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颜亲眼看见,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铁浮屠骑兵也会在东陆的阵形下被阻挡。不可预测的变化是它致胜的关键。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幽隐用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已经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如同幽隐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冲锋被拉开了,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地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

    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地砸落在身上。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的斗志,铁颜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

    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确实是吕归尘所说的战术,直冲中阵,只不过真正冲破中阵的只有一个人。

    “毕竟……毕竟是将军的学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赞叹。

    他是被姬野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和毫无保留的进攻气势是姬野得以冲破人群的关键。当他的战马越过了最先的步卒阵线,剩下的步卒想要回头追这匹快马已经来不及,他的长杆笔直地刺向发令的幽隐。幽隐不能以静止应对他的攻势,也不得不立刻带马奔驰起来,两匹战马完全从混战中脱开了,兜着巨大的圈子奔跑起来。

    “这个不是我教他的。”息衍紧紧地盯着远处两个人的交战。

    姬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他微微侧头看背后,看见落马的蛮族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地抽紧,直觉让他及时地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着。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军里只有幽隐有这样的手劲,他也不敢回头,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只能鞭策战马全力奔驰。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地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此时他才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地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地僵持。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地起伏。

    “你输了!”姬野大喊。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脸上忽地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闪动,姬野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地一脚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进了黑马的腹部。奔驰中的黑马长嘶着发狂起来,它一加速,陷在马腹里的铁齿横划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再次插进了马腿中。

    黑马痛苦地长嘶着,四腿发软,失去了平衡,倒在尘埃中。姬野在瞬间从马鞍上跳起来,整个人横滚出一丈,才卸去了冲劲。

    远处旗楼上的息衍猛拍栏杆,对着旗楼下喊:“快牵我的马!”

    吕归尘却只能扳着栏杆,看见手持双杆的幽隐缓缓地带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幽隐。最后的安静中也隐藏着最凶猛的攻势,吕归尘明白这个道理,狼群扑向取水的鹿群前,双方往往是安静地彼此眺望。他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硬木的栏杆抓得格格作响。

    “我跟你说过,在东宫活不过半年!”幽隐的喘息中带着笑,“狗崽子,现在后悔迟了!”

    狮子马高高地抬起双腿,对着姬野的头顶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马蹄带着熟铁的蹄铁,一踏之下可以把恶狼的头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一个声音忽然横贯了整个校场。

    它像是远空的轰雷,袭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吕归尘打了一个哆嗦,他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来自莽莽草原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大地深处的呼吸。

    所有的战马在同一瞬间惊慌失措,狮子马不顾幽隐的驾驭,铁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过,全身酸软一样半跪在地上。幽隐连续踢了几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让它重新站起来。奔驰中的蛮族武士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从小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可是这时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战马,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被惊吓了。它们高高竖着耳朵,不顾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着小圈子,打着低低的响鼻。

    “这是……”吕归尘愣住。

    “是我们那匹龙血马!”铁叶醒悟过来,“是那匹仔公马,它睡醒了!”

    确实是马嘶声,吕归尘也明白过来,可是他生长都在草原,却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嘶,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根本就是狮子般的吼叫。

    “是金帐国进献的龙血马啊,”大柳营的军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来解释,“本来是说和本地母马配种的,不过这匹马性子太过狂燥,母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会长嘶,周围的马都吓得乱蹦乱跳,虽说是马,不过说是条毒龙也不为过了。”

    “是马王吧?”息衍低低地自语。

    他从架上取了一杆墨旗,用力掷下旗楼,大柳营的军校也同时敲响了铜锣。这是终止操演的命令,缠斗中的武士们只能分开,蛮族武士们迅速地从包围里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队等候在原地。

    幽隐握着双杆迟疑着。他扭头,看见远处已经从包围中解脱出来的铁叶拔出了胸前的匕首,把没有箭镞的羽箭前端斜削一节,搭箭开弓,直指他的方向。他知道这个蛮族少年的弓箭之术,即便他身穿铁甲可以不怕没有铁镞的箭,但是铁叶是可以做到想取左眼不伤右眼的神箭手,幽隐也绝对相信,只要自己动手,铁叶的箭会比他更快。

    他恨恨地抛下双杆,驰回了本阵。

    箭楼上,息衍舒了一口气,对着吕归尘微笑:“这一阵,看来是骑兵败了。”

    “其实胜负倒是无所谓,”吕归尘也安心了,“大家都没有事就好。”

    “其实世子说起的时候,我有个疑惑,龙格真煌和世子的堂叔九王吕豹隐殿下的决战,其实是龙格真煌战败身死,为什么世子还会想到用龙格的战术呢?”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战,最后我表哥带着一百名骑兵冲杀叔叔的中阵,一直冲杀到距离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马。我想骑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其实如果表哥再多五十个人,马再快一些……也许就不同了。”

    息衍沉吟了一下,“看来世子和龙格真煌的情分真的很深啊。”

    他望向场中,少年们忙着收队,只有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龙血马嘶鸣的方向,像是呆了。

    十一

    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地翻开手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