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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是条小河,估计就是北面的老护城河吧,现在看着更像是条水渠,十几米宽的小河,两边是垒的整整齐齐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来的慢坡,种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墙脚下,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墙留下的土城遗址,河的南面是个小广场,现在就成了个大舞台。

    洪钧围着小广场走着,看着各种各样的人自娱自乐地玩儿着各种各样的招式,简直就像是浏览着一本包含各种文化娱乐和体育健身活动的百科全书。人们很自然地划分成几个特色鲜明的区域,却又各不影响。有一群是跳国标舞的,以中年人为主,配的音乐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风格的“主旋律”,搭档的形式很灵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两男或两女的,表情似乎稍严肃了些,显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艺、活动身体为目的,而不是只限于那种异性间的交际,装束也都很休闲随意,洪钧还看到有几个人穿着拖鞋在跳,看来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影响水平发挥,所以有一个人很快就跑到场边把拖鞋脱了,跑回去搂着舞伴光着脚转了起来,的确轻快多了。往前走着,洪钧耳朵里悠扬的舞曲声还没散去,就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节奏震撼了,他才忽然发现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蹦”着。他仔细地向四周张望着,看到了这一区域势力的强大,地上放着好几个大音箱,比刚才国标舞的录音机自然气派了许多,一个台阶上的几个人看样子是领舞,不过和洪钧在舞厅或夜总会里见过的那些领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这几个人可不是什么人花钱请来的,而是真正的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分子。洪钧看不明白这么多人一起跳的是种什么舞,眼前只能看见一大群的脑袋在整齐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钧猜想大多数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时候似乎面无表情,让洪钧感觉他们就像是在做一种跳动的“瑜伽”。

    洪钧刚以为他方才已经见识到了最热烈的场面,便发现他下的结论为时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队。洪钧立刻开始佩服了,因为整个广场上最大的“动静”不是靠任何电源支持的音响设备发出来了,却是一帮老年人全凭敲锣打鼓整出来的,可见“不插电”的威力。洪钧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正规军,统一的服装,统一的装备,整齐的动作,一样的表情,都在咧着嘴开心的笑着。洪钧不由得感叹,看来在中国,至少在北京,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乐的。洪钧也被感染了,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开始有些振奋,因为他只需要再过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快乐了。

    洪钧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老年秧歌队一趟趟地扭,听着单调的鼓点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还精神抖擞,站着的洪钧却觉得有些累了,他便漫无目的地接着走。很快,他就发现了广场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的人都踮着脚尖,不时地转着脖子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里看。洪钧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热闹了,这时却像换了个人,扒开一条缝硬往里钻,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着布鞋接着往里挤,一直挤到了站着的人的最里层,却发现里面还蹲着、坐着好几层,围着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着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个电视,桌子下面还放着几个电器样的黑匣子,估计不是录像机就是vcd机。电视里演着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着个男人,正攥着个话筒投入地大声唱着,穿着和洪钧一样的“老头衫”,把下摆从下往上卷到腋窝下边,腆着个肚子,看来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轿”唱罢,掌声热烈,叫好声一片,洪钧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片气氛里了,和周围的人融在一起,洪钧觉得自在,觉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来越卖力气,喊好喊得越来越响。但他还觉得不过瘾,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躁动,胸中有一种情绪要宣泄。洪钧好像是一只刚刚从厚厚的壳中化出的蝉,他要宣告,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只能缩在壳里在树干上爬的家伙了,他可以飞了。

    一段洪钧似乎熟悉的曲子响了起来,这段前奏他听过,这歌他会唱,而且这歌他现在就要唱。他看见旁边不远有个蹲着的人站了起来,抬脚在人群中寻找着落脚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着那只话筒。洪钧猛地向前扑,就好像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着人的头顶上蹦跳着,也不顾踩着了别人的脚还是腿,向桌子抢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冲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话筒。这时前奏已经过去,屏幕上已经走起了歌词,洪钧停了一下,喘了几口气,调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欢的那段,便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洪钧笑着,自顾自地咧着嘴笑着,甩着手,走在街上,身后是那片广场、那片人群、那片歌声。

    忽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来慰问的吧?”洪钧想,“这位听到我下岗的消息可是够晚的了。”

    洪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串手机号码,没有显示名字,心里想着会是谁呢,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说:“喂,哪位?”

    “请问是jim·洪吗?”洪钧一听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来是圈子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口音。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洪钧又问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杰森,我是维西尔公司的。”

    洪钧的心脏立刻跳得快了起来,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可现在电话来了,他的感觉却好像和当初期盼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洪钧已经听出这是典型的台湾国语,林杰森就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总经理。

    洪钧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尽量自然地说:“你好,林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是狗屁总,不要这样子,就叫我杰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杰森痛快地说。

    洪钧想笑,这个台湾人看来真是很实在,不装腔作势,才说了三句话,就连“狗屁”都已经带出来了。但洪钧已经和老外、香港人、台湾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湾人喜欢在谈话时用这种“粗鲁”来拉近和对方的距离。

    洪钧没有回话,他在等着杰森回答他刚才问的话,等杰森挑明来意。

    杰森接着说:“jim,现在打电话给你不算晚吧?我估计你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哟。”

    洪钧明显地感觉到杰森的话语里含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着沉默,让杰森继续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地应了一句:“还好,不晚,我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除了坐飞机。”

    手机里传出来杰森的笑声:“哈哈,jim你真是很敬业的哟。”

    洪钧没说话,杰森说:“我是刚下飞机,刚从上海飞来北京。”

    洪钧又问了一句,他实在有些不习惯杰森这样兜圈子:“找我有事吗?”

    杰森的笑声又响起来:“哈哈,jim,你是明知故问啊,我是专门来北京见你的呀。”

    洪钧早已经知道杰森来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既要假装没有猜到,还要矜持着装出不急于想知道的样子,洪钧又没有回话。

    杰森便说:“jim,我好想和你见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时间方便吗?”

    洪钧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电话终于来了,早在他要求皮特开掉他的时候就为自己设想好的机会终于来了。洪钧也知道,刚刚过了一天开心自在的日子,他这就又要回到他原来的圈子里去了。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将钻进杰森设好的圈套,还是杰森钻进了他洪钧设好的圈套,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已经钻进了他为自己设的下一个圈套。

    第七章

    国贸中心西边的星巴克咖啡馆里,洪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他刚要的但还没有动过的中杯摩卡,他一会儿看看摩卡上面漂浮着的一层厚厚的奶油,一会儿扭头向外,看着落地窗外路边的景色。

    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气还是挺热,现在正是下午两点,太阳毒毒地晒着。还好,连接星巴克对面的国贸西翼的过街楼形成了一个门洞,阳光只能从门洞里透过来一些,星巴克外面的路边全都被过街楼和西翼遮挡在黑影里,让洪钧感觉到很惬意。路上走着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里坐着的人高谈阔论,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钧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昨天的这个时刻他还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路上的人流和车河,现在又坐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圈子里了,这种时空变幻会让洪钧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属于哪里。

    就是因为这一带洪钧太熟悉了,所以昨晚杰森在电话里提议在这儿见面的时候,洪钧是犹豫了一阵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钧担心在这个外企一族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接头,要想不被认识的人碰到简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钧总觉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认识他的,随时会有个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隔窗在外面路上瞬间闪过的人里,随时会突然有一张熟悉的脸,冲着窗子里的他笑着招手。洪钧对杰森说圈子里的人常去国贸星巴克的,很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换个地方。杰森很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被人看见有什么关系,你洪钧已经不在ice了,咱们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竞争对手私下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