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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看见了缩在最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只有她没有哭,她依旧惊惧,却很安静,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容貌也就算不得多么出众,却有一种英气勃勃的明丽,嘴唇被咬得红润,眼睛却是点漆一样的黑。吕归尘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觉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来,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双眼睛,竟然有些像姬野的黑瞳。

    息辕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缓步走了过去,却听见背后的哭声中断了一瞬。一个女人忽然极尽凄厉地喊了起来:“紫染,紫染!小染!小染!小染你不要死!小染我们得救了啊!小染你不能死!”

    息辕回头,看见一个只系着一条绿裙赤裸上身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此时麻布被扯开,那个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侍女,一身残破的紫色宫装,任凭那个绿裙女人扑在她的身上摇晃,却没有任何回应,分明已经没气了。那也是一个容貌极清秀的少女,可临死的时候,表情狰狞可怖,一双手鸡爪一般地蜷着,指甲上都是血迹。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才那个少女临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绿裙的女人抱着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睁开眼睛啊,我们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明白这些随侍的女人中,这两个是亲生姐妹,面貌也有些相似。他心里怜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绿裙女人哭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一把扑上去死死抓着中年女人的胸口:“是你捂死小染的!是你捂死小染的!霜夫人把小染还我!”

    被称为霜夫人的中年命妇一直隐忍,此时忽地大怒起来,一把把那个绿裙女人推了出去,放声怒斥:“没用的奴才!我们身陷敌营,备受凌辱,却死命坚持到如今,不就是为了保住公主么?若不是你妹妹惊叫,第一次便不会引来那个恶徒,我们不必再受一次折磨。如今她又忍不住要大喊大叫,若来的不是救驾之人而是心怀不轨之徒,我们这些弱女岂不又沦为别人口里的肉食?这样就算捂死她,又有什么关系?”

    息辕和吕归尘互相对视一眼。吕归尘想到刚才在外面听不到丝毫声息,竟然是这个典雅端庄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个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里不禁一寒。

    息辕认定了那个霜夫人是这里领头的人,踏上一步:“小舟公主可还安好?现在哪里?”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宫中大礼缓缓地一拜,低声道:“请两位移步。”

    息辕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跟着霜夫人趋前几步。霜夫人在一堆凌乱的麻布前止步,双手抱在胸前,盈盈地一拜。她扯开了麻布,息辕和吕归尘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清澈太安静了,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令他们两人都微微一惊。可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满脸漆黑,也不知道是油泥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糊得她根本看不出面目来。

    吕归尘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对视着,那个女孩儿也不畏惧,目光始终柔柔静静的。

    “公主是……这么小的姑娘?”息辕迟疑地看向霜夫人,“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吕归尘看见霜夫人脸上顿时浮现怒色,急忙扯了扯息辕的胳膊。他在宫里长大,比息辕更讲究礼仪,知道这种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该说出来的。

    霜夫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仿佛立于宫阙之前宣诏:“这就是我国小舟公主殿下!”

    息辕毕竟还是个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并不太吃这一套,瞥了霜夫人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块面巾,半跪在那个女孩儿面前:“可不要乱动!”

    他也不管礼仪,一手扶着女孩儿的小脸,用面巾慢慢地擦去那层厚厚的泥灰。他擦了第一下,就惊讶了一下,泥灰被抹去之后,下面软玉一样肤色暴露出来,又娇嫩得仿佛花瓣。他不由得放轻了手上的力气,小心地擦拭着,那个女孩儿也不动,就由得他折腾。

    直到把一张小脸都擦干净了,息辕才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吕归尘说:“是公主了,货真价实!”

    像是看见了一块浸在清水中温养的翡翠,看见这个小小的女孩儿,息辕和吕归尘却都涌起惊艳的感觉来。吕归尘在宫中见过不知多少玉质芳华的女子,息辕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他们都不曾想自己面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美是完美无暇的,润泽如花蕾,清澈如白玉,而又脆薄如冰雪,令人都不敢去触摸,生怕一触之下,就忽地破碎了。

    “果然是皇帝都钟爱的公主,这要多少代的绝世美女当她的母亲奶奶曾祖母才养得出来啊!”息辕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愤怒,啧啧赞叹。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齐的衣衫,如释重负:“吓死我了,没料到是这么小的姑娘,出发时候倒是忘了问她的生辰。不过这么小的姑娘,想来离军纵然禽兽不如也不至于染指吧?”

    他征询地看了看霜夫人,这才感觉到这位女官的眼里怒气几乎能杀人,于是知趣地住了嘴。

    他起身,整理全身衣甲,恭恭敬敬地下拜:“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息衍将军麾下,副将息辕,拜见楚卫国小舟公主殿下!”

    他转身看了吕归尘一眼:“尘少主你便不用拜她,你和她身份相当,叔叔特为派你来,也是借你的身份,为了显示我们迎公主鸾驾的诚心。”

    霜夫人立刻明白面前的两人之一是北陆青阳的世子,这样迎接的礼仪便也算慎重,脸色稍稍地缓和。

    息辕起身,回头跟吕归尘低声说话:“不过这公主不出声,是不是有点呆?或是生来便是个傻孩子?”

    他声音压得不够低,霜夫人入耳,愤怒难忍,顾不得眼下还要仰仗这两个救援,斥责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不是傻孩子,我只是不太会说话。”一个干净透明的女孩声音响起在息辕背后,像是露水滴落。

    息辕一回头,对上了小公主的眼睛。他愣了一下,这时候忽然觉得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并非只是美丽无双,也确实有些公主的宁静端庄。这么说的时候,女孩儿还是安安静静的,她看着息辕,而后低头下去,像是有些忧伤。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这些逆贼,小染是你们害死的!”尖叫的声音打破了这边的平静。

    吕归尘看过去,是那个绿裙的女孩,这次她十指张开,凶狠地扑向了刚才没有哭的那个女人,像是要把那个女人的眼睛也抠出来似的。其他人也不阻拦她,任由她扑上去对那个女人拳打脚踢,那个女人也不反抗,只是蜷缩着身体,任她一脚一脚地踢着。渐渐的又有两个女人冲上去了,对着角落里的女人狠狠地踢打,而后再是两个,最后几乎所有人一起,把那个女人围了起来,她们像是恨极了这个人,撕扯着她的衣裙,狠狠地抓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吕归尘想到了那个女人漆黑的一双眼睛,心里觉得那双眼睛是熟悉又温暖的,虽然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瞬间。他心里不忍,上前一步却又犹豫,可看见那些发疯一样的女人已经开始撕扯角落里那个女人的头发,吕归尘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他和息辕几乎是同时暴喝起来。

    吕归尘还慢了一步,息辕直接冲上去,三把两把把那些厮打的女人扯翻在地,张开双臂拦在角落旁不让她们再扑上。他手中重剑在火把照耀下寒光慑人,女人们被吓住了,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畏缩着退回了墙边。她们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这两个少年男子面前,于是悄悄地拉着身上破碎的布片遮蔽身体。

    “怎么回事?”息辕喝问霜夫人。

    霜夫人整了整宫装的领口,如她的名字,面色霜雪般森严:“那个人不是我们楚卫国使团的人,乃是一个逆贼的帮凶!”

    “逆贼的帮凶?”息辕回头看着那些缩在角落里颤抖的女人。她的头发垂下来,遮蔽了面容,她努力抱紧胸口,可是衣服被撕扯成布条,遮不住身体姣好的线条。

    “这个女人!”霜夫人的怒气像是杀人的匕首般,她直指畏缩在墙角的女人,“是逆贼的同党,并非我们楚卫使团的成员。逆贼派她来,佯为伺候公主起居,实则监视我们!她的父亲,就是背叛皇室投效嬴无翳的车骑都护叶正勋!”

    息辕笑了起来:“那么既然她是逆贼的女儿,霜夫人为什么没有在我们来之前就手刃这个贼女,那岂不是为皇室立下一件功勋?”

    霜夫人闻言愣住,脸色涨红,怒气勃然,却不能发作,只是目光如刀,像要从息辕的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吕归尘微微一想,已经明白。那时这些女人趁着火攻时候的混乱逃到这里,还不清楚哪一方将获胜,只能惶恐地等待结果。这个逆贼的女儿那时候不能杀,现在时局定了,才想到要惩处。他不喜欢霜夫人那阴冷刻毒的神色,上前几步和息辕并肩,把那个女人拦在了自己身后。

    “两位袒护逆贼,还是效忠皇室的臣子么?”霜夫人看见息辕冷冷地看着她,半点没有被她的威严震骇,不禁勃然大怒。

    “王法是王法,军法是军法!”息辕冷冷地说道,“如今殇阳关克复不久,是联军管辖,军营里就只有军法。这里的所有人,我都要带回去交给叔叔,霜夫人,你的身份也还未证实,就算是我们两个人的俘虏。先不说你楚卫国的威风不要拿来用在我们下唐国,夫人刚刚获救就对我发号施令,不知道军中没有女人说话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