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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体里另一个旭达汗苏醒了,旭达汗·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个身体贴在地上。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着旭达汗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血管里流着我们斡尔寒家的血,却是青阳部的说客?狼主不想见你,他要我告诉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脚面,承认他是你的外公,为他献上生命;要么就像个堂堂正正的帕苏尔家的男人那样,等着他的刀落在你的头上。”旭达汗缓缓地说。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旭达汗头顶上方。

    旭达汗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达汗,我让你作为使者去合谈,却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干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出发之前我就已经猜到。”旭达汗说。

    比莫干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旭达汗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旭达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比莫干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汗,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不……不是那样,”旭达汗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比莫干和旭达汗四目相对,金帐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干挥了挥手,“旭达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谈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阿苏勒。”

    “明白。”旭达汗转身离去。

    在他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比莫干说,“旭达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非要争这个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不择手段吧。”

    旭达汗惊得猛一转身,看见比莫干已经从黄金宝座上起身,背着双手漫步从帐后出去了。

    旭达汗走出金帐,贵木一头迎了上来。

    “哥哥,怎么样?”贵木压低了声音问,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张望。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城破在取,连金帐前的守卫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们机敏得就像是猎犬。

    “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怀疑。青阳部已经没有可以一战的人,朔北部现在忌惮的不过是北都城的一层城墙,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这个时候不会答应和谈。”旭达汗低声说,“方便面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跟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谈交易?”

    “那他还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话?”贵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都和谈,却愿意和哥哥你和谈吧?”

    “先别说这个,路上说话。”旭达汗递过一个冷冷的眼色。

    贵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俩各自翻身上马,踏着积雪并辔离开。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帐篷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着羊皮帘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旭达汗和贵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虽然仅仅几个月前这还是草原上最繁荣的大城。羊都已经杀完了,拉车的野马也杀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战马,只有人还在喘气儿了。用来预备好过冬的干草现在被挪做烤火柴,惊魂不定的人们对于温度格外敏感,他们终日蜷缩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守着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什么话,仿佛那层布料能够阻挡严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旭达汗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路边的凄凉景物,而后转向天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极压抑的气他要吐出来。

    “哥哥,你心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贵木拉住缰绳,“我总觉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来以后心里一直有事。”

    “贵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鲁汗,那个我们要称做舅舅的人,要扶我们成为北都城的主人?”旭达汗的眼角一跳,眸子里精光闪灭。

    “可……可这是哥哥你说的啊!”贵木愣住了。

    “我说的是黄金王和狼主告诉我,但我不信。”

    “你不信?”贵木完全懵了。他记得旭达汗讲述他面见蒙勒火儿的过程时,眼睛里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贵木心里也烧得火热。

    “当我看到那群人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么?”旭达汗的声音里闪过一丝颤抖,“狼对于虚弱的同类,宁可杀死它们,也不会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规则,我们的外公蒙勒火儿,就是靠着勇气和杀戮,依然掌握着朔北部的绝对权力。那么,我们如果接受朔北部双手奉上的北都城,成为他们的傀儡,你觉得蒙勒火儿或者呼都鲁汗能看得上我们?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也和其它猎物一起撕碎吃掉?”

    贵木阴阴地打了一个哆嗦,说不出话来。

    “贵木,人是不能够成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里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达汗说得斩钉截铁,“我能够从蒙勒火儿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这让我很高兴。这是幼狼见到老狼的高兴,但是幼狼得赶快学习老狼的技巧,否则有一天它会被老狼吃掉!”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们……我们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孙啊!”贵木瞪着眼睛。

    “可我们姓帕苏尔。”旭达汗重重地拍在贵木的肩上,“永远记住,你还是姓帕苏尔,这姓氏很高贵,如果你放下帕苏尔家子孙的荣耀去恳求狼主的关爱,那么你就求错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后代,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诉他,我们不是屈服于他,而是他的伙伴!他们不能把我们撕碎了吃掉,因为我们和他们一起,能开拓更大的疆土!”

    贵木看着旭达汗的眼睛,旭达汗的瞳孔深处仿佛吞吐着火焰,冰冷却炽热。贵木舔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后心湿透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看低这个哥哥了,哥哥琢磨的东西,他全然没想到过,他虽然是个能撕碎恶狼的武士,那颗心还蒙味得像个小孩。

    他低下头,“哥哥,我脑子笨,你能告诉我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旭达汗·帕苏尔一生,从不靠别人的怜悯活着,”旭达汗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声音说,“比莫干那个蠢才,还要猜我的心?我是为了我们受的委屈时候对抗他的么?笑话!”他的神色变得狰狞,眼角跳动,“我要的可不是一个王子的尊严。”

    “哥哥你要整个草原?”贵木抬起头,“你想当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持的大君!”

    “是!”旭达汗缓缓向着远方伸出了手,缓缓地握拳,骨节卡卡作响,“我要向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沉默了良久,贵木点点头,“哥哥你指了路,贵木就跟着你!”

    二

    巴赫和巴夯走进金帐,发现偌大的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和远处坐在黄金宝座上的比莫干,此外甚至没有一个侍卫。

    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次召见的重要,一齐单膝跪下,“大君!”

    “巴赫、巴夯,我召你们来这里,是有事指派给你们去做。”比莫干的声音摇摇传来,冷漠、萧瑟、不容辩驳。

    “是!”

    “除了贵族们手里的武士和奴隶,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男人?”比莫干说。

    “九帐兵马中,可用的武士只剩下三千余人,大君的飞虎帐还有九百个人能战斗,莫速尔家还有一千多个可用的男人,我们还能调动五千名奴隶,其它的兵力,都掌握在各大贵族手里。”巴赫回答。

    “大概一万人,曾经号称二十万个带甲的男人的青阳部,如今能用的只有一万人……”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万人,巴赫你指挥五千个受过训练的武士,巴夯你指挥那五千个奴隶。我把我的蠡赐予巴赫,把我的剑赐予巴夯,所有还忠于帕苏尔家的男人都该听你们的号令,违抗都你们皆可斩杀!”

    巴夯心里一惊,急忙趴伏在地下,“请大君收回命令!”

    比莫干把大君的兵权分为两半,授予了他们兄弟,这是青阳部历史上从未听闻过的事。

    巴赫遥遥看着比莫干,说得极慢极静,“北都城还在大君的掌握中,请大君不要失去信心!我们兄弟会拼死守护帕苏尔家的尊严!”

    “我不是一个好将军,打仗不是我所长,我把权力授予你们,恰恰是要你们帮我守住这座城!”比莫干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忠诚,我还需要你们更加忠诚,因为北都里依旧忠诚的人已经不多。”

    “大君不能这么说……”巴夯急了。

    “巴夯,不要以为这些天我在金帐里不出去,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我之所以不召集大会,是因为再召集大会,已经不会有什么人来了。贵族们对我这个大群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现在惊慌得像是被狼围困的羊群,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心,他们只想知道狼什么时候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