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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腾的雪浪已经到面前了,数人高的一堵雪墙飞速移动着。

    老人忽然跪下,长身向前扑倒,仿佛向一位君王行臣服的大礼。随即他拔出了腰间的古银匕首,用尽全力刺在图腾的中央。雪地被震动了,那巨大的图腾也被震动了,静了一瞬,澎湃而纯净的力量从花纹的中央刺空而起,仿佛一柄无形的巨剑。

    雪墙在遭遇这股力量的瞬间被激起了数丈高的白色波涛,然而它再也不能推进半分,数百万数千万钧的积雪被阻挡着向天空激飞,而后再次落下,要把老人吞没。老人在自然伟力的面前,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

    “老师,让我回忆起……您的力量!”老人在心底说。

    老人看向自己的记忆里,再次看见了那个大袖飞舞的白衣公子。他站在被血染红的战场上,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远方。他不属于这血腥的屠场,高洁得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化无端,不叹息也不怜悯。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转头看着老人,轻轻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长地呼吸。

    数百万数千万的花茎从泥土中钻了出来,青青翠翠的,抽出新绿的嫩叶,结出娇艳的花蕾,漫山遍野。在公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嫣红、粉紫、月白、海蓝、鹅黄……像是画师泼墨那样洒在整片大地上。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看着老人。

    那就是力量,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老人猛地仰望天空。那柄无形的力量之剑崩裂了,一瞬间仿佛火山喷发那样的伟力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出去,带着足以融化金属的热,雪幕完全爆开,四散飞落。雪片在瞬间就被融化,变成细碎的水雾,水雾又在空中凝结成细雨,轻飘飘地洒落下来。

    桑都鲁哈音伏在雪中膜拜。雪崩停止了,老人站在两人高的雪墙中央,他周围直径大约一丈的圈子里,没有一点雪,坚实的冰面也融化为冒着蒸汽的水,只有老人立足的一小块是完好的。

    “桑都鲁哈音,可以回来了,来拉我一把。”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急忙奔回,慌慌张张地推了些积雪下去,把融化的冰面盖住了,而后小心地把老人拉到了周围高出一丈多的积雪地上。老人掸了掸自己大氅上的雪尘,站在蒙蒙的细雨中,微笑着仰头,看见半空里横过一道隐约的虹。

    他从桑都鲁哈音手里拿过那个长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根使者节杖似的长杖。杖头以浮雕的纯银来装饰,无数勾连的藤蔓中,有一颗银色的星辰和一弯锐利的月。

    老人拄杖看向雪谷的方向,高声说:“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说话就引发雪崩,难道不想听听客人的来意么?”

    那阵雪融形成的细雨很快就停了,此时桑都鲁哈音可以清楚地看见原本的雪峰在雪崩后露出了黑色的山脊。在山脊的最高处,站着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静得像是生铁般的人,骑在一头巨大的白狼背上,风扯着狼的长毛飞扬,仿佛一面战旗。桑都鲁哈音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切生机尽绝的极北雪原里,他看到了狼,还看到了活生生的人。

    狼背上的人和老人隔着数里遥遥相望,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桑都鲁哈音看不清那个狼背上的人,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野兽注视那样不安。

    终于,老人笑了:“辰月教‘寂’部教长山碧空,跋涉数千里,终于见到了狼主。”

    二

    同年同月,宁州柏木尔城邦。

    这座城市就是一片森林,如今已经化作熊熊烈火。数千年的古树和数百年的老树屋都在烈火中呻吟,还有那些困在树屋里不能逃离的可怜人。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肩甲上有翼氏斯达克家族枫叶徽记的步弓手正有序地射杀柏木尔城邦仅存的几百个青壮年,一千五百名轻步兵则已经包围了柏木尔城邦中最大的树屋。这座树屋看起来像是座宫殿,被十二棵纠缠在一起的千年青梓木举在半空里,嵌着河络工艺的金绿色琉璃窗非常的考究,可那些珍贵的琉璃已经碎了,里面传出女人的哀哭声。

    数百年来,这座树屋都属于柏木尔城邦的主人。此刻他正站在通往树屋的古藤阶梯上,手中提着家传的弓箭。一共十枚箭头缠绕着褐金丝的华贵羽箭,他已经使用了六枚,每一枚都洞穿了一名斯达克家族的轻步兵。他的背后,一对纯白的羽翼骄傲地展开。

    柏木尔城邦这一代的主人云晰·勒古·柏木尔,是一位众所周知的鹤雪精锐,他曾为羽皇尽忠。他战败了,本可以高飞撤走,整个羽族罕有人能追上他,即便斯达克城邦的鹰眼射手令整个宁州都赞叹,可是斯达克家族却没有一位鹤雪。

    在羽人里,谁都知道只有鹤雪才能杀死鹤雪。

    但是云晰没有逃走,也许是因为无法舍弃家人,也许是因为怒火。

    古藤阶梯下站着斯达克家族的首领。那是一个年轻的羽人男子,提着斯达克家族传世的名弓“古络弓”,两名轻步兵在他前面高举着盾,一名负责遮蔽首领,一名负责遮蔽首领身边骑着黑马的老人。

    “我听说云晰殿下是您幼时的朋友,”老人看着高处的云晰,轻声说,“他还曾冒着被逐出鹤雪团的危险为您向羽皇求情。”

    “他就像我的兄弟。”首领看着云晰,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云晰也看着他,眼睛里的怒火可以烧掉整个世界。

    “我们东陆人说,英雄能人所不能。”老人说。

    “我知道您的意思。”首领说。

    “搬掉挡路的石头,否则我们甚至无法踏出自己的家门,您以后还会杀别的人,也许有的更让您悲痛。”老人说,“如果犹豫,现在就回头吧,趁我们犯下的错误还不多。”

    “已经很多了。”首领说。

    他忽然张弓搭箭,完全不瞄准,直射云晰。云晰以弓梢拨飞了那支箭,迅速取箭准备回射。可是随即到来的是密集的箭雨,首领张弓的瞬间,一千五百名轻步兵都张开了弓。羽箭贯穿了云晰全身上下每一处,把他射得倒退几步,钉死在其中一棵青梓木上。那对象征着鹤雪的骄傲白羽翅在箭雨下粉碎了,羽毛无声地飘落,有些洁白,有些血红。

    至死,他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放开自己的弓。

    “我以兄弟的血向神证明我的忠诚,老师现在相信我的意志不可动摇了吧?”首领转头看着老人。

    “神将回报你的忠诚,翼氏将重夺羽族之皇的地位,您将统治宁州……也许整个世界!”老人说,“派出使节吧,告诉整个宁州,他们可以选择顺服,或者和柏木尔城邦一样的结局!”

    “本该是这样……我翼氏本该是羽族的主人!”首领说。

    翼霖·维塔斯·斯达克,斯达克家族的主人,他高举古络弓对着天空咆哮的时候,看见了云晰那双被鲜血蒙住的眼睛。他的心里满是对征服世界的期待,眼泪却悄无声息地划过面颊。

    三

    同年深秋,天启城太清宫。

    中午,雷碧城坐在初阳殿里冥思,身边一名黑衣从者按着刀柄侍坐。紫铜铸的香炉里,几缕轻烟笔直地上升。

    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位新的国师住进了宫里。皇帝对这位新国师很器重,大事小事都来初阳殿里召国师商讨,甚至不避讳后宫妃嫔们向国师求助。这让人想起几年前喜皇帝还在世的时候,也有一位国师住在太清宫里,整日和喜皇帝讲自然生灭的道理。后来那位国师似乎奉命去办一件秘密的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年纪大的宫人说以前的国师和现在的国师有点像,黑衣、高洁、不染尘埃,只是以前那个国师还不时地笑笑,算得上平易近人,新国师却令人不敢亲近。

    初阳殿外传来了轻微的鸽子声,这个瞬间,香烟忽地乱了。黑衣从者按刀而起,他的刀柄上银铸的空腔里,银珠子震动,发出清越的声音。一尾白色的鸽子掠进了初阳殿,仿佛飞鹰俯冲向猎物的时候那么快。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在黑衣从者的手腕上。

    黑衣从者从鸽子脚上解下竹筒,递给雷碧城。雷碧城脸色凝重,取出竹筒中的信,读完,手一抖,信纸化为一团火焰,缓缓落下。

    “教宗的旨意,我们的准备需要再快一些。”雷碧城低声说。

    “准备什么?”从者问。

    “剑与铁。”

    “剑与铁?”

    “加快准备连射弩与铠甲,蛮族大军南下的日子大概不远了,羽人的木兰长船也会渡海在澜州登陆,异族之间的战争随时会爆发。”雷碧城说,“大胤需要足够的兵力和蛮族羽族一战,我们不希望这场战争太快结束。”

    “蛮族和羽族将对东陆开战?这件事已经筹划了十年,一直没有结果。现在教宗传令我们加速行动,必然是有了新的消息。”

    “四十三天前,华碧海在宁州烧毁了云氏的柏木尔城邦,杀死了它的君主云晰·勒古·柏木尔。他所侍奉的君主翼霖·维塔斯·斯达克向宁州羽族的每一个城邦派去了使者,要求他们臣服,否则翼氏的大军将毁灭他们的家园。而五十六天前,山碧空在瀚州极北的雪原里找到了狼,”雷碧城轻声说,“白狼。”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哥哥在殇阳关的失败使得我们落后于‘阴’和‘寂’了,这是‘阳’的耻辱,我们必须洗清这耻辱!”

    “我立刻开始安排,”黑衣从者起身,“战火就要降临在瀚州和宁州了,期待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