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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归尘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家乡的草原。他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南淮城,离开的时候他会很留恋,他会怀念那株大枣树,他们总是去翻过围墙去偷枣子,南淮城的枣子树里真的是它结的最好吃,他也会怀念酿得好米酒的烫沽亭,自从息衍把那个酒肆的位置告诉他们,吕归尘已经数不清自己去过了多少次,他会怀念那个死了老婆的老板会在他们忘记带钱的时候让他们挂账,也会怀念他的小女儿总是嫩声嫩气地问他们讨钱。

    他站住了,周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他找不到羽然。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喵呜!”一声细细的猫叫从他脚下传来。

    一只盛满热栗子的竹匾下蹲着一只小猫,正瞪大眼睛看着吕归尘。他觉得这只猫有点眼熟,于是蹲下来伸出手去,猫愣了一下,转身想逃,还是被他抓住了。他把猫儿抱起来,捏捏它的小白爪儿,发现里面的爪被剪断磨圆了。他想了起来,是那只走钢丝的猫,它的主人怕爪子蹭着钢丝,所以为它剪短了。猫儿温驯地在他怀里趴着,用爪子抹了抹脸,竟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吕归尘回眼看去,那个走钢丝的杂耍班子已经距离很远了,也不知道这只小猫怎么跑了这么远。他抱着猫儿点了点它的头,退了几步从竹匾边走开,想着要不要抱它送回去,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头,看见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羽然?”他心头一跳。

    “啊,小猫小猫!”羽然没有顾得上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猫儿。

    她把小猫抱了过去,挠着它的下巴颏儿,猫儿痒了起来,开始左闪右闪地不安分,羽然又拎着它的两条后腿,猫儿只好两条前腿撑在地下,这样就算它想挠羽然也挠不到,羽然一推它只好往前踏几步,往后一拉又惊惶地退回来,倒像是一架小推车。吕归尘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羽然从哪里学来的方法去折腾这只小猫,他知道宁州的森林里其实是很少有猫的。

    小猫终于受不了了,两条后腿一蹬,挣脱了羽然的掌握,一溜烟地跑向了小街后面。羽然想去追的时候,吕归尘拉了她的手:“别追了,它回去走钢丝了。”

    羽然跺了跺脚,还是没去追,小猫越跑越远,只留下一个白色的小背影。吕归尘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是温热的,羽然没有摔开他的手。他忽然有个念头,让羽然就这么看着那只猫儿吧,他在后面拉着羽然的手看她……猫儿跑着跑着却永远跑不到小街的尽头,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他在这里看着羽然。

    猫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了,羽然把手抽了回去。

    小街不长,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尽头,这里摊子已经很少了,人也稀稀寥寥。落日的光芒直射吕归尘的脸,他用手遮着阳光,在街口的地方站住了。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书。”羽然也静了一下,然后说。

    “看书?”吕归尘愣了一下,他知道羽然懂很多东西,但是想起羽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嗯!”羽然点了点头,“阿苏勒你去哪里?”

    “明天我和煜少主约了,出城去楠宫看看,我骑马来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了,”羽然摇头,“我坐大车去城南。”

    南淮城地方大,商家有马车从城北往城南,两个铜钿就可以搭乘,和去外地的大车一样,一车可以坐上十几个人,在街口拦住它,到了地方让车夫停下就可以。

    “嗯。那你小心。”

    吕归尘看着羽然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他的马寄存在小街的另一头,他要走相反的路。

    秋风已经冷起来了,羽然推开烫沽亭的门,一股煮鱼鲜的蒸汽涌了出来,蒸汽浓得像是鱼汤,带着点点腥气。羽然抽动鼻子使劲嗅了嗅,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她搓着手左顾右盼。姬野就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桌上乱七八糟地放了五六个白瓷杯子。他手里还端着一杯,桌上的盘子里菜已经吃空了。

    “我来了我来了!”羽然跑到桌子边坐下,对着掌柜喊,“今天煮的是什么?”

    “是鲱鱼,来两条尝尝吧。”

    “嗯,就要鲱鱼,”羽然回头看着一声不吭的姬野,“脸拉得那么长,我只晚了一会儿啊。”

    “我没事,你干什么去了?”姬野努力想装得漫不经心一些。

    “和阿苏勒去凤凰池那边逛街,我跟你说了的啊,你自己又说不去。”

    “我不想去。”姬野知道自己是在赌气,可是心里还是隐隐地动了一下,涩涩的有点难受。

    “小气!”羽然狠狠地皱着鼻头,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才不是!”姬野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些天晒黑了,能不能把血色压下去。

    “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羽然一叠声地说,“阿苏勒的父亲去世了啊,这几个月,他心里一直都很难过的!我不陪他,你陪他么?他才不像你这个样子,有一点事情就挂在脸上,好像大家都欠你钱的样子,他就跟我说了一次,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很难过的!”

    姬野终于不出声了。掌柜端了鲱鱼上来,看着气鼓鼓的女孩和一声不吭的男孩。

    羽然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拿起一条竹签穿好的鲱鱼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伸手过去在他鼻子上用力掐了一下。姬野没有防备,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他不敢回掐,只好低头下去吃鱼。

    冷风灌了进来,掌柜上去关了窗子。

    窗子关上了,吕归尘再也听不见什么。

    他站在巷子里,背靠着墙,里面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注定要毁掉他一生安宁的女孩。

    他想如果他不认识羽然就好了,最好也不认识姬野。这样他是南淮城里的一个小蛮子,他穿着蛮族式样的大袖,胸前骄傲地配着他的小佩刀,虽然人人都看不上他。他虽然也会在秋风来的时候看着从北方来的大雁,想着他的父亲、母亲、苏玛和大合萨,不由得伤心,可是他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这种难受是淤积在他心里的,让他很想大口地呼吸,把一切都呼出去。可是没有用,他的心里被粘稠的难受填满了,没有一点儿空隙。

    如果真的没有了羽然和姬野,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着墙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

    秋风扫过街面,他觉得这风是草原上来的,带来了熟悉的味道。

    九

    八月初二。

    竹桥下的溪水哗哗作响,打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水沫。

    “尘少主这边请。”百里煜亲自在桥头引路。

    吕归尘鞠躬回礼,跟着他走上小道。两个人在花树夹道中时而过桥,时而上下台阶。这片花园贴着山壁营建,并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转过一道弯景色都有变化。从悬空的竹桥越过山溪,他们已经上到半山的高度,远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颜色层层叠叠,嫣红压住了黛绿,而后粉紫又取代了嫣红。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顶却是高挺的金丝楠木。

    “在天晴的时候,这里可以眺望到凤凰池。”百里煜指点着远处。

    他又指着高处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们下唐的几座宫殿中,这座楠宫很是特别,虽然远在城外,可最别致,景色也好。我小的时候不想住东宫,吵着要住楠宫,父亲斥责我说堂堂的储君,却因为贪恋景色而不住东宫,我还因此生了很久的气。楠宫是我母亲生前的别馆,母亲去世后,父亲就让阿缳住了。”

    他笑了笑:“以后也许就是尘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尘少主就为我留一间读书的房子,我们还可以继续做邻居。”

    “煜少主说笑话了。”吕归尘退一步行礼。

    隐约的乐声从高处飘了下来,细听是笙箫合鸣的宫调,端庄雅正。

    “到了到了。”百里煜挽住吕归尘的胳膊,“还有一件事要嘱咐尘少主。就是这次见面,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样子,看见阿缳她们只说过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为什么是这样?”

    “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旧习。贵族之间结亲,男女双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门,就算丑陋不堪也没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两家公卿的面子。所以相亲都不安排在府邸里,多半是装作偶遇,说是借水喝,其实还是看人,如果实在看不中,也好推脱。帝都那边每年踏青节和‘霜华菊赏’两季,是待嫁仕女纷纷出行的时候,平民就挤在街两边围观,也是很好玩的。”百里煜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不过你放心,我这个妹妹容貌绝似我母亲,我担保你看了不会失望。”

    “承煜少主教诲了。”吕归尘恭恭敬敬地鞠躬。

    百里煜挽着他走出林间的夹道,眼前忽然就开阔了,是一片巨大的竹荫。竹林密密匝匝地挡住了阳光,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光影随风晃来晃去。这个季节正赶上竹子落叶,一片片梭形的叶子飘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竹荫中间是那条山溪横穿而过,对面的小坡上立着一架绘有金色菊花的丝织屏风,后面有人影,屏风边则露出一角锦绣宫衣。

    百里煜微微点头,带着吕归尘涉水而过,直到屏风前十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礼:“出游的路人不知道能否借一杯清水解渴?”

    笙箫声停下,屏风后走出了一个高髻宫妆的少女,捧着一个盘子,引吕归尘和百里煜到屏风外的席子上坐下,奉上清水,水中飘着茉莉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