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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六章

    刑部办事的效率不可谓不快, 顺着杨秀的供词,只短短十日,陈州科场舞弊案的始末就有了头绪。

    下至出卖考题的主考、副主考, 上至州县父母官、按察使,顺藤摸瓜, 这瓜还越摸越大,一路追踪到了当朝户部尚书周大人身上。

    周伯年前有赈灾粮款亏空之事说不清道不明, 后又惹上舞弊案证据确凿, 简直是罪上加罪, 百口莫辩。

    不知是不是人证物证俱在, 容不得自己抵赖, 周大人面对大理寺拟出的罪条居然一个字都没反驳, 沉默地画了押。

    他一并认下的,还有追杀士子, 谋害五名秀才的人命官司。

    周家是梁皇后母亲的娘家,十数年来在朝中根基深厚, 虽不比梁家呼风唤雨,但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

    这一下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根绳上的蚂蚱数都数不清。

    什么门生、同年、表亲、女婿, 但凡经手此事的一个没剩,全被撸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朝野震动,连天下也为之一颤。

    鸿德二十三年的整个新春, 就在朝臣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议论之中度过了, 开年天气一暖和, 行宫中的皇帝便下令启程回京。

    这较之以往似乎过于匆忙了些, 大抵是为了早日解决周伯年一案。

    周大人被判问斩, 斩立决, 其下门生邹淳等人则革职流放或革职留任,六名贿赂考官的学生一律绞监候,待秋后处决。

    周家一夕之间给抄了个底朝天,不过意外的是,小周大人却在此案中全须全尾地给保全了下来。

    鸿德帝知晓他的为人,况所有证据皆未证明周逢青曾参与过舞弊案,念在周氏四代六尚书的苦劳之上,祸不及后嗣,便仍留他在朝为官。只是从吏部转调到了刑部,也算是暗降了。

    陈州乡试的前因后果终于得以水落石出。

    西南的考生们自发为那五名惨死伸冤路上的秀才修建坟冢,并立祠堂供人祭拜,数月来香火不断,人气鼎沸,渐渐地倒成了一处求仕途求高中的胜地,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比起这桩真相终大白天下的公案,其中的曲折才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

    自古凡夫都是俗子,谁有那闲心体会读书人的血泪呢,当然是八卦故事更得民心。

    士子勇闯圣驾,公主设计奸臣,刺客狗急跳墙,皇帝明察秋毫——这可太精彩了,瓦肆茶楼里连夜编了一整套话本,敲锣打鼓地讲了一个月,日日座无虚席。

    以往臭名昭著的重华公主登时在坊间有了新的评价,会说话的开始赞她为人不拘小节,性情率真正直,哪怕不会说话的,也挤两句酸言酸语,说人家那叫“嘴贱心灵美”。

    商音这回在读书人中算是狠狠地博了一番好感,初春的朝参日,隋策还没等在殿上打个呵欠,就见好几位文臣接连上书夸自家公主“聪慧多智”“贤良正直”“不辱宇文皇室之风骨”云云。

    称颂的呈文雪片似的,把向来替四公主善后善惯了的羽林将军听得困倦骤失,嘴张了一小半顿在那里,十分地受宠若惊。

    那当下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吧。

    他心想,这帮人也太会见缝插针地拍马屁了。

    看出来周家倒台,肥缺美差空了一大堆,这是准备可劲儿的讨好鸿德帝,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啊?

    就在此时,一人的奏疏念到了最末,嗓音陡然高了调子,朗声道:“……重华公主以身涉险,为我大应士子求得白日青天,其心无私,其行可佩。臣以为,今年的春典,当由公主主持最佳。”

    这话甫一出口,隋策的眉峰便不自觉地往上掀。

    春典在每年的三月十五,乃文人的大庆典,从太/祖时流传至今,最初是为感念几位鞠躬尽瘁的辅臣,而后渐次演变成独属于读书人的庆祝活动。秋典则是武将的庆典,但规模和影响力与之相比自是大打折扣。

    按照往年习俗,春典普遍由吏部或是内阁大臣担任主持,想不到对方角度如此刁钻,这话都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真是胆儿肥。

    他侧目偷瞟了一眼,想瞧瞧是哪位高人。

    这一看,发觉有点眼熟。

    好像是商音曾经照拂过的两个寒门之一,叫裴……什么的不记得了。

    隋策心下了然地收回视线,浅笑着挑起唇角。

    难怪。

    春庆在读书人心中地位非同一般,若换做平时,重华公主并这位不识好歹的文官早就被唾沫喷成筛子了。但因有南山围场之事坐镇,朝堂上倒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群情激愤,只略微冒出几句议论之声。

    此事看样子八成有得磨。

    下朝回到府邸,尚未进院子,隋策便瞧得两边角门洞开,大小箱笼不住往里抬,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明所以的还道是公主娶二房了,这比他成亲当日送的东西都要夸张……过分了点吧?

    “驸马爷。”

    “将军。”

    路上遇着婢女向他见礼,今秋正好在旁,笑着提醒说,“今日吃炙烤羔羊,摆饭在荷花厅的小方亭里,公主已经先去了,叫奴婢见着驸马便知会您一声。”

    隋策:“知道了。”

    小方亭是他上次摆那桌“麻辣宴”给商音认错的地方,被府中仆婢私下称为“忏悔路”。

    当然,此事隋策本人肯定是不知的。

    人没走近,咸香多汁的油烟味儿就窜入了鼻中,石桌被临时撤走,在原地里支起了大烤架,架子上温着只烤得外酥里嫩滋滋冒油的小乳羊。

    商音正坐在一边,摆弄着美人靠上的两盆花草,连此地都有几只敞开的木箱,其中珠宝古玩亮得能闪瞎人眼。

    “啧啧。”

    他信手捡起一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圆润光洁,十分规整,可见品相上乘,“好奢靡的东西,这些人也未免太舍得下血本了——全是送你的?”

    “是啊。”

    她并不抬头,“本公主如今在京中名声大噪,他们上赶着来巴结,不是很正常么?怎么?”

    商音乜斜着眼瞥他,“羡慕啦?”

    隋策轻笑一声,就近坐下,慢条斯理地学着她的口气:“是有一点啦。”

    重华公主在那边大方地抬手一挥,“放心,不会忘了你的。喏。”

    说着便示意这几箱子奇珍异宝,“都是给你留的,我让今秋仔细挑选,全捡的名贵之物收存,够意思吧?”

    “给我留的?”隋策略感意外,举起那颗珍珠放在眼前把玩,失笑道,“这算什么,伤药钱啊?”

    “当然了。”商音满脸的正直,“我宇文笙平生最不爱欠别人人情,你帮我的忙,又替我受伤,我回些礼很合理啊。”

    “难得你也有想起我的时候。”他将东西扔回箱子里,“我以为你只会打我呢。”

    商音:“我打你还不是因为你欠打。”

    说话时她切下一片羊腿肉放到盘中推过去,抿了下指上的油,“我让今秋热酒去了,咱们且先吃着。羊肉鲜嫩,烤得正当火候,再过会儿可就不香了。”

    商音难得勤快一次,嘴上言语,手中犹在忙碌不休。

    然而重华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善庖厨,切肉姿态过于狰狞,实在不怎么雅观。

    瞧她那副扒着烤羊哼哧哼哧的生疏样子,隋策就忍不住摇头,“唉,就你这刀法我看还是算了吧。”他不着痕迹地将刀柄一抽,握在手中,“免得糟蹋东西。”

    既然有人愿意干活儿,商音自然乐得清闲,托腮坐在旁边等着吃肉。

    隋策常练重剑,小刀竟也使得灵活,银刃在掌心上下翻飞,不多时一盘子肉片便均匀地码在其间,卖相极佳。

    他袖口卷在手腕上几寸距离之处,刚好能露出一节小臂,精壮有力的肌肉间缠绕的青筋伴着动作轻轻鼓动。

    隋策目光不经意地往前瞟了一眼,随口说道:“又出门买花了?”

    意识到他问的是身旁的两盆小景,商音不甚在意:“哦,这个啊。”

    “不是我买的,是裴茗和于天逸送的。”她信手拨弄,貌似挺满意,“拿水仙和灵璧石做点缀,底下铺上老莲子,等夏日晒了太阳能开出花来,心思很精巧。”

    他嘴上淡笑,用巾帕擦净刀刃,“他俩对你倒是忠心耿耿,怪不得早朝联名请旨要你主持今年的春典。”

    “……春典?”

    商音愣了半瞬,很快明白过来,先给自己撇清,“诶——这可不是我指使的,他们自己做主写的文书,和我没关系。”

    青年有意逗她:“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啊?”

    后者振振有词:“着急怕你给我扣帽子。”

    她轻哼一声却又捧起脸,满目憧憬地望向池边景致,美滋滋地畅想,“不过如若真能担任春典的主祭,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

    “干嘛?”

    隋策把切好了的羊肉放到她面前去,“你这是,笼络一两个士子不够,还想让天下人心悦诚服……打算开府建牙不成?”

    “那倒不至于,我没那个柄政弄权的心思。”商音松开手,用银箸夹了块肉,一本正经地解释,“主持了春典,我在万千士人心中的地位必会不同寻常。这世局向来是读书人当道,掌控了笔杆子才能在流言之下立稳脚跟。”

    羽林将军怀疑地打量她:“你是打算……”

    “借文人之手杀人于无形?”

    话音刚落桌底下就挨了她一脚,“我是打算借他们来给自己狼藉的清誉正一正名好不好!”

    “你都想什么呢!”

    这一记踹得毫无保留,他又没想真的躲,猛地挨上竟有些吃不消。

    隋策暗自抽着凉气揉了揉小腿,不禁皱眉指责:“呼……你但凡温柔一点,在外头的名声能至于落得现在这样吗?”

    商音别过脸端茶浅啜,语气风轻云淡的凉,“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啊。”

    “我脾气再坏,人再怎么不讲道理,传到外面去,会是什么‘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卑鄙无耻’吗?”

    她神色清冽,“信王世子何等的不好相与,手里未必没砸过几条贱人的性命,你看坊间也顶多说他品行不端,哪有我这么臭名远扬。我的手可不及他脏。”

    他还在揉腿,动作倏忽一顿,似乎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许不被人所知的隐秘。

    青年微眨眼睛,目光流转片瞬落在她身上,“你是说……”

    “有人故意为之?”

    商音回眸看过来,“不然呢?”

    “好端端的,我难道自己跑上街去给自己泼脏水不成?”

    隋策若有所思地直起身,玩世不恭的神情敛在眼尾,颦眉问她:“知道是何人所为吗?目的呢?”

    “不知道,没证据。”商音仿佛并不在乎,“不过猜也能猜到了,看我不顺眼的人,宫里宫外哪儿都有。至于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