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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起来,她要我帮她捆好被子,连同大、小包袱都提来放在正厅的桌子上。本来锁起门来就可以走的,但她又想到晚上为我煮的饭没有吃完,说吃过早饭再走也不迟。她舍不得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家,更留念这份祖传的家产。犹豫中突然听到中华路方向响起的阵阵枪声,越来越近,又见几个市民惊慌地从她家的大门外向西跑过去,精神上也紧张起来了,急忙从后进穿过天井和前进,跑出大门外想向惊慌的人们问出什么事了。就在她跨出门槛的时候,一颗子弹正中她的头部,顿见鲜血从她的太阳穴处流出,两手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似的,挣扎中倒在门槛上死去。这是我亲眼看到被日本兵无缘无故打死的第一位老人。她很善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南京,却在1937年12月13日上午,被侵华日军打死在她的家门口了。正在我被吓得六神无主惊哭不已时,为送给沈老太太刚上好棉鞋的李老头气喘嘘嘘地跑进来躲藏,一把抓住我拖到后进,断断续续地说:“不……得了啦!日本兵……进了城,见到中国人……就开枪,许多人和沈老太太一样……被打死了!”我说:“不是说鬼子的眼睛碧绿……”在李老头对我解释的时候,几个日本兵快速从沈家大门外向西追过来,边开着枪追杀刚跑过去的老百姓。后面上来的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拨动一下沈老太太的尸体,又补刺一刀才走。

    见此情景我又被吓哭了。李老头对我又劝又吓。因怕招来鬼子,我才止住哭声问道:“沈老太太被打死了怎么得了?许老板一定不会饶我。”他说:“街上被打死的人很多很多。沈老太太又不是你打死的。别怕,许老板也不怪你。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快同我一道去难民区吧。”我们说话间突然有一个日本兵端着枪闯进门来,照准我开了一枪,子弹头把我右肩膀头上的棉袄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陈旧的棉花。我当即被吓懵了。李老头惊慌地催促我说:“有什么要紧的快拿上,要快!”我慌忙提起沈老太太的小包袱,才转向迈开一步,又听一声枪响,子弹头穿过小包袱的底部,小包袱在我手上逛荡一下,随即一块块白花花的现洋哗哗地落在地上。我正准备弯腰捡现洋时,李老头抓住我的一只手在枪声中拖着神志模糊的我冲出了沈家的后门,随即我们汇入了躲避鬼子追杀的人流,在炸耳的枪声中跨过一具一具尸体,跑过一条条街巷,拼死往难民区里逃命。

    由外国人划定的难民区在新街口西北,东起中山路,南起汉中路,北止山西路,西止西康路。李老头在南京挑皮匠担子十多年,对主要的街巷都很稔熟。从长乐街往难民区里逃命全靠他领路。只要有松一口气的机会,他就会停下来告诉我这是什么街、什么巷,我们该往哪里走比较近。

    好在当时大街上家家关门闭户,而在小巷里却有不少人家门户洞开,大概主人想观察外面的情况,仍有一些站在门里伸头向外张望。日本兵在后面追杀我们,或者前进的路上又遇到堵截要杀死我们的日本兵,我们便利用时间差,从小巷里的这家跑到那家,从这条街跑进那条巷,跑跑躲躲,躲一会趁有机会又往难民区里跑。沿途我们看到好几条街上大火冲天。条条街巷里都躺有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中国人的尸体。不少人家看门守家的人已被杀害,不时还看到儿童和妇女被奸后杀害的惨状。评事街上一具女尸怀里抱着婴尸,鲜血从皮革店门口的石阶上流到石阶下;另有两具男尸横躺在石阶上,鲜血从鹅卵石缝中流到街心里,令人胆颤心惊。

    李老头在不住的叹息中想带我和另外三个人跨过一桥,再横越建邺路,准备抄近进入难民区。恰巧此刻建邺路东边又响起枪声,估计又是日本兵从白下路过来追杀老百姓,决不能横越建邺路去送死了。但往西逃命又无小巷,返回去将会离难民区越去越远,更不能站在街心里等死。于是,晕头转向的我们被迫沿河南小巷又慌乱地向东逃跑。

    李老头和我从沈老太太家跑出,此刻途中到底跑过几条街几条巷都茫然无知,到底看到过多少具尸体也说不上来。我们本想通过中华路过内桥,但到了小巷的出口处又听到中华路上的枪声,只好打消此一念头,又迅速沿小巷返回,躲在一家空无一人的大屋子缓一口气。此时我才感到口干舌燥,拧开自来水龙头想喝水,无水出来。找到一口缸里有存水,我拿起小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咚喝起。他们每人都喝了一些水。我们站在这家的院子里静听,四面不远处都断断续续地传来枪声。大伙儿都认为直接横越小河和白下路,经洪武路直奔中山东路,再向西到难民区去的路最近,特别是巷子小也就比较安全。

    时近傍晚,我们提心吊胆地走出这家大门,站在河堤下隔河向北看去,白下路上的中国银行五层大楼底部有好几个窗口往外冒出黑烟,估计才被鬼子纵火不久。好在此刻白下路、洪武路、中华路方向都没有枪声,大家都断定是逃向难民区的机会。但是,当我们横越快要干涸的河底时,冷不防内桥顶上射来密集的枪弹,其中两个人中弹被打死。李老头不顾死活地领着我们快步如飞地冲上河堤跑上了白下路。我远远看到中国银行的墙脚下躺有好几具尸体,丝毫也不敢迟疑一步,快步钻进洪武路口。往日菜市场上拥挤的人群已不见踪影,只有好几具尸体躺在街心伴随着空荡荡的一些肉案子。我们正向北往前赶路时,发现前面有好几个人也向北走。李老头催我加快步伐,说道:“这就不要紧了,一定能够安稳地到达难民区里。”我提出要去看看许老太太,也好把沈老太太被鬼子打死告诉她。然而还未等李老头说出可否时,前面不远处突然响起“嗄公!嗄公”炸耳的枪声,无疑又有鬼子了。枪声中只见二男二女调头向我们这边跑来。我惊哭着紧紧跟随李老头和一个中年人调头猛跑一气,在枪声中拐进闺奁营小巷,迅速钻进一家大门。后跟进来的一个矮子很机灵,反身关上大门,又插上了门闩。

    这家的房屋很宽畅,三开间,两厢两进,中间是小天井,后院半边是厨房,看来是个富有的人家。主人在市府任职,随着“迁都”带着老婆孩子已去汉口,独自留下老父亲在家守门。老先生头戴礼帽,身穿长袍,脚蹬棉鞋,已备足了四个月的米、煤、油和盐,以为中央军可以守住南京三个月,英美亦会出面干涉,日本也不敢蛮横到底,定会和中国签定停战协定,仍退回上海,南京必然安然无恙。

    我们四人中的矮子是从秣陵关方向带着老婆、儿子、女儿前天才逃进城里,到难民区里没有找到住处,返回到马道街临时住在一个熟人家里。因为看到鬼子搜街打死了好多人,只好带着老婆和孩子往外跑,老婆在中华路上已被鬼子打死,惊慌中15岁的儿子和13岁的女儿被冲散,生死不明。矮子讲着讲着哭了起来,估计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很难留下一条活命。另一个中年男人是从句容方向带着老婆孩子前几天逃进中山门里,因没有县里发的“难民证”,又没有熟人证明他的身份,所以难民区里拒不收留。他们曾经逃到下关,那里的人很多很多,因没有找到住处又返回城里。他们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再往哪里逃已无指望,今天上午想冒死返回家去。但是,他们走到西华门却遇到杀气腾腾的鬼子,老婆孩子计三个人当场被打死,只身沿中山东路狂逃,后来又钻进小巷,晕头转向地跑过几条小巷,本想跟着熟悉街巷的人经洪武路逃进难民区去,可是又遇上万恶的鬼子。他们途中所看到的烧杀情况与我们所见大同小异,都认为鬼子已下定决心要把南京城里城外所有的老百姓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人。

    老先生听了外面惨状,却说了他的不同看法,认为日本人也是人,不会那么不讲理,特别是不会不问清是什么人就把人打死。你们不该跑,站住让日本人检查,他们认定你不是中国兵,也就不会把你无缘无故地打死;你一跑,他们认定你是中国兵,就会开枪。那个中年人不同意老先生的看法,说他在家里就听说鬼子要霸占中国地盘,中国人不服,所以鬼子见到中国人就开枪打死。我这才逃离家乡,本想往乡下逃命,可乡下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鬼子,被鬼子打死的人很多。我有儿有女,好死总是不如赖活着,只有逃进南京城一条活路。今天的事实正说明日本要霸占中国土地,果真见到中国人就开枪一一打死,我的儿子才11岁,女儿才9岁,日本鬼子都不肯饶过他们啊!他说着说着就断肠似的痛哭不止,令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老先生心也软了,很同情我们不幸的遭遇,拿出锅巴要我们就着冷水充饥。

    第一部分第6节虎口余生记(4)

    天黑了下来,外面仍断断续续传来枪声。

    我们的心情难以平静,站在后院里观察周围的火情。不远处的中国银行那边显出红光,似乎是在内部闷烧,火势并不怎么旺盛;城南、城东和城北三个方向的火光已把空中的云彩映红,惟有西北角处暂时无火情。我们认定那就是难民区所在地的方向,都想能插翅飞进难民区去该有多好。大家想到德国人、美国人真好,在南京遭受浩劫时还设个难民区保护中国人;唯有日本人是世界上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在南京制造了千古难平的民族仇恨。

    我一开始时非常惊怕,毫无主张,跟着李老头边跑边哭,还记挂着许老板不会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