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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无双花 > 27 贰拾陆·故人
    冬日再至。

    苏小妩已然置身塞外雪原。此番侍德妃随驾出行,竟是要于行宫帏营内度去两月。苏小妩心思着天寒地冻,风啸霜迭,即是为主子置备行头物当便要于布城华围间来往穿行,严寒难耐不说,冒了霜雪至帐前,每逢掀帘皆要于帷外仔细将身中衣间所沾雪水仔细理净,方才可入内向主子道安,如是一番折腾,暖炭未至,早已冻得失了知觉。沉叹一声,呵出几屡轻霭,顷俄间竟生生叫寒气溺毙了丝脉,苏小妩只觉面上冻得一阵裂疼,忙将手里捧了怀炉向近颊处贴去,顿时暖意涌来,惹得她爱不释手。

    “分明是要呈给主子的怀炉,你倒使得甚欢。”朗然之声蓦至。

    苏小妩一惊,颜前的暖手炉仍不舍卸下,仅是怔怔回过头去,见十四阿哥屹足其后,一身墨色绒裘长衣衬得眉目奢贵俊硕,苏小妩不紧暗叹昔日翩翩少年现今已酝得几分沉邃雍容之致。

    “阶列女官已是数载,竟仍是一幅闲适迷糊的小丫头作派。”十四阿哥抬眉笑道。

    苏小妩嘴一瘪,又猛然觉出失礼,面露窘色,一句“十四爷吉祥”尚留在口里,见十四阿哥已提步自她身前行过,一小太监执傘紧随,向德妃所塌布城行去。

    “既是寒意难耐,何必于途间耽搁着?快些进帐才是。”十四阿哥留下一语,令苏小妩胸中乍暖,两眉正待舒展,却猝然于心低愧责间止下,再作纠结。

    她与八阿哥来往至今,竟是已逾夏秋,她心中犹信犹疑,至今受宠若惊。半载有余,十四阿哥似是对此事未闻未知,她心中蹊跷庆幸参半,却隐隐莫名失落。每每思量至此,便要暗骂自己贪恋当耻,转念却苦当下处境。与八阿哥已越暧昧,却前景未明,他虽关切常至,馈物不断,二人却鲜有照面,她知他府中有妻娇贵,亦知他将来难得太平,现下壮志待酬,无暇寄情,但她后知后觉,已于宫中度过少女之年,偶闻得同栖宫女论及龄满离宫,便为无己归处一阵心忧。此虑必是无从诉说,秦柔相距甚遥,难觅一见,长春宫中各人皆私议她与十四阿哥渊源匪浅,她却日夜忐忑,若十她与八阿哥一事为十四阿哥所悉,其果岂可思量。如是想来,她又自我劝慰,想着凭她微薄之身,许是不足为两名皇子所虑,甚至从未得其上心,此意间,兀自哧笑几声,不知是自嘲或是自怜。

    掀了帷毡入帐,手里的怀炉叫缘衣接了去,苏小妩顿时失了暖,一怔神,满目不舍,见缘衣莞尔,顷刻回过神来,眉微结,敛目将衫间的雪抖落下来。理好衣襟往里幄处行近,顿感暖意迎面裹来,心中感叹为主居贵者实是养尊修身,为奴为仆便仅能于严寒酷暑里奔波劳顿,不得消停。苏小妩如是念想,便不由地往内帐暖处贴过身去,缘衣见状,笑着唤她莫要失态。

    “若是生生冻死,有什么可矜持的?”苏小妩白去一眼,闷闷地道。

    “姑姑!”缘衣辩了一声,又忽然压低了音调,道:“主子刚起,现下正与十四爷席于里帐,莫要出声惊扰。”

    “十四爷方才我也是遇着了。我在这儿取自个儿的暖,又不往里幄去,怕什么?”苏小妩以眼隅向缘衣一瞥,抬眉笑道:“你也来凑凑?”

    缘衣直摇头。

    苏小妩嗔了一声,欲再近里帐些许,闻得德妃之声平缓自内传来,道:“可是妩儿回来了?”

    “回娘娘的话,是奴婢。”苏小妩应了一声,连忙拨帘入内。

    暖塌中,德妃斜倚几案,神色温蔼亦带了几分疲态,十四阿哥席于塌前毡椅中,正执了茶盏兀饮着。

    “禀娘娘,奴婢已将新怀炉置好,待缘衣备好绣囊便可呈来。”苏小妩道。

    德妃略作颔首,随后低下目去,一手托茶盏,一手轻挲盏盖,口中轻吁,似是待茶微凉。

    一时未语,苏小妩略窘,斟酌便就此结务告退,见德妃眉又抬起,似要开口,便又低下头去,静静立于原地。

    “自十丫头获封和硕公主远嫁科尔沁已近一载,妩儿于我身边是有些时日了。”德妃缓缓道:“这丫头处事虽可沉静,实是生得活泼俏皮的性子,又识得些新奇玲珑的饮物小点,称得兰心蕙质。”

    苏小妩心想一番无故褒奖略有蹊跷,便不敢作声。

    “你入宫时日虽不及深,却亦不浅,我既是喜欢得紧,便知女子至此年岁,当要论及婚嫁。”德妃一笑,又道:“我看再留你些许时日,便将割爱了。”

    苏小妩大惊,惶恐道:“奴婢身为宫婢,旦求尽心侍奉主子,不敢多作念想。”

    德妃煦然一笑,向十四阿哥看去,十四阿哥依旧垂目饮茗,眉微扬起,笑意轻泛,片刻后方将盏物搁下,向德妃道““额娘,儿子此行未携家眷,小喜子抵行宫时便染了疾,此下已送至厮役帷界,帐内琐务乏人打典,便来向额娘借人一用。”

    “我这儿有缘衣萦衣伺候着,算得闲裕。”德妃道:“便让妩儿随你回帷罢。”

    十四阿哥作揖称谢。

    苏小妩福身领命。

    入夜,寒意更甚。

    苏小妩奉德妃之命迁至十四阿哥帐中,闻德妃一席意味易显之语,又见其与十四阿哥一番心照不宣的对望,加之自德妃处迁徙出时缘衣那隐羡深植的笑意,她自知德妃有意将她许给十四阿哥,此行许便是要二人愈加熟络,亦是向他人明示归处已定之意。苏小妩自识无力掩抗,又不知八阿哥心意,只得遵意得命,乃盼峰回路转,寻得契机。

    “妩儿姑娘。”一声轻唤自帐外入耳,一小太监掀幕进来,手中提一漆箱,内至暖炉烧酒。见了苏小妩,那小太监一笑,道:“这是十四爷吩咐奴才备的暖酒,劳姑娘呈上,管事公公那儿还有务要办,奴才这便先行了。”

    那小太监将提箱交予苏小妩,遂匆匆行去,毡帘略作掀启放下,寒风轰隆而入。苏小妩一阵冷颤,连忙掩好帘子,又侧身向里幄看去,见灯火盈亮,满世暖景,便略清了清嗓子,撩起帷帘行入里幄。

    十四阿哥正于几前阅卷,案中置几册书笺,盏中茶水已尽。苏小妩将暖炉于几侧置下,将酒壶取出煨之,后于一旁静立,待酒已热,霭气渐萦,便取来酒盏,以锦巾拖壶,斟满。苏小妩将杯托起,欲递予十四阿哥,却见其专意致志,神色肃然,不紧从旁细致端详,本是犹疑当否扰其公务,如是望着,竟发起怔来。

    “愣着做什么?”十四阿哥未作抬头,蓦地问道。

    苏小妩略惊,手里不稳,盏中酒水一抖,溅出些许。

    十四阿哥扬目看向她,见她仍似未回神,又道:“还不给我?”

    苏小妩翻然悟过神来,将盏递去,将于十四阿哥指尖相抵,又稍作迟疑,退回些来,见十四阿哥目露疑色,便脱口而出,道:“饮酒伤身!”

    十四阿哥面上稍顿,继展眉笑起来,摇头道:“饮烈酒伤身,烈饮酒伤身,寒冬饮热酒,暖胃之径。”

    苏小妩面上一红,将杯子递出去,转身告退。

    “外帐严寒,何不在此待着?”十四阿哥道。

    “奴婢今儿要值夜。”苏小妩促声丢下一句答话,连忙出了里幄。

    约摸亥时已逝,内帷灯火熄去。苏小妩知十四阿哥已合卷就寝,一阵懈意袭来,正要略做舒展,只感帐外一阵寒息幽幽潜来,垂目瞥见炉火已近微薄,只得敛了动作,将燃物添足,席回原地将两手来回摩挲。如是挨过半个时辰,竟觉倦意深沉,便将毡衣紧了紧,拢着肩臂睡了过去。

    天未明彻,苏小妩终是冻醒过来,起身时只觉脖颈一阵僵疼,咽内干热,掌中冰凉,方才站定,又觉晕眩失稳,鼻息甚塞,仿佛将窒,她索性稍掀起帐来,面向毡外雪原猛地一吸气,未料寒风入喉,腔中骤冷,便咳嗽不止。

    “你这丫头总归是不闻劝,我早同你说了,于外帷守夜,定是要染风寒。”闻声起,苏小妩回头看去,见十四阿哥竟已起身,此下正一面自内步出,一面理好翻袖。

    “可是奴婢惊扰了十四爷?”苏小妩忙问道。

    十四阿哥略一笑,道:“若是等你这冒失丫头来唤早,怕是要误了时辰。阿哥异于妃嫔,可是要起早问安的。”

    苏小妩恍悟自己仍以每日为德妃打典起居的时辰行事,未觉更主当作变动,便垂下头去,不料咽中疼痒难耐,又低低地咳了几声。

    十四阿哥闻之,眉微蹙,伸手贴上苏小妩前额,另一手至自己额上探着温度。苏小妩心里一惊,不敢妄动。

    “确有些热。”十四阿哥道:“今日莫要出帐了,只管打典毡内之务便是。”

    苏小妩点点头,感激地道:“谢十四爷体恤。”

    “好生歇息。”十四阿哥着了绒裘外袍,掀毡欲步出,又忽然回身向苏小妩道:“我约于昏敛时归帐,你备些暖酒,我邀了八哥饮谈。”

    “奴婢记下了。”苏小妩施礼恭送,心中将喜将忧。

    一日心神未宁,忐忑难滞。苏小妩见十四阿哥偌大布城却归置精简,井井有条,似是未需多作打理,加之闻得八阿哥将至,苏小妩便更无心操持,仅是于炉畔席坐出神,胸中似是满溢思度,几近闭塞,又仿佛空洞无物,徒有愁殇。如是竟倏忽至了暮时,苏小妩闻得小太监在帐外请声,方知是酒来了,出了帷,这才识出昼临退去,却见夕景淡薄,终是难及茫雪。

    炉中火曳,壶萦轻霭,酒已暖彻。

    忽闻帐外步声渐近,苏小妩猛地以双手掩住襟口,心促难抚,似有两迥然男子之声巡近行来,其一温泽如暖,另一俊朗不羁,那是苏小妩甚悉的两个声音,她匆忙地深吸一口气,迎出外帐。

    “奴婢给八爷、十四爷请安。”苏小妩行了礼朗声道。

    未待二人赦其礼,忽有一明亮女声传来,略作调笑般地道:“这丫头倒把我搁下了。”

    苏小妩未能扬首,仅是抬起目,瞧见眼前一袭隽紫裙褂底略探出一双精致的阑彩雪靴,不敢再向上看去,却闻一旁的十四阿哥道:“还不向八福晋请安?”

    苏小妩脑中轰然一响,蓦地一片煞白,犹觉得自己失魂般了道了安,得允后恍惚起身,十四阿哥与八阿哥向帐中步去,她茫然地追溯到一个窈窕生姿的背影随之而入。

    帷内几前,三人环炉席下,八阿哥于十四阿哥相对,八福晋于侧位落座。苏小妩捧了酒壶逐一斟过,至十四阿哥时,闻其道:“先为八福晋斟上。”

    苏小妩忙应了声“是”,至八福晋身侧,仍是未敢抬目,仅见得那紫衣衬得一双如玉的纤手,腕中璧环当是不菲之物。俄尔见那玉手微微一动,苏小妩心下一慌,连忙递上壶去将八福晋酒盏酌满,而后匆匆退至一旁。

    “此次塞外行围,皇阿玛除太子外便仅携你我二人,其意甚显。”八阿哥抚杯道。

    十四阿哥颔首答道:“自一年前太子遭废,现下虽得复立,却大失圣眷,皇阿玛离宫数月,定是要将太子携在身边,以免其再度纠党结派。”

    “你我二人此番随行,与太子自是同理。”八阿哥微叹了声,道:“皇阿玛自保举一事起便对吾等心存堤防,将你我远携塞外,九弟十弟留于京中,亦难有动作。”

    “八哥莫需过忧。”十四阿哥道:“皇阿玛既是疑意未却,此行吾一党偃旗息事,当为权宜之策,九哥十哥于宫内倒是可防敌营异动。”

    “防四阿哥?”八福晋声起,音平缓有韵,亦蕴得几分干练,道:“深思熟虑如皇四子者,自知眼下情势,皇上塞外行围三月,京中若有异变,你二人离宫在外,他定是难辞其咎。”

    “正是。”八阿哥道:“今次行围,随行也好,留守亦罢,诸派党羽皆不可轻举妄动,违之,便是自行在皇阿玛跟前露了端倪。”

    十四阿哥允了允首,眉间添了几分笑意,举盏向八福晋道:“嫂子深谋远虑,胤祯自叹未及,望嫂子吃了这一杯。”

    “十四弟心思何等缜密,我怎会不识?”八福晋展眉,双手拖盏缓缓饮尽,笑道:“这酒当是我来敬,谢十四弟容我一席妇人愚见。”

    八福晋音爽意朗,亦识体谦逊,甚异于寻常显贵亲嬬温贤蕙淑之感,又见其深知时势,洞悉从容,思虑细致,颇具远识。苏小妩不禁抬头看去,瞬时怔住,暗叹其惊为天人,一袭紫袍晋显雍容,肤似雪,面皓洁,眸若韶彩,荧荧辉色,自身气韵获周身奢衣华饰缀饰,更显明艳动人。早便闻八福晋郭络罗氏出身娇贵,家势显赫,为安亲王岳乐外孙女,自小得其宠溺,岳乐爱斯如掌中瑰玉,倾情育之,纵得泼辣刁蛮的性子。今日一见,八福晋却非外人所传,全然一幅精炼贤能,落落大方的典贵之感。

    苏小妩心中纠结,敛回目光将头垂下,却又不时悄悄瞥向八福晋,惊其美艳,叹其城府,嫉其尊躯。相形识己拙,便感到心猛然一沉,胸中窒闷难耐。此间后三人闲谈许久,苏小妩仅是于旁侧杵着,见杯中将空,便上前斟酒,余暇便是怔神立着。八阿哥蓦然将目光向她投来,她心间空荡,脑中皆茫,鼻子却是一酸,将湿了眼眶,连忙目光闪烁地看向别处。

    人去宴散,夜如漆墨。

    外帷置一塌椅,畔有怀炉,暖火隐隐,如雾氤然。苏小妩辗转难倦,索性坐起身来,自枕下取出一面小镜,痴痴望住。那镜子樟木制柄,银箔嵌纹,胧砂镜面,朦然如幻,乍看之下素雅无华,细酌便觉精巧绝伦,可谓妙工。想起赠镜之人今日有妻相伴,心中酸楚,双肩抽动,肩头搭了的衫子滑落下塌。

    见里帐灯光暗去,想着十四阿哥当是歇下了,未料毡帘掀起,十四阿哥自里幄行出,望了苏小妩一眼,而后俯身将地上的衫衣捡起,递予苏小妩,苏小妩一怔,伸手去接,却将那樟木小镜一并呈了出来。

    “这镜子是八哥自苏杭寻回的珍物,早前于他府中得见,竟是到了你这里。”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略惊,只感心里一沉,凉去几许,却亦终得安稳。

    十四阿哥略顿了顿,道:“既是我看中的人,你的心思我自然知道。”

    “奴婢……”苏小妩茫然看向十四阿哥,不知该作何语,仅微声道:“奴婢知错,任凭爷责罚。”

    “郭络罗一族门庭显贵,安亲王功勋卓著,德高居重,八福晋幼时起便甚得岳乐宠爱,于宫中又同宜妃为亲,深投其好。八福晋此般出身,指给哪位皇子都无疑将助其大势,而金贵如斯,夫婿亦必为皎中之杰。”十四阿哥接着道:“早前闻八福晋已至适龄,诸皇子皆有心揽之,皇阿玛屡思屡虑,既需顾及郭络罗族众与安亲王,又不可轻易指婚,令皇子倚势聚党,多番顾虑之时,八福晋自请要嫁八哥。”

    苏小妩倾心聆听,眼前似是浮现一明丽绝人,倔强聪颖的豆蔻女子身影。尚为少女的八福晋,眸含清涟,颊中染绯,纵是天下枭雄,却偏偏叫那一双温和无暇,美玉一般柔情的眸子虏获了心魄。

    “八哥的生母良妃曾于辛者库为婢,众皇子中属八哥出身最为微寒。”十四阿哥沉目向苏小妩望了望,又看向炉火,道:“得八福晋为妻,八哥后势得涨,八福晋从容得体,内外皆可主,亦常为八哥思度献策,八哥对其感敬,多年来未立侧室,府中仅八福晋独揽专宠。”

    苏小妩自艳羡不已至心渐灰冷,她甚至觉得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二人均是才貌皆具,谋略过众,闻十四阿哥一席言语,深知八阿哥视妻甚重,又爱又敬,无从撼摇。苏小妩不禁潸然泪下。

    “丫头。”十四阿哥沉叹一声,道:“自畅春园时初见你,已有几载,本只觉是个伶俐秀巧的小婢,如今竟也放不下了。”

    苏小妩一惊,忆起当年自己求四阿哥收其入府时十四阿哥当即转身的决绝,如今知她与八阿哥已有往来,且心绪难舍,竟可容之忍之,宽言劝慰。抬起面来望着眼前少年之质已然无踪的男子,英挺俊朗不减,亦添了几分稳健与气魄。

    “奴婢……谢十四爷垂爱。”苏小妩喃喃地道。

    “勿需谢我。”十四阿哥与苏小妩四目相接,道:“我给你三个月时日,回宫后,若愿割舍己念,我便向额娘要了你,若仍不忘情,便好自为之。”

    苏小妩怔神无语。

    十四阿哥步入里帐,毡子方才掀起,又回身道:“多尔济几日后将抵行宫向皇阿玛问安,十妹许能随行,一年之别,当是能准你与她叙一番旧。”

    帐外风雪呼啸,苏小妩一夜间心中骤然空旷,惟独闻得十格格将至,茫然中忆起初入宫中那一段凝碧时光,便拥紧了这难能的温暖沉沉入眠。

    食难下咽,目里惑然,脑中空置。如是过了数日,终听闻科尔庆台吉多尔济携从已抵行宫,苏小妩有务不便行往前营,只得向太监兵卒打探。

    据传多尔济一改往年面圣时阵仗势不凡,声势浩大之息,主从一行十余人衣衫素简,行迹低调,近行宫数里后便弃驹步行,一路行至营外方才遣人禀报。得康熙传召后,多尔济自行卸除顶戴,神色凝重,弓身步步拜入布城。帐外侍者见势蹊跷,便凑近了欲窥其动静,只闻康熙一声哀喝,便见多尔济神色凄苦,俯身请恕。帐内一阵死寂,康熙掩面痛惋,良久后方才回过神来,命人传唤多尔济随行婢女,此婢名芸绱。

    “姑姑!”幕色散时,缘衣急急来寻苏小妩。

    “可有消息了?”苏小妩听闻康熙召见多尔济一事,心生担忧。

    缘衣抿了抿唇,攥了苏小妩衣角,道:“多尔济此行面圣,是为十格格……报丧。”

    苏小妩脑中轰地一响,扯了缘衣问道:“你说什么?何来丧事?可当真?”

    缘衣含泪点了点头,道:“十格格半月前患疾,挨了数日……去了。”

    苏小妩身子猛地向后一倾,摊坐在地,只听了缘衣又道:“皇上下了旨,行猎立止,营内斋戒三日为十格格作缅,还说要提早起程回京。”

    “你先回吧。”苏小妩将脸埋向膝间,无力地道。

    缘衣慰了几句,见苏小妩未语,仅是低声抽泣,便摇了摇头,出了帐子。

    苏小妩面上泪迹交错,十四阿哥终日未归,她独自待至夜时,寒意侵入帐内,;炉中光朵已熄,她仅是蜷坐着,一动不动。难辨过了几个时辰,帐帘忽被掀起,寒风灌入,苏小妩侧目看去,见一女子探入帐内,那女子背着光,帐内昏黄的灯晕自她面上晃过。

    “芸绱姐姐!”苏小妩哭喊出来。

    芸绱泪眼婆娑。

    ……

    相拥而泣许久,苏小妩将芸绱让进里帐,呈了热茶。芸绱叹息不止,将十格格离宫一年的境遇惋然道来。

    “格格嫁到科尔沁一载未余,先前虽是百般不愿,也闹些脾性,可总归是自己的命,这日子总得过,台吉待她极好,久而久之,格格的性子也软了。”芸绱双目通红,接着道:“郎情女意了些许时日,格格对宫里的挂念逐渐淡了,定下心来跟着台吉过日子,谁知好景不长,入冬后连日大雪,格格旧疾复发,竟是一病不起……”

    苏小妩抑住眸中汹涌,问道:“格格的遗躯可送入行宫了?”

    芸绱摇头道:“皇上曾有语,格格既是远嫁科尔沁,便即是已属科尔沁,遗体未随台吉入营,皇上听说,虽是龙目含泪,亦允了台吉将格格留在草原。”

    “姐姐。”苏小妩忧心地询道:“格格已逝,你可随我们回京城?”

    “我既是跟了格格远赴科尔沁,格格人死亦难归乡,我便也再无返疆之日了。”芸绱别过身子拭去泪光,回过身笑道:“难得你仍是记挂着格格,也未忘了我。”

    “姐姐说哪的话,若不是格格与姐姐,妩儿今下已不知身在何处了。”苏小妩泪再落下。

    芸绱抚了抚苏小妩面颊,道:“一年不见,你越发娇美了,仅是有些消瘦,十四爷待你可好?”

    苏小妩心里一酸,见芸绱目中已然涤去当年提及十四阿哥时的苦涩,此间满是发自由衷的温情,便掩了胸中迷惘,点了点头。

    “好,好。”芸绱笑靥温暖,道:“往后你我虽无从相见,我亦能放心了。”

    泪再涌,难止。

    三日后,多尔济起程离营,苏小妩奔至围场外的雪丘,俯视其一行缓缓远去。她看不清多尔济此刻的神色,只是那沧桑又深情的背影,如同一个阴阳两异亦难相隔的誓约,无论十格格魂归何方,都将永久与之缠绵。苏小妩亦在仗队里寻觅芸绱的影子,她已非昔日情窦深悄植的宫女,她历经远遣背井,亲送十格格香消玉陨,亦目睹了一曲日薄情重的异域恋歌,苏小妩想着,芸绱超脱了对十四阿哥的那份寄情,恰是因为她真正懂得了爱。

    直待那些身影逐渐隐匿于茫茫雪海,苏小妩眷恋地向远方挥了挥手,袖间的樟木小镜滑落,她连忙将其拾起,心疼地抚去镜身上的雪迹,蓦见镜中苍白的自己,几滴泪轻落镜面,溅起心间愁绪。

    薄雪降。

    苏小妩仍是屹于丘上,抚着镜子出神,任凭雪落满两肩,将乌发埋做霜白,她甚至想着就此仰面倒下,将自己匿于漫天飞雪间,不做思量,不再忧烦。谁知一柄青色纸伞为她挡去落雪,她回过头去,目光落进她所熟知的肩线。八阿哥卸下浅灰裘绒将苏小妩瑟瑟颤抖的身子环起来,苏小妩不抬头,只是望住八阿哥纯白似雪的袍子,她希望他就此成了雪,她摊开手便足以用掌心温暖他,他永不将离她远去。

    康熙四十八年冬,苏小妩觉得自己的眼泪像是漫无边际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