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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无双花 > 40 叁拾玖 • 严冬
    秦柔托邻人了些木条竹笺,又向数里外乡塾里的孩童索了些稚气却斑斓的绘作,兀自备了些绮色丝绳,欲为弘历扎一只纸鸢。

    她闭房未出,自午起便埋首裁剪缝制,直至室内逐渐幽暗,她未燃灯烛,教竹笺末处划伤了指尖,方才移身将窗推开,蓦见了日将西泯,云霭汇聚成秋茜草一般的绯色,负隅顽抗着日沉一般,天际燃烧,流焰浮动,远山田舍相形暗淡。前堂隐隐膳香,秦柔搁下丝线,觉得腹中确有些空了,此时一小婢慌慌张张入内,惶惶称不见了弘历。秦柔未及打理伤处,急急在屋内园中寻了个遍,见后苑偏扉微启,昨日阴雨,尚未干却的壤间留了几个足印,她赶忙向外觅去。

    不觉间夜幕掩了霞色,田中早已空旷,惟余了几句唱晚自苍紫空色间一屡赤橙的罅隙处悠悠而来,一男童独自席于那歌声末处,田梗遮去半截身子,若非她亲手为其缝制的湖湖蓝衫子,许是要将那小小的身躯隐没在极远处。

    秦柔不愿惊扰了他,放缓了步子行去,他却聆得了草屑摩挲,侧目看了看她,恍惚唤了声:“柔姨。”

    虽是掩人耳目的称呼,却总令秦柔心生煦意,她抬手抚了抚弘历额前,道:“为何一人在此?天色暗了,着实叫人不安心。”

    弘历道:“房里闷得很,也没个人说话,同在府里时一个样。”

    一语直指心间,秦柔甚是愧疚,便道:“我做了只纸鸢,明日若是晴好,便到田边玩耍,可好?”

    弘历看住秦柔,乌眸深处似有些不安,惴惴闪烁在期许深处,待秦柔晗首一笑,又在顷刻间融作满面欣喜。

    翌日堤畔,一只斓彩纸鸢缓缓而升,午后天色清浅,云雾稀薄却笼得山地显出几分朦胧,景致淡泊,那纸鸢便成了一抹雀跃鲜活的生彩,摇摇晃晃涂抹了视野,引来邻近的乡野孩童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那纸鸢滞在半空,纵横摇摆数下,便渐渐跌落。

    秦柔拾回纸鸢,弘历连忙迎上来将其接过,伸袖拭了拭两翼上的尘土,道:“起初好好的,至了半空便再也升不高了。”

    “确是依了翠燕先前授的法子造的,仅是日子久了,许是记不周全。”秦柔面有难色,又不忍见弘历难能的欢跃教这纸鸢扫了兴致,一时间略有些不知所措,恰巧见了邻家的牧童自堤岸上行过,连忙将其唤住。

    那牧童接过纸鸢细看了看,称是作骨的木笺两端长短厚薄略有出入,以至翼身稳妥不足,这才失衡陨落。见二人束手无策,那牧童索性自随身篓筐中寻出一柄短刀,盘腿席地而坐,一面改起纸鸢来,一面道:“姐姐扎的这只纸鸢中看不中用,就跟那些个达官贵人宅邸似的。”

    弘历颇为不甘,道:“官府是立规矩,管制百姓的地儿,怎么是中看不中用了?”

    牧童一怔,抬目看向弘历,道:“都说姐姐宅里近来添了个小人儿,个头不大,排场倒不小,往日姐姐门庭清寂,近来却多了三两家丁模样的人近出奔忙,想必这小人儿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吧。”

    弘历恼道:“这些个事儿用不着你闲话。”

    牧童脸色一变,收了短刀,将纸鸢甩至弘历身前,道:“那这东西你自个儿修去,不识好歹!倘若田间无人耕作,市集无人贩卖,你们这些自命金贵的人以何为食?”

    “元寿年幼,识不得这些,莫要动气。”秦柔连忙劝住牧说,牧童却是不睬,兀自挎了竹篓愤愤离去。

    秦柔俯身拭了拭弘历潮湿的眼隅,弘历索性将脸埋入她襟前,抽泣不止,秦柔一面轻抚弘历耳后,一面道:“元寿是在哭那纸鸢,还是为那牧童所言而泣?”

    弘历双肩抽搐,含糊地道:“牧童。”

    秦柔道:“他所言是否属实?”

    弘历忽然止下动静,仰起面来看住秦柔。

    秦柔再询道:“那牧童说,若无农人商贩,市井百姓,宫里,府里的米粮,纺物衣裳该打何处来?”

    弘历抿唇不语。

    秦柔道:“粮食谷物谁人耕种,衣衫绸缎谁人纺制,师傅可曾教授?阿玛额娘可曾说起?”

    弘历缓缓点了点头。

    秦柔道:“既是如此,元寿为何要哭?是因教那牧童说中了要处,无言以对?”

    弘历蹙了眉,道:“他说的是,却也不全是,我说不上来。”

    秦柔和然一笑,牵了弘历沿了河堤返宅,途中水声潺潺,乍听去甚是涓细,待行至河川汇流处,便闻水声骤然聚势,掩了风声鸟语,竟有澎湃之感。秦柔说了唐太宗与其贤臣魏征的典故,弘历若有所思,听得一知半解,秦柔便称弘历年岁尚浅,待过些年月,便能悟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理。

    郊野冬日较城内更寒,眼见雪已落了数日,昼夜不歇,田壤一片霜白。斜檐处的积雪累了一夜,终究不堪重负,噗地一声坠下,溅起星星点点,皆是芍药白。院中寂静,这一声促响便惊将秦柔惊醒,她与矮塌前俯了一宿,颈后已是酸疼难耐。

    前日秦柔随邻人入城,返至宅中惊闻弘历受寒卧病,她匆忙入室探望,见弘历蜷于褥中,面色涨红,额角汗珠细密,唤之,已难应答,口中喃着窒热难耐,未待倏忽便昏撅过去。伺候膳食起居的奴才小婢方寸大乱,秦柔命其中一人速赶往城内向府中送信请医,又命婢女备来热水汗巾于房中,与其一同留于房中伺候,但那婢女光景尚浅,挨至中夜便腹中甚空,体虚乏力,秦柔只得令其自备些简食冲饥后回房歇息,独自于弘历塌前守了整夜。

    此间已至卯时,秦柔探了探弘历掌心,仍旧灼热未退,欲抚其额前再试温度,竟见其满面生出猩红斑疹,密密麻麻自面颊处沿脖径布满周身。秦柔大惊,连忙去唤那小婢备些药汤,至其所居室外,唤了几声未得应答,她索性推门而入,见那婢女仰卧塌中,缠紧了被褥瑟瑟颤抖,行近了看去,只见其满面通红,唇色惨白,其状与昨夜的弘历如出一辙。

    秦柔蓦地忆起童年时曾发过红疹,情景似与之相似,家中老者曾言,幼童少年常发此疾,一人将有一回,一旦将病疹发出,愈后便可无忧。弘历出疹年岁与秦柔当年相仿,而那婢女看起来不过十余岁,模样稚气未脱,若是此前未出过红疹,近身服侍弘历,染了湿热,便也发起病来。眼下宅内两人染疾,遣去通传的那小廝久久未归,许是连日大雪阻了自城内下乡的道途,又虑及乡邻家中皆有孩童,恐惹人染疾,不便求助,秦柔只得凭一人之力照料宅内两人。她便竭力追溯幼年时发病的经历,依儿时自邻里长辈处所悉,任病者憩于暖塌中,以热湿巾敷于额上,室内禁风,须维持闷旱使热毒皆自病者体内发出,待几日后红疹渐淡,而后退去,再进些性温的汤药,调养后便可病愈。

    秦柔奔波于两处厢室之间,弘历夜半常湿热难忍,屡屡将被褥挣开,秦柔恐其受风使疾加重,便只得于塌边守着,见其手脚有些动静,便立刻以褥毯将其身掩紧,以免寒意透进床褥间。候至弘历终安分睡熟,秦柔便抽空至前院烧水熬煮药汤,又备了些清粥待二人醒时垫腹。

    两日逾去,弘历周身红疹逐渐淡去,也退了些热,染病的婢女亦发出了些疹子,面色淡去了些。秦柔却许久未尽粒米,加之两夜不眠,脚下已有些悬浮不稳,午后为弘历拭了身,端了废水自房内行出,经堂中有几级石阶,秦柔脑中嗡嗡作响,只觉脚下失稳,手中铜盆一沉,接之眼前骤暗,倾身向前倒下。

    恍惚间,似置身晴天碧野,枕了柔软的白裙,耳畔是女子低声吟唱,她在那女子膝头晗起了双目不愿醒来。她想,是酗酒未梦见母亲了,二十余年,她历经两个大相径庭的时代,平淡却沧桑,她竟忘却了母亲的模样。她怨她过早地离而去,吝惜地将理所应当的爱藏匿于童年的那些吟咏,她便竭尽全力将那些旋律铭记下来,孤独难耐时独自哼唱,如同此刻耳边断断续续的声息,她闭着眼仔细聆听,那声音逐渐渺远,她便惶恐不安,担忧这是母亲又一次决然的离开,但相同的曲调再度自远处而来,却换作了笛音。那笛声悠扬婉转,韵致错落,母亲裙裾里的晚春被夏影取代,空色朗朗,她无端忆起一男子的笑意,那是她视作知己的男子,他从未语,她却深知他笑靥深处藏匿的与她近似的哀愁,未料她竟也无论如何也忆不起他的容貌。她再度陷入恐慌。

    她脑中隐约浮动着些许景致,走马灯一般旋转在眼前,山寺大雨,宫墙府院,梧桐枝,和欢槐,书斋内烛火摇曳,回廊下花色正艳……逐渐重叠的场景里,始终有个身影穿梭其中,那身影纤长挺拔,却暗淡孤寂,仿佛承载了无尽悲伤,令她心间隐隐作痛。她便于那疼痛中奋力睁开迷离的双眸,想要看清那人的样貌,她于心间呼唤了千万遍,他缓缓转过身来,她忐忑得几乎要窒息。

    ……

    蓦然,眼前一片霎白,梦里男子的眉目逐渐清晰,恰于眼前人的满面忧屡重合无误。塌前的男子紧握住她双手,她望住他的眸子,那一如既往的深晦从未令她感到如此安生。

    幸福简直空前绝后。

    檐下坐,夜雪堕,狐裘掩去轻衫薄,暖意袖间握。

    语未落,音咸涩,一日三秋各寂寞,恰似年华过。

    秦柔倚住四阿哥肩头,怔怔望住院外飘雪,额前仍有些微热,借了晕眩未散,她想着,若此下正置身梦中,便如是沉眠,再不苏醒。

    四阿哥卸下外袍将她环住,责备道:“悉心照料,病患将愈,你却操劳过度,弄垮了身子,若非我赶到,你于那石地上昏睡一夜,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秦柔埋首于四阿哥怀中,喃喃询道:“元寿如何了?”

    四阿哥道:“今早退了热,已由奴才们送回府中请医诊查。”

    秦柔长舒了口气。

    两人一阵静默,皆是看住落雪,秦柔有些困倦,只感眼敛渐沉,将要睡去。

    闻四阿哥蓦地道:“明日随我回府,可好?”

    秦柔心甚暖,却仍是摇了摇头。

    四阿哥道:“这郊野别苑,偶作避暑尚可,常居于此,若是遇上些疾病天灾,一时间无人问津,当如何是好?”

    秦柔一笑,道:“王爷若是闲暇时惦起,便来这别苑坐坐,如眼下这般与柔儿并肩席于阶前,观雨赏雪,柔儿便非无人问津了。”

    四阿哥询道:“为何这般不愿留于府内?”

    “王爷从不问,柔儿却也不想再瞒。”秦柔抬目望向半空,道:“柔儿早年丧母,性子孤清,自远处羡人天伦多年,终遇一知己,二人亲如姐妹,结伴出游,不料身陷荒野,恰见了秀女柔甄遭人所害,陈尸废寺,一时难表清白,又急于脱身,便冒名秀女借车进京,入宫时本想逃离,却误打误撞进了王府,本是心有不愿,却不得不以之为容身之所,未料遇见了王爷。”

    四阿哥仅是静聆。

    秦柔接着道:“年幼时远观他人合家之乐,入府后亦是远观群芳各艳,自己却仅为隅处的一朵,看得久了,便失了芬芳,丢了自个儿。”

    四阿哥短叹一声,道:“你这心思,确和十三弟有几分相似。”

    秦柔又道:“出府两载,虽常倚王爷于十三爷相助,却多少亦自食其力,与乡间邻里日常往来,无需察言观色,拘于礼数,日子仍是淡泊,却过得真切自在。“

    “也罢。“四阿哥道:“你若执意如此,留于别苑中亦未尝不可,元寿与你甚亲,许亦愿与你常居府外。”

    秦柔晗了晗首,却面带愁色,道:“避居府外,心疾难愈,母子间生了隔阂,当是何其悲哀。”

    檐下积雪再落,突兀溅响,掩去了四阿哥一声叹息。

    秦柔言在弘历,却无意中揭起另一人日益扩张的伤处,思及四阿哥登基后其生母德妃对其疏离更甚,不由地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