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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人?”百里煜小心地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

    “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陆之王呢。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陆金帐国,他的头发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地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地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地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拦,可是已经晚了。百里煜从那个叫月眉的女孩儿头上摘下了锦纱扎成的牡丹,照着蛮族孩子的头砸了过去。锦纱球准确地命中了,砸在孩子的侧脸上。整个湄澜宫里忽地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地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上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有人轻轻地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东陆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地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抽动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

    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

    “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

    “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呵,呵,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吕归尘默默地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侍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们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也是深深地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地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地绞着裙带。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地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地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那时候吕归尘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地想起苏玛来。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地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微微地躬身,“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

    “是。”女人淡淡地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陆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陆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陆玩意儿。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他抚摩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她让吕归尘坐在惟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发。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发。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发缝。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吕归尘迷迷糊糊地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发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地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地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陆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陆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吕归尘也是恭敬地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怎么了?”

    “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巴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八九的样子。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

    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地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