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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缳仍是低垂着头,她的长发漆黑,脸上的粉妆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倒是从衣领看见她一抹白皙如雪的脖子如今红得让人可怜。百里煜没有和家族长者一起离去,这个只会弹琴写诗的年轻人今天却是一身戎装,端坐在婚堂门口,手持百里氏的家传名剑“青桑”。他是家族里年轻的未婚男子,应当充当新婚之夜守夜的责任,仗剑使鬼神不得作乱。吕归尘看他一脸肃正目不斜视,不禁也有些想笑。

    侍女们上来行礼:“请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随我来。”

    两个人并肩走过长长的步道,两侧都是红烛,火光里百里缳的面颊娇红,手微微颤抖。吕归尘悄悄瞥了她一眼,心想此刻这个娇纵少女的心里,大概也满是期待或者不安吧?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了,漫漫长长的一世,他将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同桌吃饭,相拥而眠,病中互相照顾,春来同车远游,就这么时光穿梭,两个人一天天看着彼此长出白发、生出皱纹、牙齿脱落、腰背佝偻,有朝一日他死了,为他痛哭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其他人。她会趴在他的棺盖上嚎啕着说为什么你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你离开了我该怎么办?这样想着,他心里忽地就有了一点怜惜,于是轻轻去拉了她颤抖的手。百里缳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动了,手心里渐渐传来一丝暖意。吕归尘感觉到百里缳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轻轻摩擦,隔着丝锦能够感觉到少女肌肤细腻如丝。

    “别怕。”他轻声说。

    “其实我也怕……”他又说。

    走了几步,吕归尘听见百里缳轻轻地一笑。

    “父亲!父亲!”百里煜的惊叫忽然从外面传来。

    吕归尘和百里缳都吃了一惊,猛地止步,回头就看见百里景洪的脸。他大步而来,神色狰狞,额头的青筋跳动,身后跟着一队匆匆忙忙的大臣。

    “国主不可……国主不可啊!”一名长使想去挽国主的衣袖,“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

    百里景洪狠狠地甩开了他,转身瞪着吕归尘:“世子知不知道,你的哥哥已经杀了我们下唐的整个使团,宣称和下唐断盟,转而和淳国结盟?”

    吕归尘愣住了。事情太突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把我最心爱你女儿嫁给你,给青阳部馈赠了无数的精铁和武器,在下唐奉你为上宾整整八年!难道就是这个回报么?”百里景洪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选择?”

    “第一,你还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青阳的世子,你手写一份文书呈上天启城,告诉皇帝你才是蛮族的主人,你的哥哥只是个夺位暴政的强盗。我下唐十万铁甲,保你回到北都,夺回属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陆的大君,草原的主人!第二!”百里景洪解下腰间佩剑,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说话。百里煜和那些试图阻止百里景洪的大臣也都不敢在那柄剑前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百里缳按着额头,摇晃了一下,倒在侍女的怀里,可是没有人注意她,她的父亲背对着她死死盯着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静静地看着地下的剑。

    “国主是要把我当作下唐的奴隶,押着我上战场么?”吕归尘终于抬头。

    “你的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百里景洪竭尽全力,把他的暴怒藏在阴阴的语气里,“只是选择当谁的奴隶而已!”

    “尘少主,尘少主!阿苏勒,阿苏勒!还有转圜的余地啊,父亲,父亲……”百里煜忍不下去了,上去死死拉住父亲的袖子,大声喊着。

    吕归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蒙着红锦的屋顶轻轻吐出。

    “我们青阳的男子汉,谁的奴隶,都不做!”他看着百里景洪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说完了这句,他忽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他忽然想起苏玛的姐姐,那个红衣服绝美的女孩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想起她在临死前说的话,隔了这么些年,他才发现这话说得真是好,让你说出来,一生都不后悔。百里煜身子一颤,软软地坐了下去,眼睛里满是悲哀。

    “煜少主,过去的几年,多谢你啦。”吕归尘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不再看所有人,转过身,背向他的妻子、他的岳父,缓缓走出了他的婚堂。

    二

    就着月光,翼天瞻把最后一个包裹拴在马鞍上,扯了扯,确定跑上几百里它也不会掉下来。

    “都准备好了么?”他回头扫视羽然和翼罕。

    “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回答。

    翼罕的马是一匹青色的蛮族骏马,俊美而优雅,他换了东陆的装束,以斗篷上的风帽盖住了自己银白色的头发,背着弓,稍微落后羽然的马半个马身,翼护着她。羽然也是同样的装束,只是脸上蒙了面纱,翼罕从未见过这位公主的真容,只看见过那双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低垂着看着脚下,翼罕也不敢惊扰,只是静静地等候。

    “好了。”羽然抬起头。

    翼天瞻点了点头,掷出手中的火把。火把落在屋顶上,淋了火油的茅草立刻被点着了,火焰迅速吞噬了整栋屋子,熊熊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翼天瞻想起九年前,他用了一百二十枚金铢买下了这栋屋子,如今如果出售它值一百八十枚金铢了,这些年里,羽然从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长成了现在的公主殿下。这么回想起来,他才惊觉九年时间竟然是如此的长。

    他翻身上马,策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边,看了翼罕一眼:“你先去城门那里探一下,我和公主随后跟上来。”

    翼罕不明白这道命令,犹豫了一下。

    “去!”翼天瞻加重了语气。

    翼罕立刻调转马头,风一样离开了。

    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马的缰绳,羽然的马就跟在他的马后慢慢地走。

    “真的不要道别?”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羽然摇了摇头,“不如就这样吧,他们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就这样来了,也就这样走了。他们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没有玉古伦公主,没有羽皇的女儿,也没有泰格里斯姬武神。”

    “是担心为他们带来灾祸么?”

    “希望姬野和阿苏勒一直开开心心的。”

    “承袭了鹰徽的孩子,他们是武神手里的剑,不会开开心心的。”翼天瞻说。

    羽然不说话了,两个人任马儿慢慢地向前走。

    又过了很久,翼天瞻忽然问:“羽然,他们两个人里面,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羽然低着头,很久没有回答,马蹄声滴滴答答像是一场稀疏的春雨。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她很轻很轻地说。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着告诉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长大啦。”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不对?”羽然抬起了头。翼天瞻觉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星辰一般。

    他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许诺你任何事。可是你要面对的是整个羽族的将来,你是泰格里斯的姬武神、公主、圣女,你所到的地方有人会跪下来把你看做神赐给森林的救主,也有人会为了杀死你而引起战争,你一辈子总会跟灾难和荣耀同行……即使那样,你还想再回到这里么?”

    “我知道宁州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的声音轻且细,却带着十二分的郑重,不容拒绝和怀疑,“所以我会回来,一定会!”

    翼天瞻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有块地方忽地颤了一下,像是坚冰被带着暖意的风吹化。他忍不住笑笑,想着自己一把年纪了却会因为一个十六岁女孩一句天真的话而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温暖起来,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他收敛了笑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羽然:“如果是这样,我的殿下,无论如何,你将会归来!无论有多少阻碍,翼天瞻·古莫·斯达克将手持长枪做你归途上的扈从!”

    羽然触到了他的眼神,隔了一会儿,玫瑰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

    南淮城门上挂着玄红色的旗幡。夜深人静,快到闭门的时候,守卫城门的军士们透着一股喜庆劲儿,正围着一只大锅煮肉。

    “什么人深夜出城?”为首的什长警觉一些,注意到了夜幕中逼近的三骑。

    翼罕浑身绷紧,悄悄按住了肩挎的绿琉弓。翼天瞻知道这个出色的鹤雪并没有足够的经验对付东陆人,于是带马略略突前,拦在翼罕身前,干脆摘下了自己的风帽:“军爷,我们是羽族的商人,贩运货物出城,还要赶青石城出港的大船呢。”

    什长领着几个军士,围着三匹马转了一圈,最后目光汇聚到翼天瞻手中的长枪上:“带着武器?行牒上写明了可以带武器么?”

    翼天瞻把三张行牒呈了上去:“三个人,带了一张弓和一支长枪,行牒上都写明了。我可是个羽族的路护啊,没有武器,怎么保护我的主人呢?”

    他指了指神色紧绷的翼罕。翼罕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斯达克城邦的贵族子弟,他绷着脸的时候,尤其有种不可亲近的感觉,确实像是这行人的头领。

    “呵呵,这么老的路护,吃这碗饭也不容易啊!”什长喟叹了一声,忽地又问,“那你们带的货物是什么?贩运货物出城,也不带马车?”

    翼天瞻微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指着隐藏在斗篷里的羽然,露出市侩般的笑:“军爷,不是只有死的东西才能算货物的,活的也可以是货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