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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这匹战马流露出极大的不安,只是由于主人的驱赶才不得不前进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里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层阴影,他感觉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条路,这些脚印是沿着一条荒废了很久的路前进的,周围的雪地里似乎有一些躺着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猎,并不很熟悉北都,也从未有人告诉他北都附近有这样一处地方。

    他环顾四周,发觉马正在慢慢向着低处走,雪越来越深。这是一片很大的低洼地,雪会从高处往低洼地堆积。雪已经没过了战马的小腿,这样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进了。

    这时候一块黑色的巨石出现在前方,不花剌带马接近那块巨石,伸手扫去了上面的积雪,读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蛮族和东陆的两种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这个霜年的第十一个月,战死七万五千人之后,青阳和朔北在这里休战订盟,结为翁婿,以这墓园里埋葬的勇士们的灵魂起誓,在我们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感觉是走在一条路上,大雪覆盖下确实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神道,通向三十年前两部战争里死难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四下张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圆数里的谷地的正中央,仿佛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点。天上开始飘细雪了,以不花剌的鹰眼也看不了一里远。他踌躇了很久,因为那些脚印此时忽然清晰起来了,一个连着一个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终于压下了心里的不安,策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里隐约传来唱颂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巫师在不远处行祭祀的仪式。不花剌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触到敌人,不花剌反而无所畏惧。他思索了一下,无声地跃下马背,他担心黑色的战马在雪地上太显眼了,而他自己背后披了一张反毛的羊皮,最适合在雪地里隐藏踪迹。他弯着腰,踩着没到大腿的雪前进,弓始终半开,弓弦上带着一支箭。

    唱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里,隐约有黑色的人影出现,人数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头也盖住继续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气被对方发觉。他终于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间他没能克制住惊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气在空气中弥散。

    有人把数十丈长宽的一片雪地整个儿翻开了,连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这些战死勇士的遗体并排躺在那里,每一具尸骨都是侧卧,微微蜷曲着腿,一具贴着一具,贴得紧紧的。数千具,或者数万具,没人能数得过来。不花剌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尸骨,这让他想起龙冢的传说,据说龙是有灵性的神兽,知道自己将死,会默默地游向海洋深处历代祖先沉眠的坟墓,那里是一片龙骨的世界,巨龙的胸骨一架架覆盖在海底平原上,仿佛无数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时候听到这个传说,曾想亲眼看见祖先遗骨的龙,在自己死前是何等的悲凉。如今他看到这些人骨,强烈的悲辛令他一时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开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着红色的骷髅头垒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髅塔前一具具泛红的尸骨被整理出来,平躺在白雪里。不花剌忽然意识到那些都是狼骑兵的尸骨,狼骑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们死后骨骼会慢慢泛出一种古怪的苍红色,这是朔北白狼团自称“红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视野里只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大氅,手提着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对着不花剌。靠近骷髅塔的那个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头肃立的则雄壮魁伟。不花剌缓缓地开弓,瞄准那个高瘦的背影。他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在这里杀死对方一人,这也许会影响他诱敌的大事。

    那个高瘦的人并未意识到背后有危险在逼近,他低声哼唱着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抚摸那些苍红色的骷髅。这些骷髅脖子上大多挂着铁链,上面穿着已经锈蚀的铁牌。高瘦的人一个个地辨认那些铁牌,低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他就摘下骷髅头骨垒在那座骷髅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来的胳膊是生铁般的黑色,干枯遒劲,轻易就把一具几乎完整的骷髅拧断了脊梁,摘下头骨来。他没能遏制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约十步,终于可以从风声里辨别出那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抚摸一具骷髅的头骨,说完之后,他把头骨拧了下来堆在骷髅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给一位勇敢的战士,生下了一个勇敢的孩子,虽然长得并不像你,可是也和你一样坚强。”他走到下一具骷髅前,“就当作是自己的儿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茁壮。安心睡吧。”他拧下又一颗头骨。

    当他辨认出一具骷髅脖子上的铁牌后,抚摸着那骷髅的头顶,沉默了很久:“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狼也死了,你没有后代。”

    “还是安心地睡吧。”他也拧断了这颗头骨,“你的同伴们已经回到了这里。”

    “你的儿子是个懦夫,我已经为你教训了他,安心睡吧。”

    “你的弟弟在北方带领着一个上千人的大家族,你可以安心睡了。”

    “你的妻子背叛你和男人通奸,我已经代你砍下了她的头。安心睡吧。”

    不花剌感觉到自己心脏里的血管就要炸开,那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这个人在三十年之后依然能从那些铁牌中辨认出每一个曾经忠于他的狼骑兵,他回来祭奠为他而死的武士们了,木黎猜得一点都没错。不花剌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了,草原上独一无二的蒙勒火儿·斡尔寒!

    他就要拉弓发箭,却看见朔北狼主身后的那个人摘下头上的风帽,回头冷冷地笑了。那人剃光的头顶上是一条黄金纹出的蛇!他看着不花剌,那种不屑的笑纯粹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是“黄金王”呼都鲁汗,朔北部的一对父子全都在这里。

    不花剌已经不能发箭了,呼都鲁汗对他冷冷一笑的时候,无以复加的恐惧像是半空里扑下的魔鬼,把他整个地环抱在怀里。不花剌闻见了空气中躁动不安的异味,他猛地回头,看见了狼!

    巨大的、白色的、狼。

    那匹狼简直是狼中的皇帝,体长差不多等于猛虎,肩高和北陆骏马一样。它在萧瑟寒风中无声地抖动着雪白的长毛,粗壮有力的爪子陷入雪地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双碧莹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不花剌。它已经把不花剌看作了可口的猎物,血管里涌动着对血液的渴望。它距离不花剌只剩下三十步。

    “如果你距离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难再逃了。”

    木黎的话在不花剌的耳边再次响起,就像是雷鸣似的。他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了解这种来自极北荒原的驰狼,他想这匹狼其实早已经盯上了他,在他踏入这片墓地的时候。所以战马才显露出那种不安。

    不花剌急退,巨狼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发起了扑击。不花剌甚至没有开弓的机会,他被陷在雪里了,无法躲避。驰狼的一击,快得就像是北陆最好的骏马。这时候驰狼忽的停顿了,这匹野兽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危险,猛地掉头向一侧望去。随着一声雄浑地嘶吼,不花剌的黑马踏着积雪极快的逼近,雪地挡不住这匹从小跟随不花剌的神骏,它不停地跳跃,避免自己被陷住。

    逼近巨狼的瞬间,黑马人立起来,两只碗口大的马蹄向着巨狼的头顶踩下。草原上的马对付恶狼只有四只铁蹄有用,普通的狼在公马的蹄子下不得不暂时退缩。但是就在黑马站起来的瞬间,巨狼也舒展狼腰站了起来!它站起来更胜黑马,足有两人高,挥舞两只前爪就要插入黑马的胸口。

    即使是普通的狼,利爪一下也可以撕裂马腹。这时黑马两只有力的后蹄猛地踏地,大片的积雪扬起,那匹黑马竟然四蹄离地跃起到一人高的空中,用尽全身力量一弹,两只后蹄同时踏向巨狼的腰间。柔软的狼腰是狼身上的要害,巨狼不得不拧身避开了这次攻击。

    黑马落地,对着不花剌凄厉地长嘶。不花剌扑上马背,伸手在马身上一摸,满手都是温热的血。刚才那个瞬间,巨狼的利爪还是在黑马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极深的血印。黑马忍着剧痛,载着主人向东面狂奔,它通人性,知道回到那里就安全了。

    马血一连串洒落,仿佛盛开在雪里的花。不花剌把这马看作了他的兄弟,他不知这样奔驰这匹马还能坚持多久,任何时候都可能倒下。他觉得剜心般的痛,在后背一次拔出三支箭,开弓射向巨狼。他们之间距离不远,巨狼目标又极大,三支箭全部命中。那头野兽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嚎声震得不花剌耳朵剧痛。巨狼没有倒下,不花剌箭上的力道足够穿透五层叠在一起的牛皮甲,可是射在巨狼身上不过没入了三寸。巨狼低头咬住那些箭,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它再次发出了嚎叫,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狂怒。它以胜过奔马的速度直追不花剌而去,与此同时,周围的积雪里三头同样大小的巨狼猛地跃起,加入了追赶不花剌的队伍。它们已经在那里蜷伏了很久,等着这一人一马新鲜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