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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护士们蹲了半晌,立起身来,主任脸上堆起笑,主动伸手打算帮忙:“那咱们把病人送回床上去,受伤就得卧床静养。”

    男人没让其他人插手,轻轻松松把人横抱着站起来,朝几步开外的病床走。

    主任反应很快,从护士手里抢过点滴瓶,抬手举过头顶追上去。

    被当做易碎的瓷器轻轻放在床上,黎幽松开咬着唇的牙齿,抬眼望向沉默着站在一旁的王家父子。

    “……王先生,可以请你们先行离开吗?”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疲惫到极致的旅人,每说出一个字都用尽全部力气。

    王父略一点头:“也好,小黎好好养病,先前我们讨论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黎幽心里有些凉,果然撕破了表面那一层和气,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交易。她早已经看透了王氏一家人的面目,虽然没傻到会对他们抱有希望,依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

    “……你提出的要求别的好说,就是第二点恐怕要花几天功夫,”王父为难地皱了下眉头,“小黎,你看你是不是也稍微退一步……”

    现下只想求得一个清静,好理清自己突然受到冲击的纷乱思绪。黎幽眼里闪过一抹不耐烦:“不就是要我暂时保留控诉吗?我可以……”

    答应二字没能说出口,男人站起身,将她护在身后。

    “控诉当然不会保留。这起车祸的情况我已经从警视厅那边大体了解过了,我的律师正在起草正式控诉文书,一切按照正常法律程序进行。你们就是肇事者的亲属?”淡漠的视线扫过王家父子二人,男人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阴郁:“蓄意伤人,这可不是民事案件,而是刑事案件!你们居然还抱着钻空子私下调解的侥幸想法,哼!”

    “你!!!难道……”王父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掏出通讯器。

    王新捷甩开父亲的手,指着男人喝问:“你算什么东西,没有任何证据,凭什么说我们蓄意伤人!”

    科室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出来打圆场:“花可不能这样说,多亏这位先生见义勇为,否则另一名伤患持续大出血,得不到及时医治恐怕性命难保。”

    王新捷不在现场,他自然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危急。

    科室主任倒是被急召到手术室会诊,亲眼看见另一名伤者的情况,下了两道病危通知书,才勉强把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医院里人多,八卦传播速度堪比街道社区的大妈们。

    听说这看起来有头有脸的父子二人是肇事者亲属,医生护士的目光立马变了。

    撞了人还这副态度,两个伤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到如此没良心的一家人!

    沐浴在众人或谴责或鄙夷的视线中,王新捷迟钝地发觉不太对劲。

    再看向父亲,仪表堂堂的知名演员如遭雷击,脸色灰败,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爸,你这是怎么了?”

    抓住儿子的手,王父嘴唇上下抖动:“……你母亲……她被警视厅带走了……”

    “什么?!不可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新捷连连摇头,茫然四顾,像是要找人来叫醒自己,告诉自己方才所听见的只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印象中,母亲总是穿着优雅的裙装,无论何时,她脸上永远妆容精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耳垂缀着两枚水光极好的翡翠耳坠,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波光。

    除了受到父亲花边新闻刺激时的失态,王新捷记得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她倚在飘窗下美人榻上假寐,书房里飘荡着忧伤的旋律,有时候是柴可夫斯基,有时候是拉赫玛尼诺夫……

    如今母亲被警视厅带走!关在冷冰冰硬邦邦的房间里!她怎么可能受得住!

    “主任,我想病人眼下需要的是清静而不是吵杂。”

    男人一句话,科室主任立刻心领神会:“是的是的,请您放心。两位,早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无关人员请尽快离开。”

    主任沉下脸,公事公办地下达逐客令。

    比起那个男人,主任更愿意应对这父子俩。虽然他没搞明白那个男人的身份,但是他记得很清楚,随着救护车而来的那辆轿车,可是惊动了院长!不仅亲自发下话来,院长还赶到急诊室事无巨细逐一吩咐下去,之后更是陪在手术室外等候。

    直到手术灯熄灭,确认病人平安,院长才将那个男人请到办公室商谈事宜。

    让院长如此费尽心思讨好巴结,这得是多大的面子!

    “你不能这样做!放了我母亲!黎幽!黎幽你说句话啊!”王新捷撕心裂肺地朝黎幽方向呐喊,胳膊被两名实习男医生拽着往外拉,他犹自挣扎,手指抓着门框不愿意撒手。

    “够了,小捷!”王父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他明白站在病房里那个看起来姿态随意的男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无害。

    来医院的计划已经全盘落空,那个看起来羸弱的姑娘出乎意料,是个硬骨头。后来出现的男人更不好惹。趋利避害的本能令王父迅速做出决定,有些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只有先离开这里回去再好好合计。

    王父凑到儿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慢慢的,王新捷激动之色渐渐褪去,手指松开,无力垂落。他顺着父亲的力道转身提步离开,只是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念想,深深地朝病房内望了一眼。

    看着儿子犹豫彷徨的模样,王父重重叹气。

    “走吧!”

    ☆、第一百零一章

    病房内安静下来。

    只听得见两个人浅浅的呼吸。

    黎幽始终保持垂着颈项的动作,视线盯住洁白的床被不愿挪开。

    她只能感觉到那个男人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来,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束目光的温度逐渐升高。

    “介意我开空调吗?”说着话,男人起身去拿遥控器。

    手臂擦过黎幽耳畔的瞬间,她屏住呼吸,在那短暂的0.01秒,偷偷瞥向那个穿风衣戴墨镜的男人。

    男人扬起眉,嘴角上扬。将手里的遥控器往床上随手一抛,他摘下墨镜,顺势把风衣领子往下拉了拉,彻底露出整张面容。

    “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遮遮掩掩做什么!”

    被逮个正着,黎幽病中苍白的脸上飘起一抹绯红,增添了些许血色。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妥善藏起失望,摆出平素练就的浅浅笑容。

    “先前多谢你了。”

    不单是感谢这人替自己摆平了那对父子的纠缠。黎幽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分明,更早时候发生的那起车祸,也是这名男子挺身相助。于情于理他都称得上是黎幽的救命恩人,想清楚这一点之后,黎幽无法继续用疏离清冷的态度面对他。

    “不用跟我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男人声音落进耳中,黎幽又是一阵恍惚。

    这些年低沉醇厚的声音她听得不少,但是少有这样莫名牵动她心弦的声线。

    然而那份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藏在风衣领子底下的半边脸,被乱糟糟的络腮胡遮挡。然而,黎幽可以确定,在那短暂的一瞥里,她注意到男人右侧脸颊皮肤纠结隆起,靠近耳根下颌的地方有一道蜿蜒向下的狰狞伤疤。

    大概伤疤面积不小,所以男人竖起领子,将下巴颈项遮得严严实实。

    分不清是失望更多还是惋惜更多,黎幽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五味俱全。

    想了想,黎幽努力定下神来,伸出空余的那只手从床头摸来一只橘子递过去:“既然这样,那我借花献佛,请你吃个水果。”

    男人视线往下落,纤白的手指托着掌间小小一只黄澄澄的橘子,衬得那样普通常见的水果莫名可爱诱人,下意识地伸手去取,两人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在了一起。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

    细微的电流兹地一下窜入两人骨血,顺着血脉流入五脏六腑,荡开无数暧昧涟漪。

    黎幽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般,她慌了神,迅速抽回手,垂下眼睑不敢再看那人。

    耳根悄然染红,黎幽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因为初时莫名熟悉的感觉,还有他相似的嗓音?

    然而黎幽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变迁,已经可以让她更好地武装自己。哪怕心跳如擂鼓,不住转悠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她面上依然保持客气有礼的笑容。

    “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特别过意不去。不过还是想请您帮我个忙,先前我有几个朋友过来探望我,后来那一闹腾,他们避开了……也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替我把他们叫来吗?”

    “不急,会有人来的。”

    男人话音方落,敲门声响起,推开的门板后探进一个脑袋。

    轩辕圻笑着挥手:“小幽姐!”

    “小圻。”黎幽脸上的笑意跃进眼底,瞬间点亮了原本苍白的面容。

    出乎意料的,身旁那个男人对轩辕圻似乎更熟悉,板着脸问他:“你小子怎么一跑就没了踪影?”

    抓抓头发,轩辕圻撇嘴:“我这不是刚巧碰见小幽姐那几个朋友么,两个小东西揉眼睛喊困,我瞧着心软,就开你车先把他们送回去了。”

    “你们认识?”黎幽有些惊讶,视线来回打量二人。

    拖了另一把椅子坐下,轩辕圻摘下帽子在手里滴溜溜地转悠,笑容爽朗:“小幽姐,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亲戚就是他。原哥,你怎么不跟小幽姐主动介绍一下自己。”

    男人眯起眼瞪了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子一眼,没做声。

    轩辕圻连忙把话题转开:“小幽姐,先前没顾上问,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还难受不?云姐嘱咐我问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如果医生认为不用忌口,她明天在家做好了给你送来。”

    抿着嘴轻笑,黎幽摇头:“我还好,就是特别累,没什么力气。”

    “那你还坐着!赶紧躺下啊!”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轩辕圻张牙舞爪地推了一把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身子倾靠向黎幽,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抬手扶住黎幽罩在宽松病号服底下的肩膀,男人手指下意识收紧,继而迅速松开,动作极为小心地隔开两人的距离。

    “不好意思。”

    迷茫抬头,对上他俯视的深邃视线,黎幽不受控制地心跳乱了几拍。

    “哦……没,没关系……”

    声音低不可闻,黎幽轻轻地挣开,往后仰躺,顺便拉起薄被遮住自己脸颊。

    男人站直身,重新掏出魔镜戴上。他动作顿了下,递来一张名片:“我叫翟原,前不久刚搬来a市,打算在这里投资做点小买卖。如果你遇上什么困难,可以联系我。”说完,他朝轩辕圻偏了偏头,示意那个臭小子跟自己走。

    正一边看戏一边偷笑,轩辕圻接受到指示,皱着脸老大不情愿地跟着往外走。

    “原哥,我留下来陪床也不行?”

    “你是家属?”

    “啊?”轩辕圻茫然发问。

    “不是家属你陪的哪门子床!走了!”

    冲男人背影做个鬼脸,轩辕圻回身与黎幽道别:“小幽姐,明天我再来看望你,晚安!”

    目送那两人离去,黎幽往被子里缩了缩身体。

    半晌,她长叹一声。

    听着轩辕圻叫他原哥……她险些以为是那个人了。

    然而并不是,他叫做翟原,连姓氏都完全不同,更别提迥然不同的长相、气质带给她强烈的陌生感。

    已经过了七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与彷徨,黎幽心底仅剩的那一丝希望,几乎被彻底磨灭。她只是一直在拼命硬撑,不愿松口承认罢了。不甘心,总觉得如果连她都放弃了,就会彻底抹去轩辕狄这个人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不服输,即使是注定失败的一场负隅抵抗,黎幽也想坚持到底。

    在这一瞬间,身体上的伤痛和精神上的疲惫如翻涌的海浪,将黎幽淹没。

    眼泪静悄悄地漫过眼眶,顺着眼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