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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年前我就试过,不可能。”钦达翰王冷笑,“比起来我的颈骨更适合动手。”

    “爷爷,我不会拔出刀对着你,十年前不会,现在也不会。”阿苏勒轻声说,“我是你的孙子阿苏勒,不是魔鬼。”

    “那看起来我是魔鬼了?”钦达翰王说,“愚蠢的懦弱!当两个人中只能活下一个人,一个是十八岁的孙子,一个是快要死掉的爷爷,你难道不明白谁更应该死?”

    阿苏勒摇摇头,“不会的,不会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人的,我们会出去的。”

    “说着这么愚蠢的话,但是比小时候还是多了些胆气。”钦达翰无声地笑,“可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爷爷一个孙子,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你怎么办?”

    阿苏勒还是摇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想那么残酷的事情?不该这样的,都该好好地活下去啊。”

    钦达翰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地穴顶部的一点微光,“连这世界的神都是魔鬼,这世界怎么会不残酷?你不该回来的,草原不适合你,你应该一辈子呆在东陆那个属于懦夫的地方。”

    “风炎皇帝呢?他也是懦夫么?”

    “你在东陆听说了风炎皇帝的事?”钦达翰王斜眼一瞥阿苏勒,“他也是懦夫,如果他不是太在意那些忠于他的将领,也许他已经攻下了北都城。”他喃喃地说,“这些年有时候我会不断地想那个那人为什么要打到北陆来,也许只是要证明他自己,那个愚蠢的男人……来,坐到这里来,跟我说说东陆人怎么说风炎皇帝,你如今是我们青阳部最懂东陆的人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阿苏勒走到他身边坐下,也望着头顶的微光,想了很久,“东陆人很尊崇他,说他是仅次于蔷薇皇帝的白氏最伟大的皇帝,如果他还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可以把大胤的疆界推到整个九州。街巷里很多人说他的故事,那些人被叫做说书人,有点像我们吟唱《逊王传》,把风炎皇帝的事情编成英雄演义来讲,说得很好玩,没那么严肃。他们说风炎皇帝和苏瑾深、李凌心、姬扬、叶正勋四位将军就像兄弟一样,被称作铁驷车,驰骋天下,任谁也挡不住,任谁也不能拆开他们,最后姬扬被问罪诛杀了,风炎皇帝活活给气死了。”

    钦达翰王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了兴致,“铁驷车固然可怕,最难缠的那个对手还是公山虚,他一个可以顶铁驷车四个人!”他想了想,“也许还加上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阿苏勒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姬野,是姬扬将军的曾孙。”

    “他用枪么?”

    阿苏勒点头,“他的枪用得很好,叫做猛虎啸牙,是一柄魂印兵器!”

    钦达翰王也点头,“姬扬是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对手,他所带的骑兵队可以和我们草原人的骑兵队相比,而且很快,快得就像风一样……你笑什么?”

    阿苏勒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许是想到了姬野的缘故,也许是终于找到了跟爷爷的话题,他心里徘徊的沉郁之气忽然散了很多。

    “我只是……觉得我又能跟爷爷说说话了,我心里……闷得慌。”他说。

    “废物,总是因为别人而活,别人不跟你说话,你就连笑也笑不出来。”钦达翰王淡淡地说,“既然喜欢说话,就再跟我讲讲东陆的事,以前你的奶奶也经常给我说,她说天启城里皇帝的宫殿是用木料和石头建造的,其中有一个叫做太清阁的房子,有一百个夸父那么高。她还说起过天启城里的集市、吃的东西、节日,还有那片名叫上清池的大湖,她说每到春天的时候,东陆那里的贵族女孩就穿着又轻又薄五颜六色的裙子,一起在那个大湖上划鸢船,青山绿水的,湖两边都是围观的人。”

    “我没去过天启城,有一次我跟着东陆的老师出去打仗,已经打下了殇阳关,很接近天启城了。天启城里的皇帝等着老师他们进京去觐见,可是老师不愿去,带着我们又回了南淮。”

    “你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去,也应该让你们去看看热闹。”

    “我和姬野后来也很后悔,觉得要是跟老师告个假,就能混在大军里去天启城里玩玩了。”阿苏勒说,“不过南淮城也跟天启城一样繁华,那里有个叫做凤凰池的大湖,据说比上清池还要大。春天的时候,城里贵族的女孩们也都穿着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后她们就会在林子里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来,每一件张开都有两件马步裙那么大,有晏紫的、水红的、杏黄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颜色都有,在周围树上系上绳子,围成锦帐,她们就在里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见。”

    “你也去看么?”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苏勒说。其实最喜欢去看的是羽然,拉着他们两个飞跑着穿过林子,到凤凰池边视线最好的地方,骑在他们俩某一个人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锦帐里张望。可他还没有想到如何跟爷爷讲羽然的事。

    “在东陆有相好的女人了么?”

    阿苏勒愣了一下。爷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就该去猎了狐狸来,把洗剥好的狐狸皮子挂在她家的帐篷外,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就该和喜欢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诉周围的人这女人已经是自己的领地了;就该带着她骑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来。如果他告诉爷爷他喜欢羽然却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爷爷一定觉得他很没用吧?

    “没有。”他低下头。按照钦达翰王所谓的“相好”,他在东陆确实是没有的。

    “没用!”钦达翰王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钦达翰王说,“若是有了相好的女人就得告诉我,我是你爷爷。”

    “嗯。”阿苏勒点点头。

    “我一直在想,你奶奶其实很想回东陆去看看,”钦达翰王忽然说,“可是她没有告诉我,怕我生气。”

    “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啊,这样她就不用离开你,也能看到东陆了。”

    钦达翰王没有回答,铁笼里沉寂下去。

    “滚开,”钦达翰王说,“离我远一点,不要往这里看。”

    阿苏勒吃了一惊,扭头看着爷爷。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钦达翰王的面孔扭曲了,虬结的肌肉一条条突出,瞳子因为淤血而赤红,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兽似的。他心里一寒,这样的情景在十年前他见过,在地宫里的时候,钦达翰王每每出现这种无法控制的情况,就用铁链把自己锁死。

    阿苏勒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现在没有铁链,只有两柄利刃。

    “滚开!”钦达翰王低吼了一声,艰难地堕入了漆黑的角落里。

    阿苏勒不敢违抗他,背贴着铁栏坐在另一侧的角落里。对面他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了可怕的声音,仿佛一头垂死的龙在咆哮,尖利的牙齿在咬噬铁栏,又有些声音如同绝望的哭嚎,铁笼震动起来,那个角落里传来的巨大力量让“锁龙廷”都似乎要崩溃。他不敢看,只能捂着脸,他知道一个狂战士要克制自己对血的渴望是何等艰难,他有过那种坠入黑甜噩梦的经历,那时对新鲜血液的渴望好比鱼对水的依赖一样。

    钦达翰王在克制那股冲动,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克制着那种冲动,换作其他人,早该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的声音平息下来,铁笼的震动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粗重的喘息声。

    “现在可以靠近了。”钦达翰王虚弱的声音传来,“过来。”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走近,看见他的爷爷垂死般躺在地下,枯瘦的胸膛像是风箱般拉开又合拢,十指的指甲都碎裂了,鲜血淋漓,刚才应该就是他的指甲在铁栏上留下来可怕的刮擦声。

    “等你老了也会这样,如果你能活到老的时候。”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阿苏勒伸出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那粗糙如岩石的皮肤上尽是冷汗。这个老人像是一条被挤干了水的手巾。

    “快到月圆的时候……必须从这里离开,”钦达翰王说,“明天是不错的时机。”

    “明天?”阿苏勒吃了一惊,“爷爷你有办法从这里离开么?”

    “有人会救你么?”

    “有,我的伴当巴鲁和巴扎一定全力在找我。”

    “是两个年轻人吧?”钦达翰王摇摇头,“他们没用,旭达汗很聪明,他会把关押我们的消息封锁,而且你没有听说么?只要有人攻入这里,他们就会把牛油浇下来,点火烧死我们。你爷爷会告诉你如何离开。”他轻蔑而骄傲地笑,“旭达汗那个家伙,太年轻了,这种牢笼对我只能使用一次,否则郭勒尔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心思营造那个地宫。”

    “怎么离开?”阿苏勒振奋起来。

    “到时候告诉你,”钦达翰王说,“现在接着跟我说说东陆的事……你奶奶告诉我说东陆人娶亲要用一只大雁作为礼物,是么?”

    七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帐篷里,脱克勒家主人正背着双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皱眉沉思。

    “我看旭达汗这场筵席是没安好心!”脱克勒家主人忽地驻足,高声说。

    “能怎么样?在筵席上对我们两个动手?”斡赤斤家主人摇摇头,“旭达汗大概不会那么傻,就算我们的护卫挡不住他,让他得逞了,他还得对付我们寨子里的几万男人。我们两个若是死在金帐里,我们两家难道不会合兵杀了旭达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