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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瞬间的凝固,而后铁叶拼命推在姬野的肩上,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开,一齐坐到了地上。姬野按住了腰口的伤,铁叶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刀。就是姬野舍身的扑近导致了这个结果,因为贴得太近,刀口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两人间的地面上稀疏地洒了几滴血,姬野按住腰的指缝间沁出红色。

    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一场孩子间的较量,两国亲密的表示,却再现了蛮族和华族的残酷战场。大臣贵胄们没有想到仅是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转狼锋?”姬野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是!”铁叶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全无受伤。

    “起来!起来!”他的哥哥铁颜在坐席上挥舞着胳膊大喊。

    铁叶站起身来,拄着长刀瞪视姬野,姬野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息衍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这场演武,毕竟没有人希望看见这场上有一人横尸在血泊里,而姬野已经受伤,撑下去他能否破解第二次转狼锋的攻势?

    “服你了!这你都学得会!”铁叶苦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向着对手扔出了手里的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这是以蛮族的方式表示伏输,金帐国的坐席上,少年们冲下去扶起了铁叶,才发现他胸口那面光明的铁镜已经碎裂,尖锐的边角反刺到他的胸口里去了。铁叶受的伤远比姬野重。

    “你赢了!”铁叶被抬下去的时候路过姬野身边,“我不如你……不过要是换了我哥哥你赢不了,哥哥从小和我比刀,就没有输过。”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也向他点头。他拄着枪站在那里,却站不住,脚下一滑坐到地上。

    “第七场,下唐国,姬野胜。”

    息衍也犹豫起来。他是战场上轻轻挥旗、指引千军决胜的大将,可是此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

    “竟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啊。”

    “这场我们胜得名副其实,毕竟我们的武士连拼了几阵了。”

    “只不知道后来的几个会不会丢尽颜面。”

    “司马公怎么说长人威风自灭志气的丧气话?”

    “丢了祖宗声威的事情,我们也做得不算少了,”少府的主事司马公叹息了一声,“何当重整风炎血,再起龙旗向阿山啊!”

    议论声不绝于耳,场边姬谦正已经开始为幼子整束。显然姬野已经没有力量起身,人们都在等待下面的少年下场。可是姬野坐在地上瞪着息衍,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息衍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见了固执得可怕的意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了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

    “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

    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地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我只是抢我自己的!”

    “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地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地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地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坐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

    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巴鲁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

    “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不过,巴鲁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的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烧的煤矿,它的火焰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