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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功告成!”陈望放下笔后还打了个响指,对自己写的东西很满意。见陈栖叶回来了,他还毫不见外地勾勾手指把人招呼过来,“哟,高材生回来了啊,来看看我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够不够煽情。”

    陈栖叶与陈望对视,接过那份稿纸后还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落到陈望的自己的伤。只见陈望以陈悦为第一人称写了好几千字从小到大的悲惨遭遇,聋哑残疾使得她只能靠最底层的工作谋生,她由在十数年来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

    好在儿子争气,成绩优异,即将考上大学,但大学四年的花费肯定会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除非能分到南洋街的拆迁款和房子,母子俩的窘迫情况才能缓和……

    陈望并非无中生有,陈栖叶和母亲这十几年来确实过着捉襟见肘的穷苦日子,稍加渲染煽情后任谁读了这篇文章,都会被陈悦的美好和朴实打动,同情这对母子的遭遇。

    但陈栖叶却诧异地像是知晓了一段其他人的故事,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写?”

    “为了拉拢人心再给街道办施加压力啊。”陈望叹了口气,觉得陈栖叶还是太年轻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与其跟那些政府工作人员费口舌一天天耗下去,不如写些煽动性的文章,再复印个几百份分发给街坊邻居卖卖惨,抢占舆论高地。

    陈望受够了街道办工作人员的踢皮球,准备和他们撕破脸闹,反正陈悦母子已经够惨了,除了这套小房子没什么可失去,光脚不怕穿鞋。

    但陈栖叶是有自尊心的,从不和任何人倾诉这些困难,更别提添油加醋地写出来。陈望没有这种心理负担,相反,他甚至不避讳自己父亲角色的缺席和不作为,通过贬低自己烘托陈悦的为母则刚,以及这么些年来拉扯陈栖叶的不容易。

    不仅如此,陈望还给自己按上一个莫须有的骗婚罪名。陈栖叶是从来不惮用“不负责任”来形容陈望的,但陈悦很早就跟陈栖叶坦诚过,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陈望的性取向,也是她自己执意要留下两人的孩子,陈栖叶对陈望来说可有可无,对她来说是馈赠。

    陈栖叶还以为陈望这是幡然醒悟了,这篇文章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忏悔书,竟没那么讨厌他,还劝道:“你没必要这样。”

    陈望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精彩:“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良心发现,认识到自己亏欠了你们母子,所以愧疚?”

    陈望嘴角勾起一丝笑,那副毫无道德感又神色自若的模样反而让他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危险的魅力:“别逗了,我辜负过的人能从这里排到通天门下,我要真的浪子回头,我的忏悔书堆起来比你人都高。我帮你们就是图你们的拆迁款。别人看了要是觉得不够惨,我连得绝症都能编出来。”

    陈栖叶默不作声盯着手里的稿纸。

    如果他有骨气,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把那几张纸撕碎,但当他侧开眼注视着那些用来遮掩脱落墙面的旧报纸,其中一份财经板块的大标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陈栖叶扭回头,把稿纸还给了陈望。陈望还挺精益求精,叼着根烟在逼侧的空间里来回慢慢踱步,另一只手捏着稿纸反复地看,思忖怎么修改才能博得同情和注意,陈栖叶则一声不吭地整理从学校里带回来的书籍和行李,把房间打扫了一遍后去阳台收衣服。

    陈栖叶干什么事儿效率都很高,是个收纳小能手,可当他来到阳台,他取衣架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抱着两件干净整洁的旧棉衣静静站在窗前。

    他把窗户推开,灌进阳台的冷风让他一哆嗦,但他没逃开,而是探出脑袋看漫天的星空。这么自然的夜景在被现代灯光污染的潭州很少见,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给秦戈发条短信,收信箱里最新的那一条是陈悦发的,她今天又去上兼职的晚班,不回来睡觉了。

    陈栖叶看着那根小竖杠在像素模糊的屏幕上一跳一跳,还是退出了写信界面。

    陈望慢慢悠悠走到阳台的入口,斜着肩膀倚靠在门沿上,吸了口烟后边吐烟雾边问陈栖叶:“你和你的小男朋友怎么样了?”

    陈栖叶扭头看向陈望,想象不出如果这个人知道那张明信片送到了秦思源儿子手里,他还会这么镇定自若吗。

    陈栖叶很难解释现况,也不希望这件事变得复杂,敷衍道:“就这样吧。”

    陈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到了上床那一步记得让他带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喜欢你就越想操你,你和那个小男朋友再怎么两情相悦,也别忘了保护自己。”他还打量了一番陈栖叶,求证道,“你是下面那一个吧。”

    陈望面不改色,陈栖叶脸红了个透,恨不得把没一句正经话的陈望的嘴堵上。陈望则表示很无辜,他只是说的有些糙罢了,理就是这个理儿。

    “我得走了。”陈望干脆地离开,就像他利落地来,只不过这次他没过五分钟又回来了,伸手问陈栖叶要打车钱。

    陈栖叶至今不知道陈望来潭州后是否有工作,又住在哪里,谨慎地护住口袋里的钱包。

    陈望耸耸肩:“那我在你妈床上睡一晚。”

    陈望自己不介意,陈栖叶介意,张开双臂阻挡道:“你别碰我妈的床。”

    “哟,都会凶人了。”陈望居然又笑了,感慨道,“有男人了就是不一样。”

    陈望的言辞一如既往轻佻又不中听,陈栖叶论耍嘴皮子依旧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存心把所有人都推开,只剩你一个人。”

    陈望脸上的笑有了那么一丝松动,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毫无防备地受到了挑战。

    “你和我挤一晚上吧,”陈栖叶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若放在平时,陈望肯定会接上句开黄腔的玩笑话,他直到上床后都一言不发,平躺着盯着阁楼的尖顶并没有睡意。

    陈栖叶和他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两人各自盖着一条被子,肢体互不接触生疏得很。关灯后陈栖叶在黑暗中也大睁着眼,眼前一幕接一幕的浮现童年里的杭城。那就像是一部拍摄实景的电影,长镜头以别墅花园里被阳光照耀的青草地为起点,缓缓挪近室内后光线越来越暗,但每个角落都很干净,每一寸地板墙壁的配色和材质都很明确,再怎么被时光雕刻都不褪色。

    这些画面偶尔还会出现在陈栖叶的睡梦里。长镜头的最后,他会轻悄悄推开别墅阁楼的门,缝隙里的世界焕发着模糊的光,两个少年一站一跪坐,站着的小男孩手上口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糖果,剥开糖纸后送到跪着的小男孩嘴边,一颗接一颗地投喂。

    那个阁楼如同没有饥饿的乌托邦。陈栖叶当时的姿势未必是如臣服般跪在秦戈身前,支配和控制也不是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够理解的概念,但记忆会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中经历篡改和美化,被附加上某种意义而不再仅仅是记忆本身。

    所以当陈栖叶再一次透过那条门缝窥探,他意料之外地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幕:儿时的自己还是那么驯顺地跪着,秦戈却突然跑开了。

    他于是跟踪着去客厅拿生巧的秦戈。他看到秦戈停在了二楼的书房前,里面正发生的一切让秦戈惊骇到失去气力的松手。

    陈栖叶的记忆断在生巧落地的那一瞬,再一眨眼,就是十二年后了。

    陈栖叶拢了拢被角,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他能猜到秦戈看见了什么,但他总不能当面去问秦戈到底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