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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医生约了时间,她单独来到医院,医生一再劝她考虑清楚,但她只是含著泪,坚决摇了下头。

    麻醉药开始生效,她视线逐渐模糊,下意识里,双手护住腹部,两颗清泪顺颊而落,在心底喃喃说著:对不起,孩子,希望你知道,妈妈其实很爱你,只是,我们现在真的不能要你,妈妈的心也好痛好痛,请你一定要原谅爸爸妈妈,如果有缘,几年后,你再回来当我们的孩子,好吗?

    这一天,耿凡羿领了薪水,提早下班,决定先去若嫦工作的地方接她,然后提早庆祝结婚一周年。

    想起这阵子太过于忽略她,忍不住一阵愧疚。

    没想到,老板娘却告诉他——“小嫦?她今天请假啊,我还以为她在家里安胎呢!”

    “安胎?!”他让口水呛了下。“她安什么胎?”

    “怎么?小嫦没告诉你?”凤姊笑笑地说。“可能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吧,你老婆怀孕快两个月啦,糊涂爸爸!”

    惊喜?见鬼了,他是惊得半死没错,但喜——

    这一刻,心情极复杂,分不出是否有喜悦的成分。

    难怪她那晚会突兀的谈起孩子的事,原来她不是在无理取闹,他误会她了!

    经过若嫦怀孕的消息冲击后,随之而来的,是诸多现实层面的问题,尿布钱、奶粉钱、生育费、坐月子……

    要命,光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是人命都闹出来了,总不能不要吧?终归是由自己身上传承下来的小生命,想到自己就要当爸爸,心底虽然茫然,但还是有身为男性最纯然的骄傲——他的孩子啊……

    所幸再熬一年他们就要毕业了,到时她差不多生完小孩,不必担心影响学业,可以专心在家里带小孩,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毕业后他得入伍当兵,没人照顾他们母子……

    幸好当初有先见之明,这几年求学兼打工也存了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总算不枉他这阵子几乎操掉老命的辛劳。

    回家翻出存折内那笔定存数位,开始计算这一年八个月当中,他们母子所需的日常开销及用度,保守估计,勉强应该还撑得过去,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得咬牙苦撑了,而且这样一来,当完兵之后,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必须委屈她再陪他多熬几年的苦日子……

    电脑敲呀敲的,考量再考量,不知不觉天也暗了,身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他跳了起来,飞快奔向她。“你跑哪儿去了?等你半天了。”

    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回家,若嫦一阵心慌,避开他的眼神,弯身换拖鞋。“你今天比较早?”

    “是啊,领了薪水,想说提早和你庆祝结婚一周年,不过过一阵子忙起来,可能就没时间了。”他体贴的倒了杯温开水给她。“你去产检吗?怎么不让我陪你去——”

    “咳!”一口茶呛进气管,她狼狈猛咳。

    “小心点!”他伸手拍抚纤背。

    “你、你知道了?”她惊慌地抬眼。

    “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那我也可以多留意你的身体状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这里有我们的小宝宝呢,要好好保重自己,常常保持心情愉快,这样生出来的小孩才会健康漂亮……”

    他、他知道了,可是,孩子却没了……

    若嫦方寸大乱,完全没了主张。

    经由他的话,她骇然惊觉:他要这个孩子,也——深爱这个孩子!

    血色自脸上褪去,她知道得太晚了,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胸口揪得死紧,她吸不过气来,剧烈的冲击,令她脑子一阵晕眩。

    她扼杀了他心爱的孩子,扼杀了他当父亲的期待,扼杀了他们共同孕育的骨血——

    她是凶手、凶手、凶手!

    “若嫦,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宝宝让你太难受吗?还是宝宝怎么了?若嫦,你不要吓我——”

    一声声的宝宝,像是利针,根根刺向心窝,痛得不能自己。

    “宝宝——”她张口,发不出声音,胸口一紧,呼吸一窒,视线转黯,身子失去力量,软软滑落。

    “若嫦!”耿凡羿大惊失色,接住她失去意识的虚软身子,脑子一片空白。

    视线再一次由暗转亮,发现自己再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中,她细细呻吟,发现站在窗前,背光而立的耿凡羿。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缓缓侧过身,凝视著她仍无血色的面容,而她,竟因那样的凝视而灼痛了心,无法与他对视。

    “医生说,你刚动完人工流产手术,身体很虚弱。”

    她身子轻颤了下,淡而无波的口气,听入她耳中,却似利刃般的尖锐控诉,刺得她心窝淌血。

    他好似又回到初识那时,表情深沉而遥远,没有任何的情绪,她触不著,也摸不透,她轻弱颤抖地喊:“凡羿,我——”

    “我需要一个理由,说服我,你为什么会狠心到连我们的亲骨肉都不要!”

    狠——心?!

    在他眼里,她已经是冷血残酷,连亲骨肉都扼杀的可怕女人了吗?

    是啊,她是真的犯了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她没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说话!”对于她的泪、她伤心欲绝的面容,他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心一片麻麻木木。

    “对不起、对不起,凡羿,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以我们现在的状况,真的养下起他,我以为……你不会要他,所以……”

    他闭了下眼,压抑地低吼:“你在做这种事之前,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你每天工作那么忙,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得你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真的无法想像,再多这个孩子,你会变成怎样,我只是想减轻你的负担……”

    “我懂了。”耿凡羿深吸了口气,双拳握得死紧。“在你眼里,我连自己的妻儿都养不起,是这样的吗?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你这到底是在体贴我,还是羞辱我?”忍无可忍,他终于吼了出来,不只是失去孩子的悲恸,更是心头长久以来所压抑的悒郁。

    “不是的,凡羿,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

    “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否则你不会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自行决定拿掉孩子!是!你是任何事都会替我著想,但是你想过没有,我是否需要你这种体贴?就拿上回你瞒著我另外找工作的事来说,我明白你的出发点是为我好,但是你有没想过,养老婆是男人的责任,即使再累我也心甘情愿,这是男人的尊严与骄傲!你以为,我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吗?告诉你!不管我再苦、再累,也绝对不会饿著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直以来,我不都是这么对你的吗?枉费我们当了近一年的夫妻,你居然一点都不了解你的枕边人。杜若嫦,我真的觉得好痛心!”

    “凡羿——”她慌了,因为感受到他椎心的痛与伤。

    “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听。”退开一步,没再多看她一眼,他步伐凌乱地转身而去。

    沉重的关门声,震出了她的泪眼蒙胧,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

    她恍然明白,自己犯下的,是多么要命的错误,他的心,又一次被她伤得极重。

    然而,这一回,他还会再原谅她吗?

    她满心惶然,没了把握。

    心绪纷乱地回到住处,他没立刻进屋,站在门边,头一回打量这间小小的斗室。

    没有多余的奢华享受,里头所有的摆设全都秉持著简朴实惠的原则,吃饭、看书、作报告,都必须先移开电话,窝在小茶几上;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也只有一台旧电风扇勉强运转,时时见她挥汗如雨;打开衣橱,也只有少数几件衣服在替换……

    他跌坐在床沿,双手抱著头,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从来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嫁他之后,她就一直在受苦,陪他住乌烟瘴气的鬼地方;省吃俭用,为了多存一分钱而精打细算,连买件衣服都要考虑好久;一双玉手为他操持家务,早不复原先的白晰娇嫩;甚至为了家计,几度想休学、多兼一份差来贴补家计……

    她无止尽的屈就付出,处处为他设想,从不言悔,仅凭著一颗爱他的心,始终如一的追随著,可是就因为这样,才更让他难受!

    而现在呢?他居然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还要妻子受尽委屈,为了体贴他而隐瞒著他自行去堕胎——耿凡羿,你算什么男人?!

    记忆中青春明媚的娇美容颜,曾几何时,成了如今的憔悴沧桑,瞧瞧原本好好的千金大小姐,被他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还说什么要给她全世界的幸福!

    与其说是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其实更痛恨自己!

    耿凡羿,你是浑帐,你根本没办到当初娶她时的承诺,不但没有给她全世界的幸福,反而还累她尝尽苦楚,只要她跟著你的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你根本不配让她这般无怨无悔!

    至今,他总算真正看清现实的残酷,他以为,凭他的毅力,一定可以闯出属于他的天地;他以为,凭著两颗真心,幸福会离他们很近很近;他以为,只要怀抱希望,一定可以有很美好的未来,他以为……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他以为”而已!而这串过于天真的“他以为”,根本敌不过现实残酷的考验!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呵,多么该死的一针见血!

    他错了,他不该陪著她作梦,不该被爱情冲昏下头,不该拖累她走入他卑微寒怆的人生,那么现在的她,都还是杜家的大小姐,尽情的欢笑、尽情的挥洒青春年华……

    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闭了下眼,热泪顺颊而落,撕心痛绝中,他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