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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张居正大大传 > 第45章
    然而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底对象。北京只是居正底寓所,他底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以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底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底指摘。这是政治生活底创伤。隆庆六年,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居正建坊。大学士建坊,在明代只是一个寻常的事,但是建坊底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广民众身上。居正极力辞免,他说:“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万姓睊睊,口诅祝而心咨怨,将使仆为荣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们便准备照工料折价,送给张家,这可算是异想天开,不过居正并不觉得离奇,他只说:

    若欲给与折价,尤不敢当。家有薄田数亩,足为俯仰之资,仆又时时以其禄入,奉上老亲,击鲜为宾客费,家不患贫。而诸公所馈,铢两皆民膏也,仆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顷已有书恳控二公,恐未见谅。愿公再以鄙意固请,必望停寝,乃见真爱。若不可止.如向者面凟云云,准作废府纳价,贮库作数,仆亦受惠多矣。仆虽无德于乡人,而亦惧丛怨以重吾过。诸公诚爱我者,宜视其所无者而与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于仆。恃公道谊骨肉之爱,故敢沥竭肝胆,直露其愚。若谓仆心或欲之,而姑饰辞以沽名,则所谓穿窬之徒,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矣。(书牍四《答荆州道府辞两院建坊》)

    我们不能认居正为“穿窬之徒”,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坚决的拒绝。他只是不要建坊,不要折价,而希望以建坊之费,准作废府纳价。在运用的方面,纵使不同,但是接受只是接受,还不是同样的民脂民膏?废府即辽王府,隆庆二年辽王宪【火节】被废以后,张家据为己有,直到隆庆六年,才想起纳价的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称“居正攘以为第”,指此。居正曾孙张同奎对于此事的否认(见《张文忠公全集》附录二《上六部禀帖》)只是没有根据的说话,其后《明史》根据同奎底言论,重行删订,便上了一次大当。

    建坊不仅是建坊,坊价送到张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筑工人,由锦衣卫军士包办。这个原是明代的敝风,但是在这一点,似乎居正也不觉得离奇。他说;

    新构蜗居,三院会计欲有所助。诸公厚意,岂不知感,但仆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劳费有司,故虽督造锦衣,亦止便差用借,诚恐惊扰地方也。今堤工方兴,疲民无措,公私嗷嗷,困敝至此,岂复有余羡为仆营私第乎?仆虽无德于乡人,实不敢贻累以贾怨。且去岁诸公所赐坊价,已即给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后逐年赐责,及俸入田租,陆续凑办。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诸公创行此意,则官于楚者,必慕为之,是仆营私第以开贿门,其罪愈重。万望俯谅鄙衷,亟停前命,俾仆无恶于乡人,无累于清议,则百朋不为重,广厦不为安也。(书牍五《与楚中抚台辞建第助工》)

    这是万历元年的事。这一座第宅底规模,着实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拟赐金构一书舍耳。不意锦衣庞君遂摹京师第宅,大事兴作,费至不赀。屡屡垂念,给与频蕃,既乖本图,复益罪过,赧怍之衷,口不能悉。”(书牍五《与楚抚赵汝泉言严家范禁请托》)第宅之中,有堂有楼,神宗赐名为纯忠堂、捧日楼,又颁御笔大字二幅,对句一联,御前银一千两。(奏疏三《谢堂楼额名并赐金疏》大字二幅: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联曰正气万世,休光百年。见王世贞《首辅传》卷七。)这次建坊、建第底计划,发动的是湖广巡抚汪道昆,(书牍四《答楚抚院汪南明辞建坊》)完成的是继任巡抚赵贤,(即汝泉)恰恰做到“官于楚者,必慕为之”的地步。“给与频蕃”,适成为“营私第以开贿门”的注脚。以后万历六年,有人提议替张家创山胜;(书牍十《答棘卿刘小鲁言止创山胜事》)万历八年,提议建三诏亭;(书牍十二《答湖广巡按朱谨吾辞建亭》)万历九年,提议重行建坊表宅,(书牍十三《答郧阳巡抚杨本庵》)而且一切动工进行,都不待居正底同意。所以无论居正是否默认,这一个贿门,在他当国的时期,永远没有关上。

    贿门当然不仅在此。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荆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撺掇张家出来报领。居正自己说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领,极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争欲之,擅众所利,则怨必丛积,家有薄田数亩,可免饥寒,老亲高年,子弟驽劣,诚不愿广地积财以益其过也。”(书牍六《与荆南道府二公》)居正底话没有说错,但是广地积财底事,仍是不断地进行。居正身后,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没产,(《明史》卷一二〇《福王常洵传》)恰恰证实居正积产底成绩。

    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贿赂一直送到江陵张家。居正书牍里,屡次提到。(书牍六《答总宪刘紫山》、书牍七《答刘虹川总宪》、书牍九《答向台长》、《答四川总兵刘草塘》、《答吴总宪》。)最阔绰的是两广的长官。万历七年,居正曾说:“自不谷待罪政府以至于今,所却两广诸公之馈,宁止万金,若只照常领纳,亦可作富家翁矣。”(书牍十一《答两广刘凝斋论严取与》)大致古来两广一带,腐化的空气,特别浓厚,所以岑参看到朋友往广东做官,仔细吩咐他,“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送张子尉南海》)明朝的腐化空气,本来很盛,最盛的还是广东,(见《答刘凝斋书》)吏治底腐化,当然影响到人民底生活,和地方底治安。两广动乱最多,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在贿赂底进行中,也有几次特别的趣事。一位知县底贿赂送来,居正拒绝了,知县认为嫌少,便设法加添。经不起再来一次拒绝,他索性借上一条玉带,一并献上。居正复信说:

    往者别时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规,故屡辱厚惠,俱不敢受,盖恐自背平日相规之言,有亏执事守己之节。而执事乃屡却不已,愈至愈厚,岂以区区为嫌少而加益耶?至于腰间之白,尤为殊异,顾此宝物,何处得来,恐非县令所宜有也。谨仍璧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赵。执事从此,亦宜思所以自励焉。(书牍七《答傅谏议》)

    这仅是小小的诰诫。还不严重。最离奇的是一位郧阳巡抚。他在解任以后,到处活动,声名已经不佳,偏偏又活动到居正门上来了。这是一件笨手笨脚的事,居正怎样提出呢?他只有开一次顽笑,说道已经给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为空气不利,只有极力避嫌,不敢起用。说过以后。居正更重重地教训一顿:

    仆之求士,甚于士之求己,虽越在万里,沈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其人果贤,亦皆剔涤而简拔之,其为贤者谋也,又工于自为谋。公闻之往来之人,岂不诚然乎哉?胡乃不以贤者自处,以待仆之求,而用市道相与,馈之以厚仪,要之以必从,而又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则不知仆亦甚矣。古人言。非其义而与之,如寘之壑中,诚不意公之以仆为壑也!以公夙所抱负,又当盛年,固时所当用者,此后阖门养重,静以俟之,弓旌之召,将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为,舍大道而由曲径,弃道谊而用厚贿,仆不得已,必将言扬于廷,以明己之无私,则仆既陷于薄德,而公亦永绝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损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书牍七《答刘虹川总宪》)

    这次居正底地位真是尴尬,所以只有痛快地数责。所谓“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也许是指送到江陵张文明底手里,但是这只是悬想,没有证明。

    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底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底御史。居正不是不晓得文明底放恣。他说过:“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书牍五《与楚抚赵汝泉言严家范禁情托》)在“子为父隐”的社会中,居正只能这样说,但是文明底放恣,已经显然。参与这一切的有居正底弟弟,有他底儿子敬修,也有他底族人子弟。万历二年,居正说过;“敝族家人,虽颇知奉法,然小小扰混,未必尽无,衔勒钤制,不敢一日释也。”(书牍六《答总宪廖春泉》)这里透露族中底情态。至于仆役底横肆,在书牍中看到的更不只一处。

    从这许多方面看来,刘台所称“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又称居正“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这是明代的风气。在腐化的空气中,居正曾经和两广总督刘尧诲谈起:

    尊示谓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诚为要论,顾积习之弊.亦有难变者。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