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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14 第十三章 梨花树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宋•辛弃疾

    玉木小居门前贴出告示,声明主人打算回江南故里,现将小居让与有意者经营。这是慕清回青叶的第二天。

    青叶书塾门外的隐士,即将从青叶书塾门外退隐。

    近午时分,皇甫劲坐在小居楼上临窗的老位置唏嘘嗟叹,只觉得在周围春景环拥下的小居已经入秋,伙计和客人的照常进出也冲不淡曲终人散的冷落。

    “慕老板离开前,不知道会不会为渔舟和程西樾那小子主婚。”皇甫劲茫然呢喃,“他们会由叔叔做主成婚,再……再生儿育女,再白头偕老……”

    “皇甫,你悲观得有点过了头。”唐赋劝慰。

    “我悲观?我过头?昨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皇甫劲凄怨,“渔舟的叔叔一见那小子的面,好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侄女婿一样!真是奇怪了,七年前那程西樾不过一个小毛头,能有什么大好处贿赂叔叔?”

    唐赋沉思着加入皇甫劲喝酒的行列。想起昨晚慕清和程西樾见面的情形,已及小居今天贴的出让告示,他也有些疑惑。

    ……

    “听舍侄女说,小居今春多蒙‘青叶三子’关照,在此谢过。”在慕渔舟为叔叔安排的接风宴上,玉木小居老板慕清起先表现正常,寒暄有度。

    慕清身形瘦高,性情洒落,出门游荡的时候总多于在小居照顾生意。唐赋对他发生兴趣,源于有一回看见他调理茶客随身携带的琴具,手法纯熟得不亚于三籁乐坊最出色的琴师。唐赋曾在攀谈中引他说音律,可是他没有接话。

    “叔叔,我其实老早就是叔叔这里的常客了!”皇甫劲那时大献殷勤,“以往机缘不够,没能和叔叔多亲近,现在我已是渔舟的朋友,以后向叔叔请教茶道的机会很多!我对叔叔贵宝居的烹茶手艺是最佩服的!”

    “客气。慕某孤陋,对青叶的才俊多有不识,既蒙不弃,自然请各位继续关照。”慕清态度不热络,但唐赋现在想来,慕清说这话时似乎还没有退隐归乡的意思。

    “叔叔从前不认识我没关系,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皇甫劲继续努力,“我家从前弃科举而从商贾,离朝堂而近市集,也算是一种退隐!叔叔人称青叶门外的隐士,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也算情投意合,也……”

    “你就少说几句吧。”慕渔舟红着脸拦住皇甫劲滔滔不绝的话头。

    慕清笑了笑,“渔舟说今晚有个人要让我见,就是这位皇甫少爷?”

    “不是,我约好来这里让叔叔见的是一位故人。”慕渔舟急忙道。

    停止饶舌的皇甫劲垂着脑袋郁闷。渔舟要她叔叔见的故人一定是姓程的小子,但愿臭小子出场时那副瘦骨伶仃、萎靡不振的死样子让渔舟的叔叔倒尽胃口,立刻把他从侄女婿的待选名单上划掉!

    唐赋也猜到慕姑娘说的故人是程西樾,正好奇慕清对程西樾的底细知道多少,门外传来小羽说话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廖羽迟为程西樾掀开门帘。

    “叔叔,这位廖羽迟也是‘青叶三子’之一。至于我说的故人——”慕渔舟起身将程西樾从廖羽迟背后牵出,“小时候一见生人先躲在爷爷背后,如今躲到同窗背后去了。你不记得我叔叔了?”

    程西樾眼神戒备,似乎并不高兴这次会面。

    慕清已经立起身体,可是只呆呆看着程西樾,半日不说话。

    “叔叔也忘了?叔叔那时常和程爷爷下棋的!这是程家的西樾呀!”慕渔舟提醒。

    “西樾……没想到你、你到底……你已经来了青叶。”慕清语气古怪。

    ……

    那以后慕清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程西樾,宴席匆忙结束后,程西樾一个人被慕清留下。难怪皇甫生出醋意,唐赋也觉得慕清待程西樾的态度不寻常。

    “慕姑娘!渔舟——”皇甫劲放下酒壶,拉住走过身边的女茶师。

    “皇甫少爷,唐公子。”慕渔舟没能避开,只得招呼。

    皇甫劲哀怨缠绵,泪汪汪开始撒酒疯,“渔舟你告诉我,我哪里比程西樾差?为什么昨晚叔叔眼里只看见他!我不服!”

    “叔叔没有……我叔叔和程爷爷……”慕渔舟似乎想解释,可是没了下文。

    唐赋将酒醉的朋友拉开,“姑娘,慕先生打算几时回乡,可定了日期?”

    “叔叔是想尽快成行的,可小居还没寻到买主,而且西樾似乎还想耽搁几日……”

    “果然!我果然没有猜错!唐赋还说我悲观得过头?叔叔要带程西樾和渔舟一起走!”皇甫劲哀痛得跺脚,“渔舟要和程西樾那小子一起回江南了,他们会由叔叔做主成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怜我冷清清被撇在这里!老天爷,你好忍心啊!”

    唐赋扶住打跌的人,一面疑惑慕清对程西樾具有的影响力。程西樾竟被一个忽然出现的旧邻居说服,丢下和皇甫家的婚约,甚至放弃寻找母亲的希望,离开汴梁南回?

    “皇甫少爷,西樾不是……我没有……”慕渔舟惊惶又悲哀地替皇甫劲擦眼泪。见平日神气活现的人做出这般可怜小狗的模样,她几乎承受不下了。

    可是,他和她终究是不成的。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

    昨夜叔叔把回乡的决定告诉她,一夜她想了许多。他和她终究是不成的。她想起和他相遇以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许多快乐的事情。也想起她和皇甫夫人的那一次长谈。

    ……我决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他舅舅的老路,喜欢上又一个抛头露面而且太过出色的女子……我一定会替儿子安排知根知底的闺秀为妻……

    “渔舟,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对不对?”皇甫劲忽然停止哭闹,握住慕渔舟的肩,“你只是太善良,你可怜和你青梅竹马那小子,因为讨人嫌没有家人照顾,所以你只好——如果我把程西樾解决掉,你就会心安理得地喜欢我了!”

    “皇甫少爷,你说什么啊?”慕渔舟被对方转换思路后的兴奋搞糊涂了。

    “现在还不晚!我可以立刻给程西樾介绍一把有钱又花痴的表姐妹!正好配那俊俏的穷酸!哈哈!”皇甫劲被自己的妙主意激动着,“程西樾呢?程西樾你给我出来!程西樾——!”

    “少爷找程、程师弟啊?”皇甫商行朝奉师傅的儿子谢登楼走过雅座的门,正听见皇甫劲大叫程西樾的名字,“少爷,程师弟今天中午不会来这里吃茶了,师弟被朱先生罚,现在凉风阁前梨树下替、替江婆婆踏水车。”

    “被先生罚?西樾出什么大错了?”慕渔舟担心。

    “这个,不是大、大错。”

    ……

    那时教授《论语》的老先生朱学而捧着书吟哦,“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一处夫子指出富贵的不好,和清贫的好处,小子们领会。”

    那时谢登楼不该用颤抖的嗓音打断先生吟哦,“先生,富贵有什么不、不好?”

    “这个,富贵的不好之处一言难尽。”朱学而慨叹,“好比人说的‘为富不仁’,就是这个意思了。富贵的人只顾积聚或花费银钱,哪里还有时间修养道德、每日反省?没时间‘三省吾身’,难免就要心智愚昧、行止鄙俗,这就……”

    角落里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其实或者不然?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程西樾断章取义!”朱学而吹胡须,不去看那惯会歪曲圣人教诲的学生,“须知富贵多为不义所致!唯有清贫自持,方是君子本分!”

    “这样啊?我们主人皇甫家行商致富,一直讲、讲求信用,没有不义过。”谢登楼想不通,自己渴求的富贵竟被先生说得如此不堪。

    朱学而结舌。青叶书塾虽具规模,但盈利有限,且对贫而好学的穷困子弟多不拒绝。皇甫府是青叶书塾最大的资助者。

    “咳!皇甫府与别家不同,是先儒后商的。”朱学而找到理由,“十八年前皇甫家原是书香门第,若不是胡文书案……他家虽从商十多年,尚未脱了读书人家本色。”

    “胡文书案?皇甫家因胡文书案改了门风?”程西樾皱眉,“先生可否细说?”

    朱学而转过头去,“我们现在讲圣人教诲,无关话题不论。”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皇甫家不能‘无改于父之道’,在那里改儒从商,不是无关话题。”程西樾表情肃穆。

    ……

    “程师弟对圣人的言语有、有些不同的解释,朱先生怪师弟爱打岔,才罚他的。”谢登楼嗫嚅,“慕姑娘不用太担心。”

    “臭小子,课堂上讥讽我家家事!”皇甫劲新仇旧恨。

    江婆婆的田亩垦在小溪上游,凉风阁附近的山崖边。一架小小的水车“吱吱呀呀”转动着,将溪水引入垄间。廖羽迟走近凉风阁,看见伏身水车横梁上的程西樾。

    廖羽迟愿意看到独自一人时的程西樾,只有独自一人时,西樾兄才会有现在这样自在的模样。西樾兄低着头,独自慢慢踏动水车……

    觉出有人走近,程西樾抬起头,看清来人是廖羽迟后重又低下头。

    廖羽迟站到程西樾身边,踩动水车的脚踏,给水车带来新节奏。

    天气真好,没有云彩的天空纯净湛蓝,暖暖的太阳光泼水一样撒下来,照得凉风阁边晚开的梨花树一片淡白。

    这棵长在玉木山顶的梨树年代久远,山高气寒,每年春天最晚开花。等到它的花朵开落,青叶的春天就算过去了。

    “西樾兄今天又在课堂上和先生起冲突,是因为什么?”廖羽迟将看花的目光转向程西樾,终于腼腆问道。

    原打算邀西樾兄一起去玉木小居,从一个师弟口中得知西樾兄惹翻了老先生,正受罚。西樾兄近来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狂僻,忽然故态复萌,廖羽迟以为有原因。

    她没有和先生起冲突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十八年前皇甫家放弃读书仕途的原因。

    从柳尚书无意中说起又不愿细谈的话语里,知道林东木不是病故,是死于牢狱。那以后她寻找“蕤”的同时,也一直设法了解“东木君”的死因。朱先生对皇甫家变故的唏嘘,让她想到父亲的死也许和朱先生口中的胡文书案有关。

    “房东先生,坏学生有时候坏起来没原因。”她回避他的眼神。

    廖羽迟只好沉默。原因一定是有的,西樾兄不肯告诉他。

    一只颜色班驳的小甲虫“嗡嗡”着,飞落在程西樾瘦削的肩上,廖羽迟伸指将它轻轻弹开。他顺着程西樾的肩往下看,直看到自己的靴子旁边,程西樾穿的一双布鞋。

    “西樾兄的鞋子湿了,湿鞋子穿不得。”廖羽迟停住水车,“西樾兄去梨树那边歇一回,让鞋子晒晒干。”

    程西樾抬起枕在水车横梁上的头,一双眼睛看着廖羽迟。

    “这水车我一个人踏,也可以。”廖羽迟说这句话时心虚气短。

    这里是谁在受罚?房东先生不要将滥好人做得太过……西樾兄会这么说吧。

    可是西樾兄没有分辨。西樾兄依言去了梨花树下,依言歇在花树横斜的枝桠上。

    松了一口气的廖羽迟重新踏动水车。时常在两个人之间降临的静寂降临了。

    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样的静寂,但廖羽迟一时想不起来说点什么。那只被赶走的甲虫“嗡嗡”着又来了,这一次廖羽迟听凭它落在自己手臂上。他一边踏动水车,一边低头观察甲虫粘了梨花花粉的触角。

    虽然没有去看旁边梨树下的程西樾,但廖羽迟微笑着想到,西樾兄此刻或许也和这春天的小虫子一样,粘上了梨花的芬芳。

    “房东先生很了不起,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像模像样,”程西樾打破静寂,“田里踩水车和花街卖桃花,一样从容在行。”

    廖羽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不知道西樾兄是不是真的在夸赞自己。

    “听说塾长将房东先生的画给了一位有名的画师,房东先生进画院的日子不远了。他日做了宫廷画师,房东先生一定也会做得从容在行。”程西樾语调平淡,“可惜就要离开汴梁,看不到房东先生那时的风光。”

    “什么?西樾兄……要离开?”廖羽迟失神地停住脚,看向梨花树下的同窗。

    梨花淡白,衬着程西樾的灰衣黑发。可是廖羽迟看不清西樾兄的脸,因为那张被梨花映照的脸和梨花一样淡白,朦胧间似乎被花朵隐去了。

    “打算和慕先生一起回南方。”她转头避开他失神的目光,“想回去,恰好慕先生也要南回,大家路上做伴。”

    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廖羽迟怔忪着把目光收回,投到脚下的水车。

    忘了继续踩动水车,他呆呆垂首片刻,终于道:“西樾兄在江南没有亲人了,回江南和留在汴梁其实应该没有什么不同,即使西樾兄无心学业,也不必……”

    他知道西樾兄来青叶不仅为求学,更是为了寻找祖父当年在青叶的一个弟子,想向那弟子打听出祖父当年的旧事。他也发现,惊蛰日西樾兄得知那弟子已不在人世后,渐渐疏忽了青叶的课业,越来越久地流连在乐坊。

    可是,从未想过西樾兄会在完成学业前离开青叶。甚至离开汴梁。

    “江南是祖父带着游历了十多年的地方,虽没亲故,到底比汴梁亲切。”她答。

    她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开得这么匆忙,匆忙得这么怅惘。可是她已经绝望于寻找母亲的线索,在慕清告诉她许多往事的片段之后……

    “不要再说拒绝的话,西樾,我是奉命照管你。”

    祖父临终前通知了一个弟子来接她,要她留在故居等待那弟子,那弟子竟是慕清。

    她不相信。在江宁做邻居的那一年,她不记得祖父曾收慕清为徒,他们甚至从未一起玩过乐器,只是时常在一起下棋而已。即使慕清真是祖父的弟子,也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命令她接受他的照看。

    可是,原来慕清拜祖父为师是在江宁为邻之前。原来慕清也曾认识她的父母。

    慕清自小爱好音律,少年时就以弹筝技艺闻名于江宁,后来放弃故乡茶园的生计来汴京,想求得技艺的进一步提高。

    年轻的慕清在汴京各处冶游,一直未遇良音,于是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常人不可企及的音乐境界,直到在乐坊里一个僻静的角落,他听见一位叫程习的乐师吹箫。

    那以后他拜程习为师,跟着程习过了两年半是谋生半是游戏的乐师生涯。

    慕清觉得随师父厮混于乐坊的日子很快乐,可惜有一天师父忽然厌倦了,离开乐坊来青叶,做了教授音律的塾师。

    慕清第一次去青叶看望师父,一个叫赵蕤的书塾学生正求师父学箫管,师父拒绝了。旁听他们说话的慕清听出:赵蕤虽是箫管的新手,其实很通音律。

    慕清私下相约赵蕤到玉木小居,两人一翻比试的结果,慕清既心折又不甘。回到城里后慕清努力遍访名家,想等到技艺精进,和那年纪小自己数岁的对手再决高下。

    半年后的秋天慕清再去青叶,未及挑战赵蕤,却在玉木小居的雅座里听见赵蕤与一个叫林东木的同窗合箫。

    “我听时意痴、心痴,听后意冷、心冷,只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也休想达到那样的境界……我大醉一场,浑浑噩噩数日,酒醒后离开汴梁回了老家。”

    慕清弃筝后在江宁十年种茶。以为旧事已被自己忘却时,师父程习来找他。

    师父生着病,带着个领养的孩子,性情变得越加怪癖。他安排师父悄悄住进自家隔壁。师父病中似乎想向他托付那个孩子,可是随着病情减轻,又犹豫了。

    一天他和病愈不久的师父正下棋,那个平日很少露面的孩子忽然走了过来。孩子手里拿着一方丝帕,提到母亲“蕤”和父亲“东木”。

    慕清在那一刻恍然领悟,孩子的父母就是当年让自己绝意音律的两个合箫的人。他试图向师父询问究竟,师父却什么也不说,并且第二天就带着孩子消失了。

    不能再安心种茶,慕清离开江宁再次北来汴梁。他打听到林东木已经在他离开汴梁那年亡故。关于赵蕤,他却始终得不到任何消息。

    慕清买下青叶门外的玉木小居,一边继续四处游荡寻找师父,一边盼望有一天师父可能会回来青叶,或者盼望有一天,赵蕤可能会回来……

    去年冬末,慕清收到从江宁展转寄达的一封苏州来信。他赶到苏州,在小秦巷一个居民的指引下见到师父的坟墓,师父在信中托付他的孩子去向不明。

    “我一直在苏州找你,没想到你却来了青叶。不要再说拒绝的话了,西樾,我奉师父之命照管你,我想,如果你母亲知道,她也会愿意有我看顾你。”

    ……

    她将离开青叶了,也许等她了结手边的最后一件事。她绝望于寻找母亲的线索,慕清已经在汴梁寻找了七年也没有找到,而且他一定寻找得非常用心。

    慕清对母亲是有知音之情的,她不忍拒绝对母亲有情的人。也许她当初就该服从祖父的安排,留在苏州等慕清。

    当初为什么要来青叶?为什么要请求水车上的那个人帮助她来青叶?“人生是徒劳的旅行”,她不肯相信祖父的这句告戒,终于为自己赢得一场徒劳的怅惘……

    “西樾兄在汴梁待上几年,慢慢也会觉得,汴梁也亲切。”水车上发呆的那个人还在举出挽留同窗的无力理由。

    “汴梁城太大,不喜欢。”她早已决定不喜欢汴梁,也不喜欢那个人的同窗之谊。

    这样说来,西樾兄真的没打算留在汴梁?西樾兄真的必将离去?

    心思有些乱,但廖羽迟试着开解自己,振作了一下说道:“江南的确好,我父亲也决定在苏州终老。”所以西樾兄即使回苏州,他也有机会再见西樾兄的。

    “房东先生家在汴梁,怎么父亲在苏州终老?”

    “我母亲是苏州人,临终前父亲答应她将来一起埋骨在她的故乡。父亲已经在苏州城外买了坟地,一半给了我母亲,一半留给自己……”

    他说得平常,她却忽然嫉妒,然后心酸。

    从“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愿望出发,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到达失望的终点。房东先生是个美好的人,他会象他的父亲一样,让他的故事有美好结局。

    一直怨恨这世界的寒冷。可是这世间其实也有温暖、光明,由非她而外的人去体会。她怨恨得无理,她得不到是因为她自己不好——孤僻,乖张,让人生厌……

    程西樾的沉默让廖羽迟转过头来。太阳很暖,倚坐在梨树枝桠上的西樾兄将脸埋在膝头,周围是晚开的淡白梨花。

    廖羽迟回忆起那个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的屋檐下,耐心等着檐外冷雨过去的孤独小孩。

    春日暖暖的太阳光里,西樾兄瑟缩着,似乎还留在冷雨春寒中。

    不该奇怪西樾兄忽然决定回江南。也许汴梁城对西樾兄来说一直太大,太陌生,西樾兄一直都不喜欢。

    梨花淡白,映照着西樾兄的灰色长衫和黑头发。这棵梨树每年春天最晚开花。它的花朵开落,青叶的春天就过去了……

    江婆婆拎着提篮,一路蹒跚着经过凉风阁,走近田垄。婆婆来给帮自己做活的书塾学生送茶水。

    “听说今天受罚的学生只有一个,所以婆婆我只带了一只茶碗来。”江婆婆提壶将那只茶碗注满,递给走下水车的廖羽迟。

    廖羽迟接过满碗的粗淡茶水,喝去将要溢出的,再将茶碗端到梨树下。

    程西樾抬起埋在膝头的脸,眯起的眼睛朦胧看着他,拈着一朵落花的手却没有接碗。廖羽迟忽然尴尬,不该将自己喝过的茶端给西樾兄。

    “我另倒了茶来给西樾兄。”廖羽迟腼腆道。

    可是他发现西樾兄的神情起了变化,似乎在聆听风里传来的什么声音。

    那是一缕箫声,廖羽迟从前听唐赋说过,知道那是善忘寺的了思住持吹的。

    “这曲子的名目连唐赋也不知道,好像是无名的箫曲。”廖羽迟顺着程西樾的目光,看着善忘寺的方向。

    “听在不知道的耳朵里,曲子都是无名的。”她惆怅道。

    “西樾兄认得这曲子?”他听唐赋称赞过西樾兄的音律造诣。

    “是《赴海》。”一首已经死去的曲子。

    《赴海》?“这曲子讲的是什么故事?”唐赋说过,每首曲子都是一个故事。

    她后悔自己不该引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耳朵不知道那曲子有什么关系?那曲子原本也是死去的曲子罢了,他没有知道它的必要。

    离开梨花树的枝桠,她回到水车踏板上。两个人并肩踩着水车时,她敷衍地说出那曲子的大意:不过是两条流水在去海洋的路上相遇。

    “这位小哥也知道那曲子呐,真是很难得啊。”坐在田垄上的江婆婆开口,“我只道那两个孩子去后,这青叶书塾附近就只有了思法师还明白那曲子了。”

    江婆婆在青叶书塾附近住了八十一年,她知道的青叶往事很多,很愿意有机会讲给帮自己踩水车的两个小书生听。关于了思法师,法师那两个同窗,还有凉风阁附近这棵梨花树,江婆婆其实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可以讲……

    了思的那位师兄进书塾,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江婆婆唯一的孙女嫁去后山,农忙时没有了帮手,那孩子偶然经过这里,主动过来帮婆婆的忙。因为那个孩子,青叶的先生们想到该照顾老邻居,于是替婆婆做农活成了惩罚淘气学生的方子。

    被罚做农活的学生常有,婆婆渐渐见不到那孩子了。可是婆婆一直感念他,常向人打听他。听说他渐渐成了塾长最看重的弟子,中山塾长夸奖那孩子好学深思、少年老成,以为那孩子定会科举成名,为青叶争光。

    两年后的春天,凉风阁边梨花树下的田垄上,婆婆意外地又看见那孩子。因为一个小师弟逃课受罚,他来替那师弟担水。

    他所以被连累,是因为那才入塾的小师弟太娇嫩。让这么娇嫩的孩子做农活,连婆婆也不忍的。何况不久后,他又多了一个爱受罚的师弟——时常在其他课上读“子曰”的了思。

    有一天三个孩子商量着,用书塾后园的竹子做了架小水车。浇灌的工作轻松了,了思就只管坐在垄头读“子曰”,那两个孩子却拿着竹箫,边踏水车边学吹一首曲子。

    农忙的季节过去了,两个孩子却没有间断来婆婆的田垅附近吹箫。他们常常跑来坐在这边的凉风阁里,似乎被他们学吹的那首曲子迷住了。

    春天过了是夏天,然后是秋天。田里的谷物熟了,黄灿灿映着青天,婆婆从山下往这里来时,一抬头就看见接着天际的谷子,远远地就听见那两个孩子的箫声。

    那秋大收。婆婆想将新谷做出的馒头请两个孩子尝尝。可惜老天不从人愿。新谷收割的那天夜里,两个孩子不知缘故地从书塾出走,忽然没了音信。

    接着书塾也不知缘故地被封查了,了思和好几个学生不知缘故地遭捕入了牢狱。

    十八年前那个大收的秋天,婆婆只觉得玉木山上下都着了山火一般乱了。

    婆婆在凉风阁这里再看见了思,是发生那件祸事半年以后。

    那也是一个春天,黄昏时候婆婆在这里踏着水车。她看见了思直直走了过来,经过她身边,将一个粗瓷坛子埋在凉风阁边的梨花树下。

    学生娃,怎么现在才回书塾?可知你那两个同窗去了哪里?婆婆问。

    学生娃从头至尾一声不响,好像没有看见婆婆,就只管发痴一般呆呆看着凉风阁,呆呆看着,看着……后来,善忘寺的晚钟声隔着山涧传过来。

    那以后,学生娃在善忘寺出了家,做了小和尚。

    年年梨树开花的季节,小和尚就吹起当初那两个孩子吹过的曲子。善忘寺的住持说,那首曲子里有小和尚参不破的禅机。

    就这么着,时光又过去了十年。十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青叶的学生也换了好几茬,可是梨花树总是在这里,婆婆也总能听到小和尚继续吹着曲子。

    梨花年年开,婆婆以为梨花树下埋着小和尚了思的一件心事。直到第十年的春天,婆婆发现梨花树下埋着的心事不是了思的,而是另一个孩子的。

    那年梨花季节,婆婆一大早来田里割草,看见凉风阁里坐着一个书生装束的人。他坐在阁子里面,一直对着阁外这棵梨花树看。

    好象是新来书塾的学生,好象很爱梨花。可是婆婆疑惑,他怎么不干脆去到梨花树下看个仔细?只管坐在阁子里面,远远地看着这棵梨花树。

    虽然疑惑过,婆婆也没有太在意,割过草就回了家。

    当天夜里,下了春季里不常见的,很大的一场雨。第二天婆婆再来这凉风阁边,满树的梨花全都被那场大雨落尽了。

    婆婆正可惜今春的梨花不禁雨,就看见凉风阁里,那人还像昨天早晨一样的姿势,一直坐在凉风阁里,一直对着凉风阁外的这棵梨花树看。

    他竟在这凉风阁里坐了一天一夜,看了这一天一夜的梨花。

    爱花的人一夜看花也不奇怪。可那一夜不是月白风清适合赏花的一夜,那一夜是落大雨的一夜。眼看着梨花经受一夜大雨,满树花朵全都落尽,他怎么经受得住呢?

    婆婆走近去,打算劝他回书塾。接着婆婆看见,他满头都落着梨花。

    不是满头都落着梨花,是他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花白得好像落了满头的梨花。

    他抬起满头梨花一样的白发,看着婆婆说了一句话:婆婆,麻烦婆婆田边这棵梨花树,替我陪了师兄这十年。

    婆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等到醒悟过来时,心里疼得厉害。

    婆婆认出面前的人是当年梨树下踏水车的师弟,于是知道,这树下埋的是当年和他一起吹着竹箫踏水车的师兄。

    婆婆心疼那过去了的师兄,又心疼面前新白了头发的师弟。婆婆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那师弟两眼看着落尽花朵的梨花树,似乎听不见婆婆在说话。

    婆婆很害怕,想起善忘寺的了思,就急忙去带了思过来。

    了思跟着婆婆回来时,那师弟坐在梨花树下,怀里捧着挖出的瓷坛子。

    现在才来看师兄,已经太迟了。了思说。

    师弟说,不是来看师兄,是来带师兄走。

    带师兄去哪里?去胡人的地方,好让师兄看见你背叛他得到的生活?

    不去胡人的地方。我们去从前约好去的地方。

    婆婆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觉得两个人的神情都可怜得很,叫人看了心里发酸。

    了思起先不想让步,可仔细看了那师弟半日,终于不再说什么。

    婆婆和了思一起,看着那师弟捧着师兄的骨灰,从凉风阁前的梨花树下站起来。他们看着那师弟走过凉风阁下山,看着那师弟在山路上回头再看一眼凉风阁。

    婆婆想,那孩子其实不该回头的。

    他回头再看一眼这凉风阁,结果呕出来满衣襟的血。

    婆婆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昨日不肯去到梨花树下看个仔细,却只坐在阁子里面,这么远远地看着这棵梨花树。

    他坐在这阁子里面一天一夜,不是在看梨花。他是在盼着那师兄从这梨花树下的泥土里面走出来,走到当初他们一起吹箫的凉风阁里去,走到他身边去。

    他在这阁子里面坐了一天一夜,等了一天一夜,盼了一天一夜。直盼得绝望心死,头发如那梨花一般白去了……

    了思到底陪着那师弟一起下山了。半年后了思再回来,接任做了善忘寺的住持。

    从那以后又过去有七年了,年年梨树开花,了思法师依旧在那边吹起当初那两个孩子吹过的曲子。婆婆不知道,那首曲子里的禅机,法师如今有没有参破。

    江婆婆把关于了思法师和他那两个同窗,关于这棵梨花树的往事,讲给如今帮她踩水车的两个小书生听。

    这两个小书生站在水车上,在江婆婆的故事里用同一个节奏踏出水车的“吱呀”声,就好像十八年前,那两个踏水车的小书生一样。

    了思的箫声在水车的“吱呀”声里间歇过,然后重又回旋而来。那略显单薄的曲调,廖羽迟知道曲名是《赴海》。

    《赴海》是双箫合曲,当年了思那两个同窗一起吹这曲子。现在听一支箫吹来,曲子显得单薄。好像一支流水失去了另一支流水的消息,独自赴海,前路断续的都是孤寂。

    廖羽迟想起西樾兄托他弃在故纸堆里的曲谱,似乎就是箫谱。它记载的会是什么曲子?

    西樾兄方才平平淡淡地说这曲子:不过是两条流水在去海洋的路上相遇。

    可是西樾兄曾经说得不平淡:希望它流到海里去……希望它在路上遇见另一条流水,它们一起好好的合成一条河,一起好好的流到海里去……

    西樾兄那夜关于河流好好相遇再一起好好入海的愿望,和这首曲子有关。

    廖羽迟想着当年吹《赴海》的两个人。想和西樾兄说说那两个人。但西樾兄只顾垂首闭目踏水车,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愿。

    一阵风过,梨花雨落在溪水、垄头、田间,落在水车旁,落在踏水车的两个人身上。长在玉木山顶的梨树春天最晚开花。它的花朵开落,青叶的春天就过去了。

    廖羽迟看着梨花飞飘。恍惚觉得那梨花树也和江婆婆一样,记得曾经深埋在自己身边的那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