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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山河赋 > 127 第十七章 患难 下
    亲自配好药,放入瓦罐注满水,看着下人将火弄到适合煎药的大小。煎药是需要耐心的,看着火的大小,不能太猛不能太弱,水也要恰到好处,时间更要掌握的合适。然而,这不是需要他这个鹤舞司寇放下政务来管的事。

    赶走两个要来帮忙的下人,鹤舞的司寇大人站在炉边怔怔看着药罐,一脸的茫然。

    刚才还有开药配药可以忙,等到药罐放上了火炉,再也没有能分心的事,他终于迫使自己面对现实。白皖无奈的发现,自己正在面对十年来最尴尬莫名的一幕。

    他是一个出色的大夫,不到十岁就跟随母亲学习家传医术,后来的岁月更证明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谓济世救民,进则兼济天下,退则悬壶济世,这是安靖不少学子的选择,他本人也喜欢医术,在进阶之后仍花费不少时间在此之上。当年他凭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瘟疫在天朗各族间的蔓延,更因为医术得到天朗各族的尊敬。所以,白皖沮丧的知道自己的诊断连一点点错的可能都没有。

    玉藻前并没有得病,更不是什么绝症,如果换了别的女子,他应该在脸上漾起一丝笑拱手说“恭喜”,恭喜这个女子即将成为母亲,更恭喜她的家族后继有人。只可惜……他算来算去,不管怎么算,玉藻前怀着的这个孩子的生父都像是他自己。

    白皖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以手覆额,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从震惊,然后在震惊中滋生出一点喜悦。

    这是他三十四年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在他和秋之离缘之前的确有过一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孩子,只不过孩子孕育的那一整年他都不曾见过自己的妻子。那是秋之的侧室所出,为了安抚他那家人送走这个侧室将那个男孩和秋之一起送到京城他的官邸。那是一个漂亮的男孩,非常可爱,在那一年里得到他全身心的疼爱,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秋之的荒唐与她中道分离。几个月后,他从大牢里出来,再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时,那个男孩已经被抱在另一个男子手上——秋之几乎在他下狱的同时接回了自己的侧室。

    他闭上眼睛,又细细算了一次时间,孩子已经有三个月。往前推三个多月也就是正月的末尾,在秋之的肃阴县府,一夜春宵。记得那天床第间那人隐约有过那么一句话,意思是已经寂寞了好几个月,而在这之后,他们两个都走入天朗群山,想来在那样的环境下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会有风流猎艳的兴致。

    “应该是我的孩子吧——”他这样想着,随之一阵欢喜盈满心头。

    短暂的欢喜后,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因为一个念头不合时宜的进入他的思维——要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孩子。

    在安靖女子未婚先孕不会受到非议,而玉藻前这样的身份家世更不需要为了有人分担抚养费而成亲。她大可以生下这个孩子继续逍遥三五年然后让一个她能看得上的男人成为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而能让玉藻前看得上的男人,白皖低下头苦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总不可能是一个佩戴绿罗带又比她年长八岁,且从来不曾被称作美人的男人吧。

    玉藻前在一天内喝下第二碗药,且两次都是白皖亲手煎熬亲自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下。其间没有说一句刻薄话,听到她叫“皖——”也像是忍下来了,他越是容忍,玉藻前就越害怕,那天上床之前满脑子想的是的了绝症。等在被子里躺下来稍微清醒一些就像的更多,她虽然不懂医术,却也不至于一无所知,自己身体上的反应自己最清楚,前些日子只顾着东奔西跑四处逃命定不下心,而今定下来,想着想着心中一愣暗道:“难道是那一夜不小心中下了结果?”

    她是个有疑问就要弄明白的人,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白皖逼她喝第三碗药之前带着蜻蛉找了个大夫问诊,不久之后她便哭笑不得的面对对方的连声“恭喜——”

    蜻蛉是一个好随从,在回到司寇府的路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即使在那个大夫说恭喜的时候也不过微微瞪大了一下眼睛。然而当事者显然不能这么平静,玉藻前一点没有初为人母的欢喜,相反一脸的沮丧,走路的时候有气无力。

    蜻蛉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主子,到了——”

    一抬头,“司寇府”三个大字闪闪发光。玉藻前终于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心道:“好吧,好歹我也算有个继承人了。”她倒是不介意生个孩子,烦心的是被人问起孩子所出时怎么回答,象她这样的官员,继承人出生不正不是长脸的事。难道告诉别人是在鹤舞歌台舞榭不知道哪一次风流时落下的种子?她还真丢不起这个脸。说真话——想到这个脸色黑了大半,那还不如说歌台舞榭。只要一想到她那些狐朋狗友比如昭彤影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就够了,足够他们娱乐上大半年的好素材。

    白皖已经到官厅忙他的政务去了,离开鹤舞那么长时间,积累了足够他不吃不喝三五天都做不完的活,虽然心情沉重还是没时间在家里守着玉藻前。只亲手熬好一服药吩咐亲信等她一起来就送去,结果半个时辰后亲信飞奔到官厅说“那位姑娘不见了,连她带来的人也一起不见了!”白皖大吃一惊,立刻问东西带走没有,下人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他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口道:“不打紧,一定是上街去玩了。”话一出口想到昨天玉藻前一直用狐疑且惊慌的眼神看着他反反复复问是不是得了绝症的情形脸色顿时变了,于是平生第一次,鹤舞司寇白皖为了私事丢下桌案上的一叠公文赶走排队等候的下属没到吃午饭就跑回家。

    踏进门差不多和玉藻前前后脚,与蜻蛉在院子里遇到,后者看了他两眼忽然叫住了他,看了他好半天低声道:“司寇大人要去见我家主子么?”

    “嗯,怎么?”

    “我看……还是等等吧,我家主子在烦心。”

    白皖神色微变,挣扎好半天道:“你家主子她……”

    面前的女孩带着一点同情的点了点头。

    白皖忍不住以手覆额,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挣扎着点了点头,又道:“你家主子把自己闷在房里?”

    “哪里,主子在后院晒太阳,好像又从驿站送来一大堆京城的书信。”

    “又是京城来的书信么……”他微微皱起了眉,虽然玉藻前那些京城里的朋友都和她一样非富即贵,但通过驿站从京城往明州送信也不是很轻松的事,若非要事,没有人会一天一封。京城到明州,驿马邮件大概要十三、四天,难道说,往前推半个月京城发生了那么多故事?而且,每一件都是昭彤影要立刻写成书信通过驿站送到明州玉藻前手中的,这么说……那些事和明州有关,还是说,需要玉藻前这个身在鹤舞的人回馈他什么消息的?

    “司寇——”

    正想着听到有人叫他的官衔,一抬头见玉藻前笑吟吟在对面招手,顿时想到孩子的事脸上有发烫的感觉,几乎有拔腿而逃的冲动。

    “司寇大人——”玉藻前笑吟吟走上前,望着他道:“大人在明州多年,对宛明期有何看法?”

    “那个叛臣?”他冷笑起来:“巡查使想要我有何想法?”

    “不要这个样子啊,皖——”她苦笑着拉住他的衣袖:“都是一起逃过命的人,不要这种好像我随时要给你下套的模样。我说,这些年宛明期在南平到底混得怎么样?在京城听说过一些,可到底不如司寇这样在鹤舞的人知道得多。说来听听,我好奇。”

    白皖暗想自己要是相信她仅仅因为“好奇”才打听宛明期那才是笑话,他宁可相信这个问题和从永宁城一封接着一封来到的书信有关联。

    “宛明期么,他在南平的地位犹如……不,本朝无人可比。如果一定要比,大概就是很多年前流云错在端皇帝面前的地位。”

    “好生飞黄腾达。”玉藻前内心里大不敬的继续想道“如果留在安靖,最多就是大司马,苏台礼法男子不得为天地春三官官长,两百二十余年来除流云错无人违例。这一叛还真是值得……”

    其实,作为前沿要塞的鹤舞,与南平四海等国接壤,是安靖四条国境线上接壤国家最的。那些国家,头衔因为时间不同而在“敌国”“友邦”之间转换,对于内陆的人,或许只是一个名字,可以单纯的顺着朝廷的旨意去爱去恨。而对于生活在边关的人,这些国家就是活生生的邻居,是关市开放时互通有无的对象,也是某一天狼烟一起就会夺走自己生命的东西。同样的,鹤舞的苏台迦岚、苏台蕴初还有那些重臣们对待邻国的态度也不象京城中的官员那么单一。即便是在开战的时候依然会有一些隐性的高层往来,对于京城的官员,宛明期只是一个不可原谅的叛臣,可对于鹤舞的小小朝廷,那个人更多的价值是“南平的重臣”。

    他到鹤舞之后,先后在地、冬、秋三官中担任过职务,唯独没有进入夏官,对敌国重臣身为夏官司马的黎安永知道的更详细一些。然而,就算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同僚与这个敌国重臣有着比朝廷希望的更深一些的往来。

    “宛明期这几年来仿佛想要与我们苏台和好,南平当今的皇帝也和前几代大不相同,似乎也有意让两国结为盟好。前段时间宛明期为了点私事通过四海君王与我们鹤舞打过交道。”

    “四海的皇帝……这位君王登基的过程好像还受到过你们鹤舞援助,如果我没记错,他的同胞弟弟,当今的四海大亲王曾在鹤舞当过一段时间……嗯,贵宾……”

    白皖点了点头,心想“岂止是贵宾,差点当上鹤舞王妃。”

    “你说宛明期为了私事找你们,什么事情呢?”

    “此事并非我经手,不知道详情。”

    “宛明期有一个女儿吧?”

    “嗯——”他露出狐疑的神色,后者一脸无辜坚持说好奇。白皖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的确有一个女儿,宛明期出逃的时候大约五岁,是他和……玉珑关的人都相信这是他和南安郡王的女儿。差一点死在自己母亲派出的刺客手下,不过,她在南平生活的很好,深受南平国君宠爱,好像还有着公主的头衔。”

    “那个女孩的名字,司寇知道她的名字么?”

    “听到过一两次,仿佛是有一个‘川’字,是叫…………”

    “是叫凝川?”

    “不错,是叫凝川。卿从何得知?”

    玉藻前一扬手上的信:“有一个凝川的女子在京城,而且……新近遇刺!”

    云桥四月,烟云横翠,漱玉飞花。云桥云雀谷有溪水环绕满山垂箩,入山不深而幽静凝远,历来是京城贵族游猎的地方。游猎最佳在秋日,故而春雨皎原、秋风云桥,如此四月的最后一旬,春的表演已经谢幕,而夏的歌舞尚未展开,云雀谷甚少人声,只有燕雀翻飞、黄莺婉转。

    这日一清早,也就是贵族人家刚刚用过早饭的时间,一匹快马进了云雀谷,惊起几只觅食的燕雀。马上人年岁已长而风姿尚存,眉目秀美妖娆,年过半百而身段窈窕,腰肢纤细,顾盼间有傲视众人的贵气,正是进京不久的南安郡王苏台齐霜。

    在苏台朝廷中,齐霜是一个颇受非议的人,甚至是一个奇迹。她欺瞒婚史骗婚皇室,揭穿后没丢命甚至没丢官。前夫宛明期叛出鹤舞,苏台军队为此付出惨痛代价,这个始作俑者依然高踞王侯。当时宗室中都有不少人对此异议,偏巧那段时候乃是爱纹镜以男子之身登基忙着收买宗室,争取支持的时刻,而前任正亲王——也就是齐霜的婆婆,生下了女儿丹绫——为了坐稳皇位,爱纹镜对齐霜格外优待,最后皇室用了一个被嘲笑为“掩耳盗铃”的方法平定争议。前任正亲王将儿子苏台咏扫地出门,断其户籍,削其爵位,表示与逆子断绝,向天下人谢罪。与此同时,齐霜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功勋”受封南安郡王,皇帝复册苏台咏为南安郡王妃。这个决议一出朝野哗然,京城百姓都嘲笑说真的要谢罪削爵,就不该保留苏台家名,整个自欺欺人。

    不管怎么说,苏台齐霜还是以郡王的身份度过二十多年岁月,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丹绫叛乱之后本当株连兄弟,可苏台咏正因为是“出嫁”,反而逃过一劫。这一连串事混合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感慨齐霜的人生有神秘的神明保护者。然而,朝廷中还是有很多人记她抛夫灭女,逼母杀妹的行径而不屑与之为伍,最著名的就是端孝亲王,据说最终就是这位雅皇帝时的正亲王将齐霜逼到青州二十年不得腾达。

    到云雀谷两山相夹的山涧边齐霜下了马四处望望,目之所及俱是树木藤萝,看不到半点人声。她在水边走了两圈又四下望望,抬起头喊道:“苏台齐霜到了,哪一位要见齐霜,出来吧——”连叫了三声,忽听雀鸟惊飞之声,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树上跃下缓缓向她走来。此人二十出头,三十未满,身材挺拔容貌端正,平日唇边长带三分笑,此时面沉如水。

    齐霜看着她,在她眉眼间捕捉到一些熟悉的痕迹,声音微微发颤:“你——这位姑娘是?”

    “我叫凝川。凝结河川之意。”一丝冷笑浮上:“草民门前有一条河流,上游就是白水江。草民出生不满三个月,家母远行,家父但愿随流水常伴妻前,故为草民取字凝川。”

    齐霜的脸色顿时苍白,看着眼前人,目光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游走,仿佛想要描绘每一分每一寸,过了许久挣扎道:“愿随流水长伴,但愿凝结河川留那人在眼前……”

    “只可惜,河川是凝结不了的,家母也一去不返。”

    “她,她是……”

    “南安郡王想要说她是有苦衷的是么?或许吧,看中她的人是皇室贵胄,宗亲显耀,她不过一介草民初登龙门,哪里能与皇家抗衡。家父便用这个理由骗了自己许久,直到投书春官大司礼面前,他还幻想着或许是皇家强权,或许他抗衡的不是家母的贪图荣华富贵,而是皇家。”

    “她……辜负了你爹爹。”

    “南安郡王殿下也觉得那个女人辜负了家父么?”

    齐霜又是沉默良久,忽然快步上前,两人相距三四步的时候凝川象是忽然醒过来一样快步后退,一面道:“不要过来,草民贱躯,不敢靠近郡王!”

    齐霜步子一挫,停的太急,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稳住,她低头看着地上,看了很久忽然一抬头:“川儿……我的川儿!”

    “草民当不起殿下如此称呼。”

    “川儿,我知道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爹爹。可是,川儿,我是你娘啊,你既然回来了,就是想要看看为娘的不是么。这么千里万里都来了,难道连一声川儿都不让娘叫?”

    凝川全身颤抖,伸手扶住旁边的一颗树才能勉强支持,冷笑道:“川儿,二十年前你怎么不叫我川儿?二十年前我在玉珑关都督府背中匕首,入肉三寸,抓着爹爹的衣服一边吐血一边叫娘的时候怎么没人叫我川儿?”脸色一沉,冷笑三声:“或许,郡王殿下要说她是有苦衷的,不知道是不是新欢之人哭泣着撒娇呢,还是皇家的人拿刀子逼着。”

    “川儿,那个人……为娘我并没有什么苦衷,我出生寒门心比天高,只想荣华富贵,位极人臣。被招入正亲王府的那一刻就只有抓住机会出人头地的念头,忘了父母姊妹,忘了明期,更忘了我们门前的那条河……”

    凝川前几日寄柬留刀约她出来,本以为苏台齐霜会带来人马抓她这个“叛臣之女”“南平奸细”,故而从永宁城就开始跟踪,并未见一人一骑,已经有几分例外。又以为提起往昔之事那人一定会百般抵赖,想出种种借口为自己辩白,将罪过推倒苏台皇室或者丈夫苏台咏身上,说些无可奈何,被逼无奈的话。哪里想到她居然坦诚一切过错,不加一字粉饰。

    她若是百般抵赖,凝川必定怒火上冲,可她越是坦陈,凝川心中的怒火就越是平息。等她说完前面那段话,恰如公堂之前低头认罪,凝川心中一阵荡漾,二十年来的悲愤居然一瞬间消失无踪。

    一瞬间,她又想起在南平的父亲,金马玉堂位极人臣的父亲中夜庭院独立,花下望月。宛明期曾对她说:“川儿,这些年我在想,当年或许是我太年少气盛,或许是我逼得太紧。害苦了你,更害苦了小姑和婆婆。可是……”

    每一次他都说到这里就停住,怔怔的看向远方,凝川小的时候不明白,年纪大了隐约觉得父亲想要说的是“可是,就是不甘心”。她想,那个时候父亲的坚持已经不是想要夺回母亲,只是想要她说一声道歉,在昭明殿前当着皇帝和满朝臣子向他这个结发夫婿低头道歉,坦诚过错。

    而刚才,她——齐霜和宛明期的独生女儿——居然在云雀谷代替她的父亲听到了二十年后的道歉。

    “川儿……”她看着凝川,并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趴跪在地,像凝川在南平看到过的一些情景。她只是望着她,目光闪烁,脸上维持着一个贵族的高贵端庄,然而那闪动的目光中藏着万般话语。她没有说一句悔恨掩饰的话,但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坦言过去就已经是最深沉的忏悔,而且,她相信这个留着她血,十月怀胎所得的女儿能够理解。

    “川儿,”她缓缓道:“你爹爹……他过得可好?”

    提到宛明期凝川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心中一阵悲愤,冷冷道:“好得很,位极人臣,册封公爵,南平没有一个人敢惹他,皇上对他信任有加。”

    齐霜轻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傻孩子——”

    “你觉得还不够好?”

    “明期这样的人,背井离乡,叛国弃君,背负逆贼之名,独在他乡月下,又怎么能好呢?”

    一瞬间二十年背井离乡具上心头,凝川看着眼前人忽然明白二十多年前宛明期对她的一往情深。纵然反目为仇,这人世间最了解宛明期这个人的还是只有她吧,甚至比她这个陪伴身侧的女儿更了解。

    她说“明期这样的人……”,人人都说宛明期叛国背君罪不容诛,只有她知道期间是怎样的痛心疾首。

    或许也就是这样的痛心疾首才让她那位极人臣的父亲终身未再婚,只守着她这个女儿,高楼冷月,寒帐孤影。当年,他攻破玉珑关,在城头长啸高歌,南平众人都传说的天神一般,只有宛明期从来不愿提起。人前尚且应付几句,对她这个女儿却始终不曾提过一个字,反而常常回忆故乡的点点滴滴,还有从军伊始的同袍情深。

    “川儿”齐霜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见她又有戒备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半依在树干上柔声道:“你怎么到永宁城来了,你爹爹可知道?”

    她扭过头不发一言。

    “可是瞒着你爹爹出来的?你这个傻孩子,明期只有你一个人在身边,你要让你爹爹着急心疼到什么地步?可是明期要你嫁人你看不上眼?”

    凝川的确是为了婚事和父亲闹翻。南平与苏台不同,这个一个以男子为尊的国家,南平的女子是男子的附属。苏台女子,尤其是官宦人家贵族小姐多半晚婚,到了二十七八成亲的大有人在,而南平女孩子十五六岁嫁为人妇,一出嫁从此以夫婿为天。她长在南平,却是被照着安靖的方式教养的,身为大宰千金,又受皇帝百般宠爱,再加上南平虽然男子为尊,却不是让女子深闺不出的国家。凝川自小文武双修,藏的是一颗安靖女子的经世济民之心。她到了二十五岁仍待字闺中,这一下宛明期终于着急了,那一年南平皇帝的侄儿日轮亲王前来求亲。日轮与凝川同龄,性格豪爽品行端正,宛明期下定了决心要女儿允婚,第一次摆出父亲的威严逼迫。

    其实她倒不是讨厌日轮,而是打心底里害怕进入婚姻,一旦出嫁,她便成了彻底的南平女子。一日不出嫁,不管旁人说什么,她总是大宰的女儿,有一个位极人臣的爹爹为她撑起一片天。一日嫁了便是某一个男人的女人,生死都得顺着他。

    她有的是一颗安靖女子的心,无法想象以南平妇人的身份度过终身。

    怕极了便对逼婚的爹爹恨起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刚刚离家的那些天没有方向的乱走,等渐渐平静下来已经到了安靖国境,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念着故国,那份思乡一点不逊色于父亲。而今一份深藏的心思居然被这初次见面的“母亲”一语说穿,凝川忽然感动起来,那一瞬间便觉得格外贴心,仿佛只有这个人懂着自己,疼着自己。她甚至想,齐霜或许也在关注着他们,悄悄的派人打听他们的消息,送到遥远的青州,瞒着所有人,偷偷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

    不然,她怎能如此了解,了解她的父亲,更了解她到如斯。

    “傻孩子,不愿嫁便和你爹爹说明白。明期向来是个本分、顺和的好男儿,安靖的男子理当从妻从女,他怎会真心逼你。他是心疼你,怕你孤独终老。”

    她轻咬下唇,其实,逃家快两年,她也明白了父亲的心情,还是一味任性着,如今被齐霜说穿,酸涩哀伤混合心头。

    “川儿——”她伸出手,叫着她的名字,用一个母亲的温柔语调。

    她忍不住走了过去,梦一般,一步步走近,然后,投入她的怀抱。

    “娘亲……”

    她这样呢喃着。

    齐霜轻轻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她说:“娘亲,我想看看你。”

    “傻孩子,娘亲知道。”

    她没有往下说,她想母亲一定知道她的后半句话“她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只要这么一刻能叫一声娘亲就高兴了,就能原谅她”。她又想说,她会回到南平,把娘亲刚刚的话告诉爹爹,她想爹爹一定会高兴的,至少会少几个独立庭院的夜晚。

    她这么想着,依偎在齐霜怀中,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幸福。

    再度打破云雀谷宁静的是一群人,不合时宜游猎的贵族子弟们,骑马拿弓,一路欢声笑语,说是游猎,倒不如是踏青。

    晋王前一日不知怎的忽然想要打猎,提出的时候被水影阻拦,说“春日打猎不合礼仪”。迦岚正在晋王府做客,心疼这个弟弟,便说打猎也不错,自己也想去云桥散心,晋王一起去。又说“射些鸟雀野兔,不打大野兽,也不算违礼”。

    正亲王开了口,水影当然不再阻拦,笑着点点头。于是第二日迦岚带着晋王,以昭彤影、黎安璇璐几人作陪浩浩荡荡到了云桥。晋王也就是一时兴致,拿着剑射下两只飞鸟就欢天喜地心满意足。迦岚原本就是陪他出来,几个同行的也明白,都不正经射猎,专心帮晋王寻找猎物。昭彤影看到草丛一动,有那么个白色的东西窜出,叫一声:“晋王,看那边——”

    弯弓射箭,一箭中标。

    晋王见射中了野兔欢喜至极,叫了声“本王自己来”,跳下马钻进草丛,顺着兔子带伤逃走的血迹追下去。那箭射的还算准,野兔逃出十来步倒毙在草丛中,晋王欢呼一声上前俯身抓起,目光却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住。

    也是隐没在草丛中,比野兔大许多倍,好像是个人——

    一声惊呼传出。

    迦岚等人飞奔入林时见晋王提着个死兔子站在那里,手指草丛,回头过来喃喃道:“有人……有人死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