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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烨抓过他手里的弓,对天射出了响箭。箭带着清锐的鸣响升入天空,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是急速回撤的信号。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风虎带马上来在原鹤的耳边大吼。

    “回撤?”原鹤不解地回头,他和对面的羽林军对赤旅的合围已经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近了死地。

    传令官策马立在谢诚背后:“谢将军,请对你的人下令!”

    谢诚看了一眼这个高傲的金吾卫军官,神色冷漠地扬了扬手。

    军士们半跪于地,开始在千机弩中填装铁矢。八千张弩弓被平端起来,两万四千枚箭矢随时都能发射。

    谢诚最后一次看传令官:“这样发射,真的可以么?”

    传令官挥手指向前方:“过界者,皆为逆贼!我说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将军的将令!”

    谢诚看着他的嘴脸,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说得那么大声。我问了,你说可以,你就需要为此承担一切的罪责!仅此而已。”

    传令官一愣。

    谢诚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原鹤的马蹄越过了界碑。这支风虎已经和赤旅一样踏入了皇室的领地。谢诚猛地拔剑,指向前方:“发射!”

    两万四千枚铁矢像是飞蝗一样笔直地射出,带着嗡嗡的巨响。追逐和奔逃中的两支队伍都呆住了,原鹤没有想到羽林军竟然真的对他们发起了攻击,更没有料到那种东西里面会喷出铁雨般可怕的东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间就被吞没了,原鹤仰天滚下战马,趴在地上,箭雨仅仅比他慢了瞬间,他的战马胸部中箭,密集的铁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连箭尾都看不见。原鹤趴在地上,看见他最心爱的战马双目流血,长嘶了一声,跌跌撞撞前行了几步。

    它胸口的创口也喷出了血浆,喷出数尺之远,它的心脏已经被重创。这匹马最后扭头,瞪着已经盲了的双眼,像是要寻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撑不下去,四腿一软,趴下去永远爬不起来了。

    原鹤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风虎骑军引以为豪的锻钢具装铠,原鹤感觉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马爬过去,四周皆是他死难的兄弟。

    “装填!”谢诚下令。

    军士们把第二轮的铁矢装入了千机弩。

    谢诚挑衅般的看着那个笑逐颜开的传令官:“怎么?长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是壮美?”

    传令官听出他话里有刺,颜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壮美,不过,有一天我们被射杀,也同样壮美!”谢诚不再看他,挥剑大喝,“瞄准!”

    战场上的风虎们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铁骑兵们随即震怒了,高处看出,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变化,分开追逐赤旅残兵的铁流开始汇聚,它们仿佛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军。

    华茗带马驰上高地,看见父亲握着弓沉默。华烨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把那张传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脸,没人可以看见他的神色。

    “父亲……”华茗轻声喊着,缓缓带马上前,不敢惊动他。

    “我没有事。”华烨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弯弓向着天空连续的射出响箭。撤退的箭啸声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驰的风虎们一支一支停下了,他们回望高地,双眼赤红。可他们依旧不能违反军令,整个战场诡异地沉默着,遍布整个原野的铁骑兵们仰头望着高处,高处的人低头看着他们。

    终于,铁骑兵们开始回撤。他们中有人回望,王域的边界对面,站着他们最后一个兄弟。

    原鹤仍然活着,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他也望着高处。

    “将军!看见了么?看见了么?兄弟们都死了!”他放声咆哮起来,“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

    “原鹤……”华烨低声道。

    “发射!”谢诚下令。

    密集的铁雨从原鹤的背后袭来,将他完全吞噬了。

    华烨看着远处的那个人形,原鹤居然站住了,虽然他已经死去。他用马刀撑在地下,顶在自己的胸口,临死把自己的尸体树立起来,像是一件末日的碑记,孤零零地站在战死者之中。就在华茗觉得空气已经沉郁到令人窒息的时候,华烨仰起头,发出了咆哮。

    当阳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动,连远处的羽林军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续了片刻,停下之前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华烨带马离去,不再回顾。

    “这是虎最悲愤的时候吧?”谢诚望着高处。

    “华烨撤了!华烨撤了!我军胜了。”传令官却是大喜,他刚才几乎以为华烨就要挥兵进击。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谢诚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候非常有名,他会派人查到我们两个名字,然后把我们列在他必杀的名单中,只要他还活着。丑虎华烨,从来不是善主。”

    他看着传令官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看,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六

    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宫。

    长公主躯体横陈于卧榻上,手持战报咯咯轻笑,不胜欢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轻纱,肌肤半透,乳胸半裸,纱裙下露出赤裸的小腿,百里宁卿正坐在榻边帮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对面,仿佛一具木偶般闭目沉思,对着眼前奢华淫艳的场面如同不闻不见。

    长公主渐渐熟悉了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她甚至和宁卿搂抱求欢的时候,也不太刻意避开雷碧城,除了本性的淫荡,也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不避开这个人,因为在她眼里雷碧城并不是人。

    对于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云影那样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某些强大的信念。他看着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从她身上透了过去。这个老人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期待权力和欲望的享受,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

    “儿郎们果真不辜负我,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啊!”长公主捂着嘴笑,“碧城先生,昨日当阳谷谷口的接战,我军大捷。华烨虽然愤怒,却没有发动进攻,这只老虎,想必会被憋死了!”

    “华烨未必不想进攻,不过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风虎的铠甲,令他不得不忌惮。我们的军队赶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战之后,他的损耗也不小,我们是生力军,华烨不会不顾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华烨不足畏惧了,我们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殇阳关。”

    “碧城先生有什么见教?”长公主直起身子,盘膝端坐,示意宁卿不必按摩了。

    “东陆有三个人会救白毅,华烨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个,长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卫女主白瞬、下唐国国主百里景洪!”

    “不错,”雷碧城微微点头,“以楚卫和下唐两国的实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还是轻而易举的。”

    长公主想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咙么?这个容易,太容易了,那么就由我担保,白毅不会从这两家获得任何援助。”

    “我已经知道长公主有办法,”雷碧城睁开眼睛,“我需要时间。”

    “时间?”

    “亡者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白毅居然挡住了它们的第一波攻势。白毅一日不死,危险就仍在。神术虽然令世人惊恐,然而并非没有破绽,白毅恰恰可能是发现它破绽的人之一。”雷碧城低声说,“我需要时间,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紫衣信使的快马在夕阳下高速通过青衣江上的浮桥,远处隐没在山坳里的城市已经露出了城头。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脉,绵绵细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汇入大海。

    楚卫国立国便是依赖着这条水量丰富而流势平缓的江,青衣江是楚卫国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东面抗拒离国的天险。青衣江宽阔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网也同样是骑兵的障碍,嬴无翳所擅长的轻骑雷击战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楚卫国都城清江里,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这座城市坐落在水网之上,满城被粗细不匀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访,从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来往。

    信使亮出加盖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时,梓宫中正在召开群臣的会议。

    梓宫是楚卫公爵的禁宫,和下唐国的紫寰宫齐名,背临青衣江,楼宇庄严巍峨,气度雄浑。此时从窗户里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荡漾,夕阳如同在水面上洒了十万片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临窗眺望的是一个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头长发,一身青绢的曳地长袍,袍摆直拖出一丈之长。她的身后有侍女为她扯着袍摆,另两名仕女以绛色的长杆在她身后撑起青色的绢障,不使台阶下默立的臣子们可以轻易看见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着江面,不出声,也没有表情。她已经算不得很年轻,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华美得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海棠。而这朵海棠却不张扬,她总是如此低着头,避开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倔犟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气。女主极怒的时候反而会极安静,只是紧紧抿着嘴,柔润的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那是因为她正咬紧了牙齿。

    台阶下的臣子们也不敢出声,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们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