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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突然窜起,没回过神的沉照渡被烧了个结实,连指甲都被熏黑一角。

    千斤重的自尊心作祟,他从不自谦,虚张声势地做出一个无敌的姿态,生怕别人会拿他的弱点攻击他。

    半生的苦难并没有磨炼出云淡风轻的性子,他害怕听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憎恨那些看低他,厌恶他的目光。

    不过幸好,他们没有真正接触过乞丐,没有真的看过他肮脏恶浊的童年。

    他的脏丑,从来不是因为疤痕。

    十岁前他并不在赵州行讨,而是在更南边的淇州。

    有手有脚的乞丐尚能街边行乞,但更多的是无法走动的老弱病残。

    有依靠的还能苟活于世,要是弱者落了单,只有被蚕食的可能。

    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

    为了不被吃,沉照渡只能变强,变狠,变疯狂。

    他的养父是个瘸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虽然走不快,但胜在天生神力,加上他为了吃食能豁出命去,倒也没人敢欺负他们父子俩。

    直到有一天,他们住的坊里出现了无故变得癫丧的人。这些人先会不停抽搐呕白沫,大悲大笑,最后到处抓人撕咬,仿佛被鬼上身。

    沉照渡也差点被这些人咬伤过。

    养父担心自己也会染上这种病,连夜带着他离开,结果刚到达淇州边界,他突然发起病来,抓着城门的官兵不停撕咬。

    另一边的官兵见状,一哄而上将他乱刀砍死,扔到城外的乱葬岗,沉照渡自此变成了无依无靠之人。

    他回到淇州,回到那个住了十年的坊,可那里已经周边的居民被烧成废墟。行走在灰烬中,还能扒拉出几副烧焦的人骨。

    外面的人说,这是乞丐的报应,每个乞丐就应该脏着来,脏着去。

    离开坊时,他被路过的人砸鸡蛋烂菜叶,还有人拾起烧毁的碎石扔他,说他脏,说他是丑八怪,应该一起被火烧死。

    逃窜出城后,他来到河边,洗掉身上头上的血污,换上偷来的旧衣,抱着膝盖看水里的自己,一句一句地告诫自己:“我不脏,我不丑。”

    哪怕血又流了一脸,手脚满是难看的冻疮。

    他不敢看沉霓,只高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丑了?本侯位极人臣,年轻俊美。”

    沉霓抬头望去,发现这人比自己还心虚,嘴唇一弯,好心提醒:“再不翻面肉就要焦了。”

    沉照渡手忙脚乱转动手中的木棍,鹿肉差点掉进火里。

    这次,沉霓再没能憋住笑声,把衣襟里最后一颗覆盆子扔给他。

    “沉照渡,诚实点会活得更轻松。”

    小小的果子轻轻落在他怀里,带着春意和她的体温,潜入他唇舌之间,落在他柔软的心底。

    *

    祭日仪式在正午结束,沉照渡要赶在萧鸾回宫前带兵恭迎。

    下山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两人耽搁了点时间,下马后沉霓只能自己回瑶光殿。

    行宫里本就不多的侍卫被叫到宫门前迎驾,沉霓走在宫道上,步伐从未有过的清盈。

    当妃子时,连走路的姿势和跨步都有要求,快一步是失仪,慢一步是懈怠,行差踏错都是大罪。

    “真是好久不见了,妹妹。”

    目光尽头,沉霓看到自己的影子与另一个人影重合,立刻畏缩着后退两步,低头下跪。

    “参、参见皇,不,太后娘娘……”

    乌云飘到了行宫之上,沉霓看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姐妹相见,何须如此大礼,快起身吧。”

    她低低应了声是,站在沉婳旁边的宫女立刻上前将她扶起。

    被册封为太后的沉婳更是雍容华贵,一整套点翠头面,耳着金镶绿松石耳坠,一身艳红滚龙凤金边大袖衫,气势迫人。

    沉婳也在打量沉霓,看到她也披着见红色氅衣,眸子浮上一层轻蔑,柔声道:“你一个人在瑶光殿也是无趣,不如过来紫微殿陪我坐坐。”

    从来都是沉婳说了算,沉霓只敢听从,等沉婳转身离开后,她才起身跟上。

    紫微殿是皇帝的居所,沉婳能住进去,就代表萧鸾接受了她。

    沉霓不禁慨叹,这样的手段,就算没有成国公撑腰,后宫也无人斗得过沉婳。

    “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喝九曲红梅,最近湖州上贡了一批给陛下,你今天有口福了。”

    沉婳没有赐座,沉霓只能站着,颤颤巍巍地接过宫女递来的盖碗。

    盖碗没有杯托,她只能捏住杯口,但也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咬噬着她娇嫩的指腹,似有一百根针轮流刺进她指骨里。

    “宫破那天,我发散颐华宫里所有的奴才去找你,可惜一无所获。”沉婳轻嗤,撇开盖碗中的浮沫,“本以为我们姐妹再无相见之日,哀家还要感谢沉都督把你救出去。”

    沉霓惶恐跪下:“娘娘冤枉。出宫的事都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还有圣旨为证,和沉照渡绝无关系。”

    “是么?”沉婳目光落在她颈后零星的印痕,“但你已经失身于他了不是吗?”

    沉霓猛地缩了缩脖子。

    “一日为宫妃,你生是后宫的人,死也是后宫的鬼。失了清白之身,丢了皇家与沉家的颜面,你怎么有脸面对先帝,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茶水被震出杯口,顺着小几淌到罗汉床上。

    “不过……”沉婳敛眉,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温柔相,“你是哀家的妹妹,哀家没理由不护着你。”

    面前搬来一张低矮的小几,上面垒起七卷佛经和笔墨纸砚。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下个月便是先帝的生忌,你把《法华经》誊抄一遍,以慰先帝之灵,求先帝原谅。”

    宫女面无表情地把墨条递给沉霓:“贵妃娘娘请吧。”

    沉霓垂着脑袋,撑在冷砖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无声地反抗着。

    “不愿意么?”沉婳冷哼一声,“还是你想让叔父知道,我们沉家出了你这样淫乱后宫的贱人!”

    “我……”

    “来人,”沉婳大声喝断她的反驳,“传赵州卫指挥使沉正荣。”

    沉霓慌忙拿起宫女递来的墨条:“我抄,我现在就抄。”

    沉照渡说不可能让她见父亲,其实沉霓也不想见。

    她是个罪人,身为宫妃的自己竟然堕落为乱臣贼子的玩物,令双亲蒙羞,使沉家一族门楣倒塌。

    这样的罪人,怎么有脸去见父亲?

    一日为妃,终身为妃,那些枷锁桎梏哪里是能解脱下来的。

    沉霓用膝盖挪到小几前,正要把清水滴进墨砚,背后殿门外忽然发出铮然拔刀声。

    “拦我者死!”

    沉霓闻声回头,紧闭的殿门被砰的一脚踹开,门外的沉照渡身着蟒服握刀而立,目露凶光,宛如从地狱而至的罗刹。

    “沉婳,你找死。”

    ——

    有姐妹猜到是什么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