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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上,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劫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七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北方当阳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二万五千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才!五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军队,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乃东陆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地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二

    两百四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一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军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驻扎。”

    “来了么?”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远处传来放声的长吟。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忽地就出现了。骏马缓缓而来,将军指间夹着烟杆,他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倒像是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

    息衍停马在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白衣将军凭栏远望,并不回头看他。

    “一别七年了,别来无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将军摇头,“头发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发鬓,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俊秀之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不说话,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抖掉烟灰,也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高城。对面城墙顶的箭楼上,绣着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低声说,“营里都传得神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么敢说全身而退?”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诸国军队不断地赶来,前前后后积了五万大军,在这里已经死守了数日,和离军接战六次,还从未胜过。嬴无翳霸刀之名,闻者丧胆。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

    白衣将军冷冷地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地也笑了:“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你的墓碑钱便归我出,上面我为你手书‘活该’二字!”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出去。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名,他们追随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止住笑声。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堵得住这里漏了那里。莫说五万大军,就是再多五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嬴无翳若不是想带着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骑的机动,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天他轻装减负,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五千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我们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飞地,别说七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三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随,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形,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同行的老猎人,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吕归尘小小的心里不忍。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老猎人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声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