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中的刀声》 风铃·马蹄·刀 ——写在《风铃中的刀声》之前 作为一个作家,总是会觉得自己像一条茧中的蛹,总是想要求一种突破。可是这种突破是需要煎熬的,有时候经过了很长久很长久的煎熬之后,还是不能化为蝴蝶,化作蚕,更不要希望能练成丝了。 所以有很多作家困死在茧中。所以他们常常酗酒、吸毒、逃避,自暴自弃,甚至会把一根“雷明顿”的故弹猎枪含在自己的咽喉里,用一根本来握笔的手指扳开枪栓扣下扳机,把他自己和他的绝望同时毁灭。 创作是一件多么艰苦的事,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恐怕很少有人能明白。 可是一个作家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创作,否则他就会消失。 无声无息的消失就不如轰轰烈烈的毁灭了。 所以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自己能够有一种新的突破、新的创作。对他们来说,这种意境简直已经接近“禅”与“道”。 在这过程中,他们所受到的挫折辱骂与讪笑,甚至不会比唐三藏在求经的路途中所受的挫折与苦难少。 宗教、艺术、文学,在某一方面来讲是殊途同归的。在他们求新求变的过程中,总是免不了会有一些痛苦的煎熬。 作为一个已经写了二十五年武侠,已经写了两千余万字,而且已经被改编了两百多部武侠电影的作者来说,想求新求变,想创作突破,这种欲望也许已经比一个沉水的溺者,想看到一根浮木的希望更强烈。 只可惜这种希望往往是空的。 所以溺者死,作者亡,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们不死不亡的概率通常都不会超过千分之一。 风铃中的刀声绝不会是一条及时赶来的援救船,更不会是一块陆地。我最多只不过希望它是一根浮木而已,最多只不过希望它能带给我一点点生命上的绿意。 有一夜,在酒后,和倪匡兄,闲聊之中我忽然想起来这个名字。聊起来,故事也就来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只不过有点故事的影子而已。有一天,酒后醉,醉后醒。这个故事的影子居然成了一点形。 然后在床上,在浴中,在车里,在樽边,在我还可以思想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好像一只蛹忽然化作了蝴蝶。 蝴蝶也有很多种,有的美,有的丑,有的平凡,有的珍贵。 这只蝴蝶会是一只什么样的蝴蝶? 谁知道? 有一夜,有很多朋友在我家里喝酒,其中有编者、有作家、有导演、有明星、有名士、有美人,甚至还有江湖豪客、武术名家。 我提议玩一种游戏,一种很不好玩的游戏。 我提议由一个人说一个名词,然后每个人都要在很短的时间里说出他们认为和那个名词有关的另外三个名词。 譬如说:一个人说出来的名词是“花生”。 另外一个人联想到三个名词就是“杰美卡特”、“青春痘”、“红标米酒”。 那一天我提出来的是:“风铃”。 大家立刻联想到的有: 秋天、风、小孩的手、装饰、钉子、等待、音乐匣、悠闲、屋檐下、离别、幻想、门、问题、伴侣、寂寞、思情、警惕、忧郁、回忆、怀念…… 在这些回答中有很多是会很容易就会和风铃联想到一起的,有一些回答却会使别人觉得很奇突,譬如说钉子。“你怎么会把钉子和风铃联想到一起?”我问那个做出这个回答的人。 这一次他的回答更绝:“没有钉子风铃怎么能挂得住?”小孩的手呢?小孩的手又和风铃有什么关系? 回答的人说:“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小孩在看到风铃时不用手去玩一玩的?” “你呢?”他们问我:“你对于风铃的联想是什么?” “我和你们有点不同。”我说:“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写的,而所写的总是人,所以我对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联想到的都是人。” “这次你联想到的是一些什么人?” “浪子、远人、过客、离夫。”我忽然又说:“这次我甚至会联想到马蹄声。” “马蹄声?风铃怎么会让你联想到马蹄声?” 我给他们的是三行在新诗中流传极广的名句: 嘀哒哒的马蹄, 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一个寂寞的少妇独坐在风铃下,等待着她所思念的远人归来,她的心情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声音都会带给她无穷的幻想和希望,让她觉得远人已归。 等到她的希望和幻想破灭时,虽然会觉得哀伤痛苦,但是那一阵短短的希望毕竟还是美丽的。 所以诗人才会说:“是个美丽的错误”。 如果等到希望都没有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这一篇“风铃中的刀声”中,一开始我写的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当然也有刀。 一刀挥出,刀锋破空,震动了风铃。凄厉的刀声衬得风铃声更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起人们的相思。 相思中的人果然回来了,可是他的归来却又让所有的希望全部碎灭。 这是个多么残酷的故事,不幸的是真实有时比故事残酷。 于是思念就变成了仇恨,感怀就变成了怨毒。 于是血就要开始流了。 “为什么武侠里总是少不了要有流血的故事?”有人问我。 “不是武侠里少不了要有流血,而是人世间永远都避免不了这样的事。”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里,随时随刻都可能有这一类的事发生。” “这种事难道就永远不能停止?” “当然可以阻止。”我说:“只不过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已。” 我又补充:“这种代价虽然每个人都可以付出,但却很少有人愿意付出。” “为什么?” “因为要付出这种代价就要牺牲。” “牺牲什么?” “牺牲自己。”我说:“抑制自己的愤怒,容忍别人的过失,忘记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培养自己对别人的爱心。在某些方面来说,都可以算是一种自我牺牲。” “我明白了。”问我话的朋友说:“这个世界上的血腥和暴力一直很难被阻止,就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管这种事。” 他的神情严肃而沉痛:“因为要牺牲任何事都很容易,要牺牲自己却是非常困难。” “是的。” 我也用一种同样严肃而沉痛的表情看着我的朋友,用一种仿佛风铃的声音对他说: “可是如果你认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愿意牺牲自己的人,那你就完全错了。” 我的朋友笑了,大笑! 我也笑。 我笑,是因为我开心,我开心是因为我的朋友都知道,武侠里写的并不是血腥与暴力,而是容忍、爱心与牺牲。 我也相信这一类的故事也同样可以激动人心。 古龙 第一回 白色小屋中的白色女人 丁丁看到这栋白色小屋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看起来平凡而朴实。可是小屋外却有一道和小屋极不相配的非常幽雅的前廊,廊前的屋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只有在非常悠闲的人家里才能看得到的风铃。 丁丁的人快垮了,他的马也快垮了。 他这个人和他牵着的这匹马都不是容易垮的,他们都已经过千山万水,千难万苦,才到达这里。 他看到这栋白色的小屋和檐下的风铃时,几乎认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南。 春水绿波柳阴花树掩映下的小屋,屋檐下擦得发亮的风铃。 他仿佛已经可以听见那清悦的风钤声,在带着一种远山草木芬芳的春风中响起。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女人,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如幽灵。 “我知道你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我看得出你现在一定又累又饿又渴。” 她用一种很冷淡又很关切的态度看着这个从远方来的陌生年轻人:“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想来找一顿饭吃。” 丁丁点头,又垂下头:“吃饱了我还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 他腼腆的笑了笑:“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 她又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柔柔慢慢的:“你好像已经找到了。” 吃完了三大碗用咸菜和腊肉煮成的热汤面之后,她就带着他和他那匹嘴角已开始在流白沫的黄马,到她的马厩。 在这种地方,有这么样一个马厩已经可以算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她让他的马和她的白马共享一个马槽,却指着一堆稻草问他。 “在这里你睡不睡得着?” 他当然睡得着:“就算在一堆马粪上,我都能睡得着。”丁丁说。 她笑了。 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的那一朵笑容就像是白雪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梅花。 看着她的笑,他忽然觉得她好寂寞好寂寞。 他的马鞍上除了水囊粮袋外,还有两个奇怪的黄布包袱。水囊已干粮袋已空,这两个黄布包袱却是满满的,一个方圆,一个狭长。 丁丁把这两个包袱从鞍上解下,塞在稻草堆里的最深处,就和衣躺在稻草堆上。 带着远山芬芳的稻草香气,使得他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恍惚缥缈的梦境中。 他甚至梦见了一群羊,一个娇艳的牧羊女,正在用一条很长的鞭子抽打着这群羊,鞭子上甚至还带着刺。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在这群羊之中。 等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渗透了衣衫。 因梦今夜却无梦,因为她今夜根本就没有睡着。 等到她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呼啸的风声已经渐渐开始在荒原中消失,小屋外却响起了一阵阵极有规律的劈柴声。 丁丁已经开始在劈柴,用一种非常奇特非常有效又非常优雅的方式在劈柴。 她走出来,她披上一件棉袍走出来,倚在风铃下的檐柱旁。 他的动作并不快,他用的斧也不利,可是在他斧下的硬柴裂开时,却像是一连串爆竹中的火花。 她看着他,看得仿佛有点痴了。 等他停下来抹汗时,才看见她。这时候疲倦与饥渴已经在他脸上消失不见,因为运动后的健康汗珠已经在他脸上冒了出来。 “如果你不介意,这可不可以算作我付给你的食宿钱。” “可以。” 因梦的笑容如梦,“这已经太多了。” “我看得出你这里还有很多柴没有劈,马厩的栏杆也坏了。你那匹有汗血混种的马也该减一减膘,换一换蹄铁,甚至连你的屋顶都应该补一补了。” 丁丁说:“现在冬天已经要到了,你那个放腌肉腌鸡的小地窖更一定要补一补,否则到了明年春天,你的粮食就很可能变成了一堆臭水。” 因梦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留下来替我做这些事?” “是。” “为什么?” 丁丁叹了口气:“因为在冰解冻之前,我还找不出别的地方可去。” 她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至少也应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叫丁宁。”他说:“可是我的朋友们都叫我丁丁。” 她看见他时,他骑着一匹黄色的马,风尘滚滚,甚至连眸子和头发眉毛都已经被滚滚的砂尘染黄。在他黄皮马鞍旁所系着的是两个黄布包袱。 他的靴是黄色的牛皮靴,他靴下蹬着的是黄铜马蹬。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在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完全黑色的男人。 第二回 黑色的男人 九门,月圆,夜凉如水。 丁丁从稻单堆里拿出了那两个黄布包袱,解开了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包袱里是一套折叠得非常整齐的黑色衣裳和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靴。 在银色的门光下,谁都可以看出来这套衣裳是用一种非常昂贵的质料作成的,轻柔光滑如处女的皮肤。一个落拓天涯的浪子,是不配穿这种衣服的。 可是等他穿起来之后,世界上就绝对没有人再敢说他不配了。 光滑的衣料紧贴在他光滑瘦削的身体上,剪裁之贴身,手工之精细,使得他在瞬息之间就变成子另外一个人,甚至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 现在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头黑色的豹子。 他站在月光下,伸展四肢,全身上下每一个骨节中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 可是他耳边所响起的,却是另外一种声音,他仿佛又听见那个人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说:“丁丁,要记得在九月月圆的那一天晚上,你要去对付的是三个非常可怕的人,他们要杀人,就好像要喝水那么容易,他们要杀人时的样子,也好像在喝水时那么轻松自然,甚至他们在杀了你之后,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丁丁说:“如果我自己不想死,无论谁要我死都不容易。” 丁丁虽然这么说,却还是记住这三个人的名字,还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的资料都搜集得很完全。 这三个人就是—— 轩辕开山,男,三十三岁,身高七尺六寸,重一百八十四斤,使一把长柄开山斧,全长五尺四寸,重七十九斤,天生神力。 轩辕开山是一个樵夫的儿子,他的母亲是苗女。 他生长在云贵边区野人山中的一个浓密森林里,四岁时,就能举得起他父亲的斧头,七岁时就已经能用那把斧头砍树了。 三个月以后,他已经砍倒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棵树,再过三个月,他就用同样一把斧头砍死了他母亲的情人。 苗女对于贞操观念就好像浪子对金钱那么随便,没有人为这件事责备他。 所以他以后对人命价值的观念,也就看得比较随便,有时候他砍人,简直就好像砍树那么随便。 幸好人不是树,要砍人,通常都比要砍树难得多,所以他每年至少都要负伤二十七八次,至少都要躺在床上一百多天。 不幸的是,他也因此而磨练出一副打不死的铜筋铁骨,一股悍不畏死的凶悍之气,和一套无坚不摧的“轩辕开山三十六斧”。 这是他从无数次艰辛血战的经验中练出来的,比任何武学大师能够教给他的都实际有效。 这个人在他十六岁时,已经被武林中人公认为三十二个最可怕的杀手之一。 田灵子,女,二十七岁,已婚,结婚六次,每次成亲后不到一年,就已成为寡妇。 现仍寡居。 看见过田灵子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能够忘记她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在这个充满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人物的世界上,却只有一种女人是能够让男人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田灵子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身世是个谜,关于她身世的说法有很多种,其中最可信的一种是—— 她的父亲是一个流浪到中土来的扶桑浪人,强暴了她的母亲,生出了她。 她的母亲叫柳叶儿,是华山剑派掌门人的女弟子,剑法本来就很高。可是她的父亲却用一种极其诡秘怪异的东洋剑法击败了她,后来又取得了她的心。 所以田灵子的武功和剑法,兼取了她父母之长。剑法之轻灵得自华山,出手之诡异得自扶桑。 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嫁的六个丈夫也都是名门剑派后起一代高手中的佼佼者。 她当然也把她的丈夫们剑法中的精萃吸收过来。 所以,每当江湖中人看到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人,带着一种非常可爱的微笑,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在刹那间死于她的剑下。 可是比起那个牧羊儿来,轩辕开山和田灵子就变得只不过好像是一个和善的天使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种能让人做恶梦的人,牧羊儿绝对就是其中之一。 丁丁对他知道的最少,江湖中甚至没有人能够收集到有关他的资料。 他姓什么?叫什么?身世如何?武功如何? 没有人知道。 最怪异的是,江湖中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只知道他会用一条很长的鞭子,就好像边极荒原上那种邪恶的牧羊人,所用的那种邪恶的长鞭。 可怕的是,他的鞭子上还带着刺,就好像玫瑰花枝上的那种刺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牧的不是羊,而是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侏儒、残废、才子、学者、侠客、英雄、豪杰,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都是他鞭下的羊。 人世间全部有生命的动物,在他眼中看来全部都是他鞭下的羊,都要受他的鞭策奴役。 丁丁也曾在恶梦中梦见过他。 丁丁知道在今夜这一战中,最没有把握对付的人就是他。 因为他连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实在不愿意死在这么样一个人的手下。 丁丁解开了第二个包袱,那个狭长的黄布包袱,包袱里是一把刀。 一把刀,一把很狭很长的刀。 丁丁没有把刀拔出来。 因为这把刀用不着时常擦拭,也依旧可以保持它的锋利。 这把刀也不是用来观看玩赏的。 只是在面对他非杀不可的强仇大敌时,这把刀才会出鞘。 刀出鞘,必见血,敌不亡,我必亡。 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走过洒满月光的土地,来到用白石砌成的井栏,丁丁吊起了水桶,用井缆吊起了木桶,把冰冷的井水一桶桶从头上淋下,使他的人完全保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 井水从他的衣衫和刀鞘上流落,他的衣,他的裤,他的靴,他的刀鞘,在井水流过后,立刻就干了,干的就好像从未见过流水的沙漠一样。 然后他就走向死亡,笔笔直直的走向死亡。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将是谁的死亡? 因梦今夜又无梦。 她一直睁着眼,仿佛一直在等,是在等归人?还是在等过客? 圆月在窗前,月清,月冷,虽然月圆,依旧孤独。 人也一样。 窗外有月无风,檐下的风铃却响了起来,就好像天地间忽然有一股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杀气,忽然将这一串已安静久许的风铃振起。 她用她那一串洁白细密的牙齿,咬住了她苍白的嘴唇,慢慢的站起来,走到窗前。 一个黑色的男人,正从她的窗外走过,向月光尽头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三回 死亡之前 天刚刚黑,圆月刚刚升起,轩辕开山就准备睡了。 他刚刚吃光了整整一条烤得半熟的小山羊,准备再好好的睡足两个时辰,才有力气来对付今夜子时的决战。 把一张他赤手空拳从青海巴颜喀喇山猎来的苍牛皮,铺在砂石冰冰的荒漠上,他一躺下去,几乎就立刻睡着。 可是他立刻又惊醒。 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有一种听不见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可以断定已经有人来到附近,他的判断从未错误过。 在这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个人一走进他附近七尺方圆之内,他就要把这个人用他的一双手生生撕裂。七尺左右这种距离,已经是他安全的极限。 想不到脚步声居然恰好在七尺外的边缘上停了下来,他本来一直假装睡着了,现在却不得不眯起一只眼。银色的月光下,他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绣花衣裳的大孩子,站在他以多年经验所结断出的安全距离外,用一双特别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在这种穷山恶水的荒漠上,怎么会忽然出现这么样一个人? “小鬼,你是干什么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怕野狼把你吃了?” 轩辕开山厉声说。 “小鬼?你说我是小鬼?”穿绣花衣裳的小鬼吃吃的笑了,笑声如银铃。 “轩辕开山,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就敢说我是小鬼?”这个小鬼故意摇头叹气:“你知不知道在我六个老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都比你大十岁。” 轩辕开山愣住,忽然跳起来愣愣的看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大笑。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那个要命的田灵子。”他大笑:“幸好我也知道你只会要你老公的命,否则我早就已经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逃走。” 在灯光下,在一尺多远的距离以内看起来,这个小鬼果然已经不是个小鬼了。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已经是一个发育得非常健全的成熟女人。身材虽然比较娇小了一点,却还是有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心动的魅力。 轩辕开山看着她,摇头叹气。 “现在我才明白你那些老公怎么死的了,如果我是你老公,我也一样会死在你手里。” 田灵子也在盯着他看,看了半天之后才说。 “可是我却看不透你。”她说:“我已经注意你四五天了,从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 “哦。” “这四五天来我发现你把那附近每一个可作战的地方都观察的非常仔细,甚至连那里土质的柔软或坚硬都了解得非常透彻,甚至连那地区风向的变化也摸透了。” 田灵子说:“我本来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 轩辕开山又大笑。 “粗枝大叶的男人也一样想活下去,不想死的人在这种生死决战之前怎么能不细心?” 灯光是从八盏羊角灯里透出来的,羊角灯挂在一个极华美舒服的羊皮帐篷里,帐篷在荒漠边缘一道屏风般的岩石山障后,帐篷里有一种可以让每个人都觉得很舒服的设备,甚至已经可以说完全应有尽有。 田灵子无疑是一个非常讲究享受的女人,从轩辕开山踏入这个帐篷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发觉了这一点。 因为就在他走进这帐篷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四个眉目清秀,身材都极健壮的男孩,正在为她铺床叠被,设菜置酒。 走进了温暖的帐篷,脱下了绣花的长袍,她身上就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般的轻纱了。在镂空的羊角灯光下看来,甚至连一些情人都不容易看到的地方,都能看得很清楚。 四个小男孩毫无避讳的直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年轻而原始的激情与欲望。 看到这种眼色,就可以想像到他们和她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田灵子居然也连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用手勾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肩,吃吃的笑着说:“能够让女人青春永驻的方法有很多种,我发现其中最有效的一种就是年轻漂亮的小男孩。” 轩辕开山大笑:“我看得出你这种方法不但有效,而且有趣。” 田灵子说:“所以等你再老一点的时候,你也不妨找几个漂亮的小姑娘来试验试验。” 她笑得妩媚冶艳。 轩辕开山却没有去看她的笑容,他从她的笑脸一直往下看。 “我不喜欢小姑娘,我只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我听说高大魁伟的男人,都喜欢欺负娇小的女人。”田灵子淡淡的说:“我也听说过,被你欺负过的女孩子可真不少。” 轩辕开山直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腰,眼睛里已经有了红丝。 “你怕不怕?” “怕什么?” “你怕不怕我强奸你?” 田灵子又笑了,用一种柔柔细细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根本没有把握能制得住我。何况这些小鬼也不是好惹的。” 四个小男孩立刻瞪大了眼睛,瞪着轩辕,眼睛里立刻都充满了杀机和敌意。 田灵子拉起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手,放在鲜红的樱唇下亲吻。 “他们的年纪虽然不大,却都已经学会了两极四仪剑阵。”田灵子柔声道:“你大概也听说过,我的第五任老公是武当派中极有名望的一位名宿高手。” 轩辕开山还是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大笑。 “我服了你了,我真不敢动你。这也是你运气好,遇见的是我。” (2) “哦?” “如果你遇见的是那个牧羊儿,现在你已经被赤条条的绑在柱子上了。” 田灵子先捧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来亲了亲,才回过头去问轩辕。 “你见过牧羊儿?” “我没有。” 田灵子微笑,笑得迷人极了。 “那末你怎么知道他会对我有兴趣?”她问轩辕:“你怎么知道被赤条条绑在柱子上的人不是你?” 轩辕的笑声停顿。 他也曾听说过牧羊儿是个女人,一个残酷而变态的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远比对付女人更凶暴残忍。 田灵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悠的说:“我曾经听一个很可靠的消息来源说,她是个比我更娇小的女人。” 她说:“你也应该知道娇小的女人,最喜欢欺负的也就是你这种魁伟高大的男人。”她又笑:“如果她真的来了,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你?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说完这句话,她就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沙哑而甜蜜的声音说:“小轩辕,你用不着害怕,小田田,你也用不着高兴。我要对付你们的法子,绝对是一样的。” 这个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中,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恐怖之意。 牧羊儿真的来了。 走进帐篷来的是个非常高非常瘦的人,一定要低低的弯着腰才能走进来。 严格来说,他根本不是走进来的,而是像一个僵尸幽灵般漂浮着移动进来的,四脚关节间根本就没有行走的迹象。 他身上穿着件像西方苦行僧经常穿着的那种褐色连帽长袍,袍角一直拖到地上,帽沿直垂到眉下,只露出一双孩子般天真无邪湛蓝色的眼睛。 可是等到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中立刻就会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邪异。 现在他就正在笑。 “男人和女人我全都喜欢,所以你们全都用不着担心。我对付男人和女人的法子都一定完全公平。” 轩辕开山额上的青筋已突起,田灵子却还是笑得那么甜蜜。 “不管怎么样,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应该先宽衣坐下,喝一杯酒。我们总是同一条线上的人。” “那么你就不应该请我宽衣了,我脱下衣服来,通常都会让人吓一跳的。”牧羊儿邪笑:“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吓一跳。” “我想我们不会。”田灵子带着优雅的微笑:“我相信轩辕大兄见到的女人已经够多了,我见过的女人也不会太少。” 牧羊儿笑的更邪。 “好。”他说:“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看着他那件七尺多长的褐色长袍滑落到地上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像是在严冬骤然极寒中忽然被冻死的人一样。 那种表情是谁都没有办法形容的。 他们所看见的竟是个侏儒,一个三尺高的侏儒。站在五尺高的高椅上,身上惟一穿着的,好像只不过是条鲜红的丝带。 “现在我已经宽衣了。”他问依旧面不改色的田灵子:“我是不是已经可以坐下来?” “请坐。” “我是不是应该坐在主人旁边?” “当然。” 田灵子还是一点都不在乎,那四个小男孩却开始爆炸了。 四把精芒闪动的短剑忽然出鞘,分别从四个诡秘难测的角度,刺向这个淫猥的疯子。号称内家第一正宗的武当两剑四仪剑法,在此时此刻,从他们手中刺出,仿佛也带着种说不出的邪气。 牧羊儿却还是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坐在田灵子身边。 等他坐下来时,四个小男孩都已经飞出去了,带着一连串飞溅的血珠飞了出去,每个人咽喉上都多了一个血红的窟窿,谁也没看见这个窟窿是怎么会忽然冒出来的。 飞溅的血珠落下,轩辕开山连动都没有动。他全身上下仿佛都已僵硬,只有眼中的红丝更红。 牧羊儿笑眯眯的看着他问:“小轩辕,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有点佩服我?”牧羊儿又问。 “好像已经有一点。”轩辕看着他那双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小手:“我只奇怪你手里的鞭子到哪里去了。” 牧羊儿大笑:“对付这种小垃圾,我还要用鞭子?”他说:“等到我要用鞭子的时候,要对付的至少也是你这种人。” 他把他的小手放在田灵子的大腿上:“你呢?你有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她轻轻柔柔的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一堆垃圾?” “这么样看起来,我们三个人的想法好像已经有点沟通了。”牧羊儿把她的酒杯拿过来,浅浅的啜了一口:“我相信你们现在都已经完全明白,要对付今天晚上那个对手,我们自己的思想一定要完全一致。” “我明白。” “那个人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可是你们如果能绝对接纳我的意见,我保证他绝不会活过今夜子时。” “我相信。”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管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不能反对。”牧羊儿说:“否则你们两位的咽喉很可能已经先被割断。” 没有人反驳他的话,没有人会反驳一个如此可怕的疯子。 牧羊儿轻轻的松了口气。 “在这个情况下,如果我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那我就简直是不知好歹的畜生了。”他用他的小手优雅的举杯:“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的轻松一下,等着那个人来送死?” 他的声音优美宛如黄昏时情人的歌曲:“我一直都觉得,等着别人来送死,是件最有趣也最刺激的事。” 这时候白色小屋檐下的风铃仍然在响,丁丁正准备穿越那一片寂寞的荒漠,进入死亡。 第四回 死之戏 荒漠边缘像一块鹰翼般的风化岩石下,有一座新坟,坟前甚至连石碑都没有,只种着一株仙人掌。 丁丁默默的从坟前走过去,心里在想,今夜他如果战死,会不会有人将他埋葬。 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苍白的女人,想起了她的温柔和冷漠,想起小屋檐下那一串总会撩起他无限乡愁的风铃。 可是等他走过这一扦黄土时,他就将这一缕情思和乡愁完全抛开了。 在生死决战之前,是不应该想起这些事的,情愁总是会让人们软弱。 软弱就是死。 走入荒漠时,丁丁的脚步已经走出了一种奇特的规律,就像是在配合着生命中某种神秘的节奏,每一个节奏都踩在生死之间那一线薄如剃刀边缘的间隙上。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一堆燃烧在帐篷前的火焰,也看到了那个穿一身薄纱的女人。 她痴痴的站在那里,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在闪动的火光下,她娇小而成熟的胴体却像是在不停的扭动变幻,几乎已将人类所有的情欲都扭动出来。 在火光和月色可以照亮到的范围中,丁丁只看见了她一个人。 ——轩辕开山和牧羊儿呢? 丁丁用鼻子去想,也可以想得出来,另外两人当然一定是躲在黑暗中某一个最险恶的阴影里,等着向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可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 他依旧用同样的姿态和步伐走过去,直走到火焰也照上他的脸的时候才说: “我就是你们在等的人,也就是你们要杀的人,现在我已经来了。”丁丁的口气很平静:“所以现在你们随时都可以出手,随便用什么方法出手都行。” 丁丁说的是真话。 只要他们能够杀了他,无沦他们用的是多么下流卑鄙恶毒的方法,他都不会怪他们的。 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动手,黑暗中隐藏的敌人没有出手,火焰前穿薄纱的女人也没有出手。 她的脸上仍然全无表情,却又偏偏显得那么凄艳而神秘,就仿佛一个从九天谪降下来,迷失在某一处蛮荒沼泽中的仙女。 丁丁也好像有点迷失了。 荒原寂寂,天地无声,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可是丁丁知道,这期间能有生死。 因为他已经在这一片不能用常理解释的静寂中,听到了一阵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声音。 他居然仿佛听见了一阵风铃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铃声。 白色的小屋,檐下的风铃,刀还未出鞘,铃声是什么振响的呢? 丁丁立刻就听到一阵极奇的风声,开始时宛如远处的蚊鸣,忽然间就变成了近处的风啸,忽然间又变成了天威震怒下的海啸。 鬼哭神号,天地变色,人神皆惊。在这一阵让人仿佛就像觉得是海啸的呼啸声中,忽然出现了一条黑影,就好像是一条隐藏在滚滚乌云中的灵蛇一样,忽然间在破晓日出的万道精芒中出现了。 这万道精芒就是那一堆闪动的火焰。 灵动万变的蛇影,带着凄厉的风声,忽然缠住了火堆前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人。 薄纱立刻化作了万朵残花,残花如蝴蝶般飞舞,女人已赤裸。 她那玲珑剔透的晶莹胴体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红的鞭痕,鲜血立刻开始流下,流过她雪白平坦的小腹。 这一鞭的灵与威已令人无法想像,更令人无法想像的是,挨了这一鞭的人却仍然痴立驯服如绵羊。 就在这时候,火焰又暗浅了下来,远处又有呼啸声响起。 丁丁的瞳孔收缩。 因为他又看见了一道灵蛇般的鞭影飞卷而来。 他明知站在火焰前的这个女子就是想要他命的田灵子,可是他也不忍心眼看着她再挨上一鞭。 他以左手负腕握刀鞘,以刀柄上的环,反扣急卷而来的鞭影。 鞭子本来是往女人抽过去的,鞭梢上的刺本来是抽向女人身上一些最重要的地方,可是等到丁丁的刀环扣上去时,鞭梢忽然反卷,卷向丁丁的喉结。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本来要挨鞭子的女人,居然也扑向丁丁。 她一直垂落在腰肢旁的双臂后,竟赫然也在这一刹那间出现了两把精芒闪动的短剑,直刺丁丁的心脏和腰眼。 这时候丁丁的右手已握住刀柄,谁也没法子看出他是在什么时候握住刀柄的。 他的手掌握住刀柄时,就好像一个多情的少年,握住了他初恋情人的乳房一样,他的心立刻变得充实而温暖,而且充满了自信。 就在这时候鞭梢与剑光已向他击下,眼看已经要将他击杀在火焰前。 只可惜他的刀也已出鞘。 刀光闪,火焰动!灵杀退,剑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