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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地颤动,像是在勉力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地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地撕破了宁静。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惟心不动,万垒之极。”客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地念诵了这句话。

    “静岳之剑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么?”老人收回长枪,退后。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地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地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东陆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参见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他知道自己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的杀寒好像还在他的喉间。

    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地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

    “风炎皇帝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地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地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

    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南淮城里的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

    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仵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

    “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络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地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剑的尊严,幽长吉也不例外。在祭剑的仪式上他割破手指让血渗入那柄剑之中,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时候整柄剑的云纹像是水波一样流动,这是剑里封印的无数灵魂在咆哮着吸噬鲜血,他们疯狂地撞击着剑的骨架,可是这是河络们以‘星焚术’铸造的武器,就像一个囚笼束缚了他们,所以他们不能冲出来。最后他们才安静下来,剑身上的血红色褪去,这表明他们接受了新的主人。当剑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卫不了自己的灵魂,这时候他无法抗拒剑里无数灵魂的吸噬,最终会被封印在剑里。如果没有新的继承人,剑中藏着的龙血骨结咒印会自己苏醒。那样强大的守护可以与羽族秘道中的枫山龙夜吟之阵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别说拿起它,想靠近这柄剑都是妄想。”

    “那么靠近这柄剑会怎样?”

    “魂魄被急速地抽离,身体却还没有死绝,人往往会变成一具行尸,连死都不如。”

    翼天瞻为他手中的瓦杯续上了热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跟着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姬野,就知道必然有另一个人把极烈之枪教给他,他的父亲没有这个本事。在看到他刺出那一枪之前,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无坚不摧的刺杀。”

    “是,他实在很有天赋。我都不曾想到他只用一夜就刺出了摧城。如果他过了焚河这一关,一直学到心狼都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如他的曾祖那样学会龙毁,就看他的决心了。”

    “传说曾经刺死巨龙的龙毁之枪?”

    翼天瞻点头,“其实这一枪我也没有学会,我甚至没有亲眼看见它在姬扬的手中刺出来。”

    “不过……他即使有决心,翼先生就愿意把极烈之枪的真髓教给他么?”

    翼天瞻忽然凝在喝茶的动作上,静了一刻,“你看了我们试手?”

    “看了,翼先生教给姬野的,不是真正的极烈之枪吧。传说中所谓焚河,是远超过入门的摧城的,但是翼先生刚才的演练,依然不过是变化了动作的摧城。”

    “瞒不过静岳之剑的继承者,”翼天瞻放下茶杯,望着天空,“这些日子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夜冲动之下把摧城演示给他看了。他太有天赋,可是我看不穿他的内心,我看他的眼睛,有时候觉得很不安,看不明白,像是被挡住了。一个孩子,十三岁,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令人心寒。我知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可是有时候想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却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回答。我觉得他是有些事情不想说,而那些事情,想起来觉得可怕。”

    “一个孩子,会让苍溟之鹰如此不安?”

    “也许是在养一只吃人的老虎。我当初也曾犯过一次错,最后不得不亲手下了诛杀令。”

    “接受了天驱的武术和扳指,如果姬野不接受天驱的信仰,按照组织的规则,他会被砍去手腕吧?”

    “他确实需要偿还天驱给予他的一切,我不让他常来这里,是我不希望苍云古齿剑搜寻的行动受到影响,此外,”翼天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把焚河传授给他。”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那我也为先生出力吧,不嫌南淮城湿热,翼先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八

    十二月二十七。

    有风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进屋,跪在帘外。他左手大臂被一根三棱的钢刺贯穿,右手用力掐着,依旧不住地滴血。他的黑色军服像是下唐禁军的服侍,只是在护胸皮甲上烫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齿间咬着短刀。这是鬼蝠营百夫长的标志。鬼蝠营是禁军秘密的编队,都是甄选的精锐,息衍用了四年的时间组建这支部队,秘密活动于东陆十六国的各大城郡,和风虎的三十一卫是同样的斥候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