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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便见无息之风手捧黑泥,轻敷细盖,所过之处,莫不光茫闪现,正气皓然。此老儿口中犹自念念有词,每每诵出一句,怪异莫名,不知所解,那女魃的神气血色便红润回复得一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女魃长叹一声,也不用祁恬搀扶,竟自个人站立起来,一施万福,称谢道:“昔日我父皇以为应龙将军桀骜不驯,又误受谗言所陷,借其朝觐延误之机,杀害于骊山悬果峰一带。后知悉将军迟到,实非所谓居功自傲的情由,却是路过该峰之时,见纵波兽挟水为恶,遂勇力拼搏而除之,以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耕田蚕桑。

    父皇因此后悔不迭,斩杀进馋小人,四处寻觅起死回生的绝妙良方,其时便是四位先生奉忠州泥土揭榜医疗。不想今日故事重演,又蒙您四老出手相救、活泥贯灵。妾身委实是感激不尽,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这等的大恩大德?”

    无息之风不敢怠慢,拢袖还礼,道:“公主言重了,那蚩尤令焓吼恶兽犯我忠州门城之时,毁壁断墙、摧屋残垣,好不凶狠可怖。我兄弟四人虽然是竭力抵挡,但这巨兽铜头铁额、八肱八趾、偏偏又生得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最是天下厉害暴戾之物,又哪里能够抗御得住。

    危急时刻,便是应龙赶来行助施援,喷出滚滚的江水、无尽的浪涛,三日三夜,风云不止,终于将之溺毙淹亡。我们既然受得恩惠,便该铭记于心,听闻他有劫难,自然是要竭力搭救,以为回报才是。”

    杨起举目四望,见周围白雪皑皑、冰层累累,莫不晶莹透澈、银光纵横,忖道:“原来这里本是有垒石筑城的,却在神魔大战、帝蚩争锐之时,被战火毁灭殆尽、人口消亡无数。想必此后百姓有意另觅合宜居所,盼风求雨,气息潮动,于是撇下这永冬之郡,迁徙无怠,只留下了四贤半仙在此居栖。”

    无息之电笑道:“我们救得公主,一者因为正是黄帝之女,不敢袖手旁观;二者也是诚惶诚恐,又要事相求。”女魃叹道:“先生若有什么吩咐,随意支使招唤便是,妾身但凡能力所及,莫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息之电脸色一变,暗道:“那黄帝乃是五帝之首,地位何等的尊崇高贵?便是死后亦然乘坐黄龙逍遥升天,安居于天界太醇宫内,莫说不受群神众仙三日朝礼、五日观觐的规矩限制,便是天帝本人,也时常携着王母娘娘去他居处探视,把酒言欢、肆意谈笑,竟是以兄弟手足相称。

    女魃为金枝玉叶之身、九五紫薇的血脉,如此恭敬殷勤于我,倘若教南天门的千里眼、顺风耳一个看见,一个听见,在灵霄宝殿告上一状,那可如何是好?”遂不敢托大,正色道:“公主折杀老夫了。”

    祁恬忆起先前雪驼破土出世之时,雪林四贤张皇失措、落荒而逃的狼狈情景,不觉心念一动,笑道:“是了,莫非四公看得雪驼身体庞大,在地下搅和翻滚,稍不留神,便能将忠州颠覆倾颓,所以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成?”雪驼能识人语,闻言不禁大怒,便要起身踩踏,却被女魃厉声阻喝。

    无息之风只唬得心惊肉跳,慌忙拱手道:“神兽且莫要气恼羞恨,你倘若真要在这圣净之地居住,我们自然是千般的欢喜、万般的快活,只是这冰雪门城本是灵霄宝殿钦定御封的敬仰之所,你稍有作贱,便是受不得天帝的责罚。

    这公主却是三界神仙中人,又岂能轻易逃脱众神群仙的喝责哧骂、天规责罚?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旧日陈年的故主思忖度量一二才是,如此方能尽显忠义,更胜你那单峰兄弟百倍。”此言一出,雪驼神情缓和,一时周遭的气氛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青衣奇道:“这忠州门城既然不是神仙凡人的居住所在,为何四位先生却能安然在此?”

    黄松嗫嚅道:“正是!你们便是半仙,难不成便能忍憋得吃喝拉撒么?有了污秽黄白之物排出,沾染白雪净地,不也是亵渎天规、漠视天条吗?”

    无息四公面面相觑,旋即莞尔,俱是抚须笑道:“这话虽然在理,却偏偏用不得我们的身上。”黄松默然不语,暗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不成?”

    胡思乱想之间,却被女魃窥破得其中的心思,轻声道:“昔日女娲捏土造人之时,朝南而扔变为男,朝北而扔变为女,至此阴阳雌雄分隔,相吸相引。

    初始之人孕生之后,她手中多余得一块泥土,便随意掰作五份,放于裙旁,受其气息熏陶,渐渐都有了一些仙气,能够采纳日月精华,自我修炼。后来共工为祝融所败,羞恼之下触不周山,顿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猛兽出山食捕,恶蛟上岸掠人,娘娘便携带了其中的一份,飞升补天遏祸,却留下其余四份。”

    无息之风叹道:“这四份泥土被女娲娘娘遗忘之后,虽然伤心欲绝、不知所以,但从未放弃修炼求道之念,过得千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有些许的法术神通,是为半仙之体。偶尔妙妙大士、缈缈真人路经此处,吟诗弄词,被四泥听见,大感文字的奥妙所在,便羡慕不已,从此自号雪林四贤,尽行附庸风雅之事。”

    无息之雨连连点头,道:“我们天生此地,不用饮食,当然合宜居留的。”祁恬啊呀一声,急忙掩口而止,心道:“我只道才学之士,即便是那种种精灵的变化,也该是青松翠竹、长柏娇花得来,如何四块泥巴,不过得了女娲娘娘的一些气息,累世修行之下,也能求清消浊,成为秀才举人之流?”

    至此便是一番无穷的烦恼,雪林四贤语气恭敬殷勤,却是暗中软硬兼施、惫懒无赖,恨不得女魃即刻便将雪驼肩扛手提一般,速速带离忠州。女魃多有苦衷,她生性炎热无比,一身的炽焰熊火可裂尽方圆百里的无数土石,又上不得天,入不得海,唯有南方赤水一地能够惬意安居,清净太平之下,也不受世间农夫乡人的捶鼓鸣锣、“大旱瘟神”的责备。

    偏偏这双峰雪驼禀赋极其阴寒,倘若果真堪堪便随她回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其死罢了,如此的恶果凶险,又如何能够去得?这左也为难,右也困苦,进不得一履,退不得半步,委实教众人瞠目结舌、仓皇怅然,彼此相似,俱是愁眉苦脸、神情莫名。

    好半日,方听得空中有人嚷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这黎锦逃得不知何处,一时哪里去寻?”

    祁恬拍掌雀跃,喜道:“是息斗和尚来了,他老人家的法子鬼计最是层出不穷,有他出得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凭着那八洞神仙的交情、四海龙王的故友、二八星宿的人事、各圣众佛的往来,这等烦恼泄气之事,岂非正是迎刃而解?”

    那息斗和尚降下云头,看得杨起,哈哈笑道:“娃娃,你莫非与那三眼怪物交手了不成?这一路的飞禽走兽都在传说,倒也声名鹊起,不再是泛泛之辈了。”杨起受他夸赞,心中欢喜,陡然一念,不觉面红耳赤,喃喃道:“被他故意挑落空中,若非魃仙前辈救援,几乎就要活活跌死了,这单挑争闹之事,还是不提也罢。”

    女魃见得息斗和尚,不敢托大傲慢,躬身万福便是一礼,竟听他嘻嘻笑闹,揶揄道:“当初你以疗伤的恩义收服这雪驼畜生之时,我便说过,虽然骑乘它来,颇为威风招摇,但烦恼亦然无穷无尽。此刻如何?四个泥巴老头不肯替你看守暂护,言辞文邹,不过是暗地驱逐、文明轰赶罢了。”

    无息四公见识广博,阅历浩瀚,识得他的通天法力、无尽神妙,不敢肆意出言顶撞,尽皆讪讪一笑,齐声道:“大师这等嗔怪,我四兄弟灵土变化之人,万万是承托受载不得的。既然您老人家法驾于此,不妨就稍事劳动,寻思出一个妥帖安稳的法子,也好解了我等的苦缘厄难才是。”

    雪驼也要奉承拍马,继而低头垂眉,伸出腥红的巨舌便来舔帖,唬得和尚三两个纵身跳跃开来,忙不迭摇手道:“你莫要与我如此亲密,如此腥臊恶臭,少不得还要我洗上一遍衣裳。”众人暗暗窃笑不已。

    息斗和尚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诸夭之野的所在?听闻此地有七彩鸾鸟自歌欢愉、金黄凤鸟自舞尽兴,鸾凤每三年交配一次,隔年能够产下一卵,大如西瓜、璀璨无比。

    此卵不是寻常的凤凰之物,具有千变万化的造化、难以胜数的精妙,三界的神仙倘若有缘食之,吸纳于气血经脉之中,道行便可增长五百余年的修为;世间的凡人若是烹饪取用,浑身百骸心魂皆能有所锻炼,从此便可以逃脱十殿阎王的夺命追魂,长生不死、百世不朽。”

    女魃、雪林四贤并青衣数人连连点头称是,道:“这等玄机不可洞悉的洞府山谷,我们也是多有耳闻,却不得亲眼觑见的。”

    息斗和尚笑道:“上古之时,诸沃之野以北三百里地,有一处依山环水的龙鱼陵寝,其间生有一种奇兽,唤作龙鱼,状如狸狐,最是狡诈调皮。这厮却不害人,最喜欢掘地抛土,如此喜好,倒也与雪驼有得几分相似。后来被第八重天的缨络神圣洞察帝君将其收服,纳为偶尔乘坐跨骑的座骑,又因它曾多次成化作人形,在人间游历,索性更名为金毛巡游豞。

    此兽得成正果之后,龙鱼陵寝便荒废日久,也不知那一年的岁月,蓦然被乾坤阴阳侵袭,却成为水火交济共融、相辅相承的诡异所在。其酷暑之状,与赤水相较,那也是不遑多让的。至于三九之势,吹气可凝雪花,滴水变成寒冰,正合双峰雪驼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