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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博尔赫斯小说集 > 第34章
    )关于那两个难解的词义,他若有所悟。他用稳健仔细的字体在书稿里加上如下的几行文字:亚里士图(亚里士多德)把歌颂的作品称为悲剧,把讽刺和谴责的作品称为喜剧。《古兰经》的篇章和寺院的圣器里随处都有精彩的悲剧和喜剧。

    睡意袭来,他觉得有点冷。他解掉头巾,照照铜镜。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历史学家从没有描述过他的长相。我只知道他仿佛被没有发光的火焚烧似的,突然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那座房屋,那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喷泉,以及书籍,文稿,鸽子,许多黑头发的女奴,那个哆哆嗦嗦的红发女奴,法拉赫,阿布卡西姆,玫瑰树,也许还有瓜达尔基维尔河。

    我在上面的故事里想叙述一次失败的过程。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企图证明上帝存在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接着想到那些寻找点金石的炼金术士;又想到那些妄图三等分一个角和证明圆周是直线的数学家。最后,我认为更有诗意的是一个树立了目标,却不让自己去探索的、作茧自缚的人。我想起了阿维罗斯,他把自己幽禁在伊斯兰教的圈子里,怎么也弄不明白“悲剧”和“喜剧”两个词的意义。我记叙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一种伯顿1提到的神的感觉,那个神本想创造一头黄牛,却创造了一头水牛。我觉得自己遭到了作品的嘲弄。我认为那个丝毫不懂戏剧、却想了解剧本的阿维罗斯并不比我可笑,因为我只凭勒南、莱恩和阿辛·帕拉西奥斯2的片言只字竟然要揣摩出阿维罗斯的情况。写到最后一页时,我觉得我写的东西象征着正在写的人,也就是我自己;为了写故事,我必须成为那个人;为了成为那个人,我又必须写故事,如此循环不已。(一旦我不再信他的时候,“阿维罗斯”也就消失了。)

    1伯顿(1821—1890),英国旅行家、作家,出版了有关非洲、印度、美洲的游记,以翻译《一千零一夜》著称。

    2阿辛·帕拉西奥斯(1871—1944),西班牙教士、阿拉伯语言文学学者,著有《〈神曲〉中的穆斯林冥世学》、《但丁和伊斯兰教》、《伊斯兰教的基督教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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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伊尔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扎伊尔是一种面值二十分的普通硬币。我那枚硬币一面有刀刻出来的nt两个字母和数字2,反面刻着年份1929。(18世纪末,印度的古吉拉特邦,一头老虎叫扎伊尔;爪哇的梭罗清真寺前有个盲人被信徒们用石块砸死;波斯的纳迪尔国王下令把一个星盘扔进海底;1892年前后,马赫迪的监狱里,鲁道夫·卡尔·冯斯拉廷抚摩用头巾撕下的布条包着的小罗盘;据佐膝伯格说,科尔多巴寺院的一千两百根大理石柱子中有一根的一条纹理叫扎伊尔;摩洛哥土得安的犹太人区里,有一口水井的井底叫扎伊尔。)今天是11月13日;6月7日凌晨,那枚扎伊尔到了我手里;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但我还能记得,并且也许还能叙说发生的事情。我即使不那么完全,还是博尔赫斯。

    6月6日,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去世。1930年左右,她的照片大量刊登在通俗杂志上;种种情况或许表明人们认为她长得很美,虽然并不是她所有的形象都支持这种假设。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更关注的是完善,而不是美貌。希伯来人和中国人把人类的全部规范都整理出来,汇编成文字;《米示纳》1记载说,星期六从清晨开始,裁缝外出便不能带针;《礼记》说,客人接受第一杯酒时应该神态庄重;接受第二杯时,应该表示尊敬和高兴。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的要求有相似之处,不过更加严格、她像孔子的门徒或者信守犹太教法典的人一样,每一件事都要做得完全正确,无可挑剔,但是她的努力更令人钦佩,更加生硬,因为她信奉的标准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巴黎或者好莱坞的新潮而转移的。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总是在正统的地点,正统的时间,以正统的气质显出正统的厌烦,然而厌烦、气质、时间、地点几乎立刻就会过时,(用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的话来说)完全是矫揉造作。她像福楼拜2一样追求绝对,但只是暂时的绝对。她洁身自好,然而内心不断地受到绝望的啮噬。她仿佛自我逃避似的,不断尝试改变自己的形象;她头发的颜色和发型变化多端是出了名的。她的音容笑貌和眼神顾盼也经常改变。从1932年起,她瘦了许多……战争使她思虑重重。德国人占领了巴黎,时装潮流由哪里领导呢?她始终不敢信任的一个外国佬居然以她的善意为好欺,卖给她一批圆柱形的帽子;第二年,听说巴黎根本没有出现过那种可笑的式样,其实算不上是帽子,只是异想天开的奇形怪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比利亚尔博士不得不迁居阿劳斯街,她女儿的肖像用在护肤霜和汽车的广告上。(她抹得厌烦的护扶霜和已经没有的汽车!)她知道她在艺术方面的发展需要机遇;便宁愿退下来。再说,同那些浅薄的黄毛丫头竞争让她伤心。阿劳斯街那套不祥的公寓房租也太高;6月7日,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时乖运蹇地死于南区。老实说,当时我也受大多数阿根廷人赶时髦的虚荣心理所驱动,爱上了她,她的去世使我流泪。或许读者已经猜到了。

    1《米示纳》,犹太教法典的第一部分。

    2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历史小说《萨朗波》、取材于宗教传说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等,作品文字精练,是法国近世散文的典范。

    守灵时,我发现死者在败坏的过程中恢复了先前的面貌。6月6日夜里某个混乱的时刻,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奇妙地成了二十年前的模样;骄傲、金钱、青春、自视甚高、缺少想像力、眼高手低和愚蠢探合在一起的神气又浮现在她脸上。我模模糊糊地想道;这张使我激动万分的脸上的任何一种神情,都不会比目前这样使我难以忘怀;既然有过第一次,但愿永远如此。我离开了僵卧在花丛中的、由于死亡而显出完美的蔑视神情的她。我出来时大概已是凌晨两点。外面那些意料之中的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和两层的楼房在寂静和黑暗里显得格外空灵。我满怀悲天们人的感觉,茫然走在街上。我看到智利街和塔夸里街拐角一家杂货铺还开着。不幸的是,铺子里有三个男人在玩纸牌。

    所谓矛盾修饰法的修辞方法,是用一个貌似矛盾的性质形容词来修饰名词;相信神秘直觉的诺斯替教徒所说的暗光,炼金术士所说的黑太阳均属这一类。我见了特奥德利纳·比利亚尔最后一面后到外面铺子里喝上一杯,也是一种矛盾修饰法;我不由自主地做了这种失礼而顺便的事。(有人在打纸牌的情景更增加了反差。)我要了一杯桔子酒;找钱时给了我那枚扎伊尔;我瞅了一下;走到街上,也许有点发烧。我想,任何钱币都是历史和神话中那些无休无止地闪闪发光的钱币的象征。我想到卡隆特1的银币;想到贝利萨里奥2乞讨的银币;犹大出卖耶稣得到的三十枚银币;名妓拉伊丝3的德拉克马;以弗所的长睡者4之一拿出的古币;《一千零一夜》里巫师的后来变成圆纸片的透亮的钱币;到处流浪的伊萨克·拉克登的用之不竭的迪纳里;菲尔杜西5退还了国王赏赐的六万银币,因为它们不是金的;阿哈布吩咐钉在船桅上的金盎司6;利厄波尔·布卢姆7的那枚不能翻转的弗洛林;以及在瓦伦附近暴露了逃亡的路易十六身份的那枚有头像的金路易。仿佛在梦中似的,我觉得钱币引起的这许多著名的联想虽然解释不清,但十分重要。我在街道和广场上走着,脚步愈来愈快,累得在一个拐角停下。我见到一溜老旧的铁栏杆;里面是康塞普西昂教堂的黑白两色细砖铺的院子。我不知不觉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找给我那枚扎伊尔的杂货铺所在的街区。

    1卡隆特,希腊神话中,地狱冥湖上运送亡灵的渡船夫,家属在死者嘴里放小银币贿赂船夫。

    2贝利萨里奥(494—565),拜占廷王朝大将,被控阴谋弑君,家产没收。传说他给剜去双眼后,在君士坦丁堡行乞,袋子上写“请给可怜的老贝利萨里奥一枚小银币”。

    3拉伊丝,古希腊两个同名的美貌绝伦的妓女,雄辩家德摩斯底尼曾指出虽然村伊丝要价一千德拉克马,狎客仍纷至沓来。

    4公元249—251期间,罗马皇帝德西奥残酷迫害基督徒,以弗所有七个青年避入岩洞,长睡三百零九年,《古兰经》说一条名叫卡特米的狗始终守护他们。

    5菲尔杜西(940—1020),波斯诗人,著有史诗《王书》,长六万行。

    6阿哈布,美国作家梅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中的捕鲸船长,为报白鲸咬断他一条腿之仇,固执地追杀白鲸,把一枚金盎司钉在船桅上,奖励首先发现该鲸的水手。

    7布卢姆,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中的主角。

    我拐了弯,从远处望见街角黑灯瞎火,说明铺子已经关门。我在贝尔格拉诺街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我毫无睡意,几乎有一种欢快感,心想世上唯有金钱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因为严格说来,任何钱币(比如说,一枚二十分的硬币)都包罗了未来的种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