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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们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绽,就不可能打进前二十, 也不会被那些能看穿他们身份的高手观看比赛。”

    那时谢无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几场就退出也可以。”

    “……”

    苏旭早就被警告过, 但被除了师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 如今头回遇到。

    此刻, 她被钳制的右腕压在冰冷的栏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 雪臂上融金妖纹诡谲艳丽。

    随着心情激荡,本已黯淡的光泽竟越发明亮,如同火焰燃烧。

    这姿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被抓住一只手罢了。

    她能想出无数种反击之法,但苏旭就是觉得那些都没用,可能只会害得自己更加狼狈。

    “现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苏旭有些纠结地说道:“两种选择。”

    “一,我杀了你,二,我放了你,是这样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过度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摆脱。

    苏旭白了他一眼,“一,我们同归于尽,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在这里看守命缘池,我出宗门做任务,我们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但若是准备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师尊定然知道。”

    苏旭简直无语,“照你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为我师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从未说那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是你先提的。”

    他颇为无奈地一叹,不紧不慢地放开了禁锢,任由旁边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状似无意地问道:“静心殿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连规矩都忘了?”

    苏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懒得再隐瞒,“师尊将灵犀传给我师弟了。”

    灵犀换主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万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至于后面那句,她这话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顿时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剑修。”

    “我那师弟也并非剑修!我气的是师尊骗我还不信我,说什么本性难改――”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位‘师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虽然被师父宠坏了,但总归还算个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为徒就不会害你,你既不是剑修,就无需取信讨好他。”

    苏旭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对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剑修,学不得那些高深的剑诀,又已修炼到这份上,其实早不需要师尊的指点,那么谢无涯如何想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该骗我!”

    她叹道,“当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带入宗门,我修行时没有师姐师兄指导,都是师尊手把手教我……虽然说那也是他承诺过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来惫懒,竟向你许诺亲自指点你修行?”

    苏旭点了点头。

    那时她失去了父亲,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已经变成了孤儿。

    想到远在大荒的母亲,又觉得那些情深义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么是幻想,要么就是谎言,否则,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来为何从不相见?

    彼时月色凄凉,黑鸦在半空盘旋,墓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啼叫,四处阴风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觉得了无生趣。

    “修仙?”

    她已经哭了许久,泪水干涸,双眼酸痛。

    “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这位仙长可有妻室儿女?双亲尚且安好?可曾失去过至亲好友?那感觉怎样?是不是自己有万般能耐却奈何不得命运?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谢无涯立在墓园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华,投落了长长的黑影。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样……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着,本来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大道理,闻言嗤笑一声,“要不仙长与我一同走吧,黄泉路上还有个照应。”

    ……

    苏旭回忆着这段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缅怀,“这情景竟是与我当年有些相似。”

    苏旭大感意外。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讲述过往的意思,她也没有缠问。

    苏旭继续道:“后来,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说了些混账话,什么如何忍心带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晕了。”

    当然,谢无涯那时就看出她是个妖怪,甚至看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远在大荒,还说若是就这么死了,竟是连生母也未曾得见了。

    苏旭没有将这段讲出来。

    她和眼前这人已经是交浅言深,用不着说更多了。

    不过她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辕灵山桃源峰内,得知了谢无涯的身份。

    那位沧浪仙尊告诉她,她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火系天灵根。

    有这般天赋,纵然是个废物也必然能筑基,修士一旦筑基则寿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剑飞行,也可使用诸般法术上天入地变化万千。

    彼时苏旭却无甚兴趣,她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千顷桃林,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当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当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出身,背后无权无势无人,空有天赋,拜在这地方,见了谁都要行礼,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势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门,说不定过得就无比艰难……哼,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无涯奇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灵根筑基无望罢了。”

    “……”

    “再后来,”苏旭回忆道:“师尊告诉我,我拜在他门下并不会有任何委屈之处,宗门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经长辈,其他人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是师侄师侄孙,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实力,就没人再去议论那些,所以最初那两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筑基,将能学的法术学了个遍。”

    当然,所谓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阁里,并非都挤在一间屋子。

    “我们每每争执,我就会说是他当年死皮赖脸求着我当他徒弟,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边听故事的男人一脸莫名,“他既然开口,就要言出必行,对你好本就是应该的,否则就不要许诺。”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样狼心狗肺,换成别人非要指责我大逆不道。”

    苏旭难得在这事上获得赞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么。”

    “传道受业本是师父的职责,弟子则要勤于修炼将所学发扬光大――”

    他微微一顿,“无论少了师父还是徒弟,我仙门道法都将失去传承,是以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也从没有谁欠了谁的说法,所以咱们两个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事上却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苏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有从这角度考虑过,虽然听着和尊师重道一类的言论相悖,但仔细品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剑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们妖族肉身强横,我所见过的大妖和妖王们,没有哪个依仗神兵利器,再过些年,待你修为大成,纵然仙剑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罢了。”

    苏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韩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剑也不过这几年有用罢了,然而师尊明明也清楚这些,却还是要将灵犀给他!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她又气愤不已。

    “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因我实在忍不得了。”

    苏旭深吸一口气,双眼冒火地道:“师尊曾向我许诺,待我晋入灵虚境,若无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灵犀传给我……还曾说我已收敛了本性,刚才又说我本性难改,摆出一副失望的嘴脸,不知装给谁看的。”

    “嗯?他认为你的本性是什么?”

    “暴躁易怒,嗜血好杀?”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边的男人闻言微怔,接着就笑出声来,“当真?”

    苏旭下意识想说当真你个头,若她真是这样,早就在静心殿和韩二狗打个你死我活。

    “只是传闻中好多厉害的大妖都是这样。”

    苏旭想了想,“反正呢,他还是希望我继续装模作样,当个温和端庄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许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实我脾气并怎么不好,那些谦和忍让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若不曾毁诺,兴许我可以一直装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我不干了。

    这样一来师尊可能也会对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嘲讽,这和当日入门时所担忧的境况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葳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并不赞许也不反对,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会如何发展。

    苏旭沉默片刻,“师兄还要在这里思过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经过几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对手,这里还束手束脚的。”

    “我随时都能出去。”

    对方满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翘,“反正师尊不会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过太多违背门规的事了。”

    这萧疏轩举、又仿佛久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笑起来却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苏旭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转念一想,“不过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会在意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