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阁主》 第1节 书香门第txt下载论坛整理 ================ 《寻仙阁主》 作者:水泊渊 文案: 天雷滚滚,脑洞大开 越老板嫁过三任夫君 第一任把她休了 第二任逼得她跳崖 第三任什么都好,就是身份有点复杂 煤渣逆袭,任重而道远啊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欢喜冤家 江湖恩怨 主角:越嫣然,欧阳维 ┃ 配角:一堆 ┃ 其它:1v1,先虐女主再虐男主 ================ 第一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 第1章 越嫣然 越老板姓不详,名嫣然,是南瑜国花街第一楼的头牌花魁,牌子一挂就是六年。 越嫣然霸占了这么多年头牌的名号,美貌是一方面,手腕是一方面,人脉是一方面,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打拼天下的青楼,是她自己出钱开的。 不错,南瑜第一大妓馆,坐落在文京花街柳巷黄金地段的寻仙楼,老板就是越嫣然。 说起越老板其人,也的确有点故事,她从记事起到双十年纪,用的名字一直是岳淡然,没出阁之前的身份,是神剑山庄的庶出小姐。 据宫廷野史,岳淡然的生父本是个万夫莫敌的人物,只因生了个扫把星的女儿,才死无全尸;兼有江湖传闻,岳淡然的亲娘本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奈何红颜薄命无善终。 岳淡然自幼寄人篱下,尝尽尽人情冷暖,偏偏还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了与她地位悬殊的皇长子。 可人家爱的是岳家正牌大小姐岳思卿。 岳淡然和岳思卿,就是所谓的绿叶红花。岳思卿要飞上枝头做太子妃,岳淡然代岳思卿嫁到大小姐指腹为婚的药王家。 虽盲婚盲嫁,夫君有病,婆婆严厉,小姑刁难,岳淡然毕竟过了几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日子,可惜福薄命贱,过门三年也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又对妾室心存妒恨,犯尽七出之条,被一纸休书赶出门,沦落江湖入风尘。 第2章 越嫣然 一个人的前半生与后半生能有多少差别? 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就天差地别! 岳淡然是无人眷顾的倒霉鬼,越嫣然却是众星捧月的俏花魁,自从她挂牌出道,身边就美男环绕,从不缺人,除了人所共知的“四妃”,还有“三宫六院”等着她临幸,日子过的比西琳女皇还风流。 这么个争议不断的女子,却成了朝堂江湖茶余饭后的谈笑焦点;只要跟越嫣然沾上点关系,就不怕上街没人识你。 越嫣然挑恩客的标准,是传说中的四字真言,一为“无妻”,二要“绝色”;想做越老板的入幕之宾,若无倾国美颜,也要有绝世风度,否则她是不会亲自接待的。 这么个标准流传出去,江湖上但凡有点自我感觉良好的公子侠客,就都有了往寻仙楼一奔的好奇心。天长日久,越老板选情人的标准,竟成了智慧与容貌的标杆。 一转眼,越嫣然已二十有六,出道几年,名利兼收,只恨年岁越来越老,芳华凋零青春不再。 …… 老板过寿,寻仙楼从一早都忙翻了天,全楼老少平日里被越嫣然欺压惯了,都憋着气等她生日这天一起找回来。 越老板本还硬撑风度,在不知第几个“寿比南山”的恶意祝福下,终于心火爆发,回房生起了闷气;想东想西的当口,楼下有人对她扯脖子喊,“痴王在府中遇刺,请老板入府相见。” 越嫣然伸头往楼下看,叫人的是寻仙楼金牌龟公朱二。 “你鬼叫了一句什么?” “痴王在府中遇刺,请你入府相见。” 王爷遇刺了干吗请她入府相见,莫非遇刺这事激起了那狐狸精某方面的特殊需求?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诡异,越嫣然猜是自己听错了,就向楼下又确认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朱二正同另一金牌龟公归一在楼梯角扯闲皮,被越嫣然问的一愣,半晌才斟酌用词又说了一遍,“王府里昨夜遭了刺客,痴王爷受了伤,想请老板入府相见。” “入府相见”四个字果然事实存在,朱二一解释反倒更添糊涂。 归一听见话茬,同越嫣然面面相觑,审时度势替老板问了句,“王爷遇刺了不找郎中找花娘,这是哪门子道理?” 朱二本也觉这事十分荒唐,奈何他是个聪明人有颗玲珑心,竟硬是从中理出点逻辑,“痴王爷平日里最爱才子佳人的噱头,此番遇刺,怕是要请老板配合走一回‘美姬探情郎’。” 越嫣然与归一方才恍然大悟,皆料定是那英明伟大驰王殿下又在变着法地出幺蛾子。 第3章 欧阳驰 叫出台的王爷全名欧阳驰,封号驰王,乃是南瑜天子的仲兄。此君天生是个扶不上台面的风流种子,对功名利禄,社稷江山从不留心,在兵部混个闲差也混的如坐针毡,整日只顾吟诗作赋,满嘴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最喜欢在外结交个把红颜知己,陪他耍郎情妾意的勾当。 这红颜知己哪能随便结交。良家妇女,名门闺秀没事跟个不争气的王爷写情诗谈艳曲,互诉衷肠,岂不平白败坏声名。事不得已,驰王殿下只能在烟花柳巷求红颜知己,天长日久劣迹斑斑,才落下痴王的美名。 就这么个人物,不跟越嫣然勾搭上就怪了。 一个是自封的才子,一个是人称的佳人,一个出钱,一个收钱,一个想爱,一个愿恋,成日里是甜言纷飞,蜜语成海,却还学人君子之交,愣把桩买卖做的犹如倾城佳话一般光辉灿烂。 越嫣然做生意从不亏人,迎来送往这些自然不在话下,除此之外,她还兼顾角色扮演,说白了就是给风流才俊,多情王爷们装一装暧昧之交。 然而越嫣然做生意也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较真,讲死理,有妻的客人她是坚决不接待的。想当初痴王妃还活着时,越老板愣是没给过欧阳驰一个正眼,后来赶上王妃不知是死得好,还是死得巧,总之就是忽染暴病归了天,这城东城西一对痴男怨女才修成正果,互有走动。 “武侠”曾大胆猜测,痴王妃是被痴王爷给生生治死的,内中诱因,就是那女子不幸成了痴王爷与越嫣然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 当然,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的流言。 越嫣然出道几年,被传出来的奇闻轶事基本没一个是正面的,流传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压根不指着洗白。 越嫣然坐轿来到驰王府,调整表情,心里暗念,本求登台完美,出场惊艳,却反被欧阳驰给完美惊艳。 两人见面时,痴王爷正斜躺在桃花树下的软榻上休养生息,小样的病歪歪地往那一靠,脸上透露些招人心疼的可怜,眼神再流淌出三分掺水的忧郁,果真是风情到了骨子里。 驰王殿下再不成器也继承了皇室血统,平日里要不那么矫情,可称得是风流倜傥,再加上这厮文采确实不错,且时时处处要显示不同流俗,顺带也沾染了些许儒风道骨的味道,如沐春风地一笑不说话,还挺像池子里开的莲花,可惜他放浪调起情来,就不得不让人联想起荷花再漂亮,根也是扎在烂稀泥里。 戏没开演就被比到了底下,心里怎么能服气,不服气难免生出点怨气,越嫣然看着痴王爷那弱柳扶风的模样,心里冷笑:这狐狸精天生一副媚骨,没去给西琳女皇当男妃倒平白糟蹋了一块好材料。 越老板盈步款款,跟着领路的太监往桃花树下走,心下思量着开场白怎么说出口。 瞧着欧阳驰这半死不活的怂样,状似是遇刺刺到了身上,她要是奋不顾身扑上去嚎啕,戏就过了,可要是不哭,似乎也不妥当,说到底,这哭的时机,哭的分寸,还真得拿捏好。 一边在心里盘算,一手扒掉挡路的太监,想往上冲却望而却步地装起了惊诧,小眼圈立马就熬红了,小嗓子登时变嘶哑了,带些半含泪半遮掩的意境,想快走却还绷着的情形,拿捏角度,轻轻跪在欧阳驰的面前,酝酿半天哽咽一句,“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这一句说的辗转动人,听着品着还真有点假戏真做,关心关怀的意味。 第二回合梆子才敲响,越嫣然就抢了这么个先机,欧阳驰自然也被腼腆了。 可惜了(liao)了,可惜了(liao)了! 欧阳驰是什么人啊,人家那是“痴王爷”,情场高手,风尘侠客,越嫣然精雕细琢的问候听在别人耳里,怕连银子都揣到兜了,落在痴王爷这,却也只在他浓妆艳抹的脸上激起一点若有似无的波澜。 越嫣然看到欧阳驰的表现,显然是失望至极的,她知道那人压根就没买她的账。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如果人家一开始就是来看戏的,到最后被糊弄到戏里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越嫣然就是越嫣然,心里发凉脸上不露怯,硬挺着头皮往下演,这回眼泪是真淌下来了,湿哒哒滴在两人一见面就已交握的手上。 “王爷,您伤着了吗?” 欧阳驰也觉出再不说话是不行的,这才抽出手情意绵绵抚摸越嫣然头发,不着痕迹把那些个眼泪鼻涕的都还给失主,话中的温柔似能挤出水来。 “越儿不要难过,本王没有大碍。” 第4章 欧阳驰 越老板正犯难要是这狐狸一直不开口,戏该怎么往下演,等的烈火焚心终于盼到他张嘴,她才敢快马加鞭借势嗔一句,“都这样了,还没大碍……” 话到此处,又哽咽了,一边哽咽,一边琢磨下句词怎么走,必然是要问是谁干的,何方神圣为民除害替神做主,哪山英豪敢在王爷府里行刺,然而这话要问就得问的非常艺术,不能义愤填膺地高叫“谁这么大胆连王爷都敢伤”。这话有主母的派头,是专替王妃爱妾预备的,轮不到越嫣然逾矩;然而也不能不闻不问,那会打翻人类都有好奇心的常情,硬挺着就透底她是在做戏了。 人家知道你在演戏不要紧,知道了也不能不掏钱,知道了也不能不叫好,但要是自己演出了瑕疵纰漏,那就是予人口实。 走小差的空当,越老板漏听了欧阳驰那极具敷衍意味的安抚,还差点错过一句相当要命的说辞。 “昨天夜里进府行刺的是寻仙阁主。” 什么叫“一石激起千层浪”? 竟然连个“似乎”都没有! 越嫣然心里一跳,暗暗埋怨欧阳驰不按常理出牌,就这么无声无息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第2节 “寻仙阁主?绝不会是他,越儿绝没替他接过这种生意……” 越老板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将半句言语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丢还给了欧阳驰,就乖乖住了嘴。 欧阳驰盯着越嫣然无辜的脸,脸僵了一瞬就舒展成了一朵花,“越儿别多心,本王并非说你什么。” 这话说得十分有意,欧阳驰明显是不想撕破脸皮,越嫣然就放开了手脚装委屈,“王爷,会不会弄错了,我从来没听说有人要危害王爷,就算真的有,我又怎么可能替寻仙阁主应承,容他助纣为虐?” 这句似乎是解释,听在欧阳驰耳里却有狡辩的意味。可惜越嫣然戏演的没纰漏,他要是不拍手就是没风度,不如给她个台阶以求和气。 “越儿不要着急,本王不是怀疑你,只唯恐那寻仙阁主受了别人指使,才敢这么做。” 越嫣然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这狐狸是给了她一半梯子,认定了刺客就是寻仙阁主,还开脱我越嫣然不是指使,所谓的不诚心,也不过如此。 欧阳驰硬是从越老板那滴水不漏的芙蓉面上看出了点气恼的蛛丝马迹,忙见好就收转换话题,“越儿今天就留在府里陪本王吧!” 但凡是谁听到这么转折的话都得发蒙,越嫣然也被不能免俗,心说你个痴狐狸,到底是心眼快呢还是发情快?没给全台阶却在下面垫一凳子,也算将就给了面子,别无他法,只有接了。 不接怎么办呢,还能一刀宰了这狐狸精? “王爷~” 如此妖娆耍媚的语气,越嫣然自己听着都寒颤,要不是实战操练了那么多年有了免疫力,恐怕在午夜梦回时都无法面对余下的人生,“您都伤成这样了,还……” 欧阳驰朗声大笑,呵呵几声之后,又觉自己作为一个刚被刺的人笑得太朗声了,忙补了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引得越嫣然凑到床边给他顺背,两个人也就顺势抱在了一起。 这一抱,可是又自然又甜腻,明里暗里谁看到都会长针眼。 “我都等了这么久,越儿还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欧阳驰话里若是省了“本王”二字,就预示他欲出神机做戏,这么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紧紧盯住越嫣然的两只明眸,话说的一句比一句惊悚。 “王爷又来了,总是没个正经,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说说知心话不好吗,干什么总是打趣?” 越嫣然语气多了几分撒娇意味,昭显她要使格挡装糊涂,那么一双勾人的杏仁眼毫不畏惧地瞪回去,眼里明白写着谁怕谁。 如此电光火石暗下交锋,来回去往各不相让,欧阳驰想从越嫣然毫无瑕疵的表情里品出蹊跷,越嫣然想从欧阳驰滴水不漏的言辞里套点纰漏,看似艳俗的交往,却只为互相掂量,各怀鬼胎的试探,也只求摸清底牌,好一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欧阳驰的桃花眼好像是被越嫣然的杏仁眼给晃迷糊了,也不知是真动情了还是真发情了,这脸是越凑越近。 “越儿,你不乖呦,每次说到这个你就回避。”语罢两片薄唇就要贴上去亲热。 越嫣然似乎也被欧阳驰那就在脸前的丝丝呼吸撩拨得心肝痒暖,不知是真动情了还是真发情了,本来也想把嘴贴上去回应,赶在节骨眼上却还是要说话的,权衡之下,不动声色转了九十度脑袋,当做补偿把玲珑耳垂送到狐狸嘴边。 “王爷,我也想……只是您现在病着,等您好了……” 话里那些个省略,都起到了很好的挑逗作用,痴王爷知情识趣将越嫣然耳朵含到嘴里细细品尝,动辄轻舔细咬,齿合忽重忽轻,看架势是铁了心要撩拨越嫣然。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越儿还信不过本王的吗?” 越嫣然在心里冷笑:是什么程度的伤你自己还不知道吗?真要在我面前唱这一出失空斩? “我今天过生日,寻仙楼上下都等着我回去开席寿宴,实在是陪不了王爷了。” 欧阳驰听罢这句,心叹这女人一箭双雕的好手段,一边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要脱身,一边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要钱财。既然他占了这“痴王爷”的名声,就不能做不和体面的事。如此这般恋恋不舍地放了越嫣然,随即柔声问道,“越儿怎么不早说?本王也好安排在府里给你摆酒排戏。” 越老板暗呸一声,心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越嫣然今儿过寿,这厮都不看“武侠”,“江湖秘史”?面子里这么想,面子外可不能这么说,“王爷,您贵人事忙,越儿怎么敢为这点小事劳您大驾?” 贵人事忙,忙着被人刺,忙着被人杀! 欧阳驰自然不会听不出越嫣然话里若有似无的含讥带讽,玉面堆笑的弧度也应景开大。 “本王与越儿说笑呢!我怎么会记不得你生日。来人,把昨日备好的八宝金盒取来。” 越嫣然满脸皆笑,唯有眼中含冰,听那“昨日”二字明明就是说给她听的,一旁不识相的太监却被莫名其妙的突击吩咐搞到呆愣,明摆着没在第一时间领会主子意图,导致痴王爷一句深情对唱,被撕出个大大的纰漏。 欧阳驰脸上的表情真是叫精彩,恨不得立刻宰了那迟钝奴才,该天杀的混账东西领了命就该立马下场,脑子不灵光却还杵在那想,一想不要紧,不露馅才怪。 越老板脸上的表情也是很精彩,不动生色在第一时间就抓到痴王爷吃瘪的落魄样子,虽只昙花一现的一瞬间,却已够了。心里乐到她大方给欧阳驰一个大大的台阶,樱桃小口一抬就去轻啄痴王爷那因恼怒而略略撅起的嘴唇。 欧阳驰原以为越嫣然会借东风大做文章,无料她如此低调,这般心深。 美人送吻就会挤掉理智,越嫣然还来不及全身而退,就被人半真半假地抱在怀里亲个畅快淋漓。 明知这出活春宫会传到某人耳里,两人却都在心里幸灾乐祸。 一吻天雷勾动地火,眼看都要溃不成军,不知死的奴才却又不知死地跑了出来,不知死地禀报一句,“王爷,八宝金盒取来了。” 越老板不动生色地收了兵,痴王爷也不动声色地收兵,收的却很勉强。 欧阳驰强忍怒气接过八宝金盒,故作无状递到身边人的手里,笑着问道,“这是本王为越儿准备的寿礼,看看喜不喜欢?” “只要王爷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越嫣然笑盈盈接过金盒,一头扎在欧阳驰怀里连声娇笑。这笑多半是为嘲弄痴王爷偷鸡不成蚀把米,大智若愚却只剩愚。 戏子不知戏开场,何人在旁话尽凄凉。 东风故作西风状,只图孔明祈天一场! 欧阳驰貌似猜透了越嫣然心思,苦笑今日一场交手,脸算是彻底丢尽,本着也不能让对手太好过的心思,似无心问一句,“越儿,你今年多大了?” 果不其然…… 越老板闻言脸成了黑锅底,生平头一次感谢那些不关注“武侠”小报,“江湖秘史”的武林同道。 “人家才不告诉你呢,王爷坏死了。” 欧阳驰拼回半分颜面,笑着说道,“越儿也该正经找个归宿了,不如……就跟了本王?” 第5章 柳寻仙 越嫣然出王府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家当铺,把那装着八样首饰的八宝金盒给当成了银子。 卖了这破东西没有一点心疼,也不知是那倒霉奴才从欧阳驰的哪位爱姬美妾哪里临时借来撑场面的,这种没心没肺的礼,越老板最不放在眼里。 从王府到当铺的这一段路,越嫣然都走得晕晕乎乎呢,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欧阳驰已经说破了要要她。 不是“要她”的那个“要她”,却是“要她”的那个“要她”。 若是别的青楼女子,听到有人给赎身,还是个骨灰级的达官贵人给赎身,那都得乐得翻天。奈何越嫣然不是正常从业,她这身子是卖给她自己的,谈不上什么赎不赎的。可痴王爷开了金口,就是有意摊牌其势在必得了。 越嫣然琢磨欧阳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该死的为什么说那话时,里子外子都透着真诚? 日子过得这么久,并非头回有人叫她从良,只不过这一次极尽诡异。 越老板绞尽脑汁地回味与狐狸精王爷的点滴交往,那些有的没的,自己想要的,自己想知道的,自己想得到的,究竟与这人有没有牵连?他又是友……还是敌? 若是友,自然是好,欧阳驰虽不是什么股肱忠臣,强权贵族,也算荆州黑马,难保到了紧要关头,也要这多情王爷充英雄力挽狂澜。 若是敌,那很糟糕。宁少一挚友,不要绊脚石。依照平日里痴王爷的舞台表现,似是并没逐鹿天下的心思,那厮暴露人前的种种浪荡迹象,也昭显其绝无掀风作浪的能耐。 越老板从业多年,深知人心叵测的道理,欧阳驰的风流任性,说不准只是他深藏不露的花脸面具。 越嫣然思量着要不要借机演个戏中戏,求人保她在局外。只要那人开口,似乎就没有不可能。无奈这么一来,不是事半功倍就会打草惊蛇,惊的无论是谁,都会让自己多年布置毁于一旦。 若是坐以待毙,听天由命,那么拒绝被金屋藏娇的娇便是痴心妄想,只因欧阳驰打从一开始就甩出了筹码——寻仙阁主的罪名。 寻仙阁主在外的艺名叫做寻仙阁主,自称或者人称,或者不知是谁唤出的本名叫做柳寻仙。寻仙阁主在南瑜扬名有两个根本原因,第一就是他乃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寻仙阁的金牌杀手,第二,却是因为他老人家那么点风流韵事。 细细品尝起来,这两件法宝也并无稀奇之处。 寻仙阁名声虽大,人口却不多,然而江湖人所共知,柳寻仙的专业本领是很强大的,但凡是接下的单子,没有办不成的,但凡他盯上的人,没有跑得了的。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年,名声响亮,近两年来,竟然接到了北琼国的生意。 江湖上谁人不称颂,“那北琼到底是个什么蛮荒之地,竟然连一个像样的杀手组织都找不到,想杀个人还得大老远跑到我们南瑜请人,真是不顾国耻,丢人丢到异域。” 借着这股国际影响力的势头,寻仙阁主的生意越做越好。人出名了,脸没露着。江湖上无几人见过那杀手老兄本尊。 柳寻仙跟越嫣然玩的是全然不同的套路,直说了就是搞神秘。 兴许是寻仙阁主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为人处世的原则,总结来说可概括为“不抛头不露面”六字真言,除了实战,柳寻仙将接头洽谈,善后联络的工作,都交给寻仙阁的黄金搭档寻仙楼。 不错,越嫣然不但是个拉皮条的,还是个搞中介的,中介的不是别的,正是报销人命的光荣勾当。正因为“要找柳寻仙,先找越嫣然”已成了童叟共知的事情,人们才不禁不怀疑,柳寻仙和越嫣然的关系是不是已经超越了工作伙伴,发展成为亲密友人,是不是已经超越了亲密友人,发展到了甜蜜爱侣。 江湖同仁们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且不谈寻仙阁主为什么要把中介联络的事交给越嫣然,只说越嫣然身边不知几位恩客,手下难说多少姑娘,都曾明着暗着透露,曾在越嫣然房里见过柳寻仙。 谣传就是谣传,做不得准,真正放谣传却还有说服力度的,便只有越嫣然身边有号称“八卦之王”的情人“胡妃”一人,据那厮事后回忆,寻仙阁主被抓包时,越嫣然正在楼下陪客,所以不算捉奸在床,柳寻仙又跑得巨快无敌,胡妃还没看到人脸呢,他就翻窗户溜之大吉。 柳寻仙与越嫣然这桩悬案拖到了今天,也没被人抓到什么强有力的把柄坐实罪名,况且外界也有人以讹传讹,一口咬定寻仙阁主与黑山魔尊男色相吸。 越嫣然对外表态可谓是拮据地大方,她虽主动向媒体交代自己与柳寻仙每逢月圆之夜相会,却一丝细节不肯透露,直引得想象力丰富的江湖豪杰们鼻血喷张。 人不能光靠着想象力过日子,可惜市面上流传的关于越嫣然的情事,痴恋秘史没有一部是以寻仙阁主为男主角的,因为实在是捞不到什么实情。越嫣然每段恋爱都谈得轰轰烈烈,恨不得闹得人所共知,就这么一个柳寻仙,说什么也不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大伙一个痛快。 于是好奇的人就更加好奇,能让江湖第一美人都心甘情愿玩起了地下恋情的人,到底是个什么鸟人。 借着越嫣然的风光,柳寻仙成了江湖上最具八卦点,却最没有八卦内容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凡猜出寻仙阁主身份且摆事实讲证据的,作者君奖励大红包一枚,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大红包一枚!!! 第6章 郭子乔 越嫣然的轿子回到寻仙楼时,天已见暮色。 花街柳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各门各户皆灯火辉煌,笑闹声不断。 越老板收了心,思量着怎么把这个“寿宴”做稳当,一边想,一边迈腿往楼里走,这一走,就看见那么一个人,正明晃晃地立在门前。 消失了整整一年的人,竟然又明晃晃地立在了寻仙楼门前。 兴许是因做寿的关系,寻仙楼前多加了十来盏宫灯,越嫣然只觉看见那人的一瞬间,眼睛被灯光刺得火辣辣地生疼。 不过一年没见,他又长大了些:宽肩长臂,再也没有最初玲珑薄小的腰身;云鬓方额,早已退去当年细魅如丝的眉眼。 十九岁,似乎不能称之为少年了,唯有那一如既往含笑便露微红的脸颊,还能引得越嫣然一瞧就若二人初见时的那般悸动。 郭子乔…… 好久不念这名字,如今含在嘴里品味,还是淡淡的苦涩,淡淡的甜。 越老板见了故人,十分难得地失掉分寸乱了阵脚,呆愣几秒不动不说话,直到跟随的轿夫不识趣地冲上前大叫一声,“这不是‘郭贵妃’吗?” 郭贵妃,本名郭子乔,安瑜侯郭狄辉的独子,安瑜小侯,曾是越嫣然的“四妃”之首。 郭子乔与越嫣然的一段交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孽缘”。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郭子乔与越嫣然第一次见面时,那倒霉孩子才十六岁,本是朝阳花朵,青涩纯洁的年纪,却愣是被越老板天狗啃日,辣手摧花。 怪只怪安瑜小侯结交了一帮不该结交的,说好听点儿叫纨绔子弟,说不好听点该称其为败家子的狐朋狗友。那群达官贵人的二世祖都加入了名叫“聚小贤庄”的组织,社团实行官本位财本位,最低入会年龄为十六岁。 第3节 说到聚小贤庄,还真有些故事,创立者正是越老板最长情的恩客——庄妃那花花公子,庄妃娘娘直到他老爹被自己的不肖子活活气到死才从社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做了个甩手东主,倒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他已经从富二代变成了富本代,不符合资格才卸了任。 单纯的小侯爷被聚小贤庄三天两头,两面三刀的鼓动搞活了心思,也想随大流跟着玩玩。 这天真无邪的傻蛋孩子入什么社团不好,入这么个社团,交了巨额会费不说,宣誓不说,硬背什么五大纪律十六项注意不说,还得通过初,中,高三级考验。 这初,中,高三级考验,就是吃,喝,嫖。 随着任务的不断完成,难度的逐级加深,郭小侯爷也一步步迈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深渊,最终在“嫖”的终极考验时,遇到了越嫣然。 好巧不巧,那段时间越嫣然正与右相传绯闻,花边消息搞得满城皆知,右相夫人是誉满京城的泼妇,也不管报上所写是否属实,竟领着全家的姬妾丫头,一起奔到寻仙楼找越嫣然理论。 越老板就是再厉害,一个人也敌不过来势汹汹的娘子军,何况她早就对外声称自己连右相本尊的面都没见过,无辜被十几二十号人连声质问,索性连辩解的力气都省了,由着她们闹了半天。 女人就是不见棺材便没有遮拦的德行,泼妇尤其如此。随着言语羞辱连连升级,最后连本还抱着看老板好戏初衷的寻仙楼上下众人都听不过去,个个自告奋勇抄刀子抓擀面杖往出撵人,弄得越嫣然想把这件事低调处理了都不行。 对于右相大小老婆们的骂街,越老板一开始什么也没听进去,当时她人虽在,魂却游了天外,想心事想的笑眯眯的,直到那一群疯母鸡被乱棍打了出去,才影影超超听着一句“倚门卖笑的狐狸精”。 越嫣然抓回魂来琢磨这句话。 狐狸精,她勉强承认,毕竟这么高的帽子,这么灿烂的荣誉,不是一般脸皮厚的人是不敢接的。 倚门卖笑? 这就不敢认了。 不是不屑认,也不是不想认,确实是不敢认。 想她越嫣然出道几年,并没有倚门卖过笑。 倚门卖笑,都是寻仙楼的末等花娘和与借着寻仙楼名号站街的流莺才做的业务。越老板身价太高,完全没有自己跑到大街上拉客的必要。 然而右相某位老婆的一句话,像是给越嫣然一个当头棒喝,以为旁人是在变相指责她忘记了谦虚谨慎的光荣传统,无端骄傲溢满,自抬身价。 越老板受不了这个,别的不怕人说,就怕自己引以为傲的从业本领被鸡蛋里挑了骨头。 为堵住悠悠之嘴,越嫣然在当晚上班时就决定弥补不足,改正缺点,亲自出马,带刀上阵,奔到当街拉客的第一现场,倚门卖笑。 无巧不成书,千里姻缘一线牵。越老板心血来潮那么一倚门,竟倚出一桩天作之缘,当街遇见了这辈子唯一可称得上是债主的人。 越嫣然对郭子乔的第一印象是“惊”,惊的是这少年长得太俊,俊的如兰似菊,纤尘不染,只有芙蓉面上一抹羞赧的潮红,才透露他尚属人间;惊的是这少年神情太傲,傲到不屑消受多少狂风浮浪都趋之若鹜的淫靡美色。 郭子乔对越嫣然的第一印象也是“惊”,惊的是这女子长得太美,美得如同强光要刺瞎双眼,还让人舍不得收回目光;惊的是这女子神情太傲,傲到脸上那故作浮华的敷衍笑容,都像是对这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无限悲悯。 郭小侯爷多年后也忘不了:那年那月那日的那一瞬间,自己都已被那条街的那群人的那些肮脏做作的表现,刺激到要放弃那个所谓的最终考验,撤出风流放荡这一条光辉灿烂的阳光大道,回家安安分分做个老实孩子的那一瞬间,被那楼门前的那个人微乎极微,似乎俯视众生的那一笑,勾掉了一生的本分。 郭子乔对越嫣然动了心,的的确确是动了心,要是用一个文绉绉的词汇来形容,那就是“一见钟情”。 越嫣然也对郭子乔动了心,确确实实是动了心,然而她这个动心和郭子乔的动心有着本质区别。郭小侯爷眸子里流淌出的倾慕与爱恋,让她回想起自己忘却前世的那一年,初次见到如神似仙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一眼惊艳,但见倾心。 于是越嫣然对郭子乔动了心,本还抱有的对小侯爷的愧疚之情,也因痛恨他的干净而消失殆尽,她日积月累想的破坏秉性,催使其去做该做的事,于是她就对郭子乔动了心。 接下来的桥段相当老套,越老板头一回倚门卖笑,就笑到了一条小白兔。她款款走郭小侯爷面前,眼睛笑得弯弯。 “公子,要进来坐坐吗?” 若眼前是别人,越嫣然不会用这么不露骨的调情手段,然而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雏,太过妖娆耍媚,恐怕会吓跑了人。 事实上郭子乔听到这一句之后,已然羞得满脸通红,作势要跑,幸亏越老板洞察先机,一把牵住人手,把他的越逃计划扼杀在了摇篮里。 郭小侯爷一双葱白小手被另一双葱白小手握着轻轻抚摸,心也如同被什么轻轻抚摸,整个身子都麻酥酥动弹不得,小脸蛋却愈来愈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越嫣然的“抓手功”是寻仙楼推荐的服务项目,百试百灵,屡用不爽,如今才施展七分功力,就马到成功地似给郭子乔栓根链子般,把他一直牵到了寻仙楼,又一直牵到了越老板的房间。 越嫣然与郭子乔进门的一瞬间,全楼上下喧声骤止,全员呆立。从工作者到消费者皆瞪大眼睛看这一幕,下巴掉了一地。 牵男人进门的女子是那眼高手贵的越老板吗,是那夜夜挑着眼睛选人暖床的越老板吗,为何今日要为一乳臭味干的半大小子不惜屈尊降贵,引人上门? 待越嫣然领郭子乔进了阁楼,全楼上下不约而同倒抽冷气,仿佛白日见鬼,越老板从来不带初次见面的客人进房,那是规矩,也是手段,破例对一毛头小子“恩宠有加”,等于是把下等宫女越级提拔成了昭仪娘娘。 面对如此动魄的表演,唯有一贯稳坐泰山的“三妃”的表现还相对正常:庄妃一如既往一脸戏谑,楚妃一如既往一脸鄙夷,胡妃一如既往一脸无视。 郭子乔还不知越嫣然对他的待遇优厚到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迷迷糊糊被领进房时,才有了那么点危机意识,兼失身觉悟。 越老板并非那种一遇美色就要立时办事的花娘,今番见了郭子乔,却像吃了高纯度合欢散一般,别的都已不顾,只想把这滑嫩的小白兔拐到床上享用。如此猴急,自然而然流露出平日里些丝风尘气息,郭小侯爷哪见过这番阵势,被眼前女子吓了不止几跳,心下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方面是圣贤的教诲,一方面是内心的呼喊。 最终理智胜出,虽是险胜,也是得胜。 第7章 郭子乔 郭小侯爷不着痕迹地推开化作一滩春水浇在他身上的越嫣然,红着脸扭捏着要告辞。 把自己化作一滩春水浇在郭小侯爷身上之时,越老板已有了势在必得的信心,谁料那小白兔竟有这么强悍的自控力,尊严受挫什么的都是其次,她更多是心生敬佩。 越嫣然从不做半途而废的事,她当机立断三步化半步抢到门口,挡住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郭小侯爷,露出个人畜无害,单纯善良的微笑。 “公子刚来就要走,让我颜面尽失,将来要怎么做人呢?” 郭小侯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凌然决心,被越嫣然一句话击了个粉碎彻底。对于逛妓院,他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内里规矩,听了越嫣然的话,才隐约觉得这么毅然离去是有变相挑理服务态度的做派。刚才进门时,大家可都目不转睛地看见越嫣然把他领进了屋里,才过这么一会他就像躲避洪水猛兽地逃了,恐怕这女子今后真要没法做人,接不着客了。 回头看身边人,双颊娇红,一脸委屈,杏仁眼里写着问号,明摆摆地问: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讨您喜欢了? 郭小侯爷就这么心软了,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要是与越嫣然再多些接触,他就会悲惨地发现她根本是在看人下菜碟,见鬼说鬼话地演戏。 什么假设摆在事实面前都是苍白的,郭小侯爷不知道越嫣然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也就推论不出她是在演戏。面对着越嫣然,就连明知她是在演戏都不能拆破,何况是不知道的。 郭小侯爷眼睁睁看着越嫣然拉住他的手十指交握,心跳不免又骤然加速,颤抖着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在下纵使要走也会付清度夜资的,一文钱不少。” 这当口说起度夜资未免太煞风景,可郭子乔的话听在越嫣然耳里却如同天籁之音,她知道若面对的是个情场老手,铁定是不会破坏气氛谈价码,小白兔被她一句话忽悠的犹犹豫豫,说出的话又这么冒冒失失,明显就是面善心慈,不谙情事的阳光少年。 越老板心下愈发敞亮,连带着对小侯爷的喜欢也多了几分,无故平添忐忑,只硬憋个红脸才复又开口。 “不关度夜资的事……请公子回房陪奴家多坐一会,等……等个把时辰,您想走再走,好吗?” 越嫣然平日从不自称“奴家”,更没询问过“好吗”,如今买一赠一挥泪大放送,若是她的老主顾早就掏着大把钞票拜倒于石榴裙下,可惜郭子乔并不知这两个词的金贵,稀里糊涂就给暴殄了。还好整句话飘进人耳还是起到了相当好的作用,郭子乔竟乖乖跟着越嫣然走回房中。 恩客与花娘在桌边一对坐,不可免俗地唠起家常。吩咐人准备的酒菜上桌之后,越嫣然马不停蹄对来客灌酒,顺带旁敲侧击地确认郭子乔身份。 小侯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一丝隐瞒。 越老板在亲耳听他承认是安瑜小侯的那刻,又如初时生出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毕竟安瑜侯不是好惹的人,要是今日略施手段骗占了小侯爷身子,明天这小祖宗叫起亏来,整个寻仙楼就有跟着陪葬的危险。不如收起兵行险招的决策,彼此把酒言欢消磨时辰,放人归去皆大欢喜。 随着谈话内容的深入,越嫣然的心思复又活络。不知是不是郭小侯爷本身魅力使然,那些陈年小事说在他嘴里,都像沾染过一层蜜露般,有着无穷无尽的趣味。越老板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非但不觉厌烦,反倒被其带入其中跟着意境起伏,好久不曾有过只为谈话的谈话,最终竟也达到宾主尽欢的效果。 越嫣然细细打量眼前人,容貌虽称不上绝色,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何况如此年纪,正有着雌雄莫辨的吸引力,又那么单纯干净,仿佛其存在本身,就只为嘲讽勾心斗角的男欢女爱和钱色夹杂的桩桩生意。 本三分真心,七分有意,待同郭子乔一番谈笑下来,越嫣然却变成十分沉迷了。小侯爷本身的每个细节,都勾连出让越老板或喜或悲的情绪,无论是年少爱恋的酸涩滋味,还是求而不得的怨妇情怀,那五六年间硬扛上身的凡尘俗世被郭子乔的一举一动磕成无数记忆碎片,划伤心肺。 先前预备把人灌醉了好方便行事的,没想到小侯爷酒量如此好,就连越老板忍疼贡献的花雕陈酿都没把他怎么地。 照这么发展,想引郭子乔酒后乱性的计划就会泡汤。不用猜也知道,小侯爷的千杯不醉是在“聚小贤庄”入会考验的“中级喝”历练出来的,越老板失察失策短思虑,竟小看了这皮香肉嫩的小白兔。 酒过三巡,郭子乔又明里暗里地提出要走,越嫣然却明里暗里地装傻劝酒,连带病急乱投医地使备用计划。 说是备用计划,却是从没用过的计划。越老板自视甚高,从业之后,受过的挫折虽个顶个惊天动地,却也是数的过来的寥寥无几。此时对郭子乔的初衷,也是想慢慢培养感情建立信任。然而她深刻了解“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道理,若今日放小侯爷走出这条花街柳巷,将来再盼他回头的几率基本为零。 于是越嫣然就耍了卑鄙。 这以后,越老板也试探地问过小侯爷,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做,如果他们俩那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会不会回来寻仙楼。 郭子乔回回听了问话却总是笑,笑得越嫣然心痒痒的还无处去抓,从始至终他都不曾说答案,只敷衍着说不知道。 兴许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世间什么都不少,就少了一个“如果”。 就像如果……两人不是话越说越开,酒越喝越欢畅,郭子乔也不会卸下防备着了越嫣然的道,虽然当时他敏锐的已有知觉,催促他要快跑。 可惜郭小侯爷还未及把思想化为行动就出事了,他悲催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意想不到的变化:心跳加速,呼吸不顺且毋论,见鬼了的是那还没实战操练过的关键部位。 郭子乔就算再良善也不是傻子,他立马就明白了其中有诈,被欺骗的羞辱感,让风度优佳的大家公子也不免瞪了眼睛,“你……你给我下药?” 听小侯爷色厉内荏的柔柔问话,越老板心中大石落定,面上却还在装无辜,“药?什么药?” 郭子乔忍着折磨去品评越嫣然被质问后的反应,那一脸惊异实不像是作假,可如果使坏的不是她,还会有谁? 越老板抓准时机凑到郭小侯爷身边,若有心似无意地对之上下其手,撩拨的都是重点部位,挑逗的皆属敏感地带,脸上却还挂着不关我事的无辜表情。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脸怎么这么红……” “胸怎么这么烫……” 但凡有理智的人,都该觉醒越嫣然葫芦里的确是在卖药。无奈郭小侯爷理智渐飞了天外,他又实在不想承认自己一见钟情的曼妙女子,竟干出如此低级下作的勾当,心下便自我安慰说也许她是真不知道。 “公子,你该不会是……?” 一言罢,越嫣然便应景闪到旁边,摆出良家妇女不敢与色狼为伍的姿态。小侯爷被迫欣赏越老板夸张做作的惊悚,也被震撼的不好意思起来。被害者无端被当成意图不轨的无耻之徒,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委屈。 “姑娘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 越嫣然闻言非但不安慰,内里反倒怒火鼎盛,骂自己出招保守,下药剂量不够,也怨恼郭子乔门锁太严。 虽如此,面上还得把戏做足,越老板迈着挣扎小步又凑回小侯爷面前,只差在胸前挂块“逆来顺受”的牌子。 “青楼水酒都会掺点春药做情趣,都怪我忘了小侯爷是初来乍到,不免受不得这些东西。” 郭子乔当下对这解释还算满意,在许久之后他得知真相,却曾无数遍地重问过越嫣然为何会对他动心,勾他上床。 越老板每每说出的答案都不一样,或称是因他容貌,或称是为他纯净,又或提到风度与孩子气,然而回话人一如既往的深情注视和眉梢嘴角隐藏的宠溺笑容却让提问人味觉无上甜蜜。 然而事实上,越嫣然永远不会说,也永远也不想承认的理由就是,郭小侯爷有那么一点很像一个人,一个她只能注视而不能玷污的人,一个她就算亲近却也注定得不到的人…… 第8章 郭子乔 郭子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还心心念念想着告辞,亏得他被灵丹妙药折磨的迈步不能,越老板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扶到了床上。 郭小侯爷直到被脱去外衣才分析清楚形式,硬撑着颤音问道,“姑娘……你这是……” 越嫣然一边手不停地为眼前人脱衣服,一边故作羞赧编排解释,“公子不必担心,我帮您去除药性就是了……” 郭小侯爷听到这话,吓得理智都回壳三分,挣扎欲起身,嘴里喃喃推拒。 越老板笑得像个得势小人,“公子都已经付了度夜资,不要我服侍……岂不吃亏?再说那‘聚小贤庄’入会的终极关卡……就是于青楼买笑,如此我献身给你,正是……一举两得。何况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又怎么忍心放人归去?” 越嫣然话里的停顿都是历经千锤百炼磨合过的,听在郭子乔耳里,更凿实他才是趁人之危的那一方,小侯爷心中不忍,推手更加卖力。 那些微不足道的抗拒在越老板手里,只能算是你来我往的小儿把戏,不出两下就化解的一干二净。 第4节 郭子乔被扒个精光之时,神志已然迷离,他早没多余的智商去思考,为何越嫣然话里的畏缩忸怩与行动中的干脆利索这么不成正比,待到那个只着薄纱的柔软身体覆上自己,他脑中最后一块理智的地基轰然崩塌,他翻身压住眼前人,大着胆子凭本能行事,嘴里却还胡乱喊着“不可”,“不可”。 郭子乔的喊声响彻云霄,寻仙楼大厅中的觥筹交错与银声狼语再度骤停,从工作者到消费者又开始大眼瞪小眼,众人心中想的就是,那强迫良家妇男的人是身娇肉贵的越老板吗,怎么今时今日竟沦落到要靠犯罪来达成心愿的境地。 谁也没有动,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去听阁楼上的动静,一个时辰之后,却还只有郭小侯爷明显嘶哑的叫声,混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在持续不懈地表白“不可”。江湖豪杰们脸都绿了,暗骂越老板心狠手黑,把人糟蹋到这种地步还不肯放手,真是禽兽不如。 向来稳若泰山的三妃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免有了一丝情绪波澜,庄妃接过左拥右抱递来的花酒时失手洒了一身,楚妃万年冰霜的脸上像被人扔了生化肥一样臭,胡妃虽还端着随身携带的小报在旁若无人的看,却千年不遇地看串了行,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还好归一见形势不对,拉出寻仙楼文艺队为众宾客搞了一段即兴表演,才使安静如墓的广敞中堂恢复热闹。 热归热,闹归闹,楼下人谁都没心情全心全意去热闹,大家把一半心思都留给了楼上那叫喊不断的小阁楼。 一整夜“不可”的哀声震撼了每个在场人的神经,围观的从最初骂越嫣然是畜生,发展到最后不得不赞叹越老板千年不化的热情。能把个花样少年正在变声期的嗓子都累坏了的持久战斗力,光是想想屋里的春光,就让人心潮澎湃,沸腾不已。 然而事实却是…… 越嫣然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那个小兔崽子一边像被欺负了似地鬼叫“不可”,一边做着人神共愤的欺负人的事。要说他小侯爷是第一次没有经验,怎么生涩到竟把越老板这身经百战的老手都搞到像第一次一样疼的只想哭爹喊娘。那种毫无章法的野蛮,让她事后每每回想都不免心有余悸。 越嫣然心血来潮搞一次迷煎,自己成了遭罪的那一个,原本还埋怨下药剂量不够,没想到郭子乔严防死紧的大门一开,竟像泄了闸的洪水般汹涌澎湃,川流不息。 随着小侯爷嗓子越叫越哑,越老板从心疼自己转而心疼那已然化身为兽的“受害者?”。渐渐心生愧疚,愧疚自己不该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方还是少年,初尝情事,又被加料的药这么折腾,身子骨恐怕要吃不消了。 雄鸡报晓,寻仙楼打烊,那已然变了调的“不可”才慢慢停止。 郭子乔筋疲力尽地从越嫣然身上翻滚下来,蜷在床里睡了个昏天黑地,越老板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被折腾散了,想睡,心绪却难以平静,无法抑制不去幻想,如果她和那人也有这么一天,是不是也会像今日这般狂乱不知餍足。 两人一睡就睡到了“人约黄昏后”的黄昏,越嫣然一睁眼,就看到郭小侯爷那张放大版的芙蓉面在离她脸不足三寸的位置。 越嫣然吓了一个蛙跳。 她想过一百种醒来后可能发生的情形,譬如郭小侯爷哭爹喊娘地叫失身,譬如郭小侯爷怒发冲冠地叫失身,譬如郭小侯爷抽抽噎噎地叫失身,譬如郭小侯爷万念俱灰地叫失身……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郭小侯爷平静地接受失身已成事实的这个事实。 所以越嫣然吓了一个蛙跳。 不是因为郭小侯爷反应大,却是因为郭小侯爷反应怪。那个本该暴跳如雷,歇斯底里的人正懒懒躺在她身边,一只兔肘支着可爱的小脑袋,红着苹果似的小脸蛋,对着她咧嘴媚笑…… 天下之大诡异,不过如此。 上了越嫣然的床就再也下不来的大有人在,可惜郭子乔昨晚被下了药,恐怕只记得开始结局,中间过程都是空白记忆,且越老板被折腾的压根无法施展,又怎么会引小侯爷沉迷。 越嫣然想了半天得出的结论就是,这辈子她是再不碰处男了,一个字,麻烦! 想当初逼占楚妃身子之时,那厮的反应还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如今郭小侯爷表现,让越老板不得不怀疑他受了过分刺激以致神智失常了。 “公子怎么还在这?” 一夜疲累之后,越嫣然声音带着些微不耐,郭子乔却似没品出越老板话里的逐客之意,凑到她面前撅着小嘴抱怨,“我腰疼走不动”。 越老板算是被彻底雷震了,这小白兔莫非是戏中高手,昨天还那么青涩,当下调情却堪比庄妃本事。 越嫣然这厢绞尽脑汁猜测自己是否跳进了计中计,郭子乔那厢却若无其事抬葱白小手轻抚她脸颊,“姑娘……你没事吧?” 越老板本着谨慎性原则,观其行听其声,大约笃定彼时多虑。 小侯爷一脸楚楚可怜,哪像有叵测心机,越老板心中升起莫名情愫,推翻昨晚于半梦半醒间做出的取消计划的决定,索性也送他一个微笑,“我啊,我可是全身都疼。” 郭子乔见越嫣然展颜,如释重负长叹口气,一双明眸闪若灿星,“姑娘终于笑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昨天夜里……实在是对不住,你很难受吧……一直都皱着眉头?” 越老板闻言扑哧一笑,心说小侯爷本该失忆,却还记得她皱眉。 郭子乔手足无措扭捏的模样更是引人挑逗,“你知道我难受,还把我往死里折腾。” 郭子乔听了这话,羞惭到极点,低着脑袋搂住越嫣然,嘴里哼哼唧唧,“我知道,可就是……停不下来……” 越嫣然的心被小侯爷彻底柔软,放纵自己跟着他在被子里滚来滚去。 郭子乔在越嫣然身上摸摸索索,无意间捞到她脖上挂的龙凤玉佩,好奇问道,“这什物如此精致,竟似皇家之物。” “故人所赠。” 越嫣然不着痕迹抽回红绳,回话的口气带着并无刻意的冷。 郭小侯爷笑容掺杂了些许戏谑,正欲刨根问底,见越嫣然面容含冰,便知情识趣不再多言。 彼此胡乱闹一阵,都有些疲累,郭子乔自告奋勇拿手为越嫣然揉捏按摩。 这一揉不要紧,郭子乔悲惨地发觉意念萌动,也不知是因为越嫣然天生挑逗,还是自己脑子里渐渐回想起的关于昨晚。 “在下还不知姑娘名讳?” 情势危急,亏得郭小侯爷复开题说话,妄图转移尴尬。 越嫣然平日随心所欲,从不压抑,今见小公子慌慌张张的模样,便收心不再撩拨,“我是这寻仙楼的头牌花魁,越嫣然。” 郭子乔闻言也做了个蛙跳,动作标准到像是要为越嫣然示范什么才是真正的蛙跳,他脸上笑容虽在,却平添了几分强挤出来的意味,“你是越嫣然……你怎么可能是越嫣然……越嫣然如何会去大街上拉客?” 越老板心下着慌,隐约猜测自己“声名”在外,恐怕是吓着这纯洁无暇的小白兔了。 打从出道,越嫣然第一次痛恨所谓的知名度,若小侯爷因此而退避三舍,一场盘算岂不竹篮打水,前功尽弃。 第9章 郭子乔 越老板准备了满腹说辞,还没开口,那一跳躲出八丈远的人竟又鬼鬼祟祟凑到她身边,蹭到不到半寸的距离。 “怪不得……怪不得你长得那么美,原来如此……” 小侯爷如是说。 越老板闻言惊诧,不知如何接话;郭子乔却像是犯了羊癫疯一般不知从哪抢来了力气,抱起人在房里狂笑着转圈。 要是这二位都穿着衣服,当下的场景绝对会成为丹青界的经典,可惜两人都没穿衣服,全果着抱在一起动作的画面,就只能成为春宫史上的传奇了。 越嫣然被郭子乔甩的头昏眼花,满肚子疑问不知解;小侯爷却笑的像个傻子,歪眉斜眼尽是疯魔前兆。 越老板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出言安抚,“公子你没事吧,我……”还没等她酝酿多时的台词说出一句半,那开合的嘴就被郭小侯爷抢先堵住,吻了个隽永缠绵。 越嫣然被亲的迷迷糊糊闹不清状况,郭子乔却乐不可支,“天啊,我……我竟然跟越嫣然……**了……” 越老板尖着脑袋琢磨这句话,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才发现问题所在:一个纯洁无暇的美少年,竟用“**”这等低级词汇,实在与其人不甚搭称,不搭称到足以让她忽略了他话中别个重要信息。 郭小侯爷见面前女子一脸呆僵,笑着在她嘴角落下轻吻,嘴里还在持续性雷人。 越嫣然被郭小侯爷抱得紧到有些透不过气,好不容易挣扎出一丝空隙。 本以为这纤尘不染的小公子会嫌弃自己,谁料他骨子里这么放得开。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杯装。 “我有那么……臭名远扬吗?” “闻名天下才对”。 郭子乔笑着掰正她的话,又兴奋地高声叫嚷,“从前我就对你很是仰慕,当初入‘聚小贤庄’,也是因为听说庄公子同你的关系非常才动了心思。” 听郭小侯爷提到她的资深老情人,越嫣然心中升起没来由的不祥预感,犹豫半天才决定旁敲侧击,含蓄地问了问庄十三有否在众人面前拿些不适当言辞糟践她。 言辞隐晦是必要的,只因“传阅以我为主角的燕情小说”,和“共享以我为主角的春弓图”这一类话,是越老板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郭小侯爷笑的一脸诡秘,“光是‘越嫣然’三个大字,就不知有多少人想三叩九拜。” 越老板听了这话,比听见什么低级内容还要内伤,心道这帮富家公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爱瞎搞个人崇拜。 郭子乔似乎是觉得越嫣然的吐血量还不足以令他满意,又欢欢喜喜说句,“你要是开始就亮明身份,我早就乖乖从你了,又何至于劳动你‘下药’。” 越老板被这一击重创得几乎暴毙,平息后又尖着脑袋琢磨那句话,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才发现问题所在:一个纯洁无暇的美少年,竟满口从你来从你去,实在与其人不甚搭称,不搭称到足以让她呆愣半晌才失声惊叫,“你知道?” 郭小侯爷把越嫣然抱回床上,一个倾身压了上去,手指轻轻抚摸身下人的薄唇,红着脸,眯着眼,活像化了猴妆的小狐狸。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虽说有点呆,却还不至于傻得无可救药……”不等人接话,他就又把舌头探到越嫣然口中纠缠。 越老板嘴被堵了个严实,心也被堵了个严实,眼见郭小侯爷的亲吻越发激烈,手上动作也渐渐大胆,才确定他是想重温昨梦。放弃般任人予取予求的同时,她脑子里却在严肃地思考:小白兔在此之前真是个雏?怎么才经过一夜的密集训练,就取得了如此可歌可泣的进步? 厮混的日子一天天过,郭子乔摇身变成了“郭昭仪”,又在短短日子里晋位“郭妃”,最终发展到只要郭小侯爷来楼,越嫣然就目不斜视的亲密关系,即成众望所归的“郭贵妃”。 越嫣然行事既有原则又有分寸,但凡点牌子的恩客,她都会顾全诸多精挑细选,不曾做出“独宠一人”的不智举动。起初有那么两三次,郭小侯爷来捧场,越老板却还是陪了别人,那小白兔竟躲在旮旯装委屈,模样比被人遗弃的狗崽还要可怜,搞到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庄妃都发扬风格,过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越嫣然更不忍,同郭子乔交往日子越久,对他的喜欢就越多。小侯爷毫不掩饰的真心,远胜别些个矫揉造作的交往交易,那种纯粹让越嫣然差点失去理智,险些造成比“后宫专宠”还要严重的脱轨。 就在街头巷尾都在热议郭贵妃何时要升为后的关口,郭小侯爷的家人狂发暴怒。 郭狄辉得知儿子留恋烟花柳巷,整日里不求上进,只顾着与人争风吃醋,禁不住大发雷霆,放豪言壮语要灭了越嫣然。 安瑜侯不是没有行动的,他的确是动用了势力要搞定寻仙楼,可惜他小看了越老板的实力。那风尘女子平日里不愿求人,并不代表她无人可求,折腾到最后,不止文京里的达官贵人都明着暗着要保她,江湖黑白两道也集结了势力,同手握京机四省兵权的南瑜第一侯斗得天翻地覆。 越嫣然实不愿因为她的缘故而搞得朝里朝外大动干戈,黔驴技穷之下,只好去求维王殿下援手。维王出马,自然是全面摆平,却连累越老板欠了个大大的人情。 安瑜侯见搞不定越嫣然,就反手去搞自己儿子,跪祠堂,关禁闭,十大家法用尽,郭子乔就是咬着牙不松口,绝食寡言,形神俱毁,好好的一个阳光少年,不出几日便熬的骨瘦如柴,昏迷不醒。 郭子乔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南瑜无论有否知名度的郎中都成了侯府贵宾。专家会诊一无所获,庸医们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就只好编排小侯爷罹患相思疾的谣言。 安瑜侯夫妇绝望了三天三夜,把两家原本定下娃娃亲的左相女儿娶来冲喜,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小侯爷竟奇迹般地渐渐康复。 人人都说那是冲喜冲的好,没人知道郭子乔成亲头一晚,越嫣然曾带着药王偷偷潜入侯府,硬是把小侯爷从鬼门关给救了回来。 郭子乔也朦朦胧胧地记得越嫣然来找过他,求生的欲望压倒一切,他一心一意想着养好身子去见心上人,没想到两人再见时却已恍如隔世,沧海桑田。 小侯爷再度出现在寻仙楼之时,朱二迎上前把他挡了个严实,连带指着门口立着的那块越老板亲笔手书的牌子当做解释。 牌子上赫然题注“有妻人士不得入内”一列狂草。 这东西郭子乔从前也见过,可惜当初事不关己,也没仔细琢磨,如今一见倒似五雷轰顶一般。 小侯爷一直觉得他在越嫣然心里是与众不同的,他不相信一年来的两情相悦,如胶似漆还比不上一块冷冰冰的牌子,他不相信一年来的你侬我侬,点点滴滴还敌不过一条硬生生的规矩。 郭子乔放弃风度,粗鲁地推开朱二要硬闯,才迈出一步,就遇握剑的楚妃像魔尊一样立在门口,冷冷对他斥一句,“老板吩咐,请小侯爷回去。” 郭子乔自然是闯不过楚妃这一关的,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楼下来回乱撞,嘴里大喊,“越儿,你出来见我……” 一声比一声凄厉,搞到寻仙楼上下无人不恻隐。 一声比一声绝望,直到二楼泼下的两桶水浇到了他头上。 抬头一看,泼水的乃是寻仙楼另两位金牌龟公张三李四,二人红着眼圈抓耳挠腮。 “小侯爷……实在对不住……是老板吩咐的……” 郭子乔当场落泪,混着从脸上淌下的水,滴滴如刺般扎心。 那以后,小侯爷天天都来寻仙楼报道,也不闹着要进门,只愣愣地于楼前罚站,盼着越嫣然出台时昙花一现地一见,待张三李四从楼上泼水后,再抹着脸回去。 郭子乔在寻仙楼淋了一年的水,直到越嫣然二十五岁生日那天,那个绝情的心上人才肯跟他说话。 第5节 没人知道那晚两人说了什么,之后小侯爷像游魂一样走回侯府,身子没有被淋,脸上却湿了一片;越老板亲自蹲在那块“有妻人士不得入内”的牌子前面,把郭子乔三字一笔一笔地抹掉,脸上也湿了一片。 第10章 庄英杰 如今再见到郭子乔,那些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越嫣然的眼前过了一遍,直到二楼上举桶准备的张三李四叫,她才回过神,刻意不去瞧小侯爷期期艾艾,让人心碎的眼神,硬下心肠吩咐了一声“倒”。 越老板进门时,寻仙楼上下都在忙叨叨地做寿宴的最后准备,只有庄妃在大张旗鼓地躲闲偷懒外加左拥右抱。 当然没人敢挑他的不是,他是挥金如土的贵客,他有权利偷懒外加左拥右抱。 庄妃,本名庄英杰,外号庄十三,是个名号叫出来响当当的人物。要说南瑜欢场有谁能跟越嫣然一拼高下,那就非庄英杰莫属。 庄十三在朝内朝外的知名度是相当高的,他知名度高的原因有一点跟越嫣然一样,就是其错杂混乱的生活作风。这个人,说好听点叫花花公子,说不好听的就是人渣。 庄英杰向来秉持身体交流是男女交流的唯一方式;纯洁男女关系的建立是为了不纯洁男女关系的建立,是他贯行的风流手段。 若说痴王爷是情场高手,那庄英杰就是欢场杀手。他太有让女人为他生为他死的本钱了。从刚成年就开始蝉联“武侠”美男排行榜第一位,直到现在年近三十了还稳居冠军的宝座不挪窝。无风度无气质无内涵,可就是一个字,“帅”,帅的山河秀丽日月无光,帅的天崩地裂三界流芳。就凭那绝等销魂的长相,他都不用什么特别手段,枕边人都可一日一换,永不轮番。 这么一个花瓶,又是个没什么羞耻之心,道德底线的花瓶,自然成了万众追捧的目标,然而庄英杰红的旷日持久的根本原因,却是他整日不停不断出事故的能力。 庄家世代行商,到庄英杰老爹这一辈,硬是拼出个南瑜首富的地位,庄十三是不折不扣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二世祖,小小年纪就练就身吃喝嫖无一不精的本事。 庄英杰爱咋呼,想一出是一出。兴许是因为他日子过得太乏味,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勾手指,就会自动送到眼前,如此没有挑战性的人生,当然会让人厌倦,于是一有空闲,他就会想尽办法折腾点什么丰富生活。 从出生到束发都没认真念书,罔顾父母对他光耀门楣期待的庄英杰,在别人都对他毫无前途的举业之路放弃希望之时,竟发疯般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一层一层地进学,蹦跶三年,愣是考中个探花郎。 庄财主得知儿子高中,欢喜地在宅门前摆了三天流水宴;全家兴奋劲还没过,庄英杰就作死辞了官。 十三公子口口声称翰林院无趣拘束,无以施展所长。 庄财主听到噩耗之时,抽羊癫疯吐了白沫,之后更是一口一个“不肖子”骂他到临终,财主老婆也是恨铁不成钢地动用了家法鸡毛掸。 多年不曾见父母闹到这般阵仗,庄英杰吓得老老实实任打任骂的同时还不忘哀嚎解释,“爹娘莫气,儿子这是不同俗流……” 庄财主气得两眼干瞪,“你以为自己是林俊木还大隐隐于朝?” “儿子学林相有何不妥?我倒看不起那些所谓的出世隐士,吃不到说葡萄酸算甚能耐,有本事把葡萄含在嘴里再吐出来才叫风雅。” 庄英杰一笑露齿,也不嫌说出的话牙碜。 财主老婆句句皆悲,“林相位极人臣,你才做了三天官就撂挑子不干,如何能与之相比?” 庄十三露出个嘲讽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笑容,款款答话道,“母亲不知内情,儿子自有主张。” 不说这句还好,他自作聪明弄出个“自有主张”的敷衍,惹得庄财主当场七窍生烟,狠话抛出掷地有声,“既然你自有主张,我和你母亲也不好说甚。庄家小庙养不起大佛,从今晚后,只当我没生过你,你没叫过我。你自生自灭,自立门户去吧。” 在整个文京城探讨挥金如土的败家子何时向老爹服低求原谅之时,庄英杰却甩袖展示何为一切皆有可能。他自与其父决裂,就再没用过家中一文钱,白手创立南瑜著名的非官方组织“聚小贤庄”,聚第一桶金,紧跟着又马不停蹄收放贷兼做实业,毫不留情吞他老爹家产不说,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地把钱庄赌场,餐馆当铺开的全国都是连锁。 庄财主被庄英杰气的油尽灯枯,走时却偏偏是含笑而终。 不过……这些都是谣传,当一个人的故事精彩到不真实,那么一切就都成了谣传。 越嫣然与庄英杰四目相对之时,十三公子正忙的不亦乐乎,左手搂着沉鱼,右手抱着冰清,大腿上还坐着羞花。寻仙楼三个花魁轮番往他嘴里送吃送喝,送香送吻,一男三女美得天神都羡,直到越嫣然迈着莲步慢慢近身,这几位才找回点自觉。 沉鱼和羞花反应的比较迅速,两人但见越嫣然的脚尖朝着她们移动,就不着痕迹地站起身来行礼叫人,找借口闪没了影;相比之下,冰清就有点反应迟钝,只因她刚被庄英杰嘴对嘴喂了一口酒,赶着心潮澎湃,手脚瘫软,忙忙活活还未来得及站直身子,就又被恩主猛拉回去一把抱住。 “还没完事呢,你上哪去?” 十三公子早就瞧见越嫣然进门,却偏偏装起了没瞧见,还预备拉个垫背的跟他同演一出春宫预备卷。 越嫣然被迫杵在几尺开外欣赏对方旁若无人的你来我往,她原本的初衷也不是要坏人好事,只不过私下想找冰清问桩要紧,无料沉鱼和羞花但见她面就躲个干净,让人误会她吃醋,惹得庄英杰心血来潮搞了出“临时教学”。 越老板免费观摩了半天,心里面直嚷嚷不耐烦,想找借口上前,却怎么也找不着个空当找不着个点。 这要是几年前,越嫣然是不会放掉欣赏庄英杰调情过程中任何一个细节,因为他实在是个中高手,能研究他的一举一动,对她专业水平的提高很有帮助。 不错,越嫣然欢场上的启蒙恩师就是庄英杰。她之所以能在这个风风火火,人才辈出的服务行业混到魁首的地位,与十三公子的“特殊贡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越嫣然刚出道那会,她只不过是业内一个相对漂亮,中等可口的无名头牌,不要说行事做派放不开手脚,就连起码的欲擒故纵,若即若离等入门手段也不会使,接客接的平平淡淡,花魁当的半红不紫,无风无浪混到他遇着庄十三这冤家。 越老板第一次见到庄英杰是在六年前,寻仙楼刚开张后不久。 十三公子作为南瑜第一大纨绔,花街柳巷红灯区的骨灰级常客,听说文京新开了一家青楼之后,便颠颠跑来勘场探路。 赶着寻仙楼那时生意做得不甚红火,眼看着就要遭受入不敷出的金融危机,忽然就来了这么一个穿得溜光水滑的败家公子,还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帅哥,自然引来了群女的围观围堵。 庄英杰一进寻仙楼就看到一副衰败萧条,半死不活的营生,又被一群不知所谓的业余选手包围,心中一烦,鄙夷着并鄙视着地叫了一句,“老鸨在什么地方?” 越嫣然正在另一桌陪酒,听见有人叫,就赶过来招呼,“公子是第一次来吗?” 越老板说话时是笑着的,笑得没有丝毫的风尘味;庄英杰被这一笑给搞呆愣了,愣了半天才嘟囔一句,“怪不得生意不好,连最起码的专业都做不到,还混个魂。” 越嫣然听罢这句评语,也呆愣了,一边呆愣,一边认真地思索,半晌复又笑着说道,“新店开张,诸事凌乱,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眼见越老板精心推敲后的第二笑比第一笑没有多大进步,庄十三索性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来不再勉强,他摇头晃脑地将围在身边的一群女人打量个遍,漫不经心问一句,“你们这的头牌花魁是谁?” 越嫣然再接再厉地挤出个第三笑,连带一本正经,恭恭敬敬回答一句“就是我”。 庄英杰闻言,把左顾右盼的像拨浪鼓的脑袋一个固定,瞪大了眼睛盯着越嫣然上看下看,直看得人全身发毛才改了动作——一通惊天动地撼三界的狂笑。 越老板在当时还是个薄脸皮,被他这一笑就给笑尴尬了,调节了半天情绪,才拼凑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第四笑,“有什么不对吗,公子?” 庄英杰把肚子笑抽了才找回点力气说话,磕磕巴巴活像犯病的傻缺,“你……你……你是花魁?……就你……就你……就你这德行的……也能当花魁……还是……还是头牌?……” 第11章 庄英杰 越嫣然强忍着想把这混球一剑穿心的冲动,走上前来扶人,顺带附赠个怒气十足的第五笑,“公子怀疑我的本事?” 庄英杰也不客气,一把将送上门的花魁搂个结实,俊手上下一滑吃了嘴豆腐,狂笑改微笑,鄙夷变猥亵,“自然条件是不错,就不知道后天开发的如何?” 越老板悍然承受挑衅,咬牙抛出“跟你拼了”的第六笑,“公子想知道?亲自来试试不就得了。” 庄英杰被越嫣然领进房,好奇她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可惜越老板半分制造惊喜的诚意也无,大手大脚将房门一插,连点像样的魅惑都剩了,直接扑上来扒人衣服。 十三公子被越老板一副江湖儿女的豪情样逗的忍不住呵呵,他不慌不忙抓住眼前人忙左忙右解扣的手,把人扔在一边,自己一屁股坐在雕花大床上笑眯眯地嗔道,“你这么急干什么?” 越嫣然被问得一愣,理直气壮回一句,“不脱衣服怎么伺候您?” 自称花魁娘子的某人满脸懵懂,语气却是无所畏惧;庄十三嘴角呲出一个笑,倾国倾城,“你懂不懂什么是情趣?” 越老板瞧不起他那有理没理的矫情劲,站在桌边冷笑,“情趣?嫖客和花娘讲情趣?” 庄英杰一脸严肃,“嫖客和花娘才讲情趣,若要深究,便是我高等嫖客与你这所谓的头牌花魁才讲情趣。脱裤子酒办事的是过日子过腻味的举案齐眉,速战速决的是那粗鄙卑贱的光棍流莺,偷偷摸摸的是偷情出墙的掌柜跑堂。你我天时地利人和,玩的就该是情趣。” 越嫣然忍着心中鄙夷,挑眉笑道,“公子无需指东打西,你想搞什么花样,我奉陪到底便是。” 十三公子歪身斜在床上,盯着越老板上下打量,想了半天,才淫笑着下吩咐,“你不是喜欢脱衣服吗?脱给我看。” 越嫣然本以为庄英杰会说出什么变态提议,不想这渣公子的要求如此简单明了,忐忑着应声“是”,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剥洋葱。 身上的衣服都没了三分之二了,庄英杰却还是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没有什么积极互动,越老板忍不住红脸问一声,“公子出包夜的钱来看脱衣舞,不吃亏?” 庄十三嘴角轻挑,鼻子里露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哼”,“就你这两下三脚猫手段还脱衣舞,不怕下来挂身臭鸡蛋浆?”话一出口还没等被嫌弃的那位怒火发作就揉着太阳穴加一句,“你以为脱衣舞只要脱衣服就行了吗?” 越嫣然一脸呆僵,“脱衣舞不脱衣还叫什么脱衣舞?” “脱衣舞除了脱衣,还有舞啊。” 庄英杰眼里闪动着晶亮,说出的话也都蕴含哲学的光芒。 越嫣然一点就通,说来就来就开始跳舞,水袖甩的把胳膊都快抡掉了也没听见庄英杰那出声响,回头一看,某人已然扑到床上,脑袋起伏,肩膀耸动,似乎是抽搐发作了。 越老板奔过去扶人之时,那被扶的病号硬是怎么都不肯抬头,推推搡搡几下,庄十三实在架不住越嫣然武功高强,被强行扳起了颇有誓死不从精神的头颅,露出一张满是热泪外加嘴歪眼斜的脸。 越嫣然犹豫着要不要掐人中的当口,庄英杰那厢却发出了几声闷声闷响的咯咯咯。越老板仔细一瞧怀中人,他哪里是躁狂发作,分明是笑岔气出不了声了。 忒不厚道! 越嫣然怒的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气质,随心所欲就狠甩了十三公子一个物美价廉的大耳光。 庄英杰蜜色的俊脸上登时多座五指山,突如其来的疼痛并未有效拦止其爆笑的冲动,他还匀出一只原本还捂肚子的手去揉脸,嘴上还趁着大笑的空当吭吭唧唧,“哈哈哈……太……哈哈哈……太……哈哈哈……太……” 看着这人要死不死的鬼样,越老板七窍已然烽火连天,“别笑了,太什么呀太,你要不满意就给我滚。”语罢一个翻身爬到床上,往下猛踢庄英杰。 十三公子一边笑,一边赖在越嫣然的床上捶胸蹬腿,屁股印了无数鞋印还持之以恒保持娇躯不挪窝;越老板被他闹得心浮气躁,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一边挺尸。 庄英杰笑了有一炷香,一会冲左,一会朝右地来回翻身换姿势;越嫣然躺在床那头捂了半天耳朵,一会伸左脚,一会蹬右脚地往下踢人。各顾各忙活了半天,十三公子的笑才渐渐平息。 庄英杰笑后疲累,平躺在雕花大床上消汗,越老板摸着被无辜蹂躏的耳朵,忿恨恨咬牙,“公子笑够了吗?” 庄十三明显连说句完整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消停了半天才嗯了一声。 “既然公子笑够了,就请移步,恕不远送。” 庄英杰闻言动也不动,暗暗积攒了半天体力才有所行为,一个翻身没下床反倒上了越嫣然的身。他脸上那枚别具特色印章近在咫尺,越老板却依旧面无表情,声调平淡,“公子走错方向了。” 庄英杰居高临下与越嫣然四目相对,也状似平淡答一句,“美人请在下移步,在下岂有不移的道理?” 越嫣然盯着那个越来越明显的手印,一瞬间只觉它可爱无比,引得她很有冲动在他另半边脸再弄上一枚凑个双双对对,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听到那即将被暴力的人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消受了你的拙劣功夫,也该让你开眼见识下我的手段。” 越老板心生好奇,老老实实等待身上人动作,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起承转合,疑惑着开口发问,“公子被人点穴了?” 庄英杰被问的既无奈也无语,“你就没注意有什么不同?” “公子脸上的印子似乎越来越深了。”越嫣然皱眉研究了好一会,才不甚确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十三公子当场泄气,恨只恨自己摊上了这么个天资平庸的对手戏子,顾自调整了半天才恶狠狠地说了句“注意关键”。 “什么是关键?” 越老板摆出副一无所知的可怜相不耻下问,庄英杰伸一手轻轻盖住越嫣然双目,在她耳边柔声笑道,“这就是关键。” “原来关键在于摸黑作业。” 越嫣然很是惊异。 庄十三算是彻底被崩溃了,本想着日行一善送个速成,照这个进度发展下去,就要好人做到底地开精讲了,“眼神,我说的是眼神。” 越嫣然抬手挥掉他的狗爪,“让我看你眼睛直说不就成了?你一手都给遮了我还怎么看?” 庄英杰长叹一声,哭笑不得,“这便是情趣!你以为做情趣非得大张旗鼓,惊天动地?刻意为之不如不为,这般不加雕琢的才叫手段。” 越老板在听到“不加雕琢”四个大字之时,也有点理解为什么彼时的庄英杰笑成了那副德行,原来一个人给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另个人强加意念的场景,的确是诱人一乐。 于是越嫣然就乐了,一半是因为确实想乐,另一半却是想报仇雪耻。 奈何庄英杰的抗打击能力很强,他不但没有被小女子的嘲笑乐乱阵脚,反倒就近取材地拿东西去堵敌人的嘴,以暴制暴的结果就是印证“刀枪棍棒出政权”的不二真理,当然,也不能否认十三公子选用的武器在镇压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理论应用到实践中的刀枪棍棒,乃是他庄英杰自己的嘴。 第6节 起初还会有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四唇相接的缝隙中渗漏出来,到了最后,那些有的没的全都变成了或有声或无声的淫靡与混乱。 越老板满心杂念,眼中尽是污秽,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去推拒这道貌岸然的男人兜兜转转到达终点。不推拒的后果就是失算地没等到那厮切入正题,她的心理防线反倒摧枯拉朽地被一个吻就毁的干干净净。 越嫣然从不知一个男子也会如此用心地去接一个吻,冗长的,缠绵的,耐着性子去挑逗的,不为了本能,不为了敷衍,倒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存心要颠覆身下人自以为牢固的防线。 罂粟花般引人中毒的身体抚慰,让越嫣然在茫然中想起那个站在云端,遥不可及却又触手可及的人,以及长久以来彼此间如同饮鸩止渴的亲密瞬间。 第12章 庄英杰 一瞬得失,越嫣然看到的是庄英杰一脸戏谑的嘲讽,嘲讽里含着与其彼时举止所投射的暗示完全背离的轻视,兼有玩弄人于掌心得逞后的不屑。 越老板一个跟头从梦境跌回现实,不止身体陡然变得僵硬,那因火热磁场和热血冲动所激出的热汗,也都在瞬间冻为冰冷。 庄英杰也感受到身下人四肢的隐隐颤抖,他嗤笑着伏在她耳边冷笑,“调情是调落差,傻子从平地捧,精明点的从坑里拉,玩通了的,会将人捧到九重天,再放手摔他到十八层地狱,之后只要你随手扯扯他,他也会感恩戴德,千依百顺。” 庄十三这般不知廉耻的危言耸听,惹得越嫣然又扇了他一个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大耳光,可惜一急之下竟忘了换边,才使其原本已经重病在卧的半张脸当场伤上加伤。 庄英杰正讲到得意处,被横空飞来的耳刮子伺候也不停喋喋不休的嘴,他出两手镇压扭动挣扎的越嫣然,拿出去投胎的忙活劲紧着叨叨,“身体脱光了算什么,你要掌控,就要把对手的灵魂扒光了,让那些隐秘的,脆弱的,邪恶的,肮脏的,不为人知的都袒露在你面前,你想要的,你想做的,就没有不成……” 越嫣然听罢这句,缓和了抗争,半歪头瞪眼瞧人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天外飞仙。 庄英杰再接再厉轻轻一哼,“这世间事,无非是对生死物之掌控。想得到钱权情爱,就该清楚要握什么在手中。” 越老板对其言论不敢苟同,“莫非在公子眼中,忠孝礼义也是对生死物的掌控?” 十三公子含笑挑眉,“所谓效忠,便要为君上臂膀,做旁人不及之事,若只为毫无波澜混迹官场,不如归去;所谓尽孝,合该弄清双亲所愿所想,百依百顺属愚孝,生人不如不生;所谓知礼,须得恪守不可妨人的本分,并非一味讲究虚俗礼节,装腔作势不如随心任性;所谓守义,并非锦上添花攀龙附凤,难得于挚友危难之时,两肋插刀舍生舍命。” …… “人分三六九等,人下人出卖身体掌控死物,人中人得一技之长疲于奔命,人上人花费心思拿捏人心。” 越嫣然把庄英杰所说的每个字都收入耳中,不点头不摇头,似是而非看不出心情。 眼看着越老板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庄英杰竟无端对她的前世今生有了刨根问底的兴致,一边极尽温柔之能事抬手勾画她眉眼,一边笑着问道,“你一副傻子摸样,却是怎么沦落到着风尘里的?” 越老板挥掉庄英杰瞎摸乱碰的爪子,听而不闻,吭也不吭。 渣公子仍不气馁地换手捋顺越嫣然散落一床的乌发,一举一动翩翩风度,“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能知道;我想掺和的事就一定会胡搅。你若不说,我日后自有手段。” 越嫣然听这一句似乎是威胁的表白,讪笑着敷衍,“本为良人,犯七出之条被相公休弃,走投无路堕身青楼。” 十三公子摇头微笑,显然不满意自己听到的回答,“我要听的是你心中藏的事,你心中藏的人。” “我心中无事也无人。” “人做事总有缘由,缘由无非‘恩怨’,那些不知为何而活的行尸走肉,不过是陪衬王寇的点缀。庄某看人从不曾走眼,姑娘心中有事也有人。不肯坦言定是有难言之隐。” 越嫣然粉面含笑,“礼尚往来,公子心中又有何事有何人?” 庄英杰抽离目光,遥望天边,“心中事无非功名利禄,心中人自是所爱之人。” “依我看来,公子心中才真是无事也无人,你这等纨绔子弟正是所谓的行尸走肉。纵使得到天下,也得不到一个情。” 越老板借势出言嘲讽;十三公子似是被刺伤了痛处,勾起的嘴角立时满是邪恶,“有情不能厮守,不如无情。” 越嫣然明知他有意挑衅,却不应是也不答否,似笑非笑看不清喜怒。 “得到了比没得到还痛苦,不如我这得不到的。尝过的甜变成了苦,九重天跌入地府。” 庄英杰本是揣测,却见越老板双眸微闪。 “公子这打蛇七寸的本事,我很想学到手来。” 庄英杰面上笑的张扬,如墨的黑眸里却透出几丝怜悯,“你眼中的怨念是为什么?百般无力中的一点儿坚持,又是为什么?” “公子也说缘由无非恩怨,既然如此,我眼中的怨念是为了怨,不舍的便是为恩了。” 越嫣然找回雷打不动的彩绘壳子。十三公子蹙起眉头,思索眼前人话中存几分真,半晌笑颜渐展,仿佛豁然开朗,凭心任性接手去解怀中人本剩不多的衣衫,口中淫笑,“无论寻仇报恩,都该学着喜怒不形于色,像你这般所思所想都挂在脸上,恐怕一辈子都要任人耍弄。” 互动进行到关键处,越老板却颇煞风景地翻身将庄英杰抛至床下,三两招空手白打,把摔得比狗还惨的渣公子打的手折臂断,“我倒想看看,任人耍弄的人到底是谁?” 庄英杰被猝不及防的一通快攻搞得瞠目结舌,直到感受骨折剧痛,才想起大叫救命,呼号间隙还不忘对施暴人一脸冷静地苦笑,“真人不露相,想不到姑娘如此身手不凡。” 越嫣然脸上的鄙视显而易见,“制服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身手不凡。” 庄英杰毫无被鄙视的自觉,只顾在玩命叫“杀人”的空隙悲鸣作评,“在下虽半点武功不会,也大概猜得出,你那折断我臂骨的手,恐怕握的是剑?” “公子凭什么这么说?” 庄英杰嚎的嗓子都哑了,也不见有人进来救他,索性听天由命不再努力,“使剑的都是如出一辙自视甚高的德性,我认识一位跟你一样,有让人一见就想凌虐的品质。” 越老板笑得和暖,踢人屁股的动作却不甚温柔。十三公子被折腾的连哭爹喊娘的勇气都无,“照姑娘的身手,何苦万般纠结,直去寻仇不就一了百了?” 他恨不得这母夜叉自不量力惨死敌手,生前名节不保,死后尸骨无存。 “公子以为这天下人都如你这般任人耍弄?” 庄英杰拿袖子揩去头上冷汗,言辞不无谄媚,“人人皆有软肋,姑娘彼时还说要学这打蛇七寸的本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在下七寸。” 越老板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落水狗,矮身扯过其断臂三下五除二便给硬接回去,顺手将人扯回床上;苦主疼的呲牙咧嘴却不敢抗议,可怜兮兮抽手去揉无辜同床沿硬碰硬的髋骨,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把话都生咽到了肚子里,暧昧好一会才又出声,“没想到姑娘竟是这么个狠得下心的角色。” 越嫣然也不接话,出门叫人去拿伤药外加两块木板。 庄十三拿另只尚属完好的手支身子坐起身,脸上的表情堪称狼狈,“想我庄英杰本是南瑜第一风流人物,今夜竟马失前蹄被女人打得手缺脚残,来日宣扬出去,恐怕又要上‘武侠’了。” 直到归一送药进门,房里的一对男女都默默无语,相顾且无言。 庄英杰被痛扁那一顿之后,越嫣然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登寻仙楼的门,没想到他胳膊上的伤一好,竟又摆着谱大驾光临。 被点了牌子之时,越老板立时婉拒。庄英杰也不强人所难,摆出“我要定了你”的姿态对她展开有理有据的猛烈追求。 明知是做戏,庄英杰却愣是把戏做到十足,赚了观众的口碑不说,还顺带将越嫣然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越老板被其挑衅的不胜其烦,偶尔同他说话也是在旁敲侧击求退身策。 庄英杰的回复让人很无语也很无奈,原话既粗俗又没品,主旨大意就是要完成那晚他花了钱买到手,却没有吃到嘴的伟大事业。 庄英杰提议,越嫣然拒绝。从此次拒绝到彼次拒绝的间隙,十三公子施展的手段成倍加火候,越老板受到的骚扰级别也日日狂涨。 闹到最后,两个人都有点心力交瘁的意思。 其实庄英杰知道让越嫣然屈服的杀手锏,只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未免太伤自尊,可惜硬撑到后来不得不用,却因不出下策便没对策更伤自尊。 于是乎某年某月某日…… “越儿可知让我失去兴趣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是什么?” 越嫣然一听庄英杰说话就烦,原本还对其爱搭不理,一听此言却立马态度转换。 十三公子见鱼要上钩,连忙挽袖子收线,“就是让我得手啊。你老是这么欲擒故纵地耍着我,我自然不甘心,一不甘心便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想捞清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我得手让我腻。” 越老板本欲骂句“胡诌”,话还没出口便品出点滋味,品来品去就错觉这提议似乎有几分道理,之后更活动了心思,再之后便付诸了实施。 于是庄英杰就得了手。 庄英杰这手得的志得意满,他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挫挫越嫣然的锐气。 于是越老板就失了守。 同十三公子这一场风花雪月,她才明白何为真真假假虚实做戏,从前的行事逻辑也被前所未有的颠覆。 奈何逻辑体系的颠覆,并不代表某些东西的颠覆,庄英杰才美了没几天就发觉他似乎是得手,又好像没得手,模棱两可十分尴尬,越尴尬就越拖沓,拖来拖去一直拖到今天这般不上不下。 好在越嫣然对庄英杰也产生了兴趣,她虽没对人行正式的拜师礼,却是花尽了心思偷师学艺。庄英杰明里暗里使的大小招数,都成了越老板模仿揣摩的内容。 就这么着,越嫣然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混到了行中翘楚的地位。 起初,庄英杰是大佬,越嫣然是小瘪,庄英杰逗越嫣然爽得不亦乐乎。 如今,二个人都是高手,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水来土掩你来我往,斗法斗得不亦乐乎,今天你占上风,明日我抢先机,各不相让,喜悲掺杂。 庄英杰一开始抱着好奇心要深究那女子的秘密,之后在日积月累的持续努力中终于有了眉目,自从有了眉目,那女子心中的事,心中的人也像剥茧抽丝一样露出原形。 十三公子很是惊喜。 原以为她只是条鱼,却没想这女子越了龙门却遭浅水。 越嫣然一开始本着打发人的心思,盼望庄英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然而在之后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却也有来有往地发现了他的秘密。 越老板也很是惊喜。 原以为这渣公子只是恼人至极的无理存在,却没想其本来面目,竟是与自己同仇敌忾的第一人。 一开始不单纯的交往,中间渐渐变的单纯,到最后又变的不单纯。两个人的关系也从互相讨厌,到互相好奇,发展到今天的互相容忍。 第13章 楚剑南 越嫣然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见庄英杰和冰清给人留插话空隙,索性不再管什么礼貌矜持,款步走上前分开如胶似漆的两人,向庄十三腿上的俏花魁单刀直入问一句,“雁儿,剑南干什么去了?” 冰清听到越嫣然突如其来的问话,比彼时被当场抓奸还要惊吓,她一个耸身挣脱出十三公子的怀抱,吞吞吐吐答一句,“我,我怎么会知道?” 越老板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别说是剑南行踪,就连他一天眨几下眼睛,抽几回鼻子你都数的清清楚楚。” “老板,你别怪楚郎,他也是……” 冰清才同庄英杰当众表演限制级都没羞涩,这功夫被戳穿了隐私倒破天荒脸红起来,她扭着手里都快被揉碎了的手绢,不情不愿答话敷衍。 越嫣然鼻子里哼几声,看一圈满屋子假装忙活,实竖着耳朵听小话的一干众人,哼哼笑了个心肝胆寒才下吩咐,“让他回来后到我房里来见我。” “老板,你万别责怪楚郎。” 冰清猜出老板要发作,忙声泪俱下的劝说;越嫣然对俏花魁的恳请理也不理,转身便走,才迈步,就闻十三公子在她身后不咸不淡说一句,“你差不多行了,怎么说那也是他老爹。爹可以无情,儿子不能无义。” 越老板头也不转,“人不能无义,但更不能没有出息。” 拿着空水桶下楼的张三李四同越嫣然走了个照面,看到老板怒气冲冲的样子,交头接耳盖棺定论,“楚妃这回可惨了……” 楚妃,原名楚剑南,别号剑三少,乃是众所周知的寻仙楼首席高手,剑术江湖排行第三,本出身武林第二大剑术世家御剑山庄。 说到剑术第三,就不能插话提第一第二。 第二是寻仙阁主柳寻仙,至于这天下第一,就是暗堂一剑。 南瑜四邪:寻仙阁主,黑山魔尊,明司一笔,暗堂一剑。 当初暗堂一剑与寻仙阁主大战三百回合斗得天翻地覆,堪称武林一大盛事。 可惜这两人身份尴尬了些:一个是被通缉的杀手,一个是御用的捕快。一个追,一个逃,逃甩不开追,才被迫动手,追追逃逃三天三夜,一场争斗弄得人尽皆知,猫捉老鼠本属秘密行动,折腾到最后竟变成公众表演。 第7节 一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后,还是暗堂一剑技高一筹。紧要关头,若不是黑山魔尊出手救了柳寻仙,恐怕大名鼎鼎的寻仙阁主早就落了网。 说到暗堂一剑,就不能不也提明司一笔。明司与暗堂都是由皇帝陛下亲自掌控的特务组织:明司行动较为光明正大,要搞定谁,就用勾心斗角的方式正面解决,用功的重点在于斗智,其阵营中连任十年的第一军师,就是明司一笔。 暗堂行动相对不上台面,要消失谁,都是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暗下报销,努力的目标在于斗勇,其阵营中连任十五年的第一杀手,就是暗堂一剑。 明司和暗堂的功能虽互有重叠,任务界限却划分的相当清楚,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两家共享一个主子,交往交际交涉避免不了,来来回回之间,就形成了合作与竞争并存的微妙关系。 回头说御剑山庄。要说武林第二大剑术世家的御剑山庄,就不能不说武林第一大剑术世家,神剑山庄。 南瑜四宝:桂花糕,蛋黄派,药王苏,神剑岳。 神剑山庄是江湖剑术行当的龙头老大。当今社会,想争到龙头老大的地位,跟朝廷的关系得够硬。单看这一点,武林中再找不出别个比神剑山庄更彪悍的武学世家;曾经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的维王殿下,曾拜在神剑山庄门下学艺。自那之后每届武林大会,神剑山庄都在斗剑的参赛项目上占尽风头。 至于第二,就是要本身实力够强。神剑山庄一门豪杰,庄主人称“剑神”,自收了维王殿下为徒后就连任白道武林盟主二十年;庄主夫人外号“女剑神”,是江湖第一女侠;儿子“小剑神”,是后辈剑客中声名响当当的人物;女儿“小女剑神”,虽已嫁作人妇,却在相夫教子的同时,挤出宝贵时间,为白道事业贡献良多。 相比起来,御剑山庄本身实力不是不硬,就是名气不够响亮,花式做的不够明朗,外加朝中无人,不得发迹,只有委委屈屈忍耐业内第二的地位。 楚剑南没发迹的那阵子,是御剑山庄少庄主中最没天分,最不给力的一位,而他与越嫣然的缘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细算起来,却可以追述到十几年前。 当初越嫣然还闺居神剑山庄之时,曾于御神二庄迎来送往的交际走动中与楚剑南惊鸿几瞥。两人虽互知姓名身份,却从未私下交流。彼此再相见,却是越老板在药王庄做毒药的那会,幸得夫家开明,她才有机会同几个江湖名门有了寒暄级的交往,那剑三少便是其中之一。 待又重逢,却是于四年前的武林大会之上。 越嫣然作为维王殿下的特邀嘉宾,蒙着面纱袅娜出场。 楚剑南由于本身资质的问题,出道比旁人晚些。参加武林大会比剑是他在江湖上的首场秀,没想着走多高走多远,只图能在江湖豪杰面前混个脸熟。谁知到最后,扬名的目的是达到了,扬的并非美名而是臭名。 第一场第一回合被第一个对手三招掀了个狗吃屎的臭名。 怪只怪剑三少学艺不精,外加倒霉透顶,抽签抽到了神剑山庄小剑神岳思凡。 二人刚站上台时还在彼此客套,打躬作揖。谁知才一动手,岳思凡就玩了个翻脸不认人。 神剑山庄与御剑山庄本就明争暗斗各不相让,龙头老大好不容易得着个打压龙头老二的天赐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岳思凡一出招便不甚友好地给了对手一个下马威,确切地说……是极尽羞辱之能事地糟践楚剑南,让御剑山庄三少庄主在天下人面前丢人现眼,外带包藏祸心地想装失误挑其手筋。 失误失的是天衣无缝,可惜被人识破,外加横空阻拦。 识破外带阻拦的人就是越嫣然。 越老板冲出去救场之时,维王殿下大惊失色,伸胳膊蹬腿不及阻拦,唯有眼睁睁看着她不计后果地飞到台上,捡起楚剑南被打落的宝剑同岳思凡假模假式地周旋,再趁对方惊愕的空隙,扶人横飞离场。 越嫣然戴面纱本是为挡住熟人认出她脸,谁料想楚剑南还不等她走到脚边,便试探地叫了一声“淡然世姐?” 越老板的步伐因受惊悚稍有停顿,虽犹豫片刻,却还是决定帮人到底扶剑三少飞下擂台。 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之后二人下台时的对话,足以催的越嫣然面惭身愧。 “淡然世姐,你为何在此? 来这为的是客串维王殿下的红尘女伴为其正名! “传言两年前你离了苏家便沦落风尘,而后坠崖身故,为何……” 传言说的都对,只最后一字有误,越老板坠崖没故更有后福。 “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越嫣然?” 越嫣然被连珠炮地连问了几句,不得不稍作回应,在落地瞬间对眼前人点了点头。 剑三少紧紧盯着面前女子,眼神凌厉的仿佛要戳进她骨头里。这一瞧,在旁人眼里像极了情人间爱意绵绵的对视,然而被瞧之人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轻蔑气息。 越老板已经很久没在意过别人的眼光,其中原因大半是由于她现在的日子同原来完全剥离。如果别人不知道你堕落之前是个什么样子,那么对于你的堕落现状也就见怪不怪。 假象无不穿帮,自欺欺人到如今,还是落得被个称不上熟络的所谓故人用这种半怜悯半厌恶的目光审视,越嫣然只觉从前的那个脆弱卑微的尊严又趁机兴风作浪,折磨的自己死去活来。 剑三少不及鄙视别人,就被周遭险恶的状况拉回了现实。 严重悲催的现实! 越嫣然一举英勇救人,本是好心,到最后却造就恶果。只因她“声名”在外,一通折腾下来,被她援手的楚剑南在各界同仁眼中就成了流连欢场,玩物丧志,学艺不精,要靠女人援手的小白脸。 剑三少自己丢人不要紧,还顺带着连累了他老爹御剑山庄庄主楚绥仁。楚绥仁是天下第一爱面子的主,儿子比武失利,已经让他羞掉了半条命,谁承想那败家子瞬间深陷丑闻,突遭非议,怎不惹得他冲冠大怒。 庄主大人当机立断,果决同那不肖子划清界限,逐其出门自生自灭。 “楚三无才无德,与我御剑山庄从此再无瓜葛。” 第14章 楚剑南 正所谓“不怕不露脸,就怕露臭脸”,众叛亲离之下,楚剑南在南瑜是混不下去了。那孩子本想掩面遮泪跑路北琼,半道被越嫣然横空阻拦。 “三少想练剑,我帮你。” 越嫣然积攒了很大勇气才向故人展示回真心,楚剑南不领情不说,还抽空将了她一军,言辞凿凿,字字锥心,“楚三一直都很敬佩世姐的剑术造诣,奈何你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我就不会与你再有交往。” 越老板被气得心肺生疼,她原本想充当的是可怜人的角色,无料自己个反倒被人可怜,那一穷二白的主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还敢嫌弃别人送他的钱脏。 直目送剑三少硬充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越嫣然还在思考为何世间竟有此等能力不济,却还故作清高的小字辈。 那之后,楚剑南着实在社会底层度过了一段不甚风光的日子。 江湖上别的物种都很稀少,就这落井下石的人才从不短缺,剑三少在颠沛中没少遇见挑衅抬杠的。众人把耍弄御剑山庄少庄主当成乐子,赶上楚绥仁不念及父子情谊,只冷眼旁观儿子流落在外吃苦,以至曾有一度,剑三少的状况可用“凄惨”二字形容。 越嫣然身边有“胡妃”这么个八卦大王,对这些信息她自然第一手掌握。楚剑南的遭遇触动了越老板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刺激她回想起自己过去那段绝望等死的那段时光,代入同情之下,便又忍不住有所动作。 明里自然不敢出力,楚剑南已经挑明了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如果硬上赶子,也有点对不起自尊。越嫣然想帮人,又要做的滴水不漏,唯有请柳寻仙暗中帮衬。 柳寻仙折腾的动作大了,楚剑南就被感动了,当他听闻柳寻仙与越嫣然的特殊关系之后,终于也连带着被越嫣然感动了。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别人急着棒打落水狗之时,有个人拼命的往上捞你,任谁都会被感动。 楚绥仁得知楚剑南跑到寻仙楼落地生根,怒的一刻不等就立字据同不肖子断绝父子关系。 “这没出息的东西不配做我御剑山庄后人。本还盼他在外历练,出人头地,此子既如此不恋正途,从今以后,他便是做地痞当流氓都与我御剑山庄没半点瓜葛。” 剑三少到最后也没当成流氓,当然,当打手也比当流氓强不到哪去。 楚剑南跟了越嫣然,在公是为报恩,在寻仙楼做打手为其卖命;在私是为报仇,留在她身边借机讨教剑法。 越老板的剑法,三少爷在很多年前就见识过,只一个字的评论,那就是“烂”,烂的透顶不说,还尽是虚招子,做做架势还勉强过得去,若是真刀真枪跟人比拼,没有不输。然而这女子会看,会品,她会在第一时间品评优劣,道破玄机,谁能得其指点一二,绝对是受益匪浅。 若按楚剑南现如今的剑术造诣来说,他的确是拾人牙慧,受益匪浅。 然而这受益匪浅也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他自己。 越嫣然明知楚剑南瞧不起自己,索性拉个垫背的同她一起堕落。 剑三少第一次开口求教之时,越老板摆出爱理不搭理的嘴脸以牙还牙,把个小家子气的架子撑着十分,举手投足明白昭显自己还在计较当初在某位不知好歹的少爷那里受的窝囊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剑南打从开始就咬着牙决意被越嫣然挫了锐气,消她的火。 于是乎,春光灿烂的某日午后,越老板坐在寻仙楼后院里喝小茶的空当,一脸不耐烦地对那状似虚心的少爷下吩咐,“先把你学的练给我看吧。” 楚剑南第一次展示,使出浑身解数耍手里的剑想求个好评,可怜越嫣然才看了两眼就看不下去了,等三少爷大汗淋漓表演完毕,越老板都快睡熟了。 面子支离破碎,无从去拾,剑三少用袖子抹了抹脸,皱着眉头把越嫣然推醒。 越老板故作风情万种地揉了揉沾了眼屎的杏仁眼,喝口茶润干了的嗓子,调试了半天嗓音才开口发问。 “完了?” 楚剑南一言不发点了个头,自刎的心思都有了。 越嫣然整合半睡半醒的精神状态,复又笑着问,“你为何练剑?” “我生在御剑山庄,不学剑学什么?” 三少爷想也不想,冲口答道。 越嫣然闻言摇头连连,笑得似有深意,“你御剑山庄又为何以剑为立庄之本?” “自然是因为用剑极雅。” 某少爷不假思索,答话的理所应当。 越老板不敢苟同,收起笑颜正色说道,“世间武学流派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差别只在学招用式之人。” 楚剑南盯住眼前人,犹疑着凝眉挑战权威,“这一句说辞,曾有耳闻。” “无雅之人使剑自萎涩,无量之人使刀徒充烂,无力之人出拳白做功,无气之人运掌也成空。你一拿起剑来,雅量气力一个也无,若想练成绝技,就要把从前的全盘颠覆。” “依世姐之见,我该怎么颠覆?” 楚剑南听了点评,郁闷半天才低声发问,问的越嫣然眼睛一弯,“剑术讲究大气潇洒,亦刚亦柔。你若真想练得高妙,就得先惹一身俗。” 剑三少眨着眼一脸迷蒙,“何为惹俗?” 越老板送茶入口,送话出口,“就是基本功。剑南若练成高手,风格风度自然全凭自己。可惜你连剑术之门都没入,当务之急便是磨砺气与力。待存了满腔悲愤在胸,不愁无量;等有朝一日飞龙在天,何忧无雅。” 楚剑南听罢一番慷慨激昂的高调大论,只顾瞠目结舌,不知言语。 “剑南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越嫣然见眼前人的呆愣模样,皱眉问了句。 剑三少看了看自己老板,有一说一,“你说的太空,我要的是实际技巧。道理说来容易,下到细处无法贯彻。” 越嫣然笑的开怀,“实际技巧当然也可以教你,只不过你拿什么同我交换?” 楚剑南狠了狠心,自以为豪迈地丢筹码,“在寻仙楼的挣到的工钱,我分文不取。” 越嫣然笑的挑衅,“我不缺钱,更不想压榨你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三少爷苦了脸,“那老板想要什么,别的我一无所有。” 越老板伸手指从上到下比了他全身,“不是还有你自己呢吗?我要你的人。” “我不做杀手。” 楚剑南转动脑筋严肃认真地思考,半晌才回了这么一句,惹越嫣然笑的花枝乱颤。 “我没让你做杀手,依你现在的武功,入行等于自寻死路。” 剑三少被越老板的直言不讳弄成个桃花脸,尴尬了半天,才愤愤道,“那老板要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便是!” 越嫣然轻哼一声,冷笑着似嘲似讽,“你长得一表人才,高傲冷艳,人见人爱,我见犹怜,我要你,自然是做我的情人。” 此言一出,楚剑南红着的脸立马全转了白,“你说什么?” 第8节 “你没听错。外头的谣言传的人尽皆知,你又因此同家中断绝了关系,咱们两个若不加把劲化虚为实,岂不有愧蒙冤受屈的自己。” “你休想。” 三少爷气得浑身乱抖,拒绝的很是干脆;越老板端出成竹在胸的姿态有条不紊的劝说,“休想?我倒不这么认为。不如你我来打个赌,以一年为期,这一年我对你倾囊指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年之后,若你能胜得过寻仙阁主,只当我无偿教授。若你赢不得他,那你的人,就是我的。” 楚剑南极力平息激动的情绪,才克制住动手打女人的冲动,随即低头酝酿了足有半炷香,才找回点理智同奸商讨价还价,“一年太短,我要三年。” 价讨的越嫣然满脸鄙夷,“你干脆要十年算了。俗话说的好,要出名就趁早。你都二十的人了,还想给自己留几个三年挥霍。一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潜心修炼,也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现下你找一百个说辞,也不过是为将来的不用功开脱。你若真下定了决心,就该相信世事无不可为。” “为何……是我?” 剑三少表情变幻莫测,百转千回才哑声发问。 索性让他死个明白,“当初你看我的不屑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楚剑南呆了呆,似乎在回忆当初的情形,沉默半晌才神色复杂地说道,“不是说这个……我是想问你,当初在擂台上为什么要救我?” 第15章 楚剑南 越嫣然琢磨半天也没想到官方答案,唯有半真半假地敷衍,“当初岳思凡要借机挑你手筋,我看不过他对无名小卒都赶尽杀绝的做派,路见不平才出手的。” 楚剑南听到“无名小卒”的四字评价,不可能不动容,有赖其世家子弟的基本风度,才故作镇静,接茬问正题,“从小到大,没人说我有练剑天分,你又为何信我助我?” 越老板笑的神采飞扬,“天分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以剑南的资质,修习御剑山庄充实刚硬的剑法的确勉强,只不过……若换成的虚软抽玄的套路却可大有作为。” 越嫣然眯着眼规划眼前人未来一年的剑术发展蓝图,那被规划的少爷却突如其来转移问题方向,“柳寻仙练的就是软剑?” “柳寻仙练的是寒剑。” 越老板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呆愣半晌才淡然作答。 楚剑南听他口气敷衍,明知她不想过多透露,却还妄想虎臀拔毛,再接再厉地打听,“听闻……他也是得你指点才有今日?” “传闻这东西,当故事听听也就算了。寻仙阁主能有今日,算是因祸得福。你有自怨自艾的功夫,不如打起精神迎头赶上。” 楚剑南虽没得正面回答,却被她旁敲侧击的暗示劝活了心思,之后更是深思熟虑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咬牙决断。 “好,我答应你。” 越老板目送剑三少拂袖而去的背影,笑的比抓到鸡的黄鼠狼还要阴险。 在这以后的一年,楚剑南练剑称得上废寝忘食,越嫣然也调动所有智慧,把给得起的都倾囊相授。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二人努力的结果是三少的武功虽有了飞跃性进步,却还是没能战胜剑术排名第二的寻仙阁主。 越嫣然来收账那天,楚剑南配合的不情不愿,全程虽没什么大幅度的推却,然而他从头到尾明白表露的厌恶,却把越嫣然弄得满身不爽,以至于在彼此忘情失神的那一刻,也像是棉衣里扎了根刺,说不出的别扭。 拨云见雾,两个人隔的老远各自平息。越老板正要睡着的当口儿,竟听见楚剑南轻声啜泣。 当初这少爷被打翻在擂台时都还没哭呢,被逐出了家门吃苦受罪时都还没哭呢,被跳梁小丑欺负的上下不能时都还没哭呢,被断绝了父子关系时都还没哭呢,如今这一出倒算怎么回事? 越老板心中隐隐感觉不妙,一个激灵翻起身,猛扒剑三少埋在枕头里的脑袋,嘴里面还在乱七八糟地问,“你怎么了了?你至于吗?你说话啊!” 楚剑南像受了攻击的龟一样不肯露头,一边还猛挥臂格挡越嫣然极力想要拽他起来的手。 默默无声推来推去一段时间,三少爷终于一个挣身跳下床,横七竖八地披衣往外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把越嫣然搞得无语呆愣,瞪了半天眼,才想起伸爪拉他回来。 某女原本的打算是要报一年前的一箭之仇,没想到闹到这种地步,楚剑南摆出副宁死不侍二夫的良家妇女姿态,到最后自尊受到践踏的还是自己。 “做人便是如此,受了欺负就要讨回来!一年之前你在武林大会的擂台下对我不屑一顾时我就发誓,一定也叫你也尝尝这般滋味。你不必委屈,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欠我的,我拿回来了,别人欠你的,总有一天你也能要回来。” 剑三少脸上虽已没了泪水,眼睛却还是红红的。他斜眼瞟了瞟才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眼神冷的像是在看糟蹋庄稼的害虫。 越嫣然气得要死要活。 “你不必在这儿同我摆臭脸,从今晚后,我绝不再强迫你。” 楚剑南貌似是被越嫣然掷地有声的表白感动,禁不住去看那女子说这话时的表情,一扭脸才发现被自己瞧的人也正在瞧自己。 越老板后悔之前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整理出个廉价的笑容柔声问道,“你到底是因为输给柳寻仙委屈,还是被我逼,奸委屈?” 三少爷盯着眼前人的笑脸看了半晌,似乎是尝出其毫不真心的敷衍意味,便也给自己武装回那副愤世嫉俗的嘴脸摇头答一句“都不是”。 越嫣然满肚疑问。 “那你哭什么?” 某人听到“哭”字的时明显很不满意,轻哼一声别过头闹别扭。 越老板嗤笑一声,移动身子对直面三少爷的苦瓜脸,舒展眉头不动生色地同他对望;楚剑南初时还躲避彼此交汇的目光,在无意中一个碰撞却让他再也收不回眼神。 越嫣然的双瞳里只写着悲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悲悯,像极了饱经沧桑的人对不经世事的稚子的无声垂怜。 楚剑南如芒在背,受不得这般居高临下的俯视,为争意气出言伤人,“哭又如何?你当初被夫君休弃之时没掉过眼泪?” “当然掉过眼泪。一开始万念俱灰,熬过一段时间,就发觉其实也没有寻死觅活的必要。” 楚剑南自以为戳到越嫣然的软肋,谁知她听了这句神色稳稳,似乎并不为所动。三少爷看着越嫣然闪烁无常的眼睛,联想起自己曾有耳闻的跳崖事件,脱口而出问了句,“既然如此,之后又怎会有传闻说你……” “当初我寻死时……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三少好奇之心翻滚萌生,伸着脖子还想发问,被越嫣然一并拦截,“我累了,你出去吧。” 楚剑南吃了瘪,板起面孔,瞪一眼越嫣然,示威般不紧不慢将彼时磨磨蹭蹭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又整理了半天仪容,才大摇大摆开门出去。 越嫣然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完成一系列动作,恍惚错觉被逼奸的人是自己。看那少爷的样子,分明像玩够了,不屑一顾要走人的大爷。 在那之后,越嫣然果真信守诺言没再骚扰楚剑南,二人除了交流练剑心得,就尽量避免彼此之间的交集延伸。 在寻仙楼的第二年间,楚剑南卯足精神加倍努力,于工作之余还抽空挫败了几个所谓的高手,着实在江湖上挣了些名气,有组织有计划为自己讨债。 于是乎…… 某年某月某日柳寻仙现身寻仙楼之时,就碰上了等候已久的剑三少。 寻仙阁主没听说过有所谓的二年之约,所以很是惊讶。楚剑南连点思索时间都不给他就冲来过招,你来我往分毫不让。 柳寻仙没功夫琢磨此次比武的定义,乱糟糟迎战,没想着要手下留情,结果自然是大获全胜。 胜则胜哉,胜的却没去年容易。 尘埃落定,寻仙阁主一如既往翻窗逃走,剑三少缩在小阁楼的墙角里面动也不动。 越嫣然开门进房之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全黑。摸着往桌边走时,泰然自若对楚剑南说了句,“今年无赌无约,你可以出去了。” 越嫣然抽火折子的功夫,三少终于挪地,并没往门口走,却凑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抱住不松手。 越老板难得失态,惊声叫了句,“你聋了吗?我说不必了。” 楚剑南搂抱的手越收越紧,颇有想勒死人的架势,这少爷的嘴也不闲着,在越嫣然耳边轻轻吐了五个字,说的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听在人耳里却有些威胁的意味。 越嫣然大惊失色,扣着楚剑南的手也适时松动,下一秒,腿弯处就触到一只手臂,再下一秒,双脚已然腾空。 直到被抱上床时,越老板还酝酿着想说点什么,可惜折腾到最后,也没时机说出口。 从头到尾,只有彼此的呼吸。 楚剑南出门的那刻,在黑暗中轻轻叫了一声“淡然”。 三少爷除了当初相认之时叫过越嫣然一声“世姐”,其余时候对她的称呼不是“喂”就是“嘿”,心情好时叫声“老板”,如今直接点名,颇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 两人相处的第三年,交集延伸,越老板丢了把柄于人,只有谦卑地随时恭候楚剑南的免费临幸。 回头说当下…… 楚剑南回到寻仙楼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留心,老板在房里等着要数落你。” 三少在众人同情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在大堂里走,刚走楼梯口,就接住了个不知从哪横扑出来的身体,等把窝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拉出一看,才知那人是暗恋他到众人皆知的冰清。 楚剑南一把推开喋喋不休,从现身开始就没住过嘴的俏花魁,不紧不慢上楼,不紧不慢敲门,不等房里人应声,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越嫣然正坐在镜子前为寿宴登场梳妆打扮,挑眼在梳妆盒里捡东捡西的当口,见人进门,不甚客气地开口问,“你干什么去了?” 楚剑南顾自走到越嫣然身边,从怀里掏出支簪子,也不问个同意就往她头上插,“给你准备寿礼去了。” 越老板一把抓住三少爷有意无意拿簪子戳她头皮的手,回头厉声问道,“准备寿礼?你现在真是撒谎也不脸红了。” “我没撒谎。” 楚剑南反握其手,脸上半点笑容也无;越嫣然不动声色抽手回来,冷笑道,“你没去见你爹?” “见了。” 三少爷头也不抬,只顾在越老板的梳妆盒里翻找;越老板听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就愤的敲桌,“为什么去?当初是他不认你,如今你还低三下四跑去见他?” “他要我代表御剑山庄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 楚剑南从怀中取了根细长的金链子,不甚温柔地为越嫣然戴上,答话的很是不在乎。 越嫣然耐着性子等三少爷笨拙地完成动作,“你答应了?” “答应了”。 越老板拍案而起,“你出人头地时他想起了你,从前你落魄江湖时他在哪里?为人亲长,只因后辈行事不如人意就翻脸绝情,仅凭几句空穴来风便毁恩断义,如今……你竟还要为人所用,替人做嫁。” 剑三少压着越嫣然双肩把人按回椅子,不慌不忙往她耳垂上戴自己刚翻出来的金耳环,“我是要替人做嫁,不过不是为他。” “那你是为什么?” 越老板知觉话头儿不对,慌忙试探;楚剑南忙活了半天也没能把耳环捅到越嫣然耳洞里,还不敢随意用劲,急得越老板看不过去自己接手料理时,才回一句,“神剑山庄霸占了那么多年武林盟主的位子,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 “你要同岳思凡争做武林盟主?” 越嫣然把两只耳环戴妥当,从镜子里盯着一个正眼也不看她,只忙着寻东找西的楚剑南;这少爷又挑出一对金镯子,扯过越嫣然的双手就往镯子里塞。 “是啊。我马上就要回御剑山庄了。要参加推选,除了在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还要借着家族势力走动交际。” 越老板哀悼自己被弄红的手腕,小心翼翼叹一声,“其实你不必如此。” 楚剑南哼了一声,笑道,“此乃我本意,同别人并无瓜葛。若家父只因虚名才肯认我,那我便也可只因御剑山庄的名头才认祖归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本是如此。” 越嫣然心中一哀,拉过楚剑南劝道,“你从不是注重名利的人,何必勉强自己?” 三少爷闻言似有动容,盯着越嫣然看了好一会,“江湖势力不可小觑,若你真想搞垮那人,我这武林盟主就非当不可。” 越老板摇头苦笑,“明司与暗堂联手都动摇他不得,更别说一个你。” 楚剑南沉默半晌,走上前抱住越嫣然。越老板被抱的浑身僵硬,以往这小子若抱她,便如同暗示要抱她。 抱人的人不再有什么多余举动,却只在被抱的耳边倾吐话语,“世事无不可为,是你说的。我要在武林大会上讨回四年前的债,我要借御剑山庄的势力当上武林盟主,我要帮你完成心愿,还了恩与你两不相欠。还有就是……总有一天,我会打赢柳寻仙。” 第16章 胡舟之 第9节 越嫣然毛骨悚然,一边推开楚剑南,一边从头到脚比划自己,“我要穿戴这一身金出去?你也真是,年年都送这么俗气的首饰。” 楚剑南千年不遇露出个笑,“我们的赌要重新来过,等我胜了柳寻仙,你也得许我一样东西。” 越老板正尴尬着怎么答话,门外却响起寻仙楼另一金牌龟公牛五的叫门声,“老板,有客求见。” 天降救星! 越嫣然趁机将三少爷拖到门口,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楚剑南被丢弃之时,差点跟门外人撞了个满怀。亏得牛五眼尖手快一把将客拉到一边,才阻止了一场碰撞惨剧。 “老板,胡妃来了。” 胡妃,原名胡舟之,表字周知,外号八卦王;年纪三十有五,不苟言笑,一表人才;一年四季一把折扇从不离身,摇来扇去从不嫌烦嫌冷,把个装腔作势演绎到极致的南瑜第一小报“武侠”的幕后老板,南瑜消息灵通第一人。 越嫣然与胡舟之可谓不打不相识,二人的缘分要追述到六年前。 越老板能出名,第一要谢庄英杰,第二要谢胡舟之。 庄十三算是为越嫣然与胡舟之的相识搭了鹊桥。在越嫣然之前,庄英杰本是“武侠”中最爱揭露追捧的人物;越老板挂牌之后,二位美人就成了平分秋色的状态。 胡舟之爱越嫣然,因为她太有八卦点。只要江湖有个她,就不愁没故事挖掘。 越嫣然最初看到胡舟之对她的诋毁,没有一回不生气,因为胡公子完全就是在罔顾事实,瞎编乱造。且不说他刻意文笔粗糙的险恶用心,但就那些生拉平扯,用词庸俗的名头,便有够越老板消受的。 越嫣然起初还处于比较放不开的阶段,对于所谓的名誉还有点残存的留恋,被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八卦王横空造谣,怎能不怨呕,一冲动就跑去同胡舟之理论。 理论来理论去,半点上风没占到。越老板一开始还觉胡舟之是强词夺理的一方,说到后来,她自己倒像变成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胡公子这人,平日最烦的事就是说话,每天做的最少的事也是说话,可只要他张嘴,就没有搞不定的人,但凡他开口,便没有摆不平的事。越嫣然二进风尘,摸爬滚打的这些年,手段是跟庄英杰学的,口才却是同胡舟之练的。 胡舟之借口赔礼,拖越嫣然到泰聚堂吃酒,喝来喝去,他到底把越老板给镇住了。 镇人的不是说辞,却是酒量。 越嫣然自诩酒中豪杰,那日却棋逢对手。两坛好酒下肚,轮番跑了几趟茅房,彼此才有了三分醉意,连带坦诚相对的意味。 醉酒的胡老板带着与平日里故作姿态全然不同的别样风情,柔伤似水的眼神放空走远,糊弄的越嫣然心惊胆战。还好他用功的目标只是空气,否则越老板也不知会不会沦陷其手。 这男子藏得太深,与庄英杰的锋芒毕露不同,胡舟之城府都敛在内里。所以他嘴一张就左右了人心,眸含情便动摇了人情。 任谁被他一双似水的招子柔柔看上半晌,都得勇往直前投怀送抱。 越老板在心中哀叹,可怜庄十三小半辈子都在强调“不加雕琢”,却不知真正的“不加雕琢”,却在这么个假到冒烟的人身上显露完全。 孤男寡女于泰聚堂雅阁双双醉酒,怎么说都是暧昧到极点的气氛,可越嫣然尚存的五分理智明白告诉她,此时的暧昧,同她半点干系不沾。 “莫非……胡公子也被情所困?” 原本是投石问路,误打误撞,却捞到那风姿卓越的男子自嘲的一笑,“世人无不为情所困,若说起来,胡某同越老板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越嫣然当场白了脸,胡舟之却笑得无比坦然,“越老板休要多心,我对你的心中的人,心中的事一无所知。只因你彼时说了个‘也’字,我才敢妄自揣测。” 好个“心中的人,心中的事”,这些人分明已串通一气。 那之后,胡舟之便明目张胆地往寻仙楼里跑,跑来跑去就同越嫣然跑成了相熟。 胡老板时不时都会出游采风,自打某次破天荒包了越嫣然偕美同行,两人结伴出走就成了延续至今的惯例。 越嫣然也不知哪根筋不对,明知自己被占了便宜,却还是扛不住胡舟之的魅力,同他称兄道弟,君子相交。 说是知交,实是损友。自从有了交往,胡舟之在“武侠”中描画时越嫣然就更不留情面,只在越嫣然每每爆发之时,掏腰包请客以作补偿。 好在越嫣然之后看开了,对这些有的没的不再计较,就连后来胡舟之把她写进戏里玩命作践,她也没大吵大闹要讨个公道,反倒十分配合地成了胡公子低俗文章的忠实读者。 不错,胡舟之除了办小报,还自己个写小说,着力的题材不是别个,正是最畅销的燕情文学。别看这人平日里一本正经,骨子里是要多闷骚有多闷骚,写那些晴色场面是脸不改色心不跳。其情节设定之真实,人物刻画之俊美,过程阐述之细腻,对白营造之唯美,让人一读便如身临其境,心神荡漾忘却所在。 自打越嫣然出名后,胡舟之就拿她做自己小说中的御用角色,把其每一位痴恋情人,绯闻对象,都出一整个系列的专题。 越嫣然同庄英杰的那一段,被胡公子处理成大尺度情爱描写,满篇出格火辣的桥段,深受宅男腐女们的喜爱;同楚剑南这一段,却被渲染成落魄剑客与风尘佳人之间想爱不敢爱的纠结情缠,于江湖上无名侠子侠女们间广泛流传;同郭子乔的际会姻缘,被描画成清纯少年与成熟欲女的禁忌姐弟恋,着实受到深闺老女以及豪门少妇的大肆追捧。 至于他自己和越嫣然这一段,是写了改,改了写,总没个完结。胡舟之这篇文自动笔之后就三天两头拐带越嫣然去吃喝,出现次数多了,就被众人哄为“胡妃”。 胡公子与越老板从纯友谊关系发展成为超友谊关系,导火索就是那本名为“飞剑又见飞剑”的小说。 书中的主人公自然是胡舟之与越嫣然的化身。胡舟之化身折扇公子,越嫣然化身红衣侠女,二人携手谱了一曲跌宕起伏的江湖爱恋。 庄英杰不知从哪拿到这本没捞着机会广为流传的小说原稿,献宝一样拿给越嫣然看。越老板看了第一回,反应就是哈哈大笑;看了第二回,反应还是哈哈大笑;待看到第三回,就有点笑不出声了;等熬到第四回,便完全入戏了;及至第五回,已然接近痴迷了。 可惜胡公子的稿子到此暂停,没第六章供人瞻仰,越嫣然被折磨得心急火燎,隔三差五借二人一处灌酒的空当,旁敲侧击点化他继续创作。 胡公子瞧越嫣然一脸纠结的模样,笑得面白腹黑,“不如,越儿同我制造点故事?” 第17章 胡舟之 胡舟之与越嫣然的第一次出游,张扬的恨不得全天下都侧目共赏。 俊男美女打着招风的画伞,臂贴臂,手牵手在岸上走,着实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亮丽风景。 画面虽美,底下的窃窃私语却不甚高雅。 “我一直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真的中了合欢蛊吗?怎么这几日都不见发作?我从前听说蛊虫无食就会啃宿主的骨头,宿主要承受万虫噬骨的痛苦。一日无食痛一个时辰,两日无食痛两个时辰,三日无食痛三个时辰,你怎么不痛?” “我有个好东西,咬我一口我就会全身发冷,冷到极致自然也就不痛了。” 胡公子难得小心翼翼,越嫣然回望他一眼,笑的云淡风轻,“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听说你们都是成双成对长起来的,怎么只有你孤身一人? “在我之下的确如此,只不过我一不小心混了个会当凌绝顶,自然也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你亲手……” 越嫣然话还没说完就被胡舟之快嘴打断,“当初为了上位,我的确这么做了,如今想来,我与她并非全无情意,若说不内疚,那是撒谎,只不过当初既然下了决心,现在就不会后悔,换做是她技高一筹,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她成了地府亡魂,你在阳间饱受相思之苦,想要的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也算是报应不爽。” 胡舟之似笑非笑,越嫣然再接再厉,“凭你的卓越风姿,随便耍耍柔情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又何必一腔执着,同庄十三一样游戏人生不好吗?” “你这是在向我投怀送抱?” “我敢送,你也得敢取才是。” 两个人一如既往地耍了半日嘴皮,到最后还是切磋了。 虽然此切磋非彼切磋。 不止切磋了,还切磋的三界震颤,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于胡舟之回来之后就灵感泉涌,文思畅通。 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本质改变,从互相试探的酒肉之交,变成无话不谈的酒肉之交。 胡公子继续写“飞剑又见飞剑”,文中诸多情节更加细腻火爆,激的争相传阅原稿的寻仙楼众人一有空闲就跑来向越老板套词,确认书中桥段的真实性。 越嫣然每每挑着眉毛打哈哈,“佛曰,不可说。” “就你这身份还想同佛扯上关系?不怕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庄英杰冷笑的人心都寒,越老板却哈哈大笑,“我若下十八层地狱,你同胡公子也得一起陪我。” 胡舟之十分配合地走过来轻揽越嫣然的小蛮腰,“‘武侠’新出的这篇有我们的新称号——风尘三侠。” 庄英杰正歪在椅子上喝茶,听罢这句,激动把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 越嫣然原本被抱的挺舒服,一看情形不对,立马从胡舟之胳膊中挣脱出来,灵敏地闪身躲避,以达到一滴不沾身的效果,徒留胡公子在原处,承受满脸的烟雨蒙蒙。 那之后,胡舟之依旧很是殷勤地与越嫣然交往,二人互惠互利,你来我往,平平稳稳相处至今。 越老板从未想过自己的至交会是胡公子这号人。可惜,有时候事态发展就是这么不受当事人控制。在外人眼里,二人的关系称不上什么纯洁圆满,不过是某闷骚男与某放荡女的勾搭成奸史。 当着外人的面,两位的表现可谓是滴水不露。所以此时当胡舟之扇着那只都快磨烂了的破扇子,自以为风度翩翩地站在越嫣然房门外时,越老板也配合着露出动情娇笑,当着一干众人的面,一把将人拉进门来。 关门之后,彼此表情立时复原。胡舟之不用招呼,大大咧咧坐在桌前,掏出两本即将面世的小说稿递给越嫣然瞻仰。 书名“往事知多少”,“昨夜又东风”,越老板看了一眼就笑得毫无形象,“这回又是我和哪个倒霉蛋的故事?” 胡舟之收了扇子,不着痕迹抢过被越嫣然无意中揉皱了的两坨纸,正色说道,“维王殿下,药王丹青。” 越老板当场收了嬉皮笑脸,盯着那部名为“往事知多少”的书稿笑容惨惨。 胡公子笑的胸有成竹,“成与不成,就看今朝了。” 越嫣然说不出反驳的话,索性收敛心情开玩笑,“这书名也真够夯的,比‘飞剑又见飞剑’差十万八千里。”一句没说完,看到另一部“昨夜又东风”的引言,脸色立时变的好不精彩。 “曾是闺中碧玉时,本是绿叶无艳处。 红花欲攀另枝高,绿叶代嫁作人妇。 相敬如宾不过三,红花又做妾来入。 为夫添子成平妻,迫得绿叶事事误。 无所出,又善妒,一纸休书横飞户。 可怜原是良人女,二入青楼含怨苦。 仇路凭添情与义,从天降得援手助。 丝丝纠缠缕缕乱,漫漫红尘几沉浮?” 太直白! 越嫣然还不及提出异议,寻仙楼金牌龟公之一的马六在门外扯脖子喊,“贵客到齐,寿宴开场,请老板出来。” 越老板吞回要说的话,长舒口气往出走,脚踏出门的一瞬间,胡舟之在她身旁小声说了一句,“一年一度的‘武侠’美人排行公布,你被挤掉了榜首。” 不等她发作,胡公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她现身示众。 越嫣然满腔郁闷,却不能显怒人前,为了维持虚到极致的风度,唯有挽着胡舟之的手臂假笑登场。 二人迈着袅娜的小步走下楼来,等到的却是满场肃静。 越嫣然边下楼梯边往大堂瞧,本就不小的广厅挤的来客满满,人群中有生脸,有熟脸,有朝野内外出彩的角色,也有犄角旮旯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名之辈。 越老板见惯大场面,对着满堂豪杰也没表现出过于失礼的惊喜,只不过余光扫到的某几群人,到底还是暗下惊悚了。 第10节 第18章 杨梦爻 杵在东边角落的几人华服宝器,看衣装佩剑,分明是神剑山庄的代表;躲在西边角落的几人虽低调改扮,越嫣然却也瞧得出他们来自御剑山庄。 神剑山庄同御剑山庄向来自诩为武林正道中的正道,对于青楼妓院此等不入流的地方,向来是不堪踏足的,今日破天荒出席越嫣然的寿宴,不能不让人怀疑其深层次的动机。 然而最令越老板思不及的,却是站在门口的一帮。 那几人脚步虚浮,并非武功高强之辈,要不是越嫣然同为首的两位是旧识,恐怕她也不知这群鸟来自哪片林。 胡舟之无意瞧见到越嫣然一闪即逝的错愕眼神,极尽暧昧地贴到她耳上问了一句,“门口那几位……不像是练家子,周围的对他们退避三舍,莫非是用毒高手?” 越嫣然心中冷笑,位居南瑜四宝之一的药王庄,自然盛产用毒高手,只不过眼前这几个,不过是庄上稍有身份的小角色。 越老板拉胡公子弯腰低了一头,才够着他耳朵,“药王庄的前站。” “为何是前站?” “他们抓耳挠腮地一直往门外看,分明是在等人。” “等的是……” 话未出口就被越嫣然笑着拦截,“‘昨夜又东风’,今夜似无眠。说曹操曹操就到,恐怕是药王丹青要大驾光临了。” 光天化月,众目睽睽,作为寿宴主角的越老板竟于人前同情人表演肆无忌惮,着实引来了无数灼灼目光。 看客中有一人气势尤甚。虽打一开始就入了越嫣然的法眼,却被越老板闪烁着目光躲过了对视。直到慢悠悠晃下楼的脚步踏到一楼大堂的地面,越嫣然才整理好心态正视着迎战。 那人坐在大堂正中的桌子后头,身边围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身后跟着八位姿若天仙的俊俏儿郎。 远看这人,似纤尘不染的某种灵兽,身下的椅子垫着块白长绢,身前的桌子现铺张白桌布,身旁一圈的范围都搞成了灵堂的气氛,同寻仙楼今日张灯结彩的大主题很不相容。 近看这人,颜如冠玉,超尘脱俗,似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姿飘逸,骨骼惊奇,姿态风流惹人倾慕;面容寒俊,神态倨傲,立地三尺寒冰严霜;五分美艳,五分邪狞,堪比罂粟惑人心神;静立若仙子误陷凡尘,不食人间烟火;动辄似魔君横行世间,掀出血雨腥风。 乃是……杨梦爻。 杨梦爻是江湖第一大魔教黑虎门的门主。黑虎门坐落在南瑜宝山黑山,因此杨门主就被江湖同仁们敬称为黑山魔尊。 魔是邪魔歪道,尊是天下第一。 若说武林正道仰望的神剑山庄的武林盟主岳华昊,那黑道魔道邪道的江湖同人唯马首是瞻的就是黑虎门主杨梦爻。 黑虎门代代门主要杀掉上一任门主才得即位,杨梦爻弑师时还未束发,其人之狠戾决绝可见一斑。 杨门主之所以能这么特立独行的耍横,大约是由于他本身至高至妖的武功造诣。 若不出意外,杨梦爻应该是江湖第一高手。其手段之高,世不企及。跟人对阵,从来也没用过十分气力。只不过,他练的东西,比较那个什么,虽比不上葵花宝典变态,却也差不到哪里去。 乃是传说中的……童子功。 别看这死东西撑着一身美少年的皮骨,其实内里已是个年近不惑的老妖精。 练了这种东西的人,怎么可能不成魔。 杨梦爻是不折不扣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别看他长的如花似玉,心却狠如蛇蝎。这个人,说好听些叫强求极致,说不好听就是心理扭曲。 杨梦爻本身不爱女色,身边偏偏摆的都是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喜欢白色到痴狂的程度,还有让人难以忍受的高等洁癖;对人说话从来都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众人都是臣服在他脚下的蝼蚁;明明是高贵冷艳毫无弱点,却在几年前凭空多出一个致命死穴,谁碰谁就倒霉。 这个致命死穴不是东西,却是个人。 是个什么人,是跟杨梦爻并称为南瑜四邪的其中之一。 寻仙阁主,柳寻仙是也。 据说杨梦爻这个人生性孤僻,对人极冷,无亲无友,自恋成性。却不知道怎么个姻缘巧遇结识了寻仙阁主。竟一见如故,一见倾心,一吻定情,一言终身。之后就爱的死去活来,一发不可收拾。 杨梦爻爱柳寻仙,江湖人所共知。 越嫣然和柳寻仙的那档子破事,江湖也人所共知。 所以,杨梦爻与越嫣然两个人,就成了江湖人所共知的王牌情敌。 寻仙阁主这个人,忒神秘。 偏偏他招惹的两个人,都是大名鼎鼎,童叟无欺的公众人物。这二位,各自的阵营本没有交集,平日里王不见王也算是相安无事。然而每年越嫣然生日,杨梦爻都要凑份子大驾光临,明着说是来讨一杯寿酒,暗里讲却像是来施下马威。 许多人封红包来参加越嫣然的寿宴,为的就是要一睹一双死对头剑拔弩张,势均力敌地对阵。 越嫣然与杨梦爻,可谓美人中两大极品,一个妖艳至极,一个清冷至极;一个媚的发酥,一个素的发怵。春花秋月,各有风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本是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可惜人家杨梦爻不管过多少年都有张十六岁的脸,苦就苦了越嫣然,年长一岁,容颜就沧桑一分,一过芳龄二十五,再好的胭脂水粉也掩不住已崭露头角的鱼尾纹。 彼此电光火石的眼神一交会,越嫣然在气场上就输个利索。可气就可气在越嫣然身边的胡舟之还在用不小的音量说着悄悄话,“把你挤下第一美人位置的,就是杨门主。” 越老板愤的肝儿抽,看着大堂里作壁上观的庄英杰,不理不睬的楚剑南,还有这厢紧着落井下石的胡舟之,就开始忙不迭地思念郭子乔的好处。 越老板咬牙切齿走到杨梦爻的桌前,孤军奋战地摆出一个看似强势,实则辛酸的挑衅笑颜,“杨门主大驾光临,寻仙楼蓬荜生辉啊。” 杨梦爻头也不抬地拿一尘不染的真丝手绢擦茶杯沿,故作客气地答话一句,“许久不见,越老板真是越发年轻了。” 满堂听这一句,皆倒抽冷气。 全天下都知道越嫣然最敏感的话题就是她的年纪,谁拿岁数跟她说事她跟谁翻脸。如今面对心狠手辣的大魔头,越老板自然是不敢拍案而起的,唯有出嘴皮子迎头赶上。 “许久不见杨门主,您也越来越年轻了。” 满堂听着一句,皆抽第二口冷气。 全天下都知道杨梦爻最敏感的话题也是他老人家的年纪,堂堂一个三十九岁的爷们,偏偏就驻足在十六岁的身体里,搁在谁身上,都得觉得有点不够男子气。 杨梦爻闻言果真白了脸,看着越嫣然一副拜求保养秘方的表情,反倒露出淡而不现的笑容,“为悦己者容。” 满堂听这一句,皆抽第三口冷气。 全天下都知道江湖第一大铁三角是由哪几位铸造,当下其中二位明着挑烂关系,颇有点当街抢人的意思。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堂堂黑山魔尊嘴里竟说出这种小儿女的话,当真叫江湖豪杰们集体瞠目。 越嫣然笑的花枝乱颤,屈身与杨梦爻坐了对面,平息半天才复又开口,“不知二十年后杨门主同你的情人在一起,会是个怎样祖孙和乐的场面?” 越老板说完这句,又开始笑,笑的眼泪都流出了也止不住,满堂上下瞧着杨梦爻渐渐变的更白的脸色,连个咳嗽都给硬憋了回去,空旷的中厅就只闻女子沧桑苦楚的笑声,着实叫人不寒而栗。 待越嫣然笑够了,杨梦爻才淡淡回一句,“我不在意,只望他同我一样不在意。” “一辈子相交如水,有名无实,何等辛苦,执着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多活一天都多重危机。” 越老板轻哼一声,擦干眼泪接茬攻击。这一句果真刺杨梦爻到痛处,魔尊大人握茶杯的手都开始轻轻颤抖。 整室鸦雀无声,沉默到尴尬,尴尬到骇然。已经有胆小之徒灰溜溜地朝门口移动,生怕待会一个平地惊雷殃及池鱼。 杨梦爻低下头去不言不语,越嫣然似乎笑的十分得意。 过了半晌,才闻大堂中华丽的妙音响起,“我要的,是他的心,至于得到他身体的人,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过路人。有名无实……总好过不得正名。” 满堂听这一句,都感动地想给杨梦爻叫好,又不敢一个冲动得罪人,只因此时叫好,实在是有承认越老板只是过路人的嫌疑。 越嫣然身子微微颤抖,抖了半天,也没想出半条能驳倒对方的论据,撑到最后,终于流下几颗晶莹的泪滴。 两人各占桌子半边盈盈对望,看似面无表情,实则暗潮汹涌。若是不知这二人关系的,定会以为此一望情意绵绵,然而啊然而,知道内情的都断定那不过是对手间你死我活的气势交手。 以静制动了几炷香的时间,风云突起,越嫣然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对杨梦爻泼水过去。 满堂见状,皆倒抽不知第几口冷气。 这盏茶虽没有扔到杨门主脸上,黑山魔尊这一身白衣,算是给染上了瑕疵。 杨梦爻不怒反笑,两双明眸越发妖冶。正在某些人犹豫着要不要找时机往门外跑的当口,魔尊大人高声道一句,“在下衣服脏了,能否借越老板的闺房稍作梳理?” 越老板见杨梦爻并没有撕破脸的举动,越发提升气焰,色厉内荏地吩咐,“归一,带杨门主上楼换衣。” 杨梦爻不慌不忙站起身来,款步走到越嫣然面前,端出泰山压顶的气势紧盯着人,仿佛有将她横吃下肚的打算,半晌才冷冷说了一句,“越老板,还是由你亲自带路才算尽地主之谊。” 第19章 欧阳维 越老板被杨门主周身散发出的寒气震地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强撑脸面,抖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带路上楼,途中瞟到庄英杰与胡舟之好整以暇的表情,脸上越发绝望。 这二位上楼半天了也没出半点动静。胡庄二妃表情冷淡,笑容满面,毫无半点人道主义精神要解救似已身陷水深火热的越嫣然;楚妃的如坐针毡,矜持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便要往楼上抢,腿才迈出,就被胡妃施展凌波微步拦个彻底,“一个张狂无理,一个目中无人,连带着我等受气,你不恼怒,又管他作甚。” 楚剑南愤愤不平地回头看庄英杰,十三公子也笑的似有深意,摇头并做口型说“不可以”。 胡舟之与庄英杰举杯对饮,自得其乐;楚剑南坐立不安,满脸乌云;客人走留不得,喜悲不是,呆在大堂里动也不敢动。人群中渐渐爆出小声的议论,彼时还静到死的环境竟渐渐嘈杂。大家都想知道,此时在越嫣然的闺房里,到底上演着怎样的惨剧。 又过了不知几炷香的时间,情节有了突破性进展,有贵客上门打破了僵局。 着贵客可谓大有来头。虽然身边一个随从也无,可他那天生就镶在骨子里的王气,是任人也装不来的。 贵客进门时本是满脸带笑,团团和气,一身天龙之气却叫人不得不俯首称低。他一脚才踏进大堂,原本坐着的诸位都于顷刻之内迅速站立,作揖的作揖,行礼的行礼。就连胡舟之,庄英杰,楚剑南三个平日里都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酸才,遭逢高宾登门,也都不得不放平姿态,笑脸迎客。 “王爷。” 异口同声,声震长空。 被众人称作王爷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维王殿下。 维王本名欧阳维,是南瑜天子的长兄。若说痴王殿下是山寨的人杰,维王殿下就是正版的人圣。 说起维王其人,人传的是他如琼似琳的人品,风流倜傥的风度,翻云覆雨的手段,梅洁菊傲的气质。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维王殿下一辈子做过的失分寸的事,都只与越嫣然一人有关。 满堂自发的第二回合叩首大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大家就都瞥见跟在维王殿下身后走进门的某只落汤鸡。 这对比忒打击人了! 好事者辨认了好一会才敢确定,那一身狼狈的人,乃是安瑜小侯郭子乔。 若是没有欧阳维在旁,霜打的茄子一般形神俱毁的郭小侯爷,恐怕早就被四围幸灾乐祸的口水淹没。如今各路英豪虽存满腹嘲讽,却都碍着维王殿下的面,一个字也不敢说。 “才来就见小侯爷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你们老板怎好如此待客?” 欧阳维说这话时,连眼角都透露笑意,庄楚胡三妃不着痕迹地彼此交换个眼神,派十三公子做代表应话,“王爷说的是,我们也觉越儿做的有些过分,只不过她的脾气执拗,谁敢逆她的意思办事?” 维王殿下闻言,笑容又增了一分,“越儿越来越放肆了,该小惩大诫,让她长点记性。” 郭子乔在旁听着肩膀耸了耸,心知一时冲动,又给她惹了麻烦,可惜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有咬着牙一声不吭。 三妃听了欧阳维的话,面容也都露些惨惨,彼此皆有共识,越老板今天算是痛定了。 胡舟之向堂中一干花魁使个眼色,几位美女立时冲上前,将维王殿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爷,你快救救我们老板吧,他被杨门主抓去了……” 寻仙楼花魁闭月声泪俱下,一语未了,就被寻仙楼另一花魁落雁推到一边,“说什么瞎话,什么叫老板被杨门主抓去了?王爷,是我们老板得罪了杨门主,被困在小阁楼里了。” 欧阳维往堂中一瞄,洁白的桌布和靓丽的男女登时映入眼帘,心中猜测着前因后果,含笑推开众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上楼。 第11节 维王殿下走到阁楼门口,颇有礼貌地哆哆敲了两下门,等了一会没人回应,才推门闯了进去。 进门之后,就看到了这么个场景:杨梦爻与越嫣然一同倒在雕花大床上,男子压着女子,男子动作着要制服,女子挣扎着想摆脱。 十分激烈。 乍一看来,还真像一对干柴烈火的有情人。 奈何…… 若是细看就会发觉,杨梦爻的手摸的不是地方,越嫣然的手握的也不对方向。 杨梦爻摸的,应该说是掐的,是越嫣然那纤细曼妙的脖子;越嫣然握的,应该是说是推的,是杨梦爻试图要捏死自己的手。 这不是亲热的画面,这是杀人的场景。 欧阳维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动手行凶的黑山魔尊,上前施礼赔笑,“越儿任性得罪杨门主,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勿要同她一般计较。” 虽然越嫣然的脖子已然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受害者也在脱离了行凶者的当口卯足了劲地咳嗽,欧阳维却清楚地知道,杨梦爻根本没想要人命。 凭杨门主的身手,想取谁的命,可片叶不沾身地叫对手死,更可使出绝式黑虎掏心让人不留全尸。这般挣来抢去的闹腾,恐怕也只为杀杀越嫣然的锐气。 维王殿下亲自求情,杨梦爻捡着台阶拾级而下,道声“告辞”就领着美人天团如龙卷风一般扬长而去。 魔头走了,楼下寿宴会场恢复了欢笑气氛。紧绷着神经的江湖豪杰们开始应景地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 越老板受了欺负,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扑在欧阳维怀里就是一通神嚎。 美人投怀送抱,维王殿下便极尽温柔之能事把她往怀里抱,搞了半天的你侬我侬,越嫣然才收了哭腔。 欧阳维嘴微微咧,笑如春风,“同谨言一起时,你都能时不时露出几个真面孔,怎么对着我,就只是一张面具?” 平时提起他二弟都直呼欧阳驰的,怎么今天“谨言谨言”的亲密起来了。 越嫣然表情一滞,心说你的手下效率是有多高呢,才刚发生的事,半点弯都没转就传到你耳朵里。 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原本就是想刺激你,还怕你没听说不知道呢。 越老板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窝在欧阳维怀里的身子扭了扭,抱人的手也紧了几分,“我同他们都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才是真心。” 维王殿下闻言,脸都僵了,心里百味杂陈,将越嫣然从怀里拖出来看她的脸。 越老板重展媚笑,眼神勾魂摄骨,顺带着动手动脚,吃起南瑜第一王的现成豆腐。 欧阳维满眼皆哀,任越嫣然像花花太岁调戏良家妇女一样猥琐行事也不阻拦,只淡淡问一句,“越儿又要做无用功?” 这一句话中蕴含的深意,是很有来历的。 越老板自打入行以来,干尽了伤天害理的坏事。这迷……奸也做过,和……奸也做过,逼……奸也做过,诱……奸也做过,就差强……奸一项还是未遂,要问这事坏在谁身上,就坏在维王殿下身上。 这坏事的原因不是别的,却因欧阳维是个不举。 第二卷 往事知多少 第20章 小乞丐小神仙 欧阳维之所以得了“痿王”这么个别号,是因为南瑜“人所共知”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人道。 欧阳维不举这毛病,罪魁祸首大约就是越嫣然。 这桩悬案要细细追究起来,就不得不把两个人的过去都晾晒出来一一梳理。 越嫣然与维王殿下是名正言顺的青梅竹马,两人的初遇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一个初夏的午后,在越嫣然还叫做岳淡然的时候。 初遇初遇,先说说为什么会“遇”。 先皇有三子,长子欧阳维是当今的维王殿下,乃已故的昭奉皇后所出;次子欧阳驰是当今的驰王殿下,是钱贵太妃所出;三子欧阳简,也是当今的皇帝陛下,生母是当朝孙皇太后。 当年高居太子之位的,本是身为嫡长子的欧阳维。 欧阳维十一岁那年,皇后娘娘熬的久病陈珂,命不久矣。先皇与皇后伉俪情深,请国师为国母向天求寿。 奈何这宫廷自古就是硝烟战场,钱贵妃与孙淑妃借机买通国师,进谗赵皇后母子相克。先皇爱妻心切,听从国师之言,将年幼的长子送出皇宫,拜到神剑山庄门下学艺。 欧阳维离宫之时,跟随在侧的是当年的明司一笔周良臣与暗堂一剑吴梅景。一行人来到神剑山庄后,庄主岳华昊与庄主夫人王月圆事无巨细亲自安排。安顿之后,欧阳驰走过场地行了拜师礼,与岳家一对儿女岳思凡与岳思卿论资排序。 岳家兄妹及岳华昊收过的一干徒弟都比欧阳维入门早,可庄主大人还是把太子殿下提拔成了首席大弟子。 欧阳维压根就不在乎这些虚的实的,亏得岳华昊多心到这种地步。原先的大弟子是他家大公子岳思凡,换人之前,庄主夫妇对着实对大少爷做了一番游说劝说,才使得从小就唯我独尊的岳思凡在地位被凭空挤掉之后,只伤心了一个月就没有大碍了。 与岳思凡一根筋不同,岳思卿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她自幼就受爹娘正统为尊的教诲,知道太子殿下大有来历,初识不出半日就使尽浑身解数周旋讨好,迅速熟路。 于是,在欧阳维来到神剑山庄的第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岳家小姐拉着哥哥对皇储献殷勤,领着他东走西走,熟悉神剑山庄里外前后。 三个小孩,外加一堆侍卫随从,兜兜转转逛到了后山。 太子殿下久居深宫,第一次见到青山绿水,难免心旷神怡,只不过这之后映入他眼帘的场景,却有点破坏情绪。 山脚小溪旁有两个人,一个十来岁的瘦高个大大咧咧地蹲在水边,拿着简陋的鱼竿在钓鱼,不远处还有个另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卖力地抠泥巴。 瘦高个除了姿势不雅之外倒没什么,有问题的是那个挖泥巴的主。 小孩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小脸花花,鼻涕抽抽,一双小手插在松软的泥土里翻来找去,过了一会,竟拖出一条长长的蚯蚓。 欧阳维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生活至今,从不知有这般叫花子一样的小孩,更没见过蠕动的那么扭曲的虫子,突受刺激,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努力把隔夜饭往回压,扭头不再看那惊悚的一幕,转向岳思凡问道,“这是哪来的野孩子?” “野孩子”这评价已是很有余地了,按照实际情况,或是换另个人来说“公道话”,恐怕都要开口骂三字经了。 “她娘改嫁给我爹做妾,她是跟来吃白食的拖油瓶。” 岳思凡冷笑一声,答话尽显轻蔑。 太子殿下掏出真丝手绢捂嘴,“邋遢成这副样子,她娘为何不管?” 一旁的岳思卿柔声道,“她娘死了,没人管教她,这才日日同家奴的孩子混在一起,搞到半点规矩不懂。” 欧阳驰点了点头,推己及人,似乎有些了然,对那小孩除了厌恶,也多了点莫名其妙的同情与怜悯。 三人说话时,那边辛苦作业的两位也发现了不速之客。瘦高个慌忙丢掉鱼竿,领着那手里还紧紧捏着条蚯蚓的小孩连跑带颠地冲过来鞠躬行礼。 岳思凡脸上的不屑都能写成一本书了,指着那瘦高个厉声骂道,“归一,你怎么又带二小姐做这种事情?” 传说中的二小姐……就是后来的越嫣然,当初的岳淡然。 岳淡然第一眼见到欧阳维就对其心生仰慕,只因彼此照面的一刹那,年幼无知的她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 太子殿下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是任人也模仿不来的,那种俯视众生于脚下的漠然,着实叫人心动。 然而那被暗恋的某人在听到“小姐”二字之时,却惊的全身抽搐,仿佛听到了有关性别问题的天大笑话,身边的岳思卿适时搂腰推背帮他爽快,让后排干着急的随从都不好意思插手。 归一被骂的点头哈腰的也不敢辩驳,偏偏一旁的岳淡然还不知死地把蚯蚓递到欧阳维眼前,一脸童真地问,“要一起钓鱼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岳淡然见到心仪之人,唯一的表示就是把她的宝贝献出去拉拢关系;那人不领情倒也罢了,居然还连呕带吐地跑了。 一大群人呜呜泱泱飞扬尘土,岳淡然心里空虚悲凉,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才进门就被照顾她的婆子怡红骂了个翻底朝天。 以岳淡然的身份地位外加形象,明显是不够资格去参加喜迎太子殿下的晚宴,任由怡红拿冷水泼身,简单洗了澡,就被锁在柴房里面受罚——不许吃饭。 岳淡然面壁时一直在念叨今天遇到的小神仙,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喜欢就想玩在一起,不会考虑两个人的世界有没有交点。 跪了一会听见外头有响动,悄悄爬起身踩着凳子拱到窗前,开条小缝往外看。 弄出响动的人是归一。 归一手里拿着两个馒头,小声问道,“你饿不饿?我给你拿吃的来了。” 岳淡然摇着头,“不饿,今天吃鱼吃得很饱。”说完却还是拿了一个馒头往嘴里塞。 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吃起了晚饭。吃到一半,归一压抑地叫了声“有人来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跑没了影。 岳淡然以为是怡红来查,吓得立马把剩下的馒头一口吃到嘴里,干嚼了几下就硬往下咽,一边麻利地从凳子上爬下来,回到屋子当中跪好。 不一会听见个声音,“殿下,实在是找不到茅房,你就在这将就一下吧。” 紧跟着听见开门的声音,柴房进来了两个人。 岳淡然眼睁睁地看着视觉还没有适应黑暗的一高一矮摸索着走到离她相当靠近的墙角,然后…… 然后个高一点的给个矮一点的解裤子,然后…… 然后个矮一点的…… 稀里哗啦的节奏传到耳中之时,岳淡然整个人都呆愣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方便的那人,心里想的是:站着? 欧阳维解决了生理需要,眼睛也渐渐看清四周环境,眼一扫竟扫到定定看着他的某人。 岳淡然的两只杏仁大眼在黑暗中发着盈盈的光,如鬼似魅。 欧阳维当场被吓的又多淋了几滴,忙不迭地往回穿裤子,他身边的太监被主子突如其来的一通动作搞的不知所措,上前帮手越帮越忙,主仆两个折腾了半天,才把那条名贵的金丝腰带系了回去。 作为凡人的欧阳维隐了身,作为神仙的欧阳维出了场。太子殿下迈着款步走到跪僵了身子的岳淡然面前,冷冷问一句,“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岳淡然很受伤,明明早些时候已经见过面了,那个小神仙竟然把她给忘了。 岳淡然不知,若他把她忘了还好,坏就坏在人家已经对她产生了深刻印象。 短暂识别之后,欧阳维就回想起下午的那个泥人和泥人手里的那只蚯蚓,刚吃的山珍海味在胃里翻江倒海,颇有冲关而出的意思。 岳淡然没来得及回话,就见欧阳维小跑着奔了出去。她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发了一会呆,如果不是空气中渐渐弥散起一股不太受人待见的气味,她险些要怀疑小神仙是不是真的来过。 欧阳维这一来可把岳淡然给害惨了,怡红来检查的时候闻到了味,不知道是龙尿,抡着膀子就给了岳淡然一顿胖揍,嘴里面还骂骂咧咧,“小贱人,谁让你尿在屋里的?” 岳淡然与他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纠缠大戏,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了场,然而两人在互相知道存在的第一年,却交集寥寥。 造成这种结果是欧阳维刻意而为之,因为那个脏了吧唧,邋里邋遢的小孩自从知道神剑山庄多了一个他,就开始三天两头上赶子纠缠。 欧阳维已经明里暗里表示推却,可那小妮子像个不懂人语的傻子,被拒绝了十次也不见气馁,第十一次又会不知廉耻地跑来地邀约。 第21章 平民开化皇家启蒙 那时的岳淡然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理的小孩,谁也没有闲工夫去跟她详述“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概念,就算是有,以岳淡然当时的年纪,恐怕也理解不了。 欧阳维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对岳淡然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屏蔽。岳淡然慢慢忘记了小神仙的存在,很快恢复到“上树掏鸟,下河捞虾”的放野状态。 所以一年后,欧阳维在同一地点,看到同样的两个人在做着与之前如出一辙的同一件事时,心里就产生了些五味杂陈的异样情绪。 他原本觉得岳淡然无人管教很可怜,现在一瞧,却觉得她快乐无比,如此得出结论:这世上,无知的人最幸福。 第12节 欧阳维从懂事开始,没过过一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虽出了宫,却还是被周吴两位师父逼得少有喘息的空闲,平白见到有人这么落魄却还这么开心,心里自然愤愤不平。 本着自己难受也不让别人好过的心思,欧阳维找时机同庄主大人,他名义上的师父,岳淡然名义上的父亲提议,对那个已到入学年纪的“二小姐”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色诱”。 欧阳维的官方理由是不忍“民不化”,然而岳华昊却从太子殿下字里行间品出点“看着闹心”的意味,外加他对岳淡然的娘还有那么点残存的余情,也就顺势对岳淡然用上了心。 岳淡然比岳思卿小两岁,自从莫名其妙被“她爹”关注起来,就跟着“她姐”一起,在她“大娘”麾下学习武功。 王月圆对于夫君把昔日情敌的“孽种”硬塞到她手里很是不满,对岳淡然的态度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可怜的二小姐成了母女俩免费的出气筒。原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这小妮子整日于眼前晃来晃去,也难怪王月圆日日发作狂躁。 岳淡然的好日子算是过到了头,她开始被迫学习读书写字,外加半吊子的武功。时至今日她恐怕也不知道,造成她悲剧的罪魁竟是她一度疯狂追捧过的小神仙,否则她与欧阳维的恩怨簿上,恐怕又要平添一桩来往。 自打“开化”,岳淡然与太子殿下的接触又渐渐多了起来。平日里岳家兄妹跟在欧阳维身旁紧着打转时,她也拼死拼活赖在一边。岳家兄妹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有说不出的讨厌,一有机会就整治的她上天不得,入地不能,不是偷偷撕了她的书,就是在练武场上把她打得爬也爬不起来。可怜岳淡然顶着岳二小姐的名头,享受的却是比卖身丫头还要悲催的境遇。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慢慢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与渺小,渐渐落下自卑的毛病。一开始她还不顾脸面的同欧阳维搭话,过了半年一年,却变得连直视他的脸都不敢。身边人无时无刻不在出言提醒她身份低微,地位下贱,然而最令人寒心的却还是欧阳维本尊的态度。 曾拿条蚯蚓往他面前送的岳淡然的形象,在欧阳维脑中根深蒂固,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他看到她都会条件反射地想吐。欧阳维虽从没欺负过岳淡然,却也没正眼瞧过她。在他看来,同这个寄人篱下,吃嗟来之食的小叫花子有一星半点的交往,都是对他完美人生的极大侮辱。 岳淡然的灰暗生活在十岁时降到了首个低谷,她极力想要学习的,是一些不明所以,不知所谓的东西;她极力想要适应的,是一些虚华浮躁,流于表象的礼教;她极力想要结交的,是没有一点血脉纠葛的兄妹和高不可攀的龙种;以往能让她心生满足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都成了玩物丧志的行径,就算去做也失去了从前的成就感。 幸好还有个归一。 岳淡然唯一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就是归一。可惜不多久,他就跑去给庄上的账房先生打杂,两人能够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岳淡然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之后更身不由己攀了攀不得的高枝。 自来到神剑山庄之后,欧阳维名义上的师父是岳华昊,实际教授他武功的,却是吴梅景。 吴梅景身为暗堂第一高手,武功造诣可说是登峰造极。一个顶级剑客竟沦落到给个半大孩子当师父,怀才不遇的情绪还是有的。 明司与暗堂是只听从天子调令的高级特务机关,皇帝陛下把两部首席都派给欧阳维做跟班,暗中为他培植资本,可谓用心良苦。 欧阳维聪明好学,相当有练武的天分,吴梅景对他爱护有加,有心将自己的本事倾囊尽授,毫无保留。 头几年都是在打基础,不存在什么独门剑法的外泄,可惜渐渐要到提升阶段,吴梅景很想找时机甩了黏着偷师的岳家兄妹。太子殿下七窍玲珑,于第一时间领会师父意图,同岳华昊开口,求一个学剑的陪练,实际却是要清理身边的闲杂人等。 岳华昊思来想去,算盘打的当当响亮:想推荐他儿子岳思凡,琢磨着他要是能跟天下第一剑学艺,必能受益匪浅;又想推荐女儿岳思卿,指望她同太子殿下多多相处,日久生情,最好两心相悦,缔结婚盟,考虑半天还没做出决定,欧阳维自己开口要求了。 “徒儿大胆,请小师妹帮忙。” 他口中的小师妹就是“岳二小姐”岳淡然。 岳华昊深受打击,他大概猜到欧阳维之所以会选择岳淡然,就是对他居心叵测的见招拆招。 其实太子殿下的想法很简单,岳思凡与岳思卿的资质都不低,若收了这二人之一,他师父的绝世剑法恐怕就要无偿奉送,选了笨的要死的岳淡然,也算不亏神剑山庄颜面,放个傻子在身边,就没必要担心神功外传。 天大的荣誉砸到岳淡然身上,非但没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光环,反倒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岳家兄妹得知他们输给了这么个白给的货色,心里面怎么能好过,怨念之下,对岳淡然的折磨日日翻倍,月月出新。 岳淡然本人也很郁闷,她头三年跟王月圆学的武功根本就是个空,如今一下子跳级学习,没有一堂课能跟得上那师徒俩的节奏,唯有照猫画虎,依样描葫芦。 时间一天天过,岳淡然也渐渐明白她就是个摆设,虽没浑浑噩噩地消磨宝贵的时光,却也不再自不量力地追求什么内里的深刻。吴梅景教的招式,她只是极尽模仿之能事地胡乱比划,学了一年,武功没见长,花式却练了不少。 吴梅景却在无意中发现蹊跷,他说过的每句心法,岳淡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传授的一招一式,岳淡然都能在姿态上模仿到完美的相似。吴梅景暗地里试过岳淡然真打实练的能力,确实不是一般的差,然而要只是在台上表演,岳淡然倒是能做到最好。 结伴学习的第二年,欧阳维遇到分级阶段不可避免的进步瓶颈,岳淡然却品尝到剑术入门的味道。 吴梅景觉出岳淡然是个学剑天才,却不知她天才在什么地方。身为高等剑客,遇到与众不同,总想着一探究竟,天长日久,也就假戏真做地花力气从基础指导岳淡然。 至于欧阳维,吴梅景却教导的力不从心,太子殿下的天分与勤奋虽然都达到了最优,却在发展方向上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吴梅景是地地道道的全职杀手,有的是单纯没有杂质的思想,他不明白欧阳维在修习过程中所表现的似乎是阻力,又似乎是助力的东西,是来自那孩子日益扭曲的内心。 欧阳维的扭曲,有七成要“归功”于周良臣。 周良臣身为明司一笔,擅长的是忖度人心,常做的是勾心斗角,洒脱的是文笔,丰富的是谋略,自几年前担任欧阳维文师,便有条不紊地对未来的皇帝陛下传授所谓的帝王策。 儒家之精华,讲究安身立命的中庸之道,天容万物,海纳百川;儒家之虚华,藏的是当局者对权力真实赤裸的认知,所谓的君君臣臣,到底该如何直面,如何受用。 墨家之安抚,道家之洒脱,法家之利器,统统杂陈,一丝不落。欧阳维在“读圣贤书”的过程中,慢慢地认识到,所谓的圣人,宣扬的是一种光明道义,而这个世界,运行的却是另一套暗中规则。 第22章 精神体魄 欧阳维内心的阴暗,还有少部分来自于他日益强烈的,高高在上的孤独感。 如果一个人活在亲情剥离,友情虚假,恩情有价,动情无暇的状态,不崩溃就怪胎了。 身为人子,不能在双亲膝下承欢,明知母亲病体危重,却不得尽孝;围在身边的少年少女,无一人肯与他真心相待,师兄弟妹对他的态度,明中暗里都谨奉张弛有度的拿捏;性格养成的过程中,几位师长都本着供养神明的态度只敢指点,不敢指责,明知不足,却得不到助力上升的知觉,对于天生完美主义的太子殿下来说,确实是无法忍耐。 渐渐通晓人事的欧阳维,每度过一日,心就杂乱一分,对悲催真实的认知,不满与无能为力,深深折磨他本就不是很扛造的精神。 分心之下,剑术练习就出了差错,在与岳淡然搭伴学习的第三年,太子殿下十七岁之时,他学业中的差错已撕裂到无法向高阶晋级的程度。 吴梅景为欧阳维的状态苦恼许久,哀愁着无有解方之时,只能低声下气来求无所不知的周良臣指点迷津。 周良臣本着“能捞就捞”的宗旨,对好友进行了几轮无理盘剥,敲竹杠赖到吴梅景留存多年的花雕陈酿后才道破玄机。 “太子殿下心不净。” 吴梅景死盯着喝的面如桃花的周良臣,哀悼美酒的同时心生伤感,本期盼所谓的明司第一军师能说出有深度有内涵的大智慧,最后竟等来这么句没营养。 “废话,我也知他心不净。他是太子殿下,打不得,骂不得,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周良臣抢过吴梅景就要贴嘴的酒杯,一饮而尽,恢复道貌岸然的姿态,话甩的沧桑城府,“说来倒去,心思杂陈,不过是因为精神受虐,身体安逸。你若能让他身受磨砺,精神的苦痛便会稍缓。” 吴梅景眼睛瞪得比豆还圆,“你要我虐待太子殿下?” 周良臣见吴梅景一副怂样,一边嘲笑一边笑,“大概就是如此。为奴为婢的过的低三下四,猪狗不如,却并无知觉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有所从事,有所依托。太子殿下整日唧唧歪歪,大约是他长居安乐欠打磨。” “臣儿的意思是……让太子殿下擦桌扫地?” 吴梅景将信将疑,顺着周良臣的逻辑提出方案。 周良臣撇嘴笑,“当真如此安排,太子殿下会误以为你折辱他。你要虐待他,还要他心甘情愿被你虐待,你要虐待的有凭有证,有条有序,有始有终。” 吴梅景皱起眉头,“擦桌扫地不行,挑水劈柴如何?” 周良臣对好友的不开窍深感无语,“这些杂事交到你平民徒儿身上还行得通,对高高在上的龙裔,梅景得找些偏方配药。听闻初果忍者都跑去瀑布淋水,不如你让太子殿下试试这个?” 吴梅景听罢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猛摇头念叨“不通不通”,思来想去牵扯到他的“平民徒儿”,竟品出歪主意的可行性,一刻都不耽误就颠颠跑了出去。 周良臣藏起剩下的半坛好酒,嘴咧的比月牙还弯。 欧阳维与岳淡然被带到后山那条飞湍瀑布之时,还不知吴梅景意欲何为。待暗堂第一高手说出幕后黑手,明司第一军师指点的,也不知灵不灵验的提议后,那对少男少女竟连半点怀疑都无,立马遵照执行。 两人站在瀑布下淋了半个时辰的水,智商高一点的太子殿下才咂摸出不对;岳淡然虽到达极限,却没那个觉悟要违逆师父。 十几年后岳淡然之所以会用泼水的方式对付锲而不舍的郭子乔,兴许就是对儿时不良回忆的影射反应。 一个时辰后,欧阳维接近崩溃,眼看身旁的岳淡然还咬着牙纹丝不动,少年的自尊心使然,明明难受到了极点,却还硬撑着不肯认输。 殊不知,岳淡然不是不想叫停,却是不敢叫停。 这场恶性竞争结束在悲催的二小姐不甚良好的身体状态充分暴露弱点后,一个华丽的眩晕,扎猛子倒在水里。 吴梅景跳到水中营救昏迷不醒的岳淡然时,心中升起并非愧疚的异样情绪。 这个不明所以的孩子就算再糟粕再禁催,毕竟也是女儿身,心理生理双重局限,却凭借毅力同身为男子,又比她大几岁的欧阳维拼了个不相上下,不得不让这个任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凌寒高手也心生一丝敬佩。 岳淡然被捞岸时已从里到外凉到通透,亏得吴梅景挥袖送股真气,才把她好死赖活弄回清明。 吴梅景大体掌握太子殿的承受极限,随手给师兄妹布置任务——每隔天到瀑布下淋一个时辰的水。 那之后,身为授业者的暗堂一剑再没于淋水活动中露过脸,本着让两徒弟互相监督的原则,对他们进行自觉自悟的素质教育。 自觉自悟的内涵,乃是攀比造就辉煌。 太子殿下和岳淡然一起淋水,显然不能认输在女孩子手里;实心眼的岳淡然压根不会躲闲偷懒,每每都要熬到撑不住才败下阵来。 欧阳维在这一通恶性竞争中,是有收益的。 本就课业艰辛,再加上隔三差五一通折腾,太子殿下渐渐没功夫没力气去钻牛角尖。那些胡思乱想,虽没彻底消散,却也找不出空当折磨宿主大人。 苦就苦了岳淡然,她身为太子殿下的陪练,事事都要陪练。她从头到尾都不知自己为何要跑到那个该死的瀑布下面淋了整个夏天的水,也不知为何要在课堂上生吃活吞吴梅景加的料。 吴梅景给岳淡然加的料,实算不得什么美食。自打他对他的平民徒儿产生了一点识千里马的伯乐情怀,花费在她身上的心思便与欧阳维几乎同等。特别是在得知岳淡然过耳不忘的天赋之后,吴大侠竟把她当成本任写任涂的白书,每日灌输大量理论知识吩咐她硬背死记,只求自己外出公干之时,她能在太子殿下有所需时担任活剑谱,任其随用随取。 回头说淋水。 欧阳维与岳淡然在瀑布下“磨练”了几次,就发现水帘后别有洞天。 说是别有洞天,其实不过是别有个洞。 这个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人高两人深,半明半暗,半潮半干。若是在瀑布外看,绝对发觉不了,如今他们两个站到瀑布下,才一前一后洞察天机。 岳淡然第一天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水帘洞,只不过她看见也当成了没看见,过了几日,欧阳维的惊鸿一瞥,终于也发觉有这么个东西赫然存世。 欧阳维对水后洞府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可惜这洞原比他高出不少,就算在流水下施展轻功也够不到。 如此一来,才引得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同岳淡然谈合作。 岳淡然受宠若惊。 自从她给欧阳维做了陪练,两人说过与学业无关的课外话题为零,除了剑之外的交集为零,眼神交流为零,身体接触为零,私人信息共享为零,单独行动次数为零。 太子殿下不是不想交际,实在是不屑交际;岳淡然不是不想高攀,绝对是不敢高攀。他们中间夹杂了太多事,太多人,世界不同,没法扯淡。 岳淡然还没等欧阳维隐晦地表示完意思,就自动自觉拱起腰跪在水里给太子殿下当凳子使用。顾自等了半天也没见欧阳维有所行动,侧脸一看,那吩咐人的还挺犹豫。 太子殿下犹豫的不是该不该对女孩子手下留情,他简单地做了下丈量,就算脚下垫了这么一个板凳,能一跳够到洞沿的可能性也不大。思来想去,别无他法,终于开口说一句,“起来,爬到我身上来。” 这要是七年前两人初遇那会,岳淡然会义不容辞地蹬鼻子上脸;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好歹也受了六年潜移默化的等级教育,基本的眉眼高低还是掌握的。于是在听完欧阳维的命令之后,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呆愣愣地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欧阳维一见岳淡然的傻样子就气愤了,伸手拖人往他身边抱,托抬她屁股向上举。 彼此本都湿淋淋,如今这么一折腾,触觉越发敏感。岳淡然何时遇过这般阵仗,惊恐之下难免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不要紧,毫无防备的太子殿下脚下打滑,两个人就都倒在了水里。 第23章 落水 呛了几口水之后,岳淡然才立起身来,看到那个早就自我解救,却没有半点助人为乐精神的太子殿下正一脸阴霾的站在旁冷冷望着她,嘴里还吼着,“你胡乱动什么?” 岳淡然脑袋空,肚子胀,迫于形势还要一边咳嗽一边道歉,“对不起,咳咳咳,师兄,咳咳咳,我……” 欧阳维不等岳淡然蹚着水一步步走到近前,就迈腿迎了上去,不甚温柔地将人三拖两拽带回到了作为目标的洞口下,蹲下身子,说一句,“你骑上来。” 岳淡然看着背对她,摆姿势摆的很没有形象的太子殿下,觉得自己听错了的想法稍有动摇,然而她还是奉行谨慎性原则,凑到太子殿下身边诚惶诚恐地问一句,“师兄……你说什么?” 欧阳维蹲的腿都麻了,却等到这么一句,气得回头狠狠瞪了岳淡然一眼,厉声吩咐,“骑到我脖子上来。” 岳淡然大惊恐,吓得惶惶倒退了几步还不止,又一个跌身扣在水里。 第13节 欧阳维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腿脚,不甚情愿地把胡乱扑棱的岳淡然拉起身来。 “赶快骑上来,不要浪费时间。” 岳淡然抹着脸上的水,低声下气地求道,“要不我把小喜和小欢叫来吧。” 小喜和小欢都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小太监,吴梅景不允许他们在欧阳维练习的时候跟在一边,才引出如今的麻烦。 太子殿下揪着岳淡然的头发,把她带回瀑布下面。 “哪还有那个闲工夫?你赶紧给我骑上来。” 岳淡然看着欧阳维又再度矮下去的身影,揉着被摧残的头皮,哀愤交加之下,一个狠心就骑上了太子殿下的肩膀。 欧阳维等她坐实,挺身就要站起来。岳淡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搞的不知所措,慌里慌张中竟抓住了太子殿下的龙毛。 欧阳维被这一抓,疼得闷哼一声,他深刻怀疑岳淡然此番用劲,是对彼时被扯的报复行为,怨念之下,就坏心眼地颠了身上人一下。 这一颠不好,岳淡然高叫一声,抓头发抓的更实在,两条腿也打软缠上了欧阳维的脖子,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紧紧搂住太子殿下的龙脑袋。 你来我往折腾一阵子,彼此都不是很好受。 欧阳维慢慢挪到洞口的正下方,对把他抱的死死的岳淡然提声令道,“你踩着我的肩膀站起来。” 岳淡然被瀑布流下来的水浇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混乱中听见欧阳维对她喊话,不得已慢慢松开对太子殿下的“桎梏”,蹭着身子开始动。 这个行为本来就高难度,兼两人在冷水的浇灌下作业,想要完成便更是难上加难。循环往复一起扑到水里不知多少来回,在太子殿下都有意放弃之时,岳淡然才平安地站起身,举着胳膊,抠着内斜的崖壁把到洞沿。 正在岳淡然不知如何动作之时,身下人一个拼尽全力的跳跃,使得居于上位的她在激灵之下无意识动用了轻功,混沌迷茫中拱成上半身扒住洞门的状态。 岳淡然挣着命地往上挺,往里进,努力半天终于入洞;进来之后发现里头灰蒙蒙的也不知个所以然,刚要屈身往里爬,就听见欧阳维在下面大喊,“拉我上来。” 岳淡然把头伸出去一看,太子殿下正举手等待。她战战兢兢地问一句,“用什么拉你上来?” 欧阳维抬头望着她,眼睛灌进了好多水,口不择言地乱叫,“把你腰带解下来。” 岳淡然愣的完全,不死心地回问一句,“师兄你说什么?” 太子殿下七窍生烟。 “你今天是聋了还是怎么着,把腰解下来拉我上去。” 岳淡然被欧阳维的发作吓破了胆,不敢不从,哆哆嗦嗦解下腰上缠的长巾,绕两圈在手腕上,放下去递给早等得不耐烦的太子殿下。 欧阳维抓住长巾的一头,对岳淡然喊句“抓住了”,借力三步两跳扑到了洞口。 岳淡然只觉得合在一起用劲的两只胳膊瞬间撕裂般的剧痛,趴着的身子被拖的移动了一尺,下一刻就与上半身已然伸进洞口的欧阳维来了个亲密接触。 两颗脑袋撞在一起磕的生疼,太子殿下忍痛把岳淡然推到一边,一个发力全身扑进水帘洞。大功告成之后四仰八叉躺在洞里小憩,把浑身上下都饱受摧残的岳淡然用完就甩。 岳淡然看着自己被扯裂了的腰带,差点被拽脱臼的胳膊,和与洞壁摩擦的火烧火燎的肚皮,满是心酸,委屈地缩在旁边小声呜咽。 欧阳维平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支起身子打量四周围的环境,外带心不在焉地问一句,“你哭什么?” 岳淡然双臂抱着胸也不答话,欧阳维爬来爬去勘探地形之时,还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泣。 经过一番侦查,太子殿下才死心确定这里不过是一个稍微潮湿的寻常山洞,原本满心希冀,如今却大失所望,“怎么没秘籍也没宝典,没尸骨也没遗骸?” 这话本不是同岳淡然说,却得到了那个隐形人的大力回应,回应的不是别个,正是“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迅猛嚎叫。 欧阳维被顷刻间提升的音量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那个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止掉眼泪的小死孩,皱着眉头教训道,“给我住嘴,没怎么样你,哭什么啊?” 岳淡然带着哭腔抱怨,“哇哇哇,我的肚子都磨掉皮了……” 欧阳维因她哑音的鬼叫动容了三分,脑袋里闪过受凌迟的犯人被剥皮割肉的场面,琢磨着“磨掉皮”是个怎么样的惨状。 岳淡然见太子殿下只愣愣看着她,并无安抚的表示,索性把多年的积怨一起爆发。 欧阳维看她越哭越来劲,也有点害怕,挪动着双膝爬到岳淡然面前,二话不说一把扯开她抱胸的两只黑爪,动手撕衣服求真相,“让我看看……” 岳淡然年纪不大,然而对于男女大防的事却也已有了模模糊糊的认知,在欧阳维自作主张地行动之后,她最直接的反应是惊的连哭都忘了的呆愣半晌,随后立时挥手挣扎。 欧阳维在岳淡然发呆的半晌看到了她前襟泥水交缠,惨不忍睹的布料,不详的预感作实,扒衣服的动作也更加决绝。 岳淡然不知道欧阳维这暴动的兽性大发是出于关怀的考虑,依从本能连蹬带踹地反抗,寸寸移动着往洞口奔。 太子殿下被她不知道从哪借来的蛮力给胡打了好几下,才想起来去抓半个身子已经挣出洞口的那死丫头的脚。 这一抓不要紧,岳淡然越战越勇,使出吃奶地力气要逃出升天,两人顺着瀑布的水流一起跌到了下面的湖里。 待欧阳维反应过来,手里面就只剩下一条残破不堪的裤子。岳淡然已然忘记自己裤子上没有腰带,跳下水那功夫,两条大腿是非常光溜溜地整洁加洁白。 太子殿下哭笑不得,提着那条比用过的尿布还要悲惨的裤子也跳下去,站起身看着还不知道情况恶劣,毅然决然要往岸上爬的岳淡然,快蹚了几步水想追上她。 岳淡然听见欧阳维落水的巨响,全身发抖,回头一看,那人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惊恐之下更是忙不迭地要提高逃亡速度,谁承想刚到岸边就被欧阳维伸手扯住,一个抡甩扔回水里。 岳淡然又开始放声哭,哭的欧阳维的龙脸都团在了一起。 “你裤子都掉了还想到哪去?” 岳淡然看见太子殿下两根手指捏着那条裤子,才品出蹊跷,伸手摸了摸自己浸在水下的腿,大叫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抢。 欧阳维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明明应该把那倒霉裤子递还给岳淡然,却条件反射地闪身躲了过去,直到一个回合的争夺之后才觉不对,跟着立马像扔垃圾一样把那条破布给扔出老远。 太子殿下一甩手不要紧,岳淡然反应迟钝了一瞬,裤子就要随波逐流地飘走,害得裤子的主人连游带扑地追出二里地,才把“失物”捞了回来。 岳淡然慌里慌张把裤子穿好,双手提着边沿防止它下落,一边往回走,一边默默流泪。待她爬上岸,才发现太子殿下早就着了陆,此时正盯着她的落魄样子冷笑的毫不怜悯。 “脱衣服!” 岳淡然听到这没来由一句,怎么可能遵从,她躲着欧阳维,低头站在一边,不声不响顾自伤心。 欧阳维的耐性算是被耗尽了,他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裤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龙腰带一把扯了下来。 虽然岳淡然不知道欧阳维此举的后续,然而先天的第六感却提醒她,似乎不是太好的事情就要伴随着一个男子在一个女子衣衫不整的时候,也开始脱自己的裤子而发生。 第24章 红花绿叶 岳淡然故技重施,作势要逃,腿还没迈就又被欧阳维抢先一步拉住了胳膊。 再一睁眼,人又回到了水里。 当然,还是被扔回来的。 太子殿下看到岳淡然造了这么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面子上写着不屑,心里面却生出一点愧疚。 “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肚子。” 岳淡然大脑一片空白,如何听得进一个字。 欧阳维这个呕,“你不是说磨掉皮了吗,让我看看严不严重。再说你那衣服都是泥,起码涮干净再回去吧。” 岳淡然抽手捏住已经被撕的成片的衣襟,偷偷看了欧阳维一眼,也不行动。 太子殿下彻底爆发,一手拎着自己的腰带,一手扯着岳淡然,冒冒失失把她整个人当成脏衣服在水里玩命的刷。 岳淡然像极了刀俎上的白肉,全身都被揉圆搓扁,正被洗涮等待入锅。咳着水,看着那条长长的金丝腰带在眼前晃来晃去,手忙脚乱之中竟不知从哪捞到一块石头。 布帛撕裂的声音刺激着岳淡然脆弱的耳膜,她终于鼓起勇气拿石头往欧阳维头上砸。可怜的太子殿下还没把分成两截的腰带递给岳淡然一半呢,就被砸晕倒在了水里。 岳淡然看着“临行”前捏着“两条”腰带的欧阳维,才有“错怪好人”和“闯了大祸”的觉悟,不等她喊叫“救命”,就见吴梅景像神一样从天而降。 吴梅景将欧阳维从水里一把提起,施展凌波微步飞到岸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太子殿下实施抢救。 岳淡然傻在水里动也不敢动,直到吴梅景高喊“你还站在那干什么”,才匆匆忙忙提着被水拖着直往下滑的裤子往嘴都贴到一起的两师徒那里奔。 岳淡然满心愧疚,犹豫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凑上前,把昏迷不醒的太子殿下手里紧紧攥着的撕成两条的龙腰带扯出一只绑在自己的裤子上,又哆哆嗦嗦地把剩下半根系回欧阳维的龙腰上。 吴梅景手忙脚乱地救欧阳维,也没多余心思去关注岳淡然的所作所为,只等太子殿下被输了真气转回清明之后,才找到空当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罪魁祸首大声责骂道,“你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知不知道是诛九族的罪名?” 岳淡然惊的连连摇头,一个腿软就跪到仍处于虚弱状态的太子殿下面前,吓得连告饶都忘了,抽抽噎噎又开始哭。 岳淡然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流过像今天这么多的眼泪,小哭,中哭,大哭,嚎哭,大嚎哭统统尝试,两只眼都有要被哭瞎的趋势。 欧阳维平白遭此劫难,连看都不想再看岳淡然,转而向吴梅景问道,“师父怎会在此?” 吴梅景长叹一声,笑道,“这些年来,为师除了外出公干,就从没离开过太子殿下身边片刻。” 欧阳维冷不丁听到这话,只觉本来就冰凉的后脊背窜上一道寒气,激得龙身一抖。 “师父此话怎讲?” 吴梅景笑道,“如今的暗堂一剑,就是为了回护太子殿下周全的存在。” 欧阳维立时明白吴梅景话中之意,又多心地在这无情剑客的哀怨语气中品出怀才不遇的唏嘘慨叹,想起周良臣的教诲,脱口而出安抚道,“师父,委屈您了……” 吴梅景连声道“不敢”,紧跟着慌忙展开话题,“不止是我,这整座伏龙山,都被暗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子殿下尽可放心,就算我不在,也没人敢伤你一根汗毛。”一言既出,斜眼瞭到欧阳维被砸的红肿的额头,难免有打了自己嘴巴的火辣痛感,紧跟着解释一句,“今日是为师大意,竟让这黄毛丫头有机可乘,错手误伤太子殿下,实在是我的失职。” 欧阳维知晓自己明中暗里受人保护,却不知暗堂的作业已经精密到了这种地步,想到彼时和岳淡然的一通相当影响形象的胡闹乱搅都被吴梅景尽收眼底,本来就不甚厚实的脸皮登时红的如痛饮佳酿。 岳淡然也隐隐约约觉出丢人,思及她残破不堪的衣服裤子和披头散发的形象,也同太子殿下心有灵犀地想找个没人的地洞躲藏冬眠,永不现世。 吴梅景看岳淡然扯裤子遮衣服的倒霉样子,心一软就把外衣脱下来递到她手里。 “你披上吧。” 岳淡然接过吴梅景的袍子,含着感恩的泪水将师父的馈赠穿到身上,踉踉跄跄地同背人和被背的两师徒一起回庄。 全庄上下早就得知吴梅景别出心裁的授课内容,因此在看到这三个人以这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姿态出现在公众视线之时,也就见怪不怪。 岳家兄妹看到岳淡然哭的比得了红眼病还要悲惨的病歪样子,忍不住又奔过来上演日复一日的幸灾乐祸加无理挑衅。 岳淡然没有被水灌饱的肚子全被旧一轮新一轮的委屈给填饱了,如果不是归一忙里偷闲地跑来听她表达不清一通诉苦,这可怜的孩子恐怕都没有勇气面对将来可预知的循环往复的持久折磨。 这之后,太子殿下对岳淡然的态度更加深恶痛绝;岳淡然自知理亏,对欧阳维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直到夏天快要过去,两个人才结束冷战,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话。 破这个天荒的是欧阳维,他说那句话的时间是午后阳光正烈时,地点是在瀑布下,事件是两个人在完成吴梅景交代的最后一次淋水任务,对象不用说了是岳淡然。 时间,地点,事件,对象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话的内容,说话人的表情,以及听话人的动作。 岳淡然靠在欧阳维的怀里,渐渐失去神智的时候看见太子殿下苍白着脸色,指着她的双腿间说了一句…… “你流血了。” …… 整个夏天的“魔鬼训练”熬到今日,也算是接近尾声,谁也没想到在这最后关头竟出了莫名其妙的事故。 初始一切正常,两人淋水淋了不多一会,岳淡然便迷迷糊糊地往欧阳维身上栽。太子殿下看着比平日里承受极限大打折扣的岳淡然,心里面厌烦也奇怪,出手推了她几次后,竟看见疑似血花的东西随水而漂。 再细瞧,那丝丝缕缕的血迹的源头,居然是岳淡然的双腿间。 欧阳维七岁时曾有幸“参观”过被迫打胎的女子大流血的痛苦场面,那段灰色记忆对年幼的孩童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于是当岳淡然捂着肚子昏倒在他怀里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殿下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搂着她不知所措。 第14节 欧阳维容忍着脑袋里闪出的无数可能,紧搂着岳淡然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恢复到一贯的沉着冷静,抑制颤抖扯着她走上岸。 岳淡然躺在欧阳维的腿上被掐了人中,醒来之后,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天子殿下放大版的忧虑面容,岳淡然被欧阳维看似关切的忧伤双眸迷瞎了眼,愣愣盯着人看了好一会,才转而去瞧他伸到她眼前的手,在见到那一抹刺眼的红色时,又吓的昏了过去。 从小没娘的女孩子最可怜的就是没人为她灌输必要的闺中常识。岳淡然十三岁那年,在冷水的暴击下,懵懵懂懂地由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 一瘸一拐跟在欧阳维身后走回神剑山庄时,岳淡然遭到下人们有凭有证的窃窃私语,更有甚者,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指着岳淡然沾了血迹的裤子,猜测的很是大胆。 谣言在当晚就传到了庄主夫妇耳中。 王月圆吓得跳脚,立马将岳淡然叫来对峙,弄清事情真相后,才平心静气地细细打量这个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正眼瞧过的女孩。 岳淡然身子依旧单薄,神情稍有畏缩,然而就算是野花,也会遭遇一生只有一次的含苞初放,少女的容貌与姿态渐渐成型,虽不及其母天姿国色,却也露出了一丝美人胎芽。 王月圆心里百味杂陈,眼前女孩低眉顺眼的模样,让她多年来遭受打击,且并没有随着那个女人的离世而稍有缓和的受伤自尊找些平衡,不久之前萌生的盘算也被挑在今天搬上了桌,“从明日起,你不必再练武,改学茶道厨艺,针织女工吧。” 岳淡然茫然地点了点头,又听了一通有一搭没一搭的“教诲”后才弓腰退出门去。往自己小院走的全程,她的脑子都是空的,可怜几年努力下来,好不容易才对剑术产生兴趣,却因家主的一句话,就被完全转移了方向。 辗转反侧了一夜,岳淡然跑去跟归一抱怨。 归一已经成年,早知晓人事,他把王月圆的这桩决定里里外外琢磨一通,不难猜测庄主夫人的担心。岳淡然豆蔻年华,整日同太子殿下混在一处,要真发生点人神共愤的事情可就天怒人怨了。 庄主夫妇摆明是要把“天时地利人和”留给自己女儿,岳淡然好死赖活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几年,“美日子”也该到头了。 思来想去,还是有蹊跷,王月圆大可以男女有别的教条主义分开二人就万事大吉,何苦要花心思培养岳淡然?莫非那妇人是见岳淡然长相不错,性格温顺,要养肥了这只小绵羊送到她儿子嘴里?以岳淡然的身份,得到明媒正娶待遇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恐怕到最后,她也就是个百依百顺的偏房侧室。 归一自然什么都不能同岳淡然明说,只在心里为这个不知前路为何路的孩子小小哀悼。 第二日,欧阳维两师徒接到庄主大人的口头通知,原话是岳淡然年纪不小,不能再一味“不务正业”,也要着手学习女儿活计,为今后为人妻妾,相夫教子做准备。岳华昊打着哈哈替她辞去太子陪练的职位,并借机向欧阳维进行了适时的“亲子推销”。 吴梅景心中莫名伤悲,那种朦朦胧胧的遗憾持续了很长时间,干熬未果之时,心高气傲的暗堂一剑为了化解伤悲,弥补遗憾,做出了自己都很是不解的冲动之举。 欧阳维一开始并没对前任陪练的消失有所不满,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十天半月,竟渐渐体会到一些事情的不方便。一有不方便,自然会想到那个方便的存在,甚至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起彼此最后一次交往的点滴分秒。 也许那是在二人并不算短的相处中,他唯一一次把岳淡然当成女孩来看待。 欧阳维早就到了动情的年纪,可惜从前无欲无求,没花心思在男女之事上,无料秋天一到,脑袋里那根原本松松的弦却突然绷了紧,恰巧情窦初开的岳思卿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就顺理成章成了太子殿子的心上人。 夏天一完,岳淡然就被锁进了春闺,偶尔能与欧阳维昙花一现的一见,也都是行个得不到回应的礼就匆匆擦肩;反倒是岳思凡似乎是得知了其母的如意算盘,竟时时去关注现穿裙子学规矩的岳淡然,一来二去,把从前的对这个“妹妹”态度全方位改变。 改变的方向很是诡异,并没变好,还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言一行之中却多了些不知所谓。 岳淡然对此人轻蔑的骚扰很是无措,整个秋天也过得惨惨淡淡,恰巧吴梅景外出公干,她失去了唯一关心她的长辈,就这么哀哀怨怨地迎来了神剑山庄的秋猎。 第25章 打猎打劫 伏龙山有一半地界都是深山老林,平日里没人敢进去逗引飞禽走兽。自打神剑山庄升级为太子殿下“行宫”,庄主大人就把这一项贵族运动发展成为年度节庆。 欧阳维本身对打猎并不上心,然而他对岳华昊层出不穷的点子也从没驳斥的心情,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得过且过,但求耳静。 全庄人牵鹰领狗,乌七八糟冲进美好的大森林,着实有些破坏生态环境的和谐。太子殿下是众人围观的重点,比猎物还受人追捧,里三圈外三圈地被包了个严丝合缝。 岳淡然也有幸参与这项盛事,她全程都被岳思凡拘在身边,看着被人前呼后拥的欧阳维,连过去打声招呼的权利都没有,想起不久之前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一阵心酸。 岳思凡并没给岳淡然申请参加秋猎,却自作主张地把她带在身边。 一进林子,众人渐渐散开,岳淡然被岳思凡越带越远,不出一会就不见了其他人影。 两个人骑着一匹马在树间穿梭,岳淡然被圈在男子的手臂里静也不是,动也不成,只闻耳边咚咚蹄声,哗哗叶响,拉马缰绳还不忘紧紧困住她的手越收越紧,身后人的呼吸也越来越热。 又跑了一会,岳思凡勒住缰绳,翻身跳到地上,伸手一搂把岳淡然也抱下马。 岳淡然僵在岳思凡的怀里,熬半天也不见他有撒手的意思。 两个人的姿势太亲密,一个心怀不轨,一个难忍厌恶,不敢挑破脸面反抗,唯有吞吞吐吐求一句,“哥哥……放我下来吧。” 岳思凡朝岳淡然暧昧一笑,慢慢挪挪,终于松开手把岳淡然的腿放落地,紧跟着贴上前,倚树把人困在当中拘着。 这夹馅饼的状态比刚才还不舒服。岳淡然紧张的全身都在发抖,唯一的想法就是推开眼前人飞奔而逃。可惜天长日久的恭顺让她在关键时刻丧失了该有的斗志,像是从小被困在绳子里的兽,就算有一日生出挣脱的力气,却在成年累月的卑微中失去了挣脱的勇气。 脑袋左右摇晃着躲了一通,终于被一双毫无温柔的手牢牢固定。再下一秒,岳思凡强迫性的吻就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嘴被整个含住,牙关被另一只舌头攻陷,岳淡然却只感到堵。 心堵,胃也有点堵。 那些挑逗辗转,朦胧的不像是真的,直到最后也没有实感。 那以后,不管是岳淡然还是越嫣然,每每回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初吻就觉得恶心,当中的细节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以至最后,连自己都被麻痹到会怀疑那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自我安慰也没有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因为除了当事人,还有两位误打误撞的闯入者旁观作证。 正当岳思凡犹豫着要不要得寸进尺,岳淡然犹豫着要不要奋起反击之时,有人跑出来替当事人做了决定。 岳思凡老远就瞧见马背上的淡淡微笑的太子殿下,和另匹马背上的轻轻冷笑的岳思卿。 岳思凡也立马像烫了一样松开禁锢岳淡然的手。 岳淡然靠在树上呆愣了三个深呼吸,混乱中只看了欧阳维一眼,太子殿下面上虽笑的春风般和善,她却还是从那似乎浅显的眼神中看出了深沉的内涵。 不知怎的,被他看上一眼,明明是受害者的她竟心中惭愧,不觉中就低下头隐藏羞红的脸。 用吴梅景的话讲,岳淡然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她同欧阳维相处几年,对太子殿下一些掩饰真心的小动作早就一手掌握。惊鸿一瞥的刹那,岳淡然准确捕捉到欧阳维嘴角眉间的鄙夷之气,如同每一次对练时,他打落她手中不实的剑后的凌驾挑衅。 太子殿下跳到地上,绕到岳思卿的身边将她半扶半抱接下马,携佳人迈着款步走上前,不等眼前一对男女恭敬施礼,就笑着先开口解释,“本打算甩开那些人,没想到一个不小心闯迷了路。” 岳思凡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心里想的是:太子殿下侍卫们围追堵截的能力是何等高超,被轻易甩开,只会是体谅主子心情的刻意成全。瞧这对状作亲密的男女似乎也是“同道中人”,尴尬少了些,清了清嗓子陪笑道,“我们也迷路了,不如与殿下结伴同行?” 欧阳维笑着点头,拉马缰绳被岳思凡兄妹一左一右走了个并肩。 岳淡然被三人刻意无视,慢慢跟在后面。岳思凡一步三回头地看她,送出一些做作的挤眉弄眼;岳思卿间或回眸一笑,露出好整以暇的表情让人难堪;太子殿下从头到尾只留背影,阴森森的却像双审视的眼,引得岳淡然无比心寒。 四个人越走越远,闯不知前路。本来还怀着游玩的打算,无料事态竟有了飞跃性发展。 前方闪出拦路虎! 貌似还是一公一母! 四人当场都惊了:岳思凡是真惊,岳思卿是假惊,欧阳维惊一惊就镇定了,岳淡然惊一惊之后,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场景莫名的熟悉。 脑子里闪出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想回忆仔细点,能记起来却只有满眼白。 再想深究是不能了,拦路虎已有了动作。 这二位跟随埋伏已久,发动攻击时很有节制,似乎是地盘被侵占才不得已出面维护。 老虎平日里都是单独行动,如今破天荒搭伴作业,也不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岳思卿吓送了手里的马缰绳,扑到太子殿下怀里放声大叫。 岳思卿的马借机嚎叫着跑没了影,另外两匹马也受了鼓动拼了命挣扎;欧阳维一只手牵着马竭力地制服,一只手还不忘搂着岳思卿顺背安慰。 岳思凡也乱的一塌糊涂,哆嗦着要取马鞍上只为摆设的弓箭,心急之下竟贸然松掉手里的缰绳,马儿失了牵引,惊跳着送出一声华丽的长嘶作势要逃。 可惜没跑成。 岳淡然不知何时冲上前来,将马牢牢制住,巧身翻上马背。待马略微平静,她才抽出只握缰绳的手扯下挂在马侧的弓箭,甩给杵在原地毫无贡献的岳思凡。 “请哥哥出手,莫让殿下受惊。” 这一句字字朗朗,音音清明,与岳淡然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形象很不相容。 岳思凡接过弓箭之时还处在震撼中,眼前这个临危不乱的女子果真是那个被随便一亲就僵到动也不能动的人吗? 欧阳维在旁听到岳淡然喊话,面上也有耸动,他在拉马时,抽空还去看了眼声源。 只不过不经意的一瞥,竟破天荒地发现从前那个只要在一起,目光就会处处追随的女子此时已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两只眼盯着老虎,整个人都现出莫名华彩。 岳思凡抖着手臂拉弓搭箭,连发两支都以虚软告终,鼓足勇气尝试第三支,却因一个用力过猛扯断了弓弦。 欧阳维见形势危急,身边人又这么没用,再无心情作壁上观,直接忽略岳家兄妹,将马缰绳塞到颠在马背上的岳淡然手里,抽出佩剑就要上前。 岳淡然接过欧阳维递来的缰绳后立马明白了太子殿下的走向,慌中不顾尊卑拉住龙手,字字珠玑出声规劝,“师兄不能冒险,若有闪失,神剑山庄难逃罪责。”语毕竟大逆不道地夺过欧阳维的佩剑扔给在旁跳脚的岳思凡,“哥哥接着……” 岳思凡接了剑却不敢随意动作,同两只老虎来来回回地对峙,间或耍几个可有可无的虚式。一虎似乎是被闪花眼没了主见,不打招呼就改道偷袭娇在侧,哭的梨花带雨岳思卿。 岳思卿突逢此变,立马换了妆容,灵敏地闪身一躲,下意识与猛兽空拳对阵,但见第一时间扑过来替她周旋的欧阳维,才记起自己的形象套路,软软身子就要晕在太子殿下怀中。 欧阳维与岳思卿你来我往的调情,在岳淡然眼里成了惊悚万分的表演,吓得她连滚带爬跳下马,将两根缰绳扭成一股塞给想帮忙却还没找到突破点的岳思凡,顺道抢过他右手的剑,扑腾着要遮挡那厢搂着打滚的两人。 岳思凡拉着缰绳愣了愣,眼看两匹马要不受控制地跑路,忙有样学样跳上马背,可惜技不如人拉缰失灵,只能由着疯马驮他胡走乱撞,叫不得停。 岳思凡人被拖出去二里地,也没谁关注他无语的缺席,就连之后他被那颇通人性的畜生硬甩下马,发出方圆十里都听得见的惨叫,也没半个鸟给回应。 欧阳维与岳思卿都是一般面热心冷的人物,大难临头怎肯为不相干的人分神;岳淡然全副心思都用在对付两只老虎上,根本无暇顾及旁的。 握剑的岳淡然呈现出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虽然一招一式还是那么虚晃生涩,却莫名多了些霸气和不甘示弱,仿佛被压抑了多年的灵魂借机甩掉了层层枷锁,又变回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知小孩。 第26章 斗虎救命 眼见岳淡然斗的酣畅淋漓,欧阳维身体里也生出不安因子,蠢蠢欲动着才要上前,就被眼尖手快的岳思卿温柔地扯住,拦腰搂着不放手。 欧阳维被抱的死紧,五分挣脱不得,五分不想挣脱,英雄气都化在美人恩里,丢了上前襄助的念头,站在一旁同岳思卿隔岸观岳淡然一人斗二虎。 他其实也想看看岳淡然到底能耍到个什么地步。 岳淡然的花拳绣腿学到今天第一次派上用场,她悲惨地发现,许多样子漂亮的招式,效用都不怎么明朗;半攻半守抵挡一通,渐渐被老虎左顾右盼的前后夹击搞的身心俱疲,朝顾不暇,三步一退急,跌跤翻在地上。 欧阳维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吴梅景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可以摔倒,剑不能摔掉,眼看着岳淡然把剑给扔了,他下意识就就觉得要大事不好。 两虎抓住时机,张牙舞爪跳过来扑人。 刹那间岳淡然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耳朵里传来太子殿下一声变调的惊叫,她才恢复意识,慌乱中又捡起了剑,直刺老虎攻击时暴露出来的肚皮,干净利落,一剑穿心。 动作比刚才不知干脆了多少。 直到老虎伏在她身上不呼吸了,岳淡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时间心中的空虚与失落,难以言明;于是当另外那只老虎怒极攻来之时,她还没从发蒙中解脱出来,握着穿在死虎身上的剑,坐以待毙。 命在顷刻,却被个飞扑过来的身影挡住视线。 欧阳维以肉背迎虎掀,被猛兽利爪挠出几道血红痕印。 匆匆一瞬的四目相对,太子殿下忍着剧痛,眸子里流动不可名状的情绪,却是岳淡然从前从没看到过的。 欧阳维趴在连发抖都忘记的岳淡然身上,夺过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剑柄,用脚一蹬死虎将染血的剑拔出,回身对敌。 事态发展到此种地步,岳思卿再无干站的空闲,火速折了根质地良好的树枝,与太子殿下并肩合力,耍了一通神雕侠侣痴心情长剑。 二人情比金坚的默契联手,尤其是平日温婉可人的岳思卿在紧要关头竟如此彪悍,本已仙游在外的岳淡然也不得不由衷地赞一声好剑法。 太子殿下带伤上阵,岳思卿娇躯贡献,一剑飘来一枝摇,一人攻守一人缠,双剑合璧酣斗十几回合,把虎吓退。 第15节 结舌感叹之时,岳思卿已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形象,含着泪,撕衣为太子殿下清理伤口。 岳淡然一动不动僵了好一会,终于把目光从情意绵绵的岳思卿身上移开,姿势不雅地爬起来,扑扑身上的土,一步一挪走到欧阳维面前,弓腰低头喃喃一句,“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称呼由“师兄”变成了“殿下”,欧阳维心中不甚爽快,本想开口教训她几句,酝酿了半天却悲哀地词穷,亏得一旁岳思卿善解人意地将与淡然明嘲暗讽了一通,太子殿下才解气。 岳淡然将挑衅全盘生吞,多年的历练让她对言语攻击的防御能力提升到九成九,基本就是毫不在意。她垂着眼皮听岳思卿发挥完毕,向欧阳维鞠了一躬就要离去。 欧阳维冷颜看岳淡然停尸,在她的转身瞬间爆发戾气,“你想上哪去?” 岳淡然被太子殿下没头没脑的吼叫吓的浑身一抖,转过头来答一句,“我去扶哥哥过来。” 欧阳维本以为岳淡然受了委屈欲负气而去,没想到她没出息到这种地步,放下心的同时禁不住又烦心,冷笑三声不够,外带冷哼三声,眼看岳淡然耐心十足地由着他阴阳怪气也没积极互动,内里便更加焦躁,“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人受了这种待遇,都得上前甩给无理取闹的人一个春光灿烂的大耳瓜子,外加福星高照地骂一句“不是你他妈的让我站住的吗”,可惜,受了这种待遇的人是岳淡然。 这种待遇对岳淡然来说就是正常待遇,她对正常待遇的反应就是正常反应,她的正常反应就是一丝不苟向太子殿下行礼,恭敬地转身离去。 欧阳维望着岳淡然的背影有点失神。这么多年,她向他行过无数个礼,每回都是架势十足,真材实料,该屈膝屈膝,该弯腰弯腰,虽从未得到过正经答礼,却次次热情不减地埋头继续。 岳思卿见太子殿下直了眼,抽噎更大声以提高存在感;欧阳维闻声,忙回神安慰一旁的泪美人。 太子殿下与岳思卿你来我往的当口,岳淡然终于挪步到摔的像滩烂泥一样赖地不动的岳思凡身边,试探着过去瞧他伤势。 岳思凡支起上身,轻喘中透露压抑的疼痛,“没什么要紧,就是腿摔断了。” 岳淡然弯腰撕开他裤子,右小腿受创,腿骨在内碎断。 岳淡然没学过接骨,没那个胆量给他处理,唯有力所能及将人扶到肩上充拐杖,撑着他一步步与另外两人会合。 岳思凡比岳淡然长三岁,高一头。岳淡然把他大部分体重都接手抗在身上,却也没腿酸脚软走不动道。此种负重作业的耐力与爆发力,与吴梅景从前布置的举沙包,端水盆的操练很有关联。 无论怎样,岳思凡对比岳淡然,在外形上算是个庞然大物,两人靠在一起走的视觉效果相当冲击。于是当欧阳维目睹他们以此种既暧昧又凄凉的姿态蹭到眼前之时,就本着人道主义情怀拔剑截木,三劈两砍削了支简易拐杖递到瘸腿人手中。 岳思凡接过太子殿下的赏赐,口中喋喋不休谢恩,一边假模假式拿拐杖当摆设衬托他风度翩翩,一边还牢牢把胳膊压在岳淡然身上不放松。 欧阳维本还隐忍不发,直到岳思凡对岳淡然的搂抱越来越紧,叫疼声越来越响时才忍不住闹心,由着性子一把分开两人,盯着岳淡然嘟囔着骂道,“没用的东西,慢慢腾腾磨蹭什么?” 岳思凡瞬间失去支点险些又摔了个狗吃屎,还好他在存亡瞬间显露本性,不顾君臣之礼一把抓住龙臂,才东倒西歪地勉强站稳。 岳淡然自以为太子殿下埋怨她脚程慢,可是拖着个半残之人在身边,怎么可能健步如飞。 皱眉头犹豫一会,终于有了对策。 她绕过欧阳维走到岳思凡面前,背对人稍稍弯腰,把岳思凡拉住太子殿下的手环到她脖子上扣好,再向后伸胳膊捞人双腿。 初时欧阳维还不知岳淡然要干什么,惊悚万分看完她一系列动作后,才有猜出她“雄心壮志”的苗头。 岳思凡也觉得不可思议,挑着眉毛任由岳淡然动作,下意识把两手叠搭之时,两条腿已离地面,膝盖弯落入岳淡然臂弯,被牢牢稳住,身下人一个发力就迈腿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岳思卿张口结舌看着这一幕。 对于她来说,女子的柔弱要表现在每时每刻,一举一动,即使有那个能力去背负男子,也得装出四肢瘫软等男子来抱你。 欧阳维吃惊之余,更多是生气,岳淡然都大步流星走出百余步了,他也没弄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直到岳思卿微笑着走来挽他胳膊,才想快步去追已飘远的那两人。 胡乱闹了这么一场,二虎丢了两条命,四人失了三匹马,一男断了腿,一男花了背,一女开了眼,一女现了脸,众生平等,天下大同。 一行人相扶持走到天黑,迷路的越发彻底。 岳淡然背岳思凡走了两个时辰,早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欧阳维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也猜出她体力透支,虽有善解人意的想法,却没助人为乐的心情,恨她故作强悍不肯服软,本着让她吃亏受罪长记性的心态,也隐忍着不说休息,只等那没眼力见的丫头开口求饶。 岳淡然天大的冤枉,她不是不肯求饶,是压根就不知道她可以求饶;太子殿下不发话,她就是累死了也不敢喊停。 两个人都等对方主动,等来等去搞到两败俱伤。 直到岳家兄妹熬不住了,众人才皆大欢喜,普天同庆地停了脚。 岳淡然把岳思凡送到树下安顿,自己歪栽斜在一旁,死人般动也不动。 眼前这个情景,欧阳维见过无数次。从前无论怎么被吴梅景有理没理的疯狂折腾,岳淡然都能咬牙坚持到精力流失尽,受难结束后,她总会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等待超生的鬼样。 四人一时无言,各怀心事坐在地上。 岳思凡想的是他的伤势有无大碍;岳思卿想的是救兵何时从天而降;岳淡然想的是今晚如何熬过;欧阳维想的是谁人在这深山老林中摆了一套鬼打墙。 不出一会,各人的想法都有突破。 岳思凡从腿伤想到腿残;岳思卿从太子殿下迷路几个时辰救兵还迟迟不到中品出蹊跷;岳淡然的想法落实到怎么生火;欧阳维放弃没有边际的猜测,预备先收集有实际作用的柴禾。 第27章 疗伤圣药 不约而同地撑起身捡树枝之时,岳淡然和欧阳维在黑暗中无意识地对望了一眼;一个忐忑,一个惊诧,想起彼身份,才各自作出符合时宜的接续动作。 岳淡然躬身,“这些小事,不敢劳烦殿下动手。” 欧阳维也不谦让,甩手把体力活都交给了岳淡然,自己坐在那无声消磨后背从开始到现在都未停断的惨痛。 岳思凡看岳淡然摸着黑来回移动,好奇问了句,“淡然在做什么?” 岳淡然看也不看他,“捡柴生火。” 岳思凡闻言闭了嘴,一点也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欧阳维在岳思卿的协助下钻木取火;岳思卿何时做过这活计,被烟灰呛得直咳嗽。岳淡然试探着上前接手,三人折腾半天,才把这堆火烧旺。 围着火堆取了暖,几个人都有些肚饿。岳家兄妹扛不住奔波劳累,先后倒身睡去。迷糊中只闻岳思凡眠中叫痛,岳思卿梦里唤情郎。 太子殿下也背对着火堆侧躺,身上的伤痛着实难熬,睡也睡不着,索性眯着眼闭目养神。 岳淡然守着火不敢犯困,时不时动手添上一把柴。 欧阳维听着身后不停不断的碎响,忍不住问一句,“你不睡?” 岳淡然消化半天,才敢断定太子殿下是在同她说话,“火熄不得,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欧阳维哼笑一声,“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岳淡然听得出太子殿下字里行间的嘲讽之意,原本抱定的事也不敢讲死,“若师父在……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就算是师父的手下,也会……千方百计找来的吧?” 欧阳维肩膀微微耸动,只觉半边胳膊被压的麻痹,就想着要支起身子坐起来。 见太子殿下皱眉歪嘴挣扎起身,岳淡然慌张无措想过去扶,爬到近前却突然怯了底气,搞得欧阳维等她扶也不是,不等也不是。 待岳淡然犹豫伸出手,欧阳维早就凭借自身力量挺直了腰,恶狠狠瞪着她迟迟送来的胳膊,厌恶地挥手拍开。 岳淡然被甩了手,反倒心安理得起来,很快恢复到自我放逐的心境,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头不出来。 欧阳维见岳淡然透过树缝抬头望天,似乎已经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自尊心大受打击,“你在看什么?” 岳淡然蓦然回身,手指天笑道,“我娘曾说,天上最亮的就是帝星,只要跟着它,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可惜……我找不到它在哪里。” 欧阳维冷笑,“你娘说的话,你还记得?” 话一出口,欧阳维便觉失言,正要良心发现地岔开话题,却瞧见岳淡然毫不在意的温润笑颜,“我娘走时我还小,除了她曾一遍遍嘱咐过我的话,其余的都记不得了。” 话到此处,两人都有些失神。欧阳维推人及己地想起些事情,脸上也露出难以言明的悲戚。 夜渐渐深,岳淡然熬的越发困顿,上下眼皮打架还抵死硬撑,欧阳维居高临下吩咐一句,“你想睡就睡,我守着火。” 岳淡然几乎立时精神抖擞,“我还好,请殿下歇息。” “我伤口疼的睡不着。” 欧阳维看不惯她事事都要逞能的做派,想讥讽几句以解心头之气,恶意的话却怎么都出不了口,无意间竟说出这么一句。 岳淡然实心眼地凑到太子殿下身边,汲取教训不敢再束手束脚,直接动手拆岳思卿的包扎杰作,小心翼翼去瞧欧阳维伤势。 伤口不浅,虽勉强止住流血,却依然狰狞着不甚好看。欧阳维由着岳淡然拆衣布也没出言阻止,直到凉凉的似乎是液体的东西触到他伤口,才全身打着激灵回头去看。 岳淡然被欧阳维突如其来的一抖吓的也是一抖,端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收放不得。 欧阳维一脸狐疑地扯过岳淡然濡湿的袖口,问道,“这是什么?” “口水……”岳淡然轻轻拉回袖子,低头蚊子哼哼了句。 还好说的是“口水”,若是她一不小心表达成“吐沫”,某皇储恐怕要当场发作。 欧阳维本来要提声叫“你说什么”,思及在旁熟睡的两人,硬是把想喊的吞回肚去,只压低嗓门,怒气冲冲道一句,“你搞这个干什么?” “口水是疗伤圣药……” 岳淡然喃喃。 欧阳维内里烧起了一团火,“什么跟什么?你以为你的口水是黑山虎涎那等千金难买的珍物?” 岳淡然受了训斥,越发有了闯祸的意识,头低的恨不能缩到脖子里去;欧阳维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觉得好笑,口气也不自觉地缓和了。 就算口水是疗伤圣疗的说法是真,你也不能用你那脏袖子擦。” 岳淡然本想偷瞄一眼欧阳维训话时的表情,一抬头却正撞上他闪闪发亮的美瞳。 一双明目被火光映的,让人一见便收不回眼神。 岳淡然忘了低头,呆呆与被冒犯的龙子对视着问了一句,“那用什么擦?” 欧阳维眨着凤眼,也盯着她瞧了半天,看神情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可惜那不明含义的笑到最后没能成型,想扯笑的人最终也还是一脸正色。 “用舌头舔。” 岳淡然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她听错了,第二反应就是考虑着怎么拒绝。 奈何长期的顺从让她稀里糊涂地顺从了第三反应,那就是继续长期的顺从。 甜软的舌尖触到伤口时,欧阳维迎来了又一个华丽颤抖。只不过此抖非彼抖,动作是一样的动作,性质是不同的性质。 岳淡然平白无故尝到人血的滋味,没感觉恶心,反倒觉得某些被埋藏的本性也被这咸咸腥腥的味道激了出来,舌头动的也更灵活了一些。 欧阳维只觉伤口疼的有些变了腔调。 岳淡然重新动手包扎,被服侍的某人也不知是生理作用还是心理作用,似乎没有才刚那般难熬,舒缓之下竟也渐渐睡了过去。 直到欧阳维发出略微沉重的均匀呼吸声,岳淡然才长舒一口气,正要抬头继续寻找帝星,就听到一声冷笑。 发声的是仙女岳思卿。 岳淡然虽不知姐姐为何讥讽,却无端生出被抓住把柄的错觉,仿佛被看穿动情的少女,变的有些忸怩不安,手足无措。 尴尬之时,远处传来微微马蹄响,若有似无的呼喊声混着风动树摇,渐行渐近飘了过来。 岳淡然不知她听到的是不是幻觉,也不敢贸然呼救惊醒睡着的几人,只猛劲往火堆里猛加木柴,盼这边火光闪耀的更显眼。 嘈杂声越发清晰,并非虚无。 第16节 欧阳维也悠悠转醒。 岳淡然这回毫无犹豫,冲上前稳稳扶人起身,却不等欧阳维要借势拉她的手,就又片叶不沾身地飞跑到岳思凡旁边,低声唤醒骨头断了还能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 若是从前间或看到吴梅景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是种幸运,今天的岳淡然算是幸运到了极限。 快马加鞭的马队前头,是一行轻功了得的高手,早一步如诸仙驾临般落在欧阳维面前,齐声高叫,“吾等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欧阳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蒙面救兵,若猜的不错,这自然就是吴梅景口中的暗堂诸人。他面上不动声色,故作冷态望向一干人,压声问一句,“为何来的这么晚?” 为首的头又低了半寸,熬了会方才讪讪答话,“我等不知有高手在这伏龙山布下了一套困龙阵。” 欧阳维早就怀疑有人在林中陷下一套鬼打墙,如今听他这么说,心中更加笃定。 “何为困龙阵?” “困龙阵就是困龙的阵法。” “废话连篇!” 突如其来一声狂吼,吓得众人心惊胆颤。 “我问你的,是困龙阵为何如此难解,以至于穷暗堂高手,还要花费几个时辰才找来?” “殿下息怒,并非吾等无能,只是这布阵之人手段太过高妙。” 欧阳维闻言心下一惊,面上却不懂声色,嘴上更不示弱,“不过是一套困人的阵法,有何高妙,竟让自诩人中豪杰的暗堂高手也自愧不如?” “天下会设困龙阵的人并不多,只因此困龙阵并非一般迷阵,名为困人,实则防人。若被不知破阵之法之人误闯,十有八九都会命丧阵中。” 欧阳维闻言拖长音“哦”了一声,哼笑道,“你把这阵说的神乎其神,那我们几个为何没命丧其中?” 一直答话的那位抬头看了欧阳维一眼,又立马低下头。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自有神仙庇佑。” “一派胡言!暗堂厉害的到底是真本事还是一张嘴?” 下头人马屁拍到马脚上,索性也放开怀抱露出些英雄豪杰的清高,“恕属下直言,太子殿下与几位公子小姐并未深入困龙阵,只误踏龙麟,兼我辈中有略懂奇门之术之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28章 挖地举头 欧阳维脊背一阵发凉,口中却半点不露怯,“依你说,若是我们运气不济再走的深入些,就要丧命在阵中了?” 一群人大气也不敢出,默不作声不敢抬头。 “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太子殿下果然爆发,一方面是为了遮掩懦弱的心有余悸,一方面是在不知所谓地发泄愤怒。 岳家兄妹从未见过欧阳维如此失态,被惊吓的不敢规劝,呆呆立在一旁罚站。 岳淡然面子上唯唯诺诺,内里却不甚惶惧,她大概猜到欧阳维此时的暴戾只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表演,便低下头心平气和地等待他发作后平静。 等了半天不闻一点风吹草动,她才偷偷抬了抬头想瞧瞧情况。 一瞧就被抓个正着。 欧阳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半眯着眼仿佛随时要将她撕碎。 并非刻意针对,只不过他太知道岳淡然对待他怒火爆发时的态度,当下的情形与从前她看出他剑招里的破绽,对他莫名其妙大发雷霆时的应对如出一辙——面子上不声不响,内里恐怕已笑翻了天。 岳淡然很是蒙冤,要说她对欧阳维耍小孩子气的举动稍有鄙视是有的,却绝够不上内里笑翻天的程度,如今被皇储用此种恨不得将她脑子挖出来的眼光看个不休,真是爬贴到地面也中了箭。 尴尬的气氛升了温,底下的人似乎都揣着些许不满不说话,岳家兄妹搞不清楚状况不敢说话,周围连个给欧阳维递送台阶的人都没有,一时空间凝固,动辄不能。 从前欧阳维发脾气,吴梅景大多都会找时机向岳淡然递个眼色,岳淡然斟酌应对,在最短的时间内不顾形象地出一个丑,挨一顿骂,师徒俩联手将太子殿下的尴尬掩饰过去。 如今吴梅景虽不在,岳淡然也觉得她有责任一如既往地为欧阳维解围,这才小步凑上前轻声请示一句,“太子殿下同哥哥都受了伤,爹爹恐怕在外头恐怕也急坏了,不如先回庄再作打算?” 欧阳维冷冷看着岳淡然,她一番好意在他眼里全都变了形状。还好一干众人接了梯子顺藤而下,七嘴八舌拥簇着太子殿下上马,摆驾回行宫。 走不多时,火光如白昼照亮了整个天,暗堂的人几乎一瞬间就都消失不见,欧阳维等还来不及惊诧,岳华昊同王月圆两个就连滚带爬地冲上来行礼,口中一声叠一声地高呼惶恐。 太子殿下遮掩起凡人的一面,整理姿态微笑迎人,嘴里连连说不碍,“是我任性乱走迷了路,还连累了思凡与思卿,真是罪过。” “殿下大人有大量,不罚犬子等已是高抬贵手,何须自责。 欧阳维笑的颇有深意,挨个看了看身后的岳家三兄妹,笑着对岳华昊问道,“师父可知谁人在伏龙山中设了一套困人的阵法?” 岳华昊当场被问白了脸,“殿下是说……林中有迷阵?” 欧阳维笑道,“听闻那迷阵名为困龙阵。” 岳华昊在听到“困龙”二字时,表情变得很不自然,站在不远处的王月圆却遮掩不住冲上前叫嚣一句,“定是杨曦那贱人所为!” 在场的都被庄主夫人不顾形象的吼叫华丽惊悚了。 太子殿下微微皱起的眉头,王月圆才自觉失态,默默低头退到一边不敢再言。 岳华昊讪笑一声,长叹道,“想必是我爱妾生前在林中布下了那一道阵法。” 欧阳维下意识地就看了岳淡然一眼,脑子里七转八弯跑的飞快,“二夫人从前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岳华昊怀念故人,唏嘘感叹,顺着太子殿下的视线去看岳淡然,越看越痴,半晌喃喃道,“曦儿临终那几年受尽折磨,若无五行布阵的消遣,恐怕度日如年。” 欧阳维冷眼看岳庄主“睹物思人”,斟酌半晌,找了个时机又开口,“二夫人既设下困龙阵,便是要在伏龙山隔出一道禁地生人勿入,却不知她要藏的宝贝是什么?” 岳淡然从头到尾低着头旁听,心里面七上八下。 岳华昊瞧了眼一同好奇着的儿子女儿,“曦儿进门时走投,身无长物,又怎会有宝贝值得一藏?” 欧阳维嘴上哼哈敷衍,内里不可置信,也不再追究,顺势岔开话题,心里却另有所想,连带着也频频看了岳淡然许多眼。 皇储狩猎发生意外是惊天大事,神剑山庄上下几乎忙了一整夜,找各路郎中会诊。直到太子殿下睡下,层层包围圈也舍不得撤退,一个个干瞪眼守在外面。 天微明之时,被排挤在最外层不得入内的岳淡然终于被脑子里横飞的各种念头击碎了冷静,默默离开了众家包围圈踱步到了后花园。 菊花枝下松松的土,岳淡然像着魔一样折了一条枝,在土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淡然”二字。 她对娘亲唯一的记忆,就是那张被病痛与心伤折磨憔悴的如花容颜,以及“一生淡然”的临终嘱咐。 一笔笔不知描了多久,岳淡然颤抖着站起身,几乎是狂跑着去归一的房间。 如今归一在账房做事,有幸不用为太子殿下“守夜”撑场面,一大早在房里听到门外有人压抑地叫他的名字,生怕同屋的被惊醒好梦横生怨言,连外衣都不及披就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接客。 一出门,就见到岳淡然像个水人一样站在面前。 “林中布阵的竟是娘,我早该知道……看到那两只虎时就该知道……” 归一从没见岳淡然哭的这么伤心,正要走几步上前稍作安慰,就闻一声呵斥由远及近,“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衣冠不整搂在一处成何体统?” 太子殿下! 哪跑出来的! 归一吓得立时跪在地上连声道“恕罪”,岳淡然却惊得只顾在原地发抖,一边发抖,一边疑惑。 天都亮了,何来三更半夜之说? 站在院子里又不是躲在柴房厢房,厨房闺房,何来孤男寡女之说? 归一来不及披件外衣而已,又没露肉,何来衣冠不整之说? 一主一仆明明打小就玩在一处,从前就没在乎过什么体统! 眼看欧阳维步步走到眼前,岳淡然才躬身行大礼,口里小声探问,“太子殿下才用了药,为何不在房中休息?” 她实际想问的是皇储身旁的那一堆跟屁虫都到哪里去了。 欧阳维居高临下瞪她一眼,冷笑道,“半夜三更,你又为何不乖乖回房睡觉,跑到后花园写名字?” 他看见了? “殿下怎么知道?” 脱口而出的发问,于无形中揭露了堂堂皇储是跟踪狂的事实,太子殿下脸色黑成了锅底灰,“大庭广众之下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岳淡然彻底崩溃了,此时的“大庭广众”的措辞,与彼时的“孤男寡女”明显矛盾的好不好! 眼见岳淡然动辄不能的挫样,欧阳维气的七窍生烟,丢下从始至终都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归一,拉起她一路狂走,直奔卧房。 岳淡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殿下拉进龙屋,终于生出“成何体统”的觉悟。 欧阳维喝退房里服侍的众人,盯着从关门开始就躲在角落畏畏缩缩地岳淡然,踱步走上前去将人困住问一句,“你低着头干什么?” 岳淡然双手拧衣服,眼看脚面,“殿下恕罪,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似乎不合规矩。” 欧阳维气的差点喷出了一口血,“我呸,凭你也配?” 岳淡然头发与额头都被迫沾染了些龙涎,自信心也被打落谷底,“是我唐突了……不知殿下召我来,有何吩咐?” 欧阳维转转眼睛,想了半天终于找到话,“你娘设下的困龙阵,可有破解之法,你娘藏在阵中的宝贝,你又是否知晓为何物?” 岳淡然被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呆呆愣愣,从上次水帘洞事件,她就隐约得知太子殿下好奇心强到不知所谓,这人恐怕做梦都是尸骨遗骸,秘籍宝典。 可惜了,欧阳维想象力丰富,岳淡然却认知匮乏,“我娘去世时我还年幼,她又怎会传授我破阵之法。就算她当真说过,我也不记得了。” 明明是敷衍的说辞,欧阳维却一下子来了兴致,“你娘从前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什么?” 岳淡然整张脸都痛苦地皱成一坨,两行泪流的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娘走前一年,反复对我说过些嘱咐,别的我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一句了。” “什么话?” 欧阳维兴奋地猛摇岳淡然的肩膀,岳淡然被抓的生疼却不敢叫痛,忍着答话道,“娘说,挖地三尺有神明,不可为情所困,要一生淡然。” 欧阳维皱着眉头渐渐松了桎梏岳淡然的手,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原来不过是痴情女子的怨怼之言,你娘怕你重蹈她覆辙。”一语毕又歪头道,“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吗,你娘没读过书?” 第29章 发作躁狂 岳淡然脾气再好,也禁不住想回嘴一句,“你娘才没读过书”,酝酿半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忍了,默不作声低下头,把手里的衣角扭的越来越起劲。 眼看岳淡然明目张胆无视他的存在,只对衣服用功而,欧阳维耐心到达极限,龙手扯起她两只爪叫嚣,“我跟你说话,你玩什么衣服?”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欧阳维原本还一张恼怒的脸,盯着岳淡然五官时却渐渐变的平和,瞧着她两片因惊愕而微微抖动的粉唇,愣是凭空生出些天马行空的念想。 岳淡然躲不开一张俊脸越凑越近,一回生二回熟地知觉她又要被莫名其妙地被亲了。 第17节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她这一回没觉得堵。 心不堵,胃也不堵,非但不堵,反倒觉得有点空。 唇齿相接,她傻兮兮瘫在原处发抖,任人予取予求。 欧阳维的整套动作可以用“得寸进尺”四个字形容,从初始的厮磨到之后的深探,从只捏肩膀到搂腰摸背,依从本能,无师自通。 一轮交手之后,岳淡然全身湿了个通透,大脑一片空白,望着欧阳维发呆。欧阳维看着她微微发红的小嘴,鬼使神差就伸出食指碰碰藏在里头的舌尖,似笑非笑轻道,“舔我的时候不是挺会动的吗,怎么不动?” 岳淡然像被火烤似的红透了脸,欧阳维唯恐被眼前盛开的两朵桃花影响心情,冷笑道,“怪不得岳思凡享受其中,虽然没什么长处,却别有一番滋味。” 什么叫“别有一番滋味”,莫非他尝过别的滋味? 岳淡然那听罢这句后脸渐渐转了白,看他要故技重施地继续,侧脸躲过,嘴里也不依不饶地说了句不甚恭敬的回击,“小女学艺不精,比不上殿下身边的人。” 讽刺他身边没有人吗,欧阳维当场五雷轰顶! 满腔怒火转成了满腔邪火,欧阳维狠狠扳正岳淡然的脸凑上去咬,没头没脸狂啃一通之后还居高临下地言语挑衅。 岳淡然被蹭了一脸口水,内里外里集体爆发,索性豁出去反抗,挣扎的不遗余力。 欧阳维气炸了肺,要不是她不知好歹地动来动去,好端端亲个嘴怎么会演化成撕衣服轻薄这么激进的行为。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岳淡然隐约觉得这次交手与上回水战的性质有些不一样。你争我夺了一番时光,欧阳维却还制服不了身下人,心灰意冷下不来台,筋疲力尽却又叫不得停,进退不能之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叫声。 房中二人皆如蒙大赦。 欧阳维堂而皇之松了岳淡然,故作姿态下地整理衣衫,岳淡然一骨碌爬起身拉扯被破坏的七零八落的前襟,尴尬着一会怎么出门。 应声进门来的是王月圆。 尊贵的庄主夫人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匆匆闯入时惊诧的豪不掩饰,看到站在屋子两端却分明神色诡异的少男少女时,更是激动的连喘气声都粗了,“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身上有伤,为何不卧床休息?” 欧阳维讪笑一声,“伤口疼的睡不着,找师妹来聊聊天。” 王月圆借着跪姿细看二人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暗骂所谓“聊聊天”的内涵。 “怪不得这般时辰也不见淡然来请早,原来是太子殿下找她聊天,不知殿下是想继续聊还是放了她跟我走?” 王月圆难得这么没有眼力见的以下犯上,可惜如今火烧眉毛不急不行,话噼里啪啦地出口说的大家都灰了脸。 欧阳维冷冷看了眼王月圆,又淡淡瞟了瞟岳淡然,“既然师母寻师妹有正事,本宫自然不敢耽误。淡然先去吧,下回再找你。” 还有下回? 王月圆与岳淡然不约而同瞪圆了眼。 岳淡然被他若有似无的轻重音搞得冷汗连连,兼又被后娘的狠戾目光盯得全身灼灼,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凑到一旁的衣架扯下房主人的一件外袍,胡乱穿在身上出门。 原本的预想是一路横冲先回房换衣,才跑出几步路就被王月圆出声喝住。 “你跟我来。” 虽满心不愿,却不敢违抗命令,岳淡然唯唯诺诺裹着个同她身型完全不配套的皮,亦步亦趋跟在女剑神身后等待超生。 岳淡然预感没错,才一进密闭空间,王月圆就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送出个如沐春风的大耳光,“小贱人!同你娘一样淫贱无耻,谁许你勾引太子殿下的?” 岳淡然被突如其来的重手扇的当场耳鸣,呼面而来的指责更像是有角一般顶的她心疼。 王月圆见岳淡然的委屈模样,怒火更盛,“哭哭哭,你还有脸哭,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还有脸哭?” 岳淡然算是彻底长见识了,原来被今天莫名其妙的被强吻,被强迫未遂,都是她不知羞耻做出的事。 “夫人息怒……太子殿下并未对我如何,只是召我问‘困龙阵’之事。” 王月圆对岳淡然不甚高明的解释相当不满,伸食指狠狠戳她额头,“休得狡辩,问话问到衣衫尽破?若不是我接了通报及时赶到,你还指不定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 情绪崩溃说是一瞬,其实都是厚积薄发,此时的岳淡然就处于厚积薄发的边缘。她双目呆滞地任王月圆发泄彻底,终于熬到被赶出房门那一刻。 岳淡然出门前,庄主夫人咬牙切齿诉说决策,“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呆在房间里不许出门,好好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是再让我知道你活动心思,不安于室,就别怪我翻脸不讲情面。” 这都不是翻脸不讲情面,那正牌的翻脸不讲情面得是什么波段的? 岳淡然前脚刚踏出门,王月圆就在背后吩咐下人,“头三天不许送饭,饿她一顿小惩大诫。” 下人惶惶点头,默默在心里头合计:三天不吃就算饿一顿? 岳淡然身体受难时,欧阳维精神也在受难,自从她出门他脑子就乱了,读圣贤书时脑子很乱,练豪杰剑时脑子很乱,吃饭睡觉时脑子很乱,脑子乱到最后身子也开始乱。 欧阳维对自己急转直下一日千里的控制力的默然哀叹,多年辛苦建起的堡垒于一时间被击的溃不成军,更多的是他对一种新奇感受的无所适从。 这种无所适从感只在这个秋天才姗姗来迟,却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恶化到一发不可收拾。 戴着面具做人,欧阳维很精通,脱了戏服做事,他反倒没了主见。他从很小时就知道人外露的情绪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喜悲只能藏在内里,重要的不是真正的感受,重要的是别人以为你怎么感受。 有时为了得到,反倒不能表露想要。 听小喜小欢八卦王月圆对岳淡然的惩罚决定时,欧阳维生出了一点愧疚之心连带恻隐之意,毕竟那丫头的悲剧是他起头造成的,虽说之后的脱缰分属她咎由自取。 鬼使神差之下,已经将银剑找来吩咐送饭的事了。 冷面杀手接收指令时并没多说什么,眉宇间却携带了点对于自己被大材小用的不满之情。 不出半天,银剑就回来复命,似有难言之隐。 “吃的送去了没有?” 欧阳维猜测银剑跪着不开口,是在变相地闹脾气,抗议他大材小用。 其实太子殿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银剑吞吞吐吐的根由,是他竟连那么点鸡毛小事都没能顺利完成,羞于启齿罢了。 “太子殿下恕罪……” 欧阳维预感不祥,冲到下属面前恶狠狠问了句,“恕什么罪?她怎么了?她不肯吃?” 爆发的有点突然啊,银剑被惊的深吸一口气,“属下去送饭时,二小姐并不在房中。” “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不在房中能跑到哪去?” “属下初时也十分惊诧,派人悄悄在山庄内寻找,谁知各处都不见她踪影……” “人呢?” 欧阳维更激动了,脑子里瞬间飞出很多念头,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丫头受不了委屈离家出走了”。 太子殿下被这个想法打击的思维凌乱,满屋乱走口不择言,“通知岳华昊召集庄人在方圆几百里找一找……再把那个整日同她混在一起的家奴抓起来拷问……你们也都出去找……” 第30章 两天一夜 银剑拖长音答一句,““大约不必了……我等已找到二小姐下落。” 还大约不必了! 欧阳维有被欺骗的屈辱感,恨不得跳脚去扇银剑一个大耳光,心中默念几十遍周良臣传授的为君之道,暗下消化怒火。 “她人在何处?” “后山,属下已派人跟着她。” “她跑到后山干什么?” “属下不知。” 你知道你就成仙了!莫非是离家出走走迷了路?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她身上可带了包袱?” 银剑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绞尽脑汁地回想,“的确随身携带了什么,并不多。” 欧阳维稍稍安心,那丫头一穷二白,携款私逃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只不过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后山干什么? “她在后山何处?” 银剑抬眼看看主子,轻咳一声答话道,“属下寻到二小姐下落便回来复命了,殿下想知她如今身在何处,需招人来问。” 欧阳维七窍生烟,谁让你把好端端的一个任务还搞分派的。 “既然如此还磨蹭什么,招人来问。” 银剑应声而去,回来时身边带着一个清瘦的蒙面男子。 “范剑,你将二小姐的行踪向殿下细细道来。” 叫范剑的密探不知是面对主子紧张还是怎的,话说的吞吞吐吐,“二小姐似乎研习过剑首的逃脱术,我等费劲全力……” 欧阳维本就着急,看范剑含糊其辞心里越发忐忑。 银剑这边也似想到了什么,“若非二小姐在走阵法,也不会露出马脚被我等发觉行踪,我等找到她时,她似乎快走完了。” 欧阳维整张脸都扭曲了,“她走什么阵法?” 范剑瞧了银剑一眼,斟酌用词,“似乎在走字阵。” 欧阳维头一回听到这个词,又不肯直言发问暴露无知,底下的人也没那个知情识趣的本事主动解释,一桩纠结不了了之…… 况且银剑还陷在疑惑里不可自拔,“按说,二小姐所使的轻功只有我暗堂顶尖高手才略有涉猎,她却是何时将秘技修习的如此炉火纯青?” 不止他二人有话说,欧阳维更有话说,从前天天同那丫头在一起,并没见吴梅景传授她什么轻功,莫非是她从师父那里偷学来的?怪不得她剑术不行,原来小心思都花在研究飞檐走壁上头。 “你们可有跟丢了人?” “并没,二小姐此时在后山瀑布。” “她去瀑布干什么?” 范剑又偷瞄银剑一眼,“属下不知。” “她是不是爬进水帘洞去了?” “什么洞?” “就是瀑布后头那个洞。” “是……银大人召我来传话时,二小姐还在里头。” 那丫头平白无故跑到水帘洞干什么? 欧阳维很想亲自跑去一探究竟,思来想去却觉不合规矩,昨日才闹了一场,隔天就又大张旗鼓地往一起凑,一不小心暴露行踪,传到岳华昊夫妇耳朵里又要徒惹是非。 “算了,给我派人密切关注她行踪,一有异动,立时禀报。” 第18节 欧阳维下吩咐之后,下头人就没了消息。 经此一役,太子殿下切身体会了他对暗堂作业之用不爽。 在此之前,这群人只听命于吴梅景,秋猎一场意外,藏在暗处的人被迫同他有了面对面的交往已是始料未及,对于意指不明的命令,不能百分之一百迎合,想想也分属常情。 欧阳维暗下安慰自己:绝顶杀手并非跑腿奴才,心平气和熬过了一晚,直到第二日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他才不得不面对事实。 这些混球是有多不把他放在眼里? 傍晚时分,欧阳维终于爆发,找银剑来问话,“不是叫你们盯着她,为何之后没了消息?” 银剑抬头看主子,由于蒙面的关系看不清表情,露在外的两只眼睛却是十成十水汪汪无辜至极,“殿下吩咐我等但有异动才禀报,二小姐并无异举,我等便不敢叨扰太子殿下。” 老天爷,这是什么逻辑? 欧阳维在心里默念大悲咒,“所以呢……她什么都没干?” “自那天入洞之后,二小姐便再没出来。” 原来两天一夜都呆在个满是噪音,又潮又暗的水帘洞里没出来,在暗堂高手眼里叫做没异动。 欧阳维一路冲到桌边拍案,“你们是痴是傻?我说的是‘没异动’,不是‘没移动’,一个大活人呆在个没吃没喝的洞里那么久,你居然还处之泰然不上报?” 银剑闻言,很是无奈,太子殿下发火的根本原因是他从小就娇生惯养,按部就班。暗堂这些走在刀锋剑刃上的杀手,别说呆在没吃没喝的山洞里两天一夜,就算是二十天十九夜,该忍也得忍。 善解人意的银剑安慰自己欧阳维关心则乱,这才把一时间想好的反驳说辞都顺势硬咽了下去。 欧阳维见银剑不吭声,以为他理亏说不出辩解,指责的话不多说,只皱着眉头妄加猜测,“她到底躲在里头干什么,哭天抹泪寻死觅活?” 一想到岳淡然以往的悲催遭遇,她去寻死觅活不是完全不可能。 太子殿下又紧张了,坐也坐不住,招小喜小欢吩咐了几句,心急火燎地出门,一路直奔后山。 走到半路,欧阳维才生出懊悔之意,既来之则安之,他的确想知道岳淡然到底实在耍什么把戏,也就顺从自己的心意没有回头。 从前一看就透的女孩,竟在短短几天里就搞出这么些不知所谓的小动作,莫非是那天的恶作剧让她不堪忍受,或是庄主夫人之后的惩罚让她委屈? 横七竖八念头在脑子里乱飞,欧阳维发狠地甩甩头:不出一时三刻就能亲眼看到那丫头在玩什么花样,他还莫名其妙纠结什么? 到达水帘洞下时,欧阳维又尴尬了,站着一动不动思索着怎么上去。 银剑猜不透他家主子犹豫的原因,自作聪明地问了句,“殿下怕惊动了二小姐?可要我等先行通报?” 欧阳维冷汗流了一脸,合着眼前这位冷血剑客是把山洞当洞府,要进去还得派个人通报,就算是讲究礼仪也不是这么个讲究法。 “不必,我自己上去行。” 银剑态度恭谨地答了一声“是”,干瞪眼盯着自家主子一动不动;欧阳维被一双冷眼盯的濒临崩溃,他深刻怀疑下属的无所作为,是有心要看他笑话。 那日他与岳淡然在水帘洞下胡折腾,吴梅景看在眼里,银剑等恐怕也都看见了,当下这老兄摆出个甩手掌柜的姿态等着他自食其力,不是明显要坐高台听戏? 欧阳维咳嗽几声,正思索怎么开口让短抽的下属助他一臂之力,整个人就腾空飞到天上,之后一瞬间发生的事,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 身子像小石子一样横着飞进了水帘洞,速度快到沾到衣衫上的水都寥寥无几。 高手就是高手,欧阳维这才领悟什么高手为何能片叶不沾身。 太子殿下惊悚一举,引发洞中人的低声惊叫。虽说欧阳维也被突如其来的摆弄搞得很想大叫,却在意识回归后强生生忍住。 没忍住的是另一位,他一路赶来要见的人。岳淡然呆呆地盯着从天而降的太子殿下,初始明明是诧异到不行的表情,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慢慢缓解回了规规矩矩。 “殿下怎会在此?是殿下派人跟踪我的吗?” “跟踪”这词似乎口不择言实则别有深意,欧阳维像是被抓住了把柄般内外连烧,还好失控只一会,之后该有的回应,便是一贯带有不屑神情的无声否认兼蔑视。 岳淡然自作聪明,怏怏曲腿跪了,“我娘说的话,真的只有那一句,也没有什么暗藏之物,殿下无须纠结。” 原来她以为他在纠结! 欧阳维原本压根没往这上头想,听到岳淡然如此说,反倒被拨了脑子里的弦,生出许多说辞,“此地无银三百两,好端端地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见欧阳维一脸正色,岳淡然心怎能不慌,心慌现在脸上,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慌乱。 失态转瞬即逝,却被欧阳维借火光敏感地捕捉到了,问话的内容也越发有条理,“你不在房中面壁思过,跑到这里有何图谋?两天一夜不出来,你在找什么好东西?” 如此精准的时长描述,欧阳维果真实在留意她的举动。岳淡然嘴巴开开合合,脑子里酝酿什么,到最后却没出口。 多说多错! 岳淡然确实感知到她在被人跟踪,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想甩脱,却扛不住对方人多势众,道行高深。况且她心里揣着事,成了盘中菜网中鱼一点不稀奇。进洞之后好久没听见外头有声音,还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危机度过,没想到欧阳维却在这个时候找上来。 万幸的是,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纵然被捉住个尾巴,却已无伤大雅。 正当岳淡然预备“嗯呀”几声胡乱敷衍的当口,太子殿下厉声喝问,“说!你烧掉了什么东西?” 第31章 抓手晕菜 岳淡然被欧阳维的凌厉吓得魂不附体,“殿下勿要多心,因为洞里冷我才生了火。” 欧阳维凑近几步看了看,怒道,“你当我是傻子?说,你到底烧了什么东西?是秘籍还是阵谱?” 岳淡然知觉危险连连后退,一边摇头辩解,“进洞之前捡来的木柴,里面太冷。” “知道冷你还来!” 欧阳维看那堆近乎微弱的火,洞里潮湿,火并不好生,乍一看来并无异样,他蹲下身子仔细翻找,在烧着的东西里头竟发现一块方正整齐的薄木板,虽然只剩个边角,却也依稀可见材质非同一般。 正预备抄手捞木板,龙爪就被岳淡然先一步抓住握在手里。 欧阳维心一跳,“你抓我手干什么?” 岳淡然像被烫了一样松了手,颤着双唇半天才忸怩出一句,“冷……” 欧阳维更笃定他之前的猜测,对岳淡然的紧逼也越上层楼,“休要出卖色相霍乱视听,本宫不吃这一套。说,两天一夜,你究竟躲在这里干了什么?” 两两相对,彼此的眼睫都尽在咫尺,岳淡然的心突突跳,眼皮也突突跳。大胆冒犯龙手是要阻止他去抓木板,怎么就被解读成了出卖色相霍乱视听,无论如何,她的脸铁定是红了,然而究竟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立场羞怯,无从得知。 欧阳维见她低下头不说话,气的狠狠咬牙。 这丫头是注定撬不开嘴了,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因她刻意隐瞒吊人胃口,才引出他的好奇心让他想一探究竟,“既然东西烧了,你自然把什么都记在脑袋里了,只要把你脑壳敲开来看,就知道你拼命想藏的了?” 欧阳维知道岳淡然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这能力本不是她天生就有,却是后来硬被吴梅景逼出来的潜质。吴梅景往岳淡然脑袋里塞的简谱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说到死记硬背,没人比这丫头更有诀窍。 欧阳维的眼神意味不明,嘴里又说着有关“敲脑壳”的放肆发言,岳淡然吓得冷汗湿背,她虽不认为自己会真的被爆头,却不排除太子殿下对她严刑拷问的可能。 要是岳家人也掺和进来…… “你怕什么?”欧阳维看出岳淡然的异样,皱起眉头捏住她肩膀提高了嗓音。 “我没怕……” “没怕你抖什么?” “洞里有些冷……” “呆了两天一夜现在才想到冷?” 岳淡然是真的冷,就因为呆了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只顾死记硬背熬伤了心力,又在精神高度松懈的当口,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搞到精神紧绷,一弛一张之间精神尽耗,身子虚脱。 欧阳维自以为发扬风格张臂去搂岳淡然,却被那不知好歹的丫头挣脱着推开。皇储殿下被驳了面子,当场黑了脸,“你不是冷吗,那还推我干什么?” 回应深切控诉的,是岳淡然的消极沉默和愈发摇晃的身体。 “喂,你怎么了你,牙齿打什么磕?” “喂,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 晕倒的那一刻,岳淡然反而有些释然,尽人事听天命,尽了人事,天命如何那是天的事。 欧阳维抢上一步接住用晕菜躲避盘问的某人,紧张兮兮地为她把了脉,手忙脚乱鼓捣了半天,确定这丫头只是饥饿劳累过度才体力不支,拖出去灌碗粥,再扔上床睡一觉就能解决。 太子殿下长舒口气,将怀中人撂在一旁,灭了火把那块烧焦的木板拿出来研究。 板子边角处似乎是鬼符,又似乎是图案,看来看去只有这一点线索。就算有用信息不全也一点都不难猜,这东西大概就是破解困龙阵的法门。 移走灰堆之后又果不其然地发现,下头的泥土被人翻过。 挖地三尺……这丫头竟徒手挖地三尺了吗? 欧阳维鬼迷了心窍似地翻土,明知道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却还是停不下手,直到两手都是泥,浑身都是汗才挖到深处。 挖不下去了,手到之处碰到了一件硬东西。 欧阳维一阵惊喜,快手将劳什子拖出来看,不看还好,一看怒起,自以为是宝贝的某物,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圃园花铲。 不难想象太子殿下的失望与火气,他一把扯过岳淡然的手,看到那丫头被自己干净了不知多少倍的指甲时,终于怒发冲冠。 “还敢说没图谋,连铲子都预备好了,明明就是来挖东西的。” 怒号一句没得到回应,岳淡然昏迷的很彻底。 欧阳维怒的想将人搞醒,比划了半天也没能下手,无奈之下咬牙切齿自欺欺人:来日方长,等她醒了再逼供不迟。 欧阳维抱人跳出洞时,银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接住了主子和主子怀里的人。 太子殿下被呵护的颜面尽失,那不会察言观色的下属更是火上浇油地紧着说破坏皇储形象的台词,“二小姐可还好?是否要属下抱她回去。” 欧阳维心中不快,他就算轻功不上佳,体力却是足到爆棚,携带这么个骨瘦如柴的小东西,比腰上多系块玉佩重不了多少。 硬撑着面子说了句“不用”,抱着人一路往回。 移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好几倍,银剑嘴上虽没抗议,脸上的欲言又止,却让多心的太子殿下实实在在又不爽了一回。 不爽的还不止这一样,怀里的鸟毛沾了一身洞中的阴湿腐臭之气,若不是轻而不查的呼吸还在,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银剑跟在欧阳维身后,敏感地感知主子愈发收紧的手臂与粗重的呼吸,善解人意小声问一句,“让殿下劳累实在是属下的罪过,不如由我接手背二小姐?” 欧阳维哑巴吃黄连哽在当场,想解释,却怎么也找不到个恰当的说辞,吧嗒了半天嘴也没能开口。 到达山庄附近,银剑终于将憋着话吐出口,“殿下抱着二小姐……若是让庄人见到,恐怕又惹是非,是否交由属下秘密将人送回房去?” 欧阳维暗骂爹,狠瞪着眼看人离去。 直到暗堂一剑公干回庄,王月圆才解除了对岳淡然面壁思过的惩罚。 秋猎和之后的种种,像做了个梦般一去不返,欧阳维仍按部就班地接受皇家教育,岳淡然赶鸭子上架地学习针织女工,两人又再度没了交集。 岳淡然原本还松了口气,之后却发觉欧阳维似乎对她的秘密没死心,且不说两人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每见她面时,还要不厌其烦,纡尊降贵地旁敲侧击。 比欧阳维还要殷勤的是岳思凡,大少爷自从残了腿,便明目张胆请假翘课,在岳淡然的教室里找了个旮旯,看她笨手笨脚地拿绣花针扎自己的手。 一来二去,教女红的娘子习惯了岳思凡的存在,见缝插针的大公子便找时机越坐越近,到最后竟搬了个太师椅放在岳淡然的绣屏前,拄着下巴傻笑着看岳淡然疼的呲牙咧嘴。 第19节 盯来盯去就盯出了门道。 岳淡然显然不喜欢拿针捏线这些玩意,学时虽硬着头皮,练习却一丝不苟,能把厌恶的事做到这种地步,就连向来目中无人的小神剑也不得不对其心生敬佩。 然而岳思凡来旁听的重点,不是表达崇敬,却是欣赏美人。 岳淡然是公认的越长越美了,人若美了,深度气质什么的就都成了其次,岳思凡只觉得那丫头的眉毛嘴巴无一不顺遂,若是有一天能将人吃到嘴里,才真得偿所愿。 美中不足就是美人有些懒,绣着绣着就忍不住打着哈欠,虽极力掩饰,却也不能不引起人的注意。 趁着女红娘子不注意,岳思凡拉她千疮百孔的手丢关怀,“不过是个消遣,淡然何必较真到这种地步,瞧瞧你,一脸憔悴,晚上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 岳淡然听罢这句,面色更灰了一层,不单单是由于被骚扰,心中更多了忐忑。她悄无声息抽手回来,赔笑着敷衍,“多谢哥哥关怀,淡然身子无碍。” “人都疲惫成这个样子了还说无碍,知道的说你学针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岳家拿你当苦力。日子闲了,你这气色怎么比从前学功夫时还不好了?” 抬眼望望面前状似深情款款的大少,岳淡然忍着恶心强作笑颜,“倒是哥哥,该……好好在房里休息,将养腿伤。” 是个人都听得出这是逐客令,岳思凡却硬是自作多情地当成了温言良语,说话间又凑近了几分,贴在岳淡然耳边轻声说,“淡然……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岳淡然闻言,刷地白了脸色,“男女授受不亲,哥哥别再这样轻浮。” 岳思凡舌头顶着犬齿咧嘴笑开,毫不避讳拿手摸摸岳淡然的头顶,“你和我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怎么如今才想着见外。” 亏你好意思说!岳淡然脸一阵发烫,也不知是因为羞愤还是悲愤。 岳思凡眼见她红了脸,会错了意,心中只顾着得意,“要不我去同母亲说说,让她放你休息几日,陪陪我。” 谈话进行到这种地步,岳淡然急得连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那萌生念头心血来潮的人已大摆排场出门找娘去了。 第32章 妄自菲薄 岳思凡是欢欢喜喜地去,期期艾艾地回。 据王月圆房里服侍的丫头讲,大少爷貌似是去求了什么,被他娘一通痛骂不说,还下了最红通牒——以后再接近岳淡然那死丫头,就要把他那条没残的腿也打残。 之后的几天,岳思凡果真听从母命有所收敛。 岳淡然天真地以为自己逃脱升天。 直到…… 某月黑风高晚。 到了睡觉的时辰,岳淡然刚吹灯,门口就闪进一个人,明明腿脚不利索,还装身手矫健左扑右抱地轻薄。 猫捉老鼠,心有余而力不足;老鼠躲猫,也渐渐没了耐性。 岳淡然见人来势汹汹愈挫愈勇,不得已提声道,“哥哥半夜潜入女子闺房,行为举止不端,到底成何体统?你再不退出去,我就要去告诉庄主和夫人了。” 岳思凡闻言,怏怏停了动作,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想凑到岳淡然身边,“你别生气,我也是不得已,娘不许我来找你。要是……不把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岳淡然心道,你哪只眼睛长歪了看出我想和你在一起! 还生米煮成熟饭! “哥哥别再胡言乱语,你我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听岳淡然口气不善,岳思凡便惶惶撂下架子,“淡然就依了我吧,你我从小一同长大,感情自然比那些未曾谋面的阿猫阿狗深厚些。要嫁不如嫁给我。” 嫁给岳思凡…… 这几个字只是用脑子想想,对岳淡然就是天大的冲击。 “兄妹间做出这种事,哥哥不怕天下人耻笑,况且……来日配得上哥哥的定然是名门闺秀,绝不是我这种没来历没身份,寄人篱下的卑贱孤女。” 岳淡然强忍心中的违和感同他讲道理,可惜以大少爷这种心智,当然不会理解什么叫委婉拒绝,还舔着脸嘚嘚不停。 “淡然勿要妄自菲薄……我去同父亲母亲说,只要你成了我的人,就不怕他们不愿意。” 岳淡然气闷,不止岳家夫妇不愿意,她自己就第一个不愿意。 “哥哥别再疯言疯语,你再不出去,我真叫人了。” 岳思凡受了打击,嚷嚷的口不择言,“你现在不从我,将来一定要后悔的。与其便宜苏家那痨病鬼,不如留在神剑山庄同我做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之类的话,已经打击不到岳淡然了,她关心的是“神仙眷侣”前的那一句。 岳思凡听那边没了动静,以为岳淡然态度软化,悄无声息凑过去预备突然袭击,扑空不说,还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岳淡然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躲闪全凭自然反应,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 岳思凡嘟嘟囔囔爬起身,怪屋子里太黑看不清人,摸索着找火折子点了桌上的蜡烛,灯几乎是在亮起来的瞬间,就被不知打哪飘来的岳淡然吹灭。 岳思凡还是看到了,也疑惑了,“淡然怎么穿着衣服睡觉?” 岳淡然来不及想说辞将眼下的危机敷衍过去,一道黑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进屋里,捞起她绝尘而去。 可怜的岳思凡从头到尾就只感到一股风,再点起灯时,屋子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 被带出门时,岳淡然还以为她被人给掳劫了,可劫匪去往的分明是太子殿下行宫的方向。 正不知如何动作,就蒙天降救星。 救星同劫匪借着月黑风高对打,二人几乎交上手就停了手,劫匪松了对岳淡然的桎梏,向抢人的躬身一拜。 “剑首。” 吴梅景对岳淡然招了招手,等徒儿跑到他跟前,还护犊子地将人往身后带了带,转头向对面的银剑问道,“平白无故你劫持淡然做什么?” 银剑抬头偷瞧岳淡然一眼,“属下并非有意冒犯,带二小姐去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吴梅景皱起眉头,“三更半夜,殿下要淡然去干什么?” 银剑眼睛转了转,眉头一皱,“太子殿下叫我留意二小姐一举一动……” 话被吴梅景冷冷打断,“早同你们招呼过了,怎么还敢在殿下面前多嘴?” 银剑惶惶辩解,“剑首交代的自然不敢透露,只是今夜……大公子竟闯入二小姐闺房意图不轨。这么大的事,属下不敢不向殿下禀报。殿下闻知大发雷霆,叫我将二小姐抓去对质。” 吴梅景扭头看了眼岳淡然,不知该哭改笑,“淡然年纪虽小,却并非不知分寸,要是连一两个登徒子都应付不了,那才出了事。你本不该惊动殿下,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银剑连连点头称是,“依剑首的意思……属下还要不要带二小姐去见殿下?” 吴梅景揪着眉毛思量半天,潇洒挥手,“不必了,你回去通报殿下,说淡然已将岳思凡打发了。时辰已晚,孤男寡女不好相见,有什么话还是等明天再说。” 银剑领命去了。 瓦尖上的两师徒相视一笑:岳淡然的笑的释重负,吴梅景的笑却是苦笑。 欧阳维在寝室等的心浮气躁,好不容易盼回银剑,却也只得几句举重若轻的回复,待听到那句“时辰已晚,孤男寡女不好相见,有话等到明日再说”时,气的又对下属发了火。 “你竟敢教训我!” 银剑很是冤枉,话明明是吴梅景说的,他只不过是偷懒照搬,怎么就被多心的皇储解读成了以下犯上,教育主子? 看着银剑在下头举足无措的模样,欧阳维才略感失态,深吸一口气变更面皮,“起来吧,不关你的事,都是那丫头惹事生非。” 银剑正要不动声色退出门,欧阳维却背着身子,不死心地问了句重点,“你盯她这些天,果真什么动静都没有?” 银剑抿了抿唇,哀叹自己悲催的运气,本以为今天总算捞到些猛料交差,谁承想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 “二小姐循规蹈矩,并无异动。” 欧阳维冷笑,“循规蹈矩都能招蜂引蝶,惹出这些事,要是她搞些什么动作,岂不要闹上天去?” 银剑听话头不对,生怕自己又成了代罪羔羊,审时度势讪讪跑路,徒留太子殿下在原地咬牙切齿,“这死丫头肯定有所图谋,早晚有一天,我要将她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尽数翻出来。” 欧阳维甩出豪言壮语的第二日,神剑山庄就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大公子半夜跑到二小姐闺房,逼得本主躲在外头彻夜未归的典故,不知怎么传到了岳华昊夫妇耳朵里。 庄主大人只是连连叹气,心里竟有妥协的意思,“难得思凡喜欢淡然,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王月圆本来就吹胡子瞪眼,一副要将岳淡然碎尸万段的姿态,听到他夫君说出这种话,怎能不炸毛,“妾身早就同老爷说过,要那野种进门给我当媳妇,我不如一头撞死。” 岳华昊见贤妻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吓得不敢再提议,“好好好,不留她便是。说到底,也真是留不得,否则苏家那边没法交代。” 王月圆稍稍平息怒气,语气依然带着五分恶狠狠,“许给苏家已经是大大便宜那小贱人。她若还想得陇望蜀,勾引凡儿,休怪我手段不客气。” 岳华昊安抚一阵,慌不迭地扯开话题,“淡然的针线女工学的如何了?何时送她去膳房学学厨艺?” 王月圆冷哼一声,“那丫头生性愚钝,朽木不可雕,想学针线刺绣,恐怕一百年也不得行,要她学厨艺要明年再说了。” 岳庄主闻言,止不住摇头,表示对养女烂泥扶不上墙的深深失望,“夫人平日嘱咐她刻苦些,现在用功学些本事,万莫身无一技,来日到了夫家不好做人。” 王月圆眯着眼长叹三声,“纵使我有心,也是无力,要是她有思卿一半聪慧敏捷,也不至于笨手笨脚的样样行不通了。” 岳华昊也跟着憋闷了一会,“还好那丫头有几分姿色,就算手脚笨些……想必药王庄也不会怪我们失礼。” 本是庄主大人见夫人唉声叹气,想说点什么宽慰她,谁承想口不择言,无意间戳到王月圆的痛楚,惹得那妇人音量都提高了几分,“小贱人同她娘一个样,除了有张狐狸精脸就一无是处,凡儿也是没出息,竟会被个绣花枕头似的人给迷惑。” 岳华昊一身冷汗直流,连连赔笑,“想来思凡也是到了动情的年纪,亲事也没订,身边也没留个服侍的人,也难怪他对淡然动了心思。” 庄主夫人圆了圆眼睛,“老爷的意思是,给凡儿娶房妾室?” 岳华昊笑道,“是你我疏忽了,有赖太子殿下一语道破天机。夫人不如留意些,要是有容貌人品都上佳的良家女孩,给思凡做个侍妾。” 王月圆一想到有人要跟她抢儿子,心中莫名不爽,且不论勾引她崽的是不是岳淡然那小贱人,同人分男人的滋味,尝过一次就不想再尝。 可惜儿大不由娘,不想尝也得尝! 第33章 值得不值得 自从岳思凡身边有了侍妾,他对岳淡然的骚扰就有所收敛,从前黏着人赶也赶不走,如今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反倒时时处处躲着她。 岳淡然乐得清静。 欧阳维对岳淡然的态度也恢复到了从前,高高在上,不理不睬,可疑的偶遇与盘问渐渐都消失不见,慢慢的两个人就连照面也难。 岳淡然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她的日子恢复到了平淡如水的状态,除了归一,身边又没个说话的人了。 白天黑夜地奔忙,身心俱疲,找归一抱怨的次数多了起来,起初归一还耐着心思安抚她几句,过不多久,那小子竟也不着痕迹地开始躲着她。 原来就连归一也有了归宿,谁能想到那楞头楞脑的傻蛋,竟勾搭上了皇储殿下的美貌侍女,重色轻朋的他整日忙着谈情说爱,哪里有功夫顾老友。 岳淡然的世界空了,天大地大,只剩下一群教本事的师父们围着她转。这些人里除了吴梅景,其余的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膳房的厨子们把她当苦力使唤,要不是岳淡然厚着脸皮偷师,她学到的怕就只有怎么高效率地挑水劈柴,刷碗洗菜。 日子过的越发辛苦,从不赖床的岳淡然,竟也熬不住破天荒起迟了,匆匆赶着去厨房的途中,不幸遇到了同是去上课,却步伐悠闲的欧阳维。 第20节 眼见岳淡然衣冠不整,步履匆匆,明知不该拦住她说话,太子殿下却还是那么做了。 “这么早,师妹急着上哪去?” 岳淡然心中呐喊,对您来说还早的时辰,对我来说已经迟的要打板子了。 “我去厨房帮忙。” 说完就要绕过他走。 欧阳维被绕的一股火,偏偏不发话放人走,还故意慢慢腾腾地问,“你不是学女工吗?怎么跑去膳房了?” 岳淡然本想长话短说,现下彻底被缠住了脚步。她颇怨念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答,“女红娘子说,针线刺绣这些要领就那么一些,功夫要靠平日里练,所以便回了夫人不再教我了。” 欧阳维拖长音“哦?”了一声,笑着问,“这么说来,你是学成了?” 岳淡然怎会听不出太子殿下语气之中的嘲讽之意,自觉就脸红了,“大约是我悟性不好,娘子不愿再教了吧。” 欧阳维又拖长音“哦”了一声,“还有点自知之明……你不是要勤加练习吗?不如绣个荷包上供。” “上供?上供给谁?” “自然是给我。” 岳淡然皱了眉头,眸子里是深深的担忧,“我的手艺实在称不上好,若是献丑,也只会招殿下嫌弃。” “你先绣来,我再定嫌弃不嫌弃。” 岳淡然咬着嘴唇犹豫一会,点头应了声是,心急火燎想着怎么告退。 欧阳维却还不没一点放人的意思,“你急什么,这么不耐烦同我说话?” 岳淡然忙摇头,“殿下赎罪,我实在是……迟到了,要是再不去,恐怕要被罚到后半夜做工。” 欧阳维见她一脸可怜,心中十分受用,收起恶作剧的心思,挥手大赦天下,“你去吧,记得找时间来请安。” 岳淡然接了旨一溜烟跑了;欧阳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明明露出一个笑,这笑却把他整个人衬托的又冷漠又阴险。 自从接下欧阳维交代的任务,岳淡然的日子就比平日还要熬苦,虽说刺绣的花样子她练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惜就当下的情况来说,当初学的竟半个都派不上用场。 亲都亲了,如今还向她要荷包香囊这些容易引起争议的东西,到底是真心还是戏弄,又或许只是他无聊时的心血来潮。 岳淡然往最好的方向安慰自己,心里面竟也生出些期待。 只是…… 到底要绣什么才好? 比翼鸟,连理枝,鸳鸯戏水……都不妥,太直白太失礼。 思来想去,惟有绣龙,既符合太子殿下的身份,又不会显得唐突。 绣什么龙呢?飞龙在天,九霄龙吟……或是双龙戏珠? 摇摇头,甩开脑子里那些没来由的念想,最终就只描了个龙游祥云的花样。 岳淡然每日里空闲不多,仅有的一点睡眠也全贡献给了荷包上面,绣过了觉得不好,重来再重来,几次三番的成品半成品要堆成小山了。 尽心竭力完成的杰作,却并没如约得到召唤。之后岳淡然也曾偶遇过欧阳维一回,那人像是忘了有绣荷包这码子事,一个字也没有问起过她的针线。 又过了不久,两人再度擦肩而过,岳淡然在行礼低头时,瞄到了欧阳维龙腰带上系着的新饰物——一只鸳鸯戏水的荷包。 手工精巧却还不及上上成,应该出自大小姐之手。 岳淡然盯着那荷包看的飘离了神,很想对自己说这样好,这样她就松了一口气,可惜无论怎么自说自话,都掩饰不了心中的失落。 毕竟这些天废寝忘食的用工,全部都悲催地打了水漂。 欧阳维似乎也感知到了岳淡然的茫然,眯起眼笑着问,“你盯着我下面看什么?” 自卑与自怜两种情绪作祟,连日熬夜的兔子眼竟平白无故有些酸涩。究竟还要努力多久,才配站到他身边的那个阴暗角落,一厢情愿的牺牲又是否值得? 欧阳维见她神情萧索的发呆,说了一句什么想把她从她自己的世界里引出来;可惜陷入深沉之后的岳淡然竟眼不见一物地怏怏离去,欧阳维之后说的话,她连半个字没听见。 岳淡然心魂落魄,态度同从前大不相同,失礼的彻底完全,搞的欧阳维原本还不错的心情也被破坏了。 待到晚间,岳淡然将连日来努力绣出的那些成品半成品全祭奠了土地公公。 可能是连日熬夜熬出了习惯,如今没任务了反倒失眠。岳淡然睡不着时还是会拿起针线继续比划,却再也不肯绣“飞龙在天”,之后的作品大多都是“龙游浅水”,为的是解嘲,嘲笑自己阳光大道不走,却偏要上刀山下油锅。 秋去冬来,眼看近了年关。 欧阳维在一年之中只有这十几天能回宫与家人共度天伦。然而今年,皇帝陛下却以皇后娘娘病重,生怕儿子阳盛冲克的缘由,取消了他的京城之行。 欧阳维被迫留在神剑山庄过年,面子上虽然没显露半分不快,内心却难过的不得了。 逢佳节倍思亲,熬三百多个日月盼一次重逢,期待却平白落了空。何况身边还围着一群不知所谓的马屁精让他不得清静,难怪皇储殿下本就不客观的厌世情绪又多加了几分。 除夕夜的前一晚,欧阳维破天荒第一次喝醉了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脑子糊涂到人脸都不分。 四更天的在后园穿梭被当成鬼也不稀奇,鬼遇上鬼更有故事说。 欧阳维再有意识时,入眼的是一张掩盖的严严实实的人脸,看打扮像极了刺客,身形却娇小到让人不足警戒。 别人认不出,欧阳维能一眼分辨! “岳淡然!我就知道你每日鬼鬼祟祟地搞阴谋诡计,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勾当?” 岳淡然一脚才落到后院地面,就被个醉鬼拉住叫唤,吓得急忙捂住吵闹人的嘴,“嘘,殿下莫嚷!” 莫嚷你个头!还嘘! 欧阳维被个小丫头封住了嘴,内心的火气瞬间点燃,他一把甩开岳淡然的手,嚎问一句,“你堵我嘴干什么?” 岳淡然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喊叫吓破本就悬着的胆,她再度冲上前堵欧阳维的嘴,手却被太子殿下抢先一步抓着狠狠捏,“你说不说?你说不说?你为什么要瞒我?你每日鬼鬼祟祟的到底去干什么了?” 岳淡然被他的无理取闹搞的汗流浃背,大约是被吓的失了分寸,慌乱中她竟出手刀砍晕了小酒疯。 人倒下了岳淡然才在心里呼号:小酒疯可是太子殿下! 她真怕吴梅景不知打哪从来而降,骂她大逆不道。 欧阳维昏在岳淡然怀里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混着醉酒的朦胧意识,亦真亦幻。 幸亏吴梅景没出现,银剑范剑也都隐的好好的。 岳淡然自认倒霉地抱欧阳维回他龙寝,为躲过明处的一双双眼睛还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将人弄进房,扶上床,小醉鬼竟悠悠转醒,一把扯住要跑路的人不依不饶,“你这死丫头还没回答我呢,想上哪去?” 岳淡然本就疲惫不堪,遇到冤家更添几分心力交瘁,“殿下喝醉了,该好好歇息,有什么明日再问。” 话一出口,欧阳维就像被扯了绳子一般窜起身,捏住岳淡然的肩膀为自己正名,“我没醉,我清醒的很。” 岳淡然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的差点没当场吐他满身污秽,“殿下早些歇息,我告辞了。” “躲躲躲,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欧阳维冷笑一声,钳制岳淡然的手又加紧了几分。 岳淡然哭笑不得,索性不再费唇舌,一心一意图挣脱,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真是不怎么好看,你来我往之间,欧阳维嘟囔着小声抱怨,“我的荷包,你绣到哪里去了?恐怕是早就忘了,你到底长没长心?” 第34章 荷包玉钗 岳淡然愣了神,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还被翻出来说。 早就平静的心又掀起了涟漪,“殿下还记得……?” 欧阳维打了个酒嗝,红脸硬扯出笑,模样甚是滑稽,“怎么不记得,我一直等你来请安,你却躲着我。” 天大的冤枉! 阴差阳错如今拨乱反正,岳淡然本该高兴,可她却只觉心酸,“早绣好了,就在房里,殿下若要,我明日送来?” “编个谎话想脱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耍什么花样,想我上你的当放你走。” 明明不该笑,岳淡然却被逗乐了,“是真的……” “你没骗我?” “我发誓……” 见岳淡然郑重其事地摇头,欧阳维才将信将疑松了捏人的手,眯着凤眼说句,“好,姑且信你一次。” 岳淡然哑然失笑,当真一百年也不知道欧阳维还有耍赖的样子,若不是于理不合,她还真想留下来多看他几眼,“时辰不早,请殿下早些歇息。” 岳淡然趁热打铁想脱身,算盘打得好,实际不如愿,她悄悄向后撤退的身子被横空阻拦,一手落入敌爪。 欧阳维皱起的眉头,“歇息个鬼,我睡不着,你陪我。” 呃! 岳淡然像被人泼了一瓢热水般烫不知所措,“殿下……这……可不行,殿下自重,殿下……” 人都被压上床了才下定决心施展功夫反抗,百炼钢全都化成了绕指柔,欧阳维将人搂在怀里就没了动作,岳淡然全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哪些汗是挣扎时发的,哪些汗是紧张后流的。 沉默的贴在一起一动不动,气氛暧昧尴尬。欧阳维低头瞧瞧怀里的人,眼眸都在禁不住笑起来,一张嘴絮絮叨叨,“你知道吗,皇宫里过年又拘束又乏味。” 岳淡然被盯的脸都红透了,听他说话更是落得一头雾水,心说我又不像你,是从小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龙子,上哪知晓皇宫里头过节是个什么情状? 欧阳维也不管她听没听进,接不接话,只顾自己唠叨,“两个弟弟虽活泼可爱,我却最厌他们母妃嘴脸。如今皇子们人大心大,再也没有兄友弟恭,该是各怀鬼胎。” 没有谁比岳淡然更了然何为“虚情假意”,或是“连虚情假意都懒得”,听他抱怨也难免感同身受。 “殿下恐怕是多心了吧?” 欧阳维被颇具怜悯意味的话弄的浑身不爽,“不回去也好……要不是有母后在,我也不想见那些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思念至亲的滋味,岳淡然又怎会不知,想到早亡的娘,又有点羡慕眼前的醉鬼,他虽不能时时相伴他母后身边,可是只要那人还在,何必在乎远近,总比她天人永隔的状况要好得多。 幽怨的闸门一旦松了,就会倾泻不止。岳淡然原本平静的心,也被欧阳维不休不止的碎碎念搅的凌乱不堪。 欧阳维哪里知道岳淡然的心思波动,他笑呵呵地松了搂人的手,反主为客往她怀里钻。 “我抱了你,你也该抱抱我。” 这人越发得寸进尺了。 岳淡然也是迟钝,被人已成事实了也没反应过来;欧阳维觉得身上越发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年三十清早,皇储从宿醉的梦中醒来,一边揉脑袋,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他昨晚有没有做什么羞于启齿的事。 好像是有的,可是当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21节 美梦倒是十分清晰: 回到小时候的东宫,逃脱乳娘的魔掌,偷跑到母后的寝宫中去。母后非但不责怪他不守规矩,还面带温和地笑容,将他抱上床搂在怀里,哼一首深沉悠远的歌曲。 母后唱的不是摇篮曲,内容里也没有男女情爱,却声声悦耳,余音绕梁。相隔这么久,居然于梦中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旋律,虽然调子没有词,却依旧是那么熟悉。 欧阳维摇摇头,妄图把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头去,他梦的明明是母亲,怎么又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是母后,一定是母后,若不是母后,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歌声,如此温暖的怀抱。 枕席间仿佛还留有淡淡的香气,床边还放着一个黄橙橙的荷包,上头绣着龙。 心头温暖化成满身冷气…… 莫非果真不是梦,只是一夜放纵? 欧阳维瞧着荷包上面精巧的针线手工,没来由地觉得烦躁,一甩手便将那东西扔到床下。 …… 从昨晚到全庄上下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岳淡然都在偷偷期待,期待欧阳维会佩戴她绣的龙游浅水。 可惜事与愿违,失望了不止一点点,欧阳维非但腰间空空,还在席间接过大小姐新赠的香囊当场试用。 岳淡然心酸地看着欧阳维接过礼物时的表情:初始有些惊诧,之后便面露惊喜,再之后更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得意,期间还瞧了岳淡然好几眼状似挑衅。 岳淡然或低头或侧目,再不与他对视,熬到饮宴毕,又随波逐流同庄人成群结队去看了场烟花。 “那条龙是你绣的?” 欧阳维趁着尊卑不分的混乱局面凑到岳淡然身边轻声问,嘴角带着笑,话中却分明是鄙夷嫌弃的语气。 岳淡然心又寒了几分,这人显然已经看到了她的荷包,不屑一顾不领情也就罢了,不佩戴也就罢了,还特意跑来嘲笑她手艺不好。 心灰意冷之下,索性抿着唇不说话,两边脸颊也因为恼怒而微微泛红。 欧阳维拿眼描了她几下,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嘴上更马不停蹄的嘲弄,“锈的是什么玩意,根本戴不出去,我看你的手艺是白学了。” 岳淡然头低到不能再低,默默咬了咬牙轻声道,“殿下若不喜欢就扔了吧,是我不自量力献丑了。” “你可不是献丑了吗?丑死了,当真当真丑死了,带出去多丢人啊,恐怕一百年都只能落在角落里积灰。” 岳淡然噙着眼泪默默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那个践踏她心意的人,转而躲到角落里去了。不眠不休的那些夜晚又重回眼前,从前只是失落,如今却是委屈了。 欧阳维正说在行头上,突然眼睁睁地看着岳淡然连个礼都不行就擅自走人,从一开始就攥在手里的东西也没能送出,想追赶却还要顾及颜面,好心情一腔被搅烂,唯有不动声色朝反方向拂袖而去。 岳思凡放了一枝烟花,余光瞄到躲在旮旯的岳淡然,被她柔弱梨花的模样引出传说中的怜悯心,管不住脚步,悄悄蹭到她身边,“大过年的,淡然怎么一幅眼泪汪汪的模样,是想念娘亲了吗?” 岳淡然本没想到娘亲这一层,一句话更勾起了她顾影自怜的情绪。 岳思凡温言细语地劝了几句,声有幽怨地诉说多日来的思念之情,眼看她脸色越发不好,才不得已话锋一转找别的来说。 “明年春天,苏家就要来提亲送聘礼了,淡然可知道?” 岳淡然事不关己地摇头,“苏家向姐姐下聘,全庄恐怕无人不知。” 岳思凡见她有找借口闪人的意思,急忙扯住她袖子拦人去路,“苏家还不知爹娘有意悔婚,聘礼本是送给思卿的,要是他们说服药王庄将联姻的对象换成你,聘礼就是给你的了。” 要是从前听到这个消息,岳淡然一定觉得晴天霹雳,现下她还没从失落中走出来,入耳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岳思凡见岳淡然不为所动,禁不住越说越急,到后来竟拉拉扯扯,还好他们站的偏僻,没人得见。 僵持了有一会,不远处响起一声召唤。 “思凡原来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剑眉星目,顾盼生非,不是风姿卓越的皇储殿下又是哪位。 欧阳维迈着款步走到二人跟前,笑着调侃大公子,“思凡不陪在你的佳人身边,躲在着黑漆漆的地方做什么勾当?” 岳思凡被调侃的不好意思,讪笑一声,找个借口脚底抹油。 欧阳维鄙夷地瞧了岳淡然一眼,也跟着转身离开,走出三步竟又慢悠悠地踱了回来,从怀里摸出个钗,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到岳淡然头上。 “礼尚往来,就当是你为我绣荷包的谢礼。岳思凡如今左拥右抱,身边并不缺人服侍,你还肯伏低做小与他纠缠不休?” 岳淡然还来不及看清她被迫接受的谢礼是什么,就被欧阳维一句不受待见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原本还在惊讶他送礼的举动,被羞辱之后心反被气堵满了。 “不肖殿下操心,我无意高攀。” 欧阳维从没见过岳淡然脸上露出这么显而易见的厌恶神色,连串备好的讽刺也都哽在喉咙里变了腔调,“怎么算高攀?你同岳思凡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岳淡然嘴角露出个冰冻三尺的冷笑,也不知是嘲笑还是自嘲,“名不正则言不顺,门不当则户不对,我从来就没奢求过什么,况且……”欲言又止,之后加了个近乎残忍的眼神。 欧阳维忐忑不安地看她,心里没来由发虚,“况且什么?” “况且别人用过的……就算是惊天悚地的奇珍异宝,在我眼里,也变成了一文不值的脏东西。” 话说完,也不看欧阳维,顾自钻回人堆里去。 兴许被岳淡然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吓到,欧阳维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远处。 第35章 有情有意 冬去春来,柳芽爆青的时节,药王庄的送聘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了神剑山庄。 药王庄庄主苏千顺带独子苏丹青,在送聘队伍到达的第三天,也亲来神剑山庄作客,商议儿女的姻媒事宜。 药王庄与神剑山庄来往不算繁密,只因门楣相当,苏公子与岳小姐又出生年月相当,两家便结下了娃娃亲。苏家公子从小体弱多病,不常出门,之前从没见过同自己有婚约的岳思卿。 门当户对的亲事原本还算称心,可称神剑夫妇却在听闻苏公子久病沉疴后动摇了心思,中途偏又从天而降一国皇储这么个不得不牢牢抓住的乘龙快婿,做父母的横生二心也分属常情。 岳华昊与王月圆都是江湖上说一不二的英雄豪杰,自然不会作出翻脸不认帐的怂事,剑神女剑神义字当头,就连悔婚也悔的比较委婉,手捧珠玉不想出手,预备拿瓦砾应付。 按理说,瓦砾岳淡然该对被顶缸心存感激,若非庄主夫妇如此安排,她也没机会受那么正统的主妇教育。 可怜药王下聘时,还对神剑山庄的如意算盘一无所知,苏神医本是抱着满心欢喜带儿子来相亲,从前足不出户的苏公子也是惊惶期待。 神剑山庄迎接苏家父子时,之前从不敢抛头露面的岳淡然也受邀迎客,还破天荒被推上了第一排的风口浪尖,位置仅次于岳家兄妹。 苏丹青不会记得第一次见到岳淡然的情景,因为当时的他,自打长辈们介绍哪一位小姐是岳思卿时,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相反,岳淡然对苏丹青的第一印象十分深刻,不止因为岳思凡曾三番两次提及她会代嫁,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对这个孱弱的病公子很是好奇。 据吴梅景说,苏家下代掌门天赋异禀,自幼医毒双绝,行医妙手回春,下毒却化身罗刹,温和与冷酷两种面目被苏公子变换的炉火纯青,年纪尚轻,却足以令人惊惧。 久闻大名,如今得见其面,苏丹青本人却远远没有传闻所说的那么令人退避三舍。常年的病痛折磨让苏公子纤瘦的不成样子,脸色也是病态的惨白,五官俊美,一双眼自来噙水含情;风度井然,礼数周全,与人对答如流,却出声腼腆,每每望向岳思卿时,便会害羞红了脸颊,惹得人心生怜,好一个翩翩佳公子,飘逸如飞仙。 岳淡然看着看着竟看痴了,心中生出些妄想的念头,期望岳思卿恋上这年轻有为的继任药王,若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成双成对,她绝望的单恋似乎也会生出一线生机。 然而事实就是,苏家与岳淡然的希望都落了空。神剑夫妇几番商议,决定用最迂回的方式向神医父子摊牌——儿孙自有儿孙福,将八面玲珑的岳思卿推到台前,找个机会隐晦地对苏丹青提出换人联姻。 计划实行的当时,岳淡然恰巧目睹,并非她有意撞破,只因这一对男女选定的约会地点,乃是后山那一片杏花林。 后山左杏林右桃林,中间便是困龙阵的龙角。杏林开花比桃林多些,苏公子与岳小姐便选了左。 神医父子来神剑山庄做客之前,山庄众人每日行程都排得满满,有朋自远方来赦天下,岳淡然也幸运地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几天假日。 过了这么久,一直找不到空破解当初找到的阵谱,如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鱼得水正和其意。 杏林人迹罕至,岳淡然因循就搬进展良好,却突逢其变有人来林。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跳上树躲藏时也是手忙脚乱,半口大气也不敢出。 还好来的人并非暗堂高手,却只是一对有了婚约的痴男怨女。 苏丹青比初见时还要忸怩,相反倒是岳思卿态度大方,言笑晏晏。两人在杏林中越走越深,苏公子不得不疑惑岳大小姐邀他到后山散步的初衷。 果不其然…… 闲话完了,岳思卿旁敲侧击地进入正题,“公子这几日在庄上做客,可对我二妹心生欢喜?” 岳淡然躲在树上也中招,苦着脸哭笑不得。 苏丹青被问的一愣,看样子分明对岳淡然半点印象也无,却不好直言相告驳了岳思卿的面子,唯有微笑着客套一句,“二小姐玲珑可爱,人见人喜。” 原本是敷衍人的台词,却惹得在明在暗的两个女孩都吃瘪彻底。此时的岳淡然若含着一口水,早已喷他个惊天动地,此时的岳思卿身边若没旁人,早已笑他个感天泣地。 不为别的,只因“玲珑可爱”这个词,实在用不到岳淡然身上。 岳思卿忍着恶心,顺着苏丹青的话往下去,“二妹贤良沉静,比我更适合陪伴公子。” 苏丹青听苗头不对,急上前一步道,“大小姐是否……对我有不顺意,为何说出这般话来?” 岳思卿闻言连连摇头,柔美精致的表情无懈可击,“我对公子只有仰慕,怎会有不顺意。” 苏丹青长舒一口气,笑着表白,“你我自小定亲,此前虽无缘得见,却已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事,这次虽是初见,却也是一见钟情,思及你我要共度一生,就连做梦也忍不住笑。” 苏公子做人一板一眼,如今说出此等纯情的话来,着实比寻常人还要引人动容,就连树上旁观的岳淡然多多祈祷了几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岳思卿目光炯炯地盯住未婚夫的眸子,竟盈盈地闪出泪来,似乎被感动的不能自持,“得公子一片真心,小女当真三生有幸。奈何事与愿违,你我虽有婚约,恐怕有缘无份。太子殿下……对我有情,亦是有意,纵使神剑山庄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逆皇储的意思。” 欧阳维当真比尚方宝剑还管用,一扔出来就是晴天霹雳。 起码岳淡然藏身的那颗树被劈了个实在。 毁约的事最终圆满解决。 药王虽颇有微词,苏公子却并无怨言,最后还是他说服老爹,提出要将联姻的人选由岳思卿换成岳淡然。 不得不承认,岳大小姐在圆满消除争端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多了,能让人情愿受驱策还甘之如饴的人才却是凤毛麟角。岳思卿从小就练就一身玩弄人心的本事,这世上除了太子殿下,恐怕没人是她摆布不了的。 人啊,大约就是如此,无论有多少心计,多少计谋,遇到真心喜欢的人,都会功力尽失反成奴。 一家欢喜两家愁,岳神剑夫妇得偿所愿,苏公子与二小姐两厢黯然。明明终身大事,岳淡然本尊却没半点话语权。还好她早就对自己悲催的人生认命,就算消息传遍全庄,受尽众人指点,依然能够泰然处之,宠辱不惊。 被指点不为别的,大多是以讹传讹岳淡然勾引药王公子,短短即日就乱了苏丹青的心性,引人主动提出退了岳思卿的婚事改娶她过门。 岳淡然很无言也很无奈。 她明明连苏丹青的面都没有单独见过,何来勾引?况且神医公子已经明确表态对岳思卿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就算在神剑山庄丢了心,做了荒唐的决定,也同她半点关系不沾。 三人成虎,百口莫辩,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不日便传到太子殿下耳朵里。 欧阳维在得知消息,兴许是好奇心使然,竟暗下叫银剑偷偷召见岳淡然。 银剑有了上次的经验,不再盲目出手强行掳人,迂回策略请君入瓮,偷潜入岳淡然房中“递送请柬”,便作壁上观等她自投罗网。 岳淡然满心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跑去见了欧阳维。 进门时就预感不详,见到皇储微怒脸色后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欧阳维见岳淡然低眉顺眼的模样,更凿实她心里有鬼的猜测,“师父师娘定下了你同苏家的亲事,你可知道?” 第22节 岳淡然头埋的低,喃喃答道,“庄主同夫人并未同我说起过,庄上传说是如此。” 欧阳维冷笑,“说来也奇了,你比思卿样样都不如,为何人人都为你倾倒?” 欧阳维说这话时明明是嘲讽的语气,内里却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岳淡然自然也感受到了,悄悄瞄了太子殿下一眼。 头一抬就对上欧阳维的目光,太子殿下正盯着她似笑非笑地看,仿佛在研究什么天外飞仙。 那眼神,看得人心都乱。 岳淡然被犀利到结巴,“殿下言重了,联姻的事……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要嫁去苏家的不是你吗?药王庄此次前来为的是向思卿送聘,为何走时求的却是你的八字名帖?” 第36章 桃花情桃花劫 岳淡然心里嘀咕,明明就是你的授权,你的属意,还冠冕堂皇地想把责任推给别人。 那日在杏林,岳思卿说的隐晦,听在岳淡然耳里却没有什么不清楚,分明是太子殿下有意要娶岳大小姐,虽未三媒六聘行明礼,却也曾暗地里表达过霸占民女的意思。 眼见岳淡然非但不答话,反倒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欧阳维生出被无视的耻辱感,“问你话呢,你死盯着我干什么?” 岳淡然正无意识用眼神秒杀皇储,被这一声呵斥拽回了尊卑有别的残酷现实,“淡然僭越,殿下恕罪。” 嘴上说着,屈膝屈的顺风顺水。欧阳维一见她过度谦卑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轻抬脚踢她个栽歪,“谁让你跪了?” 岳淡然面上恭敬求饶,心中却叫嚣:想跪就跪,莫非我想跪,还得经过你同意? 岳淡然瘫在地上装烂泥,欧阳维气的一把将她拉直了面对面,“你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嫁去苏家?” 岳淡然被问个愣神,心说我有什么资格打定主意,“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听从家中安排。” 敷衍,直白的敷衍。 欧阳维轻哼道,“好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我请媒婆找庄主提亲,你就欢欢喜喜嫁给我吗?” 明明该当玩笑听,岳淡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呆呆看着太子殿下满是戏虐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欧阳维被她略带幽怨的眼神瞧的假笑都僵了;两人各怀心事对望了半晌,太子殿下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岳思凡那里没了希望就另觅佳偶,下手倒快。只不过,你不该为一己之私毁了思卿的姻缘。” 下手快? 他弄没弄清楚谁下手快? 毁人姻缘? 又是谁兢兢业业地在毁人姻缘。 岳淡然此时的感觉就像是走在街上无缘无故被人抽了个大嘴巴,说了八百遍换人联姻的事同她无关,这人是耳聋了还是心被猪油蒙了。 欧阳维自以为她默认了,“你勾引了一个又一个,为何不肯将心思花在我心上?何为愿得一人心,你竟不懂?” 岳淡然脸色泛白又转红,辩解与否都已是无用功,决定安安静静地熬过无良皇储的冷嘲热讽,等出了他的门就把刚才的对话团成个团扔到脑后。 眼看着她受屈辱的眉眼,欧阳维非但没得意,反倒发了闷,“问你的话,你怎么一句都不答?你娘留给你的宝贝就是专门勾引人的妖术吧,否则怎么连我都中了你的毒,日日思念不能自拔?” 什么叫连他也中了毒? 什么叫日日思念不能自拔? 岳淡然惊愕地瞪大眼,迎上的是太子殿下变幻莫测的目光,“若是由你来选,你选我还是那个病歪歪的苏家公子?”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你没念过书?” 她的确没怎么念过书。 岳淡然正手足无措,太子殿下已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一展笑颜柔声道,“你看我时从来都是脉脉含情,你会选我的是不是?” 她脉脉含情? 担惊受怕还差不多吧。 “我不知道。” 鬼使神差之下已然说了个“不知道”,不为别的,只因欧阳维稍稍扬起的眉毛和抿紧的唇。 太子殿下的小动作岳淡然从前就掌握了一些,他现在的这幅模样,看似无心实则在意,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期待与紧张。 这些年,欧阳维除了练剑时有过片刻松懈,显露真实欲求,其他时候从来都是表里不一,言不对心。 岳淡然从前在他身上吃过苦头,知道他戏弄人时是什么嘴脸,熬来熬去熬到有一日他的这一面,难怪会被蛊惑的移不开视线。 现下虽然是她被牵着鼻子走,却的的确确是心甘情愿。 欧阳维得到想要的答案,神情愈发柔和舒缓,“那你是否愿意嫁给我,陪我一辈子?” 太子殿下连最后一丝防守都撤了,表情无比真诚,岳淡然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点头的既坚决又茫然。 做梦吗?否则怎么会听到梦中才听得到的话。 “我不知道。” 一回生二回熟,口中说着不知道,内里却像煮沸的水。 欧阳维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表情,嘴角的笑纹也渐渐现了形,“我们从小在一起,你是知道我的,面上温和一视同仁,心里却常常看不起人,性子暴躁,口是心非,若你同我在一起,会受许多委屈,你可愿意?” 太子殿下很有自知之明嘛! “我不知道。” 这厢话音刚落,岳淡然又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不知道”,欧阳维出声笑开,伸手想抚摸岳淡然的脸,龙爪伸到半空却转而顺了顺小丫头的头发。 岳淡然没有躲开太子殿下的动手动脚,非但没躲,还红着脸凑近了几分。 “我要想想。” 之所以要想想,是因为她没法确定眼前的喜悦是否只是一阵烟,看的实,摸的虚,且留不住。 这之后也曾有一度,岳淡然后悔自掘坟墓,自取其辱,可当时欧阳维的腼腆与温柔都那么真,把别人都不曾见过的那张脸只给你看,但凡是对他有情的女子就不会不为所动。 况且为了他,更加荒唐的事她都做的无怨无悔,原本绝望的死水飘来一根救命稻草,又怎能不牢牢抓住,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跳一跳才甘心。 “我送你的玉钗为什么不戴?” 欧阳维的手在岳淡然长发上流连,问话的口气也带有一丝说不清的暧昧。 “太贵重了,舍不得戴。” 说的是实话,欧阳维却不相信,“你是不是嫌弃?” 岳淡然把头摇的像波浪鼓,太子殿下却只是笑,“我要看你戴。” 岳淡然为难地皱起眉头,“今天我是偷偷来见殿下的,明日不知有没有机会避过众人耳目。” 欧阳维的食指顺着岳淡然露在外的脖颈滑到肩膀,又滑到手,最终十指交缠,“明日到后山桃花林来见我,我会等你。” 岳思凡虽骚扰过她许多次,却从来都没这么深情款款地问她是否愿意,何况就算大少爷动情地说喜欢,她也不屑一顾。 阿猫阿狗的喜欢,同心上人说的喜欢,怎么能一样? 欧阳维的喜欢,于此一刻,大过了生命中的许多其他,以至于她一整夜都亢奋不休。 第二日,是个晴天,桃花开的烂漫。 从前与她去后山的只有归一这个玩伴,自从那天在杏林中见到苏丹青与岳思卿的交往表白,才知晓在后山男女间还有互诉衷肠这码子事可以做。 岳淡然刻苦修炼的轻功帮她躲开欧阳维的眼,方便她偷偷躲在远处偷看。 越看就越觉得移不开眼。 月白龙衫,青丝映桃花,环佩玉饰,名目眩骄阳。 岳淡然恍惚觉得,她偷瞧的是个误落凡间的仙人。 不过百步之遥,仿佛触手可及。 趁着欧阳维转身背对她的空当,岳淡然跳下隐身的树,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几分,狂乱时,竟连悄悄凑近身边的人都没发觉。 手被捉住,人被拖出好远。 岳思卿用蛮力将岳淡然扯到无人处,展露与动作极不相符的笑靥如花,“淡然果真要应承太子殿下?” 岳淡然看到这个人就如同被人从头泼了一身冷水。 欧阳维与岳思卿的关系,一直是她心中的疑惑,不愿思及,却时时存在的折磨。 那日是岳思卿亲口说,太子殿下对她有情亦是有意…… 岳淡然的脸已渐渐变了颜色。 “我不忍心欺骗淡然,对你说喜欢,本是太子殿下同我打的一个赌罢了。” 岳淡然耳朵里听到她的话,心却一点点空,“姐姐说什么?” “我不忍心看你泥足深陷,这才悬崖勒马,赶来告诉你。” 岳淡然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努力了半天也是徒然,“我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相信欧阳维突如其来的表明心迹只是玩弄人心的镜花水月,被岳思卿轻轻一戳,就破碎干净。 看着岳淡然死灰一样的脸,岳思卿面上显出怜悯,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待会……你不要出现,三更时分去太子殿下卧房门口,真相自会大白。” 岳淡然隐约猜出岳思卿要证明的是什么事,不知不觉竟满嘴都是苦。 岳思卿苦笑着加一句,“你要先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作声。” 如此交代妥当,大小姐就转身走了,她心中笃定,说了那一番话后,就算近在咫尺,岳淡然也没有那个勇气走到他身边了。 第37章 绝情言噩耗传 让人羞耻的喘息与哀叫…… 便是岳淡然躲在欧阳维门外听到的。 第23节 那一声声柔若猫吟的求饶,如重重的石砸在岳淡然心上,压的她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一天之前才对她求过终身的男子,正抱着另一个女子做男女间最私密的事。 只怪她太笨,或是太傻不愿面对现实,欧阳维与岳思卿本就出双入对,却不料已亲密如此。 因为动情,才傻到连谎话都相信。 原来都是假的。 心中抱着的那点残破的希望,被荧虫之火点燃,转瞬即逝。只做了一天的黄粱梦,此刻幡然惊醒。 欢爱的过程明明没持续多久,岳淡然却觉得比她的一生还要长。 尘埃落定,屋里渐渐响起了有情人的闺房私语,“殿下今夜这么折腾我,是因为输了赌约才恼羞成怒吗?” 岳思卿的妙音充溢满足之后的慵懒,欧阳维低声笑了一会,似乎是做了什么弄得枕边人也嘤嘤笑开,方才满不在乎地答话,“思卿糊涂了吗?我怎么会为了个微不足道的人恼怒。” 岳思卿笑嗔,“殿下这次实在过分了些,淡然虽呆板,您也不该这么骗她。” 太子殿下出声冷笑,“她要是真呆板,就不会勾搭了一个又一个。” 微不足道,水性杨花…… 原来这就是欧阳维对她的看法。 岳淡然眼前渐渐模糊,想拔腿就走,两只脚却似有千斤重,动也动不了。 “殿下果真一丝一毫都没对淡然动情?” “自然。” “无情却能作出一幅有情的模样,殿下的确是个中高手。” “世上有一种人,活着却乐意做任人耍弄的玩意,甩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换得千依百顺。既然送上门任我取用,我又何乐而不为?” 一语毕,两人都笑。 “我和她,孰轻孰重?” “真心喜欢的人和消遣的玩意,孰轻孰重,你来告诉我。” 岳思卿笑中的嘲讽意味极浓,岳淡然被她的笑声抽掉了脚中的铅,逃命一般飞奔而去。 哀莫大于心死,淡然彻底死了心,一哀到底。 桃花尽落的时节,欧阳维于膳房门前堵到了多日传召不见的岳淡然,试图扯她的手去隐蔽处说话。 劳动堂堂太子殿下亲自出动拦人,可见岳淡然要同皇储断绝关系的决心。 无欲则刚,岳淡然没有顺从地被欧阳维拉住手扯着走,而是巧身躲过来势汹汹的龙爪,闪退几步行礼叫人。 被人以这种方式拆了台,欧阳维当场就尴尬地冷了眼。 四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堂堂皇储的面子丢的好不可怜。 欧阳维忍着怒气,咬牙凑到岳淡然身边,“那天在桃花林,为什么不来,之后找你,为什么不见?” 岳淡然冷冷瞧了一眼欧阳维,不言不语不理不睬。 欧阳维从没见过岳淡然眉梢嘴角流露如此明白的鄙夷厌恶,心中没来由地发了慌,“之前还好好的,你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岳家夫妇逼迫你不能见我,你不用……” “不是。” 欧阳维的想象力还没发挥完毕,就被岳淡然出声打断,“殿下是人中之龙,我却只是一介布衣,不敢高攀。” “你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我送你的钗,你也说过要戴给我看的。” 岳淡然默默从怀中取出玉钗,伸手欲物归原主,原主却闪身不接,“送给你的,你还给我干什么?” 岳淡然盯住欧阳维的脸,轻轻笑了。原以为面对不了,如今这人就在眼前,她却也可淡然处之,娘亲说的不错,果真不该为情所困。 岳淡然不顾欧阳维无力的闪躲,凑上前将玉钗插在他腰间,“别人用过的东西,就算是奇珍异宝,也变的一文不值。殿下送的,我不稀罕。” “你……” “你想知道我为何多看你一眼都不愿?并非我怨恨你将我当作耍弄的玩物,只因你在我眼里,已是肮脏不堪!” 欧阳维活了这些年,大约是第一次有人胆敢对他说出这么严重的话。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怜的竟如遭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当场,茫然地看着岳淡然进了柴房,抱着几捆柴又进厨房去了。 从那以后,原本交点寥寥的两人便再没了交往。 春去夏来,转眼就是秋天。 夏末秋初,岳淡然迎来了她的十五岁生日。 神剑山庄大排筵宴,为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庄上还有个二小姐,此举不止是为岳淡然正名,更多的是在为岳淡然未来的夫家药王庄争颜面。 岳淡然活了这些年,第一次成为寿宴主角,从前生日时,她连碗寿面都吃不上,如今被别有心机的人大肆利用,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最让人无语的是,寿星本人只在寿宴中带了个薄纱昙花一现,以至于前来神剑山庄走动交集的江湖豪杰,没有一个得见其本面。 无论如何,过生日总是好事,奈何好事遭多磨,早有噩耗传。 坏消息同神剑山庄无关,与整个江湖都无关,就只与太子殿下有关。 神剑山庄操办寿宴的当晚,快马加鞭的信使从京城而来,告知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薨了。 熬了这么多年,死对那苦命女子来说似乎是解脱,对她留在身后的夫君爱子,却是无法化解的悲痛打击。 欧阳维本还在堂中同各路宾客交往欢乐,在听闻吴梅景的小声禀报后,变立时变了脸色夺门而出。 岳华昊等隐约知觉异样,却不敢问。妄图追上太子殿下脚步的银剑被高声喝止,暗堂的高手们不敢跟的太紧,唯有于远处留意皇储行踪。 夜半无人时,偷跑去见吴梅景的岳淡然被师父派了个不能完成的任务,“太子殿下抢了皇后娘娘的遗物跑进了后山瀑布,我等心忧却不敢冒然打扰,淡然可否勉为其难去看一看?” 岳淡然从来没有违抗过师父,心中虽有千万个不情愿,却还是跑去见了那个小半年都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人。 跳进水帘洞之时,岳淡然还猜想会看到怎样的惨象;跳进水帘洞之后,她看到的却是一幅再平静不过的画面:欧阳维坐在挖地三尺的方寸地面,手里握着个什么发呆。 “殿下……节哀顺变。” 两人一坐一站面对面互看了不知多久,岳淡然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欧阳维嘴角微动,脸上的表情却毫无变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是师父……” 欧阳维垂下眼,“你来这,就是为了对我说一句‘节哀顺变’?” “师父忧心殿下,不敢冒然闯入,才让我进来瞧瞧。” 欧阳维冷笑,“他们不敢冒然闯入,你却敢冒然闯入,莫非你觉得你在我心中有所不同?” “不,不是,是师父叫我来的。” “师父叫你来你就来,你就不怕我大发雷霆迁怒于你?” “我……” 岳淡然的手足无措,欧阳维却视而不见,“还是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不会将你怎样?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有所不同?” 面对太子殿下冰冷的目光,岳淡然手心里全都是汗,“是淡然逾矩了,请殿下恕罪。” 欧阳维笑了几声,把头垂的更深,口中轻喃,“师父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却一直不明白,可惜。若今日是你忧心我,前来见我,我会领你的情,你却只是奉命而来,就算是出于好意,我也并无感激。” 岳淡然心中一阵刺痛,她鄙视他虚情假意,玩弄人心于鼓掌之间,虽口出绝言与他一刀两断,对面无言,却还是管不住对他的喜欢。 担忧是真的,那些彻夜不眠的夜晚也是真的,动心是真的,动摇是真的,并非因他的耍弄而改变赔上一辈子的决定,也是真的。 吐诉衷肠的话都不能说,也不必说,说了会成为他举在她头上的杖鞭。岳淡然这些年虽处处遭人扼腕,伏低称小,内心仅存的一点骄傲,都花在掩饰真心上面。 她站在洞门口,并没有向他靠近的意思,他也不动,只微微抬起头,紧紧盯住她。 “父皇与母后天作之合,原本只有彼此,父皇登基之后,为稳固朝堂,纳各权臣之女为妃,起初只是逢场作戏,之后却沉迷宫闱之乐。钱妃与孙妃先后有了子嗣,还有三位妃子诞下公主。母后生性温婉恬淡,受了冷落欺凌只有忍气吞声,那些人蛇蝎心肠,几次三番设计害母后欲取而代之。父皇明明知晓,为平衡朝堂内外,只委屈母后一人。母后对父皇心灰意冷,却对时时救她于危难的男子动了心……” 第三卷 昨夜又东风 第38章 蝶恋花 听到欧阳维自曝家事时,岳淡然并没想到他说的那些事同她有半点关系,虽说不是没触动,走心的程度却大大有限。 多年后回头去想,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悲剧就已经显了雏形。 “殿下的家事是皇帝陛下的家事,皇帝陛下的家事是我南瑜的国事,淡然只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万万听不得……” 话没说完就被欧阳维挥手打断,“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父皇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母后为他流的眼泪我都看在眼里,母后为那个男人展露的笑容我都看在眼里,那个男人死时,母后的绝望,我也看在眼里。” 岳淡然懂得多听多错的道理,被硬灌着不为人知的皇室内幕,除了捂耳朵的冲动再没其他,“殿下别说了……” “别说了?憋在心里这么久为什么不能说,除了同你说,我还能同谁说。” 岳淡然早有怨气闷在胸中,“殿下同姐姐亲密无间,何不同姐姐说。” 欧阳维一愣,随即嗤笑,“思卿是大家闺秀,我怎么忍心用污秽的事脏了她的耳朵。” 浓烈的自卑侵蚀着岳淡然,怪不得人人都讲求门当户对,大家闺秀久居深闺,不知人间悲苦,一颗心纯净的任人都不愿染污。 眼看着岳淡然纠结,太子殿下却露出笑容,“那男子虽厉害非常,却百密一疏,母后最终还是着了别人的道,中毒弥深。命在旦夕时,他倾尽一身武功换了母后十年寿命,父皇苛责他保护不周,竟下令将只剩半条命的人凌迟处死。” 岳淡然听到这几句也不禁为之动容,默默向前走了两步。 欧阳维冷笑,“父皇只不过是借机除掉他视为眼中钉的男人,他只是嫉妒罢了。” “殿下……” “父皇嫉妒母后与那死士两情相悦,可母后从头到尾并无失德,父皇抓不住母后的把柄,只因他这一生最心爱的女子,背叛他的方式就只是变了心。” 洞中昏暗,只有盈盈火光,岳淡然清楚地看到欧阳维脸上流下两行泪。 “父皇杀了母后的心上人,还妄图挽回母后,当真可笑可悲,母后从此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父皇送我来神剑山庄,除了躲避宫廷中的名刀暗箭,为的也是逼迫母后就范。” 眼看着欧阳维泪越流越多,岳淡然的眼睛竟也有点酸。 “父皇知道母后命不久矣,为逼她开口相求才下旨免了我的回京之行。可恶的是他做困兽之斗,却也毁了我与母后之间的最后一个节庆。” 欧阳维周身散发出的浓烈悲伤牵动着岳淡然的心也跟着绞痛,她不知不觉中已屈膝跪在他面前。 “母后这些年生无可恋,却不敢求死,她的寿命是那男人用命换来的,她舍不得荒废爱人的一番心意。如今熬的油尽灯枯,终于能到阴曹地府与他重逢,我该为她欢喜……” 第24节 “明知死是她所愿,可是我的心怎么会这么痛……” “殿下……节哀顺变……” 千言万语翻滚在嘴里,出口的就只有这一句。 欧阳维在泪眼朦胧中瞧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子,心中的怨恨似乎得到平复,又似乎变得更浓烈,冰与火之间竟生出周身被撕裂的疼痛感。 不知不觉中,一只手已经伸向她,如即将坠落悬崖的人伸来求救的手,又如如胶似漆的情人伸来爱抚的手。 岳淡然措手不及,不自觉就做出了闪躲的动作。 欧阳维敏感地以为他被她据而远之,心中阴暗的火种冲破压抑被点燃。 “你嫌我脏……” 岳淡然的一腔怜悯被欧阳维呲牙咧嘴的声讨磨变了味道,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慢慢动膝盖欲站起身。 动作做到一半就被欧阳维用暴力破坏了。丧母之痛,加上连日来狂伤自尊的憋闷,太子殿下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处。 “你以为自己有多干净?” 原本还在娓娓叙事,下一刻便狂性大发,震裂耳膜的质问就在耳边,岳淡然想说些什么安抚死死压制住她的那个人,却被他目眦欲裂的表情吓的全身僵硬。 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模样,一双眼满是恨与狠,整个人不像是人,像被人伤了要害,欲同归于尽的野兽。 “明知不是母后的错,我还是怨她恨她,恨她为什么要放弃我。” 绝望的嘶吼猛然降调到只有彼此能听到的低声絮语,呼在耳边的气像一根根针,刺着岳淡然脆弱的神经。 她脑中掠过许多过往的情景,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些个淋水的午后,太阳那么暖,那么暖,骨头却那么冷,那么冷。 “我也恨你……” 控诉并没有结束,微薄的酒精,浓烈的感伤,欧阳维说这话时像是要咬碎牙齿,他期望自己生出锋利的爪,将眼前这个无能卑贱,却还弃他如敝履的小女子撕个粉碎。 “凭你也配瞧不起我?这天下间没人敢这么对我?你凭什么嫌我脏?就因为我睡了岳思卿?” 语气温柔的如情人间的私语,背后的愠怒却藏也藏不住。 岳淡然敏感地知觉危险。 挣扎…… 渐渐强烈的挣扎,试图摆脱强加在她身上的重负,初始还心存犹豫,留有余力地挣扎,现下已是拼尽全力,毫无章法的厮打。 狭小的洞穴成为两人施展拳脚的场所,岳淡然全身都受了伤,每多一处伤,身上的衣料就会随着被撕掉一块。 似曾相识压制与抵抗的场面,疯狂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上回的脱轨。 欧阳维虽剥掉了岳淡然的衣服,她却还在负隅顽抗,不肯投降,曾有一度,她甚至有自信逃脱他的掌控。 这个自信有个前提,就是她面对的是从前的欧阳维。 照眼前的情形看,这个前提不成立了,欧阳维已不是从前的欧阳维,他的狂躁与凶狠程度,已经超出了岳淡然的想象。 僵持不下的战局,对手又几近疯狂,她除了一刻不停息的抵抗,别无他法。 直到一根并非利器的东西刺穿她肩膀…… 突如其来的钝痛让岳淡然不得已松懈紧绷的身体,几乎是在同时,下身就被另一件并非利器的东西刺穿。 岳淡然惊的不能呼吸,插在她左肩的那件东西,离心脏的位置如此之近,近到只要再移动少许,就会要了她的命。 原本以为太子殿下只是想羞辱她,现在看来,兴许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杀了她以泄心头之恨。 可笑的是,协助犯罪的凶器,竟是欧阳维送她的那只玉簪,她曾抚摸过无数次无比爱惜的那只玉簪,期待破灭后亲手丢回给他的那只玉簪。 血流不止,身体与心都是如此。 绝望大概就是这个味道,品尝到绝望的岳淡然,彻底放弃了挣扎。 痛一下下传来,分不清是上面,下面,还是心里。 欧阳维不在意他在她眼中变成魔鬼,也不介意粉碎彼此间和谐的梦想,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打赢这一场仗,得到身下这个藐视他的人,折服身下这个藐视他的人。 可为何看到身下的女子眼中流露的哀伤时,他的身体与心也感同身受地痛起来。 心中的痛楚随即便被强烈的快感取代,兽性与人性的双重快感,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的满足让他停不下动作。 起初是为了磨灭猎物求生的意志,动作侵略粗暴而带有强烈的侮辱性,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深入,温柔的爱抚与冲动的恋语接踵而至。原本紧紧压制她的手臂,在感知对手失去抗衡的强硬时,也松懈垮掉,顺遂心意去抚摸青丝与肌肤。 欧阳维以为她会哭。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 虽然岳淡然并没用眼泪宣泄痛苦,她周身散发出的唯有尸体才能与之匹敌的死气却持续了整个冗长的占有过程。 单方面的欢愉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殿下渐渐心生不满,他狂乱失控展现脆弱与需求,那个与他共进退的女子却还苍白着脸无动于衷。 没有声音,痛声哀叫与放肆呼号都没有,更没有如岳思卿那般能挑动人心的甜腻呻吟。 “你哑巴了?不疼?为什么不叫?” 岳淡然抬起一直低垂的眼帘,轻轻看了那个在她身上肆虐的男人一眼。 欧阳维生怕她会扔出一个如那日在柴房前她给他的鄙视目光,忐忑到最后却也并没有。 更强烈的不安如影随形,为了抵消不安,他低头吻了那一双入黑夜般让人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眼睛。 其实,岳淡然的眼神一点都不可怕,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一眼中,曾经浓烈的偏执与爱恋都已消失不见。 第39章 长相思 欧阳维后悔了,任人在承受痛楚时都很难享受欢愉。 强势或温柔,无论他如何撩拨,她能感知的就只是痛。 血,在征服的瞬间如罂粟花般绽放眼前,现下却只是昭显伤亡的印章。 岳淡然的上衣被扯的七零八落,挂在身上的残存布料几乎全被染成红色。 施虐者在看到越来越多的红色之后也难免心慌,小小的一支玉簪,避开脏器插入筋肉,更多的是为了震慑,然而毕竟会流血,且越流越多。 对比衣冠不整的岳淡然,欧阳维却龙衫严裹,除了袍子内摆的一角在纠缠中被撕裂。 欧阳维就着裂口将整块丝绸布料扯下,拿捏手劲拔了岳淡然肩头插着的玉簪,褪去她身上所剩无几的遮掩,动手包扎那甚是扎眼的伤口。 岳淡然乖乖任他摆弄,渐渐嘴唇发白,终于经受不住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昏了过去。 欧阳维眼睁睁看着她从眼神空洞到昏迷不醒,明知不该再继续,却被恶劣的快感支配着无法停止对她的折磨,直到体力消耗到极限才颤抖着结束。 发泄后的空虚消弭了原本就浅薄的酒意与冲动的怨怒,他禁不住一遍遍回想刚刚发生的事。 原本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可除了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慰与欣喜,他再感受不到别的。虽然从头到尾,他都为在岳淡然面前暴露弱点而后悔。 主动索取的那一个,无论在行动中如何强势,在精神上都成了任人鱼肉的弱者。 可怜又可悲的是,岳淡然感受到的只有折辱与痛苦,就算在半梦半醒的昏迷中,她感受到的也只有难以言明的空洞与虚无。 再清醒时,人已回到房里。 身边守着的除了欧阳维,还有庄主夫妇外加岳家兄妹。 好大的阵仗! 睁眼看到这群人时,岳淡然脑中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句话。 岳家人的表情都不算很良好,却还强颜欢笑。 庄主大人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若非淡然替太子殿下挡下刺客,神剑山庄已遭灭门之祸。” 挡下刺客而受伤…… 好蹩脚的借口,亏他想得出来。 岳淡然忍不住冷笑,无意间瞟见伤害她的罪魁祸首,那人脸上连一丝一毫愧疚之情与尴尬之意都没有。 不堪回想…… 过程中那些被迫承受的讽刺与伤人的恶语萦绕耳边,痛苦的滋味漫上心头,当真是痛不欲生。 母亲明明叮嘱她要一生淡然,不可为情所困,是她自己不争气。 欧阳维从床前站起身,对满屋子里的人笑道,“既然小师妹已经醒了,师父师母也可放心回去,思凡思卿也不必一直守着,让下人妥善照顾就好。” 岳家上下彼此交换眼神,都有些犹豫。 欧阳维笑道,“本宫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临行之前也该对小师妹道一声谢。”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不好再留,先后退出门去了。岳思卿迈腿之前,娇手被欧阳维暧昧地扯住,“思卿……送我出庄……” 岳思卿一笑倾城,应声去了。 闲杂人等退了场,屋里只剩下施虐者与受害者。 欧阳维款步踱到床边,沉声道,“母后去世,父皇绝活不过半年,他已下旨招我回京了。” 若是从前,岳淡然会压抑心中不舍道一声“殿下一路平安”,可现在她连张张嘴都会觉得累。 见她无动于衷,欧阳维脸上竟生出焦虑,“我会负责。你在庄上等着,待我继承皇位,便会接你入宫,给你一个名分。” 岳淡然轻哼一声,“殿下也对我姐姐做过那种事,是不是也要负责?” 欧阳维答话的语气不善,像是颇不耐烦,“你不必操心,思卿的名分只会比你高。” 岳淡然被泼了一捧凉水,心也跟着缩了缩,“殿下是要娶姐姐做皇后?” 欧阳维愣了愣,“我虽是皇储,却不能自作主张封谁做储妃。南瑜与北琼西琳罢战修好,我将来的皇后,只会是两国送来联姻的公主中的其中之一。” 岳淡然忍不住讽笑,“可怜姐姐明明是殿下的心上人,却还是要同人共事一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将来你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岳淡然提声打断,“小女虽出身卑微,却也有三分傲。管他是九五之尊,还是龙神下凡,我绝不会同人分丈夫。” 欧阳维之前就隐约料到会有这么个结局,没想到强撑面子扮作随口说出的提议,果真遭到如此干脆的拒绝。 “你……” “殿下恕罪,你我身份悬殊,我无意高攀。且不论你早已有了意中人,如今又平添锦绣良缘,实在没有我插足之处。何况,我曾发誓绝不会重蹈我娘的覆辙,为情而死,不得善终。” 欧阳维初时还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岳淡然做无声谴责,细细品味她的决绝之后,就只剩一脸阴霾的戾气,“你如今已失贞非处子,除了我,还会有谁要你。” 第25节 岳淡然轻轻扭头,终于给了那个居高临下挡住光源的人一个正脸,“我失身于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殿下果真想要我,想娶我,何必编出那么个无稽之谈蒙骗众人。” 欧阳维被岳淡然意想不到的牙尖嘴利戳中软肋,一时哑口无言,之后出口的话就只剩理屈词穷的无赖,“就算我不喜欢你,并非真心想要你,想娶你,也由不得你自作主张。我碰过的女人,不容别人染指,无论你情愿与否,都注定一辈子陪着我困锁深宫。若你知情识趣,我会多给你几分容忍,若你不识趣,就等着在冷宫中消磨余生。” “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小看了我,就算我无依无靠,左右不了命运,总归掌控得了自己的生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要我成为深宅后宫,等你偶尔想起玩弄的女人,我情愿一死了之。” 岳淡然说这种话,很大程度上有赌气的意思。任人遭受那种对待,都不可能淡然处之。 “你拿死威胁谁?你以为我怕你死?” “殿下自然是不怕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总有一些事不会因你的权势而顺你心意。成为你的妃子,姐姐兴许甘之如饴,我却不屑一顾。” 谎话,连篇的谎话。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将他的施舍贬低的一钱不值。无论对那个人,还是对那个人允诺给予的名分。 过去,现在。 欧阳维素来读得懂人心,如今却看不透岳淡然口是心非,被人拒绝的尴尬让他焦躁地皱起眉头,“当真不识抬举,那你说说看,你要的是什么?”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若有一人对我一心一意,我必投桃报李。” 谎话,还是谎话。 岳淡然嘴上这么说,脑袋却清楚的很,要是她的心比她的嘴硬,也不至于如此奋不顾身,一次次隐忍他加诸的伤害。 自古红颜悲于此,期盼心爱的男子情有独钟,却会被虚假的幻想蒙蔽,意识到自己爱上一个披着仙皮的魔鬼时,大多已是不可自拔了。 欧阳维出声冷笑,“只不过是个身无所长的小女子,还敢白日做梦,你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比琼琳公主还贵重?” 讥讽的言语句句刺痛岳淡然的心,她却轻轻露出个笑,“兴许我管不住我的心,兴许我会偷偷地做傻事,只不过,我绝不会将我的软弱展示人前。” 欧阳维盯着岳淡然看了一会,想琢磨她说这话的意思,思来想去也是无果,踱步半晌,挪回到床前,从怀中取出个玉佩,一言不发就往她脖子上戴。 岳淡然出于本能抬手挣扎,却遭到欧阳维的厉声呵斥,“你敢摘!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他已经让她生不如死过一次了。 岳淡然挣脱不过,兼被威胁,怏怏停了动作。欧阳维生怕他离开后宝贝会被她摘了扔了,灵机一动恶狠狠补了一句,“你发个誓,一辈子佩戴这玉饰,否则父母于地下不得安宁。” “你!你休想。” 亏他想得出来,真是狠到家了。 欧阳维笑着靠进岳淡然的脸,一字一句柔声威胁,“只不过发一个誓言,戴一块玉佩,你又不会少块肉,你若不从,我不介意在这里让你重温旧梦?” 第40章 惜分飞 欧阳维表情认真,不像是玩笑,岳淡然却不为所动,只伸出手抬起脖子上拴着的玉,入眼的是一对恩爱纠缠的龙凤,做工精致非常,一看就是出自大家手笔。 欧阳维见她油盐不进,笑着说道,“莫非你食髓知味,巴不得再来一次?” 岳淡然胃里有什么往上顶,强忍着才没呕。 欧阳维讨了个没趣,愤愤道,“既然你不肯发誓,我替你发誓也是一样。若岳淡然在有生之年胆敢摘了我送的玉佩,其父母于地下不得安宁。” 岳淡然冷笑,“从没听说替别人发誓的,殿下就算是皇储龙子,也实在僭越了些,你怕是管不了那么宽。” “你若是不信邪,大可以摘下试试看。” 岳淡然把玩着玉佩,面子上虽一脸不屑,内心却有些动摇。 这世上的人哪有不信邪的,就算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也没有胆量取下他送给她的东西。 欧阳维瞧她脸上露出妥协之色,颓坐床沿长叹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京城,朝中局势未必利于我。这次回去,心里不是没有担忧的。” 岳淡然不可置信地扭头看那个对他袒露心扉的人,目光紧的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看他心的颜色。 “担忧天下交到我手里,我是否担待的起。况且如今的前朝后宫,多得是恨不得我化成灰烬的人。” 岳淡然原本下定决心不要听他说话,不要管他闲事,却还是被他三言两语搅乱了心思。 欧阳维还在自顾自地继续,“我所熟悉的只是这小小一方天地罢了,就算这些年在师父的点播下于朝堂江湖都有布置,却不知是否足以作为君临天下的资本。” 岳淡然静静地看着欧阳维,面上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太子殿下却曲解成了她不知所云。 “哎,你大概是不懂的。” 岳淡然轻哼一声,“有什么不懂的,殿下以为这世间只你一人有烦恼?” “你的困扰怎么能跟我的困扰比。” “殿下烦恼前途未卜,我等卑贱之人也同样困扰命数不明。管他天子王公还是贩夫走卒,有谁不为不可知的明日担忧。想到达的彼岸,何尝有捷径可走,就算一败涂地大不了也只是一死而已。” 欧阳维长吸口气,清清淡淡看着岳淡然,两人盈盈对望,相顾无言。 “这玉佩是珍贵之物,你要好好保管。” …… 欧阳维回京后,岳淡然就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持续了整个寒秋严冬,一开始只是养皮外伤,之后却恶化成精神萎靡,晕眩呕吐和食欲不振,岳家夫妇愁眉苦脸了几日,请了两拨大夫问诊,问来问去,病情反倒加重了。 许多下人都看见那一日有仆妇从岳淡然房中出来,手里端的是瘆人的血水。 那之后,岳淡然几乎病入膏肓,整日卧病在床。来来去去几个大夫,都说她身上并无大碍,只因心中郁结,才忧思缠身。 岳家夫妇也没想到心病也能熬死人,派去药王庄的使者本是为提前报丧,隐晦地解释联姻的事大概是行不通了。 可怜体弱多病的苏公子,为了药石无灵的未婚妻子,闻讯后竟亲自上门拜访,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前来神剑山庄为岳淡然诊症。 上回来做客时,苏丹青几乎没正眼瞧过岳淡然,这一回奉了父命,外加被所谓的道义所困,不得不于履行起未来夫君的责任,每日为岳淡然把脉施针,煎熬侍奉。 若非苏公子援手,岳淡然的小命恐怕早就交代给了阎罗王。身子虽用药勉强吊着,魂却死了大半,状况很不乐观。 岳淡然并未刻意求死,却也没有求生的意志,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好生可怜。 苏丹青为了救人,尝试的办法一种又一种,都是治标不治本,折腾到最后,不得不釜底抽薪,迂回攻心。 心病还需心药医,找到病因才可对症。 岳淡然几个月都没开过口,苏公子却还锲而不舍地同她说话,天长日久,就算她是冰做的,也不免对苏公子的温柔善意心生感念,渐渐开始回应他。 一来二去,两个人交流就多了起来。 转眼又是一年桃花开,陪岳淡然在后山赏花的那日,苏公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淡然之前的忧思郁结,可是因为失去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拔刀拔的毫无铺垫,痛苦的滋味当场在岳淡然心中蔓延。 苏公子刻意对岳淡然的难言之痛视而不见,“虽然我不知淡然为何心生绝望,却也知你熬到这般地步必事出有因。” 岳淡然扭过头不看苏丹青,明知不答话不礼貌,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没法做到笑脸迎人。 “往事已矣。” 苏丹青满是怜悯地看着岳淡然,从口中轻吐出四个字。 好一句往事已矣,她这辈子错过的人已经太多,先是素未谋面的父亲,接着是相依为命的母亲,与欧阳维的不欢而散,吴梅景的奉命回京,那之后被陷害发生意外…… 从来都是失去。 岳淡然的眼泪一滴滴滑落,“一辈子都在信命认命,无论怎么挣扎也看不见光明。苏公子,我不明白,累了放手了真的不行?” 苏丹青心怀医者慈悲,不得不为之动容;两人不再说话,一个默默垂泪,一个无声陪伴。 春风飘过,桃花树又摇开了几朵。 那之后,岳淡然的身子竟一天天好转。刚能下地走路,京中就传来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 苏丹青在神剑山庄旅居两月有余,预备功成身退,庄主夫妇却突发奇想地提议要他与岳淡然尽早完婚,美其名曰为岳淡然冲喜。 苏公子对岳淡然的感觉只是浅浅,明知与岳思卿姻缘无望,婚事上便无可无不可。药王庄自接了儿子的信,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张罗婚宴,选定吉时迎人过门。 六礼按部就班地进行,准备的虽仓促,却也不缺礼数,可谁承想中途竟出现了个最没想到会是变数的变数。 岳淡然不想嫁。 准新娘表明立场的态度很转折,喜婆来讲规矩,称病不见客,裁缝来量身裁衣,称病不见客。这些都还算隐晦,最直白的证据是岳思凡当场抓到她企图漏夜逃跑。 若是从前,岳淡然的轻功不至于不堪一击到连躲个人都躲不过,只不过她大病初愈,身子颤弱,且几个月来功夫疏于习练,逃脱是逼上梁山,落网也理所当然。 无论岳家夫妇如何劝说,岳淡然嘴里都咬死“不从”二字,王月圆气的五脏生疼,要不是不出几日就要交出个新娘,她早就想将那嘴硬的死丫头捆起来好好痛打一顿。 威胁利诱无果,好言好语相劝无果,恶言恶语辱骂无果,岳淡然铁了心不为所动,王月圆黔驴技穷了换岳华昊上阵,岳华昊无计可施了找岳思凡规劝,岳思凡毫无办法了求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岳思卿。 岳思卿居高临下看着被罚跪祠堂的岳淡然,难得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和颜悦色,随口有心聊的都是姐妹间的知心话,扯来扯去全不提苏丹青,反倒满口讲着她与太子殿下的甜蜜事。 岳淡然满心悲哀地听故事,从头到尾就只想堵住耳朵摒弃杂音。 岳思卿铺垫半天终于入话正题,淡淡开头劝岳淡然嫁去药王庄。 “姐姐不用白费唇舌了,我不会嫁。” “妹妹何苦被仇恨冲昏头脑,同爹娘怄气,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无异于作茧自缚,只会毁了自己一生幸福。” 岳淡然经历过一番生死,早已云淡风轻,“我早已信命认命,不奢望什么幸福了。” “妹妹不想嫁给苏公子,是还牵挂着太子殿下吗?” 岳淡然冷笑,“太子殿下是人中之龙,而我却是贫民草芥,他与我云泥之别,我又怎敢奢望?” “淡然出走,不是为了上京找他?” “姐姐多心了,我凭什么去找他,又拿什么身份去找他,我要走,是不想再为别人而活。” 岳思卿上前将她扶起身,面上无比哀痛,“你虽不是爹娘亲生,他们却从不曾当你是外姓人,哥哥与我何尝没把你当成亲妹妹疼惜爱护,如今淡然说出这种话,是刻意要伤我们的心吗?”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大概就是如此…… 岳淡然除了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只有瞪着眼无话可说。 岳思卿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就算你对父母安排的姻缘心有不满,这么不发一言地走了,可对得起为了你劳心劳力的苏公子?且不论这,神剑山庄交不出个女儿向药王庄交代,父母就成了食言而肥的小人。就算他们顾念江湖道义履行婚约,我虽愿代替你嫁给苏公子,却……注定要辜负太子殿下对我的情谊,妹妹你真的忍心让殿下伤心?” 入耳的每个字都似重锤敲打淡然的心。 岳思卿说的没错,她真的忍心让欧阳维伤心吗? 痛失所爱的滋味,没人比她更清楚,何况那人才经历了丧母之痛,父亲也命悬一线,难道真的要他承受失去青梅竹马恋人的痛苦? 第41章 喜朝天 第26节 岳思卿的精明之处,在于成功地拿捏了岳淡然的软肋,既然威逼利诱都无用,就只能抬出太子殿下。 岳淡然对这桩婚事的抵触不止来自于她对岳家夫妇的憎恨,更多的是,她知道苏丹青并不喜欢她。 苏公子迫于种种压力退而求其次,两个无情人硬凑在一处,她自己违心是其次,有愧于救命恩人才真罪过。 若不是苏丹青人品贵重高洁,对她有救命之恩在前,照料抚慰之情在后,岳淡然不会如此瞻前顾后,最后竟一逃了之。 可惜事与愿违,终究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在听罢岳思卿的一番规劝后,淡然明知对不起苏公子,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岳思卿劝通了一边又去游说另一边,也不知她口吐了什么莲花,竟把苏公子说的欢心喜悦,跑来同岳淡然告别时,还顺带着表明心迹,虽没说一句甜言蜜语,态度却极尽诚恳。 “淡然身子无大碍,我也不好再留,明日我就要回庄,同家父商量迎亲事宜。” 采也纳了,名也问了,吉也纳了,征也纳了,期也请了,折腾到如今是该轮到迎亲了。 岳淡然望着苏丹青清明澄澈的眼,心中的愧疚无法消弭,人啊,果然都是卑鄙自私的畜生,为了欧阳维牺牲恩人,她死后会入十八层地狱吧,可笑的是那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曾有个微不足道的女子为他万劫不复。 “公子一路顺风。” 离愁别绪浅淡淡,到底还是客套大过真情。 两人明明心绪万千,目光交汇时瞳仁映出的却都不是彼此。 “淡然身子不好,又跪了几日祠堂,为什么不保重些,偏要同长辈起冲突。” “对庄主与夫人不敬,是我的过错,只不过其中的缘由,公子未必知晓。” 苏丹青长叹一声,“思卿都同我说了。” 岳淡然陡然睁大了眼睛。 同他说了,同他说什么了? “等你到药王庄,我帮你弄些药膳补补身子。” 听苏丹青语气平淡,岳淡然这才放下心,却不知岳思卿又编了什么瞎话出来骗人。 “要是我没走过一遭生死,只怕还会像从前一样认命,如今物是人非……公子当真愿意委屈自己,娶并非心爱之人为妻? 苏公子腼腆一笑,笑中却含着微微的苦,“我对淡然不算一见钟情,却期待与你长相厮守;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大多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是当初同思卿有婚约在先,我也不回对她另眼相看,心向往之。” “公子已经喜欢了姐姐,难道你甘心与所爱擦肩错过?” 苏丹青被问到痛处,眸中闪过一点悲哀,“我自幼体弱多病,不大见人,身边除了爹娘与妹妹,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在期盼来日陪伴我的妻子,见到思卿之后本以为愿望成真,好不欢喜;可惜我与她到底有缘无份,若说不失望那是谎话,只不过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执着无益,兴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说不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岳淡然明知苏丹青说的话句句在理,称得上睿智豁达,她对欧阳维的放手成全不也正是明知执着无益,不愿再纠结纠缠吗。 可她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苏丹青将岳淡然的寂寥表情尽收眼底,只想着说什么话宽慰她,“我们出身世家,不该为儿女私情失礼法风度。既然你我有做夫妻的缘分,何不坦然接受,成婚之后,我会敬重你倚重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苏公子……我……配不上你。” 岳淡然鼓足勇气才说出她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 苏丹青目光如水,盈盈望着岳淡然露出笑容,“两月前药王庄传来消息,说淡然病情危重,父亲本打算派师兄来神剑山庄为你诊治,是我坚持要替他走这一趟的。无论如何,你我有婚约了不是吗?” “公子……” “来日若成夫妻,你我就要携手走一生。我身子不好,常年与针药为伴,一点风寒兴许就要了我的命,淡然会不会嫌弃像我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夫君?” 岳淡然摇摇头,来不及说出半个字,苏公子就笑着继续,“我救了你的命,你可愿以身相许报答我?从今以后,我把自己交给你照顾,我也会……尽我所能照顾你。” 只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岳淡然却在一瞬间释然了,纵使说这话的不是她心中最期待的那个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病态,透明如纸的美貌容颜,身子更淡薄的像是会被一阵风吹走…… 这就是她今生的归宿了。 岳淡然轻轻弯起嘴角,“公子若不嫌弃,淡然愿一生留在公子身边侍奉。” 她应承苏丹青,除了心怀感恩愿委身报答,也是因为她对他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愫。苏公子跟她一样,虽情根深种,却压抑着对心上人百般成全。 苏丹青露出灿如春花的笑容,牵起岳淡然的手连说了几句“保重”,颇有不舍地告辞回药王庄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困在世俗礼教的牢笼里,缠着层层枷锁按部就班地走向别人为她安排的命运,岳淡然心里却还藏着一丝丝不甘心。 曾经那么希望站在那人身边,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躲在暗处。从此以后,光明正大的希翼完全破灭,她终于还是被逼到了见不得光的黑暗角落。 日子一天天临近,神剑山庄当真拿出嫁女儿的阵仗为岳淡然准备婚礼,岳思卿与岳思凡的众位妾室都帮忙为岳淡然缝制喜服;王月圆为岳淡然备的嫁妆,也充分彰显了神剑山庄的财富地位。 药王庄迎新,神剑山庄送亲,一场联姻堪称武林盛世。 江湖豪杰收了喜帖,先是赶到神剑山庄贺喜,再跑到药王庄饮宴。 岳华昊是武林盟主,武林中但凡有头有脸的英雄豪杰都给足了他面子,道贺的贺礼送的琳琅满目。 能把个义女的婚嫁操作的如此热闹的,江湖中除了岳盟主恐怕就没人有这个号召力了。 神剑山庄风风光光地开武林大会,岳淡然像个临行的囚犯一样在房里开脸上头,被惨兮兮地摆弄了一整天,出嫁的前晚更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日天微亮就要拖着灵魂出窍的身子穿喜服上轿。 作为名义上长兄的岳思凡受父命护送迎新队伍回药王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走了一天,岳淡然坐在轿子里身子被颠的七零八落,这桩婚事还没开始就已经把她折磨的够呛,再往下走恐怕也是前景堪忧。 熬到吉时拜堂,她整个人都要被折腾傻了。 可怜这桩喜事里除了新郎新娘,别人似乎都高兴的很。 交拜天地前岳淡然就只是听着外头的喧哗笑闹,闲到发闷;苏丹青被迫东奔西跑,还要与宾客周旋,却是忙到发昏。 苏庄主虽对外声称他的爱子身子虚弱,不堪酒力,却依然阻挡不了苏公子被武林同道豪爽不羁地轮番浇灌。 拜堂时,新郎发着低烧,摇摇晃晃地要昏倒,新娘发着霉,浑浑噩噩地要昏倒。一拜了天地,两人若不心有灵犀地互相搀扶了几回,早就夫唱妇随地一同昏倒。 二拜高堂的号子一叫出,外头竟闯入一对不速之客,动作之无礼,装束之凌乱,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仇家寻上门来闹事。 药王庄的高手严阵以待,各路豪杰也自告奋勇亮兵器预备,场面正一触即发,亏得神剑山庄少庄主大叫一声稳定人心,“诸位英雄少安毋躁,来人是我师兄,当朝太子殿下。” 欧阳维风尘仆仆,满脸遮不住的憔悴,他身边跟着的是同样沧桑困顿,严霜苦雪的吴梅景。师徒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前一后走到岳思凡面前。 “先帝于日前驾崩,江山易主,我已不再是太子了。” 人群中渐渐生出窃窃私语,岳思凡更是惊的连眼睛都瞪大了,“莫非殿下已登基……草民叩见……” 身子来不及半屈就被吴梅景挥袖带直;欧阳维笑道,“先皇将皇位传给我三弟,我受封为王。” 空旷的礼堂登时安静的连个咳嗽也无比清晰,岳思凡的眼睛撑得比铜铃还大,“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这厢还没惊诧完毕,欧阳维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做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动作,冲到一对新人面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掀了新娘的喜帕。 欧阳维进门后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落在岳淡然耳中,她正惊诧的天地皆无,又被揭开遮挡表情的红布,袒露在不速之客面前的就是一张惊恐忧虑到极致的面容。 第42章 玉烛新 徒生变故的一刹那,岳淡然下意识抓住站在自己身边的苏丹青,苏丹青也出于本能拉住受惊的妻子,半侧身子微微挡在岳淡然面前。 欧阳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笑着舞动手上的喜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为新娘盖了回去。 重逢只匆匆一瞬,岳淡然的心却像被尖刀穿了个窟窿。 欧阳维的目光原是波涛汹涌,仿佛流窜着一个又一个灼烧且荒唐的决定,最终却定格在深不见底的一滩湖水,映出彼此一般无二的浓烈哀伤。 那时的岳淡然还不知道,那短到还来不及看清楚对方的相见,就改变了她的一生。之后她曾无数次地幻想,欧阳维来药王庄,不是为道一声喜,却是来抢婚的会怎么样? 缘聚缘散,身不由己,所有的心愿与欲望都不得见光,唯有在那些无人知晓的夜晚,慢慢扭曲成不可挽回的形状。 …… 欧阳维闹了这么一出,笑着向被冒犯的新郎与宾客作揖赔礼,“本王自幼与小师妹一起长大,情意较别人都不同,听说她成亲,才冒着大不韪前来道一声‘恭喜’。我们从前不分彼此,玩闹也毫无顾忌,一点小小的恶作剧,难登大雅之堂,就当是我为她的好日子添上的一份喜气。” 对苏丹青来说,欧阳维是抢了他心上人的情敌。从前交往寥寥,自以为他是强取豪夺的皇子,本就存了些怨气;如今被他搅乱拜堂,心中更不好过,面上虽笑,内里却有些绞,“殿下大驾光临,是我药王庄的荣幸,只唯恐殿下披麻服丧,红白相冲,不知是否该留您喝一杯水酒?” 药王夫妇闻言,也忙从高堂座上起身招呼。 欧阳维笑道,“苏庄主与苏公子盛情,本不该推诿,无奈本王重孝在身,不敢多留,即刻就要返回京中。” 虽隔着一层厚厚的喜帕,岳淡然还是能感觉到欧阳维呼吸越来越近,近到足以刺痛她的身体她的心。 一开口却是玩笑的口气,“小师妹不守信用,明明说过要等我回来再成亲的,难道是舍不得请师兄吃你的喜糖?” 从十三岁开始,她就再没叫过他师兄了。 “其实今天来,还想送你件贺礼。” 欧阳维拔下头上的玉簪,塞进岳淡然藏在喜服袖子里的手。 是当初他送她的那只钗,玉上有些红,沾染的血迹已渗入其骨。 岳淡然身子有些抖,维王殿下却突发其力,将玉簪又抢了回去,“是本王唐突了,别人用过的旧物,小师妹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就算是奇珍异宝,在你眼里也是一钱不值。这可怎么好……不如用那日我送你的玉佩充作贺礼?也不好,那东西原是我母后的遗物,也是用过的,若不是替你发过誓一生不可摘,我还真想要回来。” 岳淡然很怕那人再出奇不意将她头上的盖头掀去,因为这一次展露人前的,会是她毫无美感的泪流满面。 “本王这就告辞了,今后恐怕还要多多依仗苏公子的妙手回春。” 苏丹青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维自嘲一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几日就会传遍朝堂江湖,苏公子到时便知。” 直到脸上的泪风干,岳淡然也没猜出欧阳维话里的意思。 不速之客飘然而去,片刻后便不留半点痕迹。 夫妻交拜,礼成。 岳淡然被送入新房,苏丹青却还落在虎狼堆里陪酒。亏得岳思凡替苏公子挡了不少,岳大少虽对这个所谓的妹夫并无好感,碍于面子却又不得不对其多方照顾。 岳思凡替半梦半醒的苏丹青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自己也醉得不成样子。苏庄主见情势危急,使眼色给门下众人,十九个爱徒从四面八方上阵救场。 苏丹青与岳思凡好不容易稍有解脱,一前一后歪歪斜斜躲到角落里避风头。 岳大少看着苏公子粉面含春的娇弱模样,隐藏依旧的郁闷借着酒劲找到出口,“妹夫真是好福气,娶到淡然那么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苏公子被过堂风一吹,身子打了个颤,脑子虽转的慢了些,却也的的确确做出了反应。 兴许是没正眼瞧过岳淡然的缘故,从前她在他眼里无非是五官端正,相貌周全,如今听岳思凡这么说,再花心思细细想,那一副轮廓眉眼,在世人眼里的确是倾国倾城。 岳思凡见苏丹青懵懂着不说话,接着顾自抱怨,“淡然若不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娶她的恐怕就是我了,如今便宜了你这病秧子。都说你命薄寿浅,谁想艳福还不小。可怜了淡然,指不定哪天就会莫名其妙成了寡妇。” 絮絮叨叨的话不知有多少进了苏丹青的耳,之后他受不了跑出去呕了半天,酒热身冷,不知怎的就瘫成了一团。 第27节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呼着酒气昏迷了一晚。岳淡然依照公婆吩咐为夫君喂醒酒汤,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宿,确认他并无大碍了才敢呆楞在桌前想心事。 龙凤烛烧完最后一段,整个新房终于陷入黑暗,隔窗来看,外面正处于夜与黎明的交替,像极了将明未明的漩涡,让人陷入其中喘不过气。 岳淡然发呆的动作一直没变,听到的本只有苏公子的梦中呓语,直到眼中的一切都明亮起来,耳边才渐渐充盈起晨起的众人忙碌的窸窣之响。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岳淡然走到镜子前,入眼的那个自己穿着浓烈的红妆,面上却毫无血色,像极了讨命的女鬼。 喜帕是她揭的,在众人抬扶醉酒昏迷的夫君回房的当场。可笑的是她的红盖头被掀了两次,哪一次都不是新郎。 拆了头上的凤冠,除了身上的喜服,借隔夜的水洗去脸上的妆;水凉的刺骨,扑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穿戴素服的手也愈发泛起红。 岳淡然料理好衣着装束,回到桌前僵坐着等待。 门外响起轻声的叩响,“少爷少夫人起身了吗,时辰不早,再不去给老爷夫人请安就失礼了。” 岳淡然心中焦躁,从前她在神剑山庄处处不受待见,难免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如今换了个安身立命的居所,一切重头开始,怎么说也要给夫家留下个不差的印象,今后的日子才好过。 岳淡然心怀忐忑地起身,走到床前低声唤“夫君”;苏公子不安地皱起眉头,执着于梦境不肯转醒。 岳淡然无奈,跪下身子凑近床前,稍稍亮声,“夫君,天已大亮,该起身拜见公婆了。” 苏丹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迷茫地瞧瞧眼前人,“淡然……?” 嘶哑的嗓音伴着残余的酒气,苏公子像在酒坛子里泡了一遭,脸和身子都可怜地浮肿了。 岳淡然笑着举起准备好的湿帕,慢慢贴上苏公子低热的额头,“有些凉,夫君忍耐些。” 虽然只是轻触,苏丹青却打了一个激灵,神志渐入清明,“什么时辰了?” 岳淡然露出个微笑,“公婆恐怕已久等了。” 苏丹青哀叫着猛然起身,正欲手忙脚乱地套穿压在床上的喜装,就被岳淡然笑着拉住手,“皇上驾崩,不能穿红了。况且夫君拿的是昨日的喜装。” 苏丹青讪笑着扔掉手中的喜服,岳淡然将早已准备好的素服递上,两人相视一笑,打理起来。 待只差一件外袍,岳淡然叫进了门外等待的丫鬟。 一对年纪颇轻的女子应声进门,一个圆脸薄唇,一个窄额细腰,手里端着盆壶,行礼请安。 两人熟门熟路地伺候苏丹青洗脸,口中笑道,“老爷夫人等的都饿了,我们姐妹也烧了三回水。” 苏公子腼腆一笑,低头洗脸。两个丫头瞧瞧站在一旁略有尴尬的岳淡然,结伴上前招呼,“少夫人怎么不等我们服侍就收拾好了?” 岳淡然笑道,“没什么要紧,在家中时习惯了。” 圆脸丫头指指自己,又指指身旁的同伴,“我叫木香,她叫白术,都是伺候少爷起居的婢女。夫人会指一个丫鬟给少夫人差遣,这之前您有什么吩咐,指使我们就好。” 岳淡然忙道声谢,木香捂嘴笑道,“你是主,我们是仆,不消客气。少夫人出身名门,怎么身边连个陪嫁丫头都没有?” 王月圆百密一疏,只顾在嫁妆上做门面,却忘记了装配小姐重要的一环——下人。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王月圆,岳淡然活了这些年,除了小时候有怡红负责三餐喂养,生活能自理后就没再为她配过人。 岳淡然乐得自在,对她来说,丫鬟这种东西,都是欺软怕硬,好吃懒做的存在,没有才好。若苏家果真要为她弄一个贴身使女,那才会动辄得咎,掣肘困笼。 “两位姐姐若不嫌麻烦,就由你们帮我可好?” 木香白术相视一笑,“我们还要照顾少爷,未必顾得过来?” “没要紧,我从前事事亲为,劳烦不了姐姐们多少。” 木香白术还要再劝,苏丹青已擦着脸走到跟前,“少夫人这么说,你们应承就是。” 第43章 清平乐 两个丫鬟相识一笑,躬身退出门去了。 苏公子扶正岳淡然头上的发簪,“脸色还是不好,夫人昨晚睡的不踏实?” 他哪里知道岳淡然压根就没闭过眼。 岳淡然笑着为夫君抚平袖口的褶皱,找个说辞敷衍了过去;苏公子牵起她的手,说笑着去往主房,一路上为她指认苏家仆从亲眷。 岳淡然用心将众人的名字记下,暗自庆幸婚宴的宾客与苏家的门徒都住在外院,不必相认外人,也少了许多尴尬。 一路心怀忐忑,走进正堂时岳淡然紧张的连气都喘不上来。 苏千顺夫妇高座主位;药王其人,性子豪爽却不乏严谨,外表威严内心柔善,却不知什么缘故,容颜比同辈的岳华昊要苍老许多。 苏夫人出身武学世家,嫁入苏家后,一心相夫教子,双刀已多年不碰;相比王月圆,这女子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待人也宽和平稳。 苏夫人行事循规蹈矩,岳淡然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很是感激,却难以消除彼此间莫名的距离感。 苏家夫妇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苏庄主手捏个点穴小人翻看,苏夫人百无聊赖的皱起眉头;苏丹青出声叫人之时,二人皆正襟危坐,对新妇露出个笑。 仆妇见新人来到,速去端来了媳妇茶,岳淡然接了茶,恭恭敬敬地跪到公婆面前。 苏千顺看着低眉顺目的儿媳,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称呼的这么见外,同丹青一样叫我们爹娘就好。” 苏夫人怪他自作主张,隔空飞了个眼刀。 苏庄主接过岳淡然奉上的茶,笑着给她红包。 岳淡然将苏夫人的冷眼尽收眼底,心中生出些怯意,低头奉茶给婆婆,不敢冒然开口,只等她授意。 苏千顺对苏夫人挤眉弄眼,生怕她一个叫板驳了新妇的颜面;苏夫人瞧着夫君略带哀求的眼神,不得已松口道,“既然你爹发了话,那就按他说的,同青儿一样叫我声娘。” 娘这个字,岳淡然已经多年未曾叫出口,如今却要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该感叹世事无常,还是因缘际遇? “娘,喝茶。” 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岳淡然生怕失态,嘴角忙噙起一丝笑。 这一幕在苏家夫妇眼里自然变了模样,苏夫人本无破绽的脸上也露出些怜惜之意。 苏丹青笑着上前扶起岳淡然,笑嗔道,“娘何必疾言厉色吓唬淡然?” 苏夫人瞪儿子一眼,“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才成婚一日,就知道帮着新妇教训母亲?” “我不过是说笑,娘又何必较真。淡然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您也该宽和些,别让她不安。” 苏夫人失笑,“老爷同我已经有够宽和的了,有哪家的媳妇茶迟了半个时辰要公婆等?” 岳淡然忙着要跪下请罪,被苏丹青手快拦住,“淡然早就起身,是我昨日醉的太厉害才起迟了。” 苏千顺闻言,瞧瞧自家儿子的玉面,“丹青可是昨夜受了风寒,吃了早饭我写个方子叫下头熬副药来吃。” 岳淡然伸手去握苏公子的手,的确比起身时的温度又高了几分。 苏夫人见二人无意间拉在一起的手,好不容易才把一句“成何体统”咽道肚子里,“你们新婚燕尔,亲密些无可厚非,只不可失礼人前。青儿身子不好,不要沉迷于闺房之乐。” 岳淡然听出婆婆意有所指,慌慌抽手。 苏庄主见媳妇红了脸,讪笑着圆场,“丹青的体质不同旁人,一丁点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淡然从此要多花费心思照料。” 岳淡然喏喏。 不等苏夫人训话,药王便先一步道,“淡然既然进了苏家门,就不能半点药性医理不通,闲时让丹青抽时间教你学些。” 岳淡然恭恭敬敬地答一句是,苏庄主笑着将小夫妇屏退,可怜苏夫人一句话卡在嘴里,到底也没能说出口。 待儿子媳妇去了,苏夫人才对夫君发嗔,“我话还没说完,你让他们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苏千顺温言劝道,“淡然行事做派都很沉稳,夫人要是太过严厉,只会徒惹人生厌。” 苏夫人看了夫君一眼,嘴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那孩子举止规矩是不错的,只是长的太好了,我只怕……” “她已嫁给丹青了,你还怕什么?” “自古红颜多祸水,才成亲青儿就处处向着她,以后越发觉出女人的好,岂不要纵容她上天?” “夫人多虑了,我瞧媳妇不是那般恃宠而骄的性情,身上也没有大家小姐的做作矫情,对你我也是极尽尊敬。” 苏夫人冷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才进门,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容颜貌美的女子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青儿那么个温吞懦弱的性子,今后只会对她百依百顺。” 苏千顺连连赔笑,“就算丹青降服不了她,也还有你这女中豪杰的婆婆坐镇。” 苏夫人气的挑眉,“我是真忧心,你怎么一直说不正经的。” 苏千顺这才换了正色,语气沉然,“夫人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为何对新媳妇如此苛刻,莫非是因为她长的像当年的……” 苏夫人扶住额头,“第一眼见她时当真吓了一跳,像谁不好,偏偏像那个祸水,长的再美也是福薄的面相,怪你当初那么轻易就应承岳家换亲,若娶来的是大女儿,我也不必这么担惊受怕。” “大女儿的确是极好的,当初见到那丫头时我就禁不住喜欢,大家闺秀风范,行事却不呆板,心灵手巧,人美嘴甜,容貌虽比不上淡然,活泼机灵倒胜她百倍。” “所以说……我们娶来的是个绣花枕头,都怪你被她一副酷似妖女的相貌迷昏了心窍,才稀里糊涂应承岳家。” 苏千顺面有惭愧,“事已至此,夫人又何必过多纠结,徒生烦恼。况且当初,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谁叫太子殿下看上了大女儿,纵使我们有婚约在手,也不敢同皇储抢人。” 苏夫人面露疑色,“老爷说的太子殿下,可就是昨夜来闹婚宴的维王殿下?” “听岳公子口气,必定是了。” 苏夫人连连摇头,“岳思卿年纪也不小,当初为何不曾嫁给太子殿下?” 苏千顺眯眯眼,猜想的有理有据,“一来是与我苏家的婚约未解,二来……听闻太子殿下若登基,娶的皇后须得是北琼西琳的公主,这不止是婚约,也是国盟,早在当初就是不可变更的死契。公主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在未娶公主之前就先收侧室?” 苏夫人却不苟同,“男子成亲前收侧室的大有人在,若为了顾忌公主的颜面,封她做皇后也就是了。” 苏千顺嗤笑道,“兴许太子殿下同丹青一样,是个痴人呢?” “谁家孩子像青儿一样冥顽不灵。话说那太子殿下为何不曾继位,只区区封王?” 苏千顺叹一声,“宫闱之事,你我如何知晓。” 苏夫人禁不住冷笑,“从前未见龙子,以为是什么风姿卓越的人物,昨夜一瞧,也不过是个举止粗俗,形容邋遢的俗人。” “那人刚失了至亲江山,六神俱损,哀毁骨立,你还期盼他有什么风度?” “既然如此,不留在宫中守丧,跑到药王庄道喜作甚?” 苏千顺面上露出一丝忧虑,“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可还记得他临行前对丹青说的话?” “我也觉得奇怪,他说要仰仗青儿妙手回春,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病要青儿诊治?” “果真如此,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这些年来,神剑山庄仰仗朝廷名利双收,整个江湖都看在眼里,我们虽不求做到岳华昊那个地步,能同皇家走动交际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苏夫人双唇一抿,“伴君如伴虎,若维王是个容易相处的也就罢了,若是个反复无常的阎君,岂不得不偿失?况且还不知他要为谁治病,治什么病,若心血来潮招青儿做御医,我们又如何推辞?” 苏千顺脸色一变,似乎颇有忌惮,“夫人所言极是。多年前于宫廷任职的几位医官都出自我药王庄,最后却因为医不好皇后娘娘而被斩杀。并非我不信丹青的医术,只是……” 苏夫人见夫君忧虑,反倒整理心情,“老爷也不必伤神,是福不是祸,且宠辱不惊,静观其变便是。” 第28节 第44章 百媚娘 苏丹青带岳淡然出了正堂的门,为了让她熟悉内院的格局,就领着她慢悠悠地闲逛。 岳淡然谨遵婆婆教诲,一路都躲避苏丹青伸来的手。苏公子第九次抓空后不禁哑然失笑,“娘亲平日规行矩步,对我等也甚为严苛,若是她今后也这么啰嗦,夫人只恭敬领受教诲,至于要怎么做,还是由我们做主。” 岳淡然面露羞涩,“娘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还是遵从为好。” 苏丹青心中生出怜与愧的双重情愫,“都怪我今早起晚了,害得你被高堂责怪。夫人拒我于千里之外,莫非是怪我不成?” 淡然连连摇头,为表明心迹,还主动将手塞到苏公子手心里让他抓;苏丹青就着面对面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 四目相对,岳淡然低下头不敢对视,苏丹青的脸也微微有了桃色。 “一大早就手拉手,也不怕给人看见!” 银铃般的少女嗓音传来,吓得岳淡然当场挣脱苏丹青。 不知从哪闪出个一身红衣的身影,蹦跳到二人跟前。 原来是药王家的小姐,丹青的妹妹丹朱。 苏小姐梨涡杏眼,看身段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形容举止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娶了媳妇不在房里亲热,跑到大庭广众拉手,也不怕看到的人长针眼啊。” 苏丹青哭笑不得,指着红衣女孩对岳淡然笑道,“朱儿一向骄横跋扈口没遮拦,夫人别放在心上。” 岳淡然还不及同小姑寒暄,苏丹朱便迎着她的目光抢先开口,“我不认识你,不会叫你嫂子。” 岳淡然被迎头痛击,心一凉,脸上却没法不露出微笑,“不要紧,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一声姐姐好不好?要是姐姐也不爱叫,直呼我名字也是一样,只是别哎哎喂喂的叫,那就见外了。” 要是寻常人被无理冒犯,还能笑的这么灿烂的怕是笑谈,然而岳淡然对冒犯习以为常,表情自然无一丝破绽。 苏丹朱被岳淡然的笑容晃直了眼睛,“郑嬷嬷说的不错,你长的真好,让人一见就不能不喜欢你的相貌。” 岳淡然被说的红了脸,苏丹青在一旁也禁不住对她的鼻眼五官又细细研究了一遍。 苏公子越看越痴,恍惚间想起昨夜岳思凡的醉话,心中生出莫名滋味,不可言喻。 岳淡然见苏家兄妹各怀心事都没了声响,唯有主动开口打破尴尬,“昨晚怎么一直都没见到小妹。” 苏丹朱愤愤,“早想去瞧瞧你长什么模样,娘怕我闹事,不许我见。” 岳淡然心中笑,脸上也笑,“娘亲多虑了,从今以后我们日日都在一起,小妹想来看我,随时都好。” 苏小姐一咬牙,“你来自神剑山庄,自然是学过功夫的吧,你教我。” 岳淡然扭头看看身旁的夫君,本想递个眼色求他解围,却只见他面有阴霾地走神。 岳淡然愣了一愣,从袖袋中取出个小巧玲珑的香囊,送到苏丹朱手中,“我与小妹初见,没准备什么贵重大礼,这是我亲手绣的,送给你玩吧。” 苏丹朱接过香囊放在手里颠了颠,“这果真是你自己绣的,怎么绣的这么巧?我娘也逼着我学这些东西,可惜我没那个天分,学不起来。” 岳淡然在心里轻轻笑了,天分这东西,都是骗人的,这世上天才成才难,地才成才易。没有扎烂的手指头,也就学不会针线手艺。 道理简单浅显,可叹世人大多都被欺人与自欺欺人蒙在鼓里。 “小妹不喜欢女工刺绣,那自然是喜欢学医了?” 苏丹朱一个劲摇头,“更不喜欢,一闻到药味就想吐,我喜欢学功夫,可惜我娘不教我,也不请师父教我,除了偷学到一些花拳绣腿,一无所成。” 岳淡然瞧丹朱一副天真的模样,轻轻唤了声“夫君”。 苏丹青这才从沉思里挣脱出来,换上春风笑容,“朱儿从小就被父亲娇惯坏了,偏偏又摊上个一板一眼的娘亲,刁蛮任性了些,夫人不理她就是了。” 苏丹朱气的跳脚,“我请姐姐教我功夫,管哥哥什么事?哥哥手无缚鸡之力,一招半式也不会使,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我要做武功高强的女侠客。” “这么快就叫了姐姐,朱儿也太拿不住架子了。” 被自家哥哥调侃,苏小妹一脸薄怒,岳淡然掩口而笑,“朱儿想学武功,请个好师父是必要的。我从前虽学了些拳脚剑术,却都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武功,自顾尚且不暇,又怎敢误人子弟,贻笑大方?” 苏丹朱以为岳淡然出言推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我才不信,你是神剑山庄的二小姐,武功再不济也不会登不了大雅之堂。不想教我就说不教,何必找借口推三阻四。你的破东西,我不要了。” 岳淡然眼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扔在地上,那不懂珍惜的小丫头哼声连连,闹别扭跑了。 苏丹青弯腰捡起香囊,递还给岳淡然,“朱儿性子急,为人处世不够圆滑,夫人别放在心上。” 岳淡然接过香囊,笑道,“我倒是很喜欢小妹的性子,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性子直爽,惹人疼爱,比起那些笑里藏刀,表里不一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笑里藏刀,表里不一这么严重的话都说出来了,苏公子竟多心想了那么一想,“夫人不会是说我吧?” 岳淡然哭笑不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明明没做笑里藏刀的事,怎么我随便说句话你就要多想? “夫君自幼就与人淡交,自然不懂那些虚与委蛇,人情世故。我不过打个比方,你又何必多心?” 苏丹青不再多言,轻轻笑着转了身,迈开步子往回走,却不再牵岳淡然的手。 二人用了早饭,下人前来通报,说岳大公子要动身回神剑山庄,请少爷少夫人前去送一送。 要是其他宾客告辞,自然轮不到岳淡然出面,只不过岳思凡算是岳淡然的娘家人,互相念叨些嘱托也都在情理之中。 夫妻俩撂下筷子出了门,苏丹青一路带着笑,心中却藏着事;岳淡然自以为他想起了岳思卿,不好打扰他心绪,索性一路沉默。 岳思凡宿醉的眼青了一圈,远远见到岳淡然就迎上前,露出个苦不苦,甜不甜的笑,“淡然多多保重,过几日回门就能相见,别想念我们伤了神。” 岳淡然淡淡应着,心中的冷足以结成一层冰,没听说过离了地府要思念阎王的,岳大公子还真是多虑了。 岳思凡贪恋地看着岳淡然的如花容颜,一想到从今以后连饱饱眼福都不能,内里就一阵阵泛酸,迁怒着狠瞪了苏丹青几眼。 苏公子感受到射在他身上的不善视线,再看岳思凡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又瞧见岳淡然面上闪过的一抹忧伤,从前不在意的事,当下竟变得如鲠在喉,让他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岳淡然才刚的确是面生几分哀色,却不是因为与岳大少的依依不舍,而是回想起她在神剑山庄的那十几年,才不自觉地流露出些怨天尤人的抑郁委屈。 岳思凡一步三回头,恋恋唏嘘地去了。 苏丹青与岳淡然等他走远,才一前一后迈步回庄。 新婚第一日,苏公子奉父命送走几波宾客,又陪了留下小住的一些人,忙则忙,心里的不快竟无法消除,反而渐熬熬浓。 从前听岳思卿说起岳思凡同岳淡然两情相悦,苦于名分无法在一起时,他虽有一丝惊诧,却并无其他心情;之后在岳淡然房门外时常瞧见偷偷徘徊却不敢靠前的岳思凡,感同身受,难免有些触动;昨夜听了岳大少一席话,竟莫名郁结,仿佛被点了麻穴;今日再瞧见那一副孔雀东南飞,三步一徘徊的光景,着实刺痛眼球,恼从中来。 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兴许是好奇或是其他,苏丹青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问出口就后悔了。 岳淡然在听了问话之后,像是被戳了软肋似的呆愣僵硬。她错愕的不止问题本身,更是引起误会的因由。 岳思凡对她的垂涎的确表现的不甚收敛,但凡长眼的人就不会看不到,是个有心的人就不会不多想。 苏丹青虽对她并无爱恋之情,总有管属之实,她既然已经成为药王庄的少夫人,苏公子担忧狂蜂浪蝶的不当举止玷辱苏家名声也无可厚非。 一想到当初欧阳维阴着脸指责她水性杨花,岳淡然的心就会不经意的抽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又无端被疑,她一时竟想不到该说什么话辩白。 第45章 小重山 “从前哥哥对我……是比别的女孩关照些,不过自从他纳了侍妾之后就不甚理我了,说起来不过是桩荒唐事,夫君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那个模样……也叫“不甚理”? 看她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气,苏丹青实在猜不出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堂而皇之故作镇定,举棋不定之下唯有自我安慰“往事已矣”。 人活在世,总归要让过去的过去,然而忘却也是需要时间的,薄情的人忘的快,深情的人忘得慢,他自己还不曾放下岳思卿,又凭什么要岳淡然短短一天就忘记前尘旧事? 这么想着,渐渐也就释然了。 一连十几日,药王庄还处在婚礼的余韵中。苏丹青借着此次成婚正式出道,从前“罗刹医仙”的名号虽传遍五湖四海,江湖上敢自称同苏公子有私交的人却着实寥寥。 此一番大宴宾客,苏公子从深宅走到绿林,下代药王现身云端,实非从前口口相传的心高气傲,却只是个体弱多病,清雅委婉的晚辈罢了。 岳淡然夜夜挑灯等待夫君忙完事务,有时拿本不明所以的医书硬看,有时量裁衣裳做针线消磨时间。 苏丹青每日入夜才回房,见到岳淡然正襟危坐地等他,总要忍不住埋怨几句,岳淡然笑着应一句“明日一定先睡”,一边帮夫君宽衣;两人上床说几句闲话,各自睡去。 岳淡然隐约知道夫妻间该做些更亲密的事,而并非肩靠肩躺在一张床上,却对彼此恭敬如邻。然而苏公子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兴许是累得慌,兴许是身子吃不消,又兴许是心有所属才有所介怀,她猜不透,更不愿花心思想,也就乐得清静顺其自然。 苏丹青当然也知道这种连在床上都相敬如宾的方式不对头,只不过夫妻之事,若是在洞房花烛夜错过了开场,之后便失了顺理成章。况且他对新婚妻子并非那种柔情蜜意的喜欢,彼此都还生分害羞,就拖了下来。 药王庄送走各路宾客,恢复到寻常。 苏家本家人口不多,父母兄妹向来一起吃饭。苏丹青成亲之后,苏夫人对小夫妻宽松些,除了晚饭同桌用,早午便随了便。 前些日子没空闲,只有婆婆媳妇小姑围桌用餐,着实尴尬。 苏家母女自然是不尴尬的,尴尬的是岳淡然。除了婆婆间或问她一句起居,她就只能做羡慕人家母女心连心的听众。苏小妹似乎一直对她生着气,不理不睬的有些刻意,与苏夫人的亲密之举,也都有些虚荣炫耀的嫌疑。 岳淡然明知那些都是小姑娘把戏,心里却还是觉得酸,并不是因为她被排挤,只是羡慕苏小妹能放肆地享受她从未享受过的,来自母亲的温柔疼爱。 苏夫人虽严厉,对女儿的宠溺尽在举手投足之间,苏丹朱身在福中当局者迷,岳淡然旁观者清,反倒看的了然。 岳淡然渐渐也知觉到婆婆对她的不喜欢。那种排斥感,远不似苏小妹的孩子赌气,苏夫人对新媳妇的态度是让人心寒的忌惮,虽不得不对莅临家门的瘟神和颜悦色,却没有一刻不希望她有多远走多远。 今晚是一家五口第一次凑齐了同桌用餐,布菜比平常丰富些,苏庄主坐镇,妇人们都不大开口。席间除了苏小妹叽叽喳喳说话,就只有杯盏之音。 饭毕用茶,苏丹朱偷瞄几眼苏千顺,鼓起勇气开口,“爹,前日同你说的,你考虑的怎么样?” 眼看女儿挤眉弄眼,苏千顺下意识就看了看岳淡然。 岳淡然隐约觉出苏小妹所说与她有关,便笑着等待聆听吩咐。 苏千顺轻咳一声,“你娘说了不行,你求我也没用。” 苏丹朱当场塌脸,“爹应允的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你答应我今天要同嫂子拜托的嘛。” 苏夫人在一旁皱起眉头,“朱儿不要胡闹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去求你爹也是一样行不通。” 岳淡然猜出苏小妹求的是学武功的事,眼看着苏庄主的做不得主与苏夫人的说一不二,心中竟升起对苏小妹的怜悯心,“爹娘,淡然虽学艺不精,基本功却扎实的很。若朱儿吃得苦,不如让她同我踩桩,就当消磨时间。” 苏庄主没法顺遂女儿的心愿,一方面是碍于夫人的不许,一方面是不好向新媳妇开口,如今岳淡然自告奋勇,顾虑少了一半,口头上虽不敢立时表态,神情却昭显赞成。 苏夫人见夫君软了态度,心中恼怒,怪罪岳淡然多此一举哗众取宠,不应是不答否,只熬到用完茶才发话,“你们兄妹先回去,我留淡然有几句话说。” 岳淡然知道她一时冲动闯了祸,忙求救似地看了苏丹青一眼,苏公子想开口求情,却被苏夫人语气不善的屏退吓吞了半句话。苏小妹在临走之前还看不清楚气氛,叫嚷,“爹娘,嫂子都松口教我了,你们到底答不答应啊。” 苏丹青扯着妹妹快步出门,口中埋怨,“朱儿还大吵大嚷,你嫂子为了你,恐怕又要遭娘亲的责怪了。” 苏丹朱愤愤道,“亏你还是做哥哥的,刚才在那也不替我说几句好话,明知道娘亲要训嫂嫂的话,也不帮腔,哼!” 苏公子摇头苦笑,“我去帮腔,只会让娘更气,为今之计,只盼淡然巧舌如簧,全身而退。” 第29节 苏小妹眨眨眼,一脸懵懂,“嫂子唯唯诺诺,成的了吗?” 苏丹青嗤笑,“淡然说你生了她的气,这些天都不愿跟她说话,怎么你暗地里已经‘嫂子嫂子’叫的这么亲密了?” 苏丹朱被戳穿了小心思,脸红成蕃茄,扯着哥哥小捶了几拳,二人在门外笑成一团,全不知岳淡然在房里水深火热。 苏夫人心里埋怨媳妇,她不该为了讨小姑的欢心,打破她这个做娘的教导女儿的套路,自己妄图当好人,却让婆婆做坏人。 “苏家并非武学世家,你可知道?” 苏夫人难得疾言厉色,今天急于在新妇面前立威,生怕日后这祸水又要做出什么不和她心意的事。 苏千顺坐在一旁,明知夫人对儿媳的口气生硬了些,却不敢劝,只暗地里对岳淡然露出安抚的表情。 “苏家的子孙都是要学医的,你可知道?” 岳淡然连听了两句质问,恭敬地不停点了两次头,趁着婆婆酝酿第三句时才轻声插了句嘴,“那日同朱儿闲聊,她说对医术不甚喜欢,打算学些拳脚强身健体,我才……” 苏夫人被驳了面子,多心以为岳淡然话中有话,有意顶撞,便拦话不让她说完,“朱儿是女孩子,学医不必像青儿那么精通。女孩子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整日里舞刀弄剑像什么,该学些妇道规矩,持家本事,养个温柔娴淑,恬静优雅的性子,将来也好相夫教子,做好一家主母。” 岳淡然吓得不敢再贸然接口,苏庄主在旁笑着缓场,“依我看,女孩子舞刀弄剑也没什么不好,我还记得当年你操双刀的样子,当真是英姿飒爽,说不出地漂亮,朱儿若是像你一样从小就习武,说不定如今也有一身俊俏的功夫了。” 苏夫人轻轻剜了夫君一眼,像是责怪他插话搅局,可她心里却是极受用的,说话的语调也温柔了些,“我生在双刀门,自小就想做些女孩子做的事,可惜都不能。明明身子娇弱,却被父母逼着日日学功夫,嫁为人妇之后什么规矩都不懂,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冷眼。我不想朱儿重蹈覆辙,才为她未雨绸缪,诸多调教。你不该只顾自己开心,就坏了我的规矩。” 岳淡然将心比心,屈身跪了,“娘教训的是,都是媳妇的错,不该自作主张惹您生气。” 苏夫人见岳淡然态度真诚,兼一旁的夫君紧着说好话,郁结在心的怒气几下发泄就散了,“行了,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们苏家虽是名门,却也没那么多尊卑长幼的教条。我和你爹要的是你的尊重,别拿我们像菩萨似地供着,大家都不舒坦。” 岳淡然腼腆一笑,应声站起身来,“娘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从今以后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媳妇在这也斗胆求爹娘一件事,还望爹娘应允。” 苏家夫妇对视一眼,苏千顺笑道,“淡然还是要为朱儿求情?” 第46章 意难忘 岳淡然笑着摇摇头,“闺居在家时,养父母对我多有放纵,如今嫁来苏家,还望爹娘不吝教诲。淡然初来乍到,若爹娘事事客气,纵使对我心有不满,也为了顾忌新人的颜面而不说,我反倒觉得隔阂,今天多谢娘亲将我当成自家人教诲,我虽对自己的错处汗颜,心中却很是欢喜。” 药王抚须一笑,笑的是看到了自家夫人的一张大红脸。 苏夫人哪里还有半点凌厉的模样,“好了好了,冠冕堂皇的话不必说了,既然你知道自己不对,改了就是。” 岳淡然借东风再接再厉,“娘说的对,女孩子家是不该舞刀弄剑,不懂斯文。我出身神剑山庄,对娘亲说的话无不感同身受。我同娘亲一样,自幼为了学功夫也受了不少苦楚,还好十三岁时,庄主夫人免了我的功夫课,找人教我些针线厨艺,三从四德,嫁来夫家才不致无状。然而平心而论,头几年练的拳脚,也确实让媳妇受益匪浅。” 苏千顺大概猜到岳淡然迂回的方向,急忙故作好奇问了句,“淡然倒是说说,怎么个受益匪浅?” 岳淡然与苏庄主一搭一唱,对苏夫人道,“若非从小在练武场上历练,也不会有今天还算康健的身子……” 苏夫人却冷笑,“哦?这么好的身子,怎么在不久之前还闹大病一场?” 岳淡然面不改色地接招,“正是因为这几年学规矩学针线荒废了练功,身子才大不如前。” 苏夫人本以为拿到岳淡然的破绽,没想到她竟见招拆招,一时语塞,便冷着脸听她继续说。 “师父从前教导的严厉,淡然别的本事没练就,说到吃苦耐劳却绝不输人。前头几年的走桩扎马步看似与妇德毫无瓜葛,若非持之以恒的用功已成习惯,我也学不成那些持家的技艺。” 岳淡然说的隐晦,苏夫人却听出了蹊跷。她最知道自家女儿的弱点,做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才一事不成,他们夫妻虽嘴上教导,却从来都不忍心让她受苦,慈母多败儿,若当初真拿出对待青儿的狠劲,朱儿也不会一无所成了。若真借着什么事磨砺下那丫头的性子,说不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岳淡然看苏夫人脸色有变,猜出她心生动摇,连忙趁热打铁,“娘不肯教朱儿功夫,大多是怕她娇贵,不忍让她吃苦。朱儿从小没正经学过功夫,只看到耍功夫的美,却不知学功夫的苦,若是真上手开练,恐怕也就断了那份心思。” 苏庄主对夫人连连点头,“淡然说的不错,这些年你一直拧着朱儿的心思,她才求而不得,越挫越勇。不如你教淡然放手调教她一段时间,要是她受得了苦,就由着她练两年,百利无一害,若是她自己打了退堂鼓,那你也不用再做坏人。” 岳淡然笑着躬身一拜,“爹说的不错,媳妇愿做这个坏人,还请娘亲应允。” 苏家兄妹在门外熬的焦躁,终于等到岳淡然低着头出门来。 苏丹青见岳淡然面有颓然,猜她在里面没少受罪,正不知如何开口,苏丹朱已叫嚷着迎上前去了。 “娘骂你了吗?” 苏公子站在苏小妹身后忐忑不安地看岳淡然的表情变化,生怕她在里头受了委屈心里不好受。岳淡然前一秒还在愁眉苦脸,下一秒却对兄妹俩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娘同意了,朱儿要是不怕辛苦,今后便可跟我学功夫。” 苏小妹咧着嘴跳了几跳,“真的?嫂子怎么说通娘的?嫂子你真厉害!” 岳淡然被一声声“嫂子”叫的红了脸,隔着苏小妹,就看到苏丹青暖如春风的一张笑脸。 “嫂子什么时候开始教我?不如我们现在就学?” 岳淡然被拖着跑了好几步,才拉住心血来潮的苏小妹,“朱儿别急,就算再急,现在也行不通。娘让我和夫君收拾东西,准备回门。” 苏丹朱当场傻了眼,“回门?是回神剑山庄吗?好端端的为何要回去?” 苏丹青走上前笑道,“这丫头真是口没遮拦,新夫人嫁来夫家,总要找个好日子回娘家看看。前些日子客人们还在,我走脱不开,如今他们都走了,才好陪你嫂子回神剑山庄拜见双亲兄姐。” 苏丹朱瞪圆眼睛扁起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岳淡然笑着从口袋里取出当初被嫌弃的香囊递到她手里,“朱儿这回可要将我的礼物保管好,要是再不珍惜随便乱丢,我以后就不给你做了。” 苏丹朱接过香囊,红着脸答一句“知道”,兴冲冲地迈开腿要缠岳淡然回房,就被丫头召去见了母亲大人。 夫妻二人目送苏小妹匆忙凌乱的背影,相视一笑。苏丹青看着岳淡然的绝色容颜,禁不住轻轻抓住她的手,“这么晚了,别人看不见。” 两人像做贼一样勾着手指回房,直到进门,心跳加速的频率才渐渐平息。 丫鬟们迎出门,看到两人的窘态皆偷笑着退走了。 苏丹青眼看着岳淡然一本正经地服侍他用茶点,又如平常一样拿起本医术百无聊赖的看,好奇又好笑,“夫人明明看不进去这东西,何必勉强自己?” 岳淡然一脸懵懂,“父亲要我学些,我既已应承,自然要尽心竭力,就算学不到什么,也得懂些皮毛。” 柔声答话后,岳淡然又埋头去看医书;苏丹青轻声叹息,皱了一会眉头,也不再胡思乱想,转头去配新方子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屋外反倒必屋里要热闹。到了就寝的时辰,苏丹青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轻轻踱步到全神贯注的岳淡然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竟不自觉地将双手搭上她的肩膀。 岳淡然身子轻轻一颤,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自在,只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夫君一眼,笑着起身道,“夫君累了,要安歇了吗?” 苏公子看着一丝不苟为他脱外衣的岳淡然,“夫人不睡?” “我还不困,夫君先睡吧。” 苏丹青抓住岳淡然忙上忙下的手,笑道,“那我也不睡了,陪你一会,你有什么看不懂的也好问我。” 岳淡然被苏公子的笑晃迷了眼,温柔又极尽腼腆的表情,让人一见就神思恍惚,深陷其中。 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些愧疚,如养在她身体里的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日日让她煎熬,如同对那个人无法自拔的思念。 “算了,我也不看了,我们一起睡吧。” 苏丹青露出个极满意的笑容,两人和衣上床。 烛光在外忽明忽暗。苏公子瞧着眯上眼呼吸匀匀的枕边人,失笑道,“各做各的,各睡各的,我们两个不像夫妻,倒像邻居。” 岳淡然睁开眼,瞧瞧柔着眉眼玩笑的苏公子,也笑着回了句,“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做夫妻相敬如宾,扶持如邻,也没有什么不好。” 苏丹青喃喃嚼着岳淡然的论调,悠然入睡;岳淡然望着他的睡颜半宿失眠,焦躁的无法安寝。 熬过三更,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岳淡然披衣起身,握起许久都不曾触手的剑,跳出窗去。 从前只要握剑在手,脑中浮现的就是欧阳维的雅然身姿,一招一式,或快或慢,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岳淡然背过无数剑法,与欧阳维一同学艺时,能耍的行云流水的,却只有一套招数而已。 剑法是吴梅景特别为她量身打造,冗长细腻,却不花费十分力气,实战无用,耍起来却十分好看。 若是不懂武功的人瞧了,绝对要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起码苏丹青就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苏公子自来浅眠,自打妻子翻身起床,就已随着转醒,待岳淡然翻窗出门,他就跟着悄悄起身,隔着微启的窗缝往外看动静。 朦胧月光下,一抹淡色身影,右手握着一柄轻巧的剑,于风中翩翩起舞。 苏丹青虽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岳淡然的剑招一动一静间只重花式,毫无威胁。 倒像是剑舞。 女孩子练的招式,不如男子那般染着浓重的血腥气,相反,却极尽柔美。况且岳淡然的轻功极好,腾跳之间身轻如燕,似盈盈飞仙。 苏公子有些痴了,映入他眼的是他没见过的岳淡然,然而就连她隐藏着的这一面,似乎都不是她的本面。 岳淡然耍了许久,体力依旧充沛。虽自知身子不如大病一场前能随意透支,却也恢复的八九不离十。 绵长的套路要接近尾声,脚步愈发虚浮,剑法渐渐凌乱,耳边也萦绕期盼的虚幻。 两剑相磕的脆响仿佛就在耳边,只是那个与她一同挥汗的人,怎么不见。 第47章 乌夜啼 明明没用十分力气,却还是累的不行,岳淡然停了剑招,正欲翻身进房,却因动作太快撞上了来不及从窗前撤走的苏丹青。 苏公子揉着无辜遭殃的头纵声哀叫,岳淡然吓得慌了手脚,冲上前去将人扶起身,仔细瞧他额头,“夫君没事吧,你怎么站在窗前呢?” 苏丹青本不想厚着脸皮承认他在偷看,却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实话实说。 “我看夫人舞剑看的呆了……” 岳淡然将人扶到床边坐下,轻轻碰碰他脑门的一点红,“要是到明天还留着印记,该怎么好?” 苏丹青寻着位置揉了揉,痛的嘶嘶低吟;岳淡然看着他呲牙咧嘴的模样,忍着笑抚上他额头上的微肿,“亏你自己还是大夫,用那么大的力气做什么?” 苏公子从没见过她如此明朗的笑容,呆呆地想这一撞撞的挺值得。 岳淡然见夫君直了眼,笑道,“要不要我拿个凉帕子来给你冰冰?” 苏丹青灵魂回窍,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岳淡然被逗得哭笑不得,“夫君怎么了,一撞把脑子也装糊涂了吗?” 苏公子红着脸,望着岳淡然的背影喃喃开口,“夫人以后……还会耍剑给我看吗?” 岳淡然唇角上扬,心说我何时要耍剑给你看,分明是你不请自来,口上却应承的循规蹈矩。 苏丹青听着模棱两可的回复,有些失落,“明日要回神剑山庄,夫人才睡不着吗?” 岳淡然莫名一痛,要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是因为思念心里的那个人而彻夜失眠? 她知道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否则苏丹青也不会没来由生出说错话的尴尬,“夫人怎么伤心了?” 岳淡然强挤出个笑,“时辰尚早,明日还要赶路,夫君不如再睡一会?” 苏丹青将人拉到身边,口气软软的,“你也一起睡……舞了那么久的剑,想必也累了。” “要是我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怕又要扰了夫君的好梦。” 第30节 “没要紧,我也不困,我们躺下来说说话好不好?” 见苏丹青一脸坚持,岳淡然只好将敷衍的话都咽到肚子里,顺遂他的心意躺在他身边。 苏公子有意问起从前的许多旧事,偏偏那些历史都是岳淡然不愿提及的,却不得不出于礼貌一笔带过。 涓涓流水,苏丹青聊得越发兴起,中间难免就提到了欧阳维。 这三个字沉在她心底最深的角落,却从不敢挂在嘴边,“师兄是天之骄子,从前没怎么正眼看过我。” 苏丹青“咦”了一声,不可置信,“我们成亲那天,维王殿下同你说笑毫不在意,倒不像生分隔阂,夫人多心了。” 岳淡然苦笑,苏公子却不知趣地继续,“原本我还猜不出维王殿下那日来药王庄道喜的因由,直到近日朝野江湖都流传关于他的传言,才知道当日他说那些话的意思。” 岳淡然也记得…… 欧阳维说日后要仰仗苏公子妙手回春。 原来她这些天的忐忑,疑惑,焦虑和妄自揣测都大可不必,身边的这个人就有正解。 岳淡然声音都颤抖了,却极力掩饰着,“维王殿下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夫君知道是什么意思?” 苏丹青长叹一声,似乎是在同情那落魄王爷的悲催命运,“我也是前日才得到的消息,先皇病重,本已经朝政交到维王手中,殿下继位前本该从北琼或西琳的公主中选一位做皇后,却一直犹豫不决拖沓不行,原来……他竟不能人道,纸包不住火,皇帝陛下为千秋万代,只得将皇位传于三子。” 岳淡然听罢这一番极尽讽刺的传言,全身都像被扎了一样隐隐作痛。 欧阳维不能人道? 夜夜同岳思卿私会,翻云覆雨的是哪一个? 兽性大发,毫无怜悯伤害她的又是哪一个? 离开神剑山庄前,欧阳维曾隐晦地透露他的担忧,莫非真如他所说,朝堂后宫的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耍阴谋诡计陷害他了吗? 他果真伤了身体,从今以后不能生养子嗣了吗? 岳淡然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大字,眼泪却止不住流出眼眶。 亏她从小练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如今却因为还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的谣言哭肿了眼睛。默默流了一会泪,她哭的越发大胆,渐渐的,抽噎声都止不住,放肆的发泄让人胆寒。 全身的血液凝固,逆流,许多年埋藏在心里的那些悲愤与无奈,压抑与哀愁,都随止不住的眼泪流泻出来。 她现在到他身边去,还不够资格吧,可资格不资格的算什么呢,大不了一死而已。 苏丹青没料到岳淡然会哭,先是惊诧,而后却不知所措。 岳淡然明知失态,却已毫无顾忌,只觉伤心的不能自己。 发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苏丹青已经忘记引发岳淡然情绪爆发的导火索,他动辄不安地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口中说着乱七八糟的安慰之语,两手并用抚顺她的肩背,一下下想安抚到她心里。 温暖的怀抱让岳淡然平息冷静,才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荒唐念想都随着消弭。 现在还不行,远远不行,冲动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切都要按部就班,从长计议。 苏公子试探着问道,“淡然……竟对维王殿下的事如此在意?” “我们从小一同长大,他虽高不可攀,我心里却把他当成亲人,夫君能不能尽全力帮他一帮。” 苏丹青长叹道,“他既有意找我医治,我必尽我所能,但愿有法可医。” 二人各怀心事,都没睡好,第二天双双顶着黑眼圈回门。 要是让岳淡然选,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神剑山庄半步,可作为岳家嫁入苏庄的二小姐,她的作用就是为两家互通有无做连接纽带,想潇洒地抛弃前尘旧事,根本是痴心妄想。 岳淡然在神剑山庄生活了十几年,从没受到过如今这般礼遇:且不说岳家全家出动来接人的阵仗,就连从前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仆从奴婢也都个个恭敬。 受宠若惊之余,耳中听着虚情假意,口里回着虚与委蛇。这么天差地别的对比,她非但没觉得丝毫的扬眉吐气,反倒徒生许多感怀心酸。 自从那一次她出事病的差点没死,岳华昊便不太敢正眼去瞧她;王月圆虽从未有过愧疚,为了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得不稍稍放低姿态;岳思凡看她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厌恶,躲避不及唯有视而不见。 最耐人寻味的是岳思卿的态度,从前的岳思卿,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对岳淡然不屑一顾,除此之外还有些极力掩饰的厌恶,如今,却似乎是巴不得她万箭穿心的忌惮。 苏丹青与岳淡然被留在神剑山庄小住,同样被留下小住的……是中途光临的维王殿下。 欧阳维的私密已然传遍天下,亏他还能若无其事保持风度。 岳淡然原以为同他见面会尴尬,结果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欧阳维从前会时不时对她展现卸除伪装的一面,如今兴许是被残酷的现实磨平了棱角,无论是大场面相会,还是三四人偶遇,他都对她谦恭有礼,完美的无懈可击。 欧阳维对苏丹青的态度也好的不像话,虽然没单刀直入与他讨论隐疾治愈的头等大事,却也旁敲侧击地点名来日必有所求。 苏公子对欧阳维的示好有些无措。此次之前,他就有听闻:维王殿下自新皇登基之后,做动作拉拢江湖各界名人,摆出招贤门客的架势做权王贵胄。 但凡有心人都会疑惑欧阳维这天下丢的有些不清不楚,先皇将朝野内外极大的权夺给了他而并非当今圣上,看在外人眼里未免有些补偿之意。 奈何,皇家之事谁也说不清内中究竟,维王殿下收拢人才到底是要做国家栋梁还是反骨佞臣,局势还不明朗,站队早了实非明智之举。 从前苏丹青对欧阳维谈不上恭敬,得知他的遭遇之后心生怜悯,如今交往的多些,竟生出些知音情怀,起了结交之心。 欧阳维出身皇家,举止风度是一等一的,他要是真下定决心拉拢人心,恐怕没有折服不了的人。 岳淡然冷眼旁观,分不清欧阳维对苏丹青的用心,有几分是出于对他才华的赏识,有几分是出于试图对可利用的人物尽其用的权谋本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她困扰,自从这次同欧阳维重逢,她就没见过吴梅景。 那日在婚宴上的匆匆一见,还来不及不说一句话就分别,天知道她憋了多少话要同恩师说。 岳淡然很想问问吴梅景的下落,却苦于时机不对一直都问不出口。 岳淡然自以为她将烦恼焦躁掩饰的天衣无缝,却瞒不过日日睡在身旁的人。 离开神剑山庄的前一晚,两人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时,苏丹青就委婉地表达了关怀之意。 第48章 佳人醉 岳淡然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心事说给苏丹青听,就有下人跑来通报,说维王殿下在后院亭子里摆了酒,请医仙夫妇同去赏月。 离送别晚宴散场还不到一个时辰,今夜的月虽胖,却也不是满月,维王殿下召人的名头实在有些牵强。 苏丹青与岳淡然面面相觑,对欧阳维的用心都有些不明所以,商量半天也找不出拒绝的借口,唯有一同去赴约。 岳淡然一路上都忐忑不安,直到在后院见到欧阳维与岳家兄妹畅谈欢饮的场面,才放了半颗心,与苏丹青相视一笑,并肩走上前行礼。 欧阳维将二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笑有深意,亲自起身招呼他们入座,“你们在房里做什么呢,叫了半天也不见人?我们等的月亮都圆了。” 苏丹青红着脸瞧瞧岳淡然,岳淡然也略有羞涩地看了眼苏丹青,在座的看着二人的小动作,难免都品出些暧昧之意。 岳思卿若有所思,看苏丹青时流露些哀怨;岳思凡更是酸的脸都紫了,眼中尽是艳羡;欧阳维却满脸戏谑,似笑非笑地看热闹。 明明不是鸿门宴,气氛却越发微妙,亏得欧阳维开了个话题,众人才说笑开来。 几个人年纪相仿,就算身份有别,经历不同,总算话还投机,维王殿下平易近人,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傲气,谈吐不俗,温柔善解,让人不由得放下心防。 苏丹青未免失态,微醺时就几次三番要先告辞,却都被欧阳维拦住了。 酒一杯杯灌进肚,胡乱醉成一团时都不再过多忌讳了。 苏丹青走不成,岳淡然也得陪着受罪。可恨岳思凡喝多了黄汤就不管不顾地拉着她的袖子靠近了轻薄,吐诉衷肠不分场合。 岳思卿人还清醒,见岳思凡闹的实在不成样子,便请示欧阳维是不是要叫人先将他送回房。 欧阳维握着岳思卿的手笑道,“他整个人都扒到淡然身上了,别人怎么制得住?思卿亲自跑一趟吧,速去速回。” 岳思卿不经意瞧了瞧醉倒在桌上的苏丹青,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扯人去了。 岳思凡的哀嚎还未曾飘远,岳淡然就发觉欧阳维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脸上。 就算她身边还有个昏迷不醒的苏公子作陪衬,两个人当下的状况也实实在在是独处。 既为人妇,身份已不同,要不是欧阳维下旨邀约,岳淡然绝不敢擅自抛头露面予人口实。 岳淡然被欧阳维看的浑身不自在,几番躲闪,他却还是不肯收回目光,她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琢磨着要不要也顺势请退。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之前她被岳思卿灌了很多酒,人已有些迷离,起初还不敢正眼回望欧阳维,尴尬地沉默了半晌,她才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去瞄他。 明明尽在咫尺,却相顾无言。 欧阳维淡淡地笑,淡淡地往唇边抿酒,目光如泣如诉。 “淡然想说什么?” 岳淡然被问的一惊,脱口而出道,“师父……没同殿下在一起吗?” 欧阳维苦笑,“想看却不敢看我,我还以为你也同他们一样暗自可怜我。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你想问的只是师父。” 岳淡然猛摇头,想解释什么,却被莫名上涌的酒气烧了喉咙。 欧阳维低下头,自嘲一笑,“我托师父办事去了。” “师父不在,暗堂的人在你身边保护你吗?” 欧阳维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声,盈盈望着岳淡然,眉梢轻翘,“明司与暗堂只听命于皇帝陛下,再不听令于我了。” 岳淡然之前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当下便有了戳人痛楚的愧疚感,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欧阳维似乎就是想要她不自在,眼中流光转瞬即逝,勾唇一笑道,“银剑几个还是在的。明司与暗堂毕竟服侍我多年,之前选择跟随我的人也不少,周老师与师父也在其中。” 岳淡然不知怎么接话,欧阳维却并不在意地自言自语,“可惜明司一笔再不是明司一笔,暗堂一剑也已不是暗堂一剑了。” 吴梅景虽不在意名利,却对皇家正统有着不知名的谨慎忠诚。同欧阳维多年情义,竟让他牺牲暗堂一剑的身份,岳淡然不知该为其叹还是该为其哀。 “师父可还好?” 欧阳维神色黯然,“师父忠义难两全,已生出退隐之心,淡然若见了他,可愿帮我劝他一劝?” 欧阳维从前从未这么和颜悦色地求过她,岳淡然受宠若惊,应承的没有丝毫犹豫。 三言两语就取得所需,彼时似真似幻的忧伤也从欧阳维脸上抹去了边角,“淡然似乎开心了不少……嫁得良婿,日子过的是否也比从前舒心?” 岳淡然默默咬牙,有些煎熬注定只在内里,那个让她煎熬的源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你从前不会那么笑,是因为对着苏公子,才会如此?” 岳淡然藏在桌下的手有些抖,胸口闷得难受。 “我离开山庄那半年,你过的怎么样?原本我留下范剑帮我留心你,可惜他失踪了……” 岳淡然惊诧地睁大眼,欧阳维却一派泰然,“他也许早就死了,死的人却还会飞鸽传书给我,说一切安好,淡然……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事,才对他下手了吗?” 岳淡然惊诧的眼都直了,“范剑武功高强,我怎么会有本事对他不利?” 第31节 “除了你,恐怕没人有那么好的轻功能与他比肩?” “殿下……你太抬举岳淡然了。” 欧阳维看她脸色青紫的模样,心中断定她默认了,“你竟这么不想我知道你的事?” 岳淡然何其纠结,“我从不知殿下留范剑在山庄,更没有对他做什么事。” 欧阳维幽幽望着她,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又似乎没相信,“苏公子再神剑山庄做客不过几个月,你竟爱他到非君不嫁的地步,所谓的‘日久生情’都是骗人的,缘分这回事,大抵都是‘一见钟情’才作数。” 岳淡然心中滴血,既然你的耳目都不在了,传信的到底是谁?传的又是什么样的讯息?你听了就信了,你信的到底是什么?你知不知道苏公子为什么会在神剑山庄呆了两个月有余?你知不知道我万念俱灰的差点死掉? 欧阳维的语气并非声讨,只是随口一提的淡淡嘲讽,既是嘲讽,就没有反驳的立场与必要,岳淡然深吸一口气再呼出,随着叹息而去的是那半年不愿再回忆的过往。 一阵风吹来,梦中的苏丹青轻轻一颤,针刺般唤回了灵魂出窍的岳淡然,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是让人心生恐惧的热度。 岳淡然好不愧疚,一下子就手忙脚乱起来。 “糟糕,怎么这么烫?” 苏丹青像是感觉到脑门上的微凉,不可抑制地呓语几声,叫的似乎是“夫人,我冷。” 苏公子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更像举头给了岳淡然一闷棍。她乱七八糟地扯他衣襟,想将这个瘦弱的人包裹的更紧些,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苏千顺的话:苏丹青的身子不必寻常,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眼下苏丹青如虾子一般的肤色,必定是醉酒出汗又吹风的后果,要再不扶人回房,他恐怕又要同新婚之夜一般昏迷不醒了。 药王庄一庄都是大夫,她不担心苏丹青身子没人照料。如今他们做客在人家,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岳淡然俯下身在苏丹青耳边轻声唤,“夫君你怎么样?” 苏公子面带桃花,回应也迷迷糊糊。 岳淡然当机立断将人负在身上,对欧阳维请退。 欧阳维从头到尾都拄着下巴隔岸观火,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岳淡然,“不过是多喝了几杯,你怎么就紧张成这个样子?莫非喝醉了酒还能死人不成?” 岳淡然抿了抿唇,恭恭敬敬地解释,“我家夫君一向身子虚弱,前些天饮酒伤了底子,今日喝了这些,虽不要紧……却也谨慎为好。” “我家夫君啊……这四个字嚼在淡然嘴里,还真是说不出的好听呢。” “殿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关心则乱,既然丹青身子不适,就先送他回去吧。” 岳淡然才扶人起身,欧阳维就大声吩咐,“来人,送苏公子回房。” 从天而降的自然是银剑。 银剑近乎粗鲁地从岳淡然肩上抢过人,立时就已不见。 岳淡然愣了一愣就欲飞身去追,迈出三步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去看欧阳维。 维王殿下仍是那么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盯着她笑的不明所以。 第49章 伤情怨 岳淡然失了魂一样停住脚步,花了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回欧阳维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把自尊自傲,身份枷锁都抛弃,闭上眼不介意他的虚情假意与无情无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曾有一个来不及出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的失去。 还好岳思卿及时归来,岳淡然才悬崖勒马,匆匆向欧阳维行了个别礼,逃一般离去。 推门进房时,苏丹青已被放倒在床上睡着了;岳淡然轻手轻脚地为他除了外衣,扶人躺到被子里,之后更是一夜不敢安寝,每个时辰都要试他额头的温度。 两人并肩躺在一起,一个醉倒,一个半醒,一个口中喃喃叫着别个女子的名,一个心中默默想着另个男子的容,所谓的同床异梦,大约就是如此。 第二日,苏丹青果真发了热,幸在他身子不适的程度不至于耽误回药王庄的行程。两人拜别了神剑夫妇,又在岳家兄妹的陪同下出庄。 欧阳维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岳淡然说不清自己是怅然若失,还是松了口气。 岳思凡不顾阻拦坚持十里送君,迟迟不让人上车;苏丹青气虚体弱,还不得不极力周旋;岳淡然看不过去,只好冷着脸请岳思凡留步。 岳思凡见岳淡然态度不善,哀声叹气地苦皱了一张脸,纠结到让人看了都心酸,“淡然……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其实我要成亲了……是双刀门的小姐,父母定下的亲……我推脱不得。” 岳淡然口中连声道“恭喜”,心中却不胜其烦。 苏公子看着岳大少零落萧索的神情,不敢去瞧自家夫人的表情,却对始作俑者平白生出些怨气,“思凡兄对我小表妹如此不满意?她除了性子刁蛮些,容貌武功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此门楣般配的大好姻缘,思凡兄该欢喜才是。” 表妹?莫非是苏夫人娘家的亲戚? 岳淡然只愣了一愣,就理清了其中头绪,胡乱敷衍了岳思凡,扶自家夫君上车,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上路。 直到车轮滚动平稳,两人才一问一答地聊起天,苏丹青肠胃不爽,肌冷骨寒,忍受着颠簸,脸色渐渐发白。 岳淡然很是不忍,“夫君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停车休息一阵?” 苏丹青手扶头,“不必了,早些回庄再休息不迟。” 瞧着苏公子憔悴的模样,岳淡然越发愧疚,“是我的不是,昨晚不该让夫君喝那么多酒。” 苏丹青凑近岳淡然满是懊恼的脸,莞尔一笑,“维王殿下盛情难却,思凡思卿敞开心怀,你我若不应酬,岂不失礼。况且夫人昨夜彻夜照料我,我都知晓,感受还不及,怎么会怪你。” 岳淡然哭笑不得,心说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半梦半醒之中叫了许多声“思卿”。 “总之……是我不好。” 苏丹青伸手抚上眼前那张较好的面容,“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苛刻了。” 岳淡然有些无措地被迫接受夫君的亲近,一双眼也瞪圆了些。 “我们不是说好要彼此照顾的吗?夫人为了我废寝忘食,也该让我为你分担些忧虑哀愁。” 岳淡然轻低头,“夫君多心了,我并无忧虑,更无哀愁。” 苏丹青明知他在开启一扇不该开启的门,却经不起诱惑往前走,“我虽不知夫人的心病因何而起,却知如何可医。天长日久,过往总会尘归尘,土归土,我期待你有一日放下执着。” 岳淡然有些失神,她与那人相识十余年,要是从此不再相见,兴许再过十余年,真的能尘归尘,土归土,对年少的荒唐一笑而过。 “夫君不必为我操心。” 苏丹青看着岳淡然极力掩饰却掩饰不住的肝肠寸断,心没来由的抽痛,从前他没打算要深究她的忧愁哀伤来自何处,如今却不可抑制地去猜想,是否她曾经的痛不欲生,是失了心中至爱所致。 当初岳思卿虽含糊其辞,却也隐晦说了岳思凡与岳淡然因为身份不能在一起的前因后果,苏公子身在局外时只是唏嘘,如今跳到局里,才觉得自己是棒打鸳鸯的帮凶。 这念头飘来飘去萦绕心头已有段时日,如今破茧而出得见天日。 苏丹青硬着头皮面对自从新婚当日就被压抑的恐惧,不安地望着岳淡然的脸,要是她对岳思凡还不能忘情,那得知他要成亲的消息,岂不又要伤心一场? 彼此都是委曲求全的人,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怨命——为何他喜欢的不是眼前这个女子,为何眼前这个女子喜欢的不是他? 相携如邻虽好,若两人之间能生出些爱恋,该有多好? 对面相距如此之近,苏丹青竟有些动情,甚至平生出一股冲动,想啄一啄那尽在咫尺的红唇。 岳淡然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自然知道被一个男子这么看着后续要发生的状况,心中慌乱,应付的却淡然:抢先一步将苏丹青的头轻揽到肩上,伸臂环住他半边肩膀,“夫君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下车时我叫你。” 苏公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打了水漂,瞬间发作的热情也渐渐冷却到温暖,他苦笑不得地陷入某个单薄却坚定的怀抱,心中一半失望,一半庆幸。 他的鼻尖触到她的脖颈,嗅来一抹让人心仪的淡香,她给他的依靠,看似松松,实则稳稳,淡然淡然,人如其名。 “夫人,我是何等三生有幸,可以娶到你。” 苏公子由心而发的喟叹让岳淡然苦苦生出复杂的情绪,她低头看了看那双微颤的长睫,轻声叹息。 自从苏丹青与岳淡然从神剑山庄归来,两个人的日子就进入了一成不变的模式,虽无寻常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却也平淡悠闲,乐趣无穷。 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毫无保留地心疼他,苏丹青渐渐体味到家有娇妻的好处,天长日久,想更亲密的念头便在脑袋里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奈何岳淡然总是淡淡的,看似无心却有意地回避苏公子带有暗示性的小动作,两人的进退都谨小慎微,谈不上需求,也算不得拒绝。 岳淡然的生活过得比从前舒心了不知多少,夫君善解人意,愈发温柔;公公和颜悦色,对她疼爱有加;小姑活泼可人,姑嫂和睦;要说美中不足,让她如坐针毡的,便只有婆婆一人。 苏夫人对岳淡然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打从一开始就对她有所忌惮,不喜欢的人无论怎么努力,做出的都是让人不欢喜的事,岳淡然如何费尽心机试图赢得婆婆的心,也都无济于事。 不喜欢只是不喜欢,婆媳两个忍耐着相安无事,苏夫人抓不住岳淡然的错处,除了言辞严厉些,却也没有刻意刁难。 寒来暑往,又是冬天。 初雪那日,吴梅景拜访药王庄。 吴梅景上回登门,是在苏公子的婚宴上的擅闯庄门,如今飘渺着身子再出现,赔罪施礼,客套周全,算是稍稍扭转了从前沧桑苦楚的形象。 岳淡然几乎是在听说吴梅景到庄的即时就跑去会客厅见人;吴梅景见了岳淡然也很欢喜,却连连倒退着用眼神警告爱徒规行矩步,不要失了分寸。 岳淡然已嫁为人妇,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由。吴梅景是个正统到骨子里的人,明明是一件简单的事,却常常要绕个大大的弯,就连师徒重逢的片刻时光,也都拘禁的过分。 岳淡然恭恭敬敬对吴梅景鞠了一躬,吴梅景露出不掩真心的笑,“淡然气色不错,为师终于可以安心。” “大半年不见师父,上次重逢也只是匆匆一见,徒儿对师父牵挂的紧。” 吴梅景上上下下打量岳淡然,幽声叹道,“维王殿下一直派我在外办事,为师一日不得空闲,想来看你却不能够。” 岳淡然将吴梅景的憔悴看在眼里,心中好不担忧,“师父清减了不少,平日也该多顾身子。” 吴梅景面生颓然,“这次来是想同淡然道别,为师预备退出江湖,归隐田园了。” 岳淡然心中一震,想起赏月夜欧阳维的所求,规劝的话不自觉就出了口,“殿下如此仰仗师父,师父走了,殿下怎么办呢?何况,师父本不是乐于纵情山水的性子,这一去,算得上得偿所愿吗?” 吴梅景抚着鬓边已灰白的发,苦笑道,“为师也知自己做人太过死板,不识时务,有些愚忠,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金兰好友惨死而不救,心中虽万般不愿,只因那是先皇的意愿……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煎熬,不想重蹈覆辙,才顺遂殿下的心愿陪在他身边,然而……” 第50章 念奴娇 岳淡然虽不知其中因由,却也看得出吴梅景内外纠结,原本想好的说辞也都如鲠在喉,不得出口。 “为师有为师的为难,毕竟我的主上是先皇,并非殿下。若殿下为社稷差遣,我万死不辞,若他逆行倒施,我纵使心向着他,却也不能与之为伍。” “师父……” “淡然也怪我吗?” “痛失帝位,他已众叛亲离,师父也下定决心要弃他而去了吗?” 吴梅景话中尽苦,“淡然已嫁为人妇,还对殿下不死心吗?果真不能放下,安心过寻常日子?师父一生劳碌,熬到这把年纪,却还差点晚节不保,做了乱臣贼子,你万万不要走师父的老路,一生身不由己。” 岳淡然低下头,遮掩眼底的无奈与愧疚。 吴梅景看着岳淡然的眉眼,长叹道,“你同你娘亲一样,都是奋不顾身的痴情人。我从前一直阻拦你对他用情,还望你不要怨恨我,为师……是有苦衷的。” 岳淡然连连摇头,“师父有师父的理由,淡然并无怨言。” 第32节 “要是有一日,淡然得知真相,便会明了为师的用心,我却希望你不要一生都怀着怨念过活。” “徒儿明白师父的苦心。” 吴梅景长叹一声,神情寥落,何其惨惨,“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为师希望你明白,又希望你不明白……情生情逝,都是命中注定,我虽万般阻拦,你却还是泥足深陷。” 岳淡然心中一酸,屈膝跪了下去,“徒儿辜负了师父,明知飞蛾扑火,我却已回不了头了。” 吴梅景走上前扶起爱徒,仔细瞧其面色,又出手试了试她脉门,“你为何这般痴情,竟已伤身至此?” 岳淡然眸子里流转的都是绝望,“日复一日,度日如年,不知何时是尽头,却要咬牙夜行,师父,你不在我身边,我不知是否还能走得下去?” 吴梅景正要开口,苏丹青却在门外叩首拜见;师徒二人本还有千言万语,不得已言尽于人来人往。 吴梅景拒绝了药王夫妇盛情挽留,三言两语话别珍重,告辞走了。 岳淡然不知是否劝动了吴梅景,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苏丹青将妻子的消沉看在眼里,便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腊八吃粥,苏夫人独子召见儿子媳妇,初始闪烁其词,扭捏了一会才直言,“淡然嫁来这么久,怎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岳淡然如遭雷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苏丹青在旁瞧她垂头委屈的神色,愧疚爱怜心起,对苏夫人道,“当初是娘亲吩咐我们不可沉迷闺房之乐,淡然顾忌我的身子,才不敢过多亲近。” 苏夫人被呛的气闷,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自己斟酌。” 两人才出门,苏丹青就拉着岳淡然一路快步,到无人处,苏公子终于忍不住乐弯了腰,“娘脸色都变了还不好说什么,气急败坏的模样当真好笑。” 岳淡然想起刚才的情景,不自觉也咧了嘴,复又正色,“夫君何必出言顶撞,让娘下不来台?” 苏丹青抬头理她略凌乱的鬓发,柔声笑道,“谁让娘天天都不给夫人好脸色,偶尔让她吃一次亏,就当为你出气。” 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真是亘古恒言! 岳淡然望着苏公子的笑颜愣了半晌,“兴许是我做的不够好,兴许娘亲有她的道理也说不定。” 苏丹青出食指轻点她额头,“夫人又自怨自艾了,该罚。” 岳淡然腼腆一笑,低下头不接话;苏公子胸中升起浇熄不灭的冲动情愫,催使他伸手抬起她埋在胸前的下巴,无视她双眸中的一点惊恐,稳稳将双唇压了上去。 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他的情不自禁。 岳淡然不敢抗拒,吻她的人是她的夫君,他对她做这种事是天经地义,她接受他的亲近,也是理所应当。 心却冷的像寒冬腊月。 那人也吻过她,第一次那么动情,之后他们却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第二次时,他已经得到了她,兴许是情之所至,兴许本无意识,他狂虐地像是要吞了她;之后的纠缠中,她又被他地吻了无数次,或轻或重,或粗暴或温柔,像开刃的利剑一样蛊惑诱人却极尽危险。 苏丹青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青涩暧昧,毫无技巧,双唇因过度的紧张而轻轻颤抖,动作凌乱而专注,从蜻蜓点水到缠绵深入,让人抗拒不得。 情丝升温火热,岳淡然不得已用力推开他,“夫君,这是在院子里,若是让人看到了,娘亲恐怕又要责怪。” 苏丹青初尝蜜饯,脸红红的都是桃色,望着岳淡然因为一吻而剧烈的呼吸起伏,情动中半个字也说不出口,拉起人跑完后半程路。 木香白术本在屋子里打扫,见主人回来,结伴上前讨要腊八的喜钱,苏丹青被缠的好不纠结,惨兮兮地东翻西找打发丫鬟。 偏偏两个丫头拿了赏钱也不肯走,左右加工拉着岳淡然求花样子;苏丹青面皮薄,不好直说要她们回避,唯有可怜巴巴地拿了本书,故弄玄虚坐在桌子前看。 女孩子凑在一起聊天,谈笑声起,苏少内里焦躁,捏了满纸的汗。 直到就寝时辰,木香白术才打着哈欠退出门,岳淡然偷瞧眼皮打战的苏丹青,自以为逃脱升天,便微笑着走到他身边,“夫君,上床睡吧。” 话音未落整个人被抱了个满怀,苏公子目光炯炯,哪里有一点困倦的模样,“夫人……春宵苦短,你我也该遵从高堂之命,为子嗣谋划才是。” 岳淡然打了个激灵,适应不了他突如其来,“夫君今日是怎么了?” 苏公子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思,“你我成亲半年,却还没有圆房,若不是娘亲提起,恐怕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日。说到底也是我的不是,为夫的不开口,女儿家哪里敢提,我没尽到人夫的责任,却连累夫人被家严责怪。” 岳淡然连连摇头,“夫君不必勉强自己。” 苏丹青见她慌乱的模样,心沉到了谷底,话音都因底气不足而微微发颤,“我并未觉得勉强,反而有些期待,莫非……是夫人觉得勉强了吗?” 岳淡然哪敢说勉强,她对他的愧疚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只顾自己? 苏丹青自以为她默许,心里面虽然还有犹疑,却刻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都忽略。 两唇相接,极尽缠绵,一吻完了,她的身子已经被压上了床。 岳淡然极力压抑着吊在悬崖边的情绪,却还是遏制不住着颤抖。第一次的体验那么糟糕,随之而来的经历更是差点要了她的命,如今不是那人,却要与她做同样的事,结果又会怎么样? 苏丹青也紧绷着一根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是他错过这次的契机,两个人又会像错过洞房花烛夜一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岳淡然身子越来越僵,煎熬中忍不住挥手熄灭了桌子上的红烛。 屋子里暗下来的那一刻,苏公子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本来是想看看她的,她大概是太过害羞了吧。 红烛复燃,两人都失了魂。 苏丹青失魂的因由,是他惊异岳淡然竟并非处~子。 极致的狂喜在发觉她的秘密时当场冷却,心明明还在兴奋的余韵中狂跳,却如同被扔到冰洞冻了一遭;嘴里的甜都变成苦,比过往试过的任何一味药都苦,眼却酸的发痛,甚至赛过病发时的痛不欲生。 怪不得她一直闪闪躲躲不情愿同他行夫妻之实,她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出了她的心思,是他自己视而不见,随心任性,如今就算伤了心,也怪不得别人。 他原本以为她与岳思凡只是有情,这么看来却早就有实了吗? 苏丹青从前没觉得红颜祸水这四个字该用在岳淡然身上,她的性情那么寡淡无争,谨慎收敛,从不凭仗自己过人的容姿诱惑张扬,可她怎么会……做出婚前失贞的事来。 这么一来,他原本打算不去计较的她的过往,都成了他心头的刺,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她与她心爱之人曾经的种种过往。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第51章 人月圆 上元节将近,药王庄本一派喜气,可是就连仆婢们都看出来少爷与少夫人面和心离,似乎是在闹别扭。 确切地说,是苏丹青对岳淡然不甚理睬。 岳淡然大约猜到他态度急变的缘由,却想不出方法解开彼此的心结。 苏丹青也很纠结,偏偏她一句辩解的话不说,对他的刻意冷落更是逆来顺受到旁人都看不过去,这样一来,无异于是她自知有愧,默认失节。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若无其事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从此不再提及,还是促膝长谈,把话摊开来说? 遮掩着跳过这条沟壑,他没有那么大的度量,若直言问她真相,又恐怕听到她对岳思凡至今不能忘情的表白,上下不能纠结了这十几日,最后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元夕晚宴,举家合乐,苏丹青与岳淡然却各自绷着脸不自在,苏庄主与苏夫人心里着急却无从插手,就连一贯粗枝大叶苏小妹也看出了端倪。 吃过饭看过戏,下头的人安排放烟花,苏丹朱拉着岳淡然的手高声提议,“嫂子的逍遥剑舞的最好,不如趁灯节让嫂子拿烟花舞一段?” 下头的人齐齐拍手,苏夫人面上应承,暗下却气炸了肺:药王庄虽不是高官府邸,深宅大院,有男女宾不同宴的教条,却还是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一个少夫人,又不是杂耍伶人,怎好在众人面前戏舞,就算药王庄身在武林,有些江湖气,让儿媳抛头露面也是从来没有的。 岳淡然也隐约觉得不妥,但见群情高涨,就连庄主大人都含笑念头着默许,才不得不硬着头皮骑虎背,一手点亮烟花,一边动身耍起逍遥剑来。 苏丹青站在角落瞧着光影玄华,赢得阵阵叫好声的女子,心中百味杂陈,一样飘逸的剑招,那耍剑的人,当初给他惊喜,如今却让他酸楚。 苏公子正出神,就闻底下哗啦一声响…… 岳淡然瞬间就扔了爆炸的凶器,却还是被飞溅的火药烧了衣服伤了手。 众人都吓了一跳,早想解救,苏丹青脑子一空,人已飞奔过去,“夫人!” 岳淡然才欲说不碍事,双手就被满脸担忧的苏丹青轻捧在掌心仔细检查,“都是小妹出的好主意!” 苏丹朱满心歉疚,呼天抢地凑上前,吓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嫂子伤的重吗?” 岳淡然笑着连连摇头,“不碍事,皮外伤罢了。” 苏丹青气的不行,“都烧的血肉模糊了还说是皮外伤?” 众人都想凑过来瞧瞧岳淡然伤势,碍于身份不得上前;苏千顺哭笑不得地望着儿子关心则乱的模样,“还埋怨什么,带淡然去治伤才是正经。” 苏公子将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拉起岳淡然直奔药房;岳淡然一路小跑着呼呼生风,暗自庆幸有这么一场意外,两个人才没之前那么尴尬。 跟着苏丹青学医几个月,岳淡然还从未有幸光临药王庄珍藏名贵的“百草阁”,此一番阴差阳错误入圣地,她心里很是忐忑。 几排药柜,层层格格,上头密封着外头求都求不来的珍品,岳淡然见苏丹青爬上梯子为她取了价值千金的雪融生肌膏,忙冲上去阻拦,“夫君,这么名贵的药膏,平日甚少开封,你怎敢随意取用?” 苏公子才不理会,将小小的白玉瓷缸取下,拉过岳淡然的手用清水清酒洗了两遍,细细涂上药,“烧伤不比其他,莫非夫人想留一手丑陋的疤?” 岳淡然想顺遂心情答一句无所谓,最终审时度势没敢开口。 苏丹青皱着眉头问,“清酒擦在伤处,夫人怎么一动不动,连叫都不叫一声?” 他满心都是心疼她的模样,她望着他,回报他的笑容夹杂了太多不明所以的酸楚情绪,“其实也没那么疼。” 苏丹青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岳淡然上药,间或抬头瞧她一眼,“我从小就饱经折磨,痛的滋味比谁都知道。痛的多了,就渐渐学会了怎么忍痛。明明痛了却不叫痛的人,才是吃惯了苦最该叫痛的人。” 岳淡然心中一动,禁不住伸出没伤的手去握他的手,“夫君自幼多病,必定受了许多苦。” 苏丹青反手握住她,本就含水的明眸像蒙了一层雾,“苏家代代行医,救命数该尽之行尸;用毒行凶,杀阳寿未尽之走肉,如此逆天而行,才会遭受天谴。兴许是诅咒或是其他,代代药王的医术就算再高明,也无法根治注定要伴随自己一生的顽疾。” 岳淡然暗叹:怪不得苏千顺那般蹉跎苍老,原来背后还有这个因由。 苏丹青盈盈望着岳淡然满是怜惜的眼眸,哀怨着将人轻轻搂进怀里,“夫人……让你嫁给我,的确是强人所难了,即便你心里有委屈,我却还是希望,你能陪我。” 岳淡然靠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也将心比心地感知他的心伤,胸中愧疚的烈火仿佛要将她烧尽,“当初我就说过要一生一世陪伴夫君,你不记得了吗?” 苏丹青将人抱的紧些,竟妄想将此刻绵延一个轮回,从此再不放手。 “夫君……你压住我的伤口了,有些疼。” 岳淡然不忍破坏来之不易的一瞬真情,忍的冷汗都流了半脸才喃喃出声;话才出口,苏公子就吓得慌忙拉开她的身子,“你傻了吗?为什么不早说!” 岳淡然脸微微红,轻轻拉起苏丹青的袖子摇了摇当是赔罪。 苏公子对这个不是撒娇的撒娇又爱又恨,岳淡然生怕他发作,先一步捡了个话来说,“常听木香白术说‘百草阁’收藏了许多不易得的奇毒珍药,却不知都有什么?” 苏丹青一提奇毒珍药就来了兴致,将原本要说的嗔怪都忘到脑后,“收藏最贵重的,并非珍药,却是两个无方可解的奇毒。” 岳淡然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如今竟也生出一探究竟的好奇心,“那是什么?” 苏公子故弄玄虚笑了半晌,方才抚着她的手直言答道,“一为人月圆,一为合欢蛊。” 说是奇毒,怎么起了这两个俗气的名字,岳淡然有些想笑,“却不知人月圆奇在何处?” 苏丹青皱起眉头,“人月圆的来由,说来话长了,夫人可知南瑜第一大魔道?” 就算她从小养在深闺,却又怎么会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南瑜第一大魔道。 “自然知晓,是黑虎门。” “黑虎门的历代魔尊都有个不可说的秘密,江湖鲜少人知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听到秘密二字岳淡然就打了退堂鼓,“既然是……机密之事,夫君不告诉我也罢。” 第33节 苏丹青正说到兴起,怎么肯停,“黑虎门虽是黑道霸主,实则听命于朝廷,代代门主皆为皇帝效忠。明司与暗堂于朝野内外动作,黑虎门在江湖上行事。” 这倒是岳淡然始料未及的。 “人月圆是羁绊蛊主与蛊宿的血咒。历任黑虎门主继位之时便接下人月圆,誓一生与蛊主牵绊,供皇家驱策。” 话到此处,岳淡然不知为何竟心生恐惧,“若依夫君所说,这毒并无解药,蛊宿之人如何……” “此蛊一接下,便再无根治之法,每年中秋若不饮蛊主之血,蛊宿之人便会受尽折磨,不出一年就会煎熬致死。” “蛊主就是皇帝陛下?” “皇位相传,人月圆的蛊主也血脉相传,蛊主只需接下上代蛊主的血咒,便与蛊宿有了牵绊,可随心所欲差遣蛊宿。” “这未免……” 苏丹青摇头叹息,“历任黑虎门主都非等闲之辈,只要那一身冠绝天下的武功还在,皇家便会对其极尽尊重,纵使吩咐他们做事,也是相请大于委命,更与差遣手下的鹰犬不同。” 苏公子的话并不能解岳淡然胸中的压抑,他见她阴沉着脸想心事,便笑着岔开话题,“人月圆是血盟,与之相比,合欢蛊更似寻常毒药。” 岳淡然喃喃自语了几句,问道,“这毒名叫‘合欢’,莫非是春药?” 苏丹青笑着摇头,“说是春药也不尽然,中蛊之人并不会迷情乱性,只是那蛊虫若无食,便会啃食宿主的骨头,且疼痛的时辰日日累积,万虫蚀骨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 岳淡然脸都白了,“天下间竟还有这么阴狠毒辣的蛊?” 苏公子虽点头,却并无怜悯,“药王庄弄来这两蛊奇毒,实属不易,父亲钻研二十年,也找不到解这两毒之法。这两三年间我着手摆弄,也是毫无头绪。我们这些学医用毒的人,遇到稀奇古怪的毒,总想着凭双手找出解方。要是能做到制蛊之人都做不到的事,那才真有趣。” 岳淡然心里虽不能沟通,面上却不好泼冷水,只有闷头不语;两人结伴出门,向高堂家严报了平安,借口劳累一同回了房。 多日同床异梦,苏丹青早就郁闷至极,当下虽还心存顾忌,却抵受不住情动自暴自弃放纵沉溺,扎在两人心头的刺,被一时的和解掩盖,悄悄藏在心底,纵使不见天日,也会在暗地里阴沉作祟。 第52章 连理枝 逝者如川,苏丹青对淡然日益钟爱,两人自从上元节后就再没红过脸,每日夫唱妇随,相对温柔,庄人无不称赞他二人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叶落之秋,维王殿下终于端着求医的牌子登门药王庄。 岳淡然虽居深宅,却也知欧阳维这两年间于番地各处奔走,似乎正如吴梅景所说,图谋策划,竭尽所能揽握兵权。 如今得闲为私事而来,大约是深谋部署终有初成。 此次与维王殿下同行来药王庄的,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随他东奔西跑的岳思卿。 按说一个女子为男子做到这种地步,等同于委身相许,然而这对有情人之间总像是少了什么,兴许是名不正言不顺才欠差违和。 “殿下,从何时开始……?” 不举的。 苏丹青很是纠结,诊治隐疾本就有许多话难以直言问出口,何况对象还是高高在上的权王,真相如何,他是铁定看不到了,靠望闻问切跟盲人摸象没什么区别。 苏丹青摸上欧阳维的脉时才知道他遇上的可能是个心病,如此就麻烦了,维王殿下的确有思虑过度,忧伤郁结的症兆,要说会导致房中事不利,也不是没可能。 “大约是在我回京之后。” 苏丹青本以为欧阳维是自来如此,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什么或天命或人为的事故。 “殿下如今……” 能举到什么程度? 欧阳维一愣,“丹青诊不出来吗?” 苏丹青笑的腼腆,“单看舌苔脉象,我并未查出异样,殿下可曾中毒,或是受伤?” 欧阳维眯起眼轻轻点了点头,“回京后的确是遭人暗算……” 就算曾遭人暗算身子也痊愈了,如今还不行那就果然是心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当初岳淡然大病那一场,他也没法在药石上下功夫。 苏丹青禁不住皱起眉头,“若是心病,解了心结便是,要是外力所致,便要细心调养,也未必一朝一夕就有成效。” “这些日子进补不少,却不见起色,丹青大胆开方,你我尽管一试。” 苏丹青谨慎地写了张方子,递给欧阳维,“殿下先服几剂,若是不成,我再换些药性强烈的。” 维王殿下接过药方,大略瞧了瞧,小心翼翼收进怀里,起身对苏丹青道谢。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岳思卿迎上前,三人在院子里喝茶清谈,欧阳维随口说了句“好久不见小师妹”,岳思卿也笑着说想念二妹,苏丹青无法,只好叫送点心的木香白术请岳淡然前来与来客相见。 自从上次分别,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岳淡然与欧阳维重逢时恍如隔世的照面,没有惊喜或快乐的实感,更多的却是时过境迁的慨叹。 她日日在心里描画的他的模样,是不是已经与现实背道而驰了? 欧阳维对岳淡然也很是淡淡,虽礼数周全,言辞恭敬,却刻意带着几分对待人妇的拘谨。 这些年间他几乎遍走南瑜,说起奇闻异事也是滔滔不绝,苏丹青很是艳羡,他自幼体弱,不常出门,虽有纵情山水的游子之心,却无风餐露宿的旅人体魄,就算骨子里想做个肆意洒脱的游方郎中,却也不得不被困于一方动弹不得。 眼看着苏公子听着故事入了迷,欧阳维更趁势口沫横飞,“这些日子下头送来的美女也不少,可惜本王享用不了。其实从前有个暖床宫女挺和我的心意,只是她同神剑山庄的家奴私定了终身,竟丢下主子自己快活去了。” 暖床宫女?神剑山庄的家奴?说的莫非是归一? 欧阳维神情无恙,岳淡然却觉得他意有所指,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心中更郁闷,“殿下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听岳淡然语气不善,苏丹青忙向她使眼色。 欧阳维也因她的突然发难吃了一惊,随即展颜小道,“你那家奴好友拐走我的婢女,我连说都不能说吗?” 但见岳思卿笑靥如花,似毫不在意的模样,岳淡然不自觉就生出些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初她那么狠心地陷害自己,如今却也没能得偿心愿。 苏丹青也对岳思卿满生恻隐之心,“殿下不是曾允诺要娶思卿的吗?” 若非如此,当初干嘛要从他这横刀夺爱? 岳淡然见苏丹青神情中有一丝落寞,自以为他又牵动了过去的情思愁肠,便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 两人习惯了在一处就时时拉着手,整个药王庄早就见怪不怪,可这一幕落在来客手里毕竟冲击了些吧。欧阳维眼看着岳淡然伸过去的手被苏丹青抓在掌心揉圆搓扁,眼火辣辣的生疼,带着点泄愤地说了句,“梧桐山庄建成之时就是我娶妃之日。” 梧桐山庄是维王殿下正在兴建中的华丽别院,位居伏龙山最峻的山腰,自从新皇大婚,欧阳维就召集工匠动工开凿。 岳淡然望望欧阳维,再看看岳思卿,明知他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亲耳听到他的宣言,却还是有些鼻酸。 只不过就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岳思卿跟了他也不知是享清福还是毁终身。 众人都尴尬着不再说话,直到岳思卿巧笑着说起别的事,场面才舒缓了些。 欧阳维只在药王庄呆了不到半日,临行前还特别找个时机对岳淡然道别语,“原本一点空闲都没有,却还是想来见你,谁知见了你,就只得了一肚子气。” 苏丹青正同岳思卿客套话别,没留意欧阳维凑到岳淡然身边低语了这么一句;岳淡然也很是措手不及,原本低着不敢直视他的头也猝然抬起。 四目相对,他眸中除了恨怼,还藏着一些不明所以的情绪,“你且过几天好日子吧,待我真有了空闲,一定来好好料理你。” 目光流转,只把芳华真心的一瞬,留给个风流倜傥的背影,远去了。 …… 冬去春来,岳淡然平静的日子又过出了跌宕。 一年无所出,苏夫人躁了,两年无所出,苏庄主也急了,二老抱孙不成,不得不隐晦地暗示苏丹青让他查查是不是岳淡然身子不好的原因。 苏丹青也不知岳淡然为何迟迟不见有喜,二人行房的次数不少,她也不像起初那般仓皇恐惧,虽比不上他尽享巫山之乐,却也是舒服的,是不是有什么做错了? 从前他想为她把平安脉,都被她推三阻四婉拒了。苏丹青生怕她忧虑过甚,也不敢强逼,只顺其自然。如今受了父命,不得不打定主意找个时机。 春宵苦短,苏公子隐晦着求欢,岳淡然虽不十分情愿,却也不好逆他的意思,只小声轻劝,“一连这些天,夫君也该歇歇身子。” 苏丹青脸红成番茄,乌七八糟找借口撑面子,“夫人迟迟不见动静,为夫心里着急。” 岳淡然看他羞怯的模样,心里无奈,只好随他折腾了。 好不容易等他尽了兴,她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披衣下床取来安神茶。 苏丹青眼看着滑滑的身子离他而去,心中不爽,小声抱怨起来,“日日都喝,不差这一杯。” “这方子还是夫君自己写的,睡前喝些安神的东西好休息,若一夜醒个两三次,明天怎么有精神做事?” “你在我身边,比安神茶有用多了。” 苏丹青嘟囔着喝了茶,两人穿了中衣,躺回床上预备睡下。 他的手指原本还轻抚她的手心,却渐渐滑到她的脉门探虚实;她心中惊讶,却又不敢挣脱。 苏公子摸了一手又摸另一手,心里有了结论,岳淡然体质较寒,不宜受孕,从前讳疾忌医,恐怕也是自知体弱,心里不安吧。 他这么想着,便将人搂进怀里,温言道,“从前爹娘不说什么,我也不急,如今爹娘都盼着夫人的消息,我会弄些进补的温物替你调理身子,不如多时,夫人一定有喜。” 岳淡然满心惭愧,不自觉地回搂住苏丹青,一瞬间竟生出个念头:与枕边人长长久久过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兴许这就是上天为她定下的命数呢? 待耳边响起苏丹青悠长舒缓的呼吸,这念头又被她一直抛弃不了的执念所淹没,岳淡然禁不住在黑暗中,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初夏一到,苏丹青的身子就开始吃不消,到了三伏天气,竟虚火到抱冰都不行;苏家二老日日悬心儿子的身体,就把求孙之事抛到了脑后。 岳淡然的清净日子过了一季,到了秋天又被打回圆形,苏小妹原本是向着她的,被苏夫人念叨多了,也动心想求个小侄子逗弄。 岳淡然愁云惨淡地熬到立冬,药王庄竟接到天子圣旨:维王殿下中毒昏迷,南瑜遍访名医无法,请苏庄主入京为其医治。 全庄上下都悬起一颗心,苏夫人更是百般思量,“以我之见,老爷不该亲自出马;且不说现在还不知维王殿下中了什么毒,是否有法可治;若失了手,药王庄岂不要受灭门之灾。” 这天下间能难倒苏庄主的毒绝无仅有,可凡事总有个万一,“圣旨已下,我若推脱,同样死罪难逃。殿下中毒并未亡,想必还有生机。” 苏夫人心里却有盘算,“不如让青儿夫妇去京城为殿下医治。” 苏千顺哭笑不得,“丹青医术与我比肩,他去倒不是不可,只是他身子虚弱,怎么经得起长途折腾。况且,为何要让媳妇同行?一个妇人家抛头露面,夫人从前怎会应允?” “这也是迫不得已,维王这几年虽对药王庄多有拉拢,毕竟只是利益安抚。媳妇不同,她同殿下有过几年稚子交情,两人还同尊一位恩师,若青儿果真有失,她不会眼睁睁看夫君遭难,必倾尽全力出面解救。” 第53章 诉衷情 岳淡然一路都盼着快些到京,如今站到维王府大门前,她反倒心生怯意,他中的毒……要是连罗刹医仙也无计可施,那该如何是好? 苏丹青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这些年前来药王庄寻医问药的,但凡请得动苏公子出手,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奇蛊异毒,他都有法可医,只望这一回也不要失手了吧。 从王府大门口走到欧阳维的卧房门口,岳淡然都在神游天外胡思乱想,直到苏丹青出声叫她,她才回魂。 “夫人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岳淡然回握他的手,“夫君万万不要忘记爹娘的嘱咐,维王殿下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 苏丹青胸有成竹了然一笑,随侍从进欧阳维的卧房;岳淡然被婢女安排在外室等候,才被奉了茶,就见内室款款走出一人。 第34节 是大半年不见的岳思卿。 两人身边没有旁人,岳思卿开口时也省了虚伪客套,只挑眉讪笑,“妹妹果然来了。” 岳淡然满心疑问,更多的是对房中医患二人无穷无尽的担忧,“殿下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岳思卿轻哼一声,扭头刻意不看她,“殿下吉人天相,定会万事顺遂。” 岳大小姐看似憔悴哀怨,提到欧阳维的病情却带着几分莫名的嗤之以鼻。 岳淡然越发不明所以,“姐姐不妨实话实说……殿下究竟怎么样了?” 岳思卿冷笑声沉,似嘲讽也似自嘲,“妹妹从来听不出别人话里的玄机,是该说你生性愚钝还是装疯卖傻。我才不是说了吗,殿下吉人天相,定会万事顺遂。” 一言罢,便一步步走到岳淡然面前,眼中的狰狞一闪而过,“妹妹真是越长越美了,美得让我看了都心动,有了这副相貌,就算是地府的阎罗王,也会千方百计想得到你吧。” 岳淡然连指甲都绷紧了,“姐姐说什么?” 岳思卿被她严阵以待的姿势吓退了一步,出声笑起来,“原来妹妹什么都不知道,你从前就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像个傻子……对着这么个傻子,也能如此执念,原来他也是个傻子。” 岳思卿向来自控自制,运筹帷幄,这么不明所以,垂死挣扎的困兽模样,倒是岳淡然从前没见过的。 莫非欧阳维真是生死未卜? 这念头只是想想,她的心就像被巨石压着,五脏六腑也跟着绞痛不停,直到冷汗把衣衫都浸湿,苏丹青才从王寝中走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成群结队的御医。 岳淡然一抹额头,快步上前,“殿下中的是什么毒?可有法解?” 苏公子回头瞧瞧那几位德高望重的圣手,用词十分斟酌,“王爷中的是‘无忧’,虽日久弥深,却……有法可依,并无大碍。” 岳淡然学了几年医术,自然知道“无忧”是个什么东西,这毒本是极厉害的杀命之物,若是天长日久慢性服食,会损人于无影无形。 “什么人敢给王爷下毒?” 一时情急,她也顾不得自己是否僭越。 岳思卿轻哼一声,“殿下树敌不少,遭人暗算实属平常。” 这女子从前对欧阳维何等尊奉,如今却像是对他的状况并不担忧,“殿下这几年经历不少刀光剑影,这回中毒实属小巫见大巫,妹妹养在深宅,怎么会知道?” 苏丹青也笑着插话道,“只要施针七七四十九日,再配以解毒药剂,殿下体内之毒必清。” 苏公子话说的笃定,岳淡然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整个人松懈不少,“夫君……辛苦了。” 苏丹青自以为她连日来的愁云惨淡与如今的重展笑颜都是为药王庄的前途担忧,不自觉也回报她一个清水般的笑容。 岳思卿对下面使个眼色,王府的内侍便上前为苏丹青引路,“总管大人给二位预备了客房,请苏医仙苏夫人随我来。” 岳淡然回头瞧了一眼紧闭的卧房门,妄想见他一面的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 待二人在客房安顿,服侍的人都退下了,苏丹青才拉着岳淡然的手轻声说了实情,“为殿下诊症之前,我心里着实有些忐忑,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赶路,进了门,他们更是连口茶都没赏就叫我进房把脉,我以为……殿下必是沉珂危重……谁知却只是中了无忧。” 岳淡然还心有余悸,“无忧之毒损身伤肺腑,夫君怎么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苏公子握人的手紧了紧,答话的竟有些委屈,“殿下中毒日子虽久,却算不得回天乏术。我只是不解,为他诊治的都是医术超群的御医,何以查不出是‘无忧’?” 联想彼时岳思卿的言行,岳淡然喉咙一紧,脑子也乱成一锅浆糊,接下去的一整天都少了三分精神,过得浑浑噩噩。 三更时分,苏丹青睡的正熟,岳淡然却如时醒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挣扎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起身。 包袱里藏着一件黑衣,是她一早准备下的。维王府的守卫何等森严,她早在冲动之前就有了预测,本已做好使出浑身解数过七关的准备,却不想这一路都顺遂的不可思议。 掀了瓦往房中一看,南瑜第一大权王的卧房,竟连个服侍的人都没留,岳淡然跳窗进房,挥手将四周的烛火灭掉两盏。 欧阳维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一只胳膊落在被子外压着胸口,呼吸昏昏沉沉。 岳淡然紧张的心都要爆裂,他的眉眼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却一步也不敢再上前。 停在半空的手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紧紧扯住。 床上的人哪里有半点昏迷或睡熟的模样,看她的眼闪亮的仿佛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你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眉梢轻挑,神情狡黠,抓人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容挣脱,显然是早有预谋了。 他脸上带着的笑容也似曾相识,像极了当年在桃花树下他等她时无心展露的笑容。 岳淡然一时竟不能呼吸,人被拉到床上才颤抖着连说了几个“你……” 欧阳维却似满心欢喜,“你连个尊称都省了吗,如此不顾体统?” “殿下,殿下不是……” “中毒了?我是中毒了,你家夫君亲自诊过,你不相信?” “我以为……” “你以为我命不久矣了?” 岳淡然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不知该怎么形容他当下的情状:说是装病,他的的确确中了毒;说是中毒,他却并非她之前预想的那么死生不明。 “放心,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兼有你夫君妙手回春,痊愈有日。” “你夫君”三个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欧阳维咬牙切齿含在嘴里说,实在刺耳,岳淡然恍惚觉得他是在刻意挑衅。 “宫中御医明明个个都能解你身上的毒,殿下为何要千里迢迢招苏家来医治?” 岳淡然问的单刀直入,欧阳维这才变了正色,皱着眉头坐起身,斟酌用词答了句,“招苏千顺来,本有一事相求,我没想到他会另派他人。” 她隐约觉得他要求的事跟她有关,心里也生出不好的预感,脊背更是一阵发寒。 欧阳维嘴角重浮一丝笑容,“你是担心我,才跑来看我的?” 岳淡然心事被拆穿,一时竟尴尬着不知怎么答话。 欧阳维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还是……你怕我不好了会让药王庄跟着陪葬?” 岳淡然本就低着头,听罢这一句更生出被抓住尾巴的痛觉,这人莫非会读心?读的还是苏夫人的心。 欧阳维把惊诧当成默认,脸上原本的柔和也渐渐化为嘲讽,“为什么每次你来看我……都是受人所托?” 岳淡然哽着不知如何回话,实话实说是她自己想来,她又有什么立场? 她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风云变换,他却笑的不明所以,“来的是你们两个,反倒有些棘手。” “殿下说什么?” 欧阳维把唇边不幸流露的一丝诡笑遮掩过去,刻意岔开话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距离上次分别,我们中间隔了多少个三秋?” 上回分别时他说的那几句话还历历在耳,他幽然而去的背影,又有多少次纠缠在她午夜梦回时。 岳淡然正出神,欧阳维却脉脉望着她的眼问了句,“淡然可有一丝一毫地想念我?” 寥寥几个字,如平地惊雷,炸的她魂飞魄散。 她记忆力的欧阳维极少展露如此悲春伤秋的模样,从前让他说句软话都是极难的,如今这个轻抚她的发,温声问话的人是谁?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欧阳维见她不开口,自嘲一笑低下头,“你要是也想着我就好了,哪怕只是偶尔。” …… “真是不甘心,我这么想你。” 岳淡然被雷劈的浑身酥麻,她听到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说的,最接近情话的一句。 他的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中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人一时分不清真伪;她想看的更清楚一些,却被他掩饰私心的刻意靠近吓得生出逃走的打算。 身子还来不及退,唇上就多了一个让人战栗的温度,虽只是轻轻贴在一起,却足以让她的心激动的不能自已。 三年了,她面对他的亲近,竟还是这么青涩的反应呢。 她吓得闭上眼,他也不必再刻意掩饰瞳底的阴霾狠戾,舌头贪婪地攻城略地,两只手也不安分地抓上她的衣带。 “殿下,请自重。” 推人的力气倒比从前大了,欧阳维舔舔唇,不满的表情只一瞬,就重新将眉眼描画成含情脉脉的有心人,“淡然……可曾对我动过情?” 她原本还想指摘他行为失当,被他这一问弄得呆愣当场。 欧阳维心里暗笑,面上却还一派幽然,“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这句话,抛开你曾对我的鄙夷不屑,你可曾有一丝一毫地喜欢过我?有全心全意地想同我在一起过?”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时隔三载之后,他问她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彼此眼前都闪过许多曾经的画面,那些心痛的过往实在不堪回首,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和她却没有泪可流。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中的期待被彼此长久的静默一分一分磨碎,化成一丝苦笑,“原来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和她,到底是谁在自作多情,不知回头。 “殿下早些安歇,我改日……再来看你。” 第54章 两心同 欧阳维连滚带爬追下床,狼狈地将人整个抱在怀里,“别走……” 大概是许久不曾下床,他半拖在地上的腿都有些抖。 慌乱无措的是他,举手妥协的却是她;岳淡然软了心肠,将人负抱着扶回床上。 欧阳维抓她的手用上了碎骨的力气,“我等你等了整晚,我们还没说几句话,怎么能放你走。” 等了整晚……是什么意思? “殿下知道我会来?” “其实没看到你之前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期盼罢了。要不是我提前吩咐他们,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进得了我的王寝。” 果不出她所料,进房进的这么顺风顺水不是她轻功高超,只是侍卫们放水罢了。一想到整个维王府的高手都把她当成了笑料,岳淡然就浑身不自在。 “你长大了啊。” 她正皱着眉头出神,他却似笑非笑地低语了这么一句。 “殿下说什么?” 欧阳维拿眼将岳淡然从上到下打量个遍,唇边露出一丝可疑的微笑,“你还记得在神剑山庄的那一次吗,我喝醉了,也是看到你一身夜行衣在院子里穿梭,那时候你还是像豆芽菜一样的小姑娘呢,现在……长高了不少吧,衣衫都大了一圈。” 不等她答话,他又眯着眼若有所思地加了句,“似乎也比从前丰满了。” 第35节 一边说着,一边还拿手在她腰上滑了一把。 岳淡然吓得跳起身,欧阳维生怕吓跑了她,忙收了狡黠换上一脸正色,“离天亮还早,你多陪我一会吧。” 她站在床边满是戒备地看他,原本是打算摇头的,可望着那一双黑晶石的眸子,竟中了邪一般,鬼使神差就点了头,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床边,随手帮他扯了被子盖好。 欧阳维在心里笑她自不量力,就是因为她不知从哪来的尚可自保的自信,才会一而再再而三成为别人的碗中食吧。 面上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你陪到我睡着?那我不睡了,否则岂不是又同从前一样?” “什么从前?” “这几年,你虽不在我身边,我却时时与你在梦中相见,可早上一睁眼,你就不见了。” 他们做的事同一个梦吗,为什么他说的情状她也似曾相识;可这么暧昧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半个字也不敢相信。 “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却总是难以启齿,今天好像也行不通,你明天也会再来吧,兴许明天我就能说出口了。” 今晚她夜探王府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他竟还得寸进尺地说明日。 他这是举重若轻地就给她下了个圈套吗? 岳淡然愣在当场,欧阳维却无视她的怔忡,轻描淡写笑着嗔了句,“当初说好了等我回来的,你怎么忍心扔下我去嫁人了呢?” 胸口的龙凤玉像火一样烧着她的皮肤,“我要是不嫁,嫁的就会是姐姐。” 欧阳维眼中露出浓浓的哀伤,却一寸寸消融在彼此相顾无言的盈盈对望。 “淡然,要是你心爱之人爱的不是你,你会放手成全,还是千方百计将人桎梏在身边?” 这话是从何说起? “大概……会放手成全。” 她的确没那个勇气将人桎梏在身边,她却有本事抛弃一切靠近他身边。 欧阳维怎么知道她心里的盘算,自以为她与他想的南辕北辙,“是该成全,就算自己再煎熬,也好过让心中所爱也陪着一起受苦。” 短则五载,长则十年…… 岳淡然咬着牙点了点头。 欧阳维却长叹,“可惜,我没有淡然这么豁达,明知在一起是逆天而行,却还是受不了日夜思念的煎熬。三年前我以为我放得了手,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他的眼睛明明在看她,却像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向窗外无边无尽的黑暗。 他在说谁?说岳思卿,还是她? 岳淡然的心跳到了喉咙,手和脚也都僵硬的不听使唤。 “你送我的荷包,我一直都留在身边。我喝醉的那一晚……你也像今天一样留下来陪我了吧?” 他的话明明就在耳边,她却错觉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来自天边。 “你是不是为我唱过一首歌?” 岳淡然回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娘去世的早,小时候的事我大多都不记得了,她为我唱过的那首歌,我却一直忘不了。” 欧阳维的眼底又燃起幽深黯然的鬼火,“你还记得那首歌的调子吗?” “记得是记得。” “你愿意再为我唱一次吗?”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想确认一下罢了。” 欧阳维见岳淡然绷紧了精神,反倒把闷在心中的哀都松松放掉了,整个人颓然躺倒在雕花大床上,目无焦距地望着绫罗帐顶,“从前那个人就站在院子里,吹一曲箫,箫声里满是爱恋与思念;我母后就坐在窗边,同他隔着一堵墙,听着听着就会流泪。” …… “若有一日,我们走到那一步,淡然可愿也为我吹那一曲箫,你有你的有情人,我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他与她,谁才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啊! “可我……不会吹箫啊。” 她来见他之前,万万没想到他对她说的话会如此地让人不知所谓也不知所措,看似在对她展露真心,话里的躲闪保留与莫名腐朽的绝望,却是为什么? 天将明,欧阳维昏昏入睡,岳淡然不敢多留,快步跳窗走了。 他说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话,让她没来由地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奢望,挣扎了一整天,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于夜半时分跳进了他的卧房。 欧阳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露出温和欢喜的笑容,面上丝毫见不到昨夜他们重逢时展露的莫名哀伤。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来,忐忑了一整天,还好……你来的比昨天早。” 岳淡然脸一红,站在窗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接过他向她伸来的手。 两人面对面在床上坐了,她悬着一颗心,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聊家常。 王府住的还习惯吗?午饭吃了什么?客房舒服吗?可有人领你到各处转了? 岳淡然挤出个笑容,一一答话。 欧阳维握她的手却突然用上了力气,“淡然觉得我这维王府怎样?” “富丽堂皇。” “你喜欢吗?” 岳淡然不想撒谎,回话的支支吾吾,“这么奢华名贵的府邸,没人会不喜欢吧。” 欧阳维勾唇一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富丽堂皇是真,住在里头的人喜不喜欢却是另外一回事。维王府的华贵大多是虚张声势,若非迫不得已要留在京城,我也不想困在金丝牢笼里。” 南瑜权倾朝野的王,除了他自己,谁敢为他画这一座所谓的金丝牢笼? “殿下……” 欧阳维话锋一转,“年少轻狂,只想着将人绑在身边,多年后才发觉自己犯了傻。对心爱之人,不该只求卑微独占,却该为她出谋筹划,百般成全,你说是不是啊,淡然?” 这是从何说起?昨天他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欧阳维笑的越发灿烂,“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却错过了那么多事,说来真是遗憾,我从前竟从未尝过淡然亲手做的菜。” 他对她的厨艺女红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哪来的什么遗憾? 岳淡然却诚惶诚恐,“王爷想吃,我明日就去做,不知王府的膳房……” “淡然愿不愿意从今以后天天为我下厨做羹汤?” 从今以后? 天天? 下厨做羹汤? 岳淡然懵在当场,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是要困她一辈子做厨娘吗?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维莞尔一笑,“在这世上,我最艳羡的人就是苏丹青,不是艳羡,是妒忌,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他的妒忌。如此困顿折磨,却无能为力,淡然懂不懂这种进退不能?” 怎么不懂,她对岳思卿也抱着同样的心思。 欧阳维收敛戾气,目光放远,脸上的笑容复又回暖,“当初我曾问过淡然,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世俗偏见,要是让你选,你会选我还是那个病怏怏的苏家公子,结果你一声不响就选了他……” 岳淡然哑然失语,一肚子的话都顶到喉咙却出不了口,好生难过。 “三年了,淡然可曾有悔?” “不悔。” 要是重头再让她选一次,她恐怕还是会做同当初一样的选择。她选的这条路,满是荆棘,痛则痛哉,痛却不悔。 就算欧阳维一辈子不知道,不领情,也无所谓。 望着她一脸坚定的模样,欧阳维却低下头轻声笑了,“你不悔,我却悔,无所作为注定有悔,有所作为注定也有悔,进退维谷,无解之局。” 自从三年前在她婚宴上重逢,他的脸上就一直挂着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一丝哀。 欧阳维抬起头与岳淡然对望,看进她双眸时又是一笑,“淡然在可怜我……” 第55章 花非花 她的确是在可怜他,更是在可怜自己。 欧阳维垂下眼,轻声笑了,“大可不必,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我们活着负自己的罪就够累了,没那个力气还要背负别人的罪。这世上有许多无可奈何,不想一味听天命,就要千方百计尽人事。” 她何尝不是在千方百计尽人事,只不过她的尽人事他不知道罢了。 “淡然,要是让你再选一次,你是选我,还是选那个病怏怏的苏公子?” “殿下是在说笑吗?” 要是三年前他在她的婚宴上问这一句,她兴许会当场摘了凤冠跟他走。 可是现在……她就算走也不敢走的那么决绝了。 她对苏丹青虽无男女之情,毕竟还有三年亲近之谊。 欧阳维望着岳淡然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颇有些忐忑地又问了一句,“淡然还是不愿意选我吗?” 他心里不信她对他全然无情,否则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看他,至于她对他的情有多深,他却不敢肯定。说不定他所有的指望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何……选你?” “离开苏家……同我在一起。” 岳淡然扶着床站起身,彼时极力装出的冷静也都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殿下说什么?” 欧阳维掀了被,随着起身,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对旁人来说兴许只是寻常表白,对我却是千难万难。说不出口的话,我却对你说过不止一次,你冷言冷语奚落过我一回,悄无声息逃离过我一回,如今忍心想也不想就拒绝我第三回吗?” 岳淡然被钉在当场,身子不受控落到他的怀抱里。 欧阳维困人的双臂紧了紧,“除了苏丹青,我最恨的人就是岳思卿……恨不得杀了她,却不能,你不会明白的……” 他与岳思卿的恩爱纠葛,她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明白过。当下他既然提到了,她倒没办法不在意。 “淡然说过誓死不会跟人共事一夫,我发誓这一辈子都只要你一个。” 他说的多好听啊,落在她耳里却没有实感。当初是谁说要让她规行矩步不要痴心妄想的,哪里说过一辈子只要她一个这种话呢。 第36节 紧紧贴着她胸口的,是另一颗跳的狂乱的心,岳淡然瞬间觉得无法呼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出他越发收紧的环抱。 欧阳维的语气急切,“淡然若不愿名声有亏,我会叫苏丹青一纸讣告,你今后想姓什么,叫什么,都凭自己,无论想要什么身份,王公之女,皇亲贵戚,也都随心所欲。” 王公之女,皇亲贵戚? 比那更压抑更尴尬的身份她都义无返顾地接受了,她曾经绝望地只求单方面的朝朝暮暮,如今她经年的爱恋竟真的拉着她的手对她许下天长地久的诺言,她禁不住又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天可怜见,她原本就只满足于能天天看到他而已。 “你现在想不清楚不要紧……我等你的答案,一直一直等。” 欧阳维若使出浑身解数,做出痴情的模样,天上的仙女恐怕都要思凡了。岳淡然忘了她是怎么离开他房间的,那之后在维王府度过的每一个不知前路的明天,都变成了游走在生死线上的煎熬。 求而不得的噩梦做得多了,现实和虚幻便会纠缠不清,岳淡然不敢去见欧阳维,也不知如何面对苏丹青,一来二去,见面最多的人竟是岳思卿。 她们彼此厌恶,却还都保留最后的理性。岳思卿是她的仇人,是杀了她今生最亲的人的仇人,她却从不敢让仇恨占据她的魂,她怕她会不顾一切动手杀了她。 忍耐着相处了一些日子,岳淡然终究还是自欺欺人地相信人性本善,岳思卿对她是有愧疚的吧,否则不会一见到她就忸怩不安,欲言又止了。 不止岳思卿,苏丹青时而流露的探寻神情也让岳淡然好生忐忑,她以为自己的秘密漏了底,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夫君有心事?” 苏丹青一开始还极力掩饰,吞吞吐吐没办法自圆其说,反倒成了欲盖弥彰。 岳淡然心中有鬼,却没想到苏丹青心中也有鬼。 莫非是重见年少爱恋,牵动了情丝? 两个人都精神紧绷,风声鹤唳,岳淡然还能装作不动声色,苏丹青却连手脚都冰凉了,“当初同我有婚约的本是思卿……这个,夫人早就知道。” 无缘无故说起当初的婚约,莫非他真对岳思卿燃了旧情? “之后是我毁了婚约,同两家父母说要娶你。” 岳淡然越发猜不到苏丹青说这番话的意思。 “其实娶你之事,并非我本意,在那之前,思卿曾与我见过面。” 岳淡然默然不语,让她怎么澄清,说她也阴差阳错成了那一桩杏林会面的见证人。 “当初我义无反顾提出将联姻对象换成你,本是事出有因,不瞒夫人,是思卿碍于维王殿下的属意,不得不忍痛断绝婚约。” 忍痛? 她不敢苟同。 岳思卿对外的确对欧阳维抱有暧昧不明的态度,似乎心甘情愿,又似乎被逼无奈,如此模棱两可,旁人也不好说甚,可岳淡然却知道,岳思卿为了欧阳维如何伤天害理。 苏丹青低着头,看不到岳淡然面上的风云变幻,“那一日我为殿下施针之时,他曾隐晦地透露上次之方并无显效,之后多次尝试的旁门左道也都竹篮打水。” 才说着岳思卿与婚约,怎么突然牵扯到了欧阳维?岳淡然被绕的云里雾里,“维王殿下的状况同夫君当年的婚约有何关联?”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七寸了吗?苏丹青面有犹疑,吞吐道,“殿下坦言这些年强留思卿在身边,心有愧意,如今不愿耽误女子的大好年华,决心不再执着,从思卿之意,放人归去。” 岳淡然如遭雷劈。 怪不得他问她若心爱之人爱的不是她,她会放手成全,还是千方百计将人留在身边。 怪不得他一脸哀怨地表白就算自己再煎熬,也好过让心中所爱也陪着受苦。 怪不得那晚提到岳思卿,他说了恨她,原来是他在挣扎将人留在身边还是放人归去。 怪不得他说这世上他最艳羡妒忌的人是苏丹青,艳羡妒忌着还不能让人怎么样。 可怜她还曾心存侥幸,暗暗窃喜,不动脑筋地就又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身体里的水仿佛被一下子抽尽,手脚冰凉,喉咙干干。 苏丹青眼神游离,没发觉岳淡然的异样,自顾自继续,“殿下坦言,这些年思卿心中只有……只有我一人,却迫于他的私心和她父母的意愿才……” 才怎么样? 跟在他身边出双入对吗? 岳淡然耳边响起蜂鸣声,当初在后山的杏花林,岳思卿同苏丹青摊牌的情景历历在目。 岳思卿的确是痛哭流涕,也说过可怜有缘无分,打动苏丹青的,无外乎那一句“神剑山庄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皇储的意思”。 可她绝不相信岳思卿从头到尾扮演的角色,只是父母与权王私欲的牺牲品。 岳淡然站也站不稳,苏丹青这才发觉她的不适,冲上前来搀扶,“夫人怎么了?” 岳淡然扶住头,笑的比哭还难看,“不碍事……” 苏丹青心里一急,辩解的语无伦次,“夫人万莫多心,殿下虽提及做主成全我与思卿,却已被我婉言拒绝了。” 四目相对,她所见的就只有苏丹青一厢情愿的真诚;明知会后悔,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了句,“殿下何时……同夫君说要做主成全你和姐姐?” “我们来王府的第二天。” 这才是他们见面的第一晚,他所谓有话难以启齿的真正理由;要是白日里苏丹青应承他所求,他便不会对她说那一段看似动情的表白了吧。 年少轻狂,只想着将人绑在身边,多年后才发觉自己犯了傻。对心爱之人,不该只求卑微独占,却该为她出谋筹划,百般成全。 欧阳维因一己私欲绞碎了心上人的大好姻缘,如今后悔愧疚了想潇洒放手,拨乱反正;可苏丹青是个不会享齐人之福的愚人,他要成人之美做君子,自然要先用计除掉她这颗眼中钉。 岳淡然在心里冷笑,笑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被耍的团团转。 按常理,他本该有一说一地规劝她学做娥皇女英,兴许是她当年意气用事慷慨陈词“誓死不同人共事一夫”的狂言,才让七窍玲珑心的维王殿下心有顾忌,围魏救赵了吧? 把他自己都当成算计她的筹码,这般拒绝狠戾,无所不用其极,岳淡然自愧不如,也望尘莫及。 她居然还曾为了这么一个人,下决心扔掉自己一辈子的平淡安逸。 第四卷 可堪回首月明中 第56章 含沙射影 事情落到这么一个结果,岳淡然反倒坦然了,脑子里再没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只安分守己地等苏丹青功成身退。 离别在即,欧阳维焦躁不已,不得不主动出手,叫银剑秘密传召岳淡然前去相见。 岳淡然怎么可能去见,她虽然很想同他问清楚说明白,却还是将那些撕破脸天下大白的想法生生抑制。 为了他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已经代嫁过一次了,如今咬着牙再做一回坏人,又有什么关系。 被搪塞了几次之后,欧阳维终于了解岳淡然的立场,暗下不再动作;他身上的毒早解了,没法无限期留苏丹青在王府,只有一声令下放人归去。 送别宴着实精致,山珍海味极尽奢华,可怜了各怀心事的两男两女,面对满席饕餮大餐也食不下咽。 岳淡然与欧阳维难得不用偷偷摸摸见面,却比夜半相会还多了几分尴尬;苏丹青与岳思卿也好不了多少,年少爱恋的求而不得与阴差阳错,让一桌四人都有些离魂。 靡靡之音,歌舞俱全,欧阳维开怀畅饮,席间说了不少艳羡苏公子夫妻一心,琴瑟和谐的话。 苏丹青被说的面红耳赤,礼尚往来便赞欧阳维的功成名就,权倾朝野。 欧阳维苦笑着摇头,瞄了眼岳思卿,心生慨叹,“纵使本王无所作为,皇上也会为了削我的权而给我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既然作为不作为都要背上骂名,我又为何要任人鱼肉。” 这话已大大犯了忌讳,岳思卿笑的都开始不自然,“不该妄谈国事,殿下喝醉了。” 欧阳维轻哼一声,“府中都是我心腹,就算果真有皇上的眼耳,本王也不怕。” 苏家夫妇呆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插话,岳思卿已收了笑容改换正色,“祸从口出,望殿下谨言慎行。” 维王殿下凑近了轻抚岳思卿的芙蓉面,“思卿就是心机太过,这几年跟着我,辛苦了……” 兴许是被当众调戏的缘故,岳思卿面上生出窘迫之意,“殿下,你当真是喝醉了。” 欧阳维又凑近她几分,“实话实说,思卿的容貌比苏少夫人大大不及,却偏偏更能抓住男人的心,只望今后也一如既往,所向披靡。” 话说的气苦,听在躺着也中箭的岳淡然耳里,却像极了维王殿下吃醋的怨语。 岳思卿的脸愈发红,低下头躲闪欧阳维的手。 欧阳维朗声大笑,不再纠缠,转而攻陷苏公子,敬的酒一杯接一杯,对饮的速度让人心惊胆战。 岳淡然看不过去,皱着眉头开口劝道,“丹青酒量不济,望殿下高抬贵手。” 欧阳维沉声笑道,“真正有酒量的大多都谨慎收敛,深藏不露,只有我们这些三杯就倒的才懂得借酒消愁的好处。淡然难道不明白,能喝醉也是一件好事?” 能喝醉的确是一件好事,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多愁等着用酒来消的。 见岳淡然皱着眉头不说话,欧阳维便不再看她,只自嘲般地摇摇头,转而笑道,“思卿就是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酒量着实不错。” 岳思卿先前的忸怩一扫而空,举起酒杯嫣然一笑,“既然王爷开口,我就替苏公子喝几杯。” 拼酒的对象换了一个,速度却半点没减。岳淡然眼看着欧阳维如饮水般灌酒下肚,心中渐渐生出些不自在,“豪饮伤身,殿下余毒才清,该拿捏分寸才是。” 欧阳维送酒杯到嘴边的手一滞,“小师妹就是心肠太好,有时难免过犹不及。待人宽和无可厚非,只是万莫做过了头,让人平白错意便是罪过了。” 他和她,到底是谁在花费心机让人平白错意。 岳淡然胸口涌上一股怨气,苏丹青见她脸色不好,忙也出言劝欧阳维少饮。 欧阳维抚着锈龙的金丝袖口,“平日应酬,大多不能放开怀抱,你二人并非朝堂之人,对着你们我才没戒心,多喝几杯,无伤大雅。” 此话一出,谁敢再劝,最后连岳淡然也不能幸免,三个人乖乖陪维王爷尽兴。 酒过三巡,本是无醉的已微醺,本是微醺的已半醉,座下一曲弹唱完了,早就侯在文外的幕僚进门,横扫一眼苏丹青与岳淡然,想禀报却因在场有两个外人而心存顾忌。 欧阳维挥手吩咐,“不碍事,说吧。” 幕宾躬身一拜,“维王殿下的谢礼郭侯已笑纳,却推脱不肯入府相见。” 欧阳维示意人退下,对不明所以却也并无好奇的苏丹青笑道,“本王卧病在床,文武百官大多送了许多奇珍名补,如今身子好了,便借机送些回礼,拉拢梳理。” 岳淡然自觉维王殿下多此一举,岳思卿显然对他的知无不言也不敢苟同,“丹青淡然并非朝中人,殿下何必说这些徒增其烦恼。” 苏丹青暗自体味“烦恼”二字的内涵,与岳淡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欧阳维瞧他二人笑,摇着头也笑起来,“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遮掩的必要。安瑜侯果真是条老狐狸,一边妄想着忠君,一边要做八面玲珑的好人,让人恨不得爱不得,求不得舍不得。” 陪坐的三人听罢这一句,都有些失语。 欧阳维轻哼一声,话中不无嘲讽,“君子求才若渴,我钦赏郭侯,郭侯却不肯为我所用。要说他对我无心,为何送的礼如此有心,要说他有归顺之意,又为何避而不见,拒我于千里之外?” 岳思卿轻咳一声,眼角眉梢满是嘲讽,“郭侯为人圆滑通融,只因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骨子里却是个仁义君子,一片忠心侍奉的也只有皇上一人。我早就说想拉拢他必定徒劳无功,王爷不听我言,三番两次去碰钉子,如今还不死心吗?” 欧阳维满饮一杯,笑的有些失意,“皇上未登基之前,他便献了忠心,一意维护,如今皇上虽限了他的权,毕竟待他不薄,要是我那三弟不做出什么让人寒心的事,就算我对他再下功夫,也是徒劳无功。” 岳思卿正正头上的发簪,低头冷笑,“为了王爷的千秋大业,下头随供驱策的人却要鞠躬尽瘁死而后。” 第37节 欧阳维望了望一脸懵懂的岳淡然,伸手握了岳思卿的手笑道,“原本就是我手里的棋子,我为何不物尽其用?” 维王殿下的笑堪比骄阳,出口的话却字字透着冷,苏丹青与岳淡然在旁虽瞧不出个所以然,彼此心中却都生出些未可言明的茫然无措。 时隔三年,欧阳维间或在人前显露的弱点都早已不见,如今的维王殿下,是无懈可击的存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到底是怎样的勾心斗角才使个本就思虑过甚的人变得愈发三头两面? 高高在上的权王,蜗居深闺的怨妇,他们两个早就渐行渐远。 还有两年……多则七年…… 残存的清醒被又一轮豪饮掠夺的所剩无几,放眼一瞧,一桌人都东倒西歪,岳淡然忍不住胃里翻腾,告饶一句,冲出厅堂。 贴身服侍的仆婢快步跟上;岳淡然一路狂奔,迷失在七转八弯错综复杂的后花园,再也忍不住,扶着棵大柳树稀里哗啦地开吐。 后头跟着的一群人等了许久才敢上前递帕子,为她顺背,岳淡然顺从摆弄才踏出三步,就甩开两双胳膊重回原地继续呕。 五脏六腑正翻腾的苦,后头又伸来只温柔拍打的手,待她呕到无可呕,有人将她弯着的腰扶了正。 “我是想灌醉你,却不想你这般醉法。” 耳边的沉声飘渺的像来自天边,眼前一张满是无奈的笑脸从一个虚晃成两个;有人为她擦了汗,指尖触碰皮肤的热度让她清明,又让她糊涂。 鼻子嗅到一阵让人心醉的甜香是真是幻? 居高临下的那人,她原本只能看到他一个晃动的轮廓,却被他手抓的她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灿如明星的双眸映入眼帘,一同入目的是他开开合合的两片薄唇。 身影暧昧地迫近,躬身相就,额头贴额头,之后是彼此的鼻尖与嘴唇。 不等她发力推拒,轻薄她的人已先松了手,擦着嘴恶狠狠地低喃一句,“先带你去漱口。” 她还想抗议什么,却被灌进嘴的一点清凉彻底送入梦乡。 又是谁吻上她的唇呢 温柔的钳制,无力的挣扎…… 冗长缠绵的亲吻…… 若有似无的甜言爱语…… 似曾相识的过往侵袭而来,暧昧的迷梦变成了重温噩梦。 岳淡然极力想从梦魇中挣脱,却醒不来,滑过耳边的每一个字,留在唇边的每一个疼,都似真亦幻转瞬即逝,整个人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踏空。 第57章 愁肠百结 再醒来时,人在床上,床前坐着一脸焦急的苏丹青。 “夫人总算醒了。” 苏公子脸上露出一丝喜,伸手扶住试图撑起身的岳淡然,“夫人醉成这个模样,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 “什么时辰了?” 岳淡然揉着额头,疼痛从全身蔓延开来,像被什么巨石碾过。 苏丹青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喂她喝下,“已过了午时了。夫人昨夜醉的厉害,不如歇一日上路不迟。” 一想到昨晚那个荒唐至极的梦,岳淡然就不想在维王府多留一刻,忙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已经滞留了这些天,爹娘恐怕早就惦记夫君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说的斩钉截铁,苏公子也并无异议,两人各自穿衣梳洗,出门同主人家告别。 欧阳维为二人备下随行的仆婢车辆,送的谢礼也十分阔绰。 “多谢丹青救命之恩。” 苏公子连连回拜,心却有点虚,“救命之恩”四个字实在言过其实,瞧维王殿下一脸真诚的模样,再联想起昨日荒唐种种,他便不自主地生出愧疚之意。 岳淡然更是看都不敢看欧阳维,无意间瞧一眼岳思卿,却见她面上的笑意像寒冰一样阴冷僵硬。 “大病初愈,朝中政务大多都搁置了,待我料理了京中事,定亲自登门药王庄,再备厚礼道谢。” 岳思卿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被她一笑掩饰过了。 苏丹青轻咳一声躲闪了欧阳维的目光,“王爷言重,在下万不敢当。” 岳思卿眉梢现出一丝嘲讽,若有深意地瞧瞧苏公子,又望望岳淡然,“丹青淡然多多保重,相见有日。” “相见有日”四个字被她说的简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岳淡然与苏丹青头也不回地匆匆登车,两人都带着醉酒的余韵,车轮一滚就迷迷糊糊睡死。 一路浑浑噩噩,苏丹青中途发了一场病,两人才把一开始莫名其妙的尴尬度过去,彼此多了许多话说。 回药王庄不出一月,初夏悠然而至。 夏至那日,苏夫人特别摆了家宴,之后又留苏丹青和岳淡然喝茶。 岳淡然隐隐觉得公婆有话说,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他们又要旁敲侧击地催她。 苏夫人忍了这些日子,终于忍不住,隐晦地透露想为苏丹青收二房的决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无后的始作俑者,岳淡然本没有拒绝的立场,她早已下定决心要顺其自然,甚至还有些期盼事情最终会这么解决,可如今期盼的事真的要发生了,她才知道自己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苏丹青眼睁睁地看着岳淡然毫无异议,逆来顺受,心中一拧,出声辩道,“成亲不过三年,淡然也还年轻,爹娘何必急成这样?” 苏千顺皱着眉头说不出话,似乎十分纠结;苏夫人却昂首挺胸据理力争,“你爹的身子愈发不好,纵使用千金吊着一条命,也不知……你忍心让你爹怀憾而终?” 苏千顺的积疾是整个药王庄都缄口不言的禁忌,如今却连他的寿将近都拿来说事了,可见苏夫人的急切。 苏丹青也知道父亲熬不出两载,现下虽心疼岳淡然,却也不敢毫无顾忌地顶撞。 苏夫人瞧岳淡然低头不语的模样,推己及人生出些怜悯心,顿了顿,轻声安抚儿媳道,“苏家的少夫人只有淡然一人,就算为青儿纳妾也是为子嗣着想。我已叫人留心合适的姑娘,你们回去准备着,选个彼此都可心的,择良辰吉日早日下聘。” 一言罢,苏丹青正想开口,就被岳淡然抓住胳膊。 对望半晌,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 待二人出门,苏千顺便软了心肠,向苏夫人叹道,“媳妇身子不好,本就可怜,如今又要她……要不我们再耐心等些时日?” 苏夫人一口气憋了几年,如何还等得下去,“一年等两年,两年等三年,老爷身子都这个样子了,还要等她多久,若她一辈子生不出,我们苏家还等她一辈子?” “丹青说媳妇只是体寒不宜受孕,并非生不得。” “青儿处处向着她,他说的话做不得十成准。” “哎……若执意拧着小辈的心思办事,家中定会生出许多是非。” “你怕媳妇不安分守己?” “淡然性子温顺,我倒不怕,只怕丹青……”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夫人出声打断,“性子温顺与否,你我都说不准。谁知她贤良的模样是不是做戏装出来的。” “夫人何必说这种话,淡然到苏家三年,一言一行都看在你我眼里,也是时候放下心防了。媳妇要与人共事一夫已经够可怜了,夫人对她宽和些吧。” “媳妇跟当年的妖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相由心生,她骨子里是个什么颜色谁也说不清,我们不忌讳她红颜祸水的相貌,容她顶着药王庄正牌少夫人的名头,还要怎样?” 苏庄主有些气闷,“将心比心,若是夫人顶着正牌女主的名号,在药王庄呼风唤雨,我却娶了一堆小妾养在身边,你可愿意?” 这话只是听别人说说她就觉得无法忍受,苏夫人虚张声势地强辩了几句,就找个机会闭了嘴。 一出院子,苏丹青就拉起岳淡然的手轻声安慰,“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只要同从前一样,嘴上应承,私底下悄悄拖延时间就好。” 岳淡然望着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一阵暖,“夫君说的轻巧,若是我一直……” “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夫人何必说不吉利的话,你身子虽有些寒弱,却也不是调理不了。慢慢等些时日,总会有好消息的。” 他越是乐观,她就越是愧疚,“你我等得了,爹怎么等得了?” 苏丹青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没关系的,再等一阵子……” 不管是一阵子还是一辈子,他恐怕都要失望。 岳淡然心里正悲凉,却被一声唤叫回了魂。 “娘逼着哥哥纳妾吗?” 苏丹朱闪到二人面前,苏公子顺势松了环抱岳淡然的手,“朱儿怎么知道?” 苏丹朱偷瞄岳淡然的脸色,“你们才动身上京,娘就开始张罗了,女孩见了一箩筐,心仪的人选……恐怕也有了几个。” 岳淡然接过苏丹朱向她伸来的手,柔声笑道,“小妹可见过那些姑娘,有没有喜欢的想求来做嫂子?” 苏小妹红着脸把脚跺了几跺,“都到这般田地了嫂子还说笑!” 岳淡然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事已至此,避之不及,我还能怎样?” 苏丹朱替她不值,“哥哥还没点头,嫂子怎么应承的这么快?要是我将来的夫君有了别的女人,我会让那个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淡然被扯住袖子,心尖生出针扎的刺痛,“三年无所出,也怪不得爹娘焦心,说到底,也是我的不好。” 苏小妹抿了抿嘴,“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嫂子不想生,你把错都揽到自己头上干什么。为哥哥纳妾只是娘亲一厢情愿,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说不定,就算真到了不得不行的地步……那些姑娘没有一个比你漂亮,进门了哥哥也不会变心,哥哥说是不是?” “哥哥倒是说话呀,到底是不是?” 苏丹青看岳淡然看愣了神,被苏丹朱叫了半天才回魂。 夫妻俩各怀心事,表情都不怎么好,二人回房后,丫鬟们察言观色,都知情识趣退了出去。 相顾无言的尴尬煞是熬人,岳淡然不自然地抄起医书佯装用功,苏丹青在房中走走停停了不知多久,终于冲到她面前问出了积压心头的话,“夫人当真不在乎我纳妾?” 岳淡然避无可避,只好半低着头回话,“夫君一直为我着想,我心中很是欢喜,只不过爹娘心意已决,我要是执意拦阻,只会留下无德善妒的骂名。” 原来他在她心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宽容贤惠的好名声。 “最有立场阻拦的就是夫人你,要是连你都不争取,还有谁能打消爹娘的念想?” 岳淡然笑容惨惨,“爹娘上了年纪,想夫君早日有承袭家业的子嗣也理所应当,事关整个药王庄的前途,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苏公子胸中发闷,玉白面容生出一丝薄怒,“三年来我们日日在一起,吃同桌,睡同床,要是有别个女子进门,我就再也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这你也不在乎?” 岳淡然抬头看看他,心酸的滋味越发浓重,“我不是不在乎,只是无能为力啊……” 苏丹青焦躁地搓搓手,胡乱提议,“不如夫人回娘家请岳父大人出面,要是有神剑山庄为你撑腰,爹娘就打消这荒唐的念头了也说不定。” 岳淡然哭笑不得,“夫君糊涂了吗?我就是庶出的小姐,有什么脸求家里拦着丈夫纳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公子内里燃起一把火,“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当真不高兴,还是根本就无动于衷?” 第38节 岳淡然惊讶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无动于衷?” 苏公子破天荒面露嘲讽,“兴许夫人是如释重负,兴许你巴不得有个女人进门,省得我对你日日纠缠?” 第58章 平地惊雷 苏公子心中藏着的那根刺终于忍不住戳出来作祟。 她是不是还心有所属,对前情念念不忘;她是不是从来都不曾对他动过心,他们之间只是有名无情。 他们成亲近三年,一个人越陷越深,另一个人却无动于衷,苏丹青怎么能不积怨在胸。 平心而论,岳淡然对他事无巨细无微不至,然而他却还是看不清她的心,他不知道她的心是不是像她面上那般平淡如水,还是如烈焰一般隐忍狂暴。 纠结挣扎的何止苏丹青一人? 岳淡然的爱恋,岳淡然的决绝,都化成束缚自己也鞭笞他人的夺命索。 三年的相敬如宾,琴瑟和谐,有夫如此,妇复何求。正是因为苏丹青对她百般的好,她才不愿因为她的一己私欲,让苏家的子嗣迟迟不来。 一想到从今晚后,苏公子再不会只对她一个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她连他的笑容都无法再独占,岳淡然的心中就会生出一丝丝酸楚。 就算是煎熬,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少则两年,多则七年…… “天下间没有一个女子不想同夫君朝朝暮暮,若非造化弄人,我也不愿意你娶别人。” 苏丹青闻言,心里没好过半分;两人虽抱在一起,心思却都飘到了别处。 不出几日,媒婆们就陆续登门,接踵而至的是预备入苏家门的女孩们。 苏丹青与岳淡然双双参加荒谬的甄选,走马观花地看了几位姑娘,岳淡然就已确认,她家婆婆选女孩的标准完全是依她的反例:容貌平平,性子活泼。 岳淡然自嫁进门就谨奉规行矩步的教条,事事三思后行,谋定而动,兴许是苏夫人看不惯她行事内敛过分,才选了些不修边幅的小家碧玉;这些姑娘大多出身小户人家,虽率直淳朴,却粗糙地入不了苏丹青的法眼。 一家人争执不下,转眼又过了一季。 入秋时,苏丹青生了一场病,药王庄更迎来了一位贵宾。 维王殿下以道谢之名摆大驾光临,一连住了十几日还没有告辞的意思。 苏千顺与苏夫人一开始受宠若惊,与有荣焉,大张旗鼓地宴客了半月有余才觉出不对头。 瞧维王殿下整日欲言又止,似有保留的模样,苏庄主不得不去问还养在病床上的苏丹青其中是否有内情。 问来问去没问出个结果,反害苏公子病的更重。 直到把药王庄全庄上下都折腾到不知所措,欧阳维终于找了个时机将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言辞修饰的虽隐晦,表达的意思却直白。 岳思卿怀了苏丹青的孩子。 这消息可谓是惊天动地,苏庄主张口结舌在当场,相比之下,苏夫人还多一些理智,屏退不相关的人,温言笑语同欧阳维旁敲侧击。 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不愧出身武学世家。 欧阳维对苏夫人一颔首,忍着笑细细道来,“几月前令公子在王府为本王医毒,同思卿旧情复燃。丹青告辞后两个月,思卿瞒无可瞒,才对我和盘托出。” 苏庄主吓得六神无主,拉夫人一同跪了,“王爷恕罪。” 欧阳维急忙上前将二人扶起,“庄主言重。我的窘况,天下皆知,不好耽误思卿前程,之前会面我就有意撮合他二人,丹青顾忌苏少夫人,便没有应。事已至此,还请二位斟酌。” 事已至此,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斟酌。 苏千顺与苏夫人对望一眼,心中百味杂陈。 欧阳维面上带笑,施一礼出门;人走了有一刻钟,苏庄主才找回些魂喃喃道,“丹青那兔崽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连维王殿下的女人都敢碰。” 苏夫人也是哭笑不得,“维王既将这桩荒唐事直言说了,大约就没有怪罪的意思。否则何不找个缘由难为我们,反倒亲自带人到药王庄?” 苏千顺捋捋胡子,“瞧岳小姐那身子,倒真像是有喜了,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富态了。” “好端端的你瞧人家姑娘的身子做什么?” “她自己出来抛头露面,还怕别人瞧吗?” 苏夫人呼一口气,“姑娘家的确不该随便就出来抛头露面,不过苏小姐出身神剑世家,从小学功夫,性子难免豪爽些。兴许是这些年跟在维王身边见过不少世面,待人接物到一点不畏惧,反倒大方的很。” 苏庄主暗道:从前这妇人整日讲究“规矩”,当真遇到媳妇那么个半步不错的人,憋着教条无人训诫,反倒推崇起不拘小节来了,当真是女人难养。 “不管怎么说,怀着孩子……” 话说了一半就被苏夫人一手打断,“是真是假,问青儿便知。” 苏庄主咽了到嘴边的话,同苏夫人奔到苏丹青的卧房。 岳淡然正坐在苏丹青床前为他念书解闷,见公婆前来,忙起身招呼。 苏夫人冷着脸对她道,“淡然先回避,我们同青儿有话说。” 苏千顺隐约觉得苏夫人的语气有些重,便同儿媳赔了个笑脸。 岳淡然满腹疑惑,恭恭敬敬退出门去。 苏千顺坐到桌旁,苦笑着问苏丹青道,“维王殿下到药王庄后,来看过你几次?” “几乎日日都来瞧一瞧。” 每日啊…… 每日都来却憋着话说不出口,想必维王殿下也很为难吧。 苏千顺与苏夫人对视一眼,“中间可曾说过什么,问过什么?” 苏丹青嗓子一阵痒,咳嗽了几声,心中越发忐忑,“并没说什么。” 苏夫人起身为苏公子倒了一杯茶,“自从维王殿下到庄,青儿可曾见过岳大小姐的面?” 平白听到“岳大小姐”四个字,苏公子禁不住浑身激灵,怪不得他二人进门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必是要同他说的话同岳思卿有关了。 “并没见。” 苏丹青答话的话音都有些颤。 苏夫人瞧出他的不自在,抿紧了嘴唇在心里打主意;苏千顺在旁试探着问了句,“你可知岳思卿有喜了?” 不安的预感做了实,苏丹青险些没一个跟头滚下床,“爹爹听谁说的?” 苏夫人厉声道,“维王殿下同我们说的,还能有假。你爹说那女子的身子已然显形,恐怕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事到临头苏丹青还抱着一丝侥幸,“岳思卿嫁人了吗?” 苏丹青被问的如鲠在喉,瞪着眼说不出话,苏夫人气的拍案而起,“维王殿下口口声声说岳小姐怀的是你的孩子。” 苏公子惊诧的牙齿都打磕,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苏千顺起身安抚苏夫人,长叹一声向苏公子道,“丹青啊,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 苏夫人气的拿指头戳他额头,“你不知道谁知道?维王殿下的女人你也敢染指,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你就只能乖乖去给我负荆请罪。” 苏丹青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整个人都晃的厉害,“孩儿同岳小姐,只有一次,那天我们都喝醉了。” 苏夫人恨铁不成钢,“你有多少酒量自己不知道,媳妇当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劝?” 一提到岳淡然,苏丹青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求爹娘别同淡然说起……” 苏千顺长叹一声,“纸包不住火,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如今人家姑娘有了身孕,后头还有维王殿下撑腰,你还巴望着神不知鬼不觉地了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的确不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了事。 苏丹青抱臂缩成一团,“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苏夫人绷紧了脸,“维王殿下吃饱了撑的,跑到药王庄和颜悦色地向你讨个现成的绿帽子戴?” 事到如今,苏丹青已百口莫辩,“爹娘,孩儿实是冤枉,当初殿下曾提及要为岳小姐安排归宿,我极力婉拒,为的是不想淡然伤心,临行前那一晚,竟莫名其妙做出了荒唐事,现在想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苏庄主满面颓然,“到了这般田地,淡然那肯定是瞒不住了,莫非丹青想她从外人口中得知你同岳思卿的事?” 苏夫人冷笑道,“媳妇既然对青儿纳妾的事并无异议,如今那个人是她姐姐,她更没立场有什么异议。” “这怎么一样?为青儿纳妾,是媳妇点头应允的,名正言顺,青儿并无失德。如今出了这种事,说不好听些,是丹青同岳小姐私通,于情于理都不和。” 苏夫人思量苏庄主的话,的确无理可争,“叫媳妇进来,你自己同她说吧,好言好语地劝着,万万别吵起来。” 苏公子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我怎么同她说?” 苏夫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腾腾燃起,“做都做了,如今不敢说?你同别的女人风流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媳妇?” 苏千顺见苏夫人言行有些过激,忙伏在她耳边低声劝了几句,之后又细细嘱咐了苏公子,拉着夫人一同出门了。 二人离去时,与等在外的岳淡然撞了个照面,心中有愧,都躲闪着目光快步走了。 岳淡然觉出不寻常,回房时心也七上八下,一只脚才踏进门,就见苏公子僵坐在床上,听到她进门的声响才默默抬起头。 一脸泪! 第59章 春光乍泄 岳淡然心中一惊,快步走到床前,“夫君怎么了?” 苏丹青满心愧疚,“我有话要同夫人说,却不知如何出口。” 岳淡然忧心忡忡,自以为是苏庄主与苏夫人又拿子嗣之事逼迫他了。 以苏公子的温软性子,夹在中间实在是委屈了。 “夫君不必伤心?事到如今,除了顺遂爹娘的心意,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她会错意了。 “为夫做错了一件事,不知怎么同夫人说……” 苏丹青连声音都带着一点沙哑,岳淡然的心中这才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与他交握的手也有些颤,“夫君有话直说,没什么是我承担不起的。” 他本想将那一晚的事永远埋藏在心里的,如今却避无可避,要同他最不想提及的人提及,“维王府的送别宴上,我喝醉了,同思卿做了不该做的事……” 什么叫做了不该做的事? 岳淡然心一沉,“夫君说什么?” 第39节 “我并非有意,只是当时神志不清,将思卿当成了你……早晨醒来时竟睡在她房里,我吓得匆匆忙忙跑回了房,幸好你醉的不清,还没醒过来……” 岳淡然的耳边像有百十来只蜜蜂在飞,“夫君瞒了几个月,为何今日同我说?” “当初……思卿没有为难我,也有意帮我隐瞒,原本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同你说,只是,只是如今……” 没有为难,有意隐瞒? 那当日岳思卿愤恨恨说的一句“相见有日”却是为何? 岳淡然耳边的蜜蜂全变成了苍蝇,她从头到脚都觉得恶心,“维王殿下来药王庄也是为了这个?” 之前不是没怀疑欧阳维登门造访且多日逗留的目的,他虽然日日都来看望苏丹青,她却为了避嫌刻意躲开了,他们私下里只是匆匆照面,还不曾说过一句话。 他每次看到她时都会露出满含深意的笑容,她现在才明白,那兴许是幸灾乐祸,又兴许只是怜悯。 苏丹青望着脸色惨白的岳淡然,眼前渐渐一片模糊,“爹娘是说思卿有喜了,孩子是我的。” 岳淡然只觉她耳边的苍蝇都钻进了肚里,卯着劲往上顶,“爹娘听谁说的,姐姐吗?” “维王殿下见了爹娘……” 维王殿下啊! 她强忍着想吐的冲动,极力回忆岳思卿这些日子的言行举止。 身子是有些发福,却还看不出有喜。 岳思卿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她却半字不提有孕的事。一边偷偷摸摸地怀着苏丹青的孩子,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照顾,什么样的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 岳淡然两眼失焦,顾自喃喃道,“要是姐姐在我们离开王府时有喜,如今岂不是将近五个月的身子了?” 苏丹青把头埋在腿上,泪水湿透了锦被。 岳淡然强迫自己从大局着想,不可意气用事,“夫君何必庸人自扰?要是姐姐果真怀的是你的孩子,对苏家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对她来说更不是坏事,来日她走也走的安心些。 苏公子拭去脸上的泪,“孩子不是我的,还会是别人的吗?” 岳淡然在心里暗笑他天真,苏丹青愣愣望着她的眼,挣扎了好半晌,才出言为岳思卿正名,“我同思卿那一晚是她第一次,我也没想到,在那之前,你姐姐还是处子之身。” 岳淡然一口气上不来,像被人硬灌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岳思卿是处子? 当初她在她房门外听到的那些暧昧之声是幻觉?欧阳维亲口承认与岳思卿有实是幻觉? 真真假假,虚妄实在,恐怕只有不堪以恶意揣测岳思卿的苏公子才会被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所蒙蔽。 苏公子见岳淡然面上风云变幻,多心地以为他说的关于岳思卿的话让她推己及人,自惭形秽。 岳淡然咬了咬牙,“事已至此,夫君有什么打算?” “夫人意下如何?” 苏丹青整个人都憔悴了,垮在床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岳淡然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从前不觉得,现下她倒以为罗刹这名号用在苏丹青身上再合适不过。胆敢爬了南瑜第一权王处子情人的床,女孩家身怀有孕找上门来,他居然还满脸无辜地问她“意下如何”? “要是姐姐肚子里怀的真的是夫君的孩子,夫君理应给姐姐一个交代。” 苏丹青不知道她为什么三番两次强调是不是他的孩子,岳思卿洁身自好,举止收敛,绝不像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岳淡然咬咬唇,“爹娘怎么说?” 苏丹青复又坐立不安,“爹娘要我负荆请罪。” 岳淡然心道:若欧阳维真心刁难,休要说“负荆请罪”,就算“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我去问问姐姐的意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岳思卿想要什么,早在跟随欧阳维来药王庄之前就已打定主意,不论他们怎么做,到最后留给她的都只有随波逐流一个选择。 苏公子眼中盈着水光,拉岳淡然的手也紧了紧,“夫人不生我的气吗?” 岳淡然知道她没立场生气,却管不住自己的心。 原来她对苏丹青并不是全然无情的,否则心就不会像被刀戳一样痛了。 “夫君躺下歇息一会吧,我去去就来。” 岳淡然不知自己是怎么游荡到岳思卿客房的,明明鼓起勇气敲了门,原本预备要说的话却在门开的刹那被瞬间抽空。 映入眼帘的是炫煞世人的春风笑颜。 一时间,她竟想起了当年在桃花树下的那个他露出的那张笑脸。 岳淡然愣在当场,灰白的脸全转成红,远远跟着的白术也低着头不敢上前。 欧阳维笑着与她四目相望,直到岳淡然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他才居高临下做了一个迎客的手势,“少夫人请进。” 岳淡然尴尬地回了一拜,“殿下有礼。” 白术也要上前,却被欧阳维一个凌厉的眼神挡在门外。 岳淡然自觉走进了狼穴虎口,镇定心神开口道,“没打招呼就擅自登门,是我们唐突了。” 屋子里连个服侍的人都没留,否则也不用他亲自开门了;她之前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在岳思卿的房里,心里面生出撞破了什么的难堪。 欧阳维轻声冷笑,“苏少夫人有事?” 沉音入耳,岳淡然脑子倒清楚了几分,“殿下不是去见了庄主与夫人,我就是为那事来的。” 欧阳维有些玩味地看她脸上的表情,顾左右而言他,“但凡是为人妇的女子,都自称妾,你却从不,这是为什么?” 岳淡然被问的措手不及,一时不知怎么答话,正尴尬着,岳思卿从内室开门走出来。 岳淡然细细打量岳思卿的身量,小腹的确比从前鼓起不少,却因她刻意的着装掩饰住了。 岳思卿顺着她的视线扶住肚子,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欧阳维,“妹妹这么晚来,想必是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殿下可好先回避?” 欧阳维挑挑眉毛,端臂回望岳思卿,半晌,轻轻翘起嘴角,预备出门;同岳淡然擦肩而过时,他的眼角都带着几分笑意,眸子中却流转着不知名的凌厉。 岳淡然一阵脊寒,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等她回头去看岳思卿时,却发觉岳思卿的眼神比欧阳维还阴冷,“淡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看来她是早就猜出她的来意了。 “姐姐果真有喜了吗?” “药王庄都是大夫,要找人来验一验吗?” 岳思卿一脸似笑非笑,岳淡然却也不怯然,“姐姐有喜了就找上门,说孩子是我家夫君的,是不是太儿戏了?” “妹妹不信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苏丹青的?” 实话实说,她的确是不相信,可要她当着岳思卿的面怀疑她的人品贞洁,她是万万也说不出口的。 岳思卿凝眉冷笑,“你当我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吗?” 是否人尽可夫……岳淡然不敢确定,了至少在岳思卿的男人里面,有过一个维王殿下。 岳思卿轻哼一声,“妹妹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明人不说暗话,我清清楚楚地问,姐姐也要明明白白地答,只要你指天誓日说一句肚中的孩子是丹青的,我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岳思卿摇头讪笑,又似乎是嘲笑,“我是你拘押的犯人吗,凭什么要明明白白地答。苏公子认定了我只有过他一个人,就算这孩子是别人的,他也认定了不是吗?” 别人的?欧阳维的吗? 岳淡然气的身子发抖,“姐姐是承认孩子不是我家夫君的吗?” 回应她气急败坏的,是岳思卿嘲弄的表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说得清?” 话说到这个份上,岳淡然反倒坦然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何不直说?” 第60章 投石问路 “我要什么你不知道吗?姐姐年纪也不小了,不想流落在外东奔西跑,只求安安稳稳地找个归宿罢了。” 岳思卿面上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那张羡煞人的魅惑容颜背后却有着不可言喻的隐晦情感。 这哪里是一个求安稳的女人,这分明是一个抑郁不得志,野心难偿的可怜人。 岳思卿从小就心高气傲,能让她退而求其次的,绝对不是简单的诱饵。 “姐姐想入苏家的门?” 岳思卿听她话中有挑衅之意,冷着脸反问,“凭你也配问我有没有入苏家门的资格?说到底,你的这桩姻缘,也全靠我当初的成全。” 当初的成全? 她当初的所作所为,可谓人神共愤…… 权衡利弊,岳淡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心中怨念,“我并非颐指气使,却也的确质疑姐姐有没有资格被光明正大抬进药王庄。要是你腹中的孩子果真是丹青的骨肉,我必极力促成这桩姻缘,要是你借花献佛,故弄玄虚,我就算与整个神剑山庄撕破脸皮,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岳思卿勾唇一笑,笑她不自量力,“为我撑腰的可是维王殿下,莫非你要同整个南瑜撕破脸皮?” 岳淡然身子一震,“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一样!” 岳思卿从没见过磨利爪子,神情癫狂的岳淡然,就算她从前被折磨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只会忍,如今,却怎么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嘴上却故作不经心,“你要是执意阻拦,苏家人会认定你心胸狭窄,无德善妒。” 岳淡然轻声冷笑,“心胸狭窄也好,无德善妒也好,就算我落下骂名,也不会让心怀叵测之人伤害丹青。 岳思卿瞠目结舌地望着岳淡然,极力想从她脸上找寻什么破绽,“你竟……当真对苏丹青动情了?” 一句话像匕首一样插进了岳淡然的心。 她曾万分笃定地以为,要是自己能幡然醒悟对苏丹青动情,就跳出了悲哀的牢笼。 如今一切也都靠不住了。 她对苏丹青的亏欠,竟以这么个不堪的方式得到了变相的解脱,心中的愧疚消磨,变成了难言的苦涩,三年…… 三年的自私固执,冥顽不灵,现在看来,是喜是悲? 岳思卿不会知道,岳淡然对苏丹青的维护,是愧疚大于真心,她眼中的岳淡然的只是个飞蛾扑火的傻女人,被夫君背叛了还在一意孤行地护短。 “是非自有公论,你不必在我这里张牙舞爪,时辰不早,恕我失礼送客了。” “姐姐好自为之,我也不叨扰了。” 第40节 岳思卿生受了岳淡然一记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万年装扮的脸上终于透露些许底气不足。 逐客令下了半天,岳淡然才收回目光,转身出门。 一只脚踏过门槛,身子沉得犹如千斤,幸得白术冲上前一把扶住,她才没狼狈跌倒。 二人掺着手往回走,白术明知不对头也不敢问半个字,正陪着主母皱眉头,后脑就是一疼。 岳淡然眼看着白术被敲晕,扶着她躺到地上,对从天而降的银剑冷颜道,“你这是做什么?” 银剑眼都不眨,“王爷有请夫人。” 有请? 摆的恐怕是鸿门宴! 银剑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话音刚落便快步起身;岳淡然原本也没打算要拒绝,回头瞧了眼无辜遭殃的白术,闪身跟了上去。 月华下的,是招摇到让人发指的维王殿下。 可惜,半夜站在人房顶的,就算一身潇洒风华,也逃不过鸡鸣狗盗的恶名。 欧阳维眼看着岳淡然娇俏轻盈的身子在他面前落下,不紧不慢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想摸上她的发髻,“害我白等了这些天……淡然怎么也不去我房里见我?” 如此不合时宜的顾左右而言他,虚伪轻浮到让人厌恶,岳淡然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正色道,“王爷叫我来,有何吩咐?” 欧阳维被冷落的手攥成了拳,脸上的笑容却一分不乱,“重逢这么久还没好好说上话,找你来叙叙旧也不成?” 他面上明明和颜悦色,岳淡然却像被扇了巴掌一样痛感鲜明,“叙旧不必了,我想求王爷解惑。” 欧阳维气定神闲,笑容比春风还要醉人,“淡然是想问,我有没有收服郭狄辉那老匹夫?人心这东西,想来奇怪的很,真情与否都无所谓,只看被你下功夫的那个人会不会领情。” 岳淡然冷冷望着他,目光隐含利剑,“王爷,我想问的是……” 不等她说完,欧阳维就提声将她的话打断,“君臣之情,怕就怕在相互猜忌,祸起萧墙,纵使坚如铁桶,也经不起一点背叛的种子。” 岳淡然上前一步,整个人跪的僵直,“我只是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庙堂之事,管不了也不想管,请王爷恕罪。我想同你问的只有一件事,请王爷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戏弄小女了。” 欧阳维有些气恼地看着矮了他半截的女子,斗气不发话让她起身,“淡然想问,思卿腹中是谁的骨肉?” “不错。” “你怀疑思卿腹中怀的是我的骨肉?” “不错。” 欧阳维若有所思地笑了,“何必这么心急?你若真想知道,就得应承我一件事。” “请王爷吩咐。” “王爷,殿下,叫的多生分,从前你叫我师兄,如今身份不再,情分却日久弥深,不如你改口叫我名?” 日久弥深,哪来的日久弥深? 岳淡然恨极了他的故弄玄虚,“望殿下直言相告。” 欧阳维也对岳淡然的不上道很是气恼,“你要是不改口,就自己猜一辈子去吧。” 岳淡然轻哼一声,顾自站起身,“且不说苏家满门都是名医,孩子生出来滴血认亲这种事,就连我这种小女子,也不是做不了。” 一语毕,再不废话,转身就要跳下房。 欧阳维被她的决绝击的措手不及,慌乱中唯有放弃风度扯住人,“思卿腹中孩儿是你夫君的……” 岳淡然果真乖乖停住了脚。 欧阳维掩藏踉跄,又恢复到不慌不忙的姿态,“这几年,思卿只有过你夫君一个人,除去他,还有谁?” 岳淡然用力甩开他紧紧抓着她肩膀的手,“殿下是在信口雌黄吗?” 欧阳维愣了愣,强作出一个笑,“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 彼时岳思卿说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浮上心头,积攒多日的疑惑再忍不住,虽千难万难,岳淡然还是将难以启齿的话问出了口,“那一晚你可有对我……做过什么?” 欧阳维黑眸闪了闪,竟呵呵笑起来,“哪一晚?” 拖长音! 明明是故意的! “我们离开王府的前一晚。” “哦……就是苏丹青与岳思卿暗度陈仓的那一晚……” 还是拖长音! 还是故意的! 岳淡然欲拂袖而去,却又被欧阳维扯住胳膊,“我哪里对你做过什么,不过是见你吐的一塌糊涂,又醉的昏天黑地,遣人送你回房罢了。” 话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抓不住半点破绽,莫非一切真的就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岳淡然勉强打消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抬头,又见欧阳维笑的诡秘非常,“王爷笑什么?” “我笑你自作聪明,若岳思卿怀的孩子是我的,我是疯了痴了还是癫狂了要拱手送给别人?维王世子他日必定是人中龙凤,说不定还能成为南瑜储君,怎肯屈就小小的药王庄?” 这一句实在到不行的话,比之前的一万句插科打诨都更能说服岳淡然相信。 欧阳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事已至此,淡然预备怎么办?” 岳淡然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挑衅的目光,“我只是个小女子,此事自有公婆夫君做主,轮不到我插嘴。” 欧阳维皱着眉头“哦?”了一声,“莫非你公婆夫君要将思卿娶进门,你也坐以待毙不插嘴。” 岳淡然咬咬腮,“要是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果真是夫君的……她自己又心甘情愿,让人进门也是理所应当。” 好一个理所应当。 欧阳维冷冷看着岳淡然,初时的温和态度全变成了不知如何发泄的嘲讽与愤恨。 “当初是谁说誓死不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的?莫非淡然从前说的话,都只是戏言?” 岳淡然脸上燃起一团火,心中却并未有愧意,“我曾说过这种话吗?当真是不记得了。” 好一句当真是不记得了。 她这是在红口白牙的狡辩吗? 欧阳维眯起眼望着岳淡然,像是要穿透她的眼睛看向他们曾经的过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说过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若有一人对你一心一意,你必投桃报李,也是你说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原来真的说过那样的漂亮话呢。 如今要她怎么承认……当初的那一番高谈阔论,只是赌气曲心的豪言壮语? 对待自己的心上人,会言不由衷,苦苦纠结;反而是对待无法付出真心的那个人,所谓的宽容忍让,所谓的贤良淑德,才是不经心不在意。 第61章 尘埃落定 岳淡然落荒而逃时,欧阳维没有再拦,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头若有所思。 任谁也分辨不出,他脸上极力掩饰的是失望,悲凉,还是难以逾越的怨恨情殇。 回到院子时,白术已不在原地,岳淡然惊吓不小,快步跑回房,远远就见门口站着翘首企盼她的木香。 木香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少夫人,你到哪里去了?” 岳淡然也松了一口气,“白术回来了吗?” “回来有一会了。白术昏在路上,一醒来不见你的人,吓得七魂少了六魄,正在房里哭呢。” 岳淡然过意不去,红着脸编了个瞎话,“我见她不好,想就近找人搭把手,叫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她就不见了。” 木香点点头,陪着一同进房。 岳淡然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少爷可还好?” 木香滞了脚步,低头道,“少爷不让我们进房伺候。” 岳淡然深吸一口气,走进内室;苏丹青见她回来,挣扎着想下床,她不得已快走几步迎住他,“夫君别妄动。” “夫人,如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似有千言万语。 “我问过姐姐,孩子确实是夫君的……” 苏丹青颓然倒在床上,脸色都苍白了。 岳淡然心中五味杂陈,好一阵悲从中来。 “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岳淡然长叹一声,“为今之计,只有禀明父母双亲,将姐姐明媒正娶入苏家。” 明媒正娶?他是已有正妻的人,怎么还能明媒正娶另一个女子? 苏丹青含泪摇头,“夫人怎么办?” 岳淡然望着他的脸,苦笑道,“夫君若想留我,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她嘴上说无所谓,心里却并不是无所谓的。无论她爱不爱苏丹青,她都没办法同别的女人共有一个男人,尤其那个女人还是岳思卿。 苏公子沉痛不已,“我不会让夫人受委屈的。” 岳淡然面上沉然如水,心里却在狂笑,笑他,也笑自己,笑他们对彼此的伤害虽无心,却都那么深刻实在。 愁多知夜长,悠悠安可忘。久到如年的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要是“武侠”,“秘史”这类江湖名刊也设个贤妇排行榜,那曾经的岳淡然十有八九是有望上榜的。 天下间有强颜欢笑被迫接受公婆夫君安排来的“姐妹”的,没有陪夫君跪在公婆门口求人将自己的“姐妹”接进门做另一种意义上的姐妹的。 就事论事,苏家夫妇的确矫情了些。 当初明明是他们找上苏公子的,如今儿子媳妇想开了要顺遂他们的心意,将怀着私生子的女人光明正大接进门,老人家反倒摆起了架子,作出看不惯小辈轻浮做派,小惩大诫的姿态来。 最该喊冤叫屈的岳淡然,最后却像个逆来顺受的哑巴一样陪人受过,忍受着药王庄上下各色指摘的眼光和不甚低声的碎语,搂扶着身子本就熬到虚弱,随时预备发昏的苏丹青,跪在药王庄的正堂门口,等待苏家夫妇“回心转意”。 岳淡然不是猜不出苏庄主与苏夫人此举的用意。 等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欧阳维终于登了正堂的门,跑来为人求情,岳淡然才如释重负。 第41节 可见到他的那一刻,肩上又似压上了千斤物。 昨晚对面相持在月华下,他的眼中还有一丝清澈,如今却只剩不明缘由的阴霾;迈进房中的步子明明是轻快的,每一脚却都像踏在她身上,残忍决绝。 岳淡然眼看他由远及近地走来,不知不觉就看的发了呆;直到苏丹青昏在她怀里,她才收了无礼冒犯的目光。 欧阳维从跪着的两人身边经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岳淡然的心莫名就痛不可言。 欧阳维进正堂不出一刻,已跪肿了膝盖的苏丹青与岳淡然终于也被招进房。 岳淡然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欧阳维身上散发出的冲天寒意,偷眼去瞧,他却并没有看她。 过往他看向她时露出的或审视或戏谑的表情,都已看不见,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殿下也首肯,你们夫妻预备预备,择日将岳小姐娶进门吧。” 岳淡然喏喏应声,苏丹青却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苏夫人碍着苏公子的身子,将前先预备的严厉说辞都硬咽了,“婚事从简,名分却不能不定。思卿是大家闺秀,又是淡然的姐姐,进家门自然是要明媒正娶的。” 苏公子原本就跪倒的身子全都俯下去,“孩儿不答应。” 苏夫人之前大约没料到提出反对的会是苏丹青,一时吃惊说不出话;苏千顺看了维王殿下一眼,皱着眉头向苏公子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答应?” “太委屈淡然了……我不答应。” 苏夫人七窍生烟,“女人委屈不委屈都看命,她命不好怪得了别人?你爹怎么就没娶别人?你爷爷怎么就没娶别人?” 苏丹青流了两行泪,“娘说的对,都是我的错,只不过……” “不过什么?” “孩儿这一生明媒正娶的只有淡然一人,若思卿在意名分,恕我无能为力。” 苏千顺瞥见维王殿下由灰变黑的脸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苏夫人拿出脾气,声色俱厉地呵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岳淡然拉住苏丹青,示意他不要再说;苏公子却挣脱她的手,“当初同我指腹为婚的是思卿,我对她也一见钟情。之后阴差阳错,娶的是淡然,三年来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情义早比当年小儿女的晨昏悸动深厚的多。我做出那种事,已很是对不起淡然,要是连她正妻的名分都保不住,岂不成了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 不等庄主夫妇接话,原本缄口无言的欧阳维就插嘴冷笑道,“女人在乎的从来不是名分,丹青又何必在细枝末节上计较,不管你给思卿什么名分,她都注定要跟你一辈子,你对你的正妻,恐怕再也担不起有情有义这四个字了。” 听起来是冠冕堂皇的劝说,言辞间却有说不出的讽刺。 岳淡然望向欧阳维,见他神色并无二致,似乎只是就事论事。 苏公子被刺的哑口无言,却还固执地不肯点头。 苏千顺叹着气,不知如何再劝;苏夫人却不依不饶,“没人要废了淡然正妻的名分,淡然是正妻,思卿也该是正妻,二人本就是姐妹,不分你我。如今淡然都没说什么,你就乖乖听从安排。” 听到姐妹不分你我处,岳淡然差点忍不住喷出闷在胸中的一口老血。 争执不下处,通报说岳思卿在门外求见。 苏丹青身子一凛,惊惶无措软了气势。 岳思卿款步进门,同上首三位行了礼,跪在苏公子旁边,拜求的言辞恳切,“世伯,伯母,思卿不求名分,只求……腹中骨肉有个好归处。我同丹青虽两情相悦,可毕竟对淡然不住,又怎么敢在名分上计较。” 苏夫人一脸痛惜,“思卿是嫡出的大家闺秀,这么没名没分的是不是太委屈了?” “伯母不用担忧,此乃思卿该受。” 苏千顺颇有顾虑,“你叫我们怎么同神剑山庄交代?娶你做丹青的平妻,已是大大的不妥,思卿要做妾,岂不是逼我们担上亏待你的名声吗?” 岳思卿声泪俱下,“未婚先孕,我已无面目去见双亲。世伯伯母就当是可怜我,悄悄将我收留了也就罢了,待时机成熟同父母亲禀明,再做定论。” 苏夫人张口结舌,“这么大的事,亲家竟都不知道吗?” 岳思卿将屋中人挨个看个遍,“这么丢脸的事……” 苏庄主生怕她尴尬,“思卿不必多说了,你先在庄中安安稳稳住下,待你诞下孩儿,我带丹青去神剑山庄赔罪,到时再同亲家商议如何?” 岳思卿含泪点头,苏丹青与岳淡然也没反对的立场;欧阳维站起身,紧随岳思卿告辞出门了。 苏丹青让苏夫人遣人送回了房,岳淡然却被留下来训了半天话方才放出。 一出门就被风迷了眼,泪流的顺风顺水,止不住;浑浑噩噩如游魂一般走了半晌,明知身后跟了个人,她也不想管了。 “岳淡然。” 连名带姓,想装死都不行了。 岳淡然抹了把脸,低头转身,“殿下。” 欧阳维冷眼看着她行了个大礼,口气满是嘲讽,“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子?” 岳淡然默然不语。 欧阳维上前一步,低声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枉你当初还故作大方,如今事到临头才知道难过?我没料到的是,苏公子对你竟如此情深,我以为他一心爱恋的也有思卿,却不料在他心中,思卿似乎比不上你。” 岳淡然原本就七魂少了六魄,他说的话也只听进去只言片语。 欧阳维见她面无表情,笑的越发欢畅,“思卿也失策了吧。她本还以为苏丹青会执着于她不变心,殊不知他早就移情别恋,对你生情了。” 岳淡然眼前一片模糊,只想着快些从他身边逃走,“王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先退下了。” 欧阳维却不放人,“要说吩咐,的确是有一个,就当小王诚心拜托苏少夫人了。” 岳淡然抬头望他的脸。 他脸上的神情何其诡然,似嘲讽,又极尽真诚。 “请王爷吩咐。” “思卿进了苏家的门,我也功成身退,望你日后多多照料他们母子,他日我必有重谢。” 第62章 插圈弄套 欧阳维的拜托纯属多次一举,岳思卿是何等聪慧善查,所谓的人情世故在她看来,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这么个七窍玲珑的女子,哪里用得着岳淡然多加照顾。 以岳思卿的心机,应付些家长里短,简直是大材小用了。她进门时虽没名没分,可不出一个月,全庄就再没人敢对她私加非议了。 岳思卿毕竟是大小姐出身,对上对下该持什么态度,她都拿捏的十分得当,以至于初始还对岳淡然抱着几分可怜的人,也都润物细无声地被她收服了。 两位少夫人放在一处比,高下立见,岳淡然长的美,骨子里却透着自卑,说的不好听些,这女子不像主母,倒像个任人欺负的软柿子,下人们爱戴她是因为她没有架子,人随和。 岳思卿不同,虽然身份不明不白,却有着十足的派头和威严,她的和颜悦色,只是恩威并施的恩,庄里的门客下人,但凡同她打过交道的,无一不对她又敬又怕。 岳思卿几乎碾压了包括苏庄主与苏夫人在内的所有人,只是收买不了苏丹青。 苏丹青除了奉父母之命间或来为她把平安脉,便从不踏她门槛,二人连交谈都寥寥无几。 岳思卿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个结果,确切地说,她是早就料到一开始会是这么个情形。 作为外来的介入者,如何适应生长,得到周围人的肯定,绝非一朝一夕。 要是依岳思卿本来的心情,她是不愿降低身份同岳淡然争夺宠爱的,只不过事到如今,苏丹青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他若对她无怜爱,将来她的孩子就会看人脸色。 这么想着,自然而然就行动了。 不出几日,药王庄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得到消息的个个瞠目结舌。 新来的少夫人吃了少夫人亲手做的莲子粥,竟动了胎气,差点没小产。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苏庄主与苏夫人都震惊了,忙招来最有下手嫌疑的岳淡然来审。 岳淡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原是岳思卿的丫鬟三天两日来求,说她家主子想吃她亲手做的莲子粥;她还以为岳思卿是要给她施下马威,熬不过软磨硬泡,只好做了粥但求息事宁人,谁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很麻烦,全庄上下除了她,似乎也没有人有这个天时地利与动机去做危害苏家子嗣的事。 苏千顺只是恨铁不成钢,看着岳淡然连连叹气;苏夫人就没有这么好的风度,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她对岳淡然本还有一丝愧疚,经此一役,算是彻底弥补。 一开始,岳淡然还垂死挣扎地解释了几句,可她的话全被当成了巧言令色的狡辩,到最后,她干脆闭上嘴不努力了,既然注定了要背黑锅,何不一如既往打落牙齿和血吞。 岳淡然的沉默忍耐在苏夫人眼里成了变相的招供认罪,一想到她那素未谋面的孙儿差点因为这个恶毒的女子而保不住,她的怒火就抑制不住,恶言恶语出口成章,到最后竟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岳淡然从头到尾低着头,她原本以为她会哭,可跪到最后还是两眼干干。 “乱家善妒,已犯了七出之条,青儿写一纸休书,送她走!” 一语出,众人皆惊;苏庄主忙拉住口不择言的苏夫人好言劝说,“媳妇只是一时糊涂,你何必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苏丹青明知他执意维护岳淡然只会越帮越忙,这才忍在一旁不发一言,如今苏夫人说出这种话,他便再也缄口不住,义无反顾地跪到岳淡然身边,“孩儿绝不会休弃夫人。” “她要谋害你的子嗣,你也不在乎?” “要是夫人不喜欢那孩子,我就不要了。” 苏千顺瞠目结舌,苏夫人更是恼的倒抽冷气,“你自己造的孽,如今要推脱责任一笔勾销?亲生的孩儿说不要就不要,你被这妒妇下蛊迷了心窍吗?” “夫人不喜欢,就算生下来我也不想认。” “你你你……” 苏夫人盛怒冲冠,还没“你”完,就被苏千顺拉进了内堂。 二人拉扯几步,苏夫人耐性耗尽,使武挣脱,对苏庄主嚷道,“当真红颜祸水,妖孽转世。当年那姓杨的妖女魅惑的整个武林为之倾倒,如今……小丫头没有一方天地施展,把青儿可是牢牢攥在手心里……你说你当年做的什么好事?” 苏千顺也有些后悔当初同意娶岳淡然进门,被苏夫人说的一句话也不敢回,“媳妇瞧来不像是阴险狠毒的样子,谁承想会做出这种事。” “早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妮子总算露出狐狸尾巴,连自家姐姐都能下这般狠手,可见其心肠歹毒。” “夫人言辞太激厉了,媳妇从前一直都很孝顺,只因为一次鬼迷心窍做错事就一笔勾销了?丹青对她如何情深,明眼人都看在眼里,你若太严苛,只会遭人厌弃。” 苏夫人想起不争气的儿子,更气的唇抖,吩咐仆婢将人叫来训话。 苏丹青不得不起身进内堂,一步三回头。 岳淡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始至终都是那么个悲戚颓然的姿势。 苏公子才进门就被戒尺仗了身。 “娘!” “青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为娘的今日要不教训你,你果真要维护那丫头闹到家宅不宁了。” 苏公子生受了几下疼,苏夫人反倒先心软了,“你怎么不说话了?要是你拿出为夫的威严教训那妒妇几句,她绝不敢再做这种荒唐事,你却没出息地说了那些话,她以后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 “娘!” “冷落了思卿这些天,如今她又遭遇这种事,你要好好赔礼。” 苏千顺长叹一声,也低声劝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思卿都已经进门了,木已成舟,你又何必日日给人冷脸瞧,思卿还怀着你的骨肉,怎么会没有怨气,要是你护着她多些,媳妇也不会无所顾忌就做错事了。” 第42节 苏丹青咬着牙不说话,苏夫人厉声道,“从今日起,你不许再进媳妇的房门,些许的冷落只当是小惩大诫,要是由我做主,休了她都是理所应当。” “孩儿做不到。” “你要是做不到,我和你爹做主,将那毒妇赶回家中。” “娘若一意孤行,我就同淡然私奔。” 苏夫人彻底惊悚了,她说的兴许都是气话,苏丹青心里的打算却是实在的。 这岳淡然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教唆人到这种地步。 母子俩僵持不下,苏庄主出面调中说和,“丹青就听你母亲一句,媳妇这些天也憋着一股怨气,你日日在她眼前晃,她的火更泻不出来。不如你离开她几日,让她自己冷静些,说不定就想开了呢。” 苏丹青这才被说动了心思。 自从岳思卿进门,岳淡然便再没对他笑过。她的态度虽一如既往的温良,举止间却多了几分拘谨,想必真如父亲所说,是她心结还没有解开的缘故吧。 这么想着,他就喏喏应承了苏夫人的话。 苏夫人制服了岳淡然,回头又来惩治岳淡然。 岳淡然被罚跪了一晚祠堂,又被迫来岳思卿处为她头上莫须有的罪名向人道歉。 岳思卿将房中的下人都遣散了,仆婢们离开时都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偷瞄岳淡然,生怕人一走光她就会扑上去将他们主子撕个粉碎。 待房中没了旁人,岳淡然便一步步走到岳思卿面前,喃喃如自语,“孩子是无辜的,你何必拿他冒险?” “你当我是疯了吗,拿孩子冒险?实不相瞒,我自有喜胎气就一直不稳,血流了也是流了,不如拿出来做做文章。” “你处心积虑做这些,是想陷我于不义?” 岳思卿很是怜悯地望着她自小就艳羡到嫉妒的那副绝色容颜,轻声冷笑,“你总算聪明了一回。” “陷我于不义,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问的明白,我便索性答个痛快。我要的是妹妹离开苏家。” “你说什么?” “我想你走。” 岳淡然错愕地瞪大眼睛。 “你要是现在走,自己走,还能走的风风光光,去的潇潇洒洒,要是执迷不悟赖着不走,休怪我穷极手段,让你悔不当初。” 明明是鸠占鹊巢,却还昂首挺胸的像个德胜将军一般,岳淡然望着岳思卿,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 岳思卿脸上堆笑,话里的悲凉却不比她少,“要是依我的心愿,我巴不得你一辈子困在这个见不得人的深宅大院,如今为了我的儿子,你在苏家呆不住了。” 岳淡然总觉得岳思卿的话中有什么隐喻,脑子却乱成一团来不及想,一时意气,答话已冲口而出,“姐姐不用白费口舌了,我不会走。” 岳思卿巴不得她不妥协,说话的口气也轻松了一些,“阳关道你不走,偏要过独木桥,路是你自己选的,就算日后我对付你,也都是你咎由自取。” 第63章 釜底抽薪 “少夫人,少爷求见。” 隔门传来通报,岳思卿与岳淡然对视一眼,各归原位。 苏丹青之前听说消息时就慌了,生怕两人一言不合起争执,忙匆匆也赶了过来。 可惜他来晚一步,错过了整场好戏,进门时看到的只是寻常的萧索景象。 苏丹青走过去拉住岳淡然的手,柔声道,“夫人,我送你回房。” 服侍岳思卿的丫鬟们惴惴而入,又恨又怕地瞪了低头出门的岳淡然。 岳思卿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隐在唇边的冷笑透着刺骨的凉。 回房的一路,两人都缄口无言,苏丹青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中途哪个时刻她会挣脱他的手。 “你这半月过的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养身子的药都喝了吗?” 岳淡然浑身松散,默默点点头。 “思卿身子不好,爹娘吩咐我多照料她,这些日子怠慢夫人了,夫人不会生我的气吧?” 岳淡然早就料到他对她的避而不见是苏夫人的意思,虽然理解他的情有可原,可毕竟还是会伤心;庄人得知苏丹青对她的冷落,都以为是她劣行败露,罪有应得。 苏丹青幽幽望着她的脸,期盼她说些什么,埋怨的,诉苦的都无所谓,只是别再这么消极地沉默着。 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只言片语,他哪里会知道,她的伤悲都流泻在那日他被苏夫人叫进内堂的那一刻了。 岳淡然不是不想说话的,她一直都想问他相不相信她没有害人,没有害岳思卿。 最终没有问出口的原因,是因为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了,苏公子当初说的那一番慷慨陈词,早已变相地昭显他认定了是她下的手。 连枕边人都不相信她,岳淡然暗笑自己活的真是失算。 岳思卿出现之前,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三年与从前的生活比是云泥之别,原来一切虚构的和谐都顶不住一个可笑的谎言。 从她被怀疑下毒的那日之后,她就被苏夫人免了请安,免了共食,免了家宴,行动坐卧只在房里,厨房自然是不敢再去了,能做的事越发有限。 与苏丹青日日相伴的三年,她从没觉得无聊,如今又只剩她一人,就连白术木香都不大敢再同她开怀畅谈。 空落落的大把时间,只有镌刻在脑中的回忆作伴。除了想到欧阳维,她也会想起三年来同苏丹青的点滴交往,温熬成稠,痛亦觉酸。 岳淡然度日如年的这半月,苏丹青与岳思卿的日子却过的飞快。 岳思卿原本只是缺少契机,如今苏丹青无论情愿与否,都得时时陪在她身边,天时地利人和,她的功力自然全然施展。 苏丹青何其纠结,岳思卿本就是他喜欢过的人,如今又怀着他的孩子,姣好的容貌没有变,温柔的性情没有变,从前让人心动的诱人气质也没有变。 他对她的排斥并没持续多久,之后更多是愧疚:岳思卿何尝不是这桩荒唐事里的受害者,要是他连一些温柔都不肯施舍给她,未免也太薄情寡性了。 岳思卿同岳淡然不同,她从来都懂得该怎么用女人的温柔手段笼络男人,好不容易得了苏丹青的和颜悦色,自然十倍二十倍地回还。 苏丹青被岳思卿的容忍宠的日渐沉溺,这才明白从前岳淡然对他是那么的慢热温吞。 就像现在,他们明明牵着手,心却隔着一座山。 苏丹青将岳淡然送回房,事无巨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岳淡然一一应声,多余的话却半字不说。 苏公子好生没趣,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年关将近,被发配在外的苏丹朱总算得了赦免回到药王庄。 苏小姐还不知道她离家的这几个月,人情局势已大不如前,两位少夫人的地位掉了一个个,一个备受垂怜,一个备受冷落。 直到苏丹朱亲见岳淡然门庭冷落的萧索,她还不敢相信她的状况会如此凄惨;岳思卿竟能在短短时日收服了从上到下的所有人,的确本事不小。 “嫂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苏丹朱恨铁不成钢地埋怨。 岳淡然只一笑了之。 时间过去这么久,起初的辛酸不甘也都渐渐淡了,这几个月无人打扰的生活,对她反倒是一种成全。 苏小妹哪里知道岳淡然的秘密,还以为她过得何等凄凉,“哥哥从前都不敢看那女人一眼,如今怎么一天到晚围着她转?” 自古无情与多情,明明就只隔着窄窄的一根线,苏公子从来都是这么心软,三年前刚娶她时明明也是心不甘的,之后不过用了半年,就对她生情了。 “夫君受父母之命,照顾姐姐。” “怀了这么久还不生,她到底什么时候生?” “顺利的话,二三月份吧。” 苏丹朱忍了一肚子的话,“哥哥只顾着她,怎么都不来看看嫂子?” 苏丹青其实不是没来过,都被岳淡然旁敲侧击地打发了,两个人现在说句话都觉得尴尬。 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形同陌路了吧。 岳淡然知道她永远都没办法再忍受苏丹青的亲近了。 苏丹青原以为岳淡然冷静些日子,她的戒心就会慢慢消除,谁知竟适得其反,他们之间的别扭似乎越来越深。 就好像放任一个结越缠越死,到如今已成了解不开的一团乱麻。 苏丹青躲进岳思卿苦心营造的温柔乡,一开始还能忘了同岳淡然的隔阂,天长日久,忧思成稠,每一日都过得困顿煎熬。 岳思卿自来宽和大度,善解人意,苏丹青早就对她放下心防,就连同别个女子的闺房事,也能同她相商相量。 “淡然……不想我碰她。” 岳思卿早就猜到了前因后果,却故作懵懂掩面讪笑,陪苏丹青凝眉叹气了一会,才找准时机试探道,“说起来我倒有个主意……” 苏丹青如获至宝,“思卿有什么法子?” 岳思卿吊起他的胃口,却还不敢轻放饵料,“不成不成,我想的是个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苏丹青果然被挑起了好奇心,拉着她不依不饶,“思卿一说不妨。” 岳思卿这才忸怩开口,“夫君出身医家,自然也知道怎么用让人动情的药,你何不寻几支来,我叫她们缠在妹妹的茶饮里,量不消多,只让她心软就好,你算好了时间再去,还怕她拒绝你吗?” 果真是旁门左道,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比以武用强还下作,苏丹青何等心高,自然不会应承。 岳思卿却拉着他的袖子一再劝,“夫妻间使些小小的阴谋诡计也无伤大雅。你们两个不过是磨不开面子,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之后不久顺理成章了吗?” 一来二去,苏公子竟动了心,一想到多日不曾碰过的那具让人战栗的身子,就什么顾虑都抛到了脑后。 计划实施的还算顺遂,岳淡然稀里糊涂就着了道。苏丹青抱她时,她心里明明是不舒服的,身子却不听使唤。 苏公子念想多日,一招得手愈发放纵,春宵一夜,竟熬得第二日就起不得床,害得岳淡然又被口水淹的好冤枉。 苏丹青借病缠了岳淡然几日光阴,得到的却不是从前一心一意的关怀。 岳淡然的照料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天衣无缝,里外里却透着让人寒了脊背的冷。 苏丹青受不了她有为无心的态度,病愈时又被打回原点,灰溜溜跑回岳思卿处舔伤口。 岳思卿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岳淡然越执拗,她便越有希望得手;她明里陪苏丹青唉声叹气,暗中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苏丹青食髓知味,之后又故技重施了一回。 岳淡然就算是木头做的也察觉出异样了,可再想警戒已经来不及了。 在她身上发作的已不是迷情散,而是万虫噬骨的合欢蛊。 十三岁起,岳淡然就夜夜受苦,如今身中剧毒,她才知道自己从前受的苦是多么的小儿科。 第43节 如今的她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体里的骨头寸寸断裂似的痛苦,一痛就痛的没有尽头。 岳淡然正在生死煎熬之时,始作俑者竟跑来幸灾乐祸。 “从前我以为合欢蛊的厉害有些言过其实了,如今见你痛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才知传言非虚。这天下间比合欢蛊还折磨人的,恐怕也只有人月圆了,他原本是吩咐我给你下人月圆的,是我自作主张换成的合欢蛊。” 岳淡然正发作的缩成一团,入耳的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地府飘来的招魂之声。 “有人想做你独一无二的解药,让你一辈子也离不开他,我可不像这么轻易就成全他。” 岳思卿低下身子凑到岳淡然面前,轻笑道,“原本我既没有药库的钥匙,也不知合欢蛊在什么地方,只不过帮苏丹青取了几次毒药,就阴差阳错将层层机关的暗格打开了。” 岳淡然眼前一片模糊,“我对你处处忍让,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如今竟还下次狠手,用这么歹毒的法子害我?” “我也是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 “谁?”岳思卿的眼神何其无辜,脸上的笑容却阴霾狠戾,“还能有谁,自然是苏丹青啊,他怨你不要他,我只好替他出谋划策,釜底抽薪了。” 苏丹青……不不不,绝不可能…… 岳思卿笑着站起身,“你要是还想保留一点尊严,就别将自己中淫毒的事大肆宣扬,想来那蛊虫也活不了多久,算长了也就二三十年。” 第64章 迫不得已 “今天你就只能痛着,明天要是不想痛两个时辰,不如收起你那副清高的嘴脸,同苏丹青服服软。” 岳思卿冷笑一声,推门而去;岳淡然想扶凳子起身,手脚一软,又跌回地上。 噪声惊动了门外的木香白术,两人一前一后跑进来,正瞧见岳淡然倒在地上冒冷汗,忙冲上前将人扶到床上,“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夫人全身都被汗浸透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找少爷来帮你看看?” 木香说着就要去找人,被岳淡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扯住了,“小小不适,不必惊动公子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躺一躺就好了。” 两个丫头都不敢苟同,却不敢逆她的心思,讪讪退出门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岳淡然一人,静的连外头的风吹草动,人语物响都听得清清楚楚。疼痛的触角深入骨缝,像找到破绽的阴风一般发着狠地往里钻。 这是何等的极刑。 一个时辰像是永远都过不完,只剩无休止的绵延困顿。熬着熬着不知过了多久,岳淡然终于忍不住,翻身爬下床,钻入床下翻开那一块活动的砖,取出中空的暗格里藏着的一只小小的木匣。 木匣外木中玉,同皇家棺椁是同样的配制。 那里头……僵伏着一只千年白蝉。 白蝉原是她母亲藏在伏龙山的,岳淡然当初花了那么多心思进入困龙阵,找到的是她双亲留下的两件遗物。 若不是沦落至此,苦不堪言,实不该出此下策,以白蝉镇痛,被那毒物咬一口,就会折损七日寿命,天长日久,无异于慢性自戕。 岳淡然犹豫半晌,还是将手指伸了过去,全身的肌肤从被白蝉吸血的一点开始寸寸麻木,蔓延全身;削骨的疼痛被另一种感觉代替,逃出火坑烈焰,滚入寒水冰场。 她原来不信命,如今被逼如此,也不得不信了。 之前那么多次的迟疑不决,竟会因为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错有错着,她本是诚惶诚恐站在崖边,如今深渊无惧,只有纵身跳了。 哪怕明知下面是万丈深渊! 岳思卿本以为岳淡然至多熬三天就会顺低服软,谁知一连等了十几日也不见人。 就算是铜筋铁骨,也不可能忍得住万虫蚀骨的剧痛,独守空闺这些天,她该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痛,又是怎么咬牙熬住的? 莫非她那点所谓的骨气,当真被身子受苦还重要? 岳思卿疑惑了几日,忍不住去一探究竟,偏巧她过去时岳淡然正难过地床上打滚。 看到她的惨象,她总算心满意足,暗笑她自不量力;认输就能免去的辛苦,偏偏要自己咬牙忍着,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用白蝉隐痛,毕竟治标不治本,岳淡然不敢日日用,即便如此,她的身子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痛时又别是一番光景。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 这中间苏丹青也曾来过几次,他还不知道她已中了无方可解的妖蛊;偏偏岳淡然死守颜面不肯妥协,面对他时虽未冷眼以对,却也是不假辞色。 正月刚过,苏丹朱就求得苏千顺的首肯,日日同岳淡然学剑法;苏夫人忌讳她们亲近,找个时机又将女儿送去双刀门了。 冬去春来,岳思卿临盆在即,药王庄上下都洋溢着仰盼长孙的喜气;岳淡然早已游离世外,巴不得众人都忘了她的存在。 苏夫人一直提防岳淡然横生枝节,直到岳思卿平安生产,她才放了半颗心。 苏丹青初得麟儿,喜不自胜,苏夫人再提要他明媒正娶岳思卿做平妻,他也没了异议。 西庄喜气洋洋,东庄死气沉沉,木香白术好心提醒岳淡然去给即将上位的岳思卿道喜。 她们毕竟是姐妹,要是能效法娥皇女英和和气气地共事一夫,怎么也比如今的王不见王好得多。 岳淡然如何肯应,她虽不能亲手杀了岳思卿,也绝不会为了周全掩面同她的仇人和颜悦色。 要是有选择,她一辈子也不想再见那个心如蛇蝎的狠毒女人,可有些事想躲也躲不过。 苏庄主与苏夫人一举得孙,解了岳淡然的禁足,特令要她参加孩儿的满月酒。 神剑山庄自然也接到消息。 岳华昊修书三封,一谴岳思卿败行失德,二谢药王庄宽和收容,三求亲事低调。 岳庄主的所求正和苏千顺的心意,毕竟自家儿子娶了一双姐妹的事,大肆宣扬也不光彩,不如借孩子的满月酒悄悄把喜事做了,彼此都不失颜面。 药王庄家宴当日,外头的宾客一人未请,神剑山庄也只有岳思凡前来道贺。 岳淡然虽不情愿,碍于身份也不得不出席喜宴。 她不堪忍受的,是看到那个可爱的孩子。 要是她的孩子没死…… 酒入愁肠,万断情殇。 满座觥筹交错,只一人颓然失意。 岳淡然从前从不贪杯,今日却放开酒量,在座的无不愕然,自以为她是因为妒忌岳思卿而举止失态。 苏丹青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却也束手无策。 宴罢,岳淡然遣了服侍她的木香白术;午夜时分,疼痛如期而至,手指伸向木盒,终于还是缩了回来。 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多活七日总是好的。 整个人被一点点折腾光了力气,内功外功泄成虚。 生死不能之时,岳淡然竟闻到空气中弥漫起让人消沉的气味。 明知是迷香,她却无能为力。 身子因为药力的麻醉动弹不得,意识却因剧痛还残存三分。 朦胧中似乎有人偷偷跳进她的房,一步步迈近她的床。 旧人哭,新人笑,不远处的洞房,苏丹青与岳思卿也是彻夜难眠。 苏丹青一闭上眼,所见的都是岳淡然那张憔悴绝望的脸。 岳思卿自然知道他辗转反侧的缘由,在黑暗中露出一个讥笑,起身柔声问了句,“夫君是睡不着吗?” 苏丹青满是愧疚,“吵着夫人了吗?” 岳思卿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点了灯。 苏丹青忙起身将人扶回床上坐了,哀声长叹,“今日宴上,瞧着淡然的脸色实在不好,一想到就睡不着。” 岳思卿也陪着他愁眉苦脸,“妹妹怕是伤心了,这些日子她虽硬撑着颜面,其实心里还是盼着夫君向她赔礼服软。那丫头自小就是偏激的性子,吃软不吃硬,不如今晚你我用个苦肉计,挽回她的心吧。” “什么苦肉计?” “洞房花烛夜你扔下新娘跑去看她,但凡是女子都会动容的吧,想来她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冷着脸赶你出门了。” 苏丹青自觉有理,心下却还有些犹豫,“今天是你我大喜之日,我怎么能扔下夫人?” “要是你们和好如初,我也能放下心头大石,彼此解开心结,皆大欢喜。” 苏丹青感念她的善解宽和,禁不住将人拉到怀中,“夫人贤良如此,能娶到你们姐妹,我真是……此生不枉。” 岳思卿依偎在他怀中,心中暗笑道:娶是娶得到,留不留得住,可不好说。 二人缠绵几许,苏丹青便辞了岳思卿,一路往岳淡然处来。 他之前就料定岳思卿也是彻夜未眠。 她房里果真亮着微细的灯火。 苏公子心里一喜,放缓了脚步,偷偷从门缝里瞧,灯火下竟有一条长长的影子站在床前,一件件除衣。 居然……是个男人!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瞧,那宽衣解带往床上扑的不正是岳思凡吗? 而此时的岳淡然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并非神志不清,也丝毫没对岳思凡的不堪举动有所制止。 莫非这二人是在偷情苟且吗? 苏丹青看到的一幕太冲击了,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脚下一软,颓坐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远远不是真相的全部。 岳思凡的确心怀不轨潜入岳淡然的房中欲行猥琐;岳淡然虽软的连大声说话都不能,却还是咬着牙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她会要他的命。 岳思凡也疑惑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明明是软成一滩水的人,她浑身散发的戾气却是他从前从没见过的;面对如花似玉的脸庞,玲珑姣好的身子,心里又动了念头不想走,左右挣扎,一时犹豫着该去该留。 子时将至,疼痛从全身的骨缝中渐渐隐去,岳淡然从喉咙里发出如释重负的喟叹。 屋外的苏丹青再也矜持不住,推门闯进房里。 岳思凡已打定主意死在牡丹花下,扑到床上做轻薄的恶事,被苏公子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横滚下地。 苏丹青只在门口就望见了衣衫不整,虚弱战栗的岳淡然,越发将所见的一切都错了意。 第44节 岳淡然全身透湿,眯着眼叫苏丹青一声,喉咙却被胸口的闷气顶住发不出声。 苏丹青走到床前时眼前一片模糊,他望着岳淡然,心里盈满了化解不开的酸苦;跌跌撞撞转身出门,撞倒了桌上的杯盘茶碗。 应声而来的木香白术揉着惺忪的睡眼,也将这一室不堪瞧在眼里;二人都惊诧的不知所措,看向岳淡然的眼神也充满恶意。 苏丹青逃似的奔出房门,木香白术也慌乱地跑了出去。 那三人的目光却像烙铁一样烙进了岳淡然的魂里。 第65章 无力回天 恶行败露,岳思凡已无地自容,一时不知怎么办,只好躺在地上装死。 短短不足一刻钟,却比岳淡然的一生还要漫长。 等蛊虫啃够了平息了,她总算恢复几分力气,起身整理了衣衫,从床下取出木匣放入袖袋,一脚将岳思凡踢了几滚,“是岳思卿给你迷香,让你来的?” 岳思凡被她周身散发的冷气逼迫的脊背发凉,默然点点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万事总有个尽头。 岳淡然从没像现在这么冷静,她取了挂在床头的剑,越步向新房飞去。 岳思凡觉得不妙,忙拉拢了衣襟跑去搬救兵。 可惜他慢了一步,岳淡然身轻步健,今日算是把轻功毫无保留都施展了,横七竖八打翻庄卫时半点不留情面,踢开新房门的飞脚更出的随心所欲。 苏丹青正躲在房中流泪,岳思卿在一旁相陪,突逢变故,两人都惊诧不已。 岳淡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也不看苏丹青,只冷冷说一句,“请夫君出去,我有话要同她说。” 苏丹青早就瞧见她手里的剑,吓得哪里敢走,慌慌挡在岳思卿面前,“淡然要做什么?” 岳淡然趁苏丹青不提防,先发制人将他扯住扔出屋外,随手推桌顶住房门。 待房中只剩她们二人,岳思卿脸上的惊惧早已一扫而空,反倒露出坦然的微笑,“你终于忍不住,要走了?” “是啊,留不住,就走了。只不过临行前,还是想跟你讨一个公道?” 岳思卿哈哈大笑,“讨公道?为谁?为你没出生就死了的孩子,还是为你自己?” “要不是你欺人太甚,我本不愿伤你,可如今我被你逼的走投无路,还有什么值得顾忌?” “你要杀我?” “今天我看到你的孩子时,我就想到了我的孩子,你的孩子活的好好的,我的孩子却连瞧一眼这浊世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你?” “你想杀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终于受不了狗急跳墙了吗?” “你不用再废话了,受死吧。” “从前是为了殿下,如今为了苏丹青,你明明恨我入骨,却不敢伤我分毫,岳淡然,全天下只有你活的最可怜,你的爱恨情仇,统统都是别人的,就算你今天沦落至此,也是作茧自缚。” 岳淡然本已决心要下杀手,听了这话反倒犹豫了,“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作茧自缚,可今天我既出了剑,就一定要见血。” 剑锋一转,即点到喉。岳思卿如何肯就范,使出浑身解数同她都成一团。 苏公子在房外拍着门板大叫,苏庄主与苏夫人闻讯而来,庄上会功夫的武师也都赶来助阵。众人合力破开门,正瞧见岳淡然将人制服了,拿剑指着岳思卿的要害。 苏千顺大叫“媳妇住手”,苏夫人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岳淡然瞧了二人一眼,不为所动,冷笑着一剑刺入岳思卿左肩。 “你们要想我饶了她,就拿千年雪莲来换吧。” 苏夫人气的全身发抖,“这毒妇疯了……疯了。” 苏千顺忙吩咐人将千年雪莲取了来,“媳妇万万不要轻举妄动,要是赌一时意气失足铸成大错,之后就后悔莫及了。” 岳淡然遥遥望着装了天下至珍的冰盒,向苏丹青道,“请夫君亲自将雪莲送过来吧。” 苏丹青人已冷静下来,接过苏庄主手里的雪莲,一步步走到岳淡然面前。 四目相对,她眼中没有一丝怨虐狂乱,有的只是难以言明的超脱自然。 “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七出之条,我已统统犯了,如今求夫君一纸休书,放我归去。” 苏丹青如遭五雷轰顶,眼耳口鼻一时蔽塞。 苏夫人在旁喝道,“我们苏家不留此等无德之妇,青儿还等什么,还不速速写了休书,送走这扰乱家门的瘟神?”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中的泪怎么也圈不住,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成了轻而不闻的一句问,“相依相守三年,你可曾对我有情?” 岳淡然自然明白苏丹青口里的此情为何情。 她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长久背负在心头的枷锁,今日终得卸脱,“夫君……我一直觉得对你不起……直到你有了别人……其实我很高兴,你我扯平了,我从此再不欠你。” 苏丹青泪如雨下,满眼都是绝望。 岳淡然却两眼干干,“我伤了你的心,你也伤了我的心,我伤心的是你信你听到的,看到的,却不信我。” 苏丹青一时失声,伸手想碰那个遥不可及的眼前人,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身;苏夫人已催促他落笔,他不知自己写了什么,又是怎么写完的。 一纸离书,竟无一字不凌乱。 岳淡然从容不迫地沾了岳思卿的血,在休书上印上鲜红的手指印,又挥剑刺了岳思卿右肩,“第一剑为我自己,第二剑是为我的孩……” 话没说完,眼前就黑成一片,身子在顷刻间瘫软如泥,剑先一步落地,人随之而倒。 七七离魂散! 不愧是罗刹医仙,下手不留情面。 可怜他们做了三年夫妻,今日终于得见彼此的另一面。 苏丹青在岳淡然出剑的那一刻,扔了剧毒。 岳淡然还是快了一步,要是之前她瞄准的是岳思卿的心,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庄人一拥而上,先将受了两剑的岳思卿救起。 苏千顺亲自诊了,认定是皮肉伤,众人才舒一口气。 苏夫人要将岳淡然送交官府,被苏丹青执意制止;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喂她吃解药,“对你下手,实非我所愿,情势所迫,就当我欠了你。你要是还喜欢他,我就成全你,今日放你归去,愿你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终究还是误会她了。 岳淡然呕一口血,将离别的话都噎了下去。 岳思凡挣扎着上前来,苏公子看他一眼,颤抖着将岳淡然推到他怀里,“七七离魂散是极厉害的剧毒,即使服了解药,也会让人双目失明,口不能言,内力尽失,七七四十九日内恢复不了。望岳兄对她多加照料,别再让她受委屈。” 纠葛因他而起,岳思凡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他惶恐不安地接过人,连天亮都不敢等,就要带着岳淡然匆匆上路。 苏夫人嚷着要将千年雪莲要回,被苏千顺好言阻拦,“淡然服侍我们一场,那身外物就当是为她送行吧。” 晨昏交替,车轮吱呀,岳思凡纠结不堪,喃喃低语,“淡然……我不能带你回家,我家夫人是个油盐不进的母老虎,要是她知道你我的事,恐怕会对你不利,爹娘那……也不好交代。” 岳淡然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只想冷笑,岳思凡分明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亏得苏丹青一直错以为她心仪的人是他。 她心里虽万般不情愿,迫于形势,只能扯过岳思凡的手,在他掌心写“你且放了我便是”。 岳思凡怎么敢应承,“淡然眼盲口哑,武功尽失,我如何能将你丢下不管,只是……” 岳淡然不想再多听他一句废话,挣扎着想下车。 岳思凡不肯放人,纠缠半晌,方才温言劝道,“淡然稍安勿躁,我自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 就凭他能有什么万全的解决之法。 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岳淡然就算有心离去,也没有力气动作,她现在柔弱的就连提防岳思凡的不轨都不能了,昨日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故让她绷到极限,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入鼻的是一阵甜香,沁的人懒懒的不想动,房门外似乎有人说话,那满嘴拜托,谢不休止的,正是岳思凡。 “思凡何必客气,梧桐山庄是我的别院,也就是你的别院,要是你想念淡然,随时过来瞧她便是。” 岳淡然松弛的精神瞬间紧绷。 梧桐山庄…… 欧阳维! 岳思凡不敢带她回家,竟然把她带到梧桐山庄托付给这人了吗? 踏入虎口的知觉越发清晰,岳淡然摸索着下床,跌跌撞撞地往门边闯。 外室坐着的二人听到她造出的声响,一前一后冲了进来。 岳思凡跑来将她扶住,“淡然醒了吗?怎么不乖乖躺在床上歇着,自己下地来走了?” 岳淡然竖起耳朵想听欧阳维的动静,静默半晌,只听到他轻若不闻的笑声。 听声辩位,那人像是站在离她五尺的地方。 岳思凡不顾岳淡然的挣扎,将她扶到床边,口中乱七八糟的安慰,“待我回去先禀明了父母,再安抚了那母夜叉,就回来接你。殿下已应允收留你养伤了,你等我……” 危险…… 岳淡然清楚地感觉到了危险。 口不能言,她只有紧紧抓着岳思凡的手,苦苦摇头。 岳淡然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把岳思凡当成救命稻草来哀求。 岳思凡只当她不舍,温言细语说到口干,便一刻不停地动身走了。 欧阳维亲自送岳思凡出庄,等他去而复返,岳淡然已像个武装起来的刺猬一般…… 第66章 拨云撩雨 “你怕我?” 欧阳维慢悠悠地走到岳淡然面前,尾音上挑,口气戏谑。 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不觉间,她已退的无处可退。 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怕,她现在就是一个看不见,说不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落到他的手里生死都不由掌控。 第45节 欧阳维的呼吸越来越近,喷在脸上热热的痒,岳淡然眼瞪得大大的,肩膀不争气地开始颤抖。 她想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她更想知道他下一步的动作是怎样的。 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准备。 欧阳维却笑了,“你竟真是怕……岳淡然居然也会怕……” 怎么能不怕,她之前伤了岳思卿的事恐怕已经被他知道了,以维王殿下睚眦必报的性格,把她千刀万剐了都有可能。 “当年杀一只畜生都心存犹疑的女子,如今竟眼也不眨就把剑往人身上捅,亏得你没跟岳思凡回神剑山庄,要不然,人家爹娘当真要活蒸了你。” 落在你手里会好几分吗? 岳淡然禁不住冷笑。 微微弯起的嘴角被他伸过来的手指抹平,他的唇已贴到她耳边,“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这个笑……满心不屑的这个笑,一瞧见你这么笑,我就禁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了,鄙夷了,据而远之了。” 开开合合的唇撩拨她敏感的耳廓,岳淡然忍不住痒,向后缩了缩,幸好欧阳维没追过来,反倒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她,“脸红的好厉害。” 案上待宰的鱼,不知拿刀人何时落手,岳淡然脑子里流过无数猜测,只能强作镇定,直挺挺地站着;欧阳维像是故意要折磨她,半晌没声响,没动作,不知道在干什么。 半晌,欧阳维才又啧啧,“你瞧瞧你,吓得流了一身冷汗,额头都湿了。” 鼻前飘来一阵香,他在她脸上贴了条真丝绢帕,肆意涂抹。 岳淡然本还想泰然以对,欧阳维的动作却越发得寸进尺,握着丝帕的手从脸滑到颈,再从领口探入前襟固执地向下。 放肆流连的手得逞了只一瞬,就被岳淡然挥臂挣脱开。 欧阳维被胡打了几下也不恼怒,反倒带着笑意出声劝道,“你身上湿了,我帮你擦,你不谢我反倒打我是什么道理?你自己闻闻你自己,身上的味道比咸鱼还大,你昨晚到底做什么了?” 昨晚? 昨晚她蛊毒发作,内外衣被汗洗了个透,味道当然不怎么好。 岳淡然受了暗示一般低头闻闻领口,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欧阳维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劣迹一笔带过,脸上的奸诈几乎遮掩不住了,想着无论他如何猥琐,她都看不见,索性放开怀抱不再装了。 他的面目称得上扭曲,“出侧门就是凤凰池,我抱你去洗洗。” 一边看似不经心的说出这一句,他抱人的手已先一步伸到她背后了。 岳淡然双脚腾空,没命的挣扎,动作大的像是要将胳膊腿从身体上甩掉。 欧阳维被她狂躁的翻腾弄得打了退堂鼓。 他们以这个姿态出去,下头的人恐怕要笑死了。欧阳维念头一转,将岳淡然放下,提声向外头叫一句,“来人。” 小喜应声进门,不自觉地往屋里瞄一眼,正对上欧阳维凌厉的眼神,吓得立时把头低到了地底下,“王爷有何吩咐?” “差人把浴桶送进来,准备热水。” 小喜喏喏而去,过不多时就领人将东西都备齐了。 岳淡然全身寒毛倒竖,耳朵里窸窸窣窣,她心里更火上浇油一般。 等侍从们都退出去了,房中又只剩下不怀好意的欧阳维。 “不想出去洗,我们就在房里洗,趁水还热。” 什么叫“我们”? 岳淡然怎么肯逆来顺受,在被扯住的刹那闪身躲开欧阳维的纠缠,攥紧拳头表明态度。 “内力没了还这么敏捷啊。” 欧阳维又笑又叹。 岳淡然摸着墙又退两步,想离他越远越好。 “不想我帮你洗?” 犹豫,点头。 “想自己洗?” 犹豫,点头,随即又摇头。 要是让她选,她宁愿不洗,就这么脏着也没什么不好,洗干净的肉大多都是要进锅的,岳淡然有些自暴自弃。 “你自己洗也可以,不过现在你眼睛看不见,怎么自己洗?” 岳淡然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肢体语言表达“不用你管”这么深刻的内涵,索性无所作为。 欧阳维有些愤懑地拉住她的胳膊,将人硬拖到木桶前,“这是桶,里头是水,你摸摸,应该不烫;一会你自己爬进去,洗好了再爬出来,这么往床边走;这是门,我出去了你就把门锁了,这样放心了没有。” 岳淡然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听他说完后才停了手,数着脚步摸回床边,脑子里计算距离。 “床上放着换洗的衣服,在这……摸到了没有,内衣,中衣,外衣,我都分开来放,你出来自己按顺序穿好。” 眼看岳淡然有了配合的意思,欧阳维禁不住在心里窃笑,“我这就出去了,你自己小心些,别淹着了,说不出话,想叫‘救命’都没人救你。” 岳淡然迟疑着点头,耳听他越走越远,再之后就是门轻轻开合的声音,她连忙跟到门边把门锁了。 他真的出去了吗? 岳淡然竖起耳朵,房间里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更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了。 她的心放了一半,慢悠悠摸到浴桶边,笨拙攀爬,脚一滑,头朝下扎进水里。 溺水了好一会,四肢僵了也不见有人管她,看来他是真出门了。 岳淡然蜷起身子在里头翻了个个,终于安安静静地泡在水里。 湿衣服一件件脱了,洗干拧干放在一旁,身上也洗干净了,出浴时有些瑟瑟发冷,摸索着走到床边,之前放在那里的衣服却不见了。 第67章 翻云覆雨 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 岳淡然摸到木桶边,想扯搭在上面的湿衣服,湿衣服却也都不见了。 她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空白之后,想了个不是方法的方法,到床边扯件床单床幔但凡是布做的东西将自己的裸身包裹起来。 腿还没磕到床沿,人就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哪有人一边洗澡一边洗衣服的,一点都不好看。” 欧阳维的双臂桎梏的人不能呼吸,抓她的两只手比之前还要放肆张狂。 岳淡然生出被愚弄的屈辱,欧阳维却毫无怜悯之心,反倒得寸进尺地嘲笑,“开头演的那场自溺的戏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才没笑?” 岳淡然五内俱焚,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结结实实给欧阳维一耳光,手挥出去立马被抓住,另一只手也落入敌手,两只胳膊被迫折到背后,手腕扣手腕,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他的另一只手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够了,转去捏她的下巴,“你还想不想穿衣服了,想穿就给我乖乖听话。” 岳淡然脑子一片混沌,挣扎的幅度小了不少,整个人陷入矛盾的挣扎中,犹豫着怎样才能挣脱他的摆布。 欧阳维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个够本,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你求求我,我就帮你穿衣服。” 一个哑巴,怎么求? 就算能开口,她也说不出求饶的话。 岳淡然索性破罐子破摔,拼着全身的力气要挣脱他的搂抱。 欧阳维眼睁睁看着才冷静下来的人顷刻之间彻底暴躁,一边懊恼自己失言,一边又觉得他怀里的身子十分美好,“好了好了,不用你求就是了,我帮你穿衣服。” 岳淡然哪里还相信他的话,对他的提议充耳不闻,只想着用蛮力脱离他的钳制。 “再扭我就把你扔出门,让别人也瞧瞧你是怎么扭的。” 威胁奏效,岳淡然渐渐放软身子,面上的表情却半点不软,双目虽失了焦点,里面流动的却是满溢的凌寒。 欧阳维被她瞪得肉痛,落唇去亲吻她的眼。 轻吻顺着眼角落下,连绵辗转,直亲到下巴,最后落到唇上。 唔…… 久违的甜。 欧阳维发出个餍足的哼声,眯起眼越发纠缠。 岳淡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也动不得。 欧阳维被她的呆样子逗笑了,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将人抱到床边坐下,小大件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往她身上比划。 岳淡然抱臂缩成一团,膝盖轻轻打颤。 欧阳维拿条里衣往她身上贴,嘴里嘟囔着,“这东西怎么这么多带子,到底哪跟哪?” 岳淡然从他手上把衣服抢过来,预备自己穿。 欧阳维由着她扯过那块形状奇怪的丝料,笑嘻嘻地在一旁作壁上观。 她虽然看不见,却也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他灼热的视线,心一慌,难免手忙脚乱,才笨手笨脚地系好那几根带子,欧阳维就哼哼和和地在旁边说风凉话,“穿反了。” 有得穿就穿,谁管反不反,岳淡然理都不理他,只伸手去摸其他衣服。 摸了半天连个布片都摸不到的时候,她才深刻地体会到当瞎子的无助,打算发狠扯床幔的当口,欧阳维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刚才跟你说穿反了,你为什么不听。” 她为什么要听? 岳淡然蹙起眉头,手伸到床边扯住床幔,只等用力一拉。 欧阳维笑的开怀,“衣服都在我手里呢,你顺着我的身子摸就摸到了。” 哗啦。 红色大帐被扯下一角。 欧阳维越笑越大声,“你把我家的东西弄坏了,怎么赔我?” 哗啦。 再扯帐子就要被整个扯掉了,他扑过去拉住她的手,“不闹了,接着穿衣服好不好?你这里衣当真穿反了,看着别扭的很,解了重穿吧。” 岳淡然甩开他的手继续扯床幔。 第46节 欧阳维干脆把她的两只手都抓在手里,“你自己看不见不在乎,我瞧着不顺眼啊。你要是不重穿,就别想穿其他衣服了。” 这算什么理由? 岳淡然咬着牙权衡利弊,当下跟他撕破脸似乎不是明智之举,唯有忍辱暂耐,这样想着,只好屈膝挡在胸前,解开才系好的带子。 正预备把里衣反穿,衣服就被抢了。 欧阳维凑上前轻轻推她一把,“早就被我看遍了还挡什么?一开始让我帮你穿就不会穿反了。” 一边忍着笑看她无助战栗,手上已经开始动作,折腾了半天,又厚着脸皮笑道,“咦?怎么还是反的?莫非刚才没穿反,倒叫我给重穿反了?” 岳淡然忍耐到达极限,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住欧阳维一通打。 欧阳维被打的全身舒坦,笑不成声。 岳淡然爬到床边,一手扯住掉落的床帘围在身上。 欧阳维扯住没落的那一角,随手一拉,“我还以为是我等不及了,原来你也等不及了,怎么,这么想与我共鸳帐?” 床帐整个掉落下来,把两个人困在中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穿过层层阻碍扑到她身上。 岳淡然狠推几把也没能把人推开,欧阳维在她耳畔笑道,“要不然我做你的解药吧,你不是中了合欢蛊了吗?” 他怎么知道的? 岳淡然愣在当场,欧阳维却停手了,“我从你旧衣的袖袋里摸到一样东西,竟是白蝉。这些天,你就是靠自残熬过来的?” 她的秘密,到底有多少件被他知道了? 岳淡然面色变灰,咬牙点头。 “这是邪物,你知不知道?” 欧阳维一脸正色,眼中流光闪动。 邪物又如何? 当初若不是师父万般阻拦,她早物以致用,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任人宰割的地步。 “从今晚后,那东西交给我保管,不许你再染指,这身子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第68章 巫云楚雨 她知道自己把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才向苏家要了千年雪莲。 “所以你才向苏家要了千年雪莲?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也有雪莲,千年雪莲却没有,我已吩咐膳房为你烹雪莲羹了,每日按时吃些,先把身子调理好。” 如此氤氲的,迷惑人心的语气…… 岳淡然眨了眨眼,眼神空洞迷茫。 欧阳维换掉温柔的面具,带着恶意地嘲讽她,笑道,“你说你……怎么就不肯服个软呢,明明有夫君可用,却硬着头皮用白蝉,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她的事他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趁他走神的空当,他的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没关系,以后有我了,用我吧,我随便给你用。” 岳淡然被吻的喘不过气,他的动作与之前的恶意挑衅大相径庭,狂风暴雨一般不容推拒。 辗转中,她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的病什么时候好的? 岳淡然知觉危险,更用力地挣扎起来,混乱中更咬了他肩膀一口。 欧阳维疼的全身都冒了冷汗,嘴角却还带着甘之如饴的微笑,“你这是干什么?刻章吗?礼尚往来,我也得在你身上刻一个。” 话说的云淡风轻,字里行间却透着莫名癫狂。 岳淡然肩膀一阵剧痛,他的牙像刀子一样刺进她的血肉。 若不是门外有人通报雪莲羹熬好了,他恐怕还不肯松嘴。 “进来。” 欧阳维舔了一口她肩膀流出的血,钻出帐子接过侍从送来的雪莲羹。 等下人们都出去了,他才把她从帐子里扯出来,“张嘴我喂你,吃饱了才好做事。” 他都这么说了,她怎么会吃,他伸到她嘴边的勺子顶了半天也顶不进去。 欧阳维无法,凑过去轻啄了一下岳淡然紧抿的唇,“张开嘴好不好,你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千年雪莲,要浪费掉吗?” 她的脸烧的厉害,鬼使神差之下,不知怎的就已张开嘴,一口一口咽下他喂来的甜羹。 每一口都被他吹过尝过,再送来给她,动作轻缓的执着,小小的一碗羹,吃到最后已经有些微凉了。 碗见了底,岳淡然还不知道,嘴巴微张等勺子伸进来,等来的却是比勺子温热柔软的舌。 牙关被撬开,唇舌纠缠,比他咬伤她肩膀时用上了更大的力气。 一吻完了,欧阳维舔着嘴唇不紧不慢地除衣,还故意弄出声响让惊弓之鸟风声鹤唳。 岳淡然肩膀上的痛越发鲜明,心更砰砰跳个不停,她曾想过欧阳维用许多狠毒的手段对付他,却没想到他用的会是出人意料的软刀。 之前那些小小的恶作剧,渴望又温柔的吻,像是只属于情人间的私密。 他不放过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小小的皱眉,微微的抿唇,眼神由气恼变为迷茫,鼻翼的起伏,渐渐急促的呼吸……他的手指抚上她另一侧肩膀上的一点疤痕,当初为了让她妥协,他曾那么果断决绝地将玉簪刺入她的身体。 岳淡然的眼盲让欧阳维有了居高临下的错觉,原来身边养个可爱的小瞎子,竟是这么有趣的事。 想当年她耳聪目明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可爱,不是有意无意眨巴杏仁眼勾引的他心绪不能,就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到面热心虚。 如今才好,可恨的刺猬终于被拔光了刺,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第69章 尤云殢雨 近身服侍欧阳维的人都有了共识:王爷疯了。 欧阳维的确疯了,得了美人夜夜笙歌的大有人在,他却命也不要的没日没夜。 岳淡然从一开始的反抗挣扎,到之后的随波逐流,折腾到后来,手脚身体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欧阳维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说尽了,精疲力尽时就抱着她喋喋不休,起初大多是断续的闲言,之后食髓知味,竟将这些年来于朝野内外打拼的秘史也都一丝不漏娓娓道来。 岳淡然被迫当了几日听众,脑子大多数时候是混沌的,她从一开始的五雷轰顶,无所适从,熬到现在,不得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做重新的衡量与定位。 欧阳维体力恢复了就会故技重施,岳淡然一边惨兮兮悲哀自己,一边杞人忧天,照眼下的情形,欧阳维早晚要死在床上。 念来念去,念头果然成了真。 欧阳维昏倒时,他正对着她讲故事,讲着讲着声音就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有些口齿不清,等他完全没了动静,她还以为他睡着了。 岳淡然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就随心任性地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晃动了半天那死猪也没反应,想了想又狠心掐了他胳膊,力度不轻,他也还是没回应。 到最后,连她揪他的头发,挠他的手心他都没反应。 被她抓在手心的那只手,凉的不像话,岳淡然吓得爬起来试他的脚心,也冷得像冰;他的额头却热的厉害,整个人的呼吸也十分沉重。 不会真的病倒了吧?还是残留的无忧毒发? 岳淡然慌了手脚,越过他爬下床,跌跌撞撞找门。 开门时光耀的刺目,想叫人却叫不出口,这感觉实在痛苦。 还好有人先一步迎上来,“王妃这是怎么了?” 听声音像是小欢。 小欢才开口,后头就跟上来一群人。 岳淡然有些急切地指指房里,不知该怎么说明“你们主子晕了”。 可惜她看不到欧阳维正像个奸计得逞的狐狸一样斜躺在雕花大床上,望着她手足无措的窘态忍着笑。 一屋子的奴才面面相觑,看看岳淡然忧愁迷茫的脸,再看看洋洋得意只顾笑的欧阳维,无一不对这可怜的女子生出怜悯之情。 倒霉落到他家王爷手里,自求多福吧。 欧阳维看戏看够了,摆手示下,小欢嚷着要给王爷叫大夫,领着一帮人出门去了。 岳淡然无助地站在屋中央,听着门被关紧的碎响,愣了一会,摸摸索索又回到床边。 手伸到半空,犹豫半晌,还是摸上他的额头,拍打他的脸,又顺着滑下来摇晃他的肩膀。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看她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多年暗藏在心里的情愫,像潮水一样在胸中翻腾。 等身子被她揉了个遍,欧阳维才找时机抓着她的手“醒过来”,“头好晕……” 大夫姗姗来迟,为欧阳维把了脉,一板一眼道,“殿下纵欲过度,要好好调养身子,我会叫下头弄些补品给您补补,也请殿下自行节制,将王妃送到别处,彼此分开些日子最好。” 欧阳维当场黑了脸,“本王自有分寸,下去领赏吧。” 岳淡然紫涨着脸在一边,犹豫再三,拉过他的手在上头写了三个字:遵医嘱。 欧阳维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出声笑起来。 她被他没日没夜地欺凌了几日,到现在还傻兮兮地关心他,他忍不住想逗逗她,“你是被我压怕了?” 岳淡然这才冷脸甩开他伸来的手臂。 欧阳维笑着将她搂到怀里,“别生气啊,我说笑的,你担心我,我不知有多开心。” 两个人倒在床上,空气中流转着缠绵升温的情愫。 欧阳维拉过岳淡然的手,在她耳边喃喃道,“你再多写一些字好不好,这些天都是我说你听,我也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岳淡然脸红了半晌,端起他的手,滑动指尖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那些人为何称我为“王妃”? 第70章 残云断雨 “我是王,你自然就是王妃了。” 语气就像是说“口渴了要喝水”一样轻巧。 第47节 欧阳维理所当然,岳淡然却惊悚不已,扯过他的手写“为何”。 “什么为何不为何,早就说过梧桐山庄建成之日,就是我娶妃之时,我虽然还没有正式娶你过门,下头的人却都知道你就是我未来的王妃了。” 岳淡然不知所措,欧阳维却不肯就这个话题多说了,“看来真要把你送走,看着吃不着,太折磨人了!”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啊。 岳淡然拉住他的手还要写字,却被他先一步把她的手攥在掌心握紧了,“好困,我们睡一觉好不好,醒了再说。” 自从他们重逢,他就失去了昼夜的感知,不分晨昏纵情了七日,已不知是生是死了。 不出一刻,欧阳维的呼吸就变得深缓,岳淡然躺在他怀里,脑子里闪出许多天马行空的念头,熬不住困倦也睡熟了。 她仿佛做了一个长到天荒地老的昏梦,睁眼却仍是一片黑暗。 内衣中衣都被人穿好了,睡在身边的人却不在了,半边床铺冰凉。岳淡然心中一阵失落,刚叹了一口气,下首就有人出声,“王妃醒了?” 岳淡然吓了一跳,几日的浑浑噩噩,她连警觉都没了,连屋里有人她都没留意到。 下头的人见她受了惊,忙惶恐不安地跪了,“王妃恕罪。” 听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呢,大概是派来服侍她的小太监吧。 小太监见她要问话,急忙递上早预备好的纸笔。 岳淡然摸索着在纸上写道,“你家王爷去哪里了?” “王爷接了京城的飞鸽传书,便快马加鞭赶回去了,本想带着王妃一同走,只因王妃如今的身子不适颠簸,才独自走了。” 好端端的回京干什么?难道是朝中出了什么状况? 这些事本不是她该操心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神不宁,来不及过多想,她已提笔在纸上问了“京中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有些犹豫,却还是对岳淡然照实说了,“左相参奏王爷大修陵墓,底下还有十六位官员的联名。” 左相? 欧阳维似乎跟她提起过,成严家中五世为臣,三代宰相,他自入仕就深谙为官之道,怎么如今这般动作?他要是想忠君,就该趁欧阳维羽翼未丰之时出手,却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联名弹劾? 岳淡然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想了。 小太监在下首道,“王妃可要用膳?下头早预备好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用膳,岳淡然果真觉得饿了。 岳淡然正要起身,就被小太监抢先一把扶住,“王妃稍等片刻,我去通报欢公公。” 她还来不及说一句不必麻烦了,那孩子自己已经自作主张地跑出去叫人了。 顷刻间一群人一拥而入,两个女婢在她身上轻柔熟练地动作;岳淡然手脚僵硬,才被穿戴好衣服,又被扶回床上半靠着。 之前在药王庄,她也从来没要木香白术帮她穿过衣服呢。岳淡然哭笑不得,心说我只是看不见,并非手残腿瘸,何至于连穿衣走路都做不得。 小欢小心翼翼地将一碗雪莲粥递到她手里,岳淡然慢条斯理吃了粥,直到伺候用膳的人都下去了,小欢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山庄来客求见王妃……王妃是否召见?” 听他的口气吞吞吐吐的,似乎来者不善。 谁要见我? 小欢愈发不自在,磨了半天牙才轻声轻气地答了一句,“苏少夫人。” 苏少夫人…… 这名头她担了三年,如今已花落他家,变成岳思卿了。 岳思卿不在家中将养身子,跑来这里干什么,莫非是记恨她刺了她两剑,刚能好些就跑来寻仇? “让她来吧。” 如今时过境迁,她早已没了杀人的冲动,可她对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要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对岳思卿下手。 欢公公却动辄得咎,“王妃三思后行,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叫奴才们如何同王爷交代?” 岳淡然摇摇头,在纸上轻轻写下一行字:我已武功尽失,你还怕我再伤她不成。 小欢心说你怎么不明白,我不是怕你伤她,却是怕她伤你。 小欢跟了欧阳维这些年,岳思卿是个如何厉害的角色,他比谁都清楚,现下眼看着岳淡然自己往火坑里跳,他不得不出言拦阻,“王妃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实不宜见客,不如不见……” 岳淡然却一派云淡风轻:你既然不想我见她,自然早就找了借口想打发她走。既然她迟迟不肯走,就是没能被你打发。你告诉了我,是怕担上不传口信的罪名,既然她执意要见我,何不就成全了她。 小欢本想着要是岳淡然执意不见,他两边都好回话,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承想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岳思卿之前没料到岳淡然会见她,事到临头,她反倒有些忐忑不安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如今这么做,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罢了。 岳淡然安坐在床上,将一干人都屏退了。 门开关的吱呀声落了半晌,两人之间的沉默对峙才被岳思卿的咳嗽声打破,“你哑了,就乖乖听我说吧。要不是他不在,我还真没那个福气见你一面。” 岳淡然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岳思卿上前两步,望着岳淡然迷茫的脸轻声冷笑,“你今天能过的这么悠哉,全该谢我,你却不知感恩地往我身上捅了两刀,说你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恩将仇报? 她对她有什么恩?害死她的孩子,害她中毒受苦,害她背上善妒失节的黑锅,就是她所谓的恩?难道这一年来她受的苦,挨的疼都是假的? 岳思卿摇着头啧啧出声,“你是想说我折腾了你,你才捅了我?受了委屈想报仇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总要找对报仇的对象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岳淡然越发不自在,在袖子里攥紧拳头。 “当初你问我为什么对你下蛊,我说过我是受人所托,至于让我害你的那个人,那时我不能说也不想说,现在……你想不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就是这梧桐山庄的主人。” 岳淡然已经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可当那几个字清清楚楚的落尽耳朵,她全身还是冷的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自古红颜多祸水,要不是你长了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身子又如此曼妙淫当,权倾天下的维王殿下也不会千方百计想要得到你。我竟听说……他搂着你放纵了七天七夜,好不风流快活。” 看着岳淡然瑟瑟发抖的身子,岳思卿越发生出抑制不住的快意,“可怜他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又怕将你强抢了会适得其反,唯有用我做棋子去勾引苏丹青。谁知那罗刹已爱到非你不能的地步,再不是那个从前凭我一句话就任由摆布的傻子了。” 不不不,不是的,岳思卿不是棋子,苏丹青也不是棋子。岳淡然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爱的那么多年的那个人精心设下的一场局。 “所以才有了那一晚,苏丹青那么爱你,当日却又为何会同我酒后乱性,你竟然都不疑惑?” 岳淡然就算能开口说话,当下也会哑口无言了;即便双目可见,眼神也是空洞无措;她正被岳思卿的一句句所谓的真相凌迟,这感觉比合欢蛊发作还要难过。 “可谁知欧阳维竟失策了,亏得他还认定你不是个委曲求全的女子,遭了夫君背叛必定会宁为玉碎离他而去,谁知你竟真有那个容人的度量同人共事一夫……” 岳淡然哈哈大笑,“他以为你真的爱上苏丹青了,他嫉妒苏丹青嫉妒的发疯,恨你恨的发狂。他不知道,我却知道,你心里厌恶苏丹青背叛你,却还是不肯疾言厉色地拒绝他,你只是懦弱罢了。” “就像当初,你虽恨我害了你的孩子,却还是不敢杀我报仇,你以为欧阳维喜欢我,你以为我死了他会伤心,你还真是傻。” 是啊,她还真是傻…… “你不只眼瞎,心也盲。当初给你下蛊就是欧阳维的主意,他本来是要我给你下人月圆的,这样他就是你一辈子的解药,注定要跟你纠缠余生。可是我怎么会让他得到的那么痛快呢。” …… “我只是没想到,现在的结果,与他当初想要的,也许是殊途同归吧。” …… “哥哥演的那场好戏,你以为是我的主意吧,要是我告诉你,我的主意其实是他的吩咐呢?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只不过我那倒霉哥哥把色欲熏心都露在面子上,休你的苏丹青也只是个会被好样貌收买的负心郎,至于欧阳维,更是畜生!” …… “他这么爱你都会这么对你,何况是我们这些被他踩在脚下的。这些年他是怎么对我的你不知道吧,他把我当成随处可弃的棋子一般任人糟践。” ……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帮他讨好苏丹青,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将你赶出苏家,我对你说过吧,那是为了我的孩子。不妨告诉你,我的孩子也是欧阳维的孩子,要不是他应承我有朝一日会让我的孩子坐拥天下,我会贱到跑去沾那个左右摇摆,色令智昏的病秧子?” …… “他能不能人道,你亲自尝过了吧,他在我身上开心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想到你呢。说到底,男人迷恋的,也只是个漂亮的壳子罢了。” 第71章 狂云暴雨 岳思卿一笑不止,不知是嘲笑岳淡然还是嘲笑她自己。 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明明下定了决心要算一笔账,结果账算下来,个个都是输家。 岳淡然颓坐在床上,连唯一的听觉都失去了,四周的空气静谧的让人窒息。 她好像回到了从前咬牙煎熬却又不知前路的寂寥夜晚,陪伴在身边的只有击穿长空的凌冽之气。 身体极度疲乏,才没有力气胡思乱想,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为了等待灵魂从身体里抽离的酣畅淋漓。 砰的一声闷响,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欧阳维极力平缓喘息,稳住步子走进来。 岳思卿显然没料到他会去而复返,一时吃惊,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欧阳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却似要把她片片凌迟。 岳思卿还来不及开口辩解一句,银剑已如风一般飞身进房,把她带了出去。 银剑的动作虽轻,却还是被岳淡然还是发觉了,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流进了脖子,一摸才知道,原来是她的眼泪把整个脸都染湿了。 欧阳维走到床边将她扶起,故作轻松的口气,“才走出去就开始想你,不带着你放心不下,你跟我一起回京吧。” 岳淡然挣脱欧阳维扶他的手臂,轻轻摇摇头。 欧阳维没了主张,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她究竟知道了什么,他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淡然,我一路走的太急,换件衣服就回来。” 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吩咐小喜看着她,他自己往西厢去。 脑子一阵乱! 岳思卿到底说了什么? 欧阳维多年隐忍,已经很久没有在面上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即使是想将岳思卿五马分尸的那些年,他也不曾真的对她动过手。 岳思卿被踢翻在地时,才从骨子里生出惧意。 第48节 “你禽兽不如。” “我不止打你,还想杀你,你是不想活了吗?” 岳思卿捂着撕裂的伤口,挣扎着站起身,“原本我以为,为了孩子我都可以忍,可惜我做不到。” “你疯了吗,从我这全身而退还想着得寸进尺!要不是你尽心竭力为我卖命这几年,就凭你当初的所作所为,我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比起你对我的折磨,死又算得了什么。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怕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猜猜要是岳淡然知道你人皮下的真面目,她还会不会乖乖任你摆布?” “你不要以为怀了我的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想要你的命随时都要得了。” “你是如何的心狠手辣,我都看在眼里,你不用吓唬我。” “你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不过是几句实话罢了,我虽然恨她,但是一想到她落到你手里,还是忍不住会动恻隐之心。你对我无情无义不要紧,咱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互相利用。我奉劝你不要把人想的太简单了,小心玩火自焚,一个不小心死在岳淡然手里。” …… 欧阳维回房时,岳淡然正站在桌前,桌上放着一摞她写好字的纸。 ——是你主使岳思卿陷害丹青? ——是你主使岳思卿诬赖我偷情失节? ——是你主使岳思卿对我下蛊的? 相由心生,面尽愁容。 “淡然……这其中的事,不是一两句就说的清楚的。你若是一定要知道真相,我就一件一件告诉你。可有些事,知道了就永远不能变回不知道,你确定你要活个明白吗?” 她何尝不知难得糊涂的道理,可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她再想糊涂,也已经糊涂不了了。 欧阳维满心都是悲戚,“淡然淡然,人如其名,你恐怕从来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求而不得,是何种滋味。” 她不知对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滋味? 原来他从没认识过那个真正的她。 天知道她要真的像娘期许的那般超脱淡然,就不用承受如今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岳淡然的淡然从来只在脸上,她活了一十九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活在对一个人求而不得的煎熬之中。 欧阳维的下一句话彻底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我喜欢你,从小到大,我喜欢的就只有你,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他们发觉了我的心意,设法对我用计……我失身给了岳思卿,不得已才同她纠缠在一起。” 他与岳思卿,不是两情相悦吗? 原来她也从没认识过那个真正的他。 “身不由己的痛苦,不是只有女子才有。之后的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虚荣作祟,大约是以为自己找回了掌控,就能抹去当初被迫的屈辱……” “你送我的荷包,我一直都贴身收藏,我知道你故意绣了个龙游浅水,每每我看到荷包上灰头土脸的那条龙,就忍不住会笑出声来。” “你定亲之后,我好不容易才放下骄傲,想同你表白……我在桃花林从早等到晚,从满心期望等到满心绝望,直到最后你都没出现,我坐在桃花树下,望着天上的月亮,从那一刻起才真真正正恨上了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一开始我还顾及面子不敢去找你,后来还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我去柴房见你,你竟像躲避瘟疫一样嫌弃我,还对我说了那一番绝情的话。” “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我,讨厌我,那些日子我整日浑浑噩噩,心如死灰。” “你生辰那天,我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没力气与那一群牛鬼蛇神虚与委蛇,才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伤心。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难过的无以复加。你来看我,我心里其实很高兴,你却冷着脸对我说是受师父所托,不得已才来。” “就算你来见我并不是你的本意,我也感恩戴德,我对你说不能心里的秘密,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你,你却对我的亲近避之不及。我那时失去了理智,才会强迫你伤害你,事后我有多后悔多害怕,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要你不是为了折辱你,只是喜欢你想要得到你。我送你母亲留给我的玉佩,你却不知那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我当初犯的错是把心给了你,却没胆量告诉你。” “回京之前,我旁敲侧击问你对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同岳思卿有私是实,将迎娶北琼公主也是注定,我以为你失身给我,我就有了一丝奢望,直到你言辞决绝,发誓绝不同人共事一夫,若得一人倾心相付,必投桃报李。” “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本来就不想当皇帝,我当初的心愿就是做一个超凡脱俗的闲散王爷,同你携手余生。或吟诗作赋,种菜织布,或舞剑纵马,游历江湖。” “父皇驾崩,服丧未满,我听说你出嫁药王庄的消息,我不顾两位老师的反对,执意要去找你,那时候我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阻止你嫁给苏丹青。” “可中间发生了不可预知的状况,我知道了一些我一辈子不该知道的事,我这才犹豫了……那个时候我束手束脚,进退维谷,我掀了你的盖头,却没勇气让你跟我走……” “我发疯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师父拖回王府。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足有半年才下得了床。我夜夜想你痛彻心扉,苦不堪言时,唯有服用无忧才得解脱。” “我猜你一直想知道给我下毒的人是谁……你没想到吧,其实给我下毒的人就是我自己。这些年想害我的人不少,得逞的也只有我自己。淡然,你不会知道……同你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我有多想你。” “老天爷不想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该在一起,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逆天而行,自掘坟墓。” “这几年我权位未稳,岳思卿才成了我的挡箭牌。我几番挣扎要不要把你夺回我身边,对你,我最终还是私心大于成全。” “我想过强取,可我不敢,我一直以为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要是我杀了苏丹青将你拘在身边,你只会怨我恨我。” “我召苏千顺入府为我医毒,本是想下诏让他做主苏丹青与岳思卿的姻缘。我之前没想到,来王府的人竟会是苏丹青和你。” “计划乱了,却也是错有错着,我抱着一线希望,那晚,你竟真的来见我。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一度想改用苦肉计,一度想对你吐诉衷肠,让你离开苏家,可惜……到最后,也没能等来你回心转意。” 当初她以为他只是利用她……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们之前寥寥无几的相处相聚,竟只是一个个误会与错过的回忆。 她遥望他的这些年,他何尝不是活在卑微的暗处里。 “我是迫不得已,才会让岳思卿用美人计,你说过你绝不会同人共事一夫,绝不会委曲求全。那晚在屋顶,你却满不在乎地说你不记得。” “我万念俱灰,愤怒的不能自已,我以为你爱上了苏丹青,我以为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这才鬼迷心窍叫岳思卿对你下人月圆,那时……我是真的想让你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第72章 朝云暮雨 欧阳维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飘在幻境里,岳淡然以为她在做梦,做一个他与她两情相悦,相爱相守的美梦。 他清清楚楚地说他喜欢她,只喜欢她。 他清清楚楚地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跟她在一起。 年少爱恋,本就青涩多过甜蜜,大约是因为求而不得,才变得这般日久弥深。他们之前要是没有那么多的错意与坎坷,他对她的喜欢,是不是早就会被时间消磨。 这些年,欧阳维无数次想说服自己,其实他爱她的,也许只是一个得不到的执着。 他也试过暗示自己他执念的只是她的身体,因为她长得太美,所以他才会对她有解不开的欲念。 回忆过往,他每每得到她后又是怎样的结果? 第一次,他强迫了她,他多希望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伤害与羞辱,他多希望她能感受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快乐。 第二次,他用酒把她灌醉,再用药把她迷晕,趁人之危,她的抗拒都柔弱的像是欲拒还迎,他得到她时,多么怕她的顺从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别人。 这连日来的放纵,更狂乱的像是没有明天。他潜意识里一直绷着一根线,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这根线就断了。 要是他爱的仅仅是她的身体,何必管她是苦是甜,是死是活。 他也试过只当她死了。 他对自己说难道她死了,他也不活了吗? 这念头只是想想,他就心痛的什么都做不了了,连夜的噩梦,暗中派人去打探她的消息,还觉得不够,之后更是借东风做文章,亲自跑了一趟药王庄,为的也不过是跟她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可见面却成了饮鸩止渴。 他见了她,就越发打定主意要得到她,越发幻想着日日同她欢声谈笑,耳鬓厮磨。 可事实却是,他们拥有的过往中,彼此连平心静气好好说上一次话都没有。 如今的她就站在他面前,听他说出这些年他坚守的一个关于爱恋的秘密,他的自尊,他的高傲,他孤注一掷地统统都不要了。 他如此卑微地诉说他过往的笨拙,她看不见,他便连眼泪都不掩饰了,在她看不见的对面,他默默流泪着。 恍惚中,脑子里掠过许多过往的片段,要是重来一次,他们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他不后悔。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容许自己后悔,要是她想要逃离他身边,天涯海角他也会把她追回来。 欧阳维不敢想岳淡然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有没有爱过,有没有恨过。 他宁愿此刻的她是恨他的,有恨才有爱吧。 …… 岳淡然拉过欧阳维的手,用尽毕生的力气在他手心写下了几个字。 ——你何必多此一举,就算我没有中毒,我也离不开你。 欧阳维原本还极力控制着,听罢这一句后却连嘴唇都颤抖了,“淡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岳淡然从没觉得她像现在这么有勇气。 ——当初嫁到药王庄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我原本打算十年之后去找你,一辈子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欧阳维以为她写错了,或是他眼花了。 她是说要一辈子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吗? “你说的是真的?你爱我,你要我,你要扔下一切来找我?” 欧阳维眼前一片模糊,他跟她一样,都不敢相信他们对对方迟了这么多年的表白心意不是凭空里的一场虚妄。 岳淡然轻轻点点头,六年的思念成稠,忘却所有,六年的不眠不休,斩断回路,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值得不值得,年少无知也好,井底之蛙也好,他曾是她全部的怀念与希望。 一无所有的岳淡然,守着她心里唯一的一颗救命稻草,踉踉跄跄,追追逃逃。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为什么是十年,为什么要等十年你才会来找我?” 岳淡然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却含着自怨自艾的哀苦。 ——当初我跟自己说,要是十年之后我还忘不了你,我就去找你。 原来如此,他们从年少时就开始了一场赌局,赌的彼此都两败俱伤,到最后,还是他输了。 他没有她的耐心,也没有她的韧性。 她给自己定下一个忘记他的期限,是十年,而他只等了三年就熬不住先动作了。 欧阳维却很庆幸他动作了,“要是十年之后你忘了我怎么办?你只当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岳淡然长久没有回话,久到欧阳维的心都疼起来。 ——当初成亲的时候,我以为天长日久我会忘了你,可过了三年,我忘记的只有你对我的不好,那个桃花树下我思慕爱恋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了。 第49节 “桃花树下……那天你来桃花林了是吗?你来找我了是吗?你那个时候,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可是最后你为什么不出现……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要是那天你来见我,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岳淡然说不出口也不想说,当年的她太天真也太自卑了,她以为他只把她当成消遣的玩物耍弄,她以为他爱之入骨的是岳思卿。 她为了这许多个以为,狠心地连仇都不报了。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欧阳维与岳思卿之间的纠葛。 无论如何,有过肌肤之亲的两个人,不会完全无情无义的吧。 就像她与苏丹青。 岳淡然想到了许多如果。 如果没有欧阳维的从中作梗,她与苏丹青的结局又会如何? 再过两年,多则七年,她真的会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他吗? 就算是在不久之前,要是没有他负她在先,休她在后,她会忍心为了一己私欲就诈死,再不告而别吗? 谁欠了谁的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说是局势所逼,形势所迫,说到底,都只是少了一个时机罢了。 苏丹青在这一场由欧阳维一手策划的阴谋里,何尝不是最可怜的受害者,向他投怀送抱,满口不能忘情的女子,只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他被迫担上失德罪名的孩子,也只是个李代桃僵的野种罢了。 要是他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也并非不是一件乐事。可岳思卿既然挑明了她的儿子总有一天要坐拥天下,那么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苏丹青又会如何? 欧阳维同别人有了孩子…… 岳淡然被这个念头刺的体无完肤。 ——你说你喜欢我,只喜欢我,为什么要跟别人,还有了孩子? 欧阳维一时哑口无言,他只知道他真实的想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她说;开口时本想随口扯个谎的,不知怎的,说出的话却是丝毫的不加雕琢。 “淡然……我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可是你……你三年无所出,我怕你一辈子都没法生育子嗣……同你在一起后,我不想再同任何人有扯不清的纠葛,才出此下策……” 好个一石二鸟的布局啊。 岳淡然觉得讽刺,他以为她三年无子嗣是生育不了的缘故。 不过她现在中了毒,的确生养不了了。 这么看来,欧阳维的未雨绸缪,算是错有错着了。 许多年后,那孩子长大了,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亲情认祖归宗,欧阳维会拿出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他呢? 那时候的她,又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呆在欧阳维身边呢? 他们亲密无间的这些日子,岳淡然也不止一次想过她今后该何去何从,直到那些人恭恭敬敬地叫她王妃,她才半信半疑地安慰自己,兴许他对她是认真的吧。 中途的横生枝节,逼出了他多年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她这才明白了,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在偷偷地犯傻。 欧阳维等脸上的泪风干了,他才敢上前一步靠近她,将人轻轻地搂在怀里,“淡然,你原谅我吗?你原谅我吧!” 岳淡然全身僵硬,心却化成了一滩水,她没法开口回应他,只好笨手笨脚地回抱他。 “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好不好?我欠你的,用我的后半生补给你。” 后半生啊? 听起来还要好久。 他们真的有那个运气共度后半生吗?他不会再喜欢上什么别的人,不会跟别的什么人生更多的孩子吗? 要是有一天,他对她厌倦了怎么办呢,他会把她也当成像岳思卿一样的棋子,随意摆用吗? 要是有一天,他负了她,她有那个勇气向他讨一个公道吗? …… “不管你怎么恨我怨我,都不要再离开我了,也不要不理我,我一时一刻都不想跟你分开了。” 声戚戚然,几番动情。 岳淡然曾经的愿望就是做他的影子,同他一时一刻不分离,明心暗恋了这么多年,原来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欧阳维,我爱你爱的连自己都失去了。 这句话,她却只能在心里说。 “淡然,跟我一起回京城吧,你看不见也不要紧,我陪你坐车。” 第五卷 雕栏玉砌应犹在 第73章 何时救急难 两人一度陷入沉默,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欧阳维的手心又被写了字。 ——我听说京城出了事? “他们跟你说了?” ——左相联名众臣,弹劾殿下大修陵墓。 “确有此事……” ——却有弹劾,还是却有大修陵墓? “我的确派人修建陵墓,成严也的确弹劾了我。” ——殿下预备怎么办? 岳淡然本是不关心朝局纠葛的,她一直都相信欧阳维对他做的事有十足掌控的把握,当下她也只不过是随便找个话题过渡彼此间诡异的气氛罢了。 欧阳维自然明白她的心意,索性顺着她的话说,“要是我猜的不错,成严是借弹劾之举,行归顺之实。” ——此话怎讲? 欧阳维含笑望着岳淡然,心里想的是,要是她有岳思卿一半的心机城府,他们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要是成严当真要同我作对,为何拖到今时今日我权倾天下了才来弹劾?之前我修建梧桐山庄,之后又在栖霞山修陵,劳师动众,几年间的确惹了些官怒民怨,成严奏我一本,朝中有人求情,皇上便不敢重责,顶多斥责罚俸,这么一来也就势消了众怒,对我百利无一害。” 岳淡然闻言,不知该作何感想,凝眉苦思了半晌,还是将心里的疑惑写在他手上:殿下为何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欧阳维恍惚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淡然还要称呼的这么生分?” 岳淡然被反问的面红耳赤:你我尊卑有分,还是谨慎些。 尊卑有分啊…… “日子还长,等我们大婚,你再试着改口不迟,当下就暂且饶了你吧。” 岳淡然被欧阳维插科打诨的一搅和,果然忘了追问大兴土木的事。 ——大婚? “你以为山庄上下叫你一声‘王妃’,你就真成了名正言顺的王妃?维王娶妃,自然要昭告天下,大肆庆祝。” ——王爷身份尊贵,迎娶弃妇,于理不合。 好个身份尊贵,于理不合。 欧阳维哭笑不得,拉起岳淡然的手温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身份尊贵,不能迎娶弃妇。当初我就说过,淡然以后想姓什么,叫什么,都凭自己。无论你想要什么身份,王公之女,皇亲贵戚,也都随心所欲。” 怪不得他当初会说那一番话,原来是早知今日的缘故。 她活了一十九年,连现在的身份都用的一塌糊涂,还有什么勇气再换一个? “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要是为你在南瑜贵族中找一个身份,今后免不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如请皇后出面,在北琼皇族宗谱中添一个你,日后享受封号名分,也顺理成章。” 原来他已经打算到这种地步了! “殿下当真要娶我?” “为什么不娶,你原本就欠我一个承诺,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娶到了心上人。” 心上人…… 多好听的三个字。 欧阳维彼时诉了一番衷肠,如今又口沫横飞地说了一通,心乏身累,不出一会就沉沉睡去。岳淡然虽也满是疲惫,却睡不着,听着那人绵长安稳的呼吸,心中百味杂陈。 心在云端,人却忐忑不安,仿佛下一脚就会踏空跌下来。 傍晚时分,两人被双双叫起,相安无事用罢晚膳,暗堂密探有要事禀报欧阳维。 这人来去无声,话音也压的极低,岳淡然靠在欧阳维身上,一有知觉便刻意屏息,将那人说的一字不漏听了来。 “已将人安全送回神剑山庄。” 这说的自然是岳思卿了。 报信人一去,欧阳维就发觉岳淡然神情有异,猜她听到了暗堂密使的话,便抢了先机嘻嘻笑道,“淡然的耳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那人是一等一的高手,你却还是能听见他的腹语。” ——他离的近,稍用心自然听得到。 “这么说,要是不用心就听不到了?” 岳淡然微皱眉:我内力尽失,听声原本要费力些。 欧阳维捏起她的腕,摸到脉门处,“苏丹青下的毒的确奇特,这么一摸,你竟像个全无武功之人。” 岳淡然低了头:三脚猫的功夫,有或没有,本就没什么差别。 欧阳维笑着将军,“既然淡然不稀罕你的功夫,废了如何?” 岳淡然原以为欧阳维只是说笑,等了半晌也听不见下文,这才收敛了笑容:殿下当真要我废了武功? 欧阳维一脸正色,“淡然的剑法我倒不怕,轻功却当真厉害,要是有一日你生了弃我而去的念头一走了之,我该如何是好?” 岳淡然一愣:要是我真生了弃你而去的念头,不管我有没有武功,都会一走了之。 欧阳维见她神色并无戏谑,只好将已到嘴边的话一并咽了下去。 岳淡然听他不语,在他手上写了句:我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虽登不得大雅之堂,却也花费了师傅多年的心血。 欧阳维听到“师父”二字时,才稍稍变了神情。 岳淡然听他不接话,便试探着问道:许久不见师父,不知他可还好。 第50节 欧阳维长叹一声,“师父已归隐山林,不知要是我送出婚讯,他能否大驾光临?” 师父要是知道了他们的事,必定是失望大于欢喜的吧。 岳淡然低下头不再问了。 二人饮了茶,欧阳维趁着夜色抱岳淡然走遍了整个梧桐山庄。 雕梁画栋如何精巧,岳淡然都看不见,欧阳维却不厌其烦地一样样讲给她听,直到把机要的关卡都走遍了,他才收了脚步带她回房。 和衣上床时,岳淡然心中已有预感,欧阳维果真试探着提议带她回京。 他在朝中有要事,的确是不能耽误,岳淡然自然无不可,只是想到客居了几日满是悲喜怒的地方却半点也没看见,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欧阳维瞧出她的心思,柔声道,“来日方长,等你我大婚礼毕,我就领你回来多住些日子。” 岳淡然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凭空生出个不好的预感。 第二日用完早膳,欧阳维就吩咐预备车马,小欢刚挨了板子,不得已留在山庄养伤,除他之外,近身服侍的一行人都跟随他们回京。 一队人赶路比不得两三人快马疾奔,脚程自然慢了几分,况且维王殿下携佳人在侧,一番阵仗堪比皇帝出巡。 走走停停五日有余,文京在即,一行人却在京郊被五六个平民打扮的人拦住去路,前方开路的军师询问了来回欧阳维,说这几个是得了消息赶来喊冤的外省人。 欧阳维将几人叫到车前,开车门隔着帘子问他们有何冤情。带头的声泪俱下,哭诉道,“小的等本是江东省季县人士,因县中挖出了大理石,知府便奏报藩侯,平安侯见大理石名贵,强圈一村地不算,还硬征村民采石。一干乡民逃出县来京城告御状,却连皇城都进不得。这几日听闻维王殿下回京,我等走投无路,才贸然来拦路喊冤。” 岳淡然在旁听着,禁不住生了恻隐之心。 欧阳维见她脸色有忧,向下问话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一县有多少人家被占,又有多少村民被征,为何来告状的就你们几人?” 下头的人泣不成声,“我等也是好不容易才逃路出来,沿途乔装打扮,只因身上无户籍名文,进不得城门,托了许多过往的商客替我等去大理寺喊冤,都杳无音讯。” 岳淡然虽对情状一知半解,神情却愈发凝重;欧阳维忍着怒听几人哭诉罢,“可写了状子?” 下头的人连连应是,将陈情状呈了上来。 欧阳维挥手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们且耐心等消息吧。” 几个人感恩戴德,诺诺退下。 车走不出二里,岳淡然的脸色灰暗,咬唇在欧阳维手上写下:你为何要杀那几人? 欧阳维当场失魂,银剑受他吩咐时悄无声息,也是待车马走远才动手,岳淡然眼盲身虚,却是如何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淡然怎么知道我杀了他们?” 银剑行动虽利落,杀气戾气却冲天遮掩不住,岳淡然本只有五分叫准,听欧阳维亲口承认才当真生出怒气:你竟真的杀了他们? 欧阳维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默然不语。 ——你要杀人,自然有你杀人的理由,我气的并非你杀戮,却是为何你明明动了杀心,却还要在我面前做戏。 欧阳维望着岳淡然,只觉不可思议,“我才见你面生同情,以为你对他们生了搭救之心,不想你伤心,才……” 岳淡然冷颜摇头:其实我…… 她后头的话没写下去,他越发心焦,“淡然想说什么?” 岳淡然长舒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欧阳维隐约觉得她本要说的不是这个,明明想一问究竟,最后还是忍住了冲动,“平安侯征民采石,恐怕也是为了向我呈贡,这事非我吩咐,却因我而起,要是真由着几个刁民小事化大,皇上必定借机发难,整治平安侯。” 是非黑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如何借所谓的是非黑白大做文章,岳淡然这才有些了然:所以殿下才问他们一行几人? “不错。自古官逼民反,平安侯与那几省知府的确做得过分了些,我且派人去训诫,叫他们收敛些,再勒令其对牵涉其中的村民做些贴补,将此事悄声平息了就好。” ——行得通? “黔首黔首,但凡有田有地,有安身立命的执事,就不会想着闹了。” 第74章 深林人不知 一行人才到王府,欧阳维就换朝服进宫;岳淡然被独自留在王府受团团包围,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眼盲口哑,想遣走在她身边服侍的人也有心无力;底下的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差错;一来二去,两边都十分紧绷。 小喜将岳淡然的尴尬看在眼里,等欧阳维面圣归来,便将她的境况细说了。 欧阳维回房一瞧,岳淡然果真如坐针毡地坐着发愣。维王殿下忍俊不禁,脱了朝服换上便装,将人抱在怀里走出门,“你也不是第一次来王府了,怎么比上一回做客还拘谨了。” 上一回来做客她的确是客,这回她又算什么? 岳淡然想开口也不能,被抱着走了不知多远才挣扎起来。 欧阳维讪讪将人放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了?” 痛个鬼。 她面红耳赤地拉过他手:我又不是不能走,你别总这么抱着我。 “抱你又怎样?” ——你知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无骨王妃。 背地里叫她都听到了,看来她的耳里比她说的还要好。欧阳维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无骨王妃就无骨王妃,不如我请旨将‘无骨’赐做你的封号如何?” 呃! 岳淡然明知他在耍嘴,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她深知追究下去没完没了的道理,索性改口问正题:皇上可有为难殿下? 欧阳维没料到她竟话锋一转问了这个,随即收起嬉皮笑脸,牵她的手漫步走起来。 “皇上罚了我三年俸禄,闭门思过以示惩戒。” 岳淡然一惊,停了脚步:这可算是重罚了? 欧阳维轻笑一声,并不在意,“俸禄只是身外物,并没什么要紧,所谓的‘闭门思过’却大有文章。” ——闭门思过对王爷不利? “今时不同往日,装病招苏千顺来的那段日子,我已有了掣肘皇上的身家,不必再日日上朝周旋,限不限足都没关系。何况限了我的足,心腹党羽大可上门来见我。皇上没蠢到想借此将我隔绝在朝堂之外。只不过我现在还没猜出,他这一着到底有什么深意。” ——闭门思过,是不是连进宫都不能? 欧阳维笑道,“今天进宫,我已将你的事同皇上说了,皇后也应承帮忙。” ——怎么帮忙? “皇后的三姑姑终身未嫁,愿收你为养女,你从此就随北琼的国姓。” 北琼的国姓啊,那以后她在家族宗谱上就要姓闻人了吗? 两人走了一会,下头来人禀报:严相登门求见,正在会客厅恭候。 欧阳维将岳淡然拦腰抱起,直奔会客厅,“老狐狸果真上门了,我们去会会他。” 岳淡然一惊,要会你自己去会,我去干什么? 这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欧阳维有没有打算盘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纠纠缠缠走到会客厅,起初她还想着将头埋在他怀里遮住脸,自觉徒劳后干脆自暴自弃了。 会客厅里何止左相,一众人等见维王殿下不顾场合地怀抱美艳女子端坐高堂,面面相觑。 左相吃惊了半天才敢开口;岳淡然被迫窝在欧阳维怀里听着来往间若有深意的对话,思路非但没理清,反而越缠越乱。 她对朝局权谋本来就了无兴趣。一群人畅谈了足有一个时辰,欧阳维又设宴款待来客。 从会客厅到宴客厅,岳淡然的位置倒是没半点改变,偏偏欧阳维还紧着往她嘴里喂这喂那。 当真食不下咽! 岳淡然敢怒不敢言地扭捏了一晚上,欧阳维只坏笑着想怎么整人。 两人回了房,岳淡然虚张声势地不理人,欧阳维也不去哄,顾自唉声叹气。 叹来叹去,把岳淡然的心长吁短叹的一塌糊涂,终于矜持不住,拉过他的手轻轻写了几个字:那些人让你烦心? 欧阳维忍着笑,“无妨。” 他的演技说不上拙劣,却远远算不得上乘,只怪看客太过好骗。 冷战还没打就结束了,欧阳维反握她的手,“成严与郭侯不同,算不得投诚就一心忠贞的臣子,他今日能投靠我,明日也能背叛我。要不是郭侯极力劝说,他恐怕一时半晌还不会顺我。就是现在,他的态度也很是模棱两可。” 郭侯,岳淡然记得,他到底是把人收入囊中了吗? 岳淡然默然不语,欧阳维的手便开始不安分,吻到浓情处又难免得寸进尺,“淡然,你也亲我一次好不好?” 这是什么手段? 岳淡然瞪圆眼不知如何回应;欧阳维再接再厉地劝说,“每每都是我拉着你亲热,从不见你回应……” 不反抗就是回应了,还要她怎么回应? 岳淡然脸都白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欧阳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脸,心里十分受用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我想要你,你不想要我吗?一直都是我在忙上忙下,总觉得是我在强迫你。” 得陇望蜀这四个字,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欧阳维求告无果,长叹一声,继续一个人忙上忙下。 岳淡然被纠缠的昏了头,鬼使神差将唇凑过去亲了他,舌头立马被勾了过去,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也一件不剩了。 死狐狸出招悄无声息,趁敌不备就开始攻城略地。 二人渐入佳境,欧阳维却怏怏停了,“淡然,你要我一次好不好?” 岳淡然被突如其来这一着生生搞慌了,好端端的他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欧阳维翻身将人叠到上头,口中诱哄,“你自己试试,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是要逼她咬舌自尽啊。 岳淡然哪里肯试,不上不下地等死。 欧阳维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她有动作,迫于无奈之下挺了一下腰,“就是这样,你试试要我。” 呃! 第51节 谁等不及谁试吧,反正她没有等不及。 欧阳维折腾了半天却硕果寥寥,放弃般地将人搂着坐起身,自己任劳任怨起来,身上明明舒坦,嘴上还不依不饶,嘟嘟囔囔小声抱怨,硬是把岳淡然说的愧疚不已,才志得意满,鸣金收兵。 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岳淡然挣动着想逃出桎梏她的铜墙铁壁,偏偏睡在身边的人毫无转醒的迹象。 熟睡中的欧阳维呼吸绵远悠长,岳淡然陪他躺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坐起身,正在床上摸索着找衣服,就听见房门一声轻响,有人在门口犹豫着想进来。 她看不见说不出,只能皱着眉头干坐在床上。 那人似乎看到了她,诚惶诚恐地低声问了句,“王妃可是要起身?” 嗓音轻细,听起来还是个孩子,大概是跑腿传话的小太监,岳淡然收了戒心,招手叫他过来。 小太监受宠若惊,奔来的途中不知撞上了什么,只听一声脆响,欧阳维当场惊醒,岳淡然也被吓了个措手不及。 一大早就出事故,维王殿下的心情怎么会好,他先看看畏畏缩缩跪在下头的小太监,再瞧瞧碎成片的古董花瓶,当场暴怒,“哪来这么笨手笨脚的奴才!” 岳淡然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想劝他息怒却出不了声,情急之下便拉住他的胳膊。 欧阳维还以为岳淡然也是被小太监惊了好眠,心里越发生气,“来人!” 小喜风风火火地带人进门,见主子奴才一怒一跪的情形,吓得当场也跟着跪了,“王爷息怒。” “这是哪里来的奴才,笨手笨脚,疯疯癫癫?” 疯疯癫癫这个形容…… 岳淡然一脸恶寒。 喜公公磕头道,“王爷恕罪,都是奴才的疏忽。这孩子原来在空着的厢房做洒扫,我见他手脚还算利索,就放到身边调教,做个传话送东西的。” 欧阳维指着地上的花瓶碎片,“这也叫利索?” 小喜哪里敢回嘴,只能惨兮兮地辩解,“王爷王妃起的晚,我让他站在门口留心着,里头一有动静就来禀报我。谁承想他竟自作主张进门来,惊扰了王爷王妃的清净,又损坏了名贵的东西,实在是我的罪过。” 欧阳维轻哼一声,“的确是你的罪过,更是他的罪过。他拉出去打板子,至于你怎么罚,你自己看着办吧。” 喜公公唯唯诺诺,小太监更是哆嗦着不敢说一个字。 一点小事何必如此暴戾,岳淡然听不过:是我的错,你别罚他。 欧阳维手心一痒,莞尔笑道,“人都出去领罚了,你怎么才说,何况怎么就变成你的错了?” ——你现在撤了罚他的令也是一样。 欧阳维躺回床上,将人拖到怀里,“你知道他打碎的花瓶值多少银子吗,受几下皮肉之苦算是便宜他了。” 岳淡然心中越发不好受:是我对他招手,他匆匆走了几步,这才慌乱中打碎了东西。 欧阳维挑眉道,“平白无故,你对他招手做什么?” ——我摸不到衣服,想叫他过来帮我找一找。 你怎么不说叫我找一找呢,叫别人找什么? 欧阳维的嘴要撇上天了,“就算你把他弄到跟前,你怎么吩咐他找衣服?难不成你也想在他手上写字?” 岳淡然一脸理所当然:是又如何? “你的手要去抓个小太监的手?” ——是又如何? 第75章 不敢问来人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却也见到那小孩子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 “来人,将那个受罚的奴才再打二……” 欧阳维话没说完,就被岳淡然捂了嘴。 再打二十,好孩子也要打残了。 欧阳维的本意也不是虐待下人,再瞧岳淡然杏眼圆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看在你为她求情的份上,就免了他的罚吧。” 拖这么久,打都打完了,说这话还有什么用! 岳淡然愤愤。 欧阳维招人进来吩咐“免罚”,小喜领旨下去。 丫鬟们上前为二人更衣;用罢早膳,小欢叫来弹唱俱佳的歌姬,为主子们解闷。 听到兴起,岳淡然拉过欧阳维的手在他掌心写字:你府里养了多少家姬伶人? 欧阳维嘴角一弯,反握其手,“要多少有多少。” 明知他只是说笑,她却笑不出来,胸中憋闷的厉害。 欧阳维搂着她乐的好不开怀,“你怎么这么不经逗,我这几天笑的比这些年笑的都多。” 两人正打闹间,小喜跑来禀报,“宫中来人传话,说皇后想召见王妃。” 欧阳维眯起眼,“谁来通报?” “祁总管亲自来的。” 哦?有意思! 欧阳维板起面孔冷笑道,“皇后要见王妃,却劳烦御前总管太监亲自来通报?” 小喜稍稍抬起低着的头去看主子脸色,“那王爷是见还是不见?” “怎么不见,将人叫来我问问。” 岳淡然听出不寻常的意味,趁着空闲在他手上写字:皇后要见我? 欧阳维将人搂的紧些,“我倒要看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不出多时,祁总管跟着领路的仆从来到王驾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满脸带笑只等欧阳维开口问他。 “昨日我进宫面圣,皇后娘娘并没提起要见内子,今日传召却是为何?” 祁总管笑道,“娘娘昨日应承王爷时就想着见见王妃,只因皇上在旁没敢开口,回去之后一直牵肠挂肚,这才吩咐我来传话。” 欧阳维笑的很是玩味,“皇后娘娘身边没有指使的人了吗?怎么劳动祁总管亲自来?” 祁总管也不避讳,“按说皇后娘娘要传谁进宫,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王妃身份尊贵,不比寻常命妇,要传召王妃自然要先禀报皇上。皇上应允时我在身边,就顺便遣我来了。” 好一个顺便! 欧阳维磕着牙,似笑非笑,“只是内子如今身患顽疾,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我又被陛下下了禁足令不得出府,怎能放她一人出去,要是进宫的途中有恶徒心生歹念,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出了什么事岂不糟糕?” 祁总管忙赔笑,“王爷手眼通天,文京城谁敢在您眼皮底下弄巧。我们这些大内当差的,对王妃只有恭敬,绝不敢放肆。” 欧阳维明知祁总管是在讽刺他于京城各处安插奸细,脸色微灰,“爱妻心切,不敢让她独自出门,不如祁公公回去禀报,再有三十余日,内子便可痊愈,届时再拜见皇上皇后不迟。” 祁总管一脸为难,“皇后传的虽只是口谕,却也是谕旨,要是奴才请不着王妃,岂不是犯了抗旨不尊的罪名。” 好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端出来吓唬谁呢? 欧阳维满心不在乎,哼笑道,“皇后要见内子,便请移銮驾出宫入府来相见。” 祁总管脸成一团,不敢说个不字,讪讪走了。 岳淡然心中忐忑,拉着欧阳维忙草书了几个字:如此嚣张跋扈可妥? 欧阳维笑道,“若皇后真为见你而见你,自然会移驾前来;若她别有用心,就别怪我不给她颜面。” 话说的狂妄,岳淡然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沉默半晌方才战战问:皇后是怎样女子? 欧阳维在脑子里勾画出皇后的音容笑貌,叹道,“闻人骄闺字铁云,传说是北琼皇室最聪明睿智的女子,为人谦和大度,心思缜密,称得上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 皇后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的,若不是谦和大度的女人,恐怕容不下后宫那么多同她分丈夫的女人。 岳淡然也不知她该不该对皇后的“谦和大度”心怀崇敬,就听欧阳维冷笑道,“皇后也是我见过的最冷心冷情的女人。” ——此话怎讲? “若说薄情寡性,她同我三弟倒是天生一对,那女子只在乎社稷荣辱,皇帝与皇后不像夫妻,更像同僚。” 岳淡然深知夫妻无情的痛处,当下更是感慨良多。天下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其实并不多,夫妻间相敬如宾,相扶如邻,也没什么不好。 欧阳维见岳淡然凝眉苦思,猜到她想起了苏丹青,心中一凛,索性也不说话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 直到外面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摆驾出宫,全城戒严伺候。 不止岳淡然吃惊,欧阳维也没料到皇后动作的这么快。 皇后銮驾出宫的消息没传出多久,驰王府便报讯来,说弛王妃也动身赶来维王府,拜见未来嫂子。 岳淡然心慌意乱,欧阳维宽言劝她无需在意,“皇后与弛王妃向来面和心离,今日不约而同来王府,大概真的是为了看一看我要娶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皇后与弛王妃做什么面和心离,就算她要面和心离,也该同后宫的嫔妃面和心离才对。 岳淡然好奇问了欧阳维,欧阳维笑道,“我若说二人是情场宿敌,你可信?” 他才说皇后只关心一国社稷,怎么又摇身一变,变成了驰王妃的情场宿敌? 岳淡然一头雾水:皇后是北琼公主,大婚才嫁来南瑜,如何同弛王妃做宿敌?” 欧阳维心里暗笑她不动脑子,嗤笑一声道,“要是当初我爱江山不爱美人娶了闻人骄做皇后,她今天可不就变成你的情场宿敌。” 好端端的把她扯进来作甚。 他说的玩笑她不爱听,道理倒是很清楚。 岳淡然恍然大悟:弛王妃从前喜欢的人……是皇上? 欧阳维点点头,半晌才想起岳淡然看不见,“喻瑶是兵部尚书喻靖之女,喻家世代将门,手握兵权,独子喻琼是我二弟的伴读,喻瑶从小也常出入宫门,其人貌美性谦,一度得两位皇子垂青,她本与我三弟两情相悦,可惜造化弄人。” 岳淡然长叹一声,欧阳维心里却没半点同情怜悯的意思,“可亏得西琳公主对我二弟一往情深,他却执意要娶喻瑶做正妃,说起来,他的皇位丢得也很荒唐。” 岳淡然不知作何感想:莫非驰王当初为了一个情字放弃了皇位? “他弃也弃的不彻底,最后还是娶了西琳公主做侧妃。论才干,三弟比不上二弟,只不过二弟是个痴情种子,将儿女私情看的比祖宗基业要重,只这一个缺陷,就注定他同我一样,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莫非都要同当今圣上一样为了皇位抛情弃爱,才算举杯继承皇位的资格。 “江山爱人摆在眼前,三弟连眼都不眨就选了江山,可见其薄情。” 第52节 ——那他是个昏君了? 欧阳维愣了愣,收敛笑容正色道,“赞他的话本不该由我说,就是这般寡性之人,才做得一世明主。这些年若非他心狠手辣,咄咄紧逼,我本不想同他争权。只是时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岳淡然对欧阳维的话并不尽信:我久居深闺,别的不知,却也知道民间赞他多赞你少。你虽位高权重,在外也不过落得个弄权佞王的骂名。 亏得欧阳维对不中听的话一笑而过,并不走心,“若论对下宽严,悲天悯人,我的确不如皇上。他把对骨肉至亲,毕生挚爱的情都给了这天下。即便我如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 岳淡然极少听欧阳维真心承认过什么人,今天却破天荒地听他赞了皇上皇后,一想到即时就要相见,心中更多了几分忐忑。 下头禀驰王驾到。 欧阳维扶着岳淡然动身前往正宾堂,二人前脚刚到,驰王与驰王妃也浩浩荡荡地带人进门;彼此见礼,分宾主落座。 岳淡然耳里听他们说话,眼睛却谁也看不见,分辨不出谁是谁,想寒暄也有口难言;人更是被欧阳维牢牢锁在怀里,行个礼也行不成。 “皇兄昨日同左相等议事都一刻不松地抱着皇嫂,如今在整个文京城都传为佳话了。” 戏谑柔和的语气,开口的就是驰王了吧。 岳淡然本就不自在,听了驰王爷的调侃更不自在。 欧阳维不在意反倒很得意,与欧阳驰对视一眼,无声笑了半晌。 下头来人通报:皇后銮驾已至。 众人起身接驾,还没走出厅门,皇后一行已穿堂过院,来到近前了。 欧阳维与欧阳驰来不及跪拜,皇后已挥手叫免礼,她身边紧跟着的一个侍从也开口道,“今日就当是家宴,还请二位皇兄别拘束才好。” 这侍从打扮的正是微服出宫的皇帝陛下。 维王驰王更要跪,被迎上前的欧阳简扶手拦住,“出一趟宫不容易,我也是借铁云之名才偷跑出来,请皇兄们不要大张旗鼓才好。” 欧阳维与欧阳驰对视一眼,口称遵命;欧阳简就近打量欧阳维身边的女子,笑着问道,“这就是我未来的皇嫂?果真天姿国色,无人能比。” 欧阳驰在旁也啧啧赞道,“皇嫂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目不能视,一双眼却还脉脉含情,怪不得将皇兄的七魂都勾去了六魄。” 第76章 美人卷珠帘 欧阳驰话说的轻佻,把纨绔的浪荡样子做了十成十,惹得几位女眷面上都不自在。 欧阳维笑道,“谨言向来风流,人送名号‘痴王’。” 这世间有几人能担当一个痴字,何况是在利欲横流的皇室。 欧阳驰凤目炯炯,笑若春花,“皇兄前几日送来的美人,个个是尤物,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岳淡然暗自吃惊,吃惊的不是欧阳驰爱美人,却是欧阳维送美人。 想必从前他自己也没少享用吧。 两位王爷哈哈一笑,众人先后入厅。欧阳维奉皇上皇后做了主位,大家依次落座。府中酒宴歌舞伺候,或玩笑或饮乐,半字不提庙堂事,气氛倒也和乐。 岳淡然从头到尾都云里雾里,几位皇子的关系似乎十分微妙,男宾女客间的感情也很有纠葛;等客人们告辞,她才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皇上微服来王府,可是向王爷示弱? 欧阳维横眉冷笑,“皇上借皇后之名来王府,算是给足我颜面,不管他示弱也好,示威也罢,都不要紧。” ——你送驰王美人? 话锋转的这么快,欧阳维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还心惊来着,瞧她一脸不解的模样,才笑着答一句,“不错。” ——既然驰王对王妃一往情深,为何不收心专情? 欧阳维眨眨眼,一声长叹,“整日对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子,心力交瘁,愤懑之下留恋温柔乡也无可厚非,谨言本是万夫莫敌的神将,却为儿女私情荒废了才华,可惜可惜……” 嘴上说着可惜,口气分明是幸灾乐祸。 岳淡然也不拆穿:驰王这般玩乐,王妃自然伤心。 欧阳维轻哼一声,“喻瑶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怎么会伤心?” 情之所钟,本就不可控,岳淡然怎会不知其中的苦楚滋味,默默生出对驰王妃的怜惜之情。 “时隔三年,喻瑶对慎言还是这般念念不忘,纵使连个对视的眼神也无,旁人也无从插足,只不过,喻瑶是用情深,慎言却是用心沉……” ——你说皇上同弛王妃? “你眼睛看不见,自然不知其中往来,喻瑶愁容满面,哀怜缱绻;皇上秋波暧昧,若即若离;皇后却从头到尾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可怜谨言多心善查,好不颓然。” 之前岳淡然并未发觉驰王殿下有失仪,如今听欧阳维这么说,脑子里便天马行空地幻化出许多念头。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二日醒来,欧阳维人已不见。 岳淡然摸索着起身,挣扎着寻外衣,就闻门口窸窸窣窣的碎响。 原来又是他,这孩子真是不怕死。 岳淡然对门口的小太监招手,那人犹豫半晌,终于磨磨蹭蹭凑上前来。 正是昨日挨打的小太监。 小奴才战战兢兢凑到岳淡然身边,跪下问了句,“王妃有什么吩咐?” 岳淡然有口难言,将人一把扯到跟前:你昨天挨打了没有? 小孩子满口都是委屈,“被打了三十大板,喜公公可怜我,让他们打得轻些,这一个月恐怕都做不了凳子了。” 三十大板还能下得来床,小喜不是一般的手下留情。 岳淡然很是愧疚:是我连累你,昨天不该叫你让你分心。 小太监诚惶诚恐,“王妃言重,奴才哪里担当地起,是奴才笨手笨脚打碎了东西,惊醒了王爷才受了罚。” 岳淡然听他声糯糯的甚是好听,就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奴才小名叫小风,今年十三。” 年纪轻轻就成了服侍人的奴才,岳淡然生出恻隐之心,笑着问了句:喜公公说你手脚利落,我又害得你丢了差事,从今晚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小风不敢应也不敢不应,支吾半天讪讪道,“奴才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岳淡然忍不住笑:我去求你家王爷,你只说愿意不愿意听我差遣。我在王府人生地不熟,许多事都要请教人。喜公公贵人事忙,我不想劳烦他。既然你同我有缘分,不如就由你提点我。 小风哆哆嗦嗦地跪了,“奴才怎么担得起‘提点’二字,王妃有事尽可差遣。” 岳淡然听他应承,心中大石落下,笑容也更灿烂了些。 小风在旁看直了眼,“王妃笑的真好看……” 一语毕,欧阳维领人进门,瞧见昨天闯祸的小太监正趴在床边对着岳淡然流口水,怒从心头起,忍不住骂道,“这小奴才还没吃够板子,又跑来讨打?” 小风吓得滚到地上磕头求恕罪。 岳淡然等欧阳维走到身边,拉住他的手求道:我看他还听话,不如把他分给我使唤? 欧阳维哪里会应承,“府中奴才这么多,你为何对他颇为眷顾?” 岳淡然觉得“颇为眷顾”这个形容言过其实了些:他因为我挨了打。 欧阳维笑她思虑太简单,“你要是觉得亏欠了他,大方打赏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不是还有小喜和小欢呢吗?” ——喜公公要总理府中事物,每日已应接不暇,我想要个贴身的使唤。 欧阳维瞧瞧小风,“是我粗心大意,这就叫小喜给你安排几个随侍伺候的侍子侍女。你要真看中了这个小奴才,就让他也跟着你吧。只不过他要是再打碎了东西,躲不过加倍罚。” 小风服侍了岳淡然几日,她已觉出不对,这孩子口舌伶俐,善解人意,手脚利索,似乎不是怯懦怕生的奴才,当初怎么会失手打碎了东西? 欧阳维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猜他是故意耍苦肉计要亲近你。之前我就觉得那奴才不简单,是你面善心慈,看不出他的小诡计。” ——亲近我,有什么好处? “亲近你也就是亲近我,况且服侍你是大大的悠差,既不用手脚劳动,也不用低头颔首,只要每日耍耍嘴皮子讲些奇闻异事就能逗你开心,比跑腿送东西轻巧多了?” 岳淡然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欧阳维说的有理,回头想想小风的言行,的确比寻常仆从藏些心机,还好他并未存什么不良之心,她也就不再纠结。 三十天转瞬即逝,七七离魂散失了余效,她先是看得见,之后便开得了口,内力也一日日地复原,欧阳维着实为她庆祝了一番。 岳淡然复原的第二日,宫中便传出消息,说皇后娘娘召她入宫说话。 上一回是欧阳维以岳淡然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皇后的旨意,如今既大张旗鼓宣称她身子痊愈,便没道理再拒绝皇后的传召;何况皇上皇后曾先一步来王府相见,她要是不礼尚往来地回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欧阳维身上还负着禁足令,不能陪岳淡然进宫,即便如此,她也并非孤立无援,他明里派去跟随她的侍卫仆从浩浩荡荡,暗中更有银剑为首的一干暗卫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如此风声鹤唳,是不是有些过分? 岳淡然心中莫名不安。 马车走到了宫门口,她就望见皇后穿着便装亲自迎接的仪仗。 闻人骄走上前接岳淡然下车,“上回见面,皇嫂身子不甚,皇上与两位王爷也都在场,姐妹们诸多拘束,未能亲近。一听说你病愈,就想着再见你说说话。” 岳淡然得见皇后本面,忐忑多于欣喜。 闻人骄雍容华贵,娴雅淑静;相比她的平易近人,她身后的绝美女官却一脸肃杀之气,望向岳淡然的目光也有些骇人。 岳淡然心一紧,不安又多了一分。 闻人骄何等聪明,见岳淡然色变,忙回头递给贴身尚宫一个眼色,那女子方才低下头去。 二人扶手进宫,闻人骄安排看茶,才闲聊了几句,冰还没破,就听外头通传,“弛王妃,驰王侧妃到。” 岳淡然本就不自在,当下更拘谨。 闻人骄笑道,“皇嫂宽恕我失礼,是我自作主张将两位驰王妃也一起请了来。驰王妃皇嫂上回见过,驰王侧妃复姓明哲,单名弦,闺字胧夜,原是西琳公主,与我一同嫁来南瑜,我二人同为异乡客,较其他女眷更亲厚些,胧夜为人率直豪爽,皇嫂一见也会喜欢她。” 身份地位经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要话不投机半句多才好,岳淡然扯出个笑,点头点的很勉强。 说话间两位驰王妃已登门,岳淡然起身相迎,与来客见礼。 喻瑶娇小玲珑,肤白如雪,气质内敛,温婉文弱;明哲弦身段出挑,褐发金眸,鼻梁高挺,酒窝盈笑。 几人分宾主落座,喻瑶腼腆道,“前几日去维王府登门拜访,却没能同皇嫂说上一句话,可惜的很……” 明哲弦却朗声笑道,“我听说皇嫂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这才二话不说地赶来瞧瞧。” 第77章 危楼高百尺 第53节 连日听够了溢美之词,岳淡然脸皮也厚了,女人赞女人本来就是客套,美啊美啊的说多了,有几句是走心的? 寒暄来往几句,明哲弦似不经意问起岳淡然出身,岳淡然抬头瞧了眼上位坐着的闻人骄,皇后娘娘的笑容僵了有一瞬,随即笑道,“皇嫂出身名门,与皇兄自幼就相识。” 话说的含糊,各人心里都各有想法。 满堂坐的不是侯府小姐,就是邻国公主,岳淡然一个出身绿林的庶女,在皇妃王妃眼里怎么算得上出身名门,以闻人骄的身份,连喻瑶这种公侯小姐都勉强称个姐妹,更遑论山野出身的岳淡然,台面上冠冕堂皇的说辞只为维王殿下面子罢了。 明哲弦自然也听出闻人骄话里有推搪之意,与喻瑶对望一眼,笑着看向皇后娘娘,“哦?我怎么听说皇嫂是铁云你的表亲呢?” 岳淡然脸上不自在,多心这几个女人合着伙不让她好过;闻人骄才说她与明哲弦关系亲密,那她投胎到北琼皇室的事,明哲弦怎么可能不知道,大庭广众这么问来问去是何居心。 喻瑶从头到尾都在旁淡淡地笑,不问话也不插话,一双如水的眸子盯着岳淡然,莫名地让人心里发毛。 岳淡然的表情僵硬,笑的比哭还丑,“是皇后娘娘说的言过其实了,比起诸位皇妃王妃,民女实在高攀皇室不起,神剑山庄这些年虽有些虚名,却也是在野莽绿林间,登不得大雅之堂。” 明哲弦讶异,“皇嫂出身神剑山庄?怪不得说与维王殿下青梅竹马。这几年我倒也有所耳闻,他身边形影不离有个岳小姐,只恨缘浅从不得见。” 看明哲弦一脸认真的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要人下不来台的,说的话却都有句句诛心的意思。 岳淡然反而把心放平了,也不提她不是长年累月跟在欧阳维身边的那个岳小姐,且厚着脸皮听她们去说。 闻人骄坐在高座上推笑不答话,她的近身尚宫却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个哼。 这一哼把满堂都哼尴尬了,岳淡然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她对攀龙附凤这种事原本就敬谢不敏。 从前在神剑山庄过下人的日子过惯了,嫁到药王庄算过了几天人过的日子,却也饱受了些媳妇气,最后还强兵弄武地把七出之条犯尽了。 本以为这辈子一闪而过,谁想到阴差阳错得偿所愿,不用躲藏在暗处,却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身份地位,岳淡然从来就没放在眼里,可欧阳维既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她就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让他难堪。她一个弃妇再嫁的卑贱女子,有什么资格做王妃,这桩姻缘丢脸的,当然是那个执意妄为的那个人。 想到这,皱着的眉头也就纾解了。 明哲弦拿眼看了看岳淡然,好奇心还没得到满足,转头向闻人骄笑道,“铁云,你的苏合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名叫苏合的尚宫自知失礼,忙跪下赔罪,“下官不是有意,只因这几日吃多了辣,喉咙不舒服。” 喻瑶拿手帕掩住嘴笑,明哲弦更嗤笑出声,“可怜这么个闺秀才女,为了铁云连身份也不要了,整日对着我们低头叩首的也就罢了,对宫里那些无足轻重光有品级的人也要拜来让去,喉咙恐怕常常不舒服吧。” 明哲弦就事论事,岳淡然不知内情,又误解她意有所指。 比岳淡然还不自在的是被点名的闻人骄,皇后娘娘苦笑着对明哲弦嗔道,“胧夜你整日里仗着我谦让你,时时玩笑不知分寸。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懂你的知你好,不懂你的岂不结怨了?” 明哲弦笑道,“连我共事一夫的姐妹都未曾结怨,我同谁结怨?你我姐们比我一母所出的姐妹还亲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喻瑶低头笑,闻人骄也笑,却不接明哲弦的话,转而道,“皇嫂是我南瑜人,出身江湖第一庄神剑世家,只因并非官宦人家的小姐,维王殿下忌讳人言,才亲托我弄个名分之事,这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明哲弦点头,嘴一歪,“的确没什么大不了,想我琼瑜琳三国通婚,来去的王孙公主大多是出身旁支左门,像你我两个出身正统皇室的却是少数。” 闻人骄被刺了痛处,咬牙道,“多亏你有个好姐姐,我有个好爹爹啊。” 一堂人都不说话,岳淡然侧头喝了口茶,也不去瞧那两位公主的神色。 皇室之事,离她十万八千里,这二位落到远嫁他乡,虽为后为妃,毕竟失了故国华贵。 北琼民风豪放,远不如南瑜规矩繁复,做个呼风唤雨的公主,比在此处与三宫六院分一个丈夫不知好多少。 西琳更不用说,代代女皇,女子文可出仕,武可带兵,明哲弦既然是女皇亲妹,若不来和亲,将来必定封王封府,三夫四侍,又何止今日屈居一个王府侧妃。 闻人骄偷瞧岳淡然的表情,起初的一点尴尬现在都没有了,整个人笑的自在坦然,也不顺着明哲弦的话说,却把一双眼在她与苏合身上扫来扫去,像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 闻人骄把不自在都掩的好好的,“今天请皇嫂与姐妹们来,是要说中秋节的事,聊着就忘了。” 岳淡然乐得谈话点不在她身上,“从前中秋都是在民间过的,不知皇家的中秋有什么规矩?” 喻瑶难得开口,“说是规矩,也不尽然,不过是一家子和和乐乐地吃顿饭,玩耍一番。” 她这句说完,岳淡然就想起三年间在药王庄过得每一个节庆,心里有些酸,强打着精神不让脸苦起来。 闻人骄笑道,“每年中秋咱们女眷都做个游戏,怕皇嫂不知情,这才提前知会一声。” 岳淡然莫名预感不良,心也开始突突跳,“不知是什么游戏,我生性愚钝,不知做不做得来。” 闻人骄攥了攥拳头,说话的语气带了一丝安抚,“皇室在西郊有一座行宫,做避暑游玩之用,园子里有山有水,比宫里要怡然。往年中秋皇家亲眷都过去赏月。维王殿下年年孤家寡人,如今有了皇嫂,必然是要带你一同去的。 岳淡然心里纳罕,赏月就赏月,莫非赏月还能赏出什么花样来吗? 明哲弦受不得皇后娘娘的温吞,抢过话来笑道,“铁云说的游戏,是合宫众府的女眷年年要走的一个迷宫。” 听上去没什么,岳淡然的心却莫名一个咯噔。 闻人骄望一眼明哲弦,再瞧瞧喻瑶,对岳淡然笑道,“迷宫建在行宫里,墙维比人高,里头设置简单的机关,往年走的最快的也要半个时辰才出得来,能整个走下来的人也不多。” 明哲弦眼睛眨了眨,笑道,“铁云说的最快的那个就是我了。” 闻人骄笑着看了明哲弦一眼,“只是女眷们玩乐,没什么攀比的意思,只是年年中秋都做这个,成了传统。” “从先皇起就是传统吗?” “不止是先皇,园子是太宗修建的,从那时候起就有这游戏,不过那时候皇族亲眷都参与,后来为了避嫌,就只供女眷玩乐。” 岳淡然看一眼喻瑶,瞧她只是淡淡笑着,她自己也安心不少,“维王殿下被皇上禁足,不知能不能也去行宫?要是他不去,我也不好孤身前往。” 闻人骄道,“佳节共赏,且都只是皇亲,王爷自然是去得的。” 明哲弦起身走到岳淡然面前,说了声“皇嫂告恕”,就把她的手抬起来细细地看;岳淡然一瞬间就把手抽了回来,做出防御的姿势,“驰王妃这是做什么?” 明哲弦被岳淡然一气呵成的快手唬了一跳,旁观的闻人骄与喻瑶也都很是惊诧。一直躲在后头的苏合反倒沉然,“出身绿林的小姐就是与众不同,想必王妃也略懂奇门遁甲之术?” 岳淡然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我们这些山野草莽,对刀枪棍棒,布阵排兵都懂些皮毛,比不得行家,班门弄斧罢了。” 苏合嗤笑一声,幽声道,“驰王妃今年算是有对手了。” 明哲弦款款走回座位,笑道,“皇嫂与苏合都抬举我了,那边坐着的才是驰王妃呢,我只不过是个侧妃。” 一语出,闻人骄与喻瑶都有些面僵,二人还来不及开口,门外来人通报,“维王妃的侍卫求见。” 岳淡然正疑惑她哪里来的侍卫,银剑就顶着个银面具风光登场,明明是对着一群女人行大礼,却做的半点不失风度。 “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拜见两位驰王妃,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禀各位娘娘,主子吩咐我家王妃按时回府吃药,今日请先行告退。” 第78章 随风潜入夜 出了宫门,岳淡然才把忍着的笑一齐都笑够了。 银剑跟在车外,隐约觉得她的笑同他有关,又不好问,纠结来纠结去上下不能。 倒是岳淡然自己先开口,“没想到风高孤冷的银剑大人也会说‘娘娘千岁千千岁’这一类的话。” 银剑轻咳一声,“属下等为王爷效力,自然要事事顾全。” 岳淡然开心了一会,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时,才又笑不出来了,“当初王爷把范剑留在神剑山庄暗中关照我吗?” 银剑默然不语。 岳淡然呼吸都有些紧,“我听说他死了。” 银剑还是不接话。 岳淡然突然就很想澄清,“他不是我杀的。” 外头一阵静默,银剑头低了又抬,好不容易才开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属下知道范剑不是死于王妃之手,王妃宅心仁厚,绝不会做出滥杀无辜之事。” 声沉人静,听不出是场面话还是他心里真的这么想。 不管怎样,岳淡然还是有些欣慰,“当年我知道有人在暗处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就在我……他就不在了。” 对岳淡然话里的省略,银剑也很不好奇,却不能问。 岳淡然已然失言,忙岔开话题掩饰,“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是在神剑山庄的后山。” 病急乱投医似的没话找话。 银剑蹙起眉头,“属下也记得。” 岳淡然想起当初的情景,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我听闻暗堂死士,除非主人遭遇性命之虞,否则绝不能现身人前。要不是那次王爷在后山迷路,我们也就见不到了吧?” “照理说,的确是如此。” “不过那之后,王爷似乎也不忌讳了,三天两头让你们做这做那。” 银剑也觉得很委屈,年少时的欧阳维吩咐他做的,大多与小儿女的情事有关,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 岳淡然还记得当初欧阳维被银剑一掌扔进水帘洞的窘态,那一次她差点就露馅了。 还有其他许多事,她想着想着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从前觉得都是酸苦的回忆,如今一件件回头梳理,却或多或少带着少年少女的青涩与甜蜜。 岳淡然回王府时正是晚膳时分,欧阳维早就在正厅摆了满满一桌酒菜,独坐主位等人回来。 岳淡然匆匆换下华服疾奔正堂,把随侍甩的远远的。 欧阳维起身迎出来,紧紧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一扯,“武功刚刚恢复,就拿出来炫耀了吗?” 好意反被调侃,早知道她还不如慢悠悠地走进来呢。 岳淡然很无奈,“我怕你等的饿了才快走了几步,真是不识好人心。” 欧阳维将人抱住了不放,手上更用了不止三分力气,“你从前与我说话时就是太客气了,往后也这么说说笑笑的好不好?” 岳淡然这才意识到她是有些放肆了,想来并没什么违和之感,就在他怀里轻轻点了一个头。 抱着抱着就抱过了头,屋里屋外服侍的侍子奴婢都不自在了,欧阳维却还乐此不疲地把人困在怀里不松手。 岳淡然正想着挣扎,就听耳边欧阳维沉着嗓子轻声笑一句,“淡然这轻功当真让我忌惮,若有一日你想走,我到哪里找你去?不如,废了可好?” 这已经不是欧阳维第一次说要废她武功了,上回被她敷衍过去,这次还要把师父抬出来说事吗? 她正犹豫着不知怎么接话,他却笑的身子颤颤的,“我是同你玩笑呢,要是你一心一意留在我身边,我是不会伤你的,不过我们说好了,要是有一天你想弃我而去,我就把你手脚都砍了,让你飞不起走不动,只能在笼子里等我。” 要是她真到了飞不起走不动的那一天,留在他身边恐怕就只有一个功用了吧。 岳淡然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瞥见满堂下人想笑却还强忍笑意的模样,脸颊比被火烧还难受。 “好了好了,我饿了。” 欧阳维偏偏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从额头吻到眉毛,又措不及防地含住她的唇细细吮吻,虽然只得逞了一瞬,却已心满意足,还炫耀似的舔了舔嘴唇。 满是暗示性的动作让岳淡然面红耳赤,再瞧那些差点把头低到地底下的家仆,她更恨不得想把欧阳维瞪出几个窟窿。 两个人折腾了一会才落座,伺候膳食的侍从一拥而上,试菜夹菜,岳淡然看着一桌珍馐,心里面着实有些过意不去,“王爷,日日山珍海味,是否太过铺张了?” 第54节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想的是,此等规格的饭菜,已经是王爷为了顾念平民王妃的承受能力加以精简的结果了,难道这村妇还要他们的金贵主子跟着一起吃糠咽菜才心安? 欧阳维却不说半个不字,笑着应了句“可以”,顺势吩咐厨房每日只做可口的就好,不必顿顿珍馐。 两个人这才高高兴兴地吃起饭来,欧阳维瞧着岳淡然小口进食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就翘起来,从前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用膳,常常对着一桌饕餮美味食不下咽。如今他们一同吃一同睡,他才开始觉得一些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小事,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趣味。 两人一边用膳,一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说起岳淡然的宫闱之行。 闻人骄,明哲弦,喻瑶,包括苏合……岳淡然总觉得宫里的女人联手演了一场戏,她甚至错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一个看不见的迷宫。 迷宫的关卡她还没有参透,自然不会提起在皇后宫里的那些不自在。何况欧阳维恐怕早就知道她们的谈话内容了,毕竟以他的手段,在各宫安插耳目还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两人又说起八月十五的行宫之邀,欧阳维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这是皇室从前就有的规矩,往年女眷们都在中秋以此取乐,既然皇后让你去,你去试一试也没什么。” 岳淡然却隐隐觉得不妥,“我听说迷宫中设了奇门遁甲的阵法……” 欧阳维抚上她的手,“那迷宫我从前去过几次,其中的机关都是糊弄妇孺的小伎俩。银剑等是暗堂死士出身,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不离你左右,就算在迷宫里,他们也能一眼就找出你的行踪;何况以你的身手,一般人也没那个本事对你不利。他们要对你下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岳淡然细想了想,无可反驳,也就点头应了。 其实欧阳维并不是没觉出事有蹊跷,却还想不到这蹊跷在什么地方,便自我安慰只是多心,转而笑道,“你从前走字阵走的那么得心应手,破解小小的九宫阵法,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往年都是驰王侧妃技高一筹,今年你要同她一拼高下才是。” 岳淡然不敢夸下海口,心里却被激出了争强之心。 两个人不急不慢地用过晚膳,欧阳维叫人撤了酒菜,改换清茶,随即拍手叫进一个人来。 那人进门时一直低着头,恨不得伏到地上去,进到堂中对着上首主位先拜了欧阳维,再拜岳淡然,请安的声音都有些抖。 “多年不见王妃,小奴十分想念。” 岳淡然正疑惑堂下跪的是谁,欧阳维就发话叫他抬起头来。 竟是归一。 归一的样貌比年轻时粗糙了不少,人也多了几分饱经风霜的沧桑,想必是在王府常与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所致。 欧阳维笑道,“自从他与怀珠成婚,我就从神剑山庄把他带回京城,这些年一直在账房帮忙。” 岳淡然见了故人,欣喜之余,心里也多了些异样情绪,她小时候同归一是亲密无间的玩伴,直到欧阳维来到神剑山庄,两人才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回头想想,就连归一怎么会搭上欧阳维的婢女也很是不可思议。 时过境迁,如今一人在上受跪拜,一人在下俯首称低,的确世事无常。 欧阳维见岳淡然风云变幻的脸色,暗地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叫他来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维王府还有你一个故人。你有什么事吩咐别人去做不放心,吩咐他去总是靠得住的。” 岳淡然心说他早就倒戈成了你的人,哪里还关心我的死活,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正不正眼看我都难说。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当然答应的利落。 归一在下头又说了几句恭贺的吉祥话,识时务地告退了;岳淡然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的上辈子也跟着他一同走出厅门,恍如隔世。 欧阳维拿手在她眼前划了划,笑道,“就算你同他有旧,也不必如此感慨。过了这么多年,你早就不是从前的你,他也变成现在的他了。” 岳淡然不置可否,“能娶上那么漂亮的媳妇,是他的福气。” 欧阳维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就跟他在一起,你那时大概五六岁吧,穿的破破烂烂,在河边挖虫子。” 岳淡然回忆起自己的黑历史也想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都是同归一一起做的,掏鸟窝钓鱼捞虾采野花,我每次罚跪都是他跑去偷吃的给我。” 第79章 桃李无颜色 欧阳维的脸比喝了陈醋还酸,“小时候最快乐的事都是同那个奴才一起做的?那我呢?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快乐的事值得你记住?” 岳淡然眯眯眼,“那会我受尽了你们的欺负,记得的都是你怎么变着法挤兑我。” 欧阳维被噎的说不出话,支吾半天才强撑脸皮说了句,“我送过很多东西给你,是你自己不要。你送给我的东西,这些年来我可都悉心地保存着呢。” 在他眼里,送送东西就是美好的回忆了吗? 原来美好的回忆还能用钱打个价码。 岳淡然冷笑道,“王爷说的是那个玉簪吗?我还给你之后你不是又把它插回到我身上了吗?养尊处优的皇子还真是不习惯被人拒绝呢。” 欧阳维脸烧的通红,却没有半点是因为愧疚,那之后他每每想起石洞里发生的事,就会浑身火热地想念岳淡然的身体。 于是维王殿下就不分场合地放浪了,猝不及防地抱起她往寝卧去。 岳淡然原本还满肚子牢骚等着发泄,被他突发奇招偷袭,预备好的话都被迫咽了回去,路走了一半才抗争起来。 她一挣扎不要紧,欧阳维是越发坚定了决心要废她武功。想当初她内力尽失,眼盲嘴哑的时候多好摆弄,他想摸就摸个遍,想压就压个够,哪里像现在,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动手。 她觉得他的姿势让她很屈辱,他也觉得她的挣扎让她很丢脸;一来二去,欧阳维怒了,她学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他没学过吗?他们可是一个师父交出来的,何况凭他的天分,收拾她还不是绰绰有余? 两个人在院子里大打出手,着实有点不管不顾,率性而为的意思,欧阳维马上就意识到他错的有多离谱,岳淡然使出的功夫虽比不上他的一半,却腾挪得当,一个劲用轻功躲。 抓了半天也抓不住是怎么搞的。 欧阳维一开始本还占了上风,士气满满,却被岳淡然不得章法的东躲西藏把耐性磨尽了,恨不得把人扑住就地正法。 他恨的牙痒痒的,从前她给他当陪练时可没有这么不识时务,顶多过三十招她就看准时机丢剑认输的,现在可好,不用顾忌面子上的客气,她倒是大胆地跟他耗上了。 银剑等原躲在暗处观战,观着观着就为岳淡然拍手叫起好来,不愧是吴梅景教出来的徒弟,武功差了点,轻功是真的好,把他们的主子耍得团团转,着实让平日里受惯欧阳维欺压的王府众人都出了一口恶气。 欧阳维都气喘了,岳淡然还笑嘻嘻地没怎么地,嘴上也不饶人,“师兄这几年疏于练功了吧?步伐比早些年迟钝了不少。” 迟钝! 她竟然敢说他迟钝! 欧阳维怒火中烧,隔空吼一句,“拿剑来。” 不等家仆跑来跑去,银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来了两把剑,给主子一支,又将另一只送到岳淡然面前。 欧阳维气闷的很,给他拿剑就算了,怎么还给他的对手捎来一支。都这个时候了还玩什么公平作战,把人速速拿下才是正经。 岳淡然眼看着欧阳维彼时还满是欲望的脸现在就只剩下被挑衅的不忿,心里面笑开花,脸上却还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幸灾乐祸;郑重其事地从银剑手里接过武器,同欧阳维如年少时一般对打起来。 欧阳维本还打算给岳淡然一个教训,彻底挫平她的锐气,过了两招,从前的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 少年的岳淡然每每输阵却还是英姿勃发的模样重回眼前,兴许就在那时,他对她动了心。 过了十招,欧阳维的表情渐渐温柔起来,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剑术上针锋相对比嘴上的打情骂俏还让人愉悦,今晚的初衷本是强势的占有,现在看来,两情相悦,细水长流的缠绵也是不错的选择。 岳淡然还不知道他脑子里存着银念,过招过的全心全意,盘算着要像从前一样找准时机败下阵来,省的他颜面受损,拖来拖去,又觉得他们就这么比下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最终她还是输的一败涂地,维王殿下打落她的剑时脸上的得意能气死一国之君了。 银剑等长叹一声,各归各位。 岳淡然有些气喘,却不及欧阳维流的汗多,两个人牵手回房,享用下头准备好了洗澡水。 一而再,再而三,有些事果然没法习惯,岳淡然被欧阳维拉进浴桶的时候,还在手脚并用的抵抗,抵抗了一会又觉得她的拒绝太矫情,索性放弃一般自甘堕落。 欧阳维巴不得她自暴自弃,在浴桶里细水长流地缠了个够本,再把人拖出来压到床上,手比划着往她肩膀上找位置,一闭眼回想起当初血花在她身上绽放的情景,激动的不能自己。 “你推我啊,推我几下,我在院子里抱你的时候,你不是挣扎的很卖力吗?” 亏他说得出口。 原来是嫌强迫的不够真实,征服的欲望没得到满足。 岳淡然气的不行,果真出手推他。 如此正遂了欧阳维的心意,他脑子里间或闪白,间或晃出各种错觉,一会错觉岳淡然柔弱不堪,动一动就要弄死了,一会错觉岳淡然困顿不堪的模样更具风情,他自己在忍心不忍心,下手不下手之间来回徘徊,最后还是翻腾个够本才停手。 岳淡然被折磨的好不悲惨,心里暗自下决定,明天她宁可毒发疼一个时辰,也不要再受他的酷刑了。 欧阳维恢复些元气,手一滑又滑上她的身,将人摸遍了才摸上他一开始看准的目标,她脖子上的龙凤玉。 “我送你的东西,你也不是不珍惜。” 这块玉她这些年从不离身,的确算的上很珍惜。 岳淡然一把将红绳扯回来,翻个身背对着他,闷闷的生气。 刚才还好好地,怎么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 欧阳维忐忑不安地凑上去把人整个搂在怀里,“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你现在越来越难哄了。” 岳淡然咬着腮帮子,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不可化解的哀戚,“当初你吩咐岳思卿给我下蛊时……心里可曾有过一丝的犹豫?” 欧阳维如遭雷劈,不老实的手也尴尬地僵住,“我已发帖请苏家派人来为你医治了。” 岳淡然听到“苏家”自然不怎么好过,“来的是罗刹医仙怎么办?” “除了他还有谁解得了合欢蛊吗?苏丹青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就算找药王本人,也不一定比他有用。” 天可怜见,她忧心的不止是重见故人的尴尬,“丹青还没制出合欢蛊的解法。” 丹青丹青叫的这么亲密,欧阳维心里不爽,“你怎么知道他破解不了?” “机缘巧合下他同我说起过,罗刹医仙并非无所不能,天下间总归有两种奇蛊他解不了。” 欧阳维心一沉,却不想承认自己的愧疚,“假以时日,他就算解不了,也能找到克制之法。他从前不知如何着手,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有医治过宿主的缘故。” 岳淡然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欧阳维将人扳正了面对面,“有什么事别放在心里,我们从今晚后要坦诚相对。” 坦诚相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不简单吧。 岳淡然自觉这种爱恨纠缠的滋味很难过,“要是有一日苏丹青知道岳思卿生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你的……” “他又能怎么样?”欧阳维满不在乎地打断她,“他与我有夺妻之恨,我留下他的命,苏家就该酬神拜佛了。” 大言不惭。 因缘际会都是命中注定,谁欠了谁呢? 岳淡然垂下眼皮,“罗刹医仙的手段我亲自尝过,他虽然不会武功,一般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他一出手就是杀手,不讲半点情面。” 七七离魂散! 欧阳维脑子里又闪出龌龊的念头,没想到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四十九天,竟是拜苏丹青所赐。 “单打独斗兴许是他用毒厉害,可他一个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何况我身边有顶尖的杀手呢。” 岳淡然笑他孤陋寡闻,“那你是没见识过千尸粉的厉害。” 欧阳维不饶口风,“大不了玉石俱焚,只要我知道想取他性命时,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能取到,这就够了。” “你总想着取别人的性命做什么?” “你舍不得?” 第55节 “我只知道不能无缘无故就滥杀无辜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他那么待你,你还对他余情未了?” “这跟情不情的有什么关系?” “你敢发誓对他无情无义?”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吵,岳淡然绷不住先破了功,笑出声来,“纵使无情也还有义,毕竟我们在一起扶持三年,就算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互相照拂,比寻常人亲切些也是人之常情。” 三年,一千个日月,朝夕相对,无数缠绵…… 欧阳维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当初还不如抢了你一了百了。” 第80章 幽人应未眠 礼部选定了维王娶妃的吉日,就在八月十九。整个王府准备停当,只等中秋一过,就举办婚宴大典。 皇家多时不曾有喜事,今年的中秋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席间合众乐乐,男眷们大多有意无意观望维王身边的美人,女眷们的眼睛却都跟着号称天下第二俊的皇帝陛下。 上回见面只闻其声,这次的中秋宴是岳淡然第一次得见欧阳简的龙颜。 果真人如暖阳,俊美无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看着她就看直了眼;皇帝陛下留意到岳淡然的视线,礼貌地对她点头示意,笑而不倦。 这两人本就绝色,一来一往地对看,引得忙着看他们的人也瞧出了蹊跷。 欧阳维一边喝酒,一边咽酸,一把将岳淡然搂到怀里,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再看别人,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这姿势实在有些不雅,当初与众人第一次见面时,欧阳维也让她丢尽了脸,今天她说什么也要捞回几分名誉。 岳淡然将欧阳维推到一边,动作轻巧,不至于让他难堪,在他发作之前抢先露出嫣然一笑,“我看皇帝陛下只是出于好奇,他那容貌的就只能排第二,那排第一的又是什么天仙下凡?” 欧阳维被她一笑晃瞎了眼,也忘了恼怒,拉住她一只手十指交握,“那号称天下第一俊俏的是皇上的侍读,名叫庄熙的。” 侍读? “庄熙?” 岳淡然在嘴里嚼这两个字,好奇心起,生出想看看那人的心思。 欧阳维却面带鄙夷地冷笑,“皇上的生母出身低微,原是商贾之女,慎言从小并不受父皇的重视。他的侍读是她母亲选的,天下第一富的公子,满身铜臭的二世祖。” 自己有着天下第一俊朗的容貌,老子又是天下第一的富豪,庄熙公子真是好命。 岳淡然正感慨,欧阳维却轻哼一声,“朝野内外都传说皇上与庄熙二人关系非常,庄熙其实是他的男宠。” 这!也可以? 岳淡然几乎当场喷出一口老血,闻名天下的权王说起禁宫秘事来脸不红心不跳,嚼舌头嚼的悠闲自在。 这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凑成一对,那巴着眼看着他们的天下女子可怎么好? “皇后娘娘岂不可怜?” 欧阳维指着闻人骄身后的苏合,“我南瑜的帝后谁也不输谁,连喜好都大同小异,真是天生一对。单瞧皇帝陛下温柔无害的模样,你能想到他耍弄着青梅竹马的情人,指使个青梅竹马的侍读,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夜夜雨露均沾,无一诉怨?” 岳淡然惊的瞠目结舌,幸亏欧阳维没去做皇帝,否则要他每日轮番去沾几十个别的女人,她只想想就觉得身子发寒。 两个人在下头叽叽咕咕,皇帝陛下在上首又若有心似无意地瞧过来几眼,岳淡然刚得了满腹的料无从消化,自然不敢迎难而上,看人的目光也开始躲闪。 欧阳简感知到她的无措,就再也没有看过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女眷们三三两两结伴,预备去走迷宫。 欧阳维向银剑等人示意,几人心领神会,隐在暗处寸步不离岳淡然左右。 闻人骄携岳淡然的手结伴而行,身后跟着明哲弦与喻瑶;一开始的路还算开阔,机关精简不难破,走着走着路就越发窄,最后竟只能一人通行,闻人骄谦让岳淡然先走,她便先一步走了过去,回头一找,哪里还有皇后娘娘的影子。 岳淡然自觉不妙,却不知不妙在哪里;她一步一牢试探着前行,耳边传来银剑的声音,“王妃无须担忧,属下等都在暗中保护,绝不会出差错。” 希望如此! 岳淡然放开手来,探路的速度也快了些,走到一方乱石堆,正巧遇上明哲弦。 之前她与明哲弦什么时候走散的,她都不知道。 明哲弦笑着对岳淡然说一声,“皇嫂好快”,乱石堆突然燃起烟雾来,霎时间就伸手不见五指。 岳淡然又开始不安,刚想开口问明哲弦是否年年都有这些奇巧的玩意,脚下就突然塌陷,失重掉了下去。 果然事有蹊跷。 岳淡然整个人都戒备起来,还好落的不深,她只失控了一会就稳住身子。 地宫昏黑一片,岳淡然索性把眼睛闭起来,离她不出两丈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中间的那个想必就是头领。 岳淡然立时就下了杀手,那三人中有两人都是绝顶高手,只因岳淡然出其不意,动手太快,二人格挡未果,有一人在千钧一发时挡在主人前头,硬生生受了一刺。 “皇嫂稍安勿躁。” 得蒙属下维护才躲过一劫的男人似乎连半点恐惧之意都没有。 欧阳简! 岳淡然静了心,收手不动了。 地宫的灯亮起来,被岳淡然所伤的死士倒在地上,身子瘦小,大约是个女子。 岳淡然原本瞄准的是欧阳简的心口,只因这死士比他矮了不少,才单单只伤了肩膀。 另一名死士紧紧将同伴搂在怀里,一脸戒备地看着岳淡然。 此时不比黑不见一物的无所顾忌,岳淡然伤了人,心里难免生出愧疚之意。 欧阳简却还笑眯眯的,对两个死士说退下。二人本还不愿走,皇帝陛下却很是坚持,“皇嫂若真想要我的命,趁你们慌乱时就动手了,这一停一站之间我已死了十回,她流血流成那样,你速速带她下去治伤吧。” 地宫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欧阳简负手而立,明明弱势,却还一副掌控全局的气量;岳淡然反倒不知所措,动辄不能。 “皇嫂手指疼不疼?指甲有没有断?” 岳淡然忙拿那只没沾血的手去擦,擦来擦去,两只手都血污一片。 欧阳简笑着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绣着龙纹的黄丝手帕,“皇嫂拿这个擦吧。” 岳淡然接过手帕,并不谢恩,一开口也没有之前的恭谨,“不知皇上找我来,所为何事?” 欧阳简反倒向她行了个拜礼,“用这么粗糙的法子请皇嫂前来与我一见,实在唐突失礼。皇兄的耳目向来寸步不离皇嫂身旁,想要避开人同你说几句话实在不易,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皇嫂原谅。” “陛下要同我说什么?” 她越急,他却越缓,笑着顾左右而言他,“皇嫂不愧是绿林出身,身手比公侯小姐利落多了。” 听着是称赞,言辞之间却不乏讽刺之意。 岳淡然紧绷的精神反而松懈了,“我同维王殿下师出同门,我们两个都曾是南瑜暗堂一剑的徒弟。对暗堂的事,我也知道一二,能跟在皇帝陛下身边贴身保护的,必然是暗堂的绝顶高手。刚才我出手时,二位并未以死相博,想必是皇上一早就吩咐他们要手下留情罢了。” 欧阳维微微一笑,拾级而下,不再纠结。 岳淡然却冷笑,“银剑等丢了我的踪迹,必然是被皇帝陛下身边的暗堂一剑绊住去路。皇上如此大费周章地要单独见我,何必卖关子,直话直说就是。” 欧阳简眼中又多了一丝玩味,“皇嫂看上去弱不经风,行事却这般豪爽干脆。” 岳淡然知道他话中有话,挑眉笑道,“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生死一瞬之时皇上却还悠然自若,小女也很敬佩。” 欧阳简又往前走了两步,离岳淡然更近了些,“这些年我受的刺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宫禁之中也不乏皇兄安插的奸细,我能活到今天,要还学不会遇事冷静些,早就坐不住龙椅退位让贤了。” 亲耳听到皇帝陛下本人指控欧阳维有弑君之意,岳淡然心里怎会无所感。 欧阳简不放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呵呵笑道,“只不过这些年皇兄都只是逗着我玩,让我知道他想要我的命随时要得罢了。” 三天两头的刺杀就只为了逗人玩? 若此事当真,欧阳维的喜好还不是一般的变态。 岳淡然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应他才好;欧阳简却笑如春风,“他想杀我,我也想杀他,彼此彼此。” 岳淡然这才攥紧了拳,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欧阳简往后退了两步,“皇嫂先别妄动,听我细说。” 你活不活的了就看你说不说的好了。 岳淡然冷冷看着他。 欧阳简试探着把退的两步又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还得寸进尺地又上了三步,“我想杀他,并非私心,只为我南瑜的皇权,天下的百姓。” 平白把江山社稷扯进来算什么? 岳淡然寒着脸不为所动。 欧阳简轻叹一声,“我不信皇嫂这些年没听过皇兄的传闻。奸臣当道,国将不国,他在朝中结党营私,于江湖又操控黑白两道,凶残暴戾,跋扈张扬,要是他有心越权谋政,一时就要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 好大的帽子! 岳淡然目光凌厉,“皇上是否多虑?维王起势并非一日两日,就算有不臣之心,也不必等到现在;若有一日他出手发难,也只会是因为陛下的昏庸无道。” 第81章 云深不知处 欧阳简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地宫里,着实让人不寒而栗,“昏庸无道?我自登基以来,唯一在乎的就是南瑜的江山社稷。” 人若貌美如此,说什么豪言壮语都要打些折扣,更何况,岳淡然又刚刚听说欧阳简玩弄人心的劣迹,也难怪她一时没法因为他的几句场面话就对其改观。 欧阳简对岳淡然的不耐视而不见,慷慨陈词,“若非朝中有难除的奸党,我早就下手整治民生。南瑜有个权倾朝野的亲王,朝廷做事难免处处制衡。至上的皇权受制于王权,才搞的朝局错综复杂,人心涣散。” 小皇帝年纪轻轻,岳淡然根本没法相信他真如他所说的这般深明大义,只为苍生。 “陛下养尊处优,自幼没离开过皇宫一步,又怎么知道天下的百姓求什么?” 欧阳简轻声冷笑,“皇嫂言下之意,皇兄年少离宫,长在宫外,所以更知道天下的百姓求什么?” 岳淡然一时语塞。 欧阳维虽自幼离宫,却一直住在神剑山庄,庄里庄外无人不对他恭恭敬敬,这些年除了出游打猎,他出庄的次数少之又少。 第56节 就知晓天下事来说,欧阳维的确比欧阳简没什么不同,也只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灯火昏暗,欧阳简看不到岳淡然脸红,却能感知她的困窘,“皇嫂不知,我母妃出身并非官宦人家,却是平民商贾,我从小微服出宫的次数数不胜数,虽不曾四处游历,却也比一般的皇族要了知国计民生。” 出宫玩过几趟就被粉饰成了知国计民生,岳淡然禁不住在心里嘲笑他五十步笑百步。 欧阳简听到从岳淡然处飘来的一声轻嗤,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我知道皇嫂已认定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能帝王,罢了,我不想花力气辩解什么。” 千方百计把她弄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辩解,就算同她辩解出个是非,她又没有左右天下的能力。 “皇上口口声称对维王殿下心怀杀意,又无凭无据地指摘了王爷的罪行,说了好半天,何不道出你找我来的真正用意。” 欧阳简这才变了脸色,“并非无凭无据。皇兄不止弄权朝堂,更与平安侯,平远伯勾结,在北琼与西琳边境频频动作,出兵挑衅。南瑜与邻国靠姻亲才稳定的局势,又要因为他的穷兵黩武毁于一旦。” 当年与西琳北琼联姻的是欧阳驰与欧阳简,欧阳维没娶上半个公主,他对两个邻邦自然无所顾忌。 岳淡然挑挑眉毛,不苟一言。 欧阳简喟然长叹,似乎是嘲笑岳淡然是个不明事理的村妇,“皇兄这几年穷奢极恶,不止在伏龙山高起行宫,还一掷千金大肆修建陵寝,朝臣中不满他所作所为的不在少数,只因畏惧他的残暴,才不敢上表弹劾。” 说来说去,还是逃不过民怨众怒四个字。 岳淡然冷哼一声,“陛下口口声声说维王残暴,却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皇上如此不齿?” 其实欧阳简能列举出来的事她大概也猜得到,不过上挟天子,迫害忠良,结党营私,滥杀无辜一类;可皇帝陛下高看了她,她原就并非什么深明大义的奇女子,心里装的也只有自家天下,就算对欧阳维的奢侈与霸道有所诟病,却也不至于动摇她对他的心意。 欧阳简吞吞吐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岳淡然才不会被他的演技蒙蔽,这人不过是在沉心酝酿杀手锏罢了。 果不其然,他再一开口,使出的就是一招动山摇地的必杀技。 “弑师,算不算皇嫂口中人神共愤的事?” 岳淡然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知道不该打破砂锅,却还是忍不住抖着声音问了句,“你说什么?” 欧阳简听她激动的连个尊称都省了,心中窃喜,脸上却还挂着怜悯悲苦的神色,“皇嫂才也说,你与皇兄师出同门……” 岳淡然紧咬牙关,好半天才平心泰然道,“我们二人的武功的确是一个师父教的,至于读书做学问,王爷从前自有帝师指点。” 帝师二字触到欧阳简的痛处,“周先生如今是督察院督御史,明明该直属我这个天子管辖,他效忠的却是维王殿下。” 岳淡然不知该如何接这一句话。 欧阳维何等本事,连督察院这种官司都能收入囊中,怪不得欧阳简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周良辰既已做了二品大员,所谓的欺师灭祖自然跟他没半点关系了,除此以外还有吴梅景…… 岳淡然萌生想逃跑的心思,身子也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欧阳简没打算放过她,“皇嫂也知,暗堂从来只听命南瑜天子一人。皇兄弃了帝位,却不想放手暗堂,他原本想借吴先生的手控制暗堂,谁知吴先生深明大义,万万不肯为他做出欺君之事。” 岳淡然想起吴梅景来药王庄拜访的那一次,他的确是在夹缝中无法两全,生出归隐之心。 “吴先生原本是暗堂人所敬仰的领袖,人品与武功皆有目共睹……” 岳淡然在心里冷笑,暗堂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人所敬仰”,暗堂一剑之所以能成为暗堂一剑,只是因为在他之下的人没本事取而代之罢了。 暗堂的论资排位完全按照身手高低,第三死士想要爬到第二的位置,就要打败排在他前头的第二死士,而被打败的第二死士,若不臣心接受自己成为第三的事实,就会被新上位的第二彻底抹杀。 吴梅景不在这种地方继续当差,岳淡然反而松了一口气,暗堂一剑的名号听上去威风八面,私底下要付出多少辛苦,防多少暗算。师父年纪大了,打打杀杀的日子过了半生,能找一方乐土归隐山林,娶个贤良女子陪伴余生,也不失为人间乐事。 “皇兄弑师也就罢了,偏偏又用那么狠毒的法子,凌迟处死……足足剐了三百零七刀。” 欧阳简说这句话的时候岳淡然正心不在焉,恍惚间听到只言片语,就心怀忐忑地又问了他一遍,“皇上说什么?” “吴先生之所以不得寿终正寝,恐怕也是为他知晓从前皇室的一桩秘事。” 岳淡然这次终于听准了“不得寿终正寝”几个字。 原来先前她没有听错关于“凌迟”的那句话,脑子轰的一声响,全身都开始冒冷汗。 “皇嫂可曾听说过先昭奉皇后的传闻?” 欧阳维最初离宫就是因为他的母后,岳淡然自小生长在神剑山庄,怎么会没听过关于昭奉皇后的传闻。 何况她曾亲耳听欧阳维说起过从前的那段宫廷秘史。 岳淡然皱起眉头不想接话。 欧阳简的嘴角从始至终都带着一丝冷笑,紧紧盯着岳淡然,用沉稳的语调继续,“昭奉皇后卧病并非如传说那般与皇兄母子相克的缘故,却是中毒所致。” 岳淡然想起那一晚在水帘洞里,欧阳维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现下听另一个人把同样的故事翻新再说一遍,她心里除了畏惧就没有别的。 与欧阳维不同,欧阳简为她开启的,是一扇未知,却要改变她一生的大门。 “当初在昭奉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是暗堂第二大高手,江湖人称柳刃寒剑的柳寒烟,柳寒烟为救中毒的皇后,将毕生功力都送了出去,总算保住她一条性命。” 这段故事对岳淡然来说并不新鲜,欧阳维当初把柳寒烟的结局都透露给她了,先帝由爱生恨,借机降罪柳寒烟,将人凌迟处死。 欧阳简接下去说的话才渐渐展露秘闻的雏形,让岳淡然惊愕失色。 “当初行刑剐杀柳寒烟的,就是皇兄。父皇逼迫皇兄操刀,还强令昭奉皇后目睹救命恩人被剐,皇兄那时虽年幼,却足足割了那人三百零六刀,吴先生不忍柳寒烟受苦,跳上刑台一刀结果了他。父皇见柳寒烟死前受尽苦楚,消了心头之恨,便没有追究吴先生私杀的罪过。” 岳淡然的身子瑟瑟发抖,绝色容姿的欧阳简在她眼里幻化成五彩斑斓的丑陋毒蛇,正一步一步逼近,只等用毒牙将她一刺毙命。 “我刚登基时,吴先生还是暗堂一剑,他早就在忠义之间做出选择,若非他把从前那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宫里曾经发生过这么一段不堪提及的往事。吴先生曾亲笔写过一封信给皇嫂,托我若有一日他死于非命,务必把信交到你手里,了却他的心愿。我早知道皇兄骨子里是个冷血狠心的无情人。我没想到的是,皇兄竟把当年那么狠毒的法子用在一手抚养教导他的师父身上。” 第82章 不知心恨谁 欧阳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岳淡然抖着手接过来看,那上面的确是吴梅景的笔迹,一字一泣,娓娓道出陈年往事,让人困厄心塞。 前世今生都在眼前走马灯,岳淡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欧阳简吹熄地宫的灯火,在黑暗中轻声嘱咐岳淡然几句,飘然而去。 岳淡然在困顿中经历生死轮回,花了全身力气,才抬得动手拭干泪。 再见明月,天不再是从前的天,物是人非事事休。 维王妃本来是今年迷宫夺魁的大热,不想非但没能赢过驰王侧妃,还输了皇后的近身尚宫苏合。 取得探花也算是好成绩,皇上钦赐一块西琳血玉作为赏赐。 岳淡然魂都不在,亏得她还想着谢恩。 之前银剑禀报不见了岳淡然下落时,欧阳维就绷紧了精神,他猜到欧阳简在玩花样,却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样;他想过皇上或许会困住岳淡然借以要挟他,或是干脆弄出什么所谓的意外惑乱他的心神。 可是以欧阳简的心智,怎会做鱼死网破的赔本买卖,贸然对岳淡然不利,就要抱着自己也跟着陪葬的觉悟,小皇帝那么惜命,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做出不智之举。 那岳淡然中途的失踪就很蹊跷,蹊跷就蹊跷在人不见的一瞬,银剑被绝顶的高手声东击西转移了视线。 欧阳维不是没怀疑岳淡然并非单单与银剑等走失在迷宫,面上却还极力表现的镇定自若。 直到她平安走出来,他才放了一颗心。 等人走近了,欧阳维放下的心又高高吊了起来。 岳淡然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对头,眼神迷茫虚晃,面容也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五神俱伤的模样。 她这副表情,他从前见到过…… 欧阳维迎上去将人抱住,伏在她耳边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岳淡然被搂的全身都像爬满了虫子,却不敢贸然挣脱,强忍住不适轻轻摇摇头。 出地宫前她答应欧阳简,无论心里如何煎熬,脸上也不能表现出异样,要是让欧阳维看出蹊跷,无异于消掉当朝天子的性命。 欧阳简千方百计告诉岳淡然这个秘密,顷刻之间把她的爱人变成了她今生最大的仇敌,可谓一石二鸟,居心叵测。 可他不仁,她不能不义。 岳淡然做不到言而无信玉石俱焚,毕竟,花这么大的心思告诉她真相,小皇帝也是在拿性命相博。 她却无法不恨欧阳简。 尽在咫尺的幸福,眼看着就够到了,却被他在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打破。 黄粱一梦,有多甜就有多苦,她宁愿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不必在乎前尘往事,不必在乎身份责任。 明明是深爱的两个人,为何要如此的命途多舛,一波三折。 她更恨欧阳维,有多爱就有多恨。从前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只会觉得安心,此刻她窝在他怀里,鼻子嗅到就只有浓重的血腥味。 三百零六刀,三百零七刀…… 若被剐杀的人是她,一刀刀受刑时,想的会是什么? 欧阳简命人送来血玉时,岳淡然只觉得恶心;欧阳维隐约地察觉道她有什么不一样了,却找不到那不知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她看到那方血玉时皱紧的眉头与厌恶的神色,让他浑然不知所措。 欧阳维细细查看那血玉,成色纯净,几乎没有杂质,虽未加雕琢,反倒显得与众不同,比赏给驰王侧妃与苏尚宫的金玉如意还要体面。 可岳淡然之后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席间也不再看他一眼,倒是皇后娘娘频频看向他们这一席。 欧阳维这辈子最厌恶的,莫过于事态超出他的掌控,回去的路上,他特别弃了坐骑,陪岳淡然坐车。 “银剑说有一炷香的时间里不见你的踪迹,是不是当中出了什么事,还是慎言对你使了什么绊子?” 欧阳维说这话的前一刻,岳淡然正紧紧盯着他握血玉的手,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回荡在车里,她已经拿着一把匕首逼上他的喉咙。 匕首短小锋利,是欧阳维一直放在靴子里防身的,能以这么快的速度从他那里夺了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他,种种变故都是他始料未及的。 欧阳维顷刻间就受制于人的缘由,一则是他并未对她设防,二则,是她出手太快;要是刚才她的手再用力半分,他恐怕已悄无声息毙命当场了。 她的言行举止如此失常,以至于一瞬间竟让他心生犹疑,莫非是他那阴险狡诈的三弟用了什么掉包之计,换掉了他的淡然。 欧阳维正乌七八糟地想对策,岳淡然已冷笑着开口,“我虽然没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从前师父教我的花拳绣腿,聊以自保还使得。” 提到吴梅景,欧阳维的眼睛果然心虚地连连闪烁。 岳淡然对师父遗书里的内容又确信了一分,心中越发哀痛,攥刀的手也用上了碎骨的力气。 “还有几日我们就要成婚了,你说师父他老人家赶不赶得急来婚宴?” 欧阳维明明感觉不妙,却还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不要庸人自扰,一只手更大胆地抚上岳淡然握刀的手,泰然笑道,“我已派人去请师父了,不出意外,八月十九他一定赶得回京城喝一杯喜酒。” 欧阳维说话的时候,眼神不再躲闪,面上也没有半点心虚,要是能以如此泰然自若的姿态撒谎,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高明的戏子。 岳淡然手抖了抖,一时心生有异,就被欧阳维制住拿匕首的手,紧紧搂在怀里。 顷刻之间,攻守颠倒。 第57节 岳淡然不知所措,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怀疑所有的事都是欧阳简编出来挑拨他与欧阳维的谎话。 既然欧阳维咬定吴梅景会来,那她不妨再等上几天,要是师父出现,只当她蠢,受了欧阳简的蒙骗,如果吴梅景不出现,她也要等他亲口承认才相信。 这么想着,握匕首的手就松了,欧阳维趁势将凶器插回靴子里,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肩膀。 “淡然,以后不要拿刀子对着我,玩笑打闹也不成,这不是比剑你懂不懂?” 岳淡然不说话。 欧阳维的语气愈发局促,“回答我。” 岳淡然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尴尬大于无措,不知该拿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 一个不知是不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她的爱人。 除了在心里求告一切都是欧阳简的妄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望着她空洞凄凉的眼神,心痛的要命。 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吻,他的唇咬住她的,像撕咬猎物一般见了血才满足,强势的侵入,翻搅吮吸,故意想让她难受让她痛,好像是在报复她不久之前的横刀相向。 她突然很想哭,心里面充斥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希望,有痛苦,有委屈,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原以为注定要跌落谷底,没想到这高高的断崖下面有一颗千年老松,虽刺的她一身伤痕累累,却也暂时保住了她一条性命。 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刑期落在秋后,心里会生出许多没来由的念想,想活的心总会盖过认命的心。 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还能想东想西的,恐怕也只有山崩地裂却还妄图醉死今朝的维王殿下。 岳淡然被欧阳维抱在怀里揉圆捏扁,身子和心都累的受不了,由着他为所欲为的后果,就是发展成他真的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为所欲为。 直到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才明白他想在这方寸之地行不端之事。 王府明明尽在咫尺,车夫随侍听到车里乒乒乓乓的动静,很有默契地交换眼神,没一个敢出头叫停,都低着头默不作声,赶着马绕临街一圈圈地走。 岳淡然可受不了,“欧阳维,你疯了吗……这是在外面。” “外面又怎么样……” 欧阳维将人压在身下,心有余悸地感慨他这逆袭袭的名不正言不顺,非但没找回王权,反而越动作越丢人,“你好久没直呼我字了,我喜欢你叫我的字……你叫一声来听听。” 岳淡然被欧阳维絮叨的心烦,鬼使神差就唤了一声“惜言”。 欧阳维心满意足,甜言蜜语中又温柔了几分,手下的动作却带着许久不曾有的决绝。 就像,要把她撕碎一样。 就算是在梧桐山庄他强迫她的那些次,也都会顾及她的感受,温熬成稠大过抱力占有。眼下他的乖戾,比他们之间不堪的第一次还带着一点恨,一点狠。 岳淡然被血味刺激的想呕吐,虽然她知道那浓浓的,挥之不去的腥气只是她的想象。 他拖着她抵死交缠,仿佛重回靠“无忧”才能解忧的那些日子,心中的空隙无法填满,像是怎么要都要不够,精神恍惚了还不想结束,直到要不够变成要不起,才不甘心地从万丈云端跌到万丈深渊。 第83章 寸心言不尽 大婚前一日,岳淡然被银剑等护送进宫,只等大婚当日再由欧阳维从正宫门迎回王府。 以皇后为首,西琳几乎所有贵族女眷都在宫中陪伴岳淡然,贵妇们不敢同她说话,她也不敢同贵妇们说话,彼此都十分的忸怩不安。 吉时一到,迎亲的场面又闪了她的魂。 轰天的鼓乐声中有那么一瞬间,岳淡然真觉得自己是个北琼贵族。 祭天游街,逾距不逾距的事都被欧阳维做了个遍,排场比当初欧阳简大婚时更盛。 京中无不哗然,却没人敢说三道四,南瑜上下都对欧阳维的劣迹有所耳闻,如今他搞出普天同庆的一出戏,皇上都还没说什么,朝野内外也见怪不怪。 苦就苦了岳淡然,傻兮兮折腾了一天,头戴几斤重的金饰,身上穿的十几斤重的礼服,脚上还套着动一动都不舒服的高靴,像个金装木偶被指东指西地摆弄。 盖头从早盖到晚,熬到拜堂时她已闷的喘不过气了。 行礼时满堂鸦雀无声,夫妻交拜礼成,岳淡然才听到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从宾客的声量,她就大概猜到欧阳维叫了多少人来喝喜酒。 等在洞房时,岳淡然把前世今生好的坏的都想了个遍,自从她懂事似乎就盼望着这一天,如今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却不知道到手的是不是她还想要的了。 师父真的会出现吗? 一场期盼不会以失望告终吧。 岳淡然正忐忑不安,小喜跑来禀报,“维王请王妃出去,对宾客敬一杯酒。” 岳淡然很是惊诧,她盖头还没揭呢,怎么敬酒? 小喜手里拿着红色的千金纱,“王爷请王妃用纱遮面,好歹同客人们见一面。” 她又不是陪酒的,凭什么还要跑出去跟客人们见一面。 小喜见岳淡然一动不动,猜到她心里不爽快,忙替欧阳维解释了几句,“王爷原本也不愿王妃出去抛头露面的,只是宾客中有些是江湖出身,言行粗鲁不懂礼数。御剑山庄的大公子听闻王妃艳绝天下,求请出来相见;众人附和起哄,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话说的冠冕堂皇,岳淡然心里却十分明白。欧阳维是何许人,他要是真心不愿意,底下还有谁敢惹事?让她出去必定是他暗下默许的,为的却不知道是什么。 难道是要她出去见师父吗? 思及此,岳淡然自然无不可,默默把盖头摘了,拿千金纱遮了半张脸,整理礼服随小喜出门。 宴客主厅做的都是南瑜有头有脸的人物:朝堂之中以帝后为首,次席是驰王与两位王妃,左右相与六部尚书,公侯伯爵与各位将军。 岳淡然在上首最高位看到了欢然饮宴的欧阳简,二人目光交汇便匆匆错开,一瞬之间,她竟错觉几天前的那场匪夷所思的密谈是否都是她的幻念。 绿林中黑白两道的贵客也来道贺,白道以神剑山庄为首,魔道以黑虎门为首,两派势不两立,又与朝堂的股肱权贵格格不入,除了欧阳维,恐怕没人能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屋子里吃饭。 神剑山庄大约都知道新妇的真正身份,脸上虽强作笑颜,表情却僵硬的能磕破石头,举止稍自然的只有岳思凡的夫人,双刀门的大小姐任雪飞。 任大小姐未出阁之前也是江湖人见人爱的一枝花,配给岳思凡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了。 岳淡然厌恶地看了那几人一眼,目光游移瞄到了多日不见的苏丹青。 药王庄以苏公子为首,身边陪着岳思卿,一桌席还坐着苏千顺的一十九个得意门生。 欧阳维算给够药王庄颜面,实力稍逊的门派没资格自立一席,都是与人拼桌,药王庄一来就来了二十一个人,算是极大的殊荣,神剑山庄与御剑山庄也只安排了十五人的坐席而已。 当初接维王殿下的喜帖时,苏丹青也疑惑他为什么要将药王庄的圣手都请来,还暗下猜测欧阳维是否因为娶亲的缘故,要加紧医治他的难言之症。 全天下没人不知道维王殿下的困窘境况,他如今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也不知是欲盖弥彰,还是昭告天下他已无大碍。 岳淡然瞟了苏丹青一眼就收回目光,再侧头看眼欧阳维的表情。 欧阳维笑容不乱,神色如常。 苏丹青比分别时憔悴了,与岳思卿也像隔着什么冷淡的很。 岳淡然心中不忍,又悄悄多看了他几眼,结果一看就看出了麻烦。 苏丹青一开始还没品出什么门道,意识到他被新王妃注视才开始留心。 王妃的出身传说是北琼贵族,怎么眉眼同淡然那么相像。不止眉眼,身形也分毫不差。莫非是这些天他过度思念淡然,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幻觉吗? 新娘是岳淡然这个念头,在苏丹青脑子里萌生枝芽,从前许多连贯不起来的细节如今都穿到一起;他依稀想起几年前在他的婚宴上,欧阳维掀岳淡然盖头时的表情。 他当初还看不懂猜不透,现在才明白,那是痛彻心扉的绝望。 想必当下的自己,表情也是同样。 新妇真的是淡然吗? 她怎么会嫁给欧阳维的,是被迫还是自愿? 苏丹青试探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岳思卿,岳思卿脸上露出的似乎是嘲笑他的表情,又似乎是顾影自怜的自嘲,如寒冰一般冻彻骨髓。 自从岳淡然离开苏家,苏丹青就有点发颠,不管她如何虚与委蛇,他都不为所动。白日里沉思忧伤,睡梦中也念念不忘。病床上滚上滚下,连话都说的少了,天长日久,她也生出了惫懒的心思,破罐子破摔由他去了。 苏庄主与苏夫人不忍苏丹青一天天憔悴下去,还特意派人去岳家求过一次,愿既往不咎接岳淡然回来,得到的答复是人并不在神剑山庄。 至于岳淡然是改嫁了,失踪了,还是死了,岳家却没明说。苏家也不敢多问,生怕问出更不好的消息,传到苏丹青耳朵里他更伤心。 苏丹青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难熬,还天真地以为时间可以磨平伤痛,可日子过得越久,心里的苦积的就越多。 行尸走肉了这么多天,不过看到像极岳淡然的一双眸子,他眼里就燃起光亮。 岳思卿望着苏丹青冷笑,可怜他做了欧阳维的对手,这辈子都别想翻身,若他还敢生出不知足的念头,恐怕连全尸都剩不下。 苏丹青鼓起勇气轻声向岳思卿问一句,“那上面的可是淡然?” 岳思卿见他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心情坏到极点,哼一声当做回应。 “怎么会……淡然怎么成了北琼皇亲?” “别说是北琼皇亲,就算欧阳维说她是天仙下凡旁人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我二妹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说来她该感谢你当初的一纸休书。” 苏丹青身子发了抖,问出的话也吞吞吐吐,“淡然……淡然喜欢的不是你哥哥吗?嫁给……欧阳维……她心甘情愿吗?” 岳思卿笑的整张脸都扭曲了,“维王殿下要人还有要不到的吗?她心里喜欢谁又有什么重要,就算她喜欢的是当今圣上,也照样要乖乖做这个维王妃。” 苏丹青不明实情,当下听了岳思卿别有心机的风凉话,内里翻浪滔天,当初他成全淡然,可不是让她被人拘在身边受苦的。若真是维王殿下仗着权势强抢岳淡然在身边,那他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苏丹青回想起当初在那片杏花林里,岳思卿曾隐晦地向他说明被欧阳维看中的身不由己。他当初那么不甘愿,却还是在权衡利弊之下退而求其次,伤心虽伤心,对欧阳维也没有恨之入骨,心里还期盼着他能善待岳思卿。 故事重演,心境却大不相同,此时此刻,他心里面的怨念要将他吞噬了。 欧阳维笑着凑到岳淡然耳边,“苏公子似乎认出你了,表情像是要吃人。” 岳淡然哑然。 “你是故意的?就为了让他认出我。” “三年前你嫁给他时我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以牙还牙让他也尝尝生死不得的滋味。” 岳淡然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眼神也飘忽起来,“当初就算他伤了你的心,却也是无意而为之,这笔账要细细清算,是你抢了他心上人再先,才有我代嫁在后。” 笑容从欧阳维脸上一寸寸敛去,看向岳淡然的眸子也闪了几闪,“从药王庄离开后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半年……” 岳淡然心有动容,却又不想动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何止是你,丹青委曲求全,我的难过与不甘……也绝不比你少。” 欧阳维一愣,嘴上却还不讨饶,“就算他一开始不情愿,后来还不是如鱼得水风流快活吗?算什么委曲求全?我恨了他这么久,不能杀他不能伤他不能动他,连让他灰灰心都不成吗?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你治病的,你的身份他早晚都会知道,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第84章 忧来谁共语 第58节 把欢愉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难道就是欧阳维一贯的行事做派? 岳淡然突然觉得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她自以为她了解的,都是他精心包裹了给她看的。至于金玉里头的是什么,她只瞥了寥寥几眼,就已毛骨悚然。 欧阳维对她的感情毋庸置疑,说疯狂执着也不为过,可对待他爱的人,他都狠得下心把人折磨的支离破碎了再要过来,对用性命保护他母亲的恩人,他都下得了凌迟的刀。 这样的人,会放过违抗他心意的吴梅景吗? “师父在哪?” 岳淡然把堂中每个人都打量一遍,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到让人移不开眼的,丑的让人不忍直视的,在场的故人大多让她痛彻心扉,不堪回首,哪里有吴梅景的影子。 欧阳维明知躲不过,索性不再躲,“师父就在王府中,他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见人,等过了今晚,我带你去见他。” 什么叫现在的样子不能见人? 吴梅景变成什么样子了? “师父怎么了?” 岳淡然语气惊惶,欧阳维蹙起眉头,犹豫半晌才低声说了句,“师父遭奸人所害,身子废了。” 身子废了是武功尽失的意思吗? 听到这话,岳淡然反倒放了悬着的一颗心,吴梅景废了武功,总比被自己徒儿凌迟的结局要好。 更要紧的,若是吴梅景还活着,那欧阳简对她所说的一切,就都成了别有用心的谎话,她看到的那一封信里写的旧事,自然也都不是真的。 岳淡然拉住欧阳维,一刻也不想再等,“现在就去看师父。” 欧阳维反握住她的手,“今天是你我大喜之日,你若看到师父的惨状,必定大煞风景,我答应你,明日一早我一定带你去。” 连“惨状”这么严重的词都用上了,岳淡然怎会不担忧,“师父到底怎么了?” 欧阳维黯然道,“师父遇害的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你却意念执着,不愿被蒙在鼓里。有些事,知道了反徒增伤心,我不想让你伤心。” 他说的对,有些事,的确是知道了更伤心。 欧阳维语气越沉然,岳淡然的心就更揪紧一分,“带我去见师父,今天要是见不到他,我只会悬一夜的心,一样的大煞风景。” 欧阳维自知拗不过她,深吸口气,拉她的手往后堂走,转身前吩咐王府的管家陪客。 满堂宾客见新郎新妇要走,都敲桌打碗地起哄。喧哗中岳淡然看了一眼面上仍带一丝浅笑的欧阳简。 欧阳简无半分闪躲,目光灼灼地回看岳淡然,绝色的容貌隐着威严,眼角眉梢却带着清淡零落的哀凉。 她被他看的心惊肉跳,头上像多了一层乌云笼罩,说不出的压抑。 入住王府这么久,岳淡然对其中的格局却还没掌握完全,跟随欧阳维七转八弯的走时,她才暗怨自己从前太不用心了。 这个偏僻的院落,恐怕就是所谓深门大户不可告人的密所,门口虽无一人把手,暗中却伏着重兵。 岳淡然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预想着无数情景,可真的看到屋中人的惨状,受到的打击却是之前无法想象的。 欧阳维轻描淡写的一句“身子废了”不如形容其万一,那卧在床上的人分明断了双手双脚,眼盲耳聋断舌,除了还有一口气,哪里还像活人。 岳淡然全身都像被冰水浇了一般,从脚趾冷到牙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前,又是怎么忍着不适细细打量那人彘的。 虽受尽酷刑,五官皆损,岳淡然却还是分辨得出,那的确是师父的容貌。 “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对师父下的毒手?” 岳淡然问这一句完全是出于本能,她其实并没有在期待回答。 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人一激动,情绪难免会影响判断力,此时无论欧阳维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 “皇上一心要收服暗堂,自然第一个从师父下手,师父顾忌我不肯受他的利诱,惨遭毒手。” 岳淡然不是没有疑惑,欧阳简要铲除吴梅景,大可杀了他一了百了,为何将人折磨至此授人以柄。 严刑拷打是为了逼吴梅景就范?可把他毁成一个废人,如何为他所用? 欧阳简身为暗堂之主,不可能不知道暗堂之人威武不能屈,所念的也只有生死忠。此一举若为了杀鸡儆猴,搞不好会起到兔死狐悲,得不偿失的结果。 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受此侮辱肯定不会苟活。 这事莫名奇妙透着诡异。 “还能同师父说话吗?” 欧阳维面有难色,“想说什么就在他断臂上写字,师父开不了口,只能点头摇头。” 言罢他就走到吴梅景床前,在他只剩半截的胳膊上慢慢写“淡然来了”四个字。 人彘闻言连连点头,过不多时竟老泪纵横,看的岳淡然的心也是一疼,不自觉也走近些,坐到欧阳维身边,“师父是何时落到欧阳简手里的,你又是何时解救他出来的?” 欧阳维低头思索了一会,“两年半了。” 这么说来,就是在她与吴梅景最后一次见面后不久。 岳淡然泪眼朦胧,望着欧阳维道,“你告诉师父,我们今天成亲了,他的心愿终于得偿。” 欧阳维眉头一皱,有些为难,“师父心愿得偿?他从前不是一直阻止你喜欢我吗?” 岳淡然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师父从前阻拦我对你用情,是怕我一厢情愿,飞蛾扑火,若他知道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心意,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吧。” 欧阳维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一笔一划把字写在吴梅景身上;谁知吴梅景闻言非但不露喜色,反倒一脸尴尬失望的神气。 岳淡然这才信了一分,低头将泪掩了,又向欧阳维道,“你告诉师父,我听他的话,不再用白蝉了。” 欧阳维一丝不苟地照做,吴梅景点头露出笑容。 岳淡然细看那二人脸色,又放了一分心,想了想,又道,“告诉师父,自从分别后,我没有一日偷懒,对师父传授的轻功与娘留给我的五行阵谱都勤加练习。” 欧阳维恍然大悟,“原来从前你三更半夜跑出去,就是同师父练轻功与摸索五行阵谱。” 一边慨叹,一边将她说的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吴梅景。 吴梅景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连连点头。 岳淡然如遭雷劈,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袖子遮挡半天,才把惊涛骇浪的情绪波动掩盖过去,状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师父脑子还清楚吗,怎么似乎不太记得我了。” 听她语气满是懵懂关切,欧阳维并未多虑,“师父就算忘了天下事也不会忘了你,毕竟你是他开小灶教出的高徒,他从前对我也没有这么用心。” 欧阳维的表情虽平静泰然,眉眼之间却有不易察觉的宽怀之意,岳淡然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口里含着的苦水咽下肚,强笑道,“你转过头去,我有一句私话要同师父说。” 私话?就是秘密的意思? 欧阳维虽不愿意,却不好拂她的意思,只好转过身去背对二人。 岳淡然抖着手在那人断臂上一字一字地写道,“师父还记得那些年你教我五行阵谱的事吗?十三岁起,我就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都要按照你的吩咐修习。” 人彘面上虽有一丝迟疑,最终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岳淡然被泪水蒙了眼睛,垂死挣扎般又写了句,“师父还记得当初你说我没有学武的天分,才教我那些旁门左道的傍身吗?” 人彘的迟疑又多了一分,笑容和点头的频率却与之前如出一辙。 岳淡然胡乱擦了泪,向欧阳维道,“告诉师父我们先告辞了,过些时日再来看他。” 话说完也不等欧阳维,先一步开门走了出去。 再呆在那个屋子里她就要喘不过气了,空中弥漫的似乎都是腐朽与血腥的味道,她一出门就吐到了院子里。 欧阳维以为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伤心过度,忙跟上来帮她顺背,将个瘫软如泥的人搂到怀里,半扶半抱回新房。 仆从鬟婢见王妃狼狈至此,都好奇的想一看究竟,有大胆的多看了几眼,却遭欧阳维恶狠狠地怒视,吓得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的“非礼勿视”。 欧阳维将岳淡然扶上床,伺候她漱口擦脸,又叫下面准备温热滋补的燕窝粥,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岳淡然也不拒绝,他伸手过来,她就张嘴去接,两只眼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满是爱恋,又似乎满是怨念,最终化成深不见底的空无一片。 欧阳维有些心虚,下意识避开她的眼神,表情僵硬地赔笑道,“师父在王府有人照拂,绝不会缺衣少食,冷暖不知,你要是放心不下,也可时时去探望他。” 岳淡然勾着唇淡淡笑,沉默半晌才喃喃说一句,“新郎不亲自掀新娘子的盖头,是不好的兆头吧。我第一次成婚的时候,姻缘就是这么被破坏的。” 第85章 双泪落君前 欧阳维一惊,抬头去看岳淡然. 她的脸色并无异样,仿佛刚才的一句话就只是说笑而已。 欧阳维却放心不下,总觉得他已一脚踩上云,上不来下不去,难以收拾。 莫非她已心生猜忌? 怎么会? 他做的布置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算无迹可寻,她不可能识破。 欧阳维告诉自己要冷静,顶着僵硬的表情会露出马脚。 “前面还放着那么多宾客,我去去就来。” 借口找的冠冕堂皇,语气也甚是和暖,岳淡然浅笑着目送欧阳维仓皇而逃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绝望。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想尽头在哪,从前自以为熬不下去时,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如今错以为否极泰来,却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闷棍。 原来他们真是到尽头了。 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坐了半天还是两眼干干,服侍她的小风战战兢兢地凑到她身边,颤声道,“王妃要不要把盖头盖回去?” 要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能像摘掉的盖头再重来一次就好了。 岳淡然对小风挤出个笑,“你是皇上的人吧?” 小风吓得腿都软了,“王妃何出此言?小风是服侍王爷的奴才啊。” 好个服侍王爷的奴才…… 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孩子,岳淡然颇有些哭笑不得,“皇上叫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摸清我的喜好擅长,他才能对症下药地设局见我一面。” 小风心下已凉了七八分,“奴才不知王妃说的是什么意思。” 到了这般田地还在装糊涂啊。 岳淡然喟然长叹,“暗堂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下手……你为了一个任务一辈子断子绝孙,值得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风也知无力回天,索性不再守口,“奴才七岁就净身了,十二岁进了王府。” 第59节 岳淡然从前听说宫中隐着暗堂死士,想必这孩子的武功还未高到极致,才被派来做奸细的吧。 “王爷对奴才一直都很忌讳,若非王妃喜欢我,奴才恐怕这一辈子都做不成一件事。” 又是她麻痹大意让人有机可乘了。 岳淡然的心阵阵刺痛,“暗堂出身的,武功都不弱,你要是还想保一条小命,就该更用心掩藏内息,否则露馅是早晚的。” 小风低着头,一声“多谢”卡在喉咙里,不得出口。 岳淡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风,咬了咬唇,“晖院养着的那位,不是你们剑首吧?” “王妃说的是上代剑首?” “吴梅景。” “暗堂都知吴先生已故去,否则新任剑首也不会继位。” 果然如此。 “晖园的那个是谁?” “大概是王爷找回来的替身,想必除相貌同吴先生酷似之外再无充数的可能,才受了胁迫遭受酷刑。” 岳淡然原本也是这么猜想,如今听到她的想法与另一人不谋而合,心中无尽悲凉。 小风见岳淡然半晌不说话,便逾距问了句,“王妃预备怎么做?” 岳淡然也想知道她预备怎么做。 刀握在手上,指向他心口,最终能不能落下那一刺,真是不好说。 “王妃要奴才做什么?” “帮我取两把剑来吧。” …… 欧阳维在宴堂被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从天子到魔尊都循例敬他,他非但不推脱,反而刻意多喝了些。 岳思凡忍辱而不敢言的倒霉相,苏丹青又恨又怨的含悲眼,与岳思卿满是怨毒的神情,都给了他极大的快慰,心中的忐忑随着烈度的美酒与病态的愉悦消磨掉,就连曲终人散时的萧索与零落,也如将毁灭的美景一般绚烂。 欧阳维推开房门时,心里不是没有担忧,当他看到床边盖着盖头正襟危坐的新娘,脊背的冷汗才都化成热汗。 他不是不想风度翩翩,腿脚却不听使唤,从门边到床边短短的几步路,踉跄的闪了好几闪。 等他终于扑到床边,掀盖头的手却停在空中,兴许是醉酒的缘故,身子一直抖个不停。 两个人近在咫尺,再靠近些就能感受彼此的呼吸心跳。 岳淡然的心从来没有当下这么平静,甜蜜或辛酸的过往都在她眼前走马灯,最终定格在三年前药王庄的婚宴上,他义无返顾揭下她盖头的那一刻。 如今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故事重演,不同的是,他看到她嘴角的笑容时,表情一瞬间的凝固。 “你从前不爱学武功吧?” 还来不及想她为什么这么问,不知不觉中他已“嗯”了一声。 岳淡然脸上明白写着“我就知道”四个字,眼角的笑纹也更深了,“你从前觉得自己是皇储,学武功不过是浪费时间。明知无用,却还不想甘居人后,很痛苦吧?” 痛苦吗? 欧阳维连笑都不能了。 岳淡然轻哼道,“其实你的武功烂透了,师父知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嘲笑我花拳绣腿,殊不知真正花拳绣腿的人是你。” 欧阳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说到底,学文学武都是需要天分的,他在武学上的天分,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罢了。 岳淡然又笑起来,“我的剑法虽然不好,勉强也打得赢你,师父从前从不让我赢你,他说伴君如伴虎,伤了你的面子恐怕要遭祸事。” 欧阳维绝望地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就你知道的来说,安排至此也的确费心了,只不过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 “若我说师父是自己求死,你信吗?” “我不信。” 欧阳维眼中虚空一片,尽是颓然,“师父的确是我逼死的,可死法却是他自己选的。” 三百零七刀…… 这些年,那三百零七刀一直是师父心中难解的结吧。 “师父说他在义字上有亏,能同老友一个死法,算是全了当初结义时的誓言,死得其所。” 岳淡然知道欧阳维所说句句是实,正因为如此,她的心才裂成两半。 天知道欧阳维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问出他这辈子最害怕听到答案的一句话。 “你知道了是吗?” 岳淡然的回答就是扔给他一把剑,“这么多年我很想同你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不用藏也不用让,生死有命各凭本事。” 欧阳维接过剑,诡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喝了交杯酒,你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算你要杀我报仇,也要满饮了这一杯。” 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斟满了桌上的两只玉酒杯,才欲端起,就因岳淡然轻轻一扯桌布而落了空,她抖了抖手腕,两只酒杯已飞落她剑尖。 她的剑离他的喉咙越来越近,他却丝毫不闪躲。 他端起其中一只酒杯时看向她的眼神,反多了濒死的缠绵魅惑。 他自饮一杯,又端着另一杯送到她嘴边,脸上的笑容像追魂的鬼,“乖,喝了它,我的命就是你的。” 岳淡然握剑的右手忍不住颤抖,握拳的左手却刺破了手心,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之后她要杀他,就算谋杀亲夫了吧。 看来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克夫的命数了。 玉酒杯掉落时他先出手,每一招都使的让人眼花缭乱。 岳淡然在记忆里狠狠地搜寻能与眼前这个欧阳维相符合的片段,惊猝中已落了下风。 她打不过他,起码以眼前的姿态,她不是他的对手。看来当初有所保留的人不止是她。 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撕破脸,他刺来的剑却轰然掉落。 她朝向他心口的一刺失了格挡,稳稳穿进血肉。 突逢其变,要不是凌乱之中她收招快,他的心恐怕已被贯穿。 纵使杀手硬扭成伤手,剑也入肉三分,他还趁乱想再往上撞得实在些。 生死一刻,岳淡然从头到脚,从骨到血地痛恨自己。 手不听使唤,剑也不听使唤,明明再偏一些再深一些就能杀了他了,手却僵在那里不听使唤。 下手! 从此恩怨情仇尽消,大不了同死罢了,他明明也在微笑着对她点头的不是吗? 其实很早以前欧阳维就知道他们之间没可能了,却还偏偏逆天而行,自欺欺人,熬了三年也要做这一场梦。 从看到那块血玉时梦就做完了,是他垂死挣扎不肯醒来。 血海深仇…… 这四个字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沉重的能压垮了他。 只要活着,他就没资格再靠近她,从此以后在她眼里,他的身份只是满身血腥的仇人。 那他宁愿死了。 岳淡然最终还是下不了手,拔了剑对着自己的心口预备刺下去。 欧阳维整个人扑过去,用手攥住她的剑,手上的血与心口的血一起流下来,染红彼此的眼。 岳淡然分心的一瞬间,欧阳维用自己都辨识不出的语调嘶吼一声“来人”。 她对这绝望的尘世不是没有留恋的,正因为那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留恋,她才没能下决心去走鬼门关。 岳淡然在这世上唯一的留恋,就是对欧阳维的情,用了十几年的情,所以她下不了手杀他,却下得了手自杀。 想必是情孝两难全才愤而求死的吧。 欧阳维昏过去的前一刻,还能用冷静的语气吩咐制服她的死士,“挑了她的右手筋,打断两条腿,卸下巴,用钢索缚她手脚,除了喂她一日三餐,任何人都不许碰她,不能同她说话,违者格杀勿论。” 第86章 孤客最先闻1 婚宴的宾客中有各方势力,来人纷杂,王府内外被银剑为首的死士守护的铁桶一般,谁也没想到维王殿下后院着火,竟伤在新娶的王妃手里。 王宫伯爵都会在府中养些医术高超的圣手,因欧阳维对大夫恨屋及乌的厌恶,堂堂维王府竟没一个家医,出了事还要到宫中请御医。 欧阳维伤心损肺,流血过多命在一线,要搁在寻常人身上,不是没有救回来的希望,正是因为他身份太尊贵,御医们反倒担惊受怕,束手束脚。 几个太医里有聪明的已经开始盘算怎么把烫手山芋扔出去,“殿下受的伤伤及脏腑,光止血不够,恐怕要行补心之术,否则就算来日伤愈,也会留下遗症。” 周良辰起初还没听出老御医口中的推搪之意,“请先生们速速准备,丑话说在前面,王爷要有个闪失,你等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 随随便便就要灭人满门,老御医吓得哆哆嗦嗦,抖着胡子道,“听闻罗刹医仙就在王府做客,若能请他出手为王爷补心,必定十拿九稳。” 好个不负责任的十拿九稳。 周良辰这才明白老狐狸的言下之意,他本就信不过来府的几个御医,生怕他们耍花样,借机为欧阳简除掉异己。 可要是请苏丹青出手,他心里却更忌讳;且不论欧阳维对苏丹青的怀恨,若苏公子得知欧阳维设计夺妻的作为,难保不会借机报仇。 按理说,苏丹青是没理由知道欧阳维的筹谋的,除非今晚岳淡然在宾堂宴客时的昙花一现,苏丹青看出了什么端倪…… 思来想去,周良辰还是存了一丝侥幸,下令密召苏神医来后堂。 死士们都知欧阳维遇刺事关重大,若消息走漏到皇上耳朵里,恐怕他会趁乱动作,一举打压维王。 欧阳维党羽众多,怎会束手就擒,更遑论那些没了维王就失了存活之地的武林人士,真闹起来,立时就是天下大乱。 周良辰还有个女儿在宫中为妃,到了破釜沉舟那一天,他恐怕保她不住。 于公于私,众人都想着要把消息封死。 彼时欧阳维敬罢酒回洞房后,宾客们就已纷纷都被安排到客房住下,苏丹青受通传时,他正躺在软床上辗转反侧;岳思卿也是无眠,两个人各自想心事,都存了满腔怨念。 苏丹青尤其焦躁,新妇是岳淡然的知觉让他从头到脚都如坠冰窖。 第60节 银剑进门时悄无声息,苏丹青错以为是有人居心叵测想对他不利,随机应对出手决绝,银剑虽眼疾手快,却也没能躲过一劫。 还好罗刹医仙下的不是夺命的杀手。 眼看苏丹青还欲再击,银剑忙提声叫了句,“请医仙高抬贵手,我是王府的暗卫首领,特奉王爷之命请医仙移步去为诊症。” 之所以说的是“诊症”而非“救命”,是银剑忌讳岳思卿的缘故。 岳思卿跟随欧阳维那几年,她的所作所为银剑都看在眼里,这女子心机颇深,手段毒辣,如今的身份更是世子之母,医仙之妻,与他家主子又有那些年的恩怨纠缠,若行刺之事被她知道,难免横生枝节。 银剑说“只可医仙一人前往时”,岳思卿已经隐约猜到王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虽故作淡然请求同往,不止遭银剑婉拒,就连苏丹青也执意让她留在房里。 苏丹青下意识觉得这事同岳淡然有脱不开的关系,从客房到新房路并不长,他却在短短时间里冒出无数个念想。 莫非是维王殿下新婚之夜不能人道,请他去救急? 或是有什么其他的闺房密症不足为外人道,否则来请他的暗卫怎么谨慎到鬼祟的地步。 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欧阳维会是这么一个鲜血淋漓,气若游丝的情状;四位太医为欧阳维止了血,战战兢兢地待命,连一副吊命的丸药都不敢喂。 直到苏丹青进门,那四个人才如蒙大赦,老御医已冲上前来拉着他的手,“王爷重伤危急,恐怕要请医仙妙手补心。” 苏丹青脑子乱成一锅浆糊,新郎在洞房花烛夜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新妇又哪里去了? 淡然…… 淡然不会有危险吧? 苏丹青嘴唇都发了抖,“王妃……可好?” 第87章 孤客最先闻2 银剑愣了一愣,与周良辰对视一眼。 周良辰得瞒且瞒,“王妃受了惊吓,已被护送到别处去了。” 什么样的事会让她受惊吓? 苏丹青上前看欧阳维的伤势,“王爷受的是剑伤?” “不错。” 王府戒备森严,怎会有人在维王殿下的新婚之夜闯进新房将他伤成这个样子,何况欧阳维自幼学武,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事情的真相大约远远没有周良辰说的那么简单。 莫非……伤维王的人是王妃? 莫非……是维王强迫王妃,王妃不愿就范,索性拼个鱼死网破? 瞧周良辰与银剑言辞躲闪的模样,定然是想极力掩饰什么。 苏丹青身子都软了,要真是淡然对欧阳维下的手,那她此时恐怕已凶多吉少了吧。 “在下请与王妃一见。”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不知内情的心中暗道,这苏丹青是什么身份,不速速为维王治伤,反而三番两次问起王妃,嫌命长吗? 周良辰的眼睛里已明白显露几分危险,语气也变得凌然,“请医仙不要节外生枝,若今日王爷有个三长两短,药王庄上下都要陪葬。” 威胁的话半字也没过苏丹青的脑,他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让我见淡然,她安好我便为殿下医治,否则,恕难从命。” 周良辰锁紧眉头,对银剑使个眼色。 银剑会意,将御医们都带了出去,“四位恐怕要在王府做客些时日,待王爷伤愈,自会厚礼相赠,送诸位回去。请先生们各自休书回家报平安,在下代为转送。” 人声远去,洞房里就只剩周良辰与苏丹青面面相觑。 “不知医仙口中的淡然是什么人?” 到了这种时候,周良辰还妄想装糊涂。 苏丹青一声冷笑,“阁下不必掩饰,王妃在宴堂敬酒时,我已认出她是我妻子,神剑岳家的二小姐岳淡然。” 都把人休了还什么妻子,明知纸包不住火,周良辰却还强作笑颜,“医仙恐怕是认错人了,维王妃是北琼皇姑的爱女,复姓闻人。” 岳思卿之前说的不错,以维王殿下的身份,想给人安排什么身份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苏丹青听了这么冠冕唐华的话只是哼笑。 “明人不说暗话,阁下若想我出手救殿下性命,就请淡然出来与我见上一面,我要知道她还好好的……否则……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这么严重的词都用上了,这病秧子名头上的“罗刹”二字不是白叫的。 “医仙是不是误会了……” “阁下若再推脱,维王殿下的伤恐怕无力回天。” 周良辰见苏丹青目光决绝,生怕再僵持下去会延误欧阳维的救命时机,不得已只好叫人将岳淡然带了进来。 他下令时已对苏丹青起了灭口之心。 苏丹青又何尝不是满怀杀意。 维王府的暗卫手脚利落,岳淡然的右手筋已被挑断,伤口包扎凌乱,渗着血;两只小腿打断骨头,连夹板都没上;下巴卸了,嘴巴合不拢,微微张着,全身都因剧痛而紧绷。 被折磨至此,从头到尾她却没有叫一声。 周良辰见了岳淡然的惨状也是一惊,别人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欧阳维之所以下令废掉她手脚,又特别要卸她下巴,是怕她寻短见;府中的暗卫不知内情,错以为欧阳维要折磨她,这才下手粗暴。 岳淡然的双眼空洞的像死人,被搀进房看见苏丹青的那一刻,她的表情才现出一丝波动。 苏丹青软了手脚,几乎是用爬的才到她身边,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淡然,淡然你怎么了……” 周良辰不耐烦到了极点,“王妃受的都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虞,请医仙遵守承诺,为王爷治伤要紧。” 苏丹青胸中烧着怒火,心痛的像被一万只针扎,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你们竟然将人伤到如此地步?你们……折磨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仗势欺人,霸占民女,滥用私刑……禽兽不如……” 周良辰也急火攻心,“王妃伤了王爷又欲自戕,王爷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才下令将她看护起来。” 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事情发生的经过,猜也猜出个七八分。 苏丹青却不买账。 断了手筋,断了腿骨,这分明是废人武功,且不说用刑之后又连断骨都不为她接,若是耽误下去,她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再站起来了。 淡然的轻功是很好的,要是从此以后不能走路…… “阁下要我为维王补心,就要先容我为她接骨治伤。” 这罗刹真是有恃无恐,得寸进尺。 周良辰眯了眯眼,“接骨行得,手上的伤只容止血,断了的筋脉是绝不能接的。” 第88章 咫尺愁风雨1 下巴更不能扶,否则她咬舌自尽怎么办。 苏丹青紧攥着拳,满心都是怨愤,“淡然……我听你的,你告诉我,我要不要救欧阳维?” 就算他不救,也会有别人救的,她下的手她自己知道,欧阳维受的根本就不是致命的伤。 岳淡然扯回一缕魂,借了下辈子的力气对苏丹青轻轻点了一个头。 苏丹青找来同门中的三位佼者助他行补心术;周良辰与银剑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苏丹青才大功告成。 “殿下失血过多,会昏迷些时日,我已经开好了药方,一日熬两次,早晚喂他服下,膳食多行温补生血的软食。” 周良辰放下心头大石,“请苏医仙等跟随侍从下去休息,等候通传。” 果然过河拆桥,半字也不提为岳淡然接骨的事。 苏丹青冷笑道,“王爷服了我的独门秘药,此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毒性却甚猛烈,每日要现配解毒丹服下,否则救命的药会变成要命的药。” 周良辰也不是傻的,自然听得出苏丹青话中的威胁意味,心想若把他关起来严刑拷打,不愁逼问不出解毒丹的配方,就怕这罗刹还留着什么后招,何况同行医的大夫撕破脸,并非明智之举。 “王妃已移送偏房安置,医仙若要为她接骨,就请移步过去。” 还算识相! 苏丹青与三位同门嘱咐几句,匆匆往偏房去。 一进门才知道看守岳淡然的阵仗有多大,十来个暗卫将人围了个严丝合缝,生怕她有什么动作。 如此严阵以待也实属多此一举,她要真想动作,就不会任由着他们挑手筋打断腿卸下巴了。 可怕就可怕在此时正是岳淡然合欢蛊发作的时辰,伤处的疼痛与万虫蚀骨的痛苦一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到最后,天地间所剩的唯一知觉,就是痛。 撕心裂肺,难以形容的痛。 苏丹青一开始还以为岳淡然是因为受伤才疼痛到抽搐,等他喂她喝下麻药,流着泪将她的断骨结上,他才发现她的痛苦别有根源。 “为什么会这样?淡然,你……” 岳淡然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抬起被细细包扎好的右手看了看。 苏丹青果真只为她止血而并没接续筋脉,手注定是要废了,以后不能拿筷也不能拿针,恐怕攥个拳头都不能。 岳淡然自觉生无可恋,悲哀一瞬而过,她反倒多了一个求死的理由。 “我中了合欢蛊。” 下巴掉了的缘故,她一开口嘴里像含了块棉花。 苏丹青眼前一黑,第一反应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还在药王庄时,我就中了合欢蛊。” 苏丹青摇头摇的身子都跟着抖起来,“不会,怎么会,你怎么会中毒,你连碰都没碰过合欢蛊……” 她是没碰过,可她的好姐姐碰过啊。 要是从前,她兴许不会把中毒的事跟他说,就算说也不会指证岳思卿,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初是岳思卿鼓动你,让你对我下春要的吧,她随你去了百草厅,偷偷藏匿了合欢蛊,种到了我身上。” 苏丹青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是做了一个溺水的梦吗?否则怎么会喘不上气。 “当初你看到岳思凡在我房中,也是岳思卿有意安排的,那个时辰我正发作蛊毒,岳思凡趁火打劫,欲行不轨之事,我不是自愿的。” 第61节 不不不,怎么可能? 促使他写下休书的那件事,竟是冤枉了她的一场乌龙? 她和岳思凡不是两情相悦吗? 若真如淡然所说,整件事是岳思卿一手安排,那就连乌龙都算不上,而是蓄意陷害了。 岳思卿与岳淡然就算不是血亲,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岳思卿怎么会这么狠心算计淡然? 难道是因为他? 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的缘故,苏公子从前从不知道后院的女人竟还会为了争宠不择手段。 殊不知,不择手段是真,却不是为了争宠,要是他知道了岳思卿陷害岳淡然的真正内幕,恐怕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杀了欧阳维吧。 苏丹青只是怨恨自己,若非他绝情在先,淡然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困顿中眼前已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岳淡然最怕他这模样,伤了别人却又恨不能同死的纠结,让她没办法再狠心说一句话。 那一句“岳思卿生的孩子不是你的”明明已经到嘴边了,却还是被她生咽回去。 第89章 咫尺愁风雨2 岳淡然原以为她已生无可恋,没想到还是会有放不下。 苏丹青垂泣道,“维王殿下将药王庄的圣手请来,原本是为了要替你解毒吗?” 岳淡然缄默不答,苏丹青就只当她默认了。 “是你下手伤的欧阳维?” 岳淡然在疼痛的间隙中看他一眼,嘴开开合合像是说了句什么。 苏丹青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却听她说了句,“丹青,拜托你,杀了我吧……” 苏丹青吓得立马坐直了身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疼,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苏公子一连说了好几个“我会救你”,不止是说给她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 合欢蛊的毒有多厉害,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多年都配不出解方,他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里就茅塞顿开。 天可怜见,他原本已经认定合欢蛊与人月圆无方可解了。 岳淡然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白蝉,她宁可冷着也不要再受这种蚀骨的折磨了。 “丹青……求你杀了我……生已了无生趣。” 房中的暗卫发觉不对,一个个摩拳擦掌地上前,“苏医仙要是为王妃接好骨了就请回房休息吧。我等还要依照王爷的吩咐,为王妃上钢链。 苏丹青话音带哽,气势弱的一塌糊涂,“她都已经残废了还要锁什么钢链,你们是诚心折磨人吗?” 暗卫面面相觑,“不劳医仙操心。” 话里的逐客之意这么明显,苏丹青本想据理力争,却因岳淡然轻声对他说的那句“杀了我”才把话又咽了回去。 周良辰说的没错,淡然的确是要求死,她就算被挑了手筋,想自残自戕,恐怕也拦她不住,这么看来,锁住她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的解决办法了。 苏丹青的五脏六腑都难受的搅在一起,暗卫们又开口请了他一次,他才不得不出门,走之前伏在她耳边让她等他,他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岳淡然拱起身子,只回了一句,“白蝉被欧阳维收起来了,请丹青帮我找到。” 苏丹青出门时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刚才说的是白蝉吗? 那东西是修炼千年的魔物,比合欢蛊还要可怕。虽说有止痛之效,却实打实是以毒攻毒,伤身损命,就算他真的找到,也绝不能将那种东西用在她身上。 …… 岳淡然的折磨才刚刚开始,欧阳维昏迷三日,卧床九日,终于能下床走路来见她时,她的蛊毒已发作到十二个时辰一时不停的痛。 天和地混沌一片,日与夜分不清界限,痛到最后,身体从里到外变得麻木,每一寸筋肉皮骨都不像是她的,像被人活剥皮拆骨碎肉又将残骸硬拼堆在一起。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欧阳维本以为他已憔悴不堪,看到岳淡然后,他才知道相比她的惨状,他简直算得上是风度井然。 她全身都被汗浸湿的像从河里捞出来的,四肢因为疼痛痉挛而微微颤动,尸体一样惨白的脸色,被咬烂的嘴唇,凌乱散落在床上的黑发只有发梢是干的。 岳淡然已昏迷不醒,他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他无论做什么,她也都感受不到。 …… 欧阳维出门时,眼角还有来不及遮掩的红色,一只手捂住胸口,原本愈合的伤处竟渗出丝丝血来。 银剑忙上前扶住主子,好生哀叹。 周良辰听说欧阳维伤口崩裂的消息,吓得又把苏丹青请来为他诊治。 苏丹青这些日子都被囚禁在王府,除了每日例行为欧阳维换药疗伤,他连房门都出不了,也再没有见过岳淡然。 每过一日,他就更煎熬几分。 王府上下都将欧阳维受伤的消息瞒的一丝不漏,周良辰做主,风平浪静地送走宾客,对外也只说王爷与王妃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不理世事闭门逍遥。 看到原本恢复良好却突然撕裂的伤口,苏丹青几乎马上就知道了原因,“王爷身虚体弱,近期不宜行房事。” 银剑等早知发生了什么,反倒是周良辰大吃一惊,“王爷,你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欧阳维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 银剑等更是讳莫如深,闪烁其词。 苏丹青这才明白…… 莫非维王宠幸的女子,就是淡然?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他的脑子就轰的一声响,难受的程度比当初所谓的捉奸在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淡然与另一个男人……光是想一想他就已经受不了了。 淡然是被强迫的…… 一定是被强迫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新婚之夜她就是为保名节才下手刺伤欧阳维的吧! 第90章 仇恨不知数 一连十几日,苏丹青与欧阳维都很有默契维持断裂的平衡;苏公子不曾谴责维王爷抢夺民女,维王爷也不追究苏公子私会王妃,可不管两个人面上掩饰的多好,心中积存的怨念却日久弥深。 苏丹青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岳淡然因病罹患忧思症,病入膏肓,口口声声说是痛失至亲所致。他当初不解,现在回想种种蛛丝马迹,心里却有了一个不成形的猜测。 难道……淡然喜欢的人不是岳思凡,竟是欧阳维? 怪不得,他在他们成婚时揭了她的喜帕,大闹礼堂。 一个又一个凌乱荒唐的念头让苏丹青没法平静,以至于第二日他为欧阳维问诊时,戾气外露无遗,情绪糟糕的不行。 欧阳维对苏丹青本就恨之入骨,当下也是忍耐不住要发作。 两个人都花了很大的精力控制情绪才没撕破脸皮。 “丹青想必已经知道内子的状况了,她体内的蛊毒可有解救之法?” “合欢蛊无药可解。” 苏丹青也不知是不是“内子”二字触了他的逆鳞,话出口不假思索。 欧阳维显然不愿听到这个答案,岳淡然毒发时痛不欲生的模样刀刻一般印在他脑海里,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梦魇一般的悲惨情状。 “中蛊的是淡然,也改变不了你的说辞吗?” 欧阳维望着苏丹青,眼中一片清淡。 既然他把话说开,苏丹青也不忌讳,“我自然会尽全力,一切还要看王爷是否配合。” “此话怎讲?” “自从那日为淡然正骨,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一次,我若近不得她身,如何为她解毒?” 欧阳维皱起眉头,“你若只为解毒,自然可以近她身,只要我也在场。” “王爷在场会影响医者的心绪。” “一派胡言。” “并非是我信口开河,合欢蛊其毒非常,寻常的法子恐怕都行不通。” “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请王爷为在下准备一间密室,密室不可透光,密室中除了我与淡然,容不下第三人,第一日烈火炙烤,第二日寒冰催封,第三日药浴行针,三十六个时辰不间断,若还不成,那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欧阳维见他言辞笃定,心下也生出希望,“我这就吩咐人准备你要的,只是密室里绝不能只留你们二人,我要在场。” 苏丹青眯了眯眼,“催蛊的过程也许血腥不堪,也许手段激烈,王爷若在场,必然看不得淡然受苦,届时对我处处阻拦,误了大事如何是好?” 欧阳维沉声冷笑,“我还不至于心慈手软到不识大局的地步,你要做什么尽管做就是了,剥皮拆骨断筋看你的手段,只不过,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她受的苦我会让你十倍奉还。” 好一个十倍奉还。 苏丹青笑道,“苏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经我等之手医治的病人,大多会忘了我们用毒的本事,恕在下斗胆,王爷手里握着我的命,我手里也握着你的命,生死面前,皇亲贵胄与平民百姓不分贵贱,请王爷说话做事都三思而后行。” 欧阳维胸中怒火升腾,“你这是在威胁我?” “是有如何?”苏丹青面上云淡风轻,“之前在下已恐吓过周大人,不介意再冒犯一回本尊。” 话说到这个地步,欧阳维反倒笑起来,“怪不得世人称你罗刹医仙,我从前真是小看了你。你与淡然做了三年结发夫妻,转身就对她下七七离魂散的杀手,亏你平日里故作文弱儒雅的姿态,骨子里却冷血无情。” 苏丹青被刺了软肋,眼中不复平静,“当初是我对不起淡然……” 欧阳维双瞳隐现血色,“你何止对不起她,她今时今日所受的折磨都是因为你。” 苏丹青嘴唇抖了抖,嘲讽的表情做的四不像,“王爷对淡然又如何?当初在神剑山庄她生无可恋一心求死,要不是我治好了她的忧思之症,她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忧思之症? 欧阳维以为自己幻听,上前扯住苏丹青的衣领,“你说什么?什么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殿下离开神剑山庄之后,淡然曾罹患一场异症,她身子虽然没有什么大碍,精神却脆弱不堪一击。当初我一直没弄清楚她的病因,如今细思种种蛛丝马迹……淡然曾失过一个孩子。” 第62节 欧阳维脑子像被一记重锤击中,耳朵能听到的只有厌人的嗡嗡声,“什么叫她曾失过一个孩子,谁的孩子?” 苏丹青眼中的泪都结成了冰,“当着我的面,王爷已毫不掩饰对淡然的执念,想必这执念并非临时起意,王爷与淡然从小一起长大,我早该知道……你们之间曾有情。” 苏丹青说什么欧阳维都听不见了。 淡然失过一个孩子? 他的孩子? 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也没有提起过? 怪不得那日她得知他有了别的女人的孩子,会那么的痛不欲生。 欧阳维连退了几步,转身叫“来人”。 银剑等躬身而入,欧阳维吩咐预备密室,屏退一干人,孤身去见岳淡然。 半月之前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子,如今被打理的一尘不染,她眼中却没有一丝求生的欲念。 欧阳维恨透了岳淡然行尸走肉的模样,“你怀过我的孩子?” 他的话自然得不到她的半字回应。 “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同我说话?” 她不是没同他说过话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句:杀了我。 欧阳维一步步走到她身边,跪在她面前,“淡然……你是不是怀过我的孩子,又失去了?” 他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她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悲伤从眼底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不见。 “我答应让苏丹青医治你了,他愿意全力一试,说不定拔得了你身上的蛊毒,不过,你要受些苦。” 岳淡然闭上眼转过头,欧阳维跟上去吻她冰一样的嘴唇,“密室布置好以后我就有三十六个时辰见不到你了……” 从头到尾,她都像个木偶,没有温度,任人摆布。 欧阳维出房门时,一脚踉跄,扶墙吐了一口血,银剑欲上前来扶,被他挥手制止。 “苏丹青送回房了吗?” “是。” “直到密室布置好之前,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听从他差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银剑应声而退,前往苏丹青房外待命。 岳思卿听到门口的响动,压低嗓音笑道,“欧阳维出事了是吧,所以全府上下才个个惊慌失措,风声鹤唳。” 苏丹青面无表情地续了一杯茶,“夫人不要妄自揣测,小心隔墙有耳。” 岳思卿轻声一哼,“妄自揣测?这些天你日日被召见,我本以为是去医治岳淡然的蛊毒。我曾在这维王府旅居过几年,下头的人的任何异样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能让一干暗卫都陷入恐慌的,只有欧阳维本人身处险境的状况,之前夫君不是去治我妹妹,是去医治王爷了是吗?” 苏丹青瞒了几日,早已失了守口如瓶的耐性,“维王之前受了一点轻伤,休养了几日已无大碍。” “一点轻伤?”岳思卿笑的别有深意,“宫里的御医都是废物吗?一点轻伤要劳动堂堂罗刹医仙出马才医治的了?” 苏丹青面容淡定,“欧阳维身份尊贵,御医畏惧他的狠厉手段,畏首畏尾有何奇怪?当初他不过是中了无忧之毒,也曾千里迢迢召父亲进京。身为皇族,自然比寻常百姓娇贵得很。” 岳思卿当然不会承认当初召苏千顺来王府只是欧阳维计划中的一环,听苏丹青的语气,他明显已心生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缜密的经营也有摧古拉朽溃不成军的一天。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宣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念头只是想想,岳思卿就流了一身冷汗。 苏家人看似温软无害,却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何况他们有本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是有一天苏丹青被逼到极致,手段不会比欧阳维仁慈一分,恐怕折磨人的法子比欧阳维更有过之而不及。 岳思卿攥紧拳头,强作笑容,“夫君……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去,多日不见宣儿,我心里十分想念。” 语戚戚然,动摇人心。 岳思卿自问没人抵挡得了她的温声细语,苏丹青果然暖了脸色,眼中也流露几分温情,“宣儿有爹娘照顾,不要紧,这边事情一了,我们就快马兼程地回药王庄。” 他说这话时眼中虽有掩饰不掉的不甘与执念,却字字情真意切,想必他是真心思念孩子。 “一切都听从夫君安排。” 岳思卿嫣然一笑,在桌下悄悄松了拳。 苏丹青,你该感谢你的无知救了你一命! 第91章 何处染尘埃 “呃……” 最后一根针从头顶拔出的时候,岳淡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而不闻的低吼。 苏丹青颓然倒在一旁,双眸蒙霜,眼中尽是绝望。 密室里静得能听到她发梢的药汁滴到地板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丹青,杀了我吧。” 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她自己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他们关进密室的第一天,她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求他杀了她,他恨不得毒哑了她;第二日她便不再说一句话;第三日,所有激烈的手段他都用尽了,极冷极热极痛的折磨她都咬牙忍过来了,他却还是没办法驱逐出她体内的蛊虫。 这就是尽头了吧…… 距离三十六个时辰的闭关还有一刻钟,从今以后,他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一想到这,苏丹青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痛。 “对不起淡然,我无能为力……我会说服欧阳维让他把你交给我,我们回药王庄慢慢地治,我一定会把你身上的合欢蛊毒祛除。” 苏丹青将头埋在膝盖里,脑子一片空白。 岳淡然试着动了动浸在药浴里的身体,左手一劈对自己下了杀手。 绵软无力…… 听到声响的苏丹青冲到她跟前,泪眼朦胧,衣襟湿了一片,“你的内功早在第一日就被我用药消融了,淡然,你真的打定主意求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岳淡然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他又故技重施,拿她的软肋要挟她了,不经意地一抬头,他眼中的疯狂却让她吃惊。 她这才有些相信他的失望与决绝,平静的心也泛起一阵阵波澜,“丹青……你不明白……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你要是愿意等我,我愿意花一辈子的功夫为你解毒,你要是真的那么痛不欲生执意求死,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他果然什么都不明白…… 他怎么会明白她与欧阳维之间千回百转,解脱不了的种种纠葛,明白她不堪为人的痛苦,明白她惨不忍睹的懦弱,优柔寡断的悲哀。 岳淡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百倍,“丹青,你是在胁迫我?” “不不不”,苏丹青猛摇了几下头,目光坚定,“苏家有后,我不怕死,我愿意同你生死相随。” 岳淡然望着他雪一样的面容,初见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脑海,她已不知该用什么心情追悼他们的感情。 要是,从一开始,她喜欢的人是他,该多好…… 要是,从一开始,她从来都不曾对欧阳维动过心,该多好…… 她毁了自己的前半生,自作聪明地以为求仁得仁,最终竟落得一个生如炼狱,死入地狱的结果。 岳淡然眉间的昏暗让苏丹青心惊,“淡然,你看看我,你看着我,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要是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求生,上天入地我陪你就是了。” 上天入地都陪着她吗? 这么动人的情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心却没饭动摇半分,“死能同穴只是一个笑谈罢了,庄主的身体状况你比谁都清楚,过不了多久苏家就要靠你执掌,你的命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一样妄论生死?” “我没有资格你就有吗?你自以为孑然一身,就可以把自己的命当成草芥?你把爱你的人置于何地?你把我置于何地?”苏丹青一抹惨笑僵在脸上,“你是在替我惜命,还是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何其锥心! 两相对望,岳淡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卸了身上的千斤重担,又似在心里做了个生死抉择。 “丹青,你爱过我吗?” 爱过? 他想大声地嘲笑这两个字,要是有可能,他倒愿意九天神明给他一个明示,告诉他,他怎么才能不再爱她。 她的眼清明如泉,苏丹青一阵恍惚,“你为什么要问?” “想知道。” 岳淡然回话的余音里带着甜软的随心任性,她明明同他说这话,目光却像是穿透他的身体逃去远方。 苏丹青流着泪不住地点头,“淡然……我只爱你一个人,只爱过你一个人。” 只爱过我一个人吗? 那个人也同她说过同样的话。 岳淡然微笑着点点头,眉梢流过消磨不去的颓靡困顿,“我也是。” 转瞬间,她已哽咽的声不成声。 苏丹青错以为自己听错了,摇着她湿漉漉的肩膀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岳淡然却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说,只是同样的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苏丹青满是期待地望着她,直到她咬着牙低了头,他才退而求其次地把她一把揽在怀里,“从前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岳思凡,后来,我认定你喜欢的是欧阳维……从我爱上你的第一天起,我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偷偷的期盼,终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我,我还以为我的期盼永远都不会成真了,老天保佑,淡然……淡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淡然……” 凌乱,氤氲,深情的告诉,没有一个字入得了岳淡然的耳,自从他对她提到了欧阳维,她脑子里横冲直撞的就只有那符咒般的三个字。 欧阳维的名字要禁锢她一生了,她所吃的每一个苦,受的每一个痛,都与那人有脱不开的关系,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永远没办法把他从她记忆力拔出去。 岳淡然深深地怨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听师父的话,早早了断那段孽缘,她和他的执着像捆绑彼此的枷锁,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缠越紧,真相的浮出刺破了虚无的美梦,掩盖在华丽外衣下得是囚困自由的牢笼,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决定。 迷茫间,苏丹青轻柔细碎的吻已辗转上她的唇,他的手抚上她带着药香的湿发。 他口中的味道永远带着薄荷叶的清凉。 如果这注定是死前的最后一味品尝,也不算太坏。 三…… 二…… 第63节 一…… “你们在做什么?” 门开到一半时,力道还保持着试探与平稳,等欧阳维看清了房里面的情景,两边门扇已重重地拍到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响。 惊鸿一瞥,银剑出声屏退欧阳维身后跟随的一干人。 欧阳维极力抑制要发抖的身体,挥手让银剑也退下。 他在密室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等了三十几个时辰,看到的却是那两个人衣衫不整地厮混在一起。 要是他再来晚一会…… 欧阳维一步一步走进房中,镶铜的扇门在他身后关的如一阵风。 “以拔蛊之名,行苟且之实,你们好大的胆子。” 苏丹青面上还带着淡淡的桃红,眉眼间却无一丝惧色,“我与淡然两情相悦,何来苟且一说?” 两情相悦? 这三天他们一直在两情相悦叙旧情吗? 欧阳维哈哈大笑,上前扯住岳淡然,“他强迫你的是吗?” 岳淡然挥臂挣脱欧阳维的手臂,笑道,“我和他做了三年夫妻,你所谓的苟且之事做过不知多少次。”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笑的却比刺骨的寒风还要阴冷。 被岳淡然的笑容刺痛的何止欧阳维一个,苏丹青望着她决绝释然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也像个傻瓜一样落进了她的陷阱。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她是爱他的,爱过的也只有他,到头来,他只是她用来激怒欧阳维的一颗棋子。 原来她还是想借他的手杀了自己啊。 蓦然间,苏丹青幽幽长叹,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欧阳维一掌击晕。 岳淡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被欧阳维半分不差地看在眼中,“你怕我伤他?我怎么敢,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他手里,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眼看着他一步步越走越近,她的心却越飘越远。 欧阳维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岳淡然……到底谁才是你心里的人?你对苏丹青也并非无情的吧,可是你不要忘了,你已经嫁给了我,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怎么敢同别的人有肌肤之亲?这几天你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最后一句嘶吼震聋了岳淡然的耳膜,她微微扭过头,嗓音低沉的像是坟墓里传来的声音,“我和他什么都做了,你要不然就放我跟他走,要不然就杀了我。” 欧阳维再也控制不了指尖的颤抖,原来从那天到现在,她求死的心还是大过恨他的心。 他宁愿她恨他,他宁愿她恨他入骨入髓,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 是不是只要她足够恨他,她就会生出求生的斗志,顽抗复仇的心? 欧阳维满嘴都是咽不下的血腥,“杀了你太便宜你了,你既然没男人就活不了,那我就送你到你该去的地方。” 第92章 飘零君不知 苏丹青被欧阳维囚禁了一月有余,再见岳淡然时,她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对她做了什么?” 欧阳维只冷笑,“他们说她疯了,你看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苏丹青屈身查看岳淡然,“她身上怎么这么烫……她受了什么伤?” 欧阳维忍着咳嗽叫“来人”,银剑挥手将归一与小风扔进房来。 “她变成今天这样,都是这两个奴才做的好事,竟大胆到在我眼皮底下传信给皇上。” 苏丹青拉开岳淡然的衣袖,两臂皆有伤,有鞭伤有烫伤,他抖着手扯松她衣领,里衣掩盖不住的皮肤上也密密麻麻都是伤痕。 “你打她?”苏丹青全身发抖,恨不得将欧阳维碎尸万段。 “打她的不是我……不如你问问那两个奴才,打她的是谁?” 跪在地上的归一与小风·都吓得说不出话。 苏丹青伸手去捏岳淡然的脉门,“淡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维望向苏丹青的眼神如嘲似讽,“她疯了,不管是真疯还是装疯,她都不会回答你,我问了她一天一夜也问不出一个字,你猜她要是开口对你说话,我会怎么样。” 苏丹青扶起轻的像树叶一般的岳淡然,“她身上的鞭伤烫伤,错过了上药的最佳时机,注定要留下疤痕,再不处理感染的伤口,她活不活的成都不一定。” 欧阳维嘴角带着笑,眼中却只有彻骨的凉意,“那就别让她活了,反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去死。” 苏丹青明知他说这话并非出于本意,却还是被他的灰心绝望刺的寒毛倒竖。 看来疯的不止岳淡然一个人,欧阳维也被毁的所剩无几。 眼看苏丹青扯住岳淡然的手不放,欧阳维越发的不耐烦,“她是真疯还是装疯,你诊出来没有?” “大概是真疯……”苏丹青开口之前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坚定。 “疯了……也好……”欧阳维的笑声零落混乱的让人不寒而栗,“来人,打断这两个奴才的腿。” 杖刑人应声进房,内室一时哀嚎不断。 苏丹青医者仁心,看不得有人当着他的面受到如此虐待折磨,连声求欧阳维手下留情;欧阳维充耳不闻,只把眼看向岳淡然。 岳淡然从头到尾连眼皮都不抬,面上无一丝波澜。 “一条腿就够了,将人带下去。” 银剑领侍从进门,将两人搀出房。 苏丹青嘴唇被咬的一片血红,欧阳维哼笑一声,“你还等什么,给她敷药治伤。” 桌上早就摆着伤药汤药,岳淡然的伤显然不需要非劳动他亲自处理。苏丹青已经猜到欧阳维此举别有深意,说不定是要借他试探淡然。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淡然又到底是怎么受的伤,苏丹青要被无数个不好的猜想压垮了,抬头去看欧阳维,欧阳维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又似清明一片。 苏丹青深深吸一口气,到桌边选了一瓶最温和滋补的外伤膏,再扶岳淡然起身坐到床上,低着头帮她脱衣敷药。 她身上的伤…… 触目惊心…… 苏丹青的眼泪流的如泄洪之川,失声间,他耳朵里却传来细而不闻的声音,“丹青,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露出半点异样。” 淡然的声音…… 虽然与她平日里的嗓音大相径庭,苏丹青也分辨的出,他听到的是岳淡然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去看她,她双眼却空洞无神。 幻听吗?太过心神不宁才臆想她同他说话吗? “丹青,是我,听我说,不管一会我说什么,你都不能表现出半点异样,答应我就眨眨眼。” 苏丹青惊得瞪大了眼,一时不知所措,直直望着岳淡然发呆。 岳淡然手脚都软软的任他摆弄,神情也满是恍惚,难道……她是在用腹语同他说话吗;苏丹青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欧阳维,欧阳维瞪着他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 苏丹青忙转回头,挡住自己的脸对岳淡然眨眨眼。 “他给我用了软筋散,我现在连端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丹青,你能帮我配解药吗?” “他为什么要折磨你?” 话一出口苏丹青就知道自己唐突了,只好做出自言自语的姿态。 欧阳维嘴角露出阴冷的笑,手扶桌做出要起身的姿态。 “他将我送到那种地方,是想折磨我,让我恨他而已……丹青,看在我们一场夫妻的份上,我求你三件事,第一件,帮我配软筋散的解药,第二件,帮我要回白蝉,第三件……我没气了,你再凑近一些。” 岳淡然的声音越来越弱,欧阳维也起身一步步地踱了过来,苏丹青顶着他的目光又贴近了她几分。 欧阳维眉梢眼角满是挑衅,“药敷好了还不肯给人穿衣服?” 苏丹青攥拳站起身,强挤出个笑容,“淡然的失心症治还是不治?” 欧阳维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可怖,“装疯不用治,真疯的话,更不用治。” 苏丹青手心后背都是冷汗,“合欢蛊……治不治?” “你不是将可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吗?” “琼瑜琳三国有四宝,若有幸集齐了,大约能治百毒。” 四宝之说欧阳维也有耳闻,当下也不免活动心思,“东海之东,七色落英;南瑜之南,黑山虎涎;西琳之西,天山雪莲;北琼之北,白湖龙尾。” “不错。”苏丹青神宁心定,“世人只知四宝,却不知如何取用这四宝;要想将这四样奇珍入药,着实要花一番功夫。摘西疆雪莲,须等它开花的一刻摘下,取东海的七色落英,却要趁它凋谢却不落地的一瞬;白湖活足十二年的龙鱼,活捉活斩其尾;这三样还算得来方便,最难得的是黑山虎涎,从取到入药服用不能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否则效用全无。” 欧阳维半信半疑,“苏家曾赠过淡然雪莲,白湖龙尾,皇宫有存,至于落英与虎涎……” 苏丹青笑道,“这次我等进京为王爷道贺送上的礼物,就是败不落地的七色落英。” “你的意思是,如今只要取了黑山虎涎,你就有法配出拔除合欢蛊的解药?” “苏家人生来身带奇毒,以毒攻毒,我自愿做淡然的药引,用药之前采白蝉每日吸血,四位药配搭齐全,不妨一试。” 欧阳维心里本不抱希望,但见苏丹青言辞笃定,字字如凿,明知他目的不单纯,却还是下决心试一试。 从取虎涎到入药使用不得超出半个时辰,那用药的人自然也要一同去黑虎山了。岳淡然从头到尾都没回看欧阳维,嘴角却露出纹丝笑意。 大队人马不日就浩浩荡荡地出发,欧阳维带了暗堂众人,在黑虎峰的密林中分散寻找灵虎的踪迹。 岳淡然窝在欧阳维怀里,待银剑等人的声音消失在密林里,她便伏在他耳边笑着轻语一句,“没人告诉你吧,黑山的灵虎,不是黑色,而是纯白如雪。” 她果然是装疯。 欧阳维的心像被重雷劈中。 一语毕,她已挣脱开他的怀抱,施展轻功奔了出去。 她的内力与轻功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欧阳维奋力一抓,只扯破了她的衣角,他身边留守的暗卫反应过来,她已飞出了让人望尘莫及的距离。 “悬崖,黑虎崖……” 欧阳维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苏丹青也一脸惨白。 “追上她,否则,你们也都跟着陪葬。” 第64节 他们潜意识里已经预想到要发生的事了。 苏丹青是最后一个冲上黑虎崖的,跌下马背冲到一只脚已踏到空中的岳淡然面前。 欧阳维站在与她尽在咫尺的地方,手里攥着一块龙凤玉,脚边摔着断了的红簪。 苏丹青猜不出他们说了什么,欧阳维面无血色,像地府之鬼,岳淡然却一脸释然,仿佛下一脚踏空就解脱超生。 “丹青,对不起,还有就是,谢谢你。” 苏丹青这才明白岳淡然当初要他编造虎涎之说的用意,“一而再,再而三,你利用我求死。” 岳淡然露出个很难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不共戴天之仇,自然要死生不复相见,我活着不会活在他身边,死了更不想留在他身边,尘归尘,土归土。” 选择跳黑虎崖,算什么尘归尘,土归土。 苏丹青正要开口,迎面灌来的狂风却堵住了他的声音,欧阳维的眼中早就没了温度,望着岳淡然笑道,“你要我跟你一起跳吗?” “这辈子我们注定有缘无分,要是你还想要我的下辈子,就遂了我的心意……” 余音还飘在风里,转瞬人已不见。 苏丹青扑到崖边,眼睁睁看着岳淡然消失在一团浓雾里。 一时间,天旋地转,万念俱空,他的身子也要跟着探过去,欧阳维已冲过来扯住他的腿,“我不能跟她一起跳,你更不配,她不会死的,我这就下去派人找她。” 第六卷 只是朱颜改 第93章 唐突美人 岳淡然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半侧着,重量都压在右边。 空旷的半山腰只听得见鹰隼尖利的叫声,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全身都疼的受不了,前额头磕破了,流了一脸的血,后脑勺撞出个包,嗡嗡地胀;右胳膊和右腿摔断了,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小虫子从内向外地啃,脸上与身上的皮肤也被一颗千年老松割的千疮百孔。 要不是那颗老松,她兴许就粉身碎骨了。 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统统不记得,她是被疼醒的,疼的地方太多,都不知该顾哪边,索性自暴自弃,轻轻翻个身,面朝上望天等死。 那颗救了她命的松树,在头上十余尺的位置,阳光透过松枝射下来,有些刺眼,两眼被血糊了一层,看到的天与树都是红的,红的让人心塞。 此时应该是正午,她却觉得冷,兴许是流了太多的血,也兴许是在翻身的时候,袖子里的白蝉顺着她耳朵流出的血爬了进去,咬了她一口。 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到这里来的,从望不见尽头的高崖,摔到半山腰一个方寸容人的断石平台,半只胳膊还耷拉在空中,整个人稍微滚上两滚,就会一落到底。 喉咙痒,咳嗽了一口,不咳还好,一咳就被呕出的血呛的几乎窒息。勉强撑起身子吐了个够,吐完后满嘴都是血腥味。 咳嗽了这一场,她反倒生出一些斗志,抬手擦擦眼睛,把血擦干净,想看的清楚些,入目的一切却都还是红,兴许是脑袋摔坏了,脑袋里头流的血阻塞了过往的记忆,也蒙住了她的眼。 挣扎了半天,挣的浑身的骨头咯咯响,扶着悬崖壁站起来的时候,她在想,要摸着的是一扇门,兴许还有条活路,否则,在这上天入地皆不能的半截山崖,不困死也要饿死。 说到饿,肚子就叫了。明明五脏六腑都被血洗了个透,居然还会饿。 比饿更多的是冷,冷到全身的痛感都渐渐麻痹,冷到只想整个人投到一个大火炉里,烧死也好。 她掉落的这块山崖,像是被巨斧劈开的断面,树木花草都是从石峰生长出来的,唯独她摔残了身子保住命的这块平台前的石壁,干净地像被特意磨光了一样。 她越发觉得所求不是奢望,这断崖中间的一块小小平台,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入口,否则为何会有人在这石门上,故弄玄虚地摆了一套阵门呢。 她记得住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却忘记了为什么会摔下山崖,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强打起精神推算破阵,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解这么繁复的阵法,那些数算心语方位图画,一条条清晰闪现在脑子里。 推九宫算伤门,石门起平台逆,宽度只容的下一个人。机会就一瞬,她片刻都没有犹豫,窝着身子钻进去,人还没停稳,石门就落紧了,发出咣当一声闷响。 里头是一片黑,她倚在石门上等眼睛适应,等了一会,睁眼却还是不得见物。 索性不再等了,行动也越发大胆。她直觉自己从前手脚是很利落的,否则不会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外伤,还能这么一点不错地把机关重重的阵给破了。里头的暗箭陷阱,多不胜数,她都一一躲过了,像是为破这一阵,曾经历练了无数次,每一步都熟练的不可思议。 越走越亮,整个人却越发昏,眼看到的是红色模糊的色块,身上更结了冰一样,冷的牙齿都跟着打磕。 这座地宫的阵只在外一层,走出阵来,反倒迷了路,山洞里七扭八转太多穴,上下左右都是路,没有奇门遁甲的排列,找路竟难住了她,她只能凭着直觉走。走到后来,没摔断的左腿都走麻了,前面做了太多的算数,心力交瘁,总觉得下一步就要倒下去,却不甘心就此停步。 迷蒙之间,脸边湿气越来越重,带着氤氲的热度。热息熏明了她的眼睛,眼前的红渐渐散去。 顺着温暖的方向走,步子快了一倍,幻想着前面就是她的火炉。 前面的确有她的火炉,她的火炉正立在一方水潭里。 水潭不大不小,够容纳百十来人,这会就只有一个。水清的见底,就连里面的人浸在水里的腿,都十分清楚;潭水也浅的见底,水只没过人胸。 水潭冒着泡泡,似乎是个温泉,岳淡然站在水潭边上,望着里面的人咽了一口口水。 那人头发披散着飘在水上,黑的像墨染一般,妖艳的不可方物,越发衬的脸上的肤白如雪,吹弹可破。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半分回应。 水潭中央的美人眉头紧皱,两只眼睛都闭着,肩膀越往下的皮肤越红,身子颤颤发抖。 不是泡温泉泡晕菜了吧。 岳淡然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冷战,头脑一胀就拖着残废的半边身子也走到水潭里去,原本只想窝在潭边取暖,进去之后才发现越往水潭中心走,水越热。 最热的地方站着发抖的美人呢。 她才不管那么多,依从本能往热里走,眼前又变成一片红,水是红色,美人是红色,像晶莹剔透的白雪烧起的一团火。 原本被白蝉咬的血都冷结成冰,这会却像是被眼前的火融活了身体。她大胆靠近火炉,一把抱住火炉,直到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也不想放开,还打算就这么一直抱着。 暖流从脚底心冲上来,盈贯全身,眼前的红也跟着一并消融。 多久没有这样舒心的感觉?像一个死了的人,被上天赐了一缕魂,从坟墓里爬出来得了重生。 上辈子的事,不记得也许更好,因为只要一想上辈子这三个字,心里就满是无穷无尽的酸痛苦楚。 老天爷给了她一身伤一体寒,却也给了她一个别有洞天,一个美人火炉,也不算待她太坏。 话说这美人……是不是死了?要是活的,不会被人家这么抱来抱去的还没反应。 她稍稍松开手,偷眼去打量她的火炉,越打量就越觉得有蹊跷。 原本以为池子里的水热是因为这是温泉,可是温泉怎么会越泡水越冷。倒是她怀里的美人,刚抱上时她觉得他整个人发烫的要爆炸了,抱了这一会,她暖和了,火炉却也不再发热了,肩膀下的皮肤从红转了白,池子里的水也凉下来。 美人的眉头本是紧皱着,被降了温之后也舒展了。他这一展眉,她就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正想着他要是能睁开眼让她看清楚容貌就好了,他就果真如她愿地睁眼了。 美。 真是美。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她眼见的是一张故人脸,他眼见的却是一张满是血道子的毁容脸。 美人对他赤身裸体被个乞丐似的人抱着很不满,一抬手就要劈了她。 岳淡然下意识倾身躲过了,却被余震当场震晕。 再醒来,耳边没了鸟叫,身处的也不是断崖苍天,看到的不再是红红的色块,而是清清楚楚的桌角凳腿。 她现在是躺在地上吗?照眼下的情形看,不用说了。 身上的衣服残破不堪,湿哒哒贴的难受,更惨的是,她压着的,是已经残废了的,右半边。 岳淡然呲牙咧嘴地翻到左边,手支着地想要坐起身,挣扎在半空中时,耳边响起一声呼喝,“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寻仙阁?” 一抬头,就对上个姣好的面容,面容的主人是个女子。 这女子明明有着上等的长相,却板着脸,刻意压低的嗓音似乎是为了强调威严。 “你是什么人?寻仙阁又是什么鬼地方?” 一开口,岳淡然才知道嗓子被血锈的有多厉害。 女子被反问的一愣,恼的要出手打她,却被上首的主人制止了。 “何琼,不要脏了手。” 呃!看来开口的人不是为了救她于危难,倒是要表达对她的嫌弃。 岳淡然费力地扭身子,想去看悦耳沉音的主人,那人似乎也为了配合她一般,款步走了过来。 是不久之前才为她取暖的火炉。 火炉滑溜溜的触感她还记忆犹新,如今看见他穿戴整齐,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火炉走到她身边,犹豫都没犹豫就抬脚将她踢成了仰躺。 脑袋着地的那一刻,她想的是,看人的角度果然很重要,从脚底下往上看人,天仙也会变成巨下巴大鼻孔。一边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边依从本能出声抗议,“你没看到我身受重伤吗,还拿脚踹我,我跟你有仇?你有话不会好好说?” 不等火炉出声,一个圆脸女侍就对她提声呵斥,“问你话的时候,你该一五一十的招。是你放肆在先,主人还留着你的贱命已是百般宽容了。” 她眨巴眨巴眼,心说宽容我都踹的这么疼,不宽容我会怎么样? 第94章 你来我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低调点免受苦楚。 岳淡然轻咳一声道,“你们问我是谁,我的确是没法回答,我从山崖上掉下来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至于我为什么擅闯贵宝方?要是有的选,我绝不会借到你家路。” 说完这句,她偷眼去瞧那主仆几人,火炉似乎不为所动。 “当时我掉在了半山腰大松树下的那一块巴掌大的石台上,要不是破石壁门进了来,恐怕就只有跳谷底了。人命关天,有什么得罪叨扰之处,还请各位多包涵。” 火炉有些发愣,盯着她从头到脚地看,“这么说,你是从坤门进的寻仙阁?” “啊?什么坤门,断崖上的那个是坤门?哦,那我的确是从坤门进的寻仙阁。” “要进寻仙阁,就要破困龙阵,你是如何破解的困龙阵?” 火炉已经伸脚踩上了她的胸口,似乎稍稍用力就能踩穿了她。 她感受到了他的力道,慌得嘴都打结,“我也觉得奇怪,我连娘亲是谁都不记得了,居然能还记得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学问,兴许是从前走多了熟能生巧。” 叫何琼的侍女冲过来指着她吼,“一派胡言,黑虎山是土丘吗?从山崖上摔下来不死还能入坤门?你是如何混入寻仙阁,又如何走到寒潭猥亵我家主人的,还不从实招来?” 这女人一通连珠炮的攻击,震得她脑浆子一地。 第65节 混入寻仙阁?猥亵她主人?寒潭? 当时在水里明明就她和火炉两个人,根本没有别人,何琼是怎么知道她猥亵了她主人? 莫非是火炉受辱之后哭着喊着找人倾诉了? 还有就是,她进水里时断定那池子是个温泉,泡了一会水温虽然降了不少,却也不至于成了寒潭,莫非……莫非是火炉发热,生生把个寒潭暖成了温泉吗? 岳淡然忍着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疼,极力想摆出一本正经的脸,“我实在不是成心冒犯你家主人,只是当时我的冷的生出幻象,只想着往暖的地方去,才走到水里抱着你家主人取暖。” 这话说的的确是理直气壮,她当时并非没有对美人上下其手的心思,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实施,美人就出掌把她搞晕了。 一语未了,不知打哪又冒出来个女侍抢上前大吼一声,“什么?你居然……?” 后半句被生咽回去了,她在地上竖着耳朵听着,猜想这女子是想说“你居然敢抱我家主人”。 这个侍女和其他三位相比本寡言少语,听了她的劣迹也忍不住站出来呛声了。 多说多错的道理,跟她娘亲一样,都被她给忘了。她躺在地上脸都团成一团,心里大骂自己自掘坟墓。 火炉尴尬地清了清嗓,脸红的似乎是在哀悼被践踏了的尊严,如此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好一会,终于把尊蹄从她身上抬走,转身回到上位去坐,吩咐,“把她拉起来回话。” 岳淡然正疑惑火炉是在同谁说话,两位风姿绰约的侍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拉扯起身。 她与火炉美人再一次面对面,跟上次不同,这回他离她比较远,给人的感官与水里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一头乌发梳得好好的,身上的衣服穿得实实的,压根没有初见时那番雌雄莫辨的妖娆,虽唇红齿白,却剑眉星目,黑瞳放出的光芒要亮瞎人的眼。 岳淡然微点着头砸吧嘴,心里默念:这男子英气逼人,一表人才,俊则俊哉,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血无情的气质,光看他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 让人遍体生寒的火炉,也真奇了。这么想着,她就笑出了声。 何琼喝道,“你笑什么,今天你躲不过一死,早些招来,也少受些苦楚。” 不等火炉出声,火炉座旁又走下来个女子,与之前三位词严厉色不同,此女满面温和,“这丫头脸被松枝刮破了相,身上也伤痕累累,的确像是从高处坠落的跌伤,她说的话,也不是一分都不可信。” 好不容易有人为她说话,岳淡然像捞着跟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地附和,“我说的句句是实,我掉下来的时候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全身冷的受不了,进了你家地宫之后就寻着热的地方走,寻着寻着就寻着了你家温泉,哦不,寒潭。” “你是从哪得来的白蝉?”火炉微拧眉头,盯着她的眼神越发透露要吃人的暴戾。 “不记得了,我醒来时它就在我袖子里,闻到了血味就钻到了我的耳朵里,现在说不定把我脑子都给吃净了。” 圆脸侍女扭个身子,对火炉拜道,“主人,这女子行踪来历诡异,身份目的不明,实留不得。”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笑颜侍婢就插嘴道,“麻姑此言差矣,正因为她行踪来历诡异,身份目的不明,才不能轻易杀了,不管她是谁派来的人,都得查清楚才好行事,况且她身上有白蝉,还会解困龙阵,绝非等闲之辈。主人,不如我等将她带下去酷刑拷问,兴许能问出个一言半语。” 这女人说前半段时,岳淡然还点头如捣蒜,直听到“酷刑拷问”四个字,她才竖起了满身汗毛把头摇的同拨浪鼓一般。 她到底是落到了个什么阎王窟,看似貌美面善的姑娘们一个个喊打喊杀时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何琼冷笑,“织女要折磨她,是因为她身份来历不明要撬她的嘴,还是气她猥亵了主人。” 一个两个,都在耿耿于怀她猥亵了她们主人。亏她一开始还以为那个叫织女是好人。 她们可怜的主人似乎是被叫了太多次被猥亵,面子上挂不住,终于拿出威严摆了冷脸,吓得侍女们都跪了,“婢子们失言犯上,求主上饶恕。” 不止侍女们跪了,屋外的侍子也都跪了,就连那两个搀她的俊俏侍子也都跪了,跪之前还想拉着她一起跪,拉了两下没拉动就只好自己跪了。 岳淡然不是不想跪,只不过现如今拖着一身的伤,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上上下下的折腾太麻烦。 一屋子的人都低着头,火炉坐在高位直直地盯着她看,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预备同麻姑走,还是预备同织女走,你自己选。” 她才不想跟她们走。 “我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拷问,我知道的都已一丝不落同你们说了,我连寻仙阁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来到这完全是误打误撞。没有目的,也就无所谓单纯不单纯。从前的事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兴许是掉山崖的时候脑子摔坏了,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找个大夫帮我查查,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一屋子人没半个吭气搭腔的,火炉倚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笑容扯出三分,“你误入寻仙阁意图不轨,我不杀你不剐你,还要给你找个大夫诊病疗伤?” 她受了半天的气,也怒了,“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我不是来找茬的,也不是来寻仇的,更没有对你不利的意思,我连你姓是名谁的不知道,找你麻烦做什么。要是我真想要你的命,在你练功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就动手了,神不知鬼不觉,何必等到现下你我情势颠倒,轮到我矮人门下?” 火炉对她的态度原本还很是有余,听到这话才整张脸都绷紧了,两只深不见底的眸子更是透露出极度的危险,“你说什么?” 岳淡然反倒释然了,既然话都说开,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虽然失忆了,却并不傻,我遇见你时,你练功练的走火入魔,寒潭都压不住你的火,要不是恰巧我身上的寒气解了你身上的火气,你恐怕都被那一池水煮熟了。虽然我拿你取了暖,却也阴差阳错地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却还盘算着杀我折磨我,这算什么道理?” 火炉坐在上面冷冷地看着她不说话,她错觉他下一秒就要恼羞成怒飞身下来一掌拍死她。 他的确如她所料冲了下来,却没带丝毫杀气,她感觉得到,也就坦然面对没有躲。 他飘到她面前落下,将她两只手硬扯起来,不甚温柔地捏了她的脉,又仔细看了她双掌掌心,轻哼一声,背着手慢慢踱步坐了回去,慵懒地倚回椅子上,半天不说一个字。 岳淡然左脚站的有些麻,又不能换腿,这才大着胆子说了句,“能让你这一屋子人都起来了吗?我这脚有些站不住了,想请我身边这二位扶一扶我。” 火炉置若罔闻,只盯着她看,之后更说了句让她莫名其妙的话,“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说是秘密……也不尽然,但凡仔细看看你的手,就会知道了。你的右手筋被人挑过?” 被人挑过吗?她也不知道,她还以为她右手不太方便是摔断骨头的缘故呢。 她正咬着腮帮子绞尽脑汁地回忆,火炉又悠悠开口了,“当初在寒潭,你要杀我确实易如反掌,我练功走火入魔,也亏得你身上的寒气相冲才平息了的那么快。我做人从不亏人,我放你走。” 第95章 讨价还价 “放我走?一身病一身伤的怎么走?” 岳淡然撇撇嘴,很是不满的样子。 几个女侍跪在地上气的发抖,你看我我看你,僵持半天,还是何琼沉不住气吼了句,“主人饶你,你还不三拜九叩地离开?莫非还要我家主人将你奉若上宾?别得寸进尺。” 岳淡然却自觉要求很合理,“我什么时候嚷着要做你家主人的上宾了?我现在摔的手脚尽断,毁容破相,走出去不病死也要饿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家主人既然救了我,何不救人救到底,怎么说也该容我洗洗身子治治伤啊。” 麻姑要张嘴帮腔,被织女拉手制止;一屋子的人都不出声,火炉坐在上头反倒笑的开心,“你一双脚走在刀尖上还敢若无其事地张狂,要是你觉得你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了不得,能从我这得到一线生机,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想要你的命,随手要得。” 岳淡然站在地下实在站不住,就挪了几步扶住了桌子,“阁主误会了,我没有张狂的意思,更没有挑战你的野心,我就是想借贵宝方休养生息,您若收留,恩情不忘,你若不肯舍那一碗米几两药,倒也罢了。要不是看你眼熟面善,我万万不敢有此奢求。你说没见过我,我倒觉得我记得你,说不定我没失忆之前我们见过面。” 火炉忍不住笑出声了,“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还不发抖的你还是第一个,你怎么知道我是阁主?” 岳淡然一派理所当然,“贵宝地名叫寻仙阁,满堂人都叫你主人,你自然不就是这寻仙阁的阁主了吗?” 火炉轻哼冷笑,摇着头不置可否。 “阁主大人能否将名讳告于我?说不定我能想起些什么。” 何琼干脆站起来了指着她嚷,“你分明是来对主人不利的,现在还睁着白眼装糊涂?” 岳淡然真是冤枉,明明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了,上哪知道她家主人是哪颗葱,出于礼貌问一句,怎么就成了睁着白眼装糊涂? 火炉见何琼拍地而起,索性甩袖子让满屋子人都站起来了。 岳淡然瞧这些人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样,心说这寻仙阁主人比皇上气派还大呢。 “柳寻仙。” 岳淡然正出神呢,火炉就在上头说了这三个字。 “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柳寻仙。” 岳淡然点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你家叫寻仙阁,原来是从你的名字来的。” 麻姑嘴都气歪了,“主人,你真的任由这丫头放肆吗?” 柳寻仙斜靠在椅子上,语气清冷,“反正咱们一天天闲的很,看看她耍什么花样就当打发时间了。” 麻姑鼓着腮帮子不接话,岳淡然在下面心里不痛快了,她都已经这么卖力地表明心迹了,这帮人还认定她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闯寻仙阁的,更可气的是,这主仆议论人的时候可半点没打算背人,他们不尴尬她还尴尬呢。 柳寻仙收敛了笑容,恢复本来正色,“你问了我的姓名,我告诉你了,你又叫什么?” “我连娘亲都忘了,更别说自己是谁了。” “这么说,你没名字。” “原来应该是有,可惜我给忘了。” “那就算了。带她下去安排个地方住,找人给她治伤接骨。” 寻仙阁主吩咐的干净利落,下头的人执行的也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就把人蒙着眼带下去了。 岳淡然前脚才被带走,织女就忙不迭地开口,“婢子们求主人万事谨慎,那女子行事乖张,武功不弱,若是真要下决心对付主人,恐怕防不慎防。” 柳寻仙不答话,走到他的宝贝琴边拿手指摸摸琴弦,指头刚拨了一拨,织女就跪了,“若是平时,我们自然不怕,只是主人走火入魔,十分功力就只剩一分,不得不做万全打算。” 其他三个紧跟着也跪,“主人,集我等之力,拼死赶她下山吧。” 柳寻仙站起身,取了块丝巾细细擦拭琴弦,“她知道我走火入魔,要对我不利早就动手了,何必在寒潭救我?她敢在堂上挑衅我,自然是清楚我伤了元气,不能把她怎么样。她虽然断手断脚,可那些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伤,她要是拼尽全力同我一搏,以我现在的功力,恐怕真不是她的对手。她面对我时没有一丝杀气,连半分戾气都没有,她要的应该不是我的性命。她说她摔坏了脑子,我摸她脉时,的确有神思混乱之象,也不知她失忆是真的是装的,还是被人用药所致。她说与我似曾相识,我看她眉眼却也有几分熟悉,因她脸上刮伤太乱,又脏又污的看不清楚,待她养养皮外伤,我分辨了再说。” 何琼等一一起身,“主人,就算她真是失忆什么都不记得,那她失忆之前是否是敌人派来对你不利的又未可知。她既然破了困龙阵,就是知道寻仙阁的秘密了。” 织女也劝,“婢子等是怕,她原本是要对你行凶,阴差阳错摔坏了脑子才忘记初衷,保不准她什么时候想起来,与其到时一场纷争,不如我们趁她还糊涂,了结她一了百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养虎为患留在山上啊。” 麻姑也慌慌点头,“那女子身穿的衣料虽湿烂不堪,却也分辨得出是官锦,只怕她是朝廷派来的人。” 柳寻仙冷笑,“不是官锦,是宫锦,她穿的衣服料子,刺绣花纹,都是妃嫔才有的裁制。这女子年纪轻轻,身上的秘密不止一点两点,她活着比死了值钱,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然她没有逞凶的意思,你们也不必太过计较。” 麻姑气不忿,咬牙道,“主人带她出寒潭时该一掌毙了她,她那时晕着,还不是束手待宰。” 柳寻仙停了擦琴的手,眸子黑的深不见底,“当时我却有杀她之心,也差一点就动手,可到最后却怎么也落不了掌……” 麻姑惊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其他几个更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吭气。 柳寻仙对手下人的惊诧察而不觉,反倒若有似无地叹,“现在看来,留她一命未必是坏事,白蝉把她当了宿主,要是当时我一掌劈了她,白蝉也会跟着消亡。等我功力恢复,把白蝉取回再做打算。” 四女都不说话,各自去倒茶焚香,磨墨浇花,留柳寻仙一丝不苟地擦琴。 七转八转地走了一会,眼套摘了,岳淡然才知道自己被带到柴房安顿了。 她对这待遇倒没多大反感,仿佛睡柴房这事是她打小就驾轻就熟的,破草堆睡了个饱,醒来时身上的水还没干透。 原本就打算要洗个澡的,照眼下的情形,估计指不上别人了。才打开柴房的门预备出去找水,就被从天而降的白衣侍子拦住了去路,“主人吩咐,不许姑娘离开客房半步。” 客房?破草堆也敢叫客房?这幽默感不是柳寻仙的就是织女大人的。 “我就是想去烧水洗洗身子,我这一身脏一身伤的,不弄干净了怎么接骨敷药?” 侍子皱着眉头犹豫了;她再接再厉,“你家主人吩咐收留我,又不是拘禁我,就算不把我当上宾,起码也得当个人,我不求你们为我做这做那,我自己做你们给指条路总行吧。我这脸伤都都要结痂了,你们寻仙阁都是英朗貌美之人,怎么不知道毁容伤身的苦楚,只当可怜可怜我吧。” 打蛇七寸,侍子果然被说动了,“既然如此,请姑娘不要离开清宁轩,姑娘去哪,我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还怕你不跟着呢,要不然我去哪找烧水的厨房?” “厨房就在柴房旁边。” 侍子在前,岳淡然在后面一瘸一拐,“小哥怎么称呼?” “你我萍水相逢,姓名就不必了。” “我问你名字又不是向你攀关系,你既然要与我寸步不离,我们总还要说话的,你也不想我总‘小哥’,‘小哥’地叫你吧,有个名字好称呼啊。” 第66节 “清风。” “哦,原来是清风大人,失敬了。” 清风看都不看她一眼。 “清风大人,你刚才说我不得离开清宁轩,这清宁轩是寻仙阁的什么?” “清宁轩是寻仙阁的厨房和柴房。” 老天,柴房厨房玩什么高雅,还清宁,还轩! “清风大人,时辰不早了,不知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吃过了。” “哦,那给我留饭没留?” “才刚倒是有人给你送饭,只不过你正睡着,就拿回去了。” “哦。” 岳淡然在心里把送饭的骂了几骂。从断崖醒来时她就觉得饿,当下已是头昏眼花,进了厨房门的门就找了一圈剩饭,满屋子涮洗的干干净净,锅里连点锅巴渣都看不见。 第96章 接骨敷药 清风站在门口,也不帮忙,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淡然的一举一动。 岳淡然拖着残腿烧了水,找了个洗菜的木盆,盛水洗脸洗头,洗干净了又泼了水,重换一盆,不紧不慢地做脱衣服的样子。 清风沉不住气了,看她的眼神也开始闪烁,“姑娘,你……” “是我失礼了。清风大人,您要觉得不好意思,就请帮我从外面把门关了吧。” 清风白着脸退出去;她见门关紧了,才忍着痛把千疮百孔的血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用水把伤口洗净擦干,细看了手臂小腿的断骨,狠心把折出来的都硬接了回去。 接骨时虽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嚎了两声。 清风以电光火石之速冲了进来,才看了一眼又以电光火石之速冲了出去。 岳淡然原本还疼得厉害,瞧清风那个憨样子却反倒乐起来,笑嘻嘻地喊,“清风大人,劳烦您帮我弄身换穿的衣服。” 清风在外头红透了脸,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望天大叫一声,“明月。” 岳淡然在里面嘴还没合拢,厨房的门就开了一个小缝,从外面扔进来一套白棉布的女子衣衫。 她拐着脚走过去把衣服穿戴齐了,慢条斯理地开门出去。 “清风大人,多谢了。” 清风不敢看她,一身不自在。 岳淡然越发笑的开怀,“我把手脚的骨给正了,忍不住疼才叫了几声,要是再拖下去,恐怕就接不上了。” 清风咳嗽两声不接话,她笑眯眯地继续说,“你家主人许诺要找人给我接骨治伤,半天了连个大夫的影子都没看见,求人不如求己,请清风大人带路去药房,我自己抓内服外用的药。” 清风站在瑟瑟风中,又开始左右为难,“主人吩咐姑娘不能离开客房,我带你来柴房烧水梳洗,已是破例,药房在静宁轩……” “请明月大人去回禀你家主人,求他示下啊。要是不想我知道寻仙阁的格局,再把我眼睛蒙住走就是了。” 清风看了看她虽洗净了却还满是血痕的脸,不得已又向天大叫了一声“明月”。 明月来见柳寻仙时,柳寻仙正在卖弄风流地弹琴;明月站在门口听完一曲才敢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何琼先开口问了。 明月躬身道,“那位姑娘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了就想要洗澡,清风带她去了厨房,她就在厨房自己烧水梳洗了。” 麻姑的脸都团成一坨,“在厨房梳洗了?她拿什么梳洗的?” “好像是洗菜的木盆和刷碗的巾布。” 织女打了个冷战,“亏她下得去手,不嫌油腻。” 柳寻仙却不在意,“随她糟践吧,之后找人收拾就是了。你来就是为了禀报这个?” 明月低了头,心里着实有些忐忑,“那位姑娘说,主人答应了找大夫帮她接骨疗伤,半天却不见人,求人不如求己,她梳洗完了把骨正了,现在想去药房抓药。” 柳寻仙来了兴致,“她还会抓药?” “她倒没说自己会抓药?就是求清风带她去药房。”明月扯扯袖子,回答的很是谨慎。 何琼冷哼,“无端端想去药房,说不定要意图不轨,主人不可纵容她为所欲为。” 织女也帮腔,“随便给她几副伤药擦就是了。” 柳寻仙手抚上琴,“她想折腾就由她,你们都不好奇她能折腾出什么乱子来吗,我可在等着看。叫清风盯紧了,她抓什么药,怎么配怎么煎都写张方子来我看。你去吧。” 明月依言退出去了,四女侍咬了一只曲子的牙,这边琴音刚落,何琼就抢了一句,“主人,不如我过去药房瞧瞧?” 柳寻仙擦擦手指站起身,“想去就去吧,别任性起冲突,记得把方子带回来。” 何琼进药房的时候,清风明月正在登梯子取药。 岳淡然拿了秤,将药称了分成十份,一味一味地捡好;她不碰药柜,自然动不了什么手脚,何琼也不好说什么,且见她换了衣服,没有了初时的肮脏凌乱,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脸上的伤却还是横七竖八的扎眼。这些血痕要是在别处,兴许是微不足道的皮外伤,偏偏伤的是脸,不留疤也会留痕,毁容是一定的。想到这,何琼心里也有些异样,这女子五官端正,眉眼之间自有风情,若不伤脸,定然也是个美人。 何琼一进门岳淡然就知道了,规规矩矩打招呼,叫了声“大人”,谁知人家理都不理她,就只站在门口盯着她看。 嫌清风明月不够,又派了个人来监视她? 岳淡然不以为意,把药配好,动手要包。 何琼这才从门口走进来,走到案台前看了一眼冷笑道,“姑娘也太不仔细了,这十包药的分量捡的不太一样。” 岳淡然也笑,回话的口气淡淡的,“第一日服的和第十日服的,药量当然有差,十包药成分分量都分毫不差,省事倒省事,到底不如把功夫下得仔细些。” 何琼不禁吃惊,皱眉向清风明月问道,“药方在哪?可抄录了?” 清风明月对看一眼,摇摇头,“抓了哪几味都知道,分量只是大概,不确定。” 何琼满心失望,咳嗽一声,“记下什么就誊出来什么。” 岳淡然在一旁忍不住笑,“何琼大人想要我的药方吗?您同我说一声就是。我想着自家抓药不像与人看病,嫌麻烦才没写,现在写给你也不费什么功夫。” 她手脚利索地把药方写了,写完了一张又写了一张,又开口求清风明月登梯子取药。 何琼拿过那两张纸,皱眉道,“你到底要配几副药?” “高崖摔落,脏腑伤的不轻,刚配好的是内服汤药,去淤化积,现配的这一副外用续骨养筋,一半蒸一半冷捣,和匀涂在夹板里正骨。” 何琼斜眼看看她的残腿断手,轻哼了声也不接话。 “何琼大人拿这两张方子去交差够不够?” 岳淡然笑的似无心机,何琼反倒有些尴尬,“你从前到底是学医的还是学武的,哪有人年纪轻轻学通了两样的?” “从前的过往不记得,脑子里几十本医书,几百条熟方却都还在,想来似乎也曾废寝忘食地用功过。我也不知自己抓的药对不对,搞不好一吃不好反倒吃死了呢。学通没学通,还是请你家主人看过方子做个判断,兴许我连江湖郎中都比不上也未可知。” 何琼拿方子来回柳寻仙,柳寻仙细细看了药方,心里暗暗吃惊。 麻姑见主子形色有异,就细细问了何琼,众人都有些吃惊。 柳寻仙似笑非笑,“方子没什么古怪,用药极巧,味味对症。何琼说她把十天的药都酌情酌量,细致至此,倒也难得。” 织女探身看了一眼,“既然药方没什么古怪,主人何以面生愁容?” 柳寻仙伸手轻点药方上的字,“她的配方用药之法,似乎出自药王庄。药王庄的人,向来专攻医毒,无人会武。她又与朝廷有关,身份实在可疑。望舒,你去黑虎崖见辛左使,请他彻查这女子的身份。” 望舒领命而去,柳寻仙屏退众人,走到桌前拭了香炉旁飘出的一丝灰,转身进了密室。 何琼离开药房后,趁着清风明月不注意,岳淡然又偷配了一副药,方子没写,是因这副药用料不是至真至贵,就是至稀至罕,她怕柳寻仙看了心疼。还好用料不多,混杂在另两副药里取了,名贵的几味,她若无其事地悄悄拿好,夜里回去取出来磨碎捣烂微火调成膏,用瓷瓶装了,冷凝后涂在脸上,撕一块衣衫上的棉布,包在头上挡风。 脸上的伤想不留疤痕,用药的前七日都不能见风,她每日除了煎药出恭,不是躲在柴房里睡觉,就是等清风明月送饭吃。 吃到第八日实在受不住,清风送饭时,岳淡然厚着脸皮问了句,“清风大人,住柴房我不在意,只是这吃的实在太素了,每日青菜豆腐,半点油星不见,我断着骨头,伤着肝肺,就算不补人参雪莲,也该吃点肉食才好得快。” 清风嘴张了张刚要开口,被明月抢先,“那日在药房,姑娘也不是没拿人参雪莲,我等看你取的分量少,也就没声张,你是补完了还想再补?” 岳淡然脸红了红,吞吞吐吐,“我不是想多要人参雪莲,就是想吃些荤,日日吃萝卜,人都要成兔子了。” 明月清清嗓子,“这个我们无能为力,我家主人是胎里素,自幼没吃过一口血食,我等也是吃素吃惯了的。你每日吃的与我们吃的并无两样,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我们起锅灶另做吧。” 岳淡然脑袋嗡嗡的响,“你家主人自幼吃素?他是要修道求仙?怪不得贵府叫寻仙阁。可惜那么个俊俏公子,不求佳人偏求仙,不知天下有多少女子要伤透了心。” 明月被口水呛了个抖,“你妄自揣测什么?我家主人只是吃素而已,天下间吃素的都是要修仙的?” 清风在旁摇头轻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咽了回去。 第97章 偷鸡摸狗 求诉未果,还差点惹恼了看守大人,岳淡然灰溜溜地告个晚就回了柴房。 清风看明月一眼,压声道,“都八天了,你我日日在这守着,主人问也不问,我们要不要去回一声。” 明月看了一眼柴房门,等里面火光熄了才轻声道,“没什么异样,主人也未召见,你要是不怕麻烦,回一个也好。” 明月跳上房檐,眯眼打盹;清风飞身去了,刚走到安宁轩门口,麻姑就迎上来问,“怎么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出事了?” 清风脸红了红,调匀了气才往屋里走;麻姑气他不理人,织女偏又走来调侃,“几日不见主人,他心下想念了吧,找个缘故跑来的。” 清风进门时,柳寻仙正拿着笔在画什么,何琼与望舒在一旁磨墨伺候。 何琼看见清风就开口问了句,“那丫头怎么样,还老实吗?” 清风借胆子看了自家主子几眼,低头回道,“她把衣裳撕了一块包了头和脸,整日不是熬药就是睡觉,吃饭也在柴房里,没离开半步。” 何琼忍不住嗤笑,“她包了头脸干什么?容貌毁了不敢见人了?” 清风偷看一眼桌案,他家主子画的是个没脸的女子。 柳寻仙目光凌厉地顶上清风的视线,吓得清风忙把头垂了,“她这几日都呆在柴房里,第一晚就嚷着被虫子咬了,寒病发作,让明月抱了三床被还叫冷,又在柴房里生了个炭炉。” 何琼哼了两哼,“在柴房里生火,你们也太纵容她了。” 清风瘪嘴不接话,柳寻仙也不示下,弄了半天笔墨才抬头看了清风一眼,“白蝉得了宿主每日都要食人血,应该不是装的。” 清风在堂中站了一会,柳寻仙放下笔,“还有事?” 清风为掩失仪,硬挤出一句,“她嫌饭菜太素,要吃荤。” 第67节 柳寻仙不应,何琼望舒也不帮腔,清风自觉没趣,只好躬身退出去。 清风回来时闻到厨房飘出淡淡的香气,跳上房檐推推明月问究竟。 明月笑道,“她说饿了想生火做点夜宵,我想着厨房里还有些菜蔬粟米,就随她去了。” 清风听了这话,便不放在心上,过了快一个时辰,岳淡然还在里面鼓捣,厨房里的香气越发浓重,清风凝眉道,“这香奇怪,不像是菜蔬米粟的香。” 明月吸鼻子细闻,也觉得不对,两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厨房,见岳淡然大咧咧坐在烧火板凳上,捧个大瓷碗喝汤。 清风冲过去掀了锅盖,锅里赫然炖着一只乌骨鸡,鸡肉都被吃的七零八落,只剩鸡头鸡脚。 明月吓得发抖,指着岳淡然战战兢兢地问,“乌骨鸡……乌骨鸡是哪来的?” 岳淡然抢天抢地地把鸡汤喝了,一抹嘴摆出任君处置的模样,“贵府花园里养了些珍禽走兽,我随手抓了只鸡。” 清风抖得比明月还厉害,“你去了肃宁园?还偷了鸡?这只乌骨鸡是主人养的,主人爱它毛色纯净,叫声清亮,一直留着打鸣,你居然给吃了?” 岳淡然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惭愧,却还撑着面子狡辩,“不吃它总不能让我吃鹤吧。我现在手脚伤着,鸽子兔子都不好抓,就它好抓,算它倒霉。伤筋动骨,喝鸡汤本身大有裨益。你家主人练功练出内伤,也该拿这个补。” 清风看了眼明月,舌头打结,“我只走了一刻,她什么时候出的柴房,什么时候去的肃宁园,又是什么时候抓的鸡杀的鸡,她说用厨房的时候,你怎么不查?” 明月也是一脸焦虑,“我怎么知道她手脚如此快,连她怎么从柴房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清风对岳淡然拜了一拜,“姑娘厉害,别说两个人看管你,就算是我们几个都来看管你也看不住。我们虽没本事请动你大驾,还请你体谅我们罪责在身,自己去跟主人说吧。” 瞧清风明月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岳淡然才觉得她似乎是闯祸了,这祸闯的有多大,她心里没底。 “去就去吧,先斩后奏吃了你家鸡,给主人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岳淡然大义凌然地擦净手上的油,一瘸一拐出门,还嚷嚷着要眼罩戴。 清风哭笑不得,“姑娘不用装瘸装瞎装糊涂了。” 岳淡然好冤枉,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养了八天,右脚不敢用劲怎么叫装瘸,她偷鸡时明明也是用一只脚着力的。 清风去而复返,织女原本又要耍玩,见他俩后头跟着个包头粽子的瘸子,才收敛嬉笑,进去通报。 几日不见柳寻仙,他气色好了许多,想是这几日温补调息,功力恢复了不少。岳淡然站在堂中,耳不闻清风明月低声哀气地告状,仗着脸蒙着就只顾肆无忌惮地看美人。 柳寻仙高坐尊位,听了禀报脸色越发难看,何琼望舒连大气不敢出,满屋子人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衰样,只有岳淡然还在不知死活地摇头晃脑。 她满不在乎的模样惹得阁主大人怒火中烧,劈掌就下了伤手。 岳淡然反应慢了些,却也躲开及时,可惜包头的棉布被掌风震掉了,一张脸露出来。 柳寻仙原本还预备了第二掌,看到她脸的一瞬,却怎么也出不了手了。 他原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这张脸了。 用了雪融生肌膏的缘故,她脸上的伤口恢复迅速,只七日就结痂脱落长了新皮,伤处也没留疤痕,只是颜色比它处红一些,看上去却也无大碍。 心心念念这些年,午夜梦回,他以为他与她再没办法见上这一面。如今她就在眼前,他整个人都在崩塌的边缘,若不是还想着自己的身份,他恐怕就要当着满屋子的人失态了。 岳淡然扶桌子站好,弯腰又把包头巾捡了回来,“阁主大人,偷你的鸡是我的不是,可贵府的饮食实在太清淡了,我这伤筋动骨之人,想吃些荤的补补气血,早日长好了骨头好下山。” 柳寻仙眼看着她不慌不忙地把包头巾又戴回去,握紧拳头才止住身子发抖,她站在那碎嘴喋喋地解释,他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从上到下一寸寸打量她,胸口一腔血气往上冲,眼睛更是酸的发痛,好不容易咬牙平息了,强作无事回到上位去坐。 岳淡然见柳寻仙没了火气,索性开始乌七八糟地胡扯,只盼他听得不耐烦撵她出去,今天的事也就这么了了,可柳寻仙一点并没放她去的意思,坐在上头原是一副隐忍哀痛的模样,之后看她手舞足蹈,竟缓缓舒展了眉头,到最后更是随心所欲开怀大笑。 何琼与望舒偷瞄了主人一眼,吓得魂魄都失了,清风明月也吃惊不小,屋里屋外的人都不知如何自处。 岳淡然东拉西扯了半天,见柳寻仙拄着下巴一脸玩味地看她,心里发慌,“阁主要是不生气了,能放我回去吗?我指天发誓,伤愈后一定挣钱买只鸡还给你。” “我的鸡不是寻常之物,你想赔也不是这么个赔法。” 柳寻仙一勾唇,把她整个人都笑倾倒了,“阁主想让我怎么赔?” “我身边缺个粗使丫头,你卖身还债吧。” 一语毕,不止她吃惊的差点没跌倒,满屋子人都倒抽冷气。 “啊?只不过吃了你一只鸡,你就要我一个大活人卖身还债?你那乌骨鸡再值钱也没人值钱吧。” 柳寻仙从鼻子里发出个哼,“值不值钱不是你说了算,这些天你吃我的饭,用我的药,睡我的屋,偷我的鸡,我不杀你,不打你,不骂你,给你两不相欠的方法,你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又怎样?” “那你就把鸡给我吐出来。” “吃进去了怎么吐出来?吐出来了也变不成个囫囵个的鸡。” 柳寻仙笑的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拿手指指脚下,“你看看何琼望舒,哪一个穿的不比你强,睡得比你好。替我做事能穿上干净衣服,睡到干净床铺,有劳有得,总比癞皮狗一样的白吃白喝强。” 岳淡然偷眼去瞧柳寻仙的几个侍女,的确个个干净素雅,哪像她这么一副破败潦倒的样子。想来被人叫白吃白喝也的确不是什么痛快事,每日做些事也就当打发时间了。 她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应承下,柳寻仙笑道,“总没名字不成,既然记不得以前叫什么了,从今往后就叫嫣然吧。” 岳淡然还来不及说好不好,柳寻仙就断了她的来路,“何琼,带她下去洗澡换衣服换药,安排在雅宁轩住下。” 何琼强作镇静,“主人要我为她洗澡换衣服换药,还要安排到雅宁轩?” “哦,烧水不用你,让清风明月去吧。” 何琼不敢违抗主人的意思,低着头掩住合不拢的嘴,一步一回头地同清风明月去了。 岳淡然在下面听说阁主大人要给她洗澡换衣服换药换房,也忘了抗议,嫣然就嫣然吧,拐着腿也跟着走了。 他们前脚一走,柳寻仙就把满堂人都屏退。 望舒出门时脚步都是虚的,哀哀对麻姑叹道,“跟着主人这许久,从没见他笑的那么欢心。他原本是想出手打她的,怎么见了她的容貌就停手了?” 第98章 随遇而安 麻姑迎上前,见望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有些恍惚,“我与织女不在内堂,都没见到她的长相,她长得真那么好看?” 望舒幽幽道,“似是用药治了脸上的伤,疤痕都消了,容貌的确称得上绝色。” 麻姑眼皮跳了几跳,“主上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不会单单因为她的容貌就对她转变。” 织女也疑惑,“我们在外堂听着,主人一开始的确是气的要出手打她,见了她的容貌才停手,之后更是转怒为喜,收留她在雅宁轩不算,还在与她在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 望舒轻叹,“我们何时瞧见主人那般欢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麻姑咬咬嘴唇,向望舒道,“辛左使调查她的身份,有回话没有?” “没有画影图形,本就极难。辛左使飞鸽传书与我说并无头绪,主人这才动笔画她的影像。” 三人正低语,侍子走来通报,“望舒姐姐,主人请你去。” 望舒看了眼麻姑织女,理衣回内堂。 柳寻仙背身站在窗前,听到望舒进门,也不回头看她,只沉声吩咐,“画像画好了,你速速拿去交给辛左使,亲自去。” 柳寻仙声色严厉,望舒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多瞧主子一眼,忙取了画像就要出门。 望舒冲到门口,被柳寻仙喝住去路,“叫辛左使倾尽全力,务必将嫣然的过往身世细细的查,她这些年去过哪,遇到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一件都不可遗漏。” 望舒退出门时脑子被掏空到只有一个念头:她家主人,那个从来生人勿进的主人,嘴里怎么那么亲切自然地叫出了一句“嫣然”。 “嫣然”跟着何琼进雅宁轩时,下巴惊掉了一地。 这是客房吗?瞧这房间的位置规格,都像是主人家才用得起的正厅主卧。 何琼指挥一班小丫头东窜西跳地忙,嫣然满腹疑惑,也不好上前插话。 这房间的布置无一处不仔细,摆设的物品也样样精良,虽都是积年上久之物,却没有半点陈腐之气,想必是寻仙阁主时常叫人来洒扫清洁的缘故。 清风明月抬了个大浴桶进了卧房,放到屏风后面,又有两位侍子送烧好的水进来,几个人跑了几趟就把洗澡水预备好了。 何琼皱着眉头不看人,挥手示意小丫头们,大家一窝蜂地退出门。 关门的一刹那,嫣然忍不住问了句,“大人,这间真的是客房吗,看起来像是正房,不会是你家主人的卧室吧,我这样鸠占鹊巢合适吗?” 何琼心里一百个不愿理,嘴上却不能不答,“这的确是正房主卧,却不是我家主人的卧室,主人住的是姑娘刚才到过的寒宁轩。主人既然安排姑娘住下,你放心住下就是。姑娘以后不必称呼我等为大人,我等受不起。” 说的是客气话,听着却有点酸。 何琼低头把门关了,刚才还人来人往的屋子一下子就剩嫣然一个。住处从柴房草垛变成了香屋雕床,从没人理成了座上宾,待遇跳跃的有些适应不良,她在房间里转悠了好一会才脱衣服洗澡。 身上有伤,不敢在浴桶里泡,只在外面擦洗,弄干净就起身,扯下屏风上搭的衣服,却不是刚才穿旧的那几件,而是一套干净整洁的换洗衣服。 她正疑惑是谁这么悄无声息地进房换了衣服,屏风后面就传来个声音,“衣服合适吗?” 嫣然吓了一跳,柳寻仙是什么时候进房来的,她怎么没发觉?她自问内功不弱,有人进房她不会没警惕,谁知究竟还是柳寻仙技高一筹。 心一慌,穿衣服时不免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穿戴好了,挣出底气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阁主大人,趁人洗澡时进房,未免太失礼了吧?” 柳寻仙站在窗前,听她出来才把脸转了过来,“是我失礼了。” 听起来像认错,态度却一点都不诚恳,她反倒不知该怎么接话。 柳寻仙笑道,“既然你要留在寻仙阁,闲暇时去打理肃宁园可好?” 肃宁园?寻仙阁种奇花异草,养奇珍异兽的花园? 阁主大人是忘了她刚在肃宁园偷了只鸡吃了吧,把她派到那不是把黄鼠狼扔到鸡窝里了吗,还是他有什么别的打算? 嫣然一脸戒备地看着柳寻仙,想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蹊跷。 柳寻仙的表情也当真蹊跷,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想挤出个笑消除她的戒心,却因笑的太不自然而弄巧成拙。 嫣然眉头都皱紧了,“我对园艺之事不甚精通,就连浇水施肥也不知量多量少,肃宁园是否还有管事在,我也好时时请教。” “浇水施肥,修枝剪木,养花养草这些都轮不到你,你隔三差五照料一下活物便可。” 活物?唯一的一只鸡已经被她吃了,他是真不怕她拿仙鹤开荤啊。 两厢对望无话,当真无比尴尬。嫣然巴不得柳寻仙像在堂上呵斥她时那般疾言厉色,她也好厚脸皮地插科打诨;他如今这般和颜悦色,她反倒不知如何应对。 柳寻仙不自在了一会,终于找回些主人家的理所应当,不急不缓地走到她跟前,抬手摸上她的头发,皱眉道,“怎么不擦干?” “来不及擦就要招待不请自来的阁主大人啊。” 阁主大人受了冒犯也没发怒,仙姿俊秀的脸上反倒生出笑意,率性潇洒地抬手朝屏风处一指,一块浴巾就飞到他手里。 干干的棉布擦上她头发,她非但不感激他的好意,还不知死活地冷笑,“走两步就够得着的东西,何必浪费功力,阁主大人是在炫耀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吗?” 柳寻仙轻笑着并不接话,手上的动作依旧温柔,“你不用一口一句阁主大人的叫我。” 嫣然被伺候的心惊胆战,头上莫名有些麻痒,“这些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脸上的伤不时时包起来成吗?”柳寻仙不答反问,走到她身后,刻意躲过她要接手擦头发的动作。 第68节 嫣然清清嗓子,“刚才我包着脸是因为出门去见你,在屋里见不了风,想来没什么要紧。” “你用的药可是雪融生肌膏?” 她怎么记得,“我也不知道那膏药叫什么,似乎从前用过,也学过怎么配,抓药时就自然而然地配来用了,好在有些效果。” 柳寻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如果还要什么药就去药房取,要用名贵的也无需避人。” 嫣然脸上发烧,“药不药的都是小事,食疗也很重要,像阁主你这样的身子,不补荤,气血恢复的就慢,其实我今天喝的鸡汤就很好,你也该时时补一些。” 柳寻仙但笑不语;嫣然却越说越来劲,肚子还是撑的,嘴又开始发馋,“阁主大人修道吗?心怀慈悲不杀生?” 阁主大人明显看到她喉咙一动一动地咽口水,忍着笑回了句,“我连杀人都不眨眼,何况那些畜生。” 嫣然背对着柳寻仙,虽看不到他的脸,却也感受到身后的寒意,口中的津液干了,劝他吃荤的话也都咽到了肚子里。 柳寻仙擦完她头发,走到铜盆前把手洗了,又回身到她面前仔细看她脸上留下的浅浅的红痕,口里喃喃,“别留下疤痕才好。” “阁主大人说什么?” “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了,等脸上的伤好了再去肃宁园。我会安排人给你做些肉食,你想吃什么就同他们说。” 嫣然眯起眼上下打量柳寻仙,“阁主大人可是对我有所求?” 柳寻仙上前一步,却不敢靠的太近,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也不敢笑的太明显,“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侍子侍女都觉出不对了,何况是我。阁主大人原本还防着我,怎么突然就把我奉若上宾,好吃好住的招待起来?” 柳寻仙明眸闪闪,也不答话,笑盈盈地把人看毛了才反问了一句,“我下手打你时,你预备怎么应对?硬接下我那一掌还是出手格挡?” “阁主大人出手那么快,我哪里反应的过来。” 他才不信她的敷衍,“我出手时,你明明也是一身杀气,若非我收手回来,你恐怕已打定主意玉石俱焚了。” 嫣然把手一摊,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你最后不是收手回来了吗,万幸咱们没撕破脸,和气生财嘛。” 她说这话时脸上既没有惧意,也没有戾气,有的只是一派随遇而安的淡然;柳寻仙极力隐藏的情绪又溢满了一些,人也不自觉地又靠近了几步。 嫣然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我知道阁主大人收我做丫鬟只是敷衍的幌子,如今这只有你我,你何不把心里的打算直言相告,让我生死都得个明白。” 第99章 别无所求 “要是我说我心里没打算,对你也无所求,你信吗?” 柳寻仙笑的云淡风轻,那一派风流倜傥,仿佛下一瞬就要羽化成仙。 嫣然却笑不出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阁主大人说你无所求,我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你要是预备练功时把我当成活人冰降火,那我接受你的好意还心安理得些。” 她喋喋不休,柳寻仙却充耳未闻,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口中情不自禁唤了声“嫣然”。 如泣如诉的沉声让她浑身寒毛倒竖,心也像被羽毛轻轻柔柔地瘙痒,“嫣然是我从前的名字吗?为什么我听着没有半分违和,反倒十分亲切?” 柳寻仙点点头,眸子如黑猫眼石般晶莹闪烁;她越发觉得她没失忆之前认识他,说不定他们两人还是缘分纠缠的旧识,否则他不会在看清她容貌后就暖言和语,恭敬温柔。 “我与阁主大人……之前是否相识?” 柳寻仙轻轻从嘴里吐出一个“是”,声音有些哽,被硬生生掩饰住了;柳寻仙瞳深不见底,让人一见就失了魂魄,看他忍哀藏痛的模样,她也觉得喉咙发痒,“怪不得在寒潭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是故人。” 他却垂下眼不去看她,只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胳膊,“我帮你换药。” 嫣然原本还对他满是戒备,三言两语下来,却由着他帮忙包扎,更半点也没怀疑他会趁机捏碎她的断骨;在他承认是她故人之前,她可万万不敢将伤处送到他手里。 柳寻仙动作谨慎,却十分利落,比她自己包的要牢靠许多;嫣然坐在床上等他洗掉手上的接骨膏药,斟酌问了句,“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我是你的什么人”。 柳寻仙本侧着身子洗手,听完这句,就把整个身子都背过去了,酝酿半天才答了一句,“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嫣然满腹疑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那我们怎么会是故人?” “我们一别多年,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彼此还有重逢的一日。” 这……是怎么回事? “那我们分别之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寻仙半天不回话,嫣然一心急,撑着拐腿就要走过去。 柳寻仙却先一步转过身来,“我们没分别之前天天都在一起,除了双亲,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人。” 嫣然瞪圆眼坐回床上,感染到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的悲戚,心也酸的不行,“那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这些事我会慢慢的告诉你,就算你想起从前,也不一定会记得我。” 她虽然好奇,却也知道他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也就知情识趣地没有再问。 之后的十几天,柳寻仙都没出现,嫣然不用再自己动手煎药,天天躲在屋里子养伤;阁主大人特别给她找了个荤菜厨子,她每日吃的由精简的素食变成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皮外伤恢复迅速,骨头也长好了许多;百无聊赖之下,找清风明月帮她拿了些针线丝绸,闲不住了就绣东西。 何琼来送饭时,嫣然总要问一句“你家主人如何”;何琼一开始还不想理,撑不住她天天问,不得已才实言相告,他家主人出门办事去了。 又过了半月余,柳寻仙终于来看她,进门时一身风尘仆仆,与平日精致无双的风度很不相容。 嫣然心里欢喜,却说不清为什么,“这寻仙阁不会只是阁主大人的别院吧?” 柳寻仙本一脸急切,听她这么说,人也沉稳了下来,“为什么问这个?” “就算出门办事,晚上也要回来睡觉啊,连着一个来月不见人,恐怕是回正经府邸了吧。” 柳寻仙笑而不语,走到她身边看她手边摆弄的刺绣花样,皱着眉头憋出一句,“绣的不错。” 嫣然被他迫不得已的礼貌逗的合不拢嘴,“左手绣的怎么比得上右手绣的,可惜我右手摔断了,不能用力,否则肯定要比这好看。” 柳寻仙抓起她的右手轻轻抚摸,“右手筋全断了,就算养好骨伤,以后也不一定用得上力,拿剑是肯定拿不了了,就算是拿针拿筷,也不太容易。” 两人有了身体接触,嫣然却没觉得有半点不妥,“断了也未必续不上,我脑子里已有几个方法,等骨伤好了就挨个试试,拿剑的确是拿不了了,不过我也没打算用它拿剑啊,只要能拿针拿笔就行了。” 柳寻仙笑道,“这伤本就无伤大雅,的确没必要庸人自扰。”说着取来接骨的膏药,动手给她换起来。 她早上才换完药的,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想了想还是没扫他的兴。 “这些天没见,你似乎圆润了些。” 柳寻仙说这话本无意,嫣然脸却红起来,“整日里除了吃睡就是傻坐着,每顿大鱼大肉,不圆润就怪了。你的侍子们把雅宁轩围了个水泄不通,生怕我再偷溜出去闯祸。” 两个人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闲聊,女侍们在外头大眼瞪小眼。 望舒三个跟着主人奔走了一个月,满是疲态,偏偏何琼忍不住好奇,“从前主人回来,总要先焚香沐浴,今日怎么什么都不顾了?” 织女笑的别有深意,“主人在外时就心不在焉,心里恐怕早就惦记的不得了了。” “这趟出去,为的是什么事?” 麻姑与织女对视一眼,都有口难言,还是望舒开口道,“维王让主人把黑虎山崖上谷底搜个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的人谁的尸?”话问出口何琼自己就想明白了,“莫非是屋里的那一个?” 望舒点了点头,“我们明知人在哪,还要山上山下的找,自然连个衣料边角都找不到,维王不肯善罢甘休,生生折腾了主人这些天。” 麻姑愤愤,“维王日日不眠不休,主人也不得片刻闲暇,他手下原是暗堂的那几个都撑不住了,有大胆的说那人被谷底的野兽吃的尸骨无存,他就下令将人行杖,发疯发癫莫名其妙,底下的人却半个字也不敢劝。” 何琼心里有些慌,“那我们现在……算不算知情不报,窝藏要犯?” 织女冷笑,“要犯?维王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恐怕屋里那美人是他爱姬。” “怪不得那女子穿宫锦,原来真是大有来头。”何琼说完这一句,心中更有疑惑,“主人怎会同维王的人有牵扯?还口口声声称她嫣然,叫的同故人一般。” 望舒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年我们同主人在一起,从不知他认识这么个女子,若说主人与她是故人,却为何还要彻查她过往的经历?” 麻姑望向何琼,“主人一走一月,也顾不得辛左使查到了什么没有,我们出门时可有飞鸽传书来?” 何琼点头向望舒道,“辛左使有送信来,你不在,我也解不出信上写了什么,恐怕主人问你,你快去誊译了吧。” 望舒忙忙去了;麻姑与织女想去洗浴整理,不得吩咐不敢擅离,等到太阳都落了,何琼敲门送饭,柳寻仙才从雅宁轩出来,见两侍女钗摇衣乱的模样,眼都眯起来,“都回来几个时辰了,为什么不去梳洗?” 二人对看一眼,告罪跑了;柳寻仙回寒宁轩焚香沐浴,换好干净衣服,全身清爽。 望舒正等在外厅,见主人出来,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回话,“嫣然小姐的身份,辛左使已查出些眉目了。” 柳寻仙吩咐关门;望舒上前压声道,“依照主人吩咐从药王庄查起,小姐曾在药王庄住过三年,她的医术就是那时学的。” 柳寻仙一步步走回上首座位,声音已有些不沉稳,“她以什么身份去的药王庄?” 望舒不敢看主人,把头低了,“嫣然小姐曾是药王庄的少夫人,罗刹医仙的结发妻子。” “苏丹青?” “是。” “什么叫曾是?” 柳寻仙语气不善,望舒也有些慌,支吾半天才道,“小姐十六岁嫁到药王庄,三年无所出,又嫉妒生子的妾室,屡次戕害,这才遭夫家休弃赶出家门。” 望舒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被柳寻仙眼中的凌厉之气吓出一身冷汗。 柳寻仙靠在座位上,右手已把椅子把捏碎了,“之后呢?” “说是同神剑山庄的大公子一同离开的药王庄,之后的去向还没查到。” “她同神剑山庄有什么关系?” “嫣然小姐未出阁之前,是神剑山庄的庶出小姐,其母是岳庄主的妾室,因病早亡;嫣然小姐幼年默默无闻,直到十五岁生辰岳庄主大排筵宴为她庆生,江湖武林才知道岳家有个二小姐。” “神剑山庄……原来是神剑山庄……” 柳寻仙凝眉自语,望舒不敢搭话,站在下面不知所措。 “她从前在神剑山庄的事,查到多少?” “还来不及细查。” “欧阳维曾在药王庄住过十余年,他们的牵扯必定是从那时开始……请辛左使彻查维王同嫣然的关系,尤其是在她离开药王庄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又何至于要跳崖。” 第100章 事不关己 嫣然吃过晚饭,正在屋里消食,柳寻仙又来了雅宁轩。 阁主大人已恢复到平日的纤尘不染,风度翩翩,惹得人收不回眼。 柳寻仙被嫣然盯得面热,咳嗽几声,从袖子里掏出两本奇门遁甲的阵谱递给她,“你要是闲的发慌,就拿这来解闷,破得了困龙阵的人,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第69节 嫣然把书接过来翻了几页,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今日不是见过了,阁主大人怎么去而复返了?” 柳寻仙尴尬一笑,在桌前坐了,“你在屋里折腾什么呢?腿都好利索了吗?” “没好利索也快了,你不是说我圆润了吗?我要是再不动一动,恐怕要圆成个球了。” 二人相视一笑,柳寻仙本面色柔和,却渐渐被心事折磨,“从前的事,你当真都忘记了吗?仔细想能不能想起一点来?” 嫣然挪个凳子坐到他身边,擦掉头上的汗,“我脑子里有血,一时半会恐怕回想不起从前的事,这些日子我一直给自己配药调理,喝了几个方子却都不见效。” 柳寻仙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想不起来也不见得是坏事,兴许是天意想让你重新开始呢。” “兴许吧。”她也淡淡地笑起来,“想必我从前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人。” 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啊…… 柳寻仙眸子闪了闪,反反复复犹豫着,酝酿在嘴里的话终于出口,“你还记得药王庄吗?” 嫣然皱起眉头,想从脑子里搜出与这三个字有瓜葛的人和事,努力半天也是徒劳,“我不记得那是什么地方,莫非同我从前有什么关联?” “你的医术是在那里学的。” “原来如此,我在那里学医术干什么呢,为了做大夫吗?” 嫣然脸上尽是懵懂,柳寻仙的表情却隐含一丝哀愁,“你还记得罗刹医仙苏丹青吗?” “苏丹青……”嫣然下意识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似乎从前的确是听过,且听过不止一次,眼下却怎么也想不起能与这名字对上位的人脸,最后只能遗憾地摇头,“实在记不起那是什么人,阁主大人知道我同苏丹青的关系?” 柳寻仙怎么可能说知道,“想不起来不要勉强,来日方长。” 嫣然心中困惑,柳寻仙特意跑来问她,又不肯提点她,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让她想起药王庄和那个叫苏丹青的人。 还好她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情,他想说她会听,他不想说她也不会问,人活着干嘛非要执着,随遇而安也没什么不好。 眼看着嫣然用心研究起阵谱来,柳寻仙也放了心,“你脸上的伤已完好如初,不怕见风了吧?” “前几日我就说要出去逛逛,清风明月硬拦着不许我出去,还要死要活地威胁我,你手下的人个个厉害的不得了。” “你还怕他们几个吗?想出去谁拦得住你。” 柳寻仙一脸笑眯眯,嫣然却很是气苦,“若还是当初亦敌亦友互相戒备时,我自然没那个好心管他们死活;如今他们尽心尽力地招待,事无巨细地关照,礼尚往来,我怎么好不顾忌他们。我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犯了你的忌讳,连累他们受罚,这才不敢踏出雅宁轩半步。” “我不让你出门,是怕你见风,脸上留下疤痕,如今你皮外伤都好了,想出去自然也没什么不可以。” 嫣然说走就走地推门出去,也不顾柳寻仙;清风明月本还想拦人,瞧着阁主大人心急火燎地追人出去,才眼观鼻,鼻观耳地没有多话。 “你脚上的骨头还没长好就要同我比脚力吗?” 不出百步,柳寻仙已抢在嫣然前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架势;嫣然笑的眉毛弯弯,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我这点三脚猫的轻功,哪里敢同阁主大人比肩。” 柳寻仙出手把她扯下地,“我知道你轻功不俗,来日你好了我定要讨教,今天还是不要逞强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不飞了,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 柳寻仙带嫣然一路来到肃宁园,她上次来偷鸡时是速战速决,压根没好好把园子逛全,如今一步一挪,当真大开眼界。 他瞧她对着乱跑的兔子垂涎的模样,笑道,“你可知道它们是谁口里的食,就敢随便觊觎?” “谁口里的食?” 柳寻仙吹了声口哨,几里外的山里竟钻出只白虎来,身形高壮,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一圈,两步扑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任由阁主大人摸了摸它的头。 这么个庞然大物,更是通体寒白的颜色,着实骇人。嫣然目瞪口呆地看着白虎在柳寻仙面前露出肚皮,做出猫咪的娇态,惊异之余,更多的是也想上去摸一摸的冲动,“我上次来偷鸡怎么没看到它呢?这是你养的宠物?” 柳寻仙笑着点头,面对白虎满是宠溺之色,“它同你的名字一样,叫做嫣然,我先后养过的两只虎,名字都叫嫣然。” 她开始怀疑柳寻仙是对“嫣然”两个字情有独钟了,“为什么取名叫嫣然?” 柳寻仙摸摸白虎的头,眼睛却直直地只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温柔,“嫣然一笑,情有独钟,我这辈子取的最好的一个名字。” 她被他看的面热耳赤,低下头去摸白虎的毛,“阁主大人到底给多少人取过名字?” “多了,何琼,织女,麻姑,望舒,清风,明月,霄云,追星,辛雷,锄雨,白露,秋霜……跟着我的人名字都是我取的,却只有一个嫣然与众不同,让人念念不忘。” 嫣然抬头看他,一望就陷在他幽深的眸子里,移不开眼,“我从前,到底是你的谁?” 柳寻仙半个字都不回答;二人默默无语,盈盈对视,直到双双被一声虎啸叫回了魂。 嫣然被吓得收回手来,白虎抖着耳朵巴巴盯着她看。 柳寻仙轻笑一声,抓着她的手又摸上白虎的头,“嫣然很通人性,不会伤你,你以后多来肃宁园看它,它就同你熟悉了。” “我们两个叫一样的名字,听着有些别扭。” “习惯了就好了。” 眼看柳寻仙根本没有给老虎改名字的意思,她索性也不抱怨了,借胆顺了白虎全身的毛,笑道,“按理说是该怕它的,却隐约觉得这白虎有些亲切。” 柳寻仙一跃骑到虎背上,伸手将她拉到他身前坐,“它是我的坐骑,平日里我常骑着它去山里。” 嫣然还来不及开口抗议,柳寻仙就吹了声口哨,白虎驮起二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好像比她的轻功还了不起呢。 耳边呼呼风声,嫣然紧紧抱住白虎的脖子,问话的底气都不足,“我们两个人压着它,不会把它压坏了吧?” 柳寻仙吃吃笑了几声,“就算你圆成一个球,它也扛得住你。” 白虎跑了一会,嫣然渐渐适应了它的节奏,身子也没一开始那么僵硬了,“把老虎当坐骑,你这阁主当得也真威风。我们跑了这么远,恐怕已经跑出寻仙阁了吧?” “翻过肃宁园白虎栖身的那座山,就是黑虎崖的扶松林。” 白虎跑了一会,气喘的厉害,柳寻仙叫停让它休息;嫣然越发认定是多出来的她拖垮了白虎。 “阁主大人带我来这里,不止是为我,恐怕也是为自己吧。” 柳寻仙眯起眼“哦?”了一声,玉面妖娆,满是探寻之意,“怎么叫我也是为自己?” “刚才在雅宁轩你就心绪不宁,出来吹了这半天风,莫非不是排解忧虑的?” 柳寻仙被猜中了心思,拉嫣然起身,正色道,“我的确烦恼得很,一想到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可能受过的委屈,我就心如刀绞。” 她无法不动容,却不肯顺着他的话说,“你提起药王庄与苏丹青,你的烦恼是否也与他有关?” 柳寻仙幽幽长叹,“的确与他有关。我的身份,你兴许已猜到了。我只是个杀人的工具,上位吩咐干什么,我就要竭尽心力完成。离开这一月就是去帮他做事,他吩咐我找一个人,找到活的,相安无事,找不到活的,就要杀一人泄他心头之恨。” 嫣然本来还压抑着情绪,听着听着却拧起眉头,“他吩咐你杀的……莫非就是药王庄的那个罗刹医仙?” “不错。” “那他吩咐你找的又是什么人呢?” 柳寻仙两只黑瞳蓦然收紧,咬了舌尖才不露痕迹地开口,“他吩咐我找的人与苏丹青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把那人的死都记祸在苏丹青身上,已起了虐杀之心。” 柳寻仙说的这一番本事不关己,嫣然心中却升起优柔不舍的滋味,想来想去偏偏又找不到劝他收手的立场,“既然如此……杀了他交差便是。” 第101章 不惹尘埃 “你不劝我?” “劝你什么?” “劝我不要杀他。” 嫣然强忍着把心中那一点莫名焦躁也扔干净,“你的事你自己做主,我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 柳寻仙嘴角弯着,似乎是想笑,最终却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素年清冷,除了冷笑,真心笑时本就不多,更不会假笑赔笑,对着嫣然,表情常常做的四不像。 “凭他对不起你这一件,就够死上个几百回了。” “谁对不起我?苏丹青?他如何对不起我?” 柳寻仙看着她的眼神不再躲闪,“要是你一辈子也想不起从前的事,那我也就不怕了。” 嫣然才要开口,头就像被钝物击打似的疼了一下,冷汗顺着两鬓流下,眼前也是一花。 “从前的事,我想起来又如何?” “我不想你记起从前受的苦,更怕你与苏丹青还有情,我现在下手杀他,要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从前的事,想起对他的情,岂不要伤心?” 嫣然忍着余痛,勉强做出笑容,他提起药王庄,提起苏丹青,又说她在药王庄学过医术,怕她对苏丹青还有情,那么她过去必定同苏丹青有过什么纠葛,他咬定她从前受了苦,遭人亏欠,想来,她与那罗刹医仙不管过往如何,结局一定不怎么美好。 柳寻仙最怕的事,也是她最怕的事,她怕有一日她记起从前所有的事,那些她错以为可有可无的存在,竟都是她过往人生中的至亲至爱。 两人面对面沉默,都是心事重重。 柳寻仙终于发觉嫣然的不痛快,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上她沾湿的额头,问话声急切,“怎么出这么多的汗?身子不舒服吗?” 嫣然暖笑着掩饰失态,“想必是刚才骑虎时激出的汗,风吹吹就干了,不要紧。那个吩咐你杀人的人,是什么人?” 她本是随口一问,想岔开话头,柳寻仙却连身子都绷直了;他虽还不知她与欧阳维的关系,却也猜得出他们之间的过往并非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 欧阳维权倾朝野,冷血无情,从来也没有为什么事什么人用心,这么一个人,情绪竟会被她牵动至此,困兽一般垂死挣扎的模样,用痛不欲生四字形容也不为过,柳寻仙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对维王殿下……有没有印象?” 她脑子还在乱,被柳寻仙这么一问,太阳穴又抽痛一下,却要故作无状,“你说谁?” “欧阳维。” 这三字一入耳,犹如千针插进百汇,全身的神经都被牵动了,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上头,背也不自觉地拱起来。 柳寻仙心一慌,玉面更添几分惨白,扑过去将人牢牢搂在怀里,“怎么了,头疼吗?哪里不舒服?” 嫣然前一刻还痛不欲生,身边却突然包围一股温暖,从头到脚的不适也渐渐平息,她顺从心意依靠在柳寻仙怀里,等最后一丝痛觉从身体里抽离。 “上一次在寒潭,是我抱着你救了你的命,这回是你抱着我止了我的痛,这算是投桃报李?” 听她沉音稳稳,他才放下心来,明知她已无大碍,却还不想放开手;她也没挣脱他的环抱,心中的滋味更是莫名地温暖熟悉,“总觉得你身上的味道我从前闻过,香而不腻,素而不俗。” 柳寻仙笑的情不自禁,“从前都是我抱着你,你最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两个人在月华下相拥,各自把心事丢在脑后,直到嫣然的左腿站不住。 柳寻仙回寒宁轩时,脸上的笑能换下一座城池;望舒看的收不回目光,织女掉了下巴,麻姑瞪圆了眼,只有何琼一个面色如常,开口时舌头却打了结。 柳寻仙擦了琴,坐在窗前动心地弹,嫣然在房中听到琴音,开了窗倚在窗前静静地听。 清风与明月瞧见探头出来的嫣然,在门口对视一眼,表情一无二致,亦悲亦喜。 嫣然听累了去歇息,柳寻仙手也乏了,站起身吩咐更衣。 何琼眼中尽是忧思,“主人要连夜走吗?” 第70节 望舒也劝,“主人两天没睡,休息几个时辰再去不迟。” 柳寻仙走到屏风后,“这次回来已是忙里偷闲,若不早些回去,恐怕欧阳维疑心。” 四女侍皱着眉头你看我我看你,柳寻仙已走了出来,“你们三个跟着我奔波了一个月,留下歇息几日,叫霄云四个随侍。” 织女正要摇头说不累,被何琼拦了,“你们一个个脚步浮晃,硬跟去也是给主人添乱。” 麻姑叫了霄云等,侍子们略做准备就同柳寻仙动身走了。 四女私下也没话,各自回房,望舒才宽衣上床,门外就有人敲门,下床去开门,却见何琼站在外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我睡不着,找你说话。” 望舒理理头发,“我困得脑子都不清楚了,有什么话到床上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和衣上床,望舒闭着眼,随时入梦的姿态,何琼却掐着她的腰不让她睡,“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这些日子一直有不详之感,恐怕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我们跟随主人多年,血雨腥风还见的少吗?” 望舒将何琼作孽的手钳到手里,何琼费了好大劲才抽手出来,“是见得不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让我担忧的是主人。” 望舒翻个身拿背对着何琼,口里嘟囔一句,“主人是何许人,什么时候做事不拿分寸,你不要庸人自扰了。” 何琼愤愤去扳她肩膀,“你说这话也没底气,我们几时看到主人对人这般用情,一回来什么都不做就陪了她一天,又弹了半宿的琴。从前我等碰碰白虎都要被主人训斥半天,他却让那女子去骑。” 望舒轻声冷笑,“就算如此又如何,主人孤独半生,看上个人想要她陪伴也无可厚非。” “她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身份这么可疑,主人对她的态度……也纵容过分,她又是维王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我总觉得这其中不简单。” “你我是何等身份,知道的内情自然是九牛一毛,既然妄自揣测也是徒劳,不如等辛左使的飞鸽传书,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何琼一脸哀色,口中更叹声连连,“主人劳累憔悴,你看着不心疼吗?” 望舒一直闭着的眼这才睁了,“主人乐在其中,轮不到你我心疼。我担心的是主人周旋维王有差,这事最终会露出马脚,应了你这乌鸦嘴说的血雨腥风。” “寻仙阁此等秘境,欧阳维的手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找不进来。” “话别说死,谁能想到固若天门的困龙阵被个失忆女子给破了,谁知道维王身边又有什么能人。” 说到这,何琼却像是想到什么,“破得了困龙阵整阵的就只有主人一人,我等也只是各攻一门,那女子……” 望舒好奇心被勾起,何琼却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不说了;望舒逞强没有问,闭上眼想睡,困意却没了,上下不能之时,何琼又问了一句,“主人当真打定主意要杀苏丹青?” “主人还游疑未决,并没打定主意。” 何琼抱紧被,老然道,“并非是我怕了药王庄,只是那罗刹医仙实在厉害,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未必近的其身,否则他如何以一身病躯立足武林,我怕主人就算得手也会反受其噬。” 望舒也皱紧眉头,“主人想杀他还是杀的了的,只是药王庄的门人遍布天下,主人恐怕会遭报复。这事要做,就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主人心高气傲,何曾隐姓埋名,只要他出手,无论成功与否,我们同药王庄的梁子都结定了。” 两人聊着,一前一后睡了。 嫣然半夜却醒了,白蝉吸血,她寒病发作,怀里抱着手炉冷的像冰一样,身上压了几层被还是冷的打哆嗦。 冷着冷着,头又疼起来,她错觉自己要想起什么了,可脑子里除了欧阳维这三个字就什么都没有了。 欧阳维究竟是何许人,究竟是她的谁,她只不过把这名字放在嘴里嚼一嚼,心就跟着酸楚起来。 身子越不适,脑子越清楚,她突然就有了不好的感觉:柳寻仙说欧阳维吩咐他找人,那欧阳维要找的,不会就是她吧。 那她当初会落崖,必定跟那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找到人,相安无事,找不到,就要杀罗刹医仙泄愤,那她同苏丹青又有什么纠葛? 前面有个万丈深渊,再走几步就会掉下去,她却收不住脚步,困顿幻觉中,眼前出现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像从天而降助她脱困的谪仙。 她连唤了几声柳寻仙,他却不应,只笑望着她,眼中尽是不惹尘埃的风华。 第102章 柳氏寒剑 柳寻仙一走又是一月余,再回来时,嫣然的断骨好的八九不离十,他见她时,她正在肃宁园耍剑,白虎在她身边蹦来跳去。 他站在一旁不出声,直到她发现他,他才笑着上前,“你的身子怎么虚成这副样子,我在远处都感知到你一身的寒气。” 嫣然笑着相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好生想念阁主大人。” 柳寻仙一阵面热,眉眼之间却藏着无尽笑意,“是我疏忽了,忘了白蝉还在你身体里,等我安歇几日,就帮你把它逼出来。” “我也不喜欢日日发冷,可是总觉得要是不冷了就要有别的不自在,一想到不知要怎么受苦,骨头都跟着发紧。” 柳寻仙默然不语,脸上的表情却渐渐露出阴霾。 嫣然却笑的很开怀,“要不是我阴差阳错走进了寻仙阁,现在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只是时不时冷一冷,总比万虫蚀骨要强得多。” 她话不过脑就脱口而出了,引得柳寻仙一脸惊愕,“什么万虫蚀骨?” 嫣然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这一句话,绞尽脑汁地想也是无果,只好一笑而过。 柳寻仙却笑不出来,拉起她右手叹道,“你这只手果然不能拿剑了,刚才使的那几招没有半点气力,稳准狠半个都没有,真是糟蹋了一套好剑法。” 嫣然眉一挑,把剑递到柳寻仙手里,用左手轻轻地按摩右手腕,“连我自己都记不得这是什么剑法,阁主大人知道?” 这一问把柳寻仙问得面色黯然,眼中流溢的神采也消失大半,“多年前我有幸天天都看这套剑法的主人舞剑,当真精妙绝伦,但凡学武用剑的,怎不心生仰慕。” “剑法的主人是什么人?” 嫣然问的随意,柳寻仙却一脸正色,拉她到亭子里坐了,方才娓娓道来,“我并非寻仙阁的第一位主人,之前的那一位命途多舛,英年早逝,他也是你刚使的那几招寒剑剑法的主人,柳寒烟。” 嫣然瞠目,“柳寒烟?你们都姓柳,莫非……” 话没说完就被柳寻仙不着痕迹地打断,“这套剑法的心法,你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吗?” 嫣然心里烦乱,眼中却清明,“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都记得,兴许是从前教我剑法的师父硬让我背的也说不定,除了这一套剑法,我脑子里还有许多别的。” 柳寻仙垂下眼,长睫在如雪的肌肤上留下一对剪影,美的不可方物。 “柳寒烟的这套剑法从不外传,他生前有个挚友,两人在江湖并称梅锋柳刃。” “梅锋柳刃……” 四个字念在嘴里,字字透着亲近。 “同柳寒烟八拜相交的是上代暗堂一剑,吴梅景。” 吴梅景的名字飘进耳朵的那一刻,嫣然的头就开始丝丝阵痛,脑子里闪过一些凌乱的片段,却组不成章法。 柳寻仙并没发觉,语气依旧淡然,“吴梅景做过太子武师,他也曾是你师父。” 脑袋里像是有甚么东西爆炸了,嫣然疼的拿头扶住头;柳寻仙这才看出她神色有异,忙起身走到她面前,“头疼?” 嫣然嗯了一声,任柳寻仙轻手轻脚地替她揉。 “难过的话就不要想吴梅景了。” “疼一下而已,也没有很难过。”嫣然忍着不适,强作笑容,“你再同我说说柳氏寒剑的主人。” “柳寒烟年少成名,二十七岁就夺了武林大会的剑魁,以柳氏寒剑威震江湖;二十九岁与上代黑山魔尊一战,两人势均力敌,打了三天三夜,一场比试堪称武林盛世;三十一岁成了寻仙阁的主人,才隐居两年就被迫重出江湖,之后为保护妻小投身暗堂为奴,成了昭奉皇后的死士……” 嫣然不知怎的就把话接了过去,“昭奉皇后对柳寒烟生情,文帝心存妒忌,因顾及皇后不得处置,后昭奉皇后受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文帝借机迁怒柳寒烟,下令将他凌迟处死。” 柳寻仙闻言怎能不吃惊,“你怎么知道……” 嫣然摇摇头,一脸的纠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经意间已脱口而出了。” 一时万针锥心,柳寻仙伸手将嫣然抱在怀里,“柳寒烟去世时年仅三十五岁,柳氏寒剑自此失传。” 一字一顿,沉音中无尽悲戚,“可怜柳寒烟的妻子,在他死后不到一年,就因病痛也过世了,死前受尽苦楚折磨。” 他语气虽极尽平淡,内里却透露无尽的辛酸仇怨,嫣然不自觉就将搂他腰的手收紧了,轻轻抚摸他的背,“你说这些话时这么伤心,还是不要说了,以后慢慢讲给我听。” 柳寻仙果然沉默下来,从她手臂里挣脱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越是对望,他眼中悲伤就越发浓烈,“可怜我明知戕害他们的凶手,也不能报仇,就连他们的遗愿,也还没有完成……” 两人正悲思,远处却传来一声零碎的杂响。 望舒早就来了,一直躲在远处眼巴巴地往园子里看,望见二人缱绻不敢靠近,也没敢离去,躲在一旁百般小心,没想到还是被听到了。 柳寻仙放开手,拉嫣然从凳子上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望舒这才低着头现身出来,“主人,辛左使送来消息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瞄了瞄柳寻仙身边的嫣然,转眼见自家主子神色凌厉,吓得立马垂下眼不敢再看。 嫣然才到望舒要禀报的事同她有关,就找个借口走。 望舒见她走远,才低声禀道,“嫣然小姐就是维王妃,维王娶亲时轰动京城,人人都道他娶了个北琼皇族,殊不知那只是他给小姐请来掩人耳目的身份。” 皇族人士玩移花接木的把戏算得上是避人耳目的秘事,辛辞能查到这种地步,实属不易;柳寻仙虽点着头,拳头却握的紧紧的,“之后呢?” “之后的事无几人知晓,却更离奇,二人大婚当晚,小姐刺杀维王,失手后欲自尽不成。” “之后呢?” “之后……”望舒抬头瞧了瞧柳寻仙的脸色,被他眼中的血气吓得身子发抖,“之后……维王殿下将小姐送到青楼受苦,小姐从黑虎崖跳了下来。” 柳寻仙指甲插进手心,望舒不敢多留,几不可闻地告一声退就吓得逃走了。 奔到寒宁轩门口,望舒的心还在狂跳,她家主子的表情,分明是要杀人的前兆;何琼与织女迎上前,个个神情凝重,麻姑站在远处,只等她三人结伴走近了才问,“主人发怒了吧?” 织女笑不成笑,“幸好没牵连望舒。” 何琼半点假笑也装不出来,“那女子同维王殿下的牵连千丝万缕,情深不可测,彼此折磨,主人想要介入其中,无异于一脚踏进无穷无尽的是非,从此再无安生。” 麻姑也是脸色灰白,“维王如何发狂,这两个月我们看在眼里,他对那女子的执着,非一时半会消除不得。若不是最后他把身子折腾垮了,主人根本脱不得身。” 织女思及种种,也是心有余悸,“维王不吃不睡,服食过量无忧,整个人都不清醒,昏话连篇,几度生死,被属下强行带回京去医毒,若非他这一病如山倒,主人也不会有喘气的时机。” 四人正低语,柳寻仙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前,冷冷看她们一眼,“有多嘴舌的功夫,不如去做事。” 女孩们吓得慌慌散了,柳寻仙咬着牙进门,把指甲戳破的掌心洗干净,用棉布缠了缠,心也像被包了几层一般密不透气。 在屋里徘徊了一会,终究还是进了密室,再出来时,神情总算如常,顺势吩咐人把他的饭也摆到雅宁轩。 在此之前,嫣然从不敢想柳寻仙会同她一起用餐,他吃素她吃荤,她很怕他看到肉食恶心。 柳寻仙的确很痛苦,他闻到荤油味会反射性地想吐,瞧她吃的自在受用的模样,他又不好表现出半点不爽快。 嫣然一开始没觉出他的不适,还欢声笑语地同他聊天,聊着聊着终于发觉他面有难色,面前的素食也没动几口。 她心有愧疚,终究也有点食不下咽,“要是你闻不得这些东西,下次不必非要陪我一起用饭的。” 柳寻仙立马打起精神,动筷子也勤了些,“没关系,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只是看你吃,又进不到我嘴里,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他打定主意忍着恶心也要与她同桌;她又有什么抛弃不了的,抿抿嘴一脸决绝,“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日日吃荤也油腻的很,未免圆润下去,从今晚后我同你一起吃素如何?” 第71节 柳寻仙明眸闪闪,嗓子一噎说不出话,她便当机立断地叫人撤了荤菜,漱口净手,重换一双筷子改夹柳寻仙面前的素菜。 何琼与织女站在后头看花了眼,她们的主人非但默许她与他在同个菜碟中夹菜,还一脸笑眯眯的很是享受。 几盘素菜本来只是为柳寻仙预备的,量都不多,两个人把盘子吃的干干净净却都只吃了五分饱。 吃到后来盘中餐所剩无几,彼此谦让着给对方夹菜时,阁主大人尝到了从前从未品尝过的快乐滋味。 第103章 生死相随 用了饭,两人坐着喝茶,柳寻仙吩咐把琴取来,悠悠弹起;嫣然听的惬意,就随口问了句,“不知府上可有会吹箫的与你合奏?” 柳寻仙笑道,“从前为了解闷,我曾教过望舒几天,你要是想听也没什么难的。”即命麻姑将他的玉箫取来吹了一曲。 箫声悲戚,嫣然禁不住感伤,“总觉得我曾在哪里听过这调子,音律熟悉的很。” 柳寻仙眼中尽是忧伤,“柳寒烟生前曾与夫人琴箫合奏,我吹的这一曲就是他所作,这只玉箫,也是他特别为我定制的。” 嫣然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困惑,“为何你每每提起寒剑夫妇,总不肯称他们为父母,这其中有什么心结?” 柳寻仙苦笑,“并非我不愿,而是我现在还没资格,我总要了了他们的心愿,才能堂堂正正叫一声爹娘。” 嫣然想再问他们的心愿是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那二人既然不得善终,柳寻仙想做的无非就是报仇。既然柳寒烟死在皇家手里,他要报仇的对象,必然也是皇家人。 冤有头债有主,先皇与昭奉皇后都已去世,这笔账还能找谁清算? 难道柳寻仙想杀的是当今皇上?还是他口中说的那个维王? 一想到欧阳维,嫣然的头又开始痛,初始只是丝丝,脑子里却渐渐闪出乱七八糟的片段,所有的片段里都只有一个人的影像,或喜或悲,或忧或怒,最终定格在一个飘落花雨的桃花林,那人站在树下,月白龙衫,青丝映桃花,环佩玉饰,名目眩骄阳。 原来这就是欧阳维。 痛不欲生的滋味来的如此强烈,嫣然抱住头叫出声。 柳寻仙忙冲过来搂住她,嘴里乱七八糟地问,他的悦声渐渐把她脑子里的人影挤了出去。 她出了一身的汗,疼痛终于慢慢平息。 “你想到了谁?” 嫣然却不想回答,隔了半晌才反问一句,“你还杀苏丹青吗?” 柳寻仙吓了一跳,“你想起苏丹青了吗?” “没有没有。”嫣然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头痛。” 柳寻仙伸手捏她的脉,“调理神思的药,你怎么停了?” “何琼告诉你的?” 他眉头皱的紧紧的,嘴角却还留着笑,生怕她不自在,问话也带着忐忑,“你不想记起从前的事了吗?” 话问的这么直白,嫣然无从回避,只好把头紧紧窝在他怀里挡住表情,“无论想与不想,记起从前是迟早的事。汤药开始见效时我就停用了,总觉得能想起来未必是好事,不如拖一时是一时。” 拖的了一时怎么能拖得了一世,她脑子里的血块早晚要融掉的。 柳寻仙心中一涩,舌头也跟着苦起来,“维王身子垮了,杀苏丹青的事暂时未提,只怕他回京养好了病,还是会不依不饶。” “你去药王庄时,能不能也带我同去?要是我亲眼见到苏丹青都没法对面相识,你杀了他想必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些天让她头疼的人,从来没有苏丹青,她甚至怀疑他们的过往是否真像柳寻仙担忧的那般爱恋纠缠。 倒是欧阳维…… 她不敢重蹈覆辙再多想这三个字,慌忙开口找了个话题,“你教我吹箫可好?” 柳寻仙将人从怀里拉出来看她神色,确定无恙后才又弯起嘴角,“你想学,我自然倾囊尽授,只不过,你拿什么谢我?” 难得高山雪冷的阁主大人眼中现了一丝狡黠,嫣然的心情也跟着转好,“小女身无长物,不知阁主大人想要什么?” “以身相许吧。” 她以为他开玩笑,本想胡混过去,看到他认真的眉眼,调侃打岔的话如鲠在喉,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就算你真以身相许,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得起。” 嫣然还来不及回应,柳寻仙就改了口,“你教我寒剑剑法,我教你吹箫,等价交换,绝对公平。” 闻名天下,业已失传的寒剑剑法,他这么开口要的随意,还说什么“等价交换,绝对公平”。 嫣然似笑非笑,寒剑剑法本来就是柳家的,教了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学,以你的武功造诣,何必画蛇添足?” 柳寻仙一派淡然,“能学几分就学几分,想做柳家人,连几招寒剑都不会,是对先人的不敬。不瞒你说,我从前看他练剑,就曾跃跃欲试来着。” 嫣然见柳寻仙志坚意决,就悉心将寒剑简谱从头到尾背诵出来;柳寻仙心里记下七八分,不再勉强用功,拿起玉箫有一说一地指点嫣然指法。 同样是学东西,她比他快了一倍不止。 柳寻仙见她掌握的如此迅速,心中又羡又妒,“你有过目不忘,过耳即悉的本事?怪不得你只在药王庄呆了三年就学通了医理。” “我连我自己都记不得了还算什么过目不忘,过耳即悉。” 柳寻仙轻轻哼笑一声,“兴许是你自己刻意忘记了也说不定。” 嫣然不是没有怀疑过,如今听他也这么说,不免牵动情绪,面上的笑却还如春风般和顺,语气也刻意松弛,“别忘了我脑子里还有好些个剑谱呢,要是你哪天改了主意想学别的,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鼎力相助。” 柳寻仙拄着下巴听她渐成章法地吹一些简单的音律,心中有悲有喜;嫣然饶有兴趣地摆弄着玉箫,幽然叹道,“不知我努力到什么时候,才能同你合奏一曲。” 两人鼓弄到夜深,望舒等看不过来劝,柳寻仙才恋恋不舍地回房,才走出几步,又风驰电掣地冲回来,门也不敲,直接闯进来,正逮住嫣然一层一层地铺被子。 柳寻仙心中一痛,走上前将她床上的铺盖撤了两件,顾自脱鞋上床,“你不是说我练功你做我的活人冰吗?不如我们今天试试?” 嫣然瞪圆了眼看他解束发,脱得只剩里衣,拒绝的话一字未出口就被牙齿挡了回去;跟着和衣上床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上一回美人在怀时他可什么都没穿,这次她是不是亏了。 望舒等站在门口看的目瞪口呆,直到柳寻仙瞥去个严厉的眼神,四女才躬身而退。 走到寒宁轩门口,麻姑的眼还是直的,“主人没吩咐把琴取回来,看样子是要在雅宁轩长住了吧?” 织女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主人平日自己都舍不得碰那玉箫,今天却不避嫌地给她乱吹。” 望舒却面色坦然,“主人与她同桌同食同床共寝,吹一根箫有什么了不起。” 何琼脸色惨白,连连看向望舒,想起那日“血雨腥风”的预言,话音都有些颤,“主人为了这女子,把从前的忌讳都破了,不会是中了什么邪,或是受了她什么蛊惑?” 还中邪受蛊惑,亏她想得出来。 三女一开始都想笑,思量半晌却各自却品出别样滋味。 麻姑眯起眼,“何琼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主人自打看到她的那刻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非是中了移魂大法?” 织女咳道,“别信口胡说,我们在江湖这些年,什么时候听说过移魂大法,况且主人是何许人,怎么会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 何琼咬咬嘴唇,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寻常人自然是迷惑不了主人的,只怕那女子不是寻常人。” 望舒本一脸正色,听她一说反被逗乐了,“你是说……那女子是妖精变的?” “不然呢。” 麻姑也来帮腔,“要是寻常女子,如何能把南瑜权王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又向主人下手,不知有何图谋。” 望舒越发觉得好笑,“她要真是个妖精,不会连一方阵地都受不住,被夫家一纸休书赶出门,受辱而去;不会连刺杀区区一个凡人都失手,被送进青楼吃了那么多苦,更不会自断性命去跳崖,被白蝉血宿,日日受寒毒之苦。” 何琼与麻姑对视一眼,找不出话来反驳;织女敛眉道,“依你之言,这其中有什么道理?” 望舒挑眉轻笑,“她住下两月有余,要对主人不利早就动手了,凭主人对她的宠爱,她想找机会屠了寻仙阁再全身而退也并非不可以……依我看来,她对主人也并非无情,说不定他们当真是前世的缘分,彼此两情相悦,惺惺相惜。” 麻姑嘴巴开开合合,吞吐了半天才对望舒问了句,“你对主人用情最深,说这些心里不难过吗?” 织女眼看望舒灰了脸色,狠瞪麻姑一眼;何琼出声解围,嘻嘻笑道,“主人身边的人谁不情深,除了他,我们眼中哪还容得下别人?” 四女都笑开来,望舒这才重展悦颜,“不是还有彼此吗,咱们总归要生死相随的。” 第104章 高抬贵手 柳寻仙坐在床上运内功,嫣然寒毒发作,下意识地往暖的地方去,不觉中已爬到他身后把人抱住。 火炉在怀,霜消雪融,比盖了五层被还暖。 暖着暖着身子就软了,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柳寻仙运功完毕,扭头见她已经睡着了,才敢将胸中积存的一口血吐出来;悄无声息将染血的丝绢送到门口守着的追星手里,吩咐他拿去烧了。 追星见到血绢,惊愕不已,抬头看柳寻仙脸色,一阵心疼,大胆犯上问了句,“主人运内功了吗?” 追星开口时已压声,却被柳寻仙一掌封了嘴。 柳寻仙眼神凛凛,追星不敢再问,领命去了,锄雨站在不远处,面色也是又惊又惧。 柳寻仙足不点地地回到床上,轻轻将人搂在怀里,气息乱了整晚,全身不适,却动也不敢动,熬到天明才睡熟。 嫣然醒来柳寻仙还没醒,睡梦中紧皱着眉,长发散落在枕上,同她的发散乱缠在一起;她把头凑近了去看他,看着看着,竟管不住自己的手,摸上他玉般滑润的肌肤。 嫣然起身时柳寻仙已有知觉,却任性着不肯转醒;她胡闹了几下越发放肆,摸了他的脸又去勾画他的眉,越看越喜欢。 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最让她喜欢的是他一双眼,时而明眸善睐,时而囧囧深沉,像育得飞龙的神湖水,不经意间就引人沉溺。 当下他虽闭着眼,却别有一番风情,平日里脸上的戾气清冷都不见,看起来温软无害,让人禁不住想逗弄他。 嫣然笑着抚上柳寻仙的唇,唇峰丰满,半点不是薄情的模样,且娇艳欲滴,谁看了都想一尝其芳泽。 她脑子里正天马行空地胡想,柳寻仙却突然睁开眼,黑瞳灼灼,掀翻一池春水。 嫣然的手还留在柳寻仙唇上,一时尴尬到脸红;柳寻仙笑的如冬日暖阳,起身握住她的手,扣在两侧,整个人俯身压上她的身子,落唇。 她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就屈服了,身子软软地任他作为。 他一吻就乱了心,一开始动情激烈,之后却渐渐含情温柔,眼睛也享受地闭起来,又忍不住冲动想看她的脸。 两个人贴的那么近,他的睫毛因欢愉微微颤动,像妖艳的蝴蝶一般搅乱人心。 唇上多了她给他的温度,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插进两人纠缠的发间,胸中满溢的浓烈像是要将彼此烧成灰烬。 一吻就像是要吻到天荒地老,嫣然透不过气来,不得已将人推开了;柳寻仙也气喘吁吁,脸色红润的像点缀了两朵红梅,清冷中透着妖娆。 两人一上一下的对望,都不肯收回目光,嫣然被压得麻了腿,柳寻仙也撑的手疼,困窘中相视一笑,这才分开身子坐了起来。 笑过了反倒都不敢看对方,柳寻仙整理凌乱的衣领,嫣然则拿手顺服头发,原本热的像火一样的空气,转而温烧暧昧,暖融腼腆。 “阁主大人,不会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 嫣然低着头嘟囔一句,本意是破除沉默的开个玩笑,柳寻仙却一本正经地答了句“不是”。 第72节 她心里就有点不舒服,笑容也掺了几分假;柳寻仙看她不自在的模样却笑起来,“我这辈子只亲过一个人,就是你。第一次当然也是你,不过……与这次大不相同就是了。” 她从头到脚都燃烧起来,心咚咚跳快把胸都跳破了,为掩饰失态嘴上还故作无恙地问了句,“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柳寻仙笑着摇摇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你自己猜吧。” 嫣然像被雷劈了似的浑身酥麻,嘴里心里都是麦芽糖的味道,甜的牙腻。 柳寻仙起身去穿衣,嫣然望着他的背影,眼前却闪出另一个人的影子,脑袋里也轰出许多断续的画面。 她原本还笑着,突然间就激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也变得惶惶不安。 柳寻仙穿戴好回身同她说话时,才看到她的惊恐无措,忙冲过来扶她肩膀,“怎么了,又想到什么了吗?” 嫣然抓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柳寻仙的胳膊,猛摇头想把阴魂不散的人从脑袋里甩出去,“我怕我快要想起来了……” 柳寻仙把她抱在怀里,嘴上说着安慰的话,一颗心却像从九重天掉下地府。 之后的几日过得愉悦淡然,柳寻仙白天练剑,晚上教嫣然吹箫,一天三顿陪吃,夜间当火炉正旺,两人虽不曾再有亲密接触,却也心舒愉悦,别无所求。 寻仙阁的侍子侍女们看人的表情却越来越诡异,三番两次,嫣然自然感觉到了,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不出七日,柳寻仙的寒剑已耍的有模有样,他本就内功深厚,记住一套剑法招式原是不难。 嫣然在旁指点,心花怒放,何琼为她添茶时却轻声道一句,“小姐不该让主人练寒剑剑法。” “为何不能?”嫣然满心不解,正要细问,何琼却故作无常地站直身子,刻意不看她,一双眼还偷瞟远处的柳寻仙。 柳寻仙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望了一眼。 嫣然猜到何琼不想让柳寻仙起疑,便端起茶杯,改用腹语。 “他听不见,你说吧。” 何琼低下头,小声诉告,“这几日主人时时同小姐在一起,我等想找个时机说上一句话也难。小姐若为主人着想,万请你劝他不要再练寒剑了吧。” 万请?这么严重? 嫣然心中一惊,“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主人从前修习的内功叫多心经,与寒剑心法相克相冲,要强行练剑恐怕会损伤心脉,重则走火入魔,更何况主人夜夜与小姐同床,身子恐怕要吃不消了……” 嫣然手一抖,茶水洒了一身。 柳寻仙挥剑时看到她失手,忙收了招,疾步走到亭子里,低下身子帮她把身上的水渍仔细擦干。 何琼哪敢再多话,为避嫌还特别走远了些;嫣然望着柳寻仙浅笑的脸,心里百味杂陈,握住他的手,把人按到凳子上坐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了,劳烦阁主大人动手也太过小题大做。” 柳寻仙笑着反握她的手,“那我们歇歇接着练?你看我刚才那几招使的怎么样。” 嫣然一阵心慌,偷看何琼一眼,何琼死死低着头,脸一点也没露。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你该教我吹箫了。” 她这么说,他自然也没有异议,起身牵她的手往回走。 吃过晚饭,柳寻仙去弹琴,嫣然耳听妙音却心事重重;一曲毕,她笑着推说劳乏,想这就洗澡。 清风明月备好水,柳寻仙屏退众人,自己也一起退出去。 他出门之前,嫣然笑着请何琼进房帮忙,柳寻仙笑着问了句,“从前你入浴从不留人,今天是怎么了?” 她脸上的表情倒还淡然,“请何琼大人帮我洗洗背。” 何琼心领神会,快步进门;柳寻仙满眼审视地将何琼打量一番,笑道,“你要洗背,我也可以帮你。” 何琼听了这话,走了几步又知情识趣地回了去;嫣然笑着将柳寻仙请出门,“除非阁主大人像你我初见时那般坦诚相对,否则门都没有。” 柳寻仙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身子,现在想藏也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意思? 嫣然红着脸把门关了,走到浴桶边用手拨水,一边向何琼低声问,“大人白天没说完的,请现下说清楚。” 何琼皱紧眉头,两只手扭在一起,“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主人与小姐同床不是做那种事,只是你们现在做的事,也对主人万般的不利。” “我们现在做的事是什么事,大人不妨直言。” “小姐又何必为难我?” “你是说他运内功为我暖身的事?” 何琼讪笑着点头,“多心经十分损身,主人练成之后每年就只入关一次,如今日日为小姐强行运功,身子受不住,已吐了七天的血了。” 吐血?七天? 嫣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小姐睡着了不知道,主人每日都要送出染血的白绢,绢上的血已一日比一日多了。” 他的侍从们都知道了得事,她竟一点也没察觉,亏得她还算是他的枕边人。嫣然一阵气闷,喉咙痒痒的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东西也变得有些花,“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我多盖几床被就行了。” 何琼哀声长叹,声戚戚然,“主人自损尊躯,我等看在眼里,恨不能以身代之。请小姐高抬贵手,劝主人不要再如此了。” 第105章 闭门谢客 柳寻仙回房时,发觉嫣然脸色不好,连忙问她是不是头痛又发作了。 她只说洗澡洗的头昏,三言两语含糊过去。 柳寻仙放下心,走去试浴桶里的水温,宽衣入浴。 屏风后窸窸窣窣,浴桶里响起水声,嫣然惊道,“你要洗澡,叫他们重烧水就是了,干嘛使用过的水?阁主大人不会穷酸的连洗澡水钱也要省吧?” 柳寻仙在那边也不答话,一笑而过。 嫣然东拉西扯说了几句,一概有去无回,一气之下探头往屏风那边瞧了瞧,原想着只看一眼,结果一眼变两眼,两眼变收不回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怪嫣然好色,怪只能怪柳寻仙使美人计,被窥了一点不自在的样子都没有,还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倒是偷看人洗澡的那位顶着番茄脸不好意思了。 阁主大人怎么转性转的这么彻底,上回在寒潭,他一醒来发现自己遭人猥亵,想都没想就出手把她打晕了,目光相接的一瞬,他的眼里除了厌恶没有别的。 再看他如今的小眼神,目光流转,缠尽温柔。 美人是祸水果然是没错的,嫣然被迷的,当下就是他叫她去死,她恐怕也会照办。 柳寻仙招招手将她叫到跟前,“不是你要我坦诚相对的吗?” 一句出口,字字婉转,比他弹的琴还好听。 可这“我脱了,你随意”的逼迫感是怎么回事? 他刻意把“初见”纠改为“重逢”,又是怎么回事? 她刚才不该一个随口说只要他脱光了,她就让他帮忙洗背。 嫣然哭笑不得,“我说句玩笑话你也当真,就算你要坦诚相对,也不用再钻到浴桶里啊,上一回我看见你时你就湿漉漉的,虽然也十分美好,可……” 她话音里带着些痞气,柳寻仙一开始强撑的泰然也有点崩塌,“我只被你看过,你是不是应该负责到底,无论如何,我按你说的做了,你也该履行承诺才是。” 嫣然为难了,“可是我今天已经洗完澡了,总不好为了让你洗背就再折腾一次吧。” 哀兵之计不见效,柳寻仙索性又摆出颠倒众生的姿态色诱到底。 美人入浴的画面实在太冲击,嫣然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就要忍不住流鼻血了。 柳寻仙眼一眯,“你想帮我洗?” “想。” “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几次三番穿着衣服看见我未着寸缕,我心里总觉得吃亏。” “那你要我怎么办,把上衣脱了让你看背?” “也好,提前看清楚,下回帮你洗时也知道怎么用力。” 嫣然彻底无语了,看来从前没什么人敢同他调侃,他才会把她说的每句话都当真的处理。 她原本没觉得柳寻仙的提议可行,抬头对上他勾魂摄魄的目光,却像被下了蛊一般背过身去解衣服。 柳寻仙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讨价还价会成功,弯着嘴角从桶里站起身,帮她把披散在后头发拨到她身前。 被沾水的手指一碰,嫣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烧热的脑子立时清明,正要把衣服穿回去,就听到后面一个低沉的哑音,“背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话里满是杀气,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软魅惑。 嫣然却不知所云,支吾道,“兴许是当初掉下山崖时被树枝划伤的吧,我只有脸上用了不留疤痕的膏药,身上的伤都没顾。” 柳寻仙抚上她的腰间几道疤,出声狠戾,“这分明是烫伤的。” 嫣然腰上一痒,挣动一下又要去穿衣服,被柳寻仙硬拉住了,“别动。” 这一句带着点呼喝的语气,嫣然被唬的没敢动,“到底是什么?我自己看不见,也没感觉,兴许是从前练功留下的伤。” 柳寻仙看着她背后纵横交错的鞭伤烫伤,恨不能咬碎了牙。 嫣然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觉得他的手在她背后一条一点地抚摸,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打算叫冷,他却风驰电掣地将人扳正,撕下她里衣的动作更是迅雷不及掩耳。 嫣然脑子一充血,打人巴掌的手都伸到他脸边了才硬生生收住。 落手的一瞬,她瞧见了他眼睛里流出的两行泪。 柳寻仙难得在人前显示弱骨,嫣然望着他,差点忘了自己正半裸着。 她退后一步伸臂抱在身前,捡了衣服绕过屏风,一边穿,一边低头看自己的伤,她从前不是没怀疑过这些伤疤都是哪里来的,自欺欺人这些日子,再想故作无恙也不行了。 穿好衣服回到屏风那边,柳寻仙还傻呆呆地站在浴桶里落泪。 嫣然本满心悲戚,见他这幅模样,嘴里的苦都变成了甜,取块棉布匆匆将他上身擦干,又抓了外袍胡乱给他披上,“你不冷吗,当心着凉。” 柳寻仙再也忍不住,伸手将人抱在怀里,紧的像是要把两个人的身体融在一起,“我要是从来都没离开过你就好了。” 那你上次是为什么离开我呢? 嫣然被抱的头发胀,却不敢挣脱,“阁主大人洗完了就出来吧,接下去的我可不伺候了。” 柳寻仙才不急着松手,只等眼泪流完了,才磨蹭着将人放开。 嫣然笑着躲出去了,不出一会,柳寻仙穿着半湿的衣服也走了出来。 美人即便从头到脚都有些狼狈,却还是风华绝代的美人,柔弱时像被豢养的小兔子一样可爱。 第73节 “这么大的人了,哭起鼻子来却比小孩子还任性呢。” 柳寻仙垂下眼,走过去又将人抱住了,手劲放松了不少。 嫣然也回抱了他的腰。 “十四岁起我就没掉过一滴眼泪了。” “怎么会?” “那之后没什么值得伤心的,无波无澜就过了十几年。” “那今天干吗为我破例,明明都是些皮外伤,早就愈合结疤,不痛不痒了。当初我从黑虎崖掉下来摔的千疮百孔,手脚俱残时,都没见你眨过眼睛呢。” 柳寻仙胸中憋闷这一口气,“那些伤怎么能同这些伤比呢,你真不知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吗?” 话出口他又后悔了,嫣然却不在意,“怎么来的我都忘了,就算有一天想起来也不要紧,从前受过再多的苦,如今却得了肯为我落泪的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你会说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话,是因为你忘了东隅,要是有一天你想起从前的事,还会觉得我这个桑榆比东隅好吗?” 他担忧的也正是她担忧的,将来她不敢说,当下她的心却是无比坚定的,“桑榆一定比东隅好的,怕就怕东隅不好,我也未必放得开手,不如趁着现在只有桑榆没有东隅,你让我也对你也放不开手就是了。” 柳寻仙心飘意动,嫣然笑着在他唇边落下个轻吻,将人推开,“你穿着湿衣服就来抱我,把我也弄湿了,快回房换衣服吧。” 前一刻还心思神往,下一刻就遭了嫌弃,柳寻仙灰头土脸出了门,走出没几步,嫣然就在后头提声道一句,“我困的受不了,先睡了,请他们都别打搅我。” 言下之意,是请阁主大人也不要回来了。 柳寻仙听而不闻,心里另有打算,一路冲回寒宁轩,换衣洁面,整理凌乱的头发,直到重回平时光鲜亮丽的无上风华,才去而复返。 何琼与望舒一路跟着,两人挤眉弄眼,望舒败下阵来,开口劝道,“主人还要回雅宁轩吗,小姐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让你再去了。” 柳寻仙连小手指头都不舒服起来,心头一怒,回头瞧了望舒一眼。 望舒遭了个阎王瞪,吓得把什么话都憋了回去;何琼原本还想接话再劝,瞧主子疾风暴雨的脸色,半个字也没敢出口。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跟回雅宁轩,柳寻仙一推门,门不动,原来里头竟落了锁。 一干侍子侍女都在心里欢呼干的漂亮。 柳寻仙瞧瞧外头守着的清风等人,越发露出吃了闭门羹的阴霾表情;从窗子跳进屋时,他就做好了在手下面前丢尽脸的觉悟,还好那些人个个知情识趣,不是低头看脚,就是仰脖望天,没有一个人胆敢看他委曲求全的窘态。 柳寻仙进屋时悄无声息,走到床边脱了外衣,才动了一分真气,嫣然就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又要变火炉吗?” 光听她的声音,就觉得好一阵悲从中来,柳寻仙隐约猜到有什么不对,脸上却还带笑,“你是寒潭,我是火炉,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嫣然忍的好辛苦才没同他挑明,要是她一冲动把话说白,难免要连累何琼追星一干人,为干净利索一劳永逸,只得狠心暂耐。 第106章 再拜高堂 柳寻仙初时谨慎,见嫣然像平日一般睡着了才放心,悄无声息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绢,吐了一口血还吐不尽,又吐了一口。 才要起身,手就被抓住了,心猛然一跳,暗恨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回头去瞧,嫣然正牢牢攥着他拿血绢的手,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发出灼人的光。 “你每回运内功时都要吐血吗?这么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的功夫,为什么要练?” 柳寻仙被拆穿了秘密,没了连日来的惴惴不安,反倒笑的淡然,“天下间哪有不用付出代价就得来的东西,想要什么就得做好准备失去,想登高至极,短命是少不了的。” 好端端的登高至极干什么? 嫣然拿过他手里的绢,看到上面的血,心也跟着寒,“何必为了我无故加伤,寒毒发作一下又不会死人,多盖几层被多搂几个手炉也挺得过去。” 柳寻仙眨眨眼,脸上还带着笑意,“吐几口血又死不了人,我白日里的精神也没有不好啊。” 他的口气越是满不在乎,她就越是难过,“你上回说能将白蝉从我身体里逼出来,我原本心有忌讳,是不情愿的,现在我想试一试。” 柳寻仙却面生难色,“并非行不通,不过我这几日乱了内息,恐怕暂时还动不得它。白蝉得了宿主,绝不肯轻易离去,就算宿主身亡,它也会玉石俱焚地跟着一同殒灭,若想引它出来,要尽我十分功力,我怕中途出什么差池,会惊动它狂噬,到时你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会冻成冰,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 这天下竟有如此玉石俱焚的毒物,当初它爬进她耳朵前她就该一掌把它拍死。 嫣然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说的中途差池是什么意思?你怕你会走火入魔?” 柳寻仙虽极不情愿,却不想再欺瞒她,默默点头应是。 “走火入魔会如何?” “会经脉尽断而死。” “这么危险的武功,你当初为什么要学?” 柳寻仙颓然长叹。 “本门的内功必要配千年白蝉一同修习,这些年我都是以寻仙阁秘洞中的寒潭压制体内的真气,其效大不如白蝉,中途也出了许多次的差错,积损成疾,才落到今天这么一个结果。” 嫣然一时想明白了许多事,却因为失忆的缘故理不清全局,“事到如今,要是再不把它取出来物归原主,你我还要经历无穷无尽的苦楚。不如做好万全准备,放手一搏,行得通,皆大欢喜,行不通,也不过死得同穴,想来也不算不好的结局。” “死得同穴”四个字的诱惑力太强,柳寻仙莫名就点了头;应承之后他又有些后悔,见她一脸决绝无畏的坚定,才把心中的疑虑硬吞干净。 “既然你都不怕,那我也不必再犹豫,这几日我运功虽无大碍,毕竟伤了元气,要恢复到有把握帮你逼毒,须将息几天,少则十日,至多半月,你忍得了吗?” “两个月都挺过来了,十天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什么销魂蚀骨的疼痛,就只是发点冷而已……” 说到“销魂蚀骨”,嫣然的百汇穴猛是一痛,身子也跟着不自觉地打颤,不好的预感像遮天乌云一般把她牢牢笼住,天昏地暗。 柳寻仙开始未发觉她心慌,之后相拥而卧,他才感觉出她在发抖,自以为她是为取白蝉的事担忧,唯恐雪上加霜,就没多言。 第二日柳寻仙搬回寒宁轩去住,白日里不再练寒剑,或抚琴或吹箫,说说笑笑,日子也过得飞快。 雅宁轩只剩嫣然自己,索性物尽其用,每每折腾到精疲力尽才上床去睡。 清风明月在外头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次一日却没发觉里面有什么不妥,虽禀告了柳寻仙,这事却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七日又七日,柳寻仙准备妥当,彼此都有几分慷慨赴死的觉悟,索性结果尽如人意,阁主大人虽暂失了内功,却并未伤身,实属万幸。 中途柳寻仙的确差一点就走火入魔,嫣然兵行险招助他一臂之力,五脏俱损,经脉倒冲,差点丢了半条命才平息他紊乱的真气。 柳寻仙恢复清明时,还不知嫣然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将白蝉放进一个精巧的金镶玉裹匣,收进密室。 他没邀她一同进去,她也就避嫌等在外面。他再出来时,脸上氤氲有悲喜交加的神气,“这回伤的比寒潭那次还要严重,恐怕要几个月才能恢复功力,只望中间别出什么岔子。” “不会出什么岔子,要是那一位再叫你杀什么人,我替你去。” 柳寻仙猜她只是玩笑,也就跟着调侃了一句,“要是杀苏丹青,还真的是非你不可。” 嫣然若有所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那罗刹医仙半点功夫都没有,我只要比他手快一分,取他性命应该不是难事。” 柳寻仙心说我的意思可不是这个,原来她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去杀苏丹青,他恐怕连反抗都不会反抗就会引颈就戮。 “前日得到消息,维王回京后,被御医用药吊住了一条命,若非他恩师以死相胁,恐怕人已凶多吉少了。” 柳寻仙说完这句特别去看她,她果然神情果然有变,虽极力掩饰,却也藏不住皱紧的眉头。 前后不过一瞬,脑子里被塞进了许多画面,与从前那几次不同,这回她看到的是大篇前后连贯的片段。 本以为又会头晕,疼痛却迟迟未到,沉默的空隙就像平稳地睡了一觉,睡前还模糊的影子,醒来后却变得清晰明了。 她记起来了。 大概还不是全部,却也是十几年的记忆,从挖蚯蚓到水帘洞,好的坏的,甜的酸的。 嫣然刻意不去一件件梳理,拉着柳寻仙飞出门,直奔肃宁园。 柳寻仙走了几步,胸闷气短,讪讪笑道,“小姐忘了我内力尽失了吧,走这么快,我可跟不上你。” 嫣然的内伤也很严重,却逞强将人负在背上,飞的如流星一般快。 二人骑上白虎时,嫣然笑道,“我是不是比它驮的你舒服?” 柳寻仙头晕目眩,心中却如释重负,“今日你我大难不死,放纵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闹过这么一场,回去后我恐怕就要卧病在床了,你医术那么好,不如写几个温补的方子给我?” “没能与你死能同穴,也不知是福是祸。” “死能同穴固然好,却也好不过生得同衾啊。” 生得同衾?让他见到她日日发作合欢蛊的病态吗? “同衾就算了,毕竟男女大妨,授受不亲。阁主大人的白蝉,我能再借来用用吗?我虽不会再让它拿我当宿主,时常练功时一用,还是大有助益的。” 柳寻仙听她说“男女大妨”时心一凉,不止是直觉还是错觉,她似乎比从前有什么不同了。 “怪不得这几天你在房里折腾……拿白蝉练功会折损寿命……” “我拼了命地取出它来,阁主大人要这么小气吗?”嫣然明知他错意,却不想纠正,反倒摆出急功近利的模样顺着去说,“你也说过天下间哪有不用付出代价就得来的东西,我不怕短命。” 柳寻仙不敢一口回绝,嫣然又再接再厉,“我又不是日日用,如今由不由它吸血由我说了算。” 阁主大人长叹一声,在她身后轻轻点了点头;嫣然脸上虽笑,心却痛的无以复加。 吃过饭,二人重回寒宁轩,柳寻仙再不避人,手把手将开启密室的方法教给嫣然,带着她一同进去。 嫣然本不想窥探人秘密,受不住柳寻仙执意,就跟了他进去。到了里面才发现,密室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关。 除了供奉柳寒烟与夫人的牌位,就只有一些旧物,嫣然随柳寻仙恭恭敬敬地敬了一炷香。 二人拜罢,柳寻仙对嫣然笑道,“你口口声声说男女授受不亲,不如你我就在高堂的见证下结为夫妇,从此生同衾死同穴,再不分离。” 这算是什么招数? 嫣然万没想到柳寻仙会这么做,要是她没想起关于欧阳维的那些事,她恐怕真的会答应;如今情势有变,她脑子乱的像一锅糊粥;何况就他们两个现下的状况,实在不该绑在一起受苦,草草应承,会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可望着他耀如星光的眼,她却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愁肠百结时,柳寻仙弯腰轻轻吻了她额头,又顺着额头吻了她鼻尖,脸颊,最后落到唇上,辗转动情。 她不知道怎么点的头,又怎么同柳寻仙一同跪下叩拜。 柳寻仙对着顶上的两块木牌,沉声微哑,字字透露欣喜,“爹,娘。” 他的悲戚她无法感同身受,却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心也像被冰刀刺中,开始只是麻痹,之后才慢慢钝痛。 柳寻仙眼中满是温柔,“如今我心愿得偿,终于名正言顺。” 第107章 言下之意 嫣然脸上的表情除了无措,还有一点困惑;柳寻仙将人扶起,牵着她走进密室的里间。 门开的瞬间,她看到了满满一屋子的画像,大大小小,精装简笔,画的都是一个人,一个容貌堪称绝色的女子。 柳寻仙的黑瞳像无底湖一样深沉,他拉着瞪圆了眼的嫣然走进画室,轻声道,“这些都是爹画的,几年间画的只有娘一个人。” 眼前的一幕太过冲击,嫣然终于明白彼时那一种突如其来的窒息之感从何而来。 第74节 她好半天都动不了身子,脑子混乱了,又清楚了,耳边响起的一会是当年在水帘洞里欧阳维对她说过的话,一会是柳寻仙在肃宁园的亭子里对她说过的话。 老天偏偏要她同柳寻仙牵扯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原因。 头痛之后全身都开始痛,这次比以往更有不同,她身体里仿佛长了一颗食人花,从内往外地啃她的七经八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整个人像掉进了无底洞,眼泪流了满脸。 柳寻仙慌忙把她扶起来,伸手摸她额头,又捏她脉门,心中大惊,一把将人抱起来冲了出去。 “气血逆行,经脉受阻,你伤了脏腑怎么不早说?” 嫣然耗尽神思,人已昏了过去,任凭柳寻仙怎么叫都不回应;柳寻仙明知她无性命之虞,却还是怕的像在寒风里战栗的竹,写药方的手也止不住发抖。 “来人!” 何琼取来九转回还丹喂嫣然服下,望舒与麻姑合力送了两股真气,织女使银针扎在她两手虎口,白露拿方子备材去煎药,满屋子人忙来忙去,只有柳寻仙像冰雕一样立在一旁,口中喃喃低语了一些什么。 何琼等服侍嫣然安顿,走过去也想扶柳寻仙坐下,却被他出声喝退;望舒瞧主子脸色苍白,咬咬嘴唇低声问道,“主人是否用功虚耗,内力尽失了?” 柳寻仙看也不看她们,直直望着床上的人,一字不答。 望舒与何琼对视一眼,只当他默认;四女低着头关门出去,麻姑扯住望舒,“主人念叨什么你听到没有?” 望舒看向织女,“你不是懂唇语,可看到什么了?” 织女轻声冷笑,“就算我懂,也不敢一直盯着主人的脸看啊。” 何琼走在后头,紧着推三人快走,“那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主人似乎说了‘后悔’,‘心急’之类的话。” “后悔强行运功取白蝉吗?” 望舒扭头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主人内力尽失的消息,万万不要传到黑虎崖去,要是被那白眼狼知道,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事来。” 几个人交换眼神,都闭嘴不再说了。 白露送药时天已大黑,寒宁轩却没点一盏灯,他开门带进一点亮光,正瞧见柳寻仙端坐床边,握着嫣然的一只手,在黑暗里默默地看她。 追星点着两盏灯,白露把药碗送到柳寻仙跟前,“主人写的方子有些猛,小姐是女儿身,不知是否受用得了。” “受用得了。” 柳寻仙接过药碗,淡淡回一句。 白露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进言,与追星一同关门出去;何琼四人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各自问了一句。 众人不敢在门外起声,略说一句就散了,或站远或回房。 嫣然喝了药,神智果然清醒了一些;柳寻仙直了直坐僵的身子,脱掉鞋躺在床上抱住她。 她再醒来时,已过了一天一夜;柳寻仙睡在她身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成了一坨,不曾脱也不曾换,眉头皱的紧紧的,仿佛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不忍心叫醒他,更不忍看他梦魇,伸手过去想帮他把眉头抚平,手指只轻轻触碰,他就醒了,惊喜后渐渐冷白了脸色,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困苦。 嫣然心中预感不详,抬手转去理他凌乱了黑发,问话的语气也刻作无恙,“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可怕,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要杀我的表情一模一样。” 柳寻仙很想对她笑,可又怎么笑得出来,酝酿在心的话出口时字字透着冷,“你中了合欢蛊吗?” 他问的直白,她就只是吃惊,之后便是无以复加的难过。 “你知道了?” 柳寻仙恨她欺瞒,言辞语气也带了面对旁人时才有的严厉,“你在昏迷中发作,这就是你要借回白蝉的真相?你想起来了,却还在隐瞒我。” 冤枉。 嫣然连连摇头,“并没完全想起,记得的也只有散乱的片段。” “你记起你中过毒,那是不是也记起关于欧阳维的事?” 柳寻仙心中只忐忑这一件事,明明不想问,却不得不问。 嫣然的第一反应就是矢口否认,迎上他目光时,却什么谎话也编不成章,“我记起我中过万虫噬骨的毒,也想起了一些在神剑山庄时发生的事。” “那之后呢?你嫁到药王庄之后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我只记得我是迫不得已代嫁过去的。” 嫣然满眼都是哀伤。 “代嫁?” 嫣然一手扶着胸口,拉住柳寻仙拦他起身,“神剑山庄与药王庄结成儿女亲家,原本嫁给苏丹青的该是岳家的大小姐。世事变迁,欧阳维来神剑山庄拜师,岳华昊想让他女儿做皇妃,又唯恐悔婚药王庄,才安排我代嫁。” “你嫁过去之后的事还记得吗?与苏丹青的事,想起来多少?” “嫁过去之后的事,我就只记清一件,就是我怎么中的合欢蛊。”嫣然揉揉眼睛,一丝笑容也挤不出,“在神剑山庄我最后记得的事,是我失去一个孩子。” 柳寻仙心中又酸又痛,“你……生过孩子?” 这些年不堪提及,对谁都无法倾诉的往事…… “当年我才刚刚过十五岁,过了两个月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心里又惊又怕,更多的是欢喜,那时候我是真心喜欢那个人,一想到是他,就觉得什么负担都是甜蜜。可惜后来这事被他们知道了,蓄意陷害,偷偷在我汤饮里馋了堕胎药。” “他们是谁?” 柳寻仙眼中满是杀气,嫣然望着他,眉目间难得生出与他一般无二的暴戾,“岳家的无耻之徒打如意算盘,怕我成了他们攀龙附凤的绊脚石。”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孩子报仇?” 柳寻仙话里透着狠绝。 “我何尝不想,可我怎么能下得了手。虽然这些年我受尽他们的利用,也吃了许多苦头,但他们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当年娘亲走投无路时,也只有岳华昊肯收留她。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否则又与禽兽何异?” 柳寻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岳华昊居心叵测,你若下不了手,我代劳也是一样。” 嫣然禁不住苦笑,“就算你有那个本事,这事也行不通。神剑山庄明里是白道领袖,可江湖上谁不知岳华昊只不过是欧阳维的一条走狗?你既然为他做事,自然不能自作主张。” “鱼死网破又如何,白头偕老虽好,若时不利我,万念俱灰,我们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快乐地过些日子,同生共死罢了。” “娘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她的事我虽然记得的不多,她最后如何受苦,我却还记得,她最不希望我做的,就是重蹈她的覆辙。” 柳寻仙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从她肩头越过去,“朝朝暮暮真的那么重要吗?还是……你对欧阳维还余情未了吗?” “你这么问,我反倒不知怎么回答了,我与他中间有近三年的记忆都空缺着,可最后既然是我被逼得的不得不求死,想必我与他的结局很是不堪,说不定我早就狠惨了他,死生不愿再见。” 柳寻仙收回游移的目光,改口说了句,“不知罗刹医仙是否能解你身上的合欢蛊?”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苏丹青了? 原来他也不是不想朝朝暮暮,嫣然在心中暗笑,绞尽脑汁回忆苏丹青。 她怎么能把他忘得如此干净?就算到最后也是无情,毕竟做了三年夫妻,一千日夜,除了在神剑山庄寥寥见过的那几面,以及之后她中毒发作时的惨状,他们两个竟没有一点值得回忆的吗? 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半点夫妻情谊。 “当初是岳思卿给我下的毒,她对我说的话我倒是想起来了……除此之外,在药王庄的那三年我一点都不记得,前因后果也串联不起来。” 柳寻仙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知道的对她说。 “顺其自然吧,只当是拼图了,有的地方完整了,有的地方还空白着,最让人懊恼的,是有的边角只差那么一点点,却偏偏还看不出完整的样子。” 柳寻仙猜到她言下之意,“你还是想去见苏丹青?” 嫣然莞尔一笑,“事到如今还能不见吗?就算不为求解毒的法子,也要看看我为什么会想不起他来啊。” 第108章 不速之客 两人正计划下山的行程,门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什么人摆着大驾光临寻仙阁了。 “公子不能进去,主人这几日不见客。” 呛声的是织女。 何琼与麻姑言辞激烈,织女算是态度比较好的一个,望舒虽没开口,拦人的动作却最为决绝。 “我来见大哥,你们不去通报,一意拦我是什么意思?”来客被侍女们的阻拦惹怒,声有愤愤,“是逼我硬闯吗?” 嫣然在房里听着,门外同女侍们叫嚷的似乎是个年轻男子,她才要去看情况,就被柳寻仙扯手拉住,“不用看了,是他来了。” “他是谁?” “惹不起的冤家,”柳寻仙叹气都叹的有气无力,“如今我身子不适,没法周旋他,我们还是躲一躲吧。” 嫣然极少见到柳寻仙退让至此,禁不住越发好奇,“听声音还是个小孩子呢,到底是什么人啊?” 柳寻仙不答话,一脸无奈地摇头,“何琼他们挡不住他的,我们先进密室躲一躲。”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躲一躲了,嫣然实在想不出什么人能让一贯稳如泰山的柳寻仙忌惮如此;当初他内力只剩下一成,面对她身处弱势时,明明还连一寸头都不肯低,如今竟被个小孩子吓得要东躲西藏。 “是你的仇人?” “不算……”柳寻仙一脸痛苦,“也算是仇人吧。” 什么叫不算,也算。 柳寻仙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密室移动。 嫣然被硬拖了几步,心里面到底还是抗拒的,“他有什么手段值得你躲起来的?” “要是我内力还在,自然不怕他,如今我武功尽失,恐怕保护不了你了。” 话说的冠冕堂皇,她却敏感地知觉柳寻仙的失常不仅仅是为了她,就眼下这情形,他本人似乎对门外的少年避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 “你武功尽失,我武功还在,我保护你。” 柳寻仙望着嫣然的脸,一句话酝酿了半天,大概是不想直言伤她自尊,“十三武功高强,手段阴残,你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武功高强是幌子,“手段阴狠”才是重点。 他忘了她在药王庄呆过三年,要比手段阴狠,她自问不会比别人差,最坏不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罢了。 心里这么打算,嘴上可不能逞强,“打不过他,我就带你跑,逃跑的功夫我自信绝不输人。” 逃跑比躲密室风光吗? 柳寻仙哭笑不得。 二人正僵持不下,寒宁轩的门已被大力撞开,一干白衣美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十二三岁的俊秀少年。 第75节 见到这少年之前,嫣然以为柳寻仙的容貌已是芳年华月美至极,见了那少年之后,她才知男孩子也能艳媚到骨子里。 这男孩子不像男孩子,唇红齿白,媚眼流光,长相邪柔妖娆,比女子还蛊惑人心,身段小小,比嫣然要矮一个头,姿容分明是个十二三岁的男童,眸子里蕴藏心机城府,十足十一个修炼成精的小妖孽。 何琼几个灰溜溜地挤进们,战战兢兢对柳寻仙拜道,“婢子们办事不利,未能拦住公子。” 柳寻仙负手而立,冷冷望着门口的一帮人,“都出去。” 此言一出,不止何琼等人退了,跟随少年而来的一班人也退了。 门一关,那少年晃悠悠地走上前来,猫儿似的黑眼珠在柳寻仙与嫣然脸上来回打转,“听说大哥藏了个女子,日日厮混,我本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他叫柳寻仙大哥,莫非是阁主大人的弟弟? 嫣然被一双满是审视的眼打量,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怯意,反倒回以凌厉。 那少年被她盯的心慌,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叫杨十三郎,你叫什么?” “嫣然。” “跟白虎一个名字?”杨十三郎皱起眉头,“大哥给你起的?” 嫣然不理他,反倒扭头问柳寻仙,“他是你弟弟?” 柳寻仙一脸纠结,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无从解答,“算……也不算。” 什么叫算也不算,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十三郎似笑非笑,一脸挑衅地看着嫣然,“你要是想问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没有。你要是想问我是不是他最亲近的人,我也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是。我叫他大哥,他叫我十三郎,如此而已。” 嫣然被他几句话说的浑身不爽,什么叫他是他最亲近的人。 杨十三郎凑近她的脸细细打量,“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了。” 柳寻仙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从嫣然身边把他扯开,“谁让你跑到寻仙阁来的?” 杨十三郎弯眉一挑,反拉住柳寻仙的手,“我想念大哥,来看看你都不行吗?” 明眸流转,一脸哀色,嫣然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心动了,怪不得柳寻仙不近女色,身边有这么一个酥魅到骨子里的角色,要女人干什么。 柳寻仙被杨十三郎蹭的抖了一地鸡皮疙瘩,又不好抽手,任小妖孽吃足了豆腐。 嫣然在一旁看的鼻血爆流,正天马行空地臆测两个男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杨十三郎五根长指甲已经做出爪的姿势直对柳寻仙的胸口。 这一爪下去,心难保要被掏空了。 小妖孽变脸比翻书还快,一下手就是杀手,他是咬准了柳寻仙躲避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嫣然已飞身过去格挡住了杨十三郎的杀招。 杨十三郎本居高临下势在必得,变故突生,一时准备不足,收招的十分狼狈,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是什么人?” 站稳了才吼着嗓子质问嫣然。 嫣然眯起眼掂量他的功力,脑子里思索着是明刀明枪的迎战还是干脆耍个卑鄙。 柳寻仙明明才躲过一劫,嘴角却忍不住笑意,见杨十三郎被唬住了不敢随意动作,立在嫣然身后一脸悦意。 杨十三郎见柳寻仙一副大石落定的神情,心里越发没底,掩饰脸上的错愕对嫣然笑的骄阳融雪,“你看起来弱不禁风,出手竟这般快。想来也是,我大哥身边从不留闲人,看来你比门外那几个摆设要高一等。” 这一颦一笑送出去,旁人早就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偏偏嫣然才因为他同柳寻仙的拉拉扯扯生了气,半分也没中小妖孽的美人计,“小女的武功虽不济,轻功倒还能同人比上一比,请公子莫要再轻举妄动,否则大家都不好看。” “你这一句话说的上天入地,半句谦虚,半句不谦虚,我竟不知你在搞什么鬼了。” 嫣然才不跟他斗嘴纠缠,“你口口声声大哥大哥的叫,行为举止亲近,下一刻就下了死手,柳阁主究竟同你有什么冤仇,你要如此狠毒,置他于死地?” “柳阁主?”杨十三郎嘻嘻笑着蹦到柳寻仙身边,“才刚在门外望舒说你化名柳寻仙,我还纳闷你搞什么名堂?我倒不知道你从前用的是真名,还是当下这个是真名了,你的名字不是我娘给你取的吗?怎么,柳寻仙是你的本名?” 嫣然生怕他借机再对柳寻仙行凶,忙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 杨十三郎被嫣然护犊子的举动惹得哈哈大笑,“想不到大哥也有躲在女人身后的一天。”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何琼一声怒吼,“白眼狼,要不是你挑在主人内力尽失的时候跑来寻仙阁挑衅,能讨得到半分便宜?” 何琼向来行事收敛,此一举倒让嫣然与柳寻仙面面相觑。 杨十三郎被这一声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笑容却还妖娆狠戾,“何琼这丫头仗着是你的人就三天两头像疯狗一样对我狂吠,今天我动不了你,我还动不了她吗?我要挖出她的心来回去下酒吃。” “下酒?酒色荤腥你一样都不能沾,下什么酒?” 杨十三郎被噎了个满脸通红,柳寻仙却一本正经地就事论事。 二人电光火石间,嫣然已闪身飞到杨十三郎身前,“杨公子嘴上过瘾也就罢了,要是你真敢对寻仙阁上下众人有什么动作,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你说什……” 那个“么”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了声,杨十三郎两眼一花,看到的东西都模糊起来。 “你对我下毒”这几个字是怎么也出不了口了,看嘴型倒是说的咬牙切齿。 杨十三郎一软倒下去的那一刻,柳寻仙忙冲过来扶人,一脸担忧焦虑,“嫣然,你给他下了什么毒?” “七七离魂散。” 嫣然心里纳罕,阁主大人对想要他命的人是不是太以德报怨了,瞧他这副紧张到死,恨不能以身替之的模样,说两人之间没暧昧都没人相信。 柳寻仙手忙脚乱地将杨十三郎抱到床上,回身对嫣然急道,“快拿解药来,你当初配七七离魂散的时候,一同配制解药了吧,你身上有解药吧?” 第109章 人命关天 柳寻仙越是急切,嫣然就越是不开心,“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现在不是寻根问底的时候,人命关天,快拿解药来,”柳寻仙慌的头顶都冒烟了,“这天下间解得了困龙阵,来去寻仙阁自由的只有三个人,你,我,还有他,对他不利,你将来会后悔的。” 之前还说自己杀人不眨眼呢,现在又说什么人命关天了。 嫣然也知道当下不是吃醋的时候,可是一看到他为了小妖孽慌成那个样子,她整颗心都在醋缸里泡酸了。 “没解药。” “要是真没解药,就速速同何琼去静宁轩配一副。” “你以为七七离魂散的解药是伤风头痛药嘛,说配就配,不会配。” 柳寻仙这才听出嫣然话里的酸意,忙回身看她的脸色,“你不会是在赌气吧?” 可不就是在赌气吗? 她从前不是会撒娇的性情,看来是柳寻仙把她惯坏了。 嫣然被戳穿心事,低着头藏住脸红;柳寻仙满眼笑意,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是生我的气吗?”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好意思承认,何况她又被顺毛的身心舒爽,“谁生你的气了,我是看床上那个不顺眼,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胡作非为。” 更别说漂亮的让人长针眼了。 这整件事都成了一出闹剧,明明是以杀戮为始,却从头到尾都充满喜感,柳寻仙被逗得想哈哈大笑,可当下情况危急,实在不是笑的时机。 “十三看起来年轻,实际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事,我现在不能跟你说,你要是信我,就不要赌气了,快把解药拿出来吧。” 嫣然也不想落得个无理取闹的名声,可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屈服,她又实在不甘心,“你不同我实话实说,我就不给你解药。” “此事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 “被你下毒的那一个可没有那么多时间,七七离魂散发作神速,你再不给他吃解药,他就要伤神损功力了。” 嫣然被柳寻仙将军,唯有退而求其次,“好,我只问一样,他为什么要下死手杀你?” “他哪里要下死手杀我?”柳寻仙显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讪笑着敷衍道,“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原来在这寻仙阁,开玩笑都出手挖心的吗? 何琼明明说小妖孽是知道了柳寻仙内力尽失的消息,才特地跑来寻仙阁挑衅的,这分明是有预谋地想置他于死地。 他死了不要紧,何琼望舒一干人必定要拼死为他报仇,最后的结果恐怕是整个寻仙阁都会遭受屠戮。 难道在他眼里,这些结果也都是玩笑? 嫣然才不买帐,“今天要不是房里还有一个我,你就死无全尸了,还替他遮掩?你硬拉着我同你成亲,转眼就把我当外人,什么都不跟我说……” 她从前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看来此功有待开发。 不过她身边的人是柳寻仙,什么招式都成了好招式。 老天怎么不让她一出生就遇上他,前半生她也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 她脸上的愁色原本还有九分在演,想着想着就变得十分真心了,柳寻仙果然慌了手脚,“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他要杀我是为了报仇。” “报什么仇?” “我杀了他娘。” “什么?” “只是明台上的故事罢了,实际是我偷偷放走了他娘,对外声称我亲手杀了她,天下人都不知实情,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柳寻仙眉头皱的紧紧的,她再追问下去,什么事都清楚明了一盘端出了,知道全部实情对她未必是好事。 “好了好了,多余的我一句也不能再说了,快把解药拿来,我知道你有。” “你怎么知道我有?” “你的心硬起来的时候敲不动,可大多数时候都软的要命,”柳寻仙笑着眨眨眼,“我猜你第一次去药房的时候就配了七七离魂散吧。” “是有怎么样,清宁轩就是个破厨房,也没有炼丹炉,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练出这么一点吗?” “当初我还以为你置生死与度外,一派淡然,原来也不是不怕我,七七离魂散是你练出来防身的?” “就是防你的,”嫣然目光灼灼,“那一晚你趁我洗澡跑来轻薄我时,我就打算用在你身上了,还好你识相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否则……” 柳寻仙哭笑不得,“我能不能做出格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好当初你沉得住气,否则如今躺在床上的人就是我了。” 嫣然咬牙拿出解药递给柳寻仙,“我的本意也不是要他性命,只是想让他做几天废人,小惩大诫罢了。” 柳寻仙叹息无声,话音里还带着小小的怨念,“是你下手太重了,染了七七离魂散的毒,就算吃了解药也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内力尽失,凭十三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品行,恐怕早有人排着队想把他碎尸万段。” 第76节 后面他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从“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内力尽失”开始,她脑子里就闪了许多氤氲辗转的画面。 说是画面,也不尽然,更像是听觉触觉感觉的集合体。 原来她也中过七七离魂散,吃了解药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废人。 而摆布她的那个人,就是欧阳维。 这些让人难以启齿的事真的发生过吗?如果真的发生过,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还没想起来的那三年,她和欧阳维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像这样的事。 嫣然全身都因为羞惭懊恼烧的火热,一张脸却惨白,两眼失焦,柳寻仙连连叫她也不理。 柳寻仙喂杨十三郎吃下解药,那小妖孽才保住命就张牙舞爪地往地下扑,一副想杀人的表情,眉眼间哪里还有半点优柔美媚。 “嫣然,你过来帮我点住他的穴。” 杨十三郎都冲到她面前了她才回神,劈人头的掌落到一半被柳寻仙抬手硬接住,“点穴。” 嫣然这才收手改点他的穴,小妖孽昏睡在柳寻仙怀里,脸上的表情渐渐由狰狞转为平和。 要一贯是这么温顺文弱的长相,倒比睁着眼睛打坏主意时要可爱的多。 柳寻仙将人扶回床上,回身来扯嫣然也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就算生我的气,也不必气成这个样子啊。” 嫣然当然不会把她刚才想起来的那些画面同他说,只得笑容惨惨地敷衍过去。 柳寻仙知觉她异样,忙扯她的手捏她的脉门,“你又想起什么是不是?头又痛了是不是?” 如今连一个小小的事件都能成为开启她过去记忆的机关,恐怕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想起所有的事。 偏偏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说,尤其是同他说。 “寻仙阁的侍子侍女个个对你忠心耿耿,你收藏女子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柳寻仙也是一脸不解,“之前我曾着人查过你过往的经历,兴许是那时走漏了消息。” “那你内力尽失的消息又是怎么被杨十三郎知道的?” 柳寻仙面上这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我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传递消息,可寻仙阁不止是我的人,厨娘,仆妇,花匠,杂工……说不准哪里就有别人养的奸细。从前我没有秘密,随他们折腾,如今可不行了。” “既然如此,吩咐望舒他们彻查就是了。” “如果只是十三派来的人,我倒不怕,怕只怕寻仙阁混着维王身边的人,那你在这里的消息……” 嫣然不想提起欧阳维,那些凌乱的纠缠在脑子里搅来搅去,直到望向柳寻仙清明的眼,那些红色的旖旎才渐渐消失殆尽。 柳寻仙笑着拍拍她的背安抚她,“你的身子有点烫,是不是刚才动了真气动急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醒过来说了一席话,又斗了一阵殴,什么力气都用光了,我要吃饭。” 柳寻仙笑着拉拉她的袖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的又不止你一个,我吩咐他们摆饭就是了,来人!” 何琼等人应声而入,一边听柳寻仙吩咐传饭,一边拿眼瞧床上睡着的杨十三郎。 几个女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麻姑忍不住问了句,“主人打算如何处置公子?” 柳寻仙笑眯眯地望着何琼,“他中了七七离魂散,就算吃了解药,也有几十天要做废人,放他回黑虎崖无异于要了他的命,从今天起,留他在寻仙阁照顾他行动起居,何琼贴身服侍。” 何琼听到“贴身服侍”四个字,恨不得咬碎银牙。 原来阁主大人也有恶趣味,嫣然在一旁幸灾乐祸。 一干人关门出去,嫣然看看自己,再看看柳寻仙,“咱们两个邋遢成这个样子,吃了饭要焚香沐浴更衣。” “一起?” “谁跟你一起。” 第七卷 问君能有几多愁 第110章 夜探 杨十三郎鸠占鹊巢在寻仙阁住下来,柳寻仙和嫣然却秘密下山;两人一个失了内功,一个日日毒发,途中借宿寺庙吃斋,走了一个月才走到药王庄。 为了掩人耳目,阁主大人屈尊佩戴面具,嫣然改穿穆族女子的装扮,头巾把脸包的只露两个眼睛。 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兴许是夜间探访的缘故,嫣然对药王庄竟没半点熟门熟路的感觉,看着从前走过无数遍的亭台楼阁,却还像第一次见到那么新鲜。 月色下庄里庄外一片雪白,柳寻仙觉出不对,“药王庄是不是在办丧事?” 嫣然注意起各院奔走的仆役下人,“这么看来,好像是有人去世。” 两人找到正堂中厅,悄悄从屋顶上跳下来,躲在侧窗外看了一眼。 里头果然摆着一口棺材。 “死的不会是苏丹青吧。” 嫣然心里一惊,柳寻仙留神看她脸色,回话的有些忐忑,“是的话,会怎样?” 嫣然回看他,神情淡然,“我的头一点没痛,看来无论他生死与否,我都想不起来了。这样也好,省得你再担忧。” “你真的一点伤心都没有?” “按说我同他做了三年夫妻,不管结果怎样,心里总会有些残念,可如今看到满庄的白幔,总觉得自己站在局外旁观。” 柳寻仙目光闪了闪,心里百味杂陈。 嫣然转转眼珠,皱眉道,“苏丹青既然不是死在你手,那是维王派别的人杀了他吗?” “死的应该不是苏丹青。” 柳寻仙看她笑的心无旁骛,索性也不卖关子。 “你怎么知道?” “历代药王庄主都不长寿,丧事预备这么大的阵仗,恐怕是苏千顺时日不多了。” “苏千顺”三个字落到耳里,嫣然反倒生出些异样情绪,当初在神剑山庄时,她曾有幸见过药王一面,印象中那是个和蔼的长辈,只是容貌比他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时日不多?人难道还没过世吗?药王庄把苏千顺的后事已布置的这么妥当,准备的时间没有十天也有半月了。” 柳寻仙伸手轻抚她的眉眼,“何止十天半月……大户人家有人重病,通常会提前预备棺椁,一则是怕手忙脚乱,二则也为冲喜。” “二更天了,整个庄子还灯火通明,我们想一探究竟,恐怕不太容易,要易装混在守夜的人里头吗?” 柳寻仙摇头笑道,“易装反倒更容易露出马脚,你的轻功独步,就算带上我这个拖油瓶,也不打紧。” “你可想清楚了,这一庄子人都是用毒高手,我们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扔了你自己逃命。” 二人腹语说笑几句,跳上正房,轻手轻脚地揭了东厢的一块瓦。 屋子里满满都是人,底下跪着一十九个男子,主母坐在苏千顺床边,掩面而泣;床脚跪着个年轻女孩,嚎啕悲鸣;她旁边的年轻妇人头低着,看不清表情。 嫣然看着哭的死去活来的女孩,低声道,“那小姑娘我倒觉得似曾相识,很是亲切。” 柳寻仙眯起眼打量跪着的两个女子,“年纪小的应该是苏千顺的女儿,至于那妇人,恐怕就是岳思卿了。” 嫣然心里只觉得厌恶,忍着不适把那人瞧了瞧,冷着脸点头道,“果真是她,难的见她一身缟素。” 柳寻仙拍拍她的手,“怎么不见苏丹青?” 嫣然指指底下跪着的一堆人,“兴许是那十几个人里的一个。” 柳寻仙却轻轻摇了摇头,“苏千顺的高徒留在药王庄的有一十九位,下面肯定就是那几个人。” 听他一说,嫣然也纳闷起来,“看里头人的样子,药王似乎熬不过这一两日了,苏丹青既是长子,又是独子,这种时候该守在旁边才是。” 柳寻仙轻哼一声,“除非他自己也卧病在床,起不得身。” 二人把瓦片放回原处,改寻苏丹青。 找遍前庄后庄,都不见人,直到在隐蔽处看到一处众丁把手的独屋。 这房子看似没什么稀奇,柳寻仙却觉出蹊跷,嫣然的心思与他不谋而合,二人躲开庄丁与护卫的看守,偷偷潜了进去。 里头的三道机关,统统被嫣然轻而易举的破掉。 柳寻仙心下惊诧,面上却还笑着,“想必是苏丹青领你来过这里。” “也许吧,这几道机关毫无规律可循,用寻常方法根本破解不了,要是从前没来过这里,我的确是没办法进的来。 三道机关后是一扇石门,上书一匾,题曰“百草阁”。 “百草阁,”柳寻仙有些恍悟,“这必然是药王庄存放名贵珍药与奇毒怪蛊的地方。” 二人小心翼翼推开石门,生怕触及什么机关,里头一间大屋,四壁倚着高阁药柜,房正中放药桶,里头泡着一个白皙瘦弱的青年。 浴桶边的丫鬟原本都趴在椅子上打盹,听到门开的声音双双站起身,还没看清来人,就被飞身过去的嫣然敲晕过去。 柳寻仙这才闪身跟了进去,“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明知他打趣,并未走心,嫣然却还是叹了一口气,抬眼瞧药桶中的俊秀公子,心想这恐怕就是罗刹医仙了。 柳寻仙紧张兮兮地看嫣然的反应,她脸上却只有清冷平淡,嘴角隐晦的一丝笑容,也是因为联想到了当日浸在寒潭中的阁主大人。 “想起来了吗?” “记得的还是几个片段,不记得的还是不记得。” 柳寻仙慢悠悠走到药桶旁,拿食指点了点里头的药浴,放在鼻子旁边闻,“那你还记得什么?” 嫣然眉一弯,语气幽幽的像是在说上辈子的事,“当初在神剑山庄第一次见到他,只是觉得惋惜,好好的一个俊俏公子,身子竟弱成那个样子,长相虽俊秀,脸色却总是惨白,一双眼噙水含情,像女孩一般。” 柳寻仙在一旁听着,心里越发生出不太舒服的滋味,“瞧眼下他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倒是与江湖上的传闻很不相符,他哪里像罗刹,又哪里像医仙?” “对你下毒再送上解药,就把罗刹医仙这四个字都占全了,”嫣然走上前稍稍放低身子,一寸一寸审视苏丹青,“真是奇怪……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可就连他妹妹我也能看出几分亲切,怎么对着他就跟对着陌生人差不多呢。” 柳寻仙眉头紧了又松,“是不是同他成婚的这三年,你并未对他生情。” 嫣然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凭她十六岁时对欧阳维的痴迷执着,只怕真的很难再对别人动心,何况,眼前的这个人娶她也是被迫的,他心里真正喜欢的,可是岳思卿。 至于之后岳思卿为什么也嫁到了药王庄,岳思卿又为什么非要给她下合欢蛊,其中的纠葛恐怕也是一团污秽。 “我当初是怎么离开药王庄的呢?”嫣然直起腰,盯着苏丹青咕哝一句。 柳寻仙一阵心惊,迟疑半天,还是决定直言相告,“据说……是你对苏丹青的妾室因妒生恨,屡屡戕害,犯尽七出之条,才被夫家休弃。” “原来如此,”嫣然听完一点沮丧的情绪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能把七出之条都犯尽了也不容易呢。” 第77节 “你不气?” “比起生气,我倒是更好奇。” “好奇什么” “我从小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性子,别说戕害别人,就算言辞激烈的时候都少之又少,能把七出之条犯尽了,除非我当初发了疯。兴许是恨岳思卿对我下毒,又兴许是我对她从前害我落胎的事耿耿于怀……谁知道呢。” “现在你若还有杀她之心,只管动手就是。” 柳寻仙眼里染了几分危险,嫣然却只是摇头,“杀了她怕还脏了我的手。” 一语未了,泡在药浴里的人睫毛竟颤了颤,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被柳寻仙看在眼里,“苏公子似乎是在装晕呢。”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闻过他的药,是安神定气,平复心悸的不假,却也不至于让人昏迷啊,何况他刚才动了眼睛。” 嫣然笑道,“若他真是装的,你我恐怕凶多吉少。” “何出此言?” “示敌以弱,必有后招,罗刹医仙使毒无影无形,真打算出手,对手此刻早已中招了。” 话说完,更是大胆地走到他身边,从药桶里抓出他的手。 柳寻仙原本还存着戒心,见嫣然这么淡定,心知她并非莽勇,便也走上前来。 嫣然捏着苏丹青的脉,皱眉道,“他服用了很强的催眠药物,配合药浴,治的是忧思哀痛的心疾。他之前定然吃不下睡不着,愁肠郁结,幸亏用这几味药吊住游魂,否则必死无疑。” 柳寻仙神情萧索,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嫣然以为,苏丹青这心结的缘由是什么?” 嫣然心中已有了个猜测,却不想直言,“兴许是为他父亲的病也未可知。” 第111章 吊唁 柳寻仙掏出手绢擦拭沾湿药液的手,又细细为嫣然擦干,“他这个样子下去,恐怕也不用维王殿下动手了。” 嫣然转身帮苏丹青撩开挡住前额的一缕乱发,“苏千顺过世,苏丹青又是这个样子,我的毒,看来是无人能解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病人自己想不通,外力施再多针,喂再多药也是没用的。 想当初,她也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才毅然决然地从黑虎崖上跳下来的吧。 柳寻仙的眼眸中闪过一瞬而逝的晦暗,将脏湿的手帕随手扔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苏丹青这衰心病大概同维王殿下一样,都是因为错以为你死了,你要是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医治他的心病。” “我现在还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寻死,这事与欧阳维,与苏丹青又有多大的关联。强求无益,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你真的不愿用银针刺醒他说个明白?” 嫣然摇摇头,不想再留,柳寻仙便牵着她的手一路退出百草阁。 出门时听到合庄哭声震天,苏千顺已然病逝。 嫣然被众人的悲戚感染,心里也莫名地十分难过。 柳寻仙瞥了眼停棺的灵堂,温声劝道,“药王庄不日就要发丧,苏千顺一生救人无数,来吊唁的人必定多如云海,你要是也像进一炷香,行一个礼,易容混进来就是了。” 嫣然明知不该多惹麻烦,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个“好”。 柳寻仙心里也有些懊恼,嫣然要易容混进来吊唁,他于情于礼都该相陪,但要让他扮乞丐扮小厮,那还不如杀了他来的方便。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都会收到药王庄的名帖,扮门派弟子反倒容易暴露身份,不如我们就装作受过药王庄医治的病人,藏在人群里进门一拜就是了。” “也不知苏庄主生前医治过穆族的女子没有?你说我们扮成什么才好?” “我们这个打扮一路过关,不如就维持现状。” 嫣然见柳寻仙话说的勉强,禁不住揶揄道,“阁主大人愿意为我纡尊降贵,小女感激不尽。” 柳寻仙看她展颜舒眉,便也跟着打趣起来,“夫妻同心,我为你着想也是应该的。” 嫣然眨眨眼,盯着柳寻仙的脸看个不休,“这一路幸亏阁主大人用面具把脸遮了,否则不知要迷倒多少男男女女。人家本是来吊丧的,看你一眼都却被迷去三魂六魄,岂不罪过。” 柳寻仙何尝有过如此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落魄,他巴不得不用真面目示人。 “也要起个化名。” “不必了,江湖上听过柳寻仙名号的人绝无仅有,我就用本名也无妨。”一语毕,又笑道,“倒是你,光叫嫣然也不体面,不如也姓柳。” 嫣然把头摇了又摇,“既然要假扮夫妻,同姓总是不好,不如我借半个从前的姓,就姓越你说可好?” 阁主大人本想就姓氏的事再计较几句,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转而嗔道,“什么叫假扮夫妻?” 越嫣然动动眉毛,嘴角又咧开了些,“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请夫君宽容我这一次。” 柳寻仙忍俊不禁,黑眸一闪,“这称呼我还蛮喜欢,你以后就这么叫。” “还是阁主大人叫着顺口。” “我是阁主大人,你岂不就是阁主夫人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路说笑回了客栈。 药王庄的讣告果然很快就传遍天下,越嫣然与柳寻仙备下礼品,挑人最多的日子登门。 苏千顺救过医过的人遍布天下,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擦踵,宾客中不乏形容古怪之人,两人藏在人群中间也并无违和。 灵堂周围的哭声比苏千顺弥留之日有过之而无不及,药王庄曾出师的故人也从四处赶了回来,亲眷家属,同门同谊挤了一堂。 柳寻仙与越嫣然混在一群无名小卒里,一眼就看到披麻戴孝的苏丹青。 “苏公子……这是好了吗” 越嫣然怎么不吃惊,上回看到这人,明明还游走生死之间,才过了短短几日,他人就清醒了,还敢做跪灵守灵这么费体力的事。 柳寻仙却什么都没说,只蹙眉看着透骨冰心的苏公子,心中猜测前因后果。 他们两个既没名帖,也不露身份,只算闲杂人等,随着恩拜神医妙手的平民一同上堂拜了三拜;等贤妻孝子谢礼回拜,二人也刻意站到最后。 柳寻仙的面具只挡住半张脸,颜色灰灰的并不显眼,可他本身的气度风华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越嫣然穿的是宽大的布衣,脸上又有头巾藏住容颜,若不是她站在柳寻仙身边,在人群里实在算不得惹眼。 从进门一切都还进展顺利,越嫣然却总预感会露出马脚,正莫名忐忑,苏公子的目光就穿过人群,与她直直对上。 眼神满是悲凉,痛失至亲之痛想必对他打击不小。 越嫣然闪躲开眼神,人也往旁边站了站,试图用人墙挡住她与柳寻仙。 一瞬即逝的目光交汇兴许只是无意,越嫣然却没法心安,直到随人流退出灵堂,她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要是我还记得苏千顺,兴许会为他哭上一哭。” 柳寻仙看着她欲哭无泪的脸,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谢客饭是不敢吃了,二人预备悄无声息地混出去,谁知才走出两重院,就被两个家丁追上拦住,“庄上为来吊唁的客人准备了粗茶淡饭,请客人用过再走不迟。” 柳寻仙摆摆手,懒得答话;越嫣然笑着回一句“不必麻烦”,庄丁们也不再勉强,笑着鞠一躬放二人去。 越嫣然对柳寻仙笑道,“你我初见时,你也是这么个生人勿进的模样,谁能想到时至今日,阁主大人会如此和颜悦色?” 柳寻仙的表情被面具遮掩了,却依稀看得到嘴角的愠色,“你不同。” 越嫣然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同,刚要开口说什么,先前来留人的庄丁又追了来,行礼说一句,“二位留步,我家庄主有情。” 老庄主已殡天,请人的当然是新庄主了。 药王庄的新庄主,自然非苏丹青莫属。 越嫣然扭头看了柳寻仙一眼,向两个庄丁道,“却不知庄主请我们有什么事?” 庄丁们大眼瞪小眼,都一脸紧张,“小的不知。” 柳寻仙对嫣然笑道,“要是我们不答应,人家恐怕就要动手了,你说是他的手快,还是你的脚快?” “试试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庄丁果然把手伸进怀里,四面也围上来一些人,个个严阵以待。 柳寻仙清清嗓子,“你原本也是要见他的,既然他请你,去就是了。” 越嫣然环视了将他们困在中间的几个人,对柳寻仙笑道,“阁主大人是在打退堂鼓吗?你现在虽没了内功,可就算他们个个都攥着梨花针,也难不倒我们。” “进门之前我也没料到苏丹青已经醒了,事出突然,你心生踟蹰也没什么稀奇,去不去见,你自己打算。” 越嫣然反倒坦然了,“有你舍命陪君子呆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语毕,扭头对庄丁说一句,“麻烦带路。” 柳寻仙拉着越嫣然的手,低头低语道,“梨花针算是暗器中的极品,不懂武功的人都用的了,药王庄连小小的护院都随身藏着梨花针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怀里一定藏着暗器,兴许是淬了麻药的流星镖一类。” 庄丁带二人进了间空屋,里头除了一张圆桌几个板凳什么都没有,柳寻仙拿一根手指摸摸桌沿,皱着眉头坐下身,“苏庄主不是要把我俩关在这吧?” 越嫣然在他旁边坐了,看了一眼守在外头的人,笑道,“连杯茶都不赏,看来真是来者不善呢。” 等了足有一炷香,苏丹青才迟迟赶来。 罗刹医仙的礼节倒是极好,在自家门口还哆哆敲了几下门才进来,口中温吞道,“家父大丧,来客不绝,好不容易才脱得身。” 柳寻仙与越嫣然皆一笑回应。 苏丹青一步一挪走近了些,眼睛里氤氲有了泪,望着越嫣然目不转睛,“淡然……是你吗?” 瞧他这幅模样,她反倒不知所措了。 “苏公子。” 这算是什么称呼呢。 苏丹青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无声无息却川流不息,不出一会就湿了满脸。 他哭起来比女孩子还娇弱些,当真是我见犹怜,越嫣然一度惊惶,嘴开开合合不知该说什么。 分明是久别重逢,情意缠绵的场景啊,柳寻仙冷在一旁不是滋味,拉着越嫣然的手笑道,“如今该改称庄主了。” 苏丹青望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也目瞪口呆。 尴尬中,越嫣然长叹一声,强作笑容对苏丹青道,“苏庄主,我的确是岳淡然。” 第112章 重逢 苏丹青才欲上前,却被柳寻仙抬手制止。 第78节 越嫣然解下头巾露出面容,“从前的事,有一些我已记不得了,有失礼之处,还望苏庄主见谅。” 其实越嫣然真正想说的,是她没法对他的悲戚感同身受。 苏丹青目瞪口呆,眼泪也有一瞬间的停流,“你说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越嫣然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柳寻仙,笑的有些不自然,“我脑袋受了伤,想不起从前的事。” “是当初从黑虎崖上跳下去时受的伤吗?” 跳…… 她果然是自己跳的。 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事到如今,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越嫣然握了握柳寻仙的手,“苏庄主知道我当日落崖时的情状吗?” “淡然……非要这么称呼我吗?” 苏丹青双眼晦暗,拙劣的转移话题。 “直呼姓名于理不合,请苏庄主见谅。” 越嫣然一派理所当然。 苏丹青心中郁闷,“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也不是一点也不记得,当初你与老庄主来神剑山庄同岳大小姐提亲的事,我还是记得的。” “是吗?”苏丹青如鲠在喉,“那之后呢?你生了一场大病,我去给你治病的事你还记得吗?我们成婚的事你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生了一场大病?是她落胎那次吗? 讽刺的是,怎么失去孩子的事她记得,却不记得是谁就回了她的命。 “同苏庄主的过往,我几乎都忘了,在药王庄的三年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苏庄主的旧识岳淡然已经不在了,我如今叫越嫣然。” 柳寻仙鼓了鼓腮帮子,似乎还想就她选的姓氏做一番抗议,瞥见她一脸坚定的神情,只好随她去了。 苏公子试探着上前一步,“淡然是为了躲避他的耳目吗?” 他?欧阳维吗? 倒也不是没有逻辑的推理。 越嫣然一时语塞。 “当初我亲眼见你跳崖,听说那之后他将黑虎山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寻到你的下落,你到底是怎么脱险的,又是躲在哪里才躲过他的眼线?” 柳寻仙皱起眉头,越嫣然也不想过多透露,“此事说来话长,你只当我有仙人相助吧。” 苏丹青从一进房就忌讳着柳寻仙,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直面,“是这位公子救你的吗?” 柳寻仙正打算风高雪冷地点一个头,就听越嫣然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一句,“他救我之前我先自救来着。” 柳寻仙轻咳一声,很是不满的样子;越嫣然拉柳寻仙坐了,对苏丹青笑道,“若非我撑着不死,之后也遇不到我的救命恩人,风华绝代的柳公子。” “风华绝代”被刻意强调,柳寻仙把这四个字听在耳里,心里说不上舒服,脸色却不自觉地缓和了些。 越嫣然暗自偷笑,“苏庄主要不要也坐下说话?” 苏丹青抬袖子擦擦眼睛,吩咐人预备茶水点心。 三人喝上茶,各自平息了心绪。 苏丹青将越嫣然与柳寻仙从头到脚打量个全,脑子飞快地转;柳寻仙也将苏丹青从里到外看了个透,越嫣然更是绞尽脑汁想记起关于他的一星半点。 “苏庄主是怎么知道我与嫣然进庄的?” 人如其声,冷得可以。 苏丹青低着头为客人添茶,幽声道,“之前二位就曾登门拜访过吧?” 登门拜访这个形容用的实在客气。 越嫣然笑道,“上一回来,为的就是寻苏庄主,可惜您病着,无缘得见,恰逢老庄主仙逝,我虽对他没了记忆,心里面总还是惦念着,就赶在今天登门拜祭。” “二位有心了。” 苏丹青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柳寻仙却一脸正色,“当日我二人虽多有冒犯,但进出来往的手脚都是极利落的,之后误闯百草阁,也不敢有半点惊动之意,对庄主的女婢动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苏庄主既然猜到嫣然来过,如果不是你当初装昏隐瞒,就是怪我大意留下的那条沾了药液的白绢了。” 一语未了,苏丹青已经从袖子里取出那只手绢,上面的污迹早洗的干干净净,“这绢角的绣纹,与淡然的手艺相差甚远,单看这手绢,是猜不出淡然来过的。” 越嫣然不自觉地摸上右手腕,笑道,“就算是我现在的手艺,同原来的也没法相提并论了,毕竟右手废了。” 苏丹青整张脸都灰白着,点头道,“我知道,你右手的伤是我亲自为你包扎调养的。” 柳寻仙见状忙插一句,“这手绢上的竹子是我婢女绣的。” 苏公子见他一而再,二而三地昭示亲厚,闷闷问出口,“敢问……公子同淡然……” 是什么关系? 柳寻仙郁闷的很,心道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越嫣然笑道,“柳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 苏丹青咬咬牙,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方道,“你若真想逃开那个人,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越嫣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想笑,上一回我可是在你面前跳崖的。 话扔出去了没人接,柳寻仙虽没出言反驳,目光却甚是凌厉;越嫣然淡淡的,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更让人灰心。 苏丹青的脸有些发烧,“那天你们闯进百草阁时,我的确还昏迷不醒,朦胧中听到淡然的声音,比以往梦中真实的多,心想着兴许你是的真的来过,这才逼迫自己醒过来,之后看到那块手绢,虽然知道不是你绣的,却还是骗自己,毕竟百草阁的机关不是谁都知道怎么破解的。” “岳思卿呢?” “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柳寻仙在一旁清嗓子,越嫣然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在药王庄的事,我的确是记得一件,就是苏庄主的夫人对我下蛊。” 苏丹青脸色由灰转白,整个人变得局促不安,“从前我不知她行事那么激烈。” 岳思卿的行事岂是一个“激烈”就可以概括的。 “听说当初我把七出之条都犯尽了,被休弃的轰轰烈烈。” 越嫣然原本只是调侃,却把苏丹青弄得尴尬不已,眼里除了悲就是哀,“你我三年夫妻,相敬如宾,你当真一件都不记得了吗?” 还不等越嫣然开口,柳寻仙先沉不住气了,“既然相敬如宾,你怎么还娶了别人?” 苏丹青才擦干的眼睛又开始湿,“并非我本意,嫣然体质羸弱,一直没有身孕,父母催促子嗣,不得已才……” 柳寻仙从鼻子里发出个哼,“就算是为了子嗣纳妾,最后怎么为了妾室把相敬如宾的原配休离了呢?” 越嫣然眼睁睁看着苏丹青又掉了眼泪,心里把柳寻仙骂了一百遍,“苏庄主,往事已矣,好的不好的我如今都忘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本想着见到你本人,说不定就能想起从前的事,既然暂时还行不通,急也急不来。” “淡然的失忆症,我会尽力医治。” 柳寻仙嗤笑道,“她日日受合欢蛊的折磨你不想方设法解救,反倒在意什么失忆症,如此本末倒置,真是可笑至极。” 越嫣然见柳寻仙不依不饶,生怕他逼急了苏丹青,忙插嘴笑道,“这次来见庄主,一则是为了叙旧;二则,是想请神医妙手回春,帮我医治我身上的毒。” 苏丹青垂下眼,“并非我不愿,实是我不能。当初他招我进京,就是要为你解毒。苏家前后钻研那两种蛊毒多年,至今也只入皮毛,不得解法。” 柳寻仙与越嫣然心里都是一暗,两人相视一叹,一个满眼凌厉,一个强作笑颜,“生死有命,兴许这就是我们的命数,其实来药王庄之前我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我必定竭尽全力为你一试。” 苏丹青信誓旦旦,越嫣然却压根不抱什么希望,“多谢苏庄主。” 三番两次被叫“苏庄主”,苏丹青的脸色不可能好,“你与他的事,我也亲见亲历了一些,他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地逼你就范。若有生之年你能躲得开的,就有多远躲多远。” 要是能躲,她不想躲吗? 可是事到如今,躲是躲不了了,说不定还得迎难而上,另辟蹊径逃出这个要命的死局。 越嫣然看一眼柳寻仙,极力用平和的语气对苏丹青道,“苏庄主可知,欧阳维已对你起了杀心?” “他早就对我起了杀心,”苏丹青满不在乎地冷笑,“可他却不会杀我。” 如此笃定的语气,不像是玩笑。 “难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把柄?欧阳维那种人,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怎么会受制于人。” 柳寻仙与越嫣然面面相觑;苏丹青咬了咬嘴唇,满是哀怨地望着越嫣然,“那日之后,他一直都不相信你死了。只要你不死,他就不会杀我,他还要留着我为你解毒。” 第113章 遇袭 话到此处,越嫣然和柳寻仙都没了多留的意思,两人对望一眼,起身同苏丹青告辞。 苏丹青阻拦不及,“我们才见面,你就这么着急要走吗?” 一边说,一边看也不看柳寻仙,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只望着越嫣然,也难怪柳寻仙在吹胡子瞪眼睛。 “相逢有日,有缘再见。”越嫣然一边拉住柳寻仙的手,一边对苏丹青笑道,“药王庄必定有他布置的眼线,要是查到我的消息,只怕弄巧成拙。” 借口找的冠冕堂皇,苏丹青一时语塞,只能硬挤出一丝笑。 “淡然想好之后有什么打算了吗?” “我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此事千难万难,中间一环出了差错,就会前功尽弃,满盘皆输,凭我一人之力是行不通了,少不了要仰仗苏庄主。” 怪不得她对他和颜悦色,连“仰仗”这么伏低的词都用上了,想来自然是有所求的缘故。 他到底还是被她当成外人对待了。 一想到当初他被她用作自裁的跳板,苏丹青就一阵气闷。 柳寻仙人已走到门口,听到越嫣然的一番话,心中预感不祥,忙不迭地回头扯她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 苏丹青心急之下,拉住越嫣然的另一只胳膊,“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越嫣然被两个人拉锯似的扯着,脸上的笑容还能保持弧度,“听闻药王庄有改变人容貌声音的办法,却不知是真是假?” 柳寻仙一时错意,手上不免多用了几分力气,“你要干什么?” 越嫣然被捏的一疼,咬牙切齿的笑道,“你急什么,附耳过来。” 等她小声在他耳边道来前因后果,他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第79节 苏丹青腮帮子都要酸掉了,正哀怨不已地眨巴眼,越嫣然已走到他耳边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不止如此,还偷偷多加了一句。 苏丹青得知柳寻仙的身份,吓得瞪圆了眼,她接下去说的也让他大吃一惊。 越嫣然生怕他露出马脚,忙从他手里抽回手,“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在下拜托的两件事,还请苏庄主多费心思。” 苏丹青含泪回了一揖,心中滋味万千。 二人出门之后,柳寻仙才低声问了句,“你拜托苏丹青两件事,同我只说了一件,那第二件是不是与我有关?” 越嫣然故意把头扭过去不看他,“你不是都猜到了,还问我干什么,我们两个陷在一个无解的死局里头,想脱困,总得先有一个走出来。” “你要是不求天长地久,只争朝夕,我愿陪你远走高飞。” “就刚才的情景,苏丹青对我也未必无情,可惜从前我对他无心,我和他到底也有缘无分。我的前半生过了太多身不由己的日子,一年怎么弥补得了,我想要十年二十年,白头偕老。” “那你我就等七年。”柳寻仙一锤定音。 “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其中还不能有什么大的变数,不止你我要等,欧阳维也得活着陪我们等,还要等他的孩子顺利出世,一生无病无痛,长寿而终。” “欧阳维熬得过七年吗?遑论与人生子。下山前我得到消息,他已卧床不起了。皇上在京中大肆动作,照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他就算不内忧,也要外患了。” “所以我才向苏丹青追问易容术之事,七年之后,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我无关,可这七年之间,说什么他也不能死。” 越嫣然语气笃定,柳寻仙却眼眸一暗,“所以你才会拜托苏丹青……” “是啊。”她恹恹打断他的话,“便宜他了。” 本想说的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听上去到底还是有点懊恼和不甘心。 想绝情哪会那么容易。 “苏庄主要准备多少日子?”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吧。” “要是这半年间他死了怎么办?” “我怎么会让他死。” 莫非…… “万万不可,”柳寻仙已经猜到越嫣然的打算,“你想这么做,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不仅不能装尸体,还得亲自出马送我进王府,否则怎么能骗过他,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熬一熬就过去了。” “经过了那么多的事,你还能容他近你的身?” “我的确是不能容他再近我的身,不过演一出戏骗骗他,咬着牙还是做得到的。” “从进入密室的那一刻起,你大概就猜出了当初为什么要寻死,如今为了我……” “不止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即便我没法亲手杀了他,从他身上救下一个你我还是做得到的。” “欧阳维手段残忍,行事极端,你身上的伤……我怎么能容许你再落在他手里?” “也许当初是我自己想不开,受苦也是咎由自取,今日不同往日,我不会再犯傻了。” 找遍了所有的借口,还是义无返顾地想回到他身边,这难道不是在犯傻吗?七年的时间那么长,要是中途你反悔了怎么办,退缩了怎么办,仇恨磨平了怎么办? 我怎么办? 柳寻仙幽幽望着她,到底还是不想戳穿。 “那这七年,你的毒如何处置?” “不是还有白蝉吗?” “用一日白蝉,就短命七日,用七年,要短命四十九年,就你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四十九年可以短吗?我们还有什么天长地久?” 讨论进入一个死扣,实在不想深入,越嫣然有些焦躁地岔开话题,“我们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找个客栈歇歇脚,大吃一顿,这一路上我都陪你去大庙小寺化斋,今天可不管了,你去找个庙吃你的素,我去酒楼享用大鱼大肉。” “你这是要同我分道扬镳吗?”柳寻仙轻叹一声,顺着她的口气调侃道,我现在内力尽失,要是遇上仇家……” “阁主大人也有怕的时候,可就凭我的三脚猫功夫,顶多也就带着你逃跑。危急关头跑不掉了,我就摘了你的面具把你扔给你的仇人们,说不定他们觊觎你的美色,就大发慈悲不杀你了。” “我的仇人都是男人,如何觊觎我的美色?” “谁说男人就不能觊觎你的美色,你的美色明明通吃天下,说不定男人比女人更喜欢你的相貌呢,你忘了杨十三郎了吗?” 柳寻仙一脸懊恼,看来从今晚后,她时不时就要拿十三来说事了。 “你也觊觎我的美色吗?” “我可不就是觊觎你的美色吗?可你的美色哪是那么好觊觎的,把你弄到手了就要赔上一条命,我才不干呢,来日方长,我要用后半辈子好好享受你的美色。” 一边说,一边还咽口水。 柳寻仙啼笑皆非,“你不会说着说着说饿了吧。” “我陪你去吃素,还是你陪我去吃肉,速速决定。” “何必麻烦呢,找个大客栈落脚,荤素都做得不就成了。” “那怎么行,我怕它锅不净,素菜里染了荤油。” “一星半点不打紧的。” “你少给我逞强,要是之后因为一顿饭吐个三天,我们还去什么京城。” 到底还是决定了要去京城啊。 柳寻仙眉梢满是笑意,嘴里却还幽幽地叹,“早知道就留在药王庄蹭一顿饭了。” “在药王庄蹭饭?”嫣然攥了攥拳,“苏丹青下毒的功夫比我强百倍,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着了他的道。” “你也说他下毒的功夫比你强百倍了,要是他真打定了主意下毒,你我恐怕避而不及。” 越嫣然笑道,“所以我这辈子最不想与之为敌的就是苏丹青。” “你何止不想与之为敌,瞧你们两个拉拉扯扯,哀哀怨怨的模样,分明是旧情复燃。” “没有旧情,如何复燃?” “你没有,他可不然。当初你当着他的面跳崖,把事都做绝了,也难怪他心结难解,忧思成疾。” 要说把事做绝,苏丹青想必也不输她。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在镇上找客栈落脚,偏偏这几日来药王庄吊唁的人多不胜数,大小客栈都住满了人,他们只得回之前借宿的寺庙。 走不出二里,柳寻仙就低声对越嫣然道,“从出了药王庄就有人一直跟着我们,是不是苏丹青派来的后招?” “绝不是苏丹青的人,兴许只是寻常的毛贼吧。” “你见过毛贼跟人的本事如此高超的吗?要是寻常打家劫舍的盗匪,早就跑出来抡三板斧要钱要命了,他们迟迟不动手,想必是还没有十成的把握。” “你是说……” “他们身份不简单。” 柳寻仙话音刚落,两个人就被四面八方冲出来的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作蒙面草寇的打扮,一双眼紧紧盯着嫣然,对手下吩咐道,“把她的头巾给我摘了。” 柳寻仙低头呵呵地笑,小声对越嫣然说了句,“乌鸦嘴。” 越嫣然气的七窍生烟。 眼看一伙人就要扑上来,柳寻仙却还神态自若,“你猜他们是真的想劫你的色,还是想看你的容貌?” “我管他的,料理了再说。” 手起针乱。 柳寻仙大吃一惊,“梨花针,哪来的?” 第114章 交易 “还能哪来的?我们走时,苏庄主塞到我袖子里给我防身的。” “他对你倒有情有义。”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 围攻他们的人果然不是一般匪类,其中九位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不止躲过了越嫣然的暗器,出手反倒比之前还要凌厉。 越嫣然见这几个丝毫不顾及受伤的同伴,心里难免着慌,跟亡命之徒自然是没办法讲道理的,能做的就只有出言威胁。 “梨花针上染了剧毒,不速服解药,一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诸位再不住手,休怪我不客气。” 喊出得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九位高手没一个理她的。 看来亡命之徒不止不讲道理,也不怕威胁。 越嫣然挡了三十几招,招招险中求胜,柳寻仙被她护在身后,笑的没心没肺。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笑,他们要的是你我的性命,我根本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还招架什么,苏丹青给你什么法宝,一并拿出来吧。” “我们去一趟药王庄又不是去收货的,哪里还有什么法宝。” “莫非你要真刀真枪地跟他们硬碰硬?” “碰你个头啊,单打独斗我都未必打得过,更别说一对九。” 柳寻仙来不及接话,人已经被越嫣然拉着一路狂奔。 仓皇逃命狼狈不堪,他还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越嫣然急的恨不得把他扔了一了百了,“死到临头了,你要先笑晕吗?” “笑总比哭要强,何况我们也没有死到临头。”柳寻仙热热的气息吹到她耳上,“你不是还有七七离魂散吗?迟迟不用,是不是想摸清楚那帮人的身份?” 越嫣然被拆穿了心思,又被柳寻仙若有似无的挑衅,整张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柳寻仙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问我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知道?”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们对你使出第一招时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你不早说,”越嫣然愤愤地将柳寻仙扔下地,“你一个大活人赖在我身上,我跑的快要断气了,你居然……还悠哉游哉地看笑话。” 第80节 柳寻仙被摔的屁股着地也不生气,坐在地上一脸笑眯眯,“你不想知道刺客的身份了?” “我当然想知道。” “想知道就拉我起来,打扫干净我身上的土,再毕恭毕敬地向我赔礼……” “你想得美。” 话音刚落,九大高手已先后追了上来,越嫣然被围攻的措手不及,腹背受敌,手中又没有武器,到最后还是要靠下毒的阴招。 亏得她出手快,九人之中,除了带队的头目,其余尽皆中招。 梨花针刺伤了十二个,七七离魂散又放倒八个,剩下一个绝顶高手中的绝顶高手,拿柳寻仙的命要挟她。 笑个不停的柳寻仙,剑架在脖子上还一副乐淘淘的模样,越嫣然恨不得过去掐红他可恶的脸。 蒙面人抬手掀掉柳寻仙的面具,见到他容貌时嘴角抽了几抽;越嫣然原以为他会以柳寻仙换梨花针与七七离魂散的解药,没想到那人却压着喉咙说一句,“请小姐自裁。” 还真是简单明了,一了百了的要求啊。 柳寻仙这才停了笑,一张脸变得冰封万里,“要是我没猜错,阁下是暗堂的人吧。” 蒙面人淡定自若,反倒是越嫣然呆若木鸡,“暗堂?直受天子派遣的暗堂?” “既然二位已经猜出我等身份,那恕我失礼了。” “你等的身份一点都不难猜,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掩饰身份,”柳寻仙半点惧意也无,“要是我没猜错,阁下就是暗堂一剑。” 越嫣然已瞠目结舌,暗堂一剑却连眼都不眨。 最淡定的要数柳寻仙,“阁下奉皇上的旨意来杀岳淡然,你等潜伏在药王庄附近已久,瞧见我们两个与苏丹青在房中密会了许久,才心生疑窦跟定我们的。” 暗堂一剑没说话,大约是默认了。 越嫣然一头雾水,“欧阳维找我情有可原,皇上要杀我是什么意思?” “杀了你就等于杀了欧阳维,”柳寻仙哼笑道,“欧阳维不好杀,你却比他好杀的多,你猜欧阳维要是亲眼见到你的尸体,会不会当场呕血身亡?我怀疑当初逼死你的事,皇上就是幕后主使。” “什么?” “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柳寻仙不想把他之前的猜测尽数告知越嫣然,“为今之计,你我要先摆明立场,让暗堂的剑首相信我们与皇上站在同一阵线。” 越嫣然瞠目结舌,“我疯了,跟一个要杀我的人站在同一阵线。” “你先别急啊,”柳寻仙笑容款款,“你要对付欧阳维,皇上也要对付欧阳维,你要对付欧阳维是因为你不想让他死,皇上要对付欧阳维是因为他想要欧阳维手里的权,这笔账细细算下来,咱们同皇上站成一线,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越嫣然看看柳寻仙,又瞧瞧随时预备给他致命一击的暗堂一剑,“杀了我就一了百了的买卖,我要是皇上,我也不想绕弯子。” 柳寻仙摇摇头,摆出高人一等,不敢苟同的表情,“杀了你虽一了百了最简单,可弄得不好,皇上的命也会跟着赔进去,这笔买卖是赔是赚说不准。既然我能猜出这几个人的身份,你猜你的尸体被送王府的时候,欧阳维会不会猜出幕后黑手的身份?” 暗堂一剑冷眼看二人一搭一唱,似乎不为所动。 越嫣然心下到底还是有些着慌,生怕他一错手就要了柳寻仙的命,“请尊使回去禀报,我要见皇上。” 柳寻仙眼一垂,“阁下身为暗堂剑首,权度自然要比其他人高出许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心里早有打算。你既然认出了我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我们二人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今天说的这番话绝非为求一线生机巧言令色。” 暗堂一剑笑道,“阁下内力尽失,否则也不会束手就擒,在下胜之不武,心中有数。” 越嫣然暗暗松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赢得不光彩就好。 不过这帮人从来都把完成任务当成第一要职,向来是不在乎什么江湖道义的。 “算上阁下,暗堂二十一人有二十人都中了毒,若阁下觉得我刚才的提议可行,不如先放下兵器,拿解药去救你的同僚。” 暗堂一剑冷笑道,“我杀了你们一样拿得到解药,阁下三言两语就想我放你二人一条生路,是否太儿戏了。” 柳寻仙也笑,“生路你自然是要放的,我们的人倒是可以先不比放。你救了你的同伴,押送我二人一路上京面圣。至于将来皇上要杀要剐要用,由他自己做主,你又何必心急替他做决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找到了一个中庸的解决办法,两方各退一步,暂且休战。 嫣然不情不愿地拿解药递给暗堂一剑,“梨花针的毒没什么要紧,吃了解药就地恢复,七七离魂散比较麻烦,你的这八位同伴,恐怕要先派人护送他们回京了。” 暗堂一剑攥着两个解药的小瓶,咬牙切齿地道了句“多谢”。 莫非进暗堂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嗓子毒哑? 这老兄的声音实在是不怎么讨喜,他露在外的一双眸子倒是明亮的很。 嫣然不想对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做过多评价,毕竟她最敬爱的师父,曾是这一位的前任。 柳寻仙才离了剑锋,不慌不忙地甩甩袖子,还不忘回身把面具捡回来戴在脸上。 原则要讲,轻重缓急也要分,真难为他忍着脏。 嫣然手脚并用地帮他拍土,越拍手劲越重,“你下次心里有了主意,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 说不生气是假的,她顺势胡打了他好几下,柳寻仙一边躲闪,一边笑道,“好了好了,因为这点小事就报仇太没风度了。” “我知道你从前做主做惯了,一意孤行不用考虑别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事情说出来两个人商量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 “知道了。” 柳寻仙嘴上答应的爽快,却不知走心了没有。 “我们真的要去见皇上?” “能见为什么不见?你想凭自己的本事就盘算欧阳维,成功的希望渺茫,就算七年之后事事发展如愿,凭他的势力,我们也得不了一日安稳。” “你的意思是……” “你不忍心下手杀他,只求在他手上救下一个我,那我求的自然也不多,只要他交出手上的权势,不能翻天覆地罢了。” 听起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柳寻仙笑道,“天下民生这事原本与我无关,皇上是仁君明君,更是手段毒辣的小人,有他相助,总比你我单打独斗更有胜算。” 第115章 烩菜 二人说话间,九位暗堂高手已行匿不见。 “他们不是要押送我们回京吗?” “他们的确是要押送我们回京。” 柳寻仙目光炯炯。 莫非,人躲到暗处去了? 遥想当初银剑等人的做派,越嫣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还以为这一路上有人安排住宿饮食,车马交通呢。” 柳寻仙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幸亏暗堂一剑并非鲁莽之辈,即便如此,你我这一路上也该谨言慎行,别一不小心触了人家的逆鳞,再起冲突,咱们两个恐怕性命不保。” 天不怕地不怕的阁主大人,居然也会在乎性命保不保了。 越嫣然自以为她的轻功是上乘中的上乘,今天这一追一逃,才知当年吴梅景教她时大概是有所保留。 暗堂众人不管单打独斗的本事如何,这轻功个个都是一等一的。 柳寻仙抬头摸摸越嫣然的头笑道,“暗堂一剑的剑法不止快的眼花缭乱,且招招阴狠之极,你刚才要是一个脑热同他硬拼,恐怕已利器穿身了。” “你别嘲讽我武功不济了,说到底,我只是阴狠不如人,”越嫣然抬头对柳寻仙眨眨眼,“要是你内功还在,一对一的比试,打败暗堂一剑应该不成问题吧?” 柳寻仙眼中满是戏谑,“你说呢?” “我刚才试了一试,那老兄剑术虽然是上乘,却比我师父差了不止一点点,想必是年纪尚轻的缘故。你对付他,应该不成问题。” “欧阳维同暗堂决裂时带走了一大批高手,这暗堂一剑想必也是短中取长选出来的,不过这位剑首资质绝佳,若不荒废时光,不出五年,就能成为冠绝天下的剑客。” 人家是靠打打杀杀吃饭的,想荒废时光也没得荒废。 越嫣然撇撇嘴,很是不满的样子,柳寻仙却笑逐颜开,拉着做鬼脸的岳淡然找路回去。 两人一路嘀嘀咕咕,到寺庙时天都黑了。 柳寻仙早饭吃得少,又错过了药王庄的谢客饭,半日间先是打斗再是逃跑,耗费了许多体力;越嫣然也饿得头昏眼花,两人讨了寺院里几样剩菜,用砂锅热成一锅烩菜,就着干粮吃了。 越嫣然吃的快些,难免吃撑了,打着饱嗝惨兮兮地揉肚子,“你刚才要是多吃一点,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从前哪里跟人抢过吃的,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柳寻仙讨好似的凑到越嫣然身边帮她揉肚子,“以后我们身边时时备些吃的,饿得时候就不会胡乱吃了。” “我活了十九年,这算是第一次出远门,从前只以为仗剑江湖潇洒,却从不知出门在外的辛酸;人家盘缠紧也就罢了,可怜的是我们明明有钱,却还吃住的这么寒酸。” “下山之前我就提议住驿站或是旅馆。”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怕你嫌驿站旅馆世俗尘埃。这一路上京,我再也不要跟你一起住寺庙了,我要吃鱼吃肉。” “那到底是住驿站旅馆还是继续住寺庙道庵?” “明知故问。” 抱怨再多最后也是无解,真是毫无意义的牢骚。 越嫣然狠狠瞪了柳寻仙一眼。 柳寻仙只吃了七分饱,当下身心舒爽,“寺庙的饭菜虽然清淡些,食材倒是比我们在山上时吃的还要新鲜。” “人家院子里种的,现摘现做当然新鲜;寻仙阁里菜品快说也要一两日才运得进山里,你那个肃宁园光想着种些奇花异草,不如划块地让何琼他们没事种种菜?” 她原本只是说笑,他却当真打算起来了。 “我从前还不知道剩菜有这么一种做法。” 越嫣然心说你从前哪里吃过剩菜,“寻仙阁做的饮食虽比不上御膳珍馐,却也是上品佳肴,这一路粗茶淡饭,委屈阁主大人了。” “我平日就算吃穿讲究一些,也并非不知变通之辈。你一个小女子都受得了,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越嫣然挑着眉毛瞥瞥柳寻仙,心说我受得了的你还真未必受得了呢。 “从前过得不好的时候,连白菜豆腐都吃不上。” 在神剑山庄时就不用说了,她在药王庄的那三年大概过得还不错,可惜享福的日子都被她给忘了。 “你在寻仙阁大鱼大肉的可没少吃。” “近在嘴边的大鱼大肉有的时候倒比不上饿极了时的一顿烩菜。我小时候常常受罚没饭吃,归一会留剩菜剩饭给我,到了晚上用砂锅炖熟做热,泡着馒头窝窝,真是人间美味。” 从哪又冒出来个归一,听她这口气,似乎对那人很是另眼相看。 柳寻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眉头也皱紧了,“归一是谁?” “神剑山庄家生的奴才,”越嫣然眼中的戚戚一闪而过,“他比我大个六七岁吧,从小教我钓鱼抓虾掏鸟蛋,那时我们吃的野味比正经饭菜还多呢。” 第81节 “你在神剑山庄时一直同他在一起?” “哪里是一直,他成了亲就不大理我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世事无常,人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瘸了,让欧阳维打断了腿。”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跳崖前不久,我求他帮我,他一开始也心软了,可惜最后还是不敢违逆欧阳维,把我出卖了。” “怎么说?” “其实也不算出卖,他是不想我死,且不管他是真的在乎我的命,还是怕欧阳维会迁怒于他,就结果来看,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寻仙听得云里雾里,越嫣然却不想把当初的事一并都告诉他。 “那个时候我是怨恨归一的,现在却要感谢他了,要不是当初他坏了我的事,我恐怕就要死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了。” “依你所说,那出卖你的奴才该是有功的,欧阳维怎么还会打断他的腿?” “他怀疑我是装疯,想逼我露出马脚。我为了一己生死,到底还是牺牲了别人。” “要是他当着你的面对那人施以惨无人道的酷刑,你还会选择默然不语吗?” “大概不会吧,”越嫣然长叹一声,“就算当初打定了主意要死,也还没练成铁石心肠。” 柳寻仙之前没料到其中这么繁复的纠葛,“那个奴才现在还活着吗?” “欧阳维要是不想让他活着,就不会只单单打断他一条腿了。”越嫣然嘴角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从前我觉得老天对我太严苛了,自从见到了你,当初许多想不开的事如今都能微笑以对。” “你想起来所有的事了是吗?” “并没有,”越嫣然对他安抚似的笑笑,“我最不愿意回想的那一段屈辱倒是想起来了。” 最不愿意回想的屈辱? 柳寻仙白着脸默然不语,越嫣然却一脸无所谓地笑道,“我身上这些伤的来历还真是不简单。要不是你白日里说皇帝陛下是逼死我的罪魁祸首,我还想不起来那一段。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那个人是谁?” 话说得轻巧,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还是装不在乎。 柳寻仙攥紧拳头,“哪个人?” “那个施虐狂啊。”越嫣然拍拍他爆血管的手背,“我敢肯定的是他身份尊贵,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似乎不是皇上的人。” “欧阳维的人?” “自然也不是。” “当今的皇上心思深沉,步步为营。若不是当年文帝驾崩时留给了欧阳维太多的资本,他根本不是他弟弟的对手。” 越嫣然轻哼一声,“那昏君大概是对赵氏有愧,才补偿过度了吧。” 柳寻仙也冷笑,“否则南瑜在朝在野也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局面。” 家国家国,真是悲哀。 文帝与赵后是他们之间的禁忌,越嫣然刻意避开柳寻仙的眼神,“这些年你必定日日煎熬。” “为人鹰犬的确非我所愿。可你说的不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要不是我忍辱多年,也不会等到再见你,踏破铁鞋无觅处,一朝得来全不费功夫。” 越嫣然百感交集,“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好如镜花水月,毕竟你喜欢我的理由与你纵容十三郎的理由是一样的,到底有几分因为我是我……” 话没说完就被柳寻仙笑着打断了,“你已经知道十三的身份了是吗?” “我又不傻,随便想一想就想通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怎么还会说出镜花水月这样的话,十三同你是一样的身份,我却没办法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 “哎……我要一辈子都跟他争风吃醋吗?” “我对他的确比对别人要亲厚些,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你回到我身边之前,他算是我的至亲。十三性子乖戾,你一时难以接受他也没什么稀奇。” “他明里对你不依不饶,实际大概是放不下也离不开吧。” 第116章 嫌弃 “哪里是放不下离不开,这么多年,他除了想杀我还是想杀我,于公于私都恨不得我死无全尸。” 一回想起杨十三郎那一招不留余地的黑虎掏心,越嫣然就不寒而栗。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 柳寻仙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你能知道的真相他不一定能知道?十三的身份早就暴露在外,他个性冲动不计后果,搞不好会横生事端。” 越嫣然默然不语,低着头轻声喃喃,“那你就一直乖乖地等着他来杀你?” “我从前虽然活的没有什么趣味,倒也不至于自暴自弃,他想杀我要凭他的本事,若有一日他杀得了我,大概就不会再有什么人敢动他了。” 这种护犊子的话都说得出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宠溺啊。 相爱相杀过了这些年,到底还是要比对她亲近吗? 越嫣然心里这个酸,“他一辈子都长不大了吗?永葆青春?一直是十几岁的模样?” 柳寻仙被戳到痛处,脸色一度黯然,“除非他放得了虚妄的功名身份,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否则要一辈子都像个怪物似的活着了。” “他现在选择离开,还来得及吗?” “虽然有些麻烦,倒也还不至于走不成,可他本尊大概铁了心要把这条路走到底了吧。可笑的是身处炼狱的人想出去,一脚踩到边的人反倒迫不及待地想跳进来,黑虎门就是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越嫣然一声长叹,“黑虎门是黑道首领,所见所闻所学所想都是黑。”一边收拾着锅碗,一边对装模作样要起来帮忙的柳寻仙笑道,“阁主大人就不要动手了,扫了灰再嚷嚷着要洗澡,我上哪去给你找浴桶。”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呆子是吧。” 倾国倾城的脸皱成一坨也还倾国倾城着,越嫣然被逗笑了,“倒也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过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而已。早知道还不如让何琼望舒跟着我们,否则伺候你穿衣吃饭的任务也不会落到我头上,真是倒霉透了。” “我跟你一起出门才倒霉透了呢,一连几天不洗澡不换衣服,我还不是生受着。” “走江湖的一个月都洗不上一次澡呢,”越嫣然气得瞪圆眼,“你的干净衣服都是我洗的,我连自己的衣服都顾不上洗跑去洗你的,你不感谢我,还敢嫌我脏。” 衣服穿在她身上,她自己都还没嫌呢他嫌个鬼。 “礼尚往来,你是想让我也给你洗衣服吗?倒也没什么不可以。”柳寻仙一脸笑眯眯,“不过我从前没学过洗衣服,你要是不怕我把你的衣服洗碎了,就脱下来给我吧。” 听听这盛气凌人的语气啊。 越嫣然咂巴着嘴连连摇头,柳寻仙清清嗓子,“明天就要动身上京了,要我跟一坨脏衣服走在一起,光是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那你这一个月岂不是天天鸡皮疙瘩。” “你以为呢。” 越嫣然破功笑出声,“前一句还说着水深火热的炼狱,下一句就变成了家常的鸡毛蒜皮,你猜猜躲在暗处的各位大人心中作何感想?” 柳寻仙也笑起来,“说不说是我们的事,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们如今是人家的囊中物,随遇而安吧。” 话说完,他就拉她进屋逼她换装,两个人打打闹闹地洗了好半天衣服,第二日磨蹭到晌午才上路。 “要是我们改道回黑虎山,你猜暗堂的人会不会跳出来绑我们?” “绑都不用绑,会干净利落地下杀手。不过以暗堂一贯的作风,要是我们这一路走的安稳顺遂,他们大概不会现身找麻烦了。” 越嫣然原本还对柳寻仙的话半信半疑,直到进了文京城,她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两人在泰聚堂落脚,又去国寺吃了斋,手拉着手在街上闲逛。 越嫣然看什么都稀奇,柳寻仙比她还稀奇,两人买了点心糕饼,又看了街边的杂耍卖艺,一路说说笑笑,半点也不着急。 到底还是暗堂一剑沉不住气,入夜就潜进二人的客房,“文京满是维王的眼线,二位如此张扬,是怕他发觉不了你们的行踪吗?” 柳寻仙笑道,“我们原本也是打算去维王府的,不知皇上打算何时召见我们。” “二位打算自投罗网?” “不自投罗网如何为皇上所用?” 暗堂一剑黑猫眼儿转了一转,“既然如此,我会安排二位进宫。” “皇上恐怕没办法光天白日地见我们吧?” “今晚子时。” 越嫣然与柳寻仙还在面面相觑,暗堂一剑已跳窗走了。 柳寻仙走去关了窗,对越嫣然笑道,“离子时还早,我们去逛夜市吗?” “逛了一天还要逛啊,”越嫣然摇头晃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有个地方我倒是想带你去一次。” “哪里?” “文京城的花街柳巷。” “你……”柳寻仙眼眯成了一条缝,“你要干什么?” “当初那桩事旁人都搞清楚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还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呢。” “那个人不是死了吗?”柳寻仙的脸黑成锅底,“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纠葛?” “死的大概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柳寻仙眼中尽是凌厉,“我原本已经叫人查清楚了,错以为事情早就了了才没深究,你要真想报仇,我就传信回去,让他们出手。” “我并没有寻仇的意思,只想知道一个究竟,活的明白些罢了。” 柳寻仙站起身,拉住翻包袱的越嫣然,“何必自找麻烦呢,你半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不用绕那么大一个弯子的,我们人就在京城,见皇上之前多知道一点他的手段,总好过一无所知。” 柳寻仙斟酌了好一会才说了这一句,“我也好,维王府上的暗卫也好,想取欧阳简的性命都不是什么难事,就算他身边有暗堂的人保护,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杀他,方法有的是,这么多年他之所以活的安安稳稳,也只不过是欧阳维没赶尽杀绝罢了。” 越嫣然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转身去看柳寻仙的表情。 “先帝驾崩时,为了杜绝日后的萧墙之祸,颇费了一番心思,三位皇子里,最有城府人也最狠毒的是当今的皇上,心思最单纯人品最良善的是驰王殿下,欧阳维虽然阴残暴力,到底还是做不出手足相残的事……” 越嫣然嘴巴开开合合,望着柳寻仙的眼睛喃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一皇二王的平衡要被打破了?” 柳寻仙轻轻点了一个头,“皇上手里有皇位,有明里暗里忠心耿耿的臣子;驰王手里有兵权,有喻家的支持;维王手里有半壁朝堂,有绿林的势力;三足鼎立,谁也动不了谁,表面一池静水,实则早已暗潮汹涌,要是我猜的不错,皇上是打算联合驰王先打压掉维王的势力,再回头料理驰王。” 料理这个词的属性实在不怎么良好,偏偏越嫣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欧阳驰是什么模样了,不过听柳寻仙的口气,驰王爷大概就是温软的草包一个。 柳寻仙一个转身,越嫣然又低头翻起了行李,从包袱里取一件他的衣裳穿了,“我们两个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又戴同样颜色的面具,是不是有些奇怪?” 第82节 柳寻仙帮越嫣然扯平衣角,“你要是打定了主意要去,我陪你走一趟也没什么,可……” “你是怕我故地重游重温梦魇,还是怕风尘女子觊觎你的容貌前仆后继投怀送抱?” 越嫣然挤眉弄眼,柳寻仙啼笑皆非,“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啊。” “青楼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春怡院是京城第一馆,花娘个个色艺俱佳,碰了你就要收钱,不会主动投怀送抱的,阁主大人大可以放心。” “我原本也没在担心这个。” 柳寻仙言辞凿凿,嘴角不自然的抽动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越嫣然对着镜子正正脸上的面具,“你现在想装出生人勿进的模样,晚了,那天暗堂一剑挟持你时一只手可搂着你来着,我倒没见你不自在。” “剑客怎能同花娘相比?” 越嫣然在心里默默,这一帮自诩为武林高手的总有些知英雄惜英雄的知己情结,想来当年的梅锋柳刃大概也是不打不相识,打成至交好友的。 柳寻仙见越嫣然脸上挂着一个可疑的微笑,心肝都颤了几颤,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越嫣然索性笑出声了,“暗堂一剑也算是个风高雪冷的剑客,那日他掀了你的面具之后,一双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圆,我虽然没能亲眼所见,料想他黑布后面的脸肯定滑稽的很。” 第117章 春怡楼 柳寻仙绞尽脑汁回想那天的情形,实在没觉得绑匪与人质的角色扮演有什么纰漏,当下被越嫣然的一双亮晶晶的杏仁眼看着,越发哭笑不得,“他认出了我的本面,当然会吃惊。” “吃惊你的束手就擒,还是吃惊你的容貌?” “你整日里都在想什么。” 这口气分明是不想就这个无聊的话题无限延展,越嫣然却不依不饶,“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们两个的主子又不是一个人,从前怎么会有机会见面,除非……” “除非什么?” 柳寻仙隐约觉得越嫣然又要胡说八道。 果不其然。 越嫣然贼贼一笑,“那日我听望舒等说起,有人专门画你的画像出书流传,也不知有多少人每日对着你流口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初真不该把个恶犬当良畜。 柳寻仙头顶都要冒烟了,自己被当成取乐的玩意大肆流传的事,一直都是他的禁忌;一传十,十传百的东西,任凭他再有本事也无可奈何。 阁主大人原本就诟病自己的容貌,偏偏世上总有不知廉耻的下三滥。从前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也不是没发过脾气,可为了一些无名小卒大动干戈又实非明智之举,气哄哄地摔了几天茶杯,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越嫣然见柳寻仙玉面浮上一层晕红,一时心神荡漾,抓着他的胳膊在他脸上吧嗒亲了一下,“难道你是暗堂一剑的私人收藏?所以他见到你本尊才那么吃惊?” 做了坏事还没跑成就被柳寻仙抓住了搂在怀里掐,“你别再胡乱揣测了,但凡有些江湖地位的人,都来过武林大会,暗堂一剑明里大概也有别的身份,他见过我有什么稀奇。” 越嫣然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你那么聪明,要是明里见过他,怎么会猜不出他的身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之所以会安排我们来京城,恐怕也是抱着一点私心吧。” “这种事有什么值得辩解的,”柳寻仙唉声叹气,连连摇头,“眼中染墨,便觉天下皆黑,我如今成了给你解闷的人了。” 越嫣然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心里非但没有半点愧疚,反倒十分坦然,毕竟她从前都不曾同谁这么随心所欲地开玩笑呢。 撞坏脑袋看来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人要是有太多顾及,难免举步维艰,身心俱疲。 从前的岳淡然,无论是在苏丹青面前,还是欧阳维面前,总要戴着五彩斑斓的面具,遮遮掩掩隐藏本心,喜欢的东西不敢抓,讨厌的人也不敢动,现在回头想想,还真是活的没有一点滋味。 “我是说着玩的,阁主大人不要生气了,你管得住你身边的人,可管不住这天下的人,他们想看美人,想听故事,乱说话,乱做事,靠一点可怜的幻想活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越嫣然被柳寻仙抓得咯咯笑,只得哀哀求饶,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轻轻摸摸他的睫毛,“凑近了看还真是又密又长,不知画你的人画得出这么漂亮的睫毛吗?” 柳寻仙被调戏的又脸红起来,拿食指戳戳她的脑门,“你呀!闲话少说,预备好了我们就出门吧。” 越嫣然靠拍马屁逃过一劫,心里窃喜;她对柳寻仙成了小人书的事幸灾乐祸,直到一年之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乱七八糟的话本人手一例,才知道什么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偏偏拿他们当素材的是同一个,在越嫣然风靡江湖之前,那无良奸商可没少拿阁主大人开涮。 两人才从客栈的房里走出来,楼下用餐的客人就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看,越嫣然被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向柳寻仙道,“他们是不是发觉什么蹊跷了?我们不会一件事都做不成就被拖进维王府吧?” 柳寻仙却很是淡然,“进房时是一男一女一对夫妻,转身出门就变成了两个男人,你说他们好奇不好奇。” 两人故作无恙地出了门,越嫣然看看柳寻仙,再看看她自己,“入夜了穿些深色的衣服才不显眼,白日里该去买两套的。” “新衣服不过水我是不穿的。” 柳寻仙昂首挺胸,顾自往前走,越嫣然唉声叹气地跟在后头,两人穿着素丽,都戴着一般无二的面具,好在京城的花街本就鱼龙混杂,他们混在人群里倒也不怎么惹眼。 越嫣然隔在柳寻仙与行人中间,一只手死死拉着他;柳寻仙被扯了几回,终于忍不住笑道,“你是怕我走失了,还是怕你自己被人拐跑了?” 是怕你被人拐跑了。 越嫣然在心里叫嚣。 “我担心你受不了人挤人跳到房上去。” “跳什么啊,我如今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喏?这家?春怡院?” 越嫣然看着面前的招牌,心一沉,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淡定,说不在意,还是没法不在意。 柳寻仙有些担忧地看她的侧脸,“你还好吧?要是改变主意了,我们现在回去也不晚。” “不回去。” “我们这一路走来,别家妓馆都门可罗雀,春怡楼反倒冷清了许多,你不是说这是京城第一馆吗?” “贩夫走卒都去得了的地方当然门可罗雀,你别小看了春怡楼的风水,这里往来无白丁,宾客虽然都不透露身份,动辄就是上品大员。” “既然如此,倒也不是没有规矩的烟花之地,那些披着官皮的达官贵人比贩夫走卒更喜欢乱七八糟的花样?” 越嫣然嘴巴一开一合,“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来风月之地寻欢,有买有卖,总比强取豪夺,欺压良民好得多。” 柳寻仙一脸不解,眼中更藏着愤愤,“你要为虐待你的人说话吗?” “他只不过是虐待了我的皮肉,总比凌迟了我精神的人要好得多。” 原本也没想着会用到“凌迟”这个词,不知怎的就从嘴边滑出来了。 柳寻仙长叹一声,“此处既然归属维王,驰王党怎么会贸贸然跑了来闯祸?” “有人从中作梗,设下圈套。”越嫣然同柳寻仙使了个眼色,“春怡院的护院个个武功高强,非等闲之辈,当初要不是有人设计周密,又怎么敢在欧阳维的眼皮底下做动作。” “虽然走的是一招险棋,倒也是看准了才走的,布局的人胆大心细,对各人各心揣测的十分精准,想来也是筹谋已久。” “皇上?” 柳寻仙摇摇头,口气笃定,“皇上日理万机,朝政民生都要压垮了他,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未必能事事亲力亲为,依我看,大约是有人专策阴谋诡计。” “明司一笔?” “你也知道这个名头?” 越嫣然哼笑一声,“欧阳维有四位帝师,其中一位是上一任的明司一笔,他如今既然能同皇上争权天下,想必也少不了那位周先生的功劳。” 柳寻仙攥紧越嫣然的手,两个人在楼下的大堂里坐了,叫了茶水点心,漫不经心地打量厅中来客。 老鸨迟迟不来招呼,柳寻仙只得唤来茶童,悄悄亮出一块龙争虎斗的玉牌;那茶童大约也见过几分世面,急忙报了上去,管事妈妈应声而来,眉开眼笑的招待。 态度虽恭谨,口气里到底还是带着三分惊诧与嘲讽的,“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怠慢贵客了,不知您二位是喝酒还是听曲?” 越嫣然忍得好辛苦才没笑出声,柳寻仙被她的挤眉弄眼搞得浑身不爽,“楼下太吵,请在楼上开一间房。” “是。” 老鸨领了赏钱笑眯眯地去了,越嫣然伏在柳寻仙的耳边笑道,“你这一路上用了两回身份,反倒把他们弄得无所适从,你可看到那老鸨的表情了吗?问的是喝酒还是听曲,半点也没提找姑娘的事。” 柳寻仙狠狠在她腰上拧了一把,“你越发得寸进尺了,动辄就把我当成捉弄的笑料,你当日落在这里时,也是刚才那个婆子管事?” 越嫣然笑着抓了他的手,“早就换人了,出了那种事,欧阳维怎么可能饶过渎职的下属。不过换来的这个似乎还没用从前的那个精明,年纪也大了一些,不讨人喜欢。” 如此云淡风轻的品头论足,是刻意强调她的不在乎? 两个人正低语,一个十四五岁的仆童前来引路,“妈妈被别的大人叫去了,吩咐我招呼贵客,请二位跟我来。” 越嫣然呵呵两声,拉着黑脸的柳寻仙跟着仆童上楼。 老鸨安排的客房虽然不甚宽敞,却还算雅致,小童子对着柳寻仙与越嫣然鞠躬道,“酒菜预备好了,二位想听筝,琴,箫,还是奚琴?或是叫歌伶献唱一曲?” “是你来奏乐,还是花娘来奏乐?” 第118章 路边摊 仆童被越嫣然问的一愣,陪笑道,“小人只是跑腿的小厮,要是二位客官不嫌弃,倒也不是不能伺候,只是若伺候的不好……” 越嫣然吃吃的笑,柳寻仙被笑的面红耳赤,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让人下去。 仆童手足无措地鞠了一躬,刚要转身出门,越嫣然却换了正色,将人叫到身边小声吩咐了一句。 那孩子大概是见多了各色寻欢的客人,面上没现出半点异样,低着头领命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月白纱赤红裙,样貌虽算不得绝色,楚楚可怜的模样倒也十分可人。 女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等柳寻仙与越嫣然吩咐。 柳寻仙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个遍,低声问月嫣然道,“这是专门应付特殊客人的花娘吗?” “一般的青楼女子都不愿意受这个罪,这些女子大多是世家获罪,被迫充妓的罪臣女眷。” 越嫣然对花娘招招手,“你且过来。” 花娘倒不忸怩,脸上也没有惧色,看来是早已习惯了,“奴家身上有些伤痕未愈,不知会不会坏了二位贵客的兴致。” 这女子这么大方,柳寻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们叫你来不是要做什么,是要向你打听一件事,银子照付,时辰到了你自己出去就是了。” 花娘听了这话,反倒一副恨不得被打一顿的表情,“春怡楼的规矩严苛,我们都不能乱说话,恕奴家不能从命。” 柳寻仙望了越嫣然一眼,斟酌着对花娘道,“这事也没有过去几个月,知情人不少,想来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我只是想问当初那个安排酒席的人是谁?领了酒席的又是谁?” 近来发生的大事不外乎就那一件,花娘一听就明白了,可听明白了也不能随意松口,“妈妈已经告诉我们二位贵客的身份,莫非是维王殿下改变了心意?” 她是错把他们两个当成欧阳维的刽子手了。 柳寻仙哀怨地看了越嫣然一眼,腹语轻声道,“我说了叫望舒他们去查,何至于这么纠结。” 越嫣然笑而不语,心里一点也没有动摇。 两个人都觉得撒谎有失身份,可要是不撒谎,恐怕人家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第83节 花娘被四只眼盯得手脚发麻,“当初是王爷下令不必彻查的,如今改了主意要追究到底吗?” 柳寻仙与越嫣然又对看了一眼,女子上前一步,吞吞吐吐地说道,“死的那个不过是替罪羔羊,驰王弃车保帅,那日领宴的实际是……”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玉环。 越嫣然还懵懂着,柳寻仙已猜到花娘所指了,“你可有十分把握?” “十分不敢说,七八分总是有的,那位贵人从前就好这一个,碍于身份,行事一直收敛,我曾被抬进府伺候过两次,从头到尾都蒙着眼,不知他身份。出事之后,楼里的探子用心查了清楚,一直没敢报上去,想必王爷那里也都知道了。” 越嫣然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清楚,柳寻仙就打发那女子出去了。 “你猜到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柳寻仙眉头皱的紧紧的,脸上的表情也十分阴沉,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越嫣然伸手捏捏他的脸蛋,凑到他耳边吹气,“我都还没发飙你生什么气啊,快说你知道了什么。” 调戏了好半天不见效,越嫣然索性把脸凑近了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跳都加速了。 到底还是柳寻仙败下阵来,“花娘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玉环,我猜她说的是当今的吏部侍郎,驰王的内弟。” 当初在王府的事越嫣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不怪她不知道柳寻仙说的人是谁,“驰王的内弟同玉有什么关系?” “他的名字同玉有点关系。” “他叫什么?” “喻琼。” “谁?” “喻琼是驰王的伴读,驰王妃喻瑶之弟,其父官任兵部尚书,叔父是镇守一省边境的兵马元帅,喻家世代执掌兵权,也难怪欧阳维得罪不起。” 原来如此。 越嫣然冷笑一声,“要不是这种身份的人,也不会把维驰两党扯裂的这么彻底。” “驰王与维王虽然还未大张旗鼓的撕破脸皮,却也没有联手的可能了,三足鼎立的僵局已被打破,欧阳维以为你死了,说不定会迁怒驰王,恐怕他明里暗里已有动作了。” “越嫣然眼皮跳了几跳,整个人反倒豁达起来,“欧阳维人虽偏执,却从未意气用事,他喜欢步步为营,不管他要对付谁,还是要收伏谁,都不会冲动行事。” “如今饮宴的人清楚了,设宴的人却还不知是哪一个。离子时还早得很,不如我们跑一趟尚书府问一问喻侍郎。” 他要是去了,哪里只肯问一问喻侍郎,怕是会公报私仇,趁机撕了喻侍郎。 当初喻大人打了她多少下,柳寻仙就会成倍还多少下,就算不出人命,这事也不得善了。 越嫣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寻仙同去,“你说的对,我这就去一趟尚书府。” 柳寻仙又不傻,自然听出了她刻意说的那一个“我”。 “那我呢?” 越嫣然似笑非笑地看看柳寻仙,“不是我不想你陪我,可尚书府毕竟不是药王庄,我一个人潜进去倒是还能勉强一试,带着一个拖油瓶,咱们就等着乖乖束手就擒吧。” 拖油瓶? 她也真敢说。 柳寻仙气的半晌没言,越嫣然摸了老虎屁股,道歉哄人的招数都使劲了,阁主大人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 “一皇二王如今已混成两党,为求自保,驰王与喻家想必已倒向皇上,就算咱们两个真的被抓住,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越嫣然深不以为然,“你觉得以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喻家会把我们当成维王的人还是皇上的人?带着你我到底束手束脚,你乖乖在尚书府门外等我,我进去了找到人问清楚了就出来。” “我半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大街上,就不怕我被人劫持?” 越嫣然把头摇的像波浪鼓一般,说出来的话更让他溃不成军,“要不然你先回客栈?” 这是有多怕他碍事啊! 柳寻仙心里郁闷,他从前什么时候被这么嫌弃过。 “既然暗闯行不通,我们就光明正大的进去好了。” 阁主大人自暴自弃,越嫣然目瞪口呆,“光明正大地走到尚书府门前等通报?维王府的探子要是知道了你跑去喻家,欧阳维必定会对你心生猜忌。” “我们今天贸然跑来春怡楼,我又暴露了身份,现在担心他猜忌不猜忌也晚了。” 越嫣然一边唉声叹气地摇头,一边拉着柳寻仙往外走,“我先送你回客栈,顺便找暗堂的人借一套夜行衣。” 柳寻仙拗不过她,前半程被拖拽的很丢脸;两个人到底还是逛了一回夜市,一开始互不理睬,过不多时,越嫣然忍不住开口求饶,柳寻仙受不了她耍赖皮,想生气也不行了,到最后又变成了拉拉扯扯,说说笑笑。 越嫣然捏准了柳寻仙的脾气,他这个人简单到死,就像他养的白虎一样,狠的时候生人勿进,杀人不眨眼,又对主人温顺的像猫,只要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摸摸毛,就会讨得他的欢心。 “我们吃一碗馄饨好不好?” 看着夜市的各色小摊,越嫣然又嘴馋起来。 柳寻仙看她咽口水的模样,笑道,“你想吃就吃啊,反正也不是没有钱。” 掌柜开的是夫妻店,妇人下馄饨,丈夫跑堂,小小的露天摊热闹的不得了。 两个人等空位坐下来,老板看到他们脸上的面具,到底还是惊诧了一下,“我们小本生意,不招待江湖侠士。” 越嫣然不得不顺嘴胡诌,“家里生过一场大火,救火时留下的伤。” 掌柜的陪笑几声就被别桌叫去了。 柳寻仙笑的断了气,“着火?亏你想的出来。” 越嫣然生怕柳寻仙嫌路边摊脏,掏出手绢为他擦了桌椅板凳,茶杯茶碗。 柳寻仙笑眯眯地看她忙来忙去,看够了才说,“你吃吧,我不饿。” 越嫣然嘴圆圆的,“我刚才问过了,老板说有素馅的馄饨,还有素面,你陪我吃一碗吧,这种小摊做出来的东西最好吃了。” “你怎么知道,明明也是第一次过来吃。” “第一次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万年住在山里的人,见过的东西比我还少,白日里你看到那些小玩意时眼睛都闪闪发光。” 柳寻仙被呛得无言以对,只好摇着头笑。 越嫣然到底也没能劝他陪她吃一碗馄钝,只好自己享用。 热汤热面,身心满足。 “七年后要是咱们走的成,也找个地方摆摊子自己当老板好不好?” 第119章 尚书府 安抚了柳寻仙,越嫣然最后还是一个人跑去了尚书府。 尚书大人并公子与一干朝臣党羽在书房谈了近一个时辰,夜深了来客纷纷告辞,房中只剩喻琼一人,越嫣然才偷偷潜了进去。 喻琼一开始没认出她,以为只是一般行刺的杀手,“阁下是维王殿下派来的?” 喻大人双手负立,神色淡然;越嫣然本还存着捉弄人的心思,见他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不得已把面具摘了,“朝中一品大员的府邸巡防戒备果然不凡。” 话一出口,她才品出自己有炫耀的意思,忙画蛇添足的加了句,“喻大人猜我要是把令尊等才刚密谈的内容泄露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喻琼见到越嫣然的容貌,哪里还有一分淡定,立时露出吃惊到死的表情,压根没听清楚她后半句的威胁,“你……你不是……” “死了吗?那大人觉得我是人是鬼?” “尚书府……戒备森严……寻常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进了我的书房。” “所以大人觉得我是阴魂不散来索命的?” “在下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尊上是人。” 越嫣然点头笑道,“大人说的没错,外间的书童和丫鬟被我用一步醉放倒了,我要是鬼,自然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喻琼脸色惨白,好像巴不得她是鬼一样,“从前听说尊上出身绿林,我还将信将疑,不觉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的本事,如今你竟悄无声息的潜进尚书府,才知我是如何鼠目寸光。” 你不止鼠目寸光,还脑子不清楚,只图一时爽快着了人的道。 越嫣然生怕他大喊大叫,未雨绸缪地上前捂住他的嘴,“大人惊吓归惊吓,千万别大声叫嚷,否则我保证你还没出声,喉管就先断了。” 她冲过来时步伐太快,喻琼也不敢怀疑她出手狠毒,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越嫣然放开手,退后一步笑道,“大人放心,我一不为闹事,二不为寻仇,也不是来打听贵府消息的,只为了问大人一句话。” 喻琼抚抚袖口,躬身一揖,“在下该如何称呼尊上?是叫王妃,还是贵人?” 越嫣然暗笑道,“我觉得尊上这两个字就很好,只是听起来像是叫老太婆的。我如今既不是王妃,也不是贵人,要是大人觉得必要定个称呼,就叫我一声越老板吧。” 喻琼整张脸都扭曲了,“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闹到今天这么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他视死如归的有点莫名其妙,她刚才明明说了一不为闹事,而不为寻仇的,看来是白费口舌了。 “大人只不过是在熊熊大火上撒了一把油而已,有你没你,我的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你改变的只是你自己的命数。” 好一句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命数,看来她对事情的真相并非一无所知;喻琼一时语塞,半晌才问了一句,“尊上想问什么?” 越嫣然笑的波澜不惊,“设计陷害你我的人是谁?” 一个“你我”到底还是让喻琼放了半颗心,“尊上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越嫣然细细打量喻琼,当日她中了软筋散一点力气也没有,对这个人的印象到底还是有些模糊,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眉目清秀,温文尔雅,身高体健,颇有将风,实在不像是靠对人施虐才能取乐的癫狂之人。 “之前我在瓦上偷听,大人言辞谈吐不俗,也是个心思清楚,参透朝局之人,怎么会一时不察被人利用?” 喻琼露出一个苦笑,“说来惭愧,在下被至交好友算计了。” 越嫣然活了这些年,并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她实在不知道所谓的至交是不是都喜欢往好友两肋插刀。 若设宴的人真是明司谋士,或是明司一笔本人,那为了主子做出出卖朋友的事也很符合他们一贯作风。 “大人可否将设宴人的名字告与我知?” “尊上是打算要报仇吗?要是你心里还有怨气,不如杀了我一了百了。” 看来也不是所有的至交都忍心往好友两肋插刀。 越嫣然到底还是有些触动的,“到了这种时候喻大人还要维护你的朋友?” “他不仁,在下不能不义。当日我实在不知尊上的身份,更不知你这般能耐。趁人之危,实属不该;冤有头,债有主,尊上要报仇找我一人便是,不必牵连无辜。” “喻大人当初以为是有买有卖,你情我愿,可毕竟是你亏欠了我,还好你只是动动鞭子,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驰王与喻家明明吃了亏,却也不得不顺着人家安排的路走到底,想必喻大人心里也咽不下这一口气,各为其主,令友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请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保证不害他性命。” 喻琼轻声冷笑,“尊上既然不打算对他不利,执着他是谁又有什么意义?我要是告诉了尊上他的名字,就告诉了你明司一笔的真正身份,请尊上不要强人所难。” 原来的确是明司一笔。 第84节 越嫣然轻哼一声,“明司一笔的身份如此隐秘,喻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令友就是笔首,想必他事后与你坦诚交心,恩威利诱。罢了罢了……” 喻琼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朝中的格局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关系到驰王殿下,也关系到喻家的兴衰,时事所迫,在下也是不得已。” 越嫣然目光一寸寸变凌厉,“喻大人可知,我既然有本事进来你的书房,想悄无声息杀府上任何一个人,也都是轻而易举的吧。” “这些日子想对我不利的人,尊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进得来,杀得了我,可出不去。箭在弦上,牵一发动全身,尊上要是打定了主意要玉石俱焚,那在下也无可奈何。” 威逼利诱一概油盐不进,偏偏越嫣然又学不会柳寻仙的狠戾。 僵持不下之时,到底还是喻琼忍不住先开口,“我从不愿做强迫别人的事,当日是我对不住你,要是有别的方法补偿,我一定竭尽全力。” 越嫣然啼笑皆非,“喻大人想用钱打发我?” 喻琼连连摇头,“以尊上的身份,自然是不会在乎……” “那就拿钱来吧,我要的不多,请喻大人同令友以‘越嫣然’的名义买下春怡楼,三月为期,要是你们做不到,我们的恩怨再清算不迟。” 两个人的对话虽然以她放狠做了结尾,可越嫣然离开时毕竟还是有些狼狈。 撬不开他的嘴也没办法,大不了回去查他至交好友是哪个就是了,这些王孙公子狐朋狗友一定不少,有势力有财力拿得下春怡楼的就寥寥无几了。 静观其变吧。 回到客栈,柳寻仙问她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事情办得怎么样,她真是半点也没心思回答,“机缘巧合我听到了喻尚书与朝中几位重臣的谈话。” “说的是怎么对付欧阳维?” “是……也不全是,后半程都在说驰王妃谋夺了西琳一省兵权的事。” 柳寻仙听得云山雾绕,“驰王妃?喻瑶?她怎么有那个本事夺兵权,又怎么会夺兵权夺到了西琳去?” 越嫣然咿咿呀呀不知怎么解释,柳寻仙自己想明白了,“你说的是驰王侧妃,原是西琳公主的明哲弦吧。” “哦,大概是。”话说完又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她一个远邦离家来和亲的公主,夺兵权干什么?” “当年西琳的皇位之争惊心动魄,孝恭帝得天下,其他的六位公主个个被架空的只剩一个名分,三个温软的被放到番省,明哲弦被送来南瑜和亲,其余两位直接落成阶下囚,受困容京,至此各流暗潮还汹涌无断,明哲弦之所以肯下嫁驰王屈尊做侧妃,大概是看中了喻家的势力。” “明哲弦都嫁为人妇了还存着回国的心思?” 柳寻仙冷笑道,“我看她不止想回国,西琳的贵族女子身份尊崇,个个野心不小。” “可这与南瑜的朝局有什么关系?” “皇后是北琼公主,虽然以和亲的身份嫁来南瑜,母家的势力却不容小觑,皇上得了她就得了北琼的支持;明哲王妃虽然也是公主身份,可她到南瑜比发配还不如,若西琳局势有变,她在母国重得权势,于驰王百利无一害。” “怎么又跟驰王扯上关系?” “驰王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可身在皇权中心,又如何多的开风起云涌,手里的筹码多了,有人会盘算他,利用他,抢他的筹码;手里的筹码少了,不要说荣华富贵,恐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要是能得到西琳的支持,有一天皇上兔死狗烹想对付驰王,大概也不会太容易。” 第120章 慕天颜 二人话音刚落,暗堂一剑就悄无声息地从窗子跳了进来,也不知之前的话被他听去多少。 越嫣然与柳寻仙对望一眼,嘴角的笑容十分可疑,“你们暗堂的夜行衣料子做工精良,的确是盗玉窃钩必备良物。” 柳寻仙心里觉得好笑,面上还一脸正色,拉住越嫣然的手对暗堂一剑道,“子时将近,请尊使带我们进宫。” 暗堂一剑盯着柳寻仙的眼眨了两眨,低声回了句,“阁下如今内功尽失,行动不便,我带越姑娘进宫更掩人耳目。” 又一个嫌他累赘的,柳寻仙的脸彻底成了黑锅底。 越嫣然想笑不敢笑,半个时辰以前她还是“尊上”的,这么一会就降格成“姑娘”了,一边凑过去亲了一下柳寻仙,后脚跟上暗堂一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跳了出去。 一瞬呼呼,两个人都不见了。 柳寻仙站在屋中发了一会呆,咬牙切齿地去关窗。 “尚书府守备森严,我等花了半个月时间筹备才潜进去一次,姑娘的轻功真是了不起。” 这算是夸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越嫣然不觉得暗堂一剑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既然如此,就是想盗了? 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有的就是一人而已。 莫非他想偷柳寻仙? 真是肥了他的胆。 越嫣然挑眉看了一眼同行的人,轻声笑道,“师父把他这些年在暗处的绝技都教给我了,这些鸡鸣狗盗,上房揭瓦的事,你们暗堂的人大概都不是我的对手。” 话说得骄傲,当下便挑起了暗堂一剑的好胜之心,“我与姑娘比比脚力如何?” “执行任务的途中分心,堂堂暗堂剑首就是这么当差的?不用比了,那日在野外你们不是轻而易举就追上我了吗?” “当时姑娘带着一个人,自然要比平日里脚程慢,何况那天你是用暗器度过危机,我一直很好奇,姑娘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越嫣然丝毫不受挑衅,“这要看你所谓的真本事是什么?要说去哪偷什么东西,或是投毒暗害什么人,我大概比你们做得还要利落。” 暗堂一剑明知她避重就轻,就顺着她的话笑道,“姑娘同梅锋学这些的时候,大概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派上用场吧。” 话说得若有心似无意,他还偷眼瞟她的表情。 越嫣然一时默然不语,当年学这些就是为了派上用场的,否则她花时间心力干什么。 师父苦口婆心的劝过她那么多次,是她自己一意孤行,任性妄为,现在想想,还真是对他老人家不起。 可当初要是她听从了师父的话,乖乖嫁为人妇,藏在深闺,如今的境况恐怕比现在还要凄惨。 她还是会被岳思卿陷害,还是会落入欧阳维手里,百般纠结,懦弱寻死,或直落谷底粉身碎骨,或困在寻仙阁的门口饿死。 她与柳寻仙,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面。 当然,这只是如果。 如果她彻底放掉痴心妄想,嫁进苏家安于相夫教子,是不是欧阳维就没有了可乘之机,彼此相忘于江湖。 越嫣然在心里哀叹,师父你若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徒儿,我当年做的选择是对是错。 “阁下上位之前,可曾与我师父有过交往?” 暗堂一剑被问得措手不及,斟酌道,“梅锋人在神剑山庄,同我们这些留在京中的暗卫交往甚少。” 越嫣然之前也是这么猜想的,否则银剑等人与京城的暗堂诸人选主子不会那么泾渭分明。 一句话说完,暗堂一剑已加速脚程抢在前面;越嫣然不得不快走几步也追上去。 他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比试轻功了。 可如今敌我形式还不分明,越嫣然不想这么轻易就亮底。 等她追上他,便出重手抓住他的胳膊拉他下地,“今日到此为止,阁下可知喻大人的至交好友是谁?” 这算是什么招数? 暗堂一剑愣了一愣方才笑道,“喻侍郎出身世家,又是当朝文武状元,与他相交的人不在少数。” “阁下明明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姑娘想不想看我黑纱后的本面?” “自然。” “可我不能因为姑娘想看就给姑娘看,暗堂一剑的身份不会轻易透露,明司一笔是谁我更不会告诉你。” 越嫣然呵呵笑了几声,“起码你承认你知道明司一笔的真实身份。” 承认了又如何,你又没有挖到宝。 “我们同属皇上直领,我知道他的身份很稀奇吗?” “二位虽然同属皇上直领,明司与暗堂却向来各行其是。要是硬要比一比谁厉害,愚以为还是暗堂更胜一筹,暗卫不仅个个身怀绝技,演戏的本事也是一等一,诛人诛心都得心应手。” 暗堂一剑自嘲一笑,“姑娘过誉了,我们只不过听命行事,做别人棋盘里的棋子,明司的谋士们才是棋手,他们为主上出谋划策,主上再指使我们往东往西,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任人驱策而已。” “任人驱策,身不由己,搞不好就尽失所有,不得善终。” 越嫣然一阵悲从中来。 暗堂一剑挑眉笑道,“姑娘似乎是有感而发。” 越嫣然生怕他听出什么蹊跷,忙加了一句,“你大概也听说我师父的事了吧。” 暗堂一剑心思缜密,自觉她话中有遮掩之意,大约是其中有什么更深的隐情,“梅锋在江湖颇有盛名,是我等仰慕的前辈,英雄末路,的确让人唏嘘。” 话说得冠冕堂,口气到底还是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 越嫣然心里清楚,吴梅景大概被整个暗堂都当做反面人物了,他又偏偏死在欧阳维之手,一生奔波,却在忠义上都有了亏欠,的确是英雄末路。 两人至此就再没说一句话,越嫣然刻意回避眼神交流,暗堂一剑心领神会,不再多言,把她带到皇上面前就退了下去。 欧阳简的容貌好的让人惊艳,越嫣然看着面前神姿俊朗的天子,脑子像撕裂一般疼,她大概猜到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似乎……也不是第一次暗下里见面。 八月十五…… 行管迷宫…… 地下暗室…… 师父的信…… 一桩一件像刀一样噼里啪啦插到她脑子里,瞬间掉落地狱的疼痛让越嫣然几乎站不住。 欧阳简本还高居龙座,见她手扶着头一脸冷汗,忙走到她面前,“皇嫂……可还好?” 皇嫂? 事情都糟糕到这种地步,他还要用这个称呼羞辱她吗? 越嫣然目光严厉如刀剑,“我与欧阳维的恩怨纠葛皇上再清楚不过,何必叫这一声让我不自在?” 欧阳简一脸无辜,嘴角的笑容只增不减,“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叫一声夫人吗?” 越嫣然被他笑的一阵心烦,“皇上无需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一团和气的把戏也不必再使,若非利益索取,我们已成了暗堂的剑下亡魂。” 欧阳简被戳破伪善,却还声如暖阳,“我知道在这世上,夫人最恨的人就是我,当初毕竟是我的告知真相打破了你的黄粱一梦,否则,你想必还舒舒服服地呆在维王府做万千宠爱的王妃。” 黄粱一梦? 还真是不客气却又贴切到死的措辞啊。 越嫣然冷冷看着他不说话,场面一时凝成冰点。 第85节 欧阳简脸上却没有半分尴尬的表情,“做一个痛苦的知情人,还是做一个快乐的糊涂人,要是当日我给了你选择的余地,你会如何?蒙在鼓里,与仇人缠绵同衾?” 好一句蒙在鼓里,与仇人缠绵同衾。 越嫣然望着欧阳简的脸冷笑道,“细算起来,皇上也算是我的仇人,当初下毒谋害皇后的人,虽然没能查出身份,想必也是受了太妃太后的指示,要不是有人心术不正,之后的桩桩惨剧就不会发生。” “在夫人看来是惨剧的事,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皇宫的又一日罢了,”欧阳维笑着摇摇头,“你要执意认定我是你的仇人,那我也无从反驳。我于你只不过是外人,你我恩怨分明,你大可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可皇兄不同,时至今日,你还是下不了手对他不利吧。” 他还真是没有一句话不在竭尽全力的挑拨。 越嫣然忍不住冷笑,“皇上当然盼着我替你除掉眼中钉。” 欧阳简也冷笑,“我不否认曾利用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我也不曾有半点歪曲事实的地方。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见上这一面,何必执着于翻过去的旧账,说说各自日后的打算。” 花费了这么多口舌,终于要把各自的筹码都摊开来谈条件了。 越嫣然攥了攥拳头,“皇上既然愿意留我一条性命,自然是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不如你先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听听,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我都会尽力配合。” 第121章 桂花饼 “什么算是过分的要求?” “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如果明知就不会故问了。我把真相告诉你时,笃定你会对皇兄下杀手;皇兄只有死在你手里,才会死的心甘情愿;可我还是低估了你对他的感情,你竟然宁愿杀了自己也不愿杀他。” 欧阳简说的没错,她想起来了。 想起了清晨的皇宫,想起了震天的礼炮,想起了奢华的花轿,高朋满座的婚礼,掺泪的交杯酒,染成血腥的洞房花烛。 原来她与他成过婚了。 少年懵懂时只敢在梦里想想的事,终有一日实现了,却演化到那般面目全非。 大婚当晚,她的剑刺到他的胸口,要不是紧急关头她的一个收手,他已成了剑下亡魂。 他死了,她自然也不会独活,殉情也好,无恋生也罢,都会陪他死个干脆吧。 恩怨情爱一并消磨,也没有什么不好。 出剑的一刻她脑子里不是没闪过同死的念头,可即便共赴黄泉,身负仇怨的两个人也走不成同路。 那一晚的悲哀之感如此鲜明,越嫣然忍不住两眼酸涩,许多负面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翻江倒海将她淹没。 欧阳简不放过她表情里一丝细微的变化,轻笑一声道,“夫人现在的想法恐怕也还没有变,大概是不肯害皇兄性命的,这是你的底线。” “欧阳维不止不能死,他还要身康体健的活着。” 越嫣然两眼茫然,说话的语气却很是坚决。 欧阳维微微一愣,随即就想清楚了,“对啊……如今皇兄对夫人来说,变成活人解药了,这也真是讽刺。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担上手足相残的骂名,不如,你我就联手逼他交出手里的权势,做个富贵良民如何?” “皇上要将维王贬为庶人?” “只要手里握着法宝,庶人也不是不能呼风唤雨的,他的命可以留,背后的势力却一个都不能留。” 欧阳简说话时眼里透出的狠戾,同他嘴角温软的笑容很不相容,越嫣然只是望着他,就觉得脊背发冷。 “皇上所谓的背后势力,指的是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狰狞了,连忙改换温柔,“我向来以仁义治天下,不会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支持维王的朝臣,能拉拢则拉拢,能策反就策反,威逼利诱还忠心耿耿的,只有诛心为上,让他们自己对皇兄心寒。” 越嫣然躲不了他的旁敲侧击,一时如鲠在喉,“故技重施,用当初对付我的那一招?” “不错,”欧阳维面上的寒意一闪而过,“要是皇兄为人并无失德,我便无的放矢,他但凡有一朝行差踏错,对不起尽心扶持他的臂膀,失势是早晚的事。” 越嫣然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皇上只打算料理朝堂吗?” “皇兄在江湖的势力也要一个个拔除,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有名无实的神剑山庄,黑虎门这些年处处与暗堂作对,更留不得。” 越嫣然牙关都咬紧了,欧阳简却只纯良无害的微笑,“夫人不用担心,我要除掉的是成股的势力,不会大开杀戒血雨腥风,该存该留,我心里有数。” 好个该存该留,心里有数,如有一日你变了卦要赶尽杀绝,那我又当如何。 欧阳简深怕她不信,“如今你既然已另有所爱,想与新欢双宿双飞,我夺了皇兄的权,也算是为你铲平道路。”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连佯装君子的力气都不想花费了。 越嫣然反倒更坦然,“皇上要我做什么,我会斟酌行事,只望你能信守承诺,否则……” “否则?” 欧阳简一脸玩味地看着越嫣然,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有几分决绝。 越嫣然原本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现在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前几步走到他跟前,嘴巴更凑到他耳边,“不该死的人若死了,皇上也会跟着陪葬。” 欧阳简手指一痛,一根银针稳稳扎在里面。 他料中她会发难,却没想到她会以这么平淡却有效的方式发难,更胜过大动干戈。 越嫣然退到原位,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简。 明明中了毒,他却很是淡然,“如果朕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夫人手里,你大概是不会放心的。如此甚好,既然你只是为了求一个安心,那我也无不可。” 两人谈话至此,欧阳简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为“朕”,看来他不管是面上无恙,还是心中强作泰然,潜意识里到底还是有些恼怒的。 几番交手,越嫣然终于占到一个上风,长叹一声笑道,“皇上既然如此心宽,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会拜托暗堂一剑每月拿解药给你。” 欧阳简不愧是圆滑高手,失控了只一瞬就恢复到彬彬有礼的风度,倾国笑容更是无懈可击,“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时辰不早,我吩咐他们送夫人出宫?” 越嫣然满心嘲讽,换到脸上就只留下勾唇一笑,“不必了,走过一次,我记住路了。”随即对欧阳简抱一抱拳。 欧阳简颔首回她一个点头,开口唤来人。 暗堂一剑守在殿外,他耳力太好,里面的人就算再压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越嫣然跟随暗堂一剑出殿门,两个人跑出好远,他才把她拉到隐秘处轻声质问,“你真对皇上下了毒,还是虚张声势?” “阁下以为宫里的御医都是白吃饭的吗?我前脚出皇宫,皇上后脚就会找人来验银针上的毒,是真是假,一看便知,我虚晃一枪又有什么意义?” 暗堂一剑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当真对皇上下毒?” “不然还能怎样?我活了这么多年,勾心斗角的事一概不通,会做的不外乎杀人威胁人,这天下间大多数的事都不能靠一个杀字解决,那就只能威胁了。皇上同你们这些亡命之徒不一样,他是九五之尊,就算为了天下也会爱惜性命,他有了弱点,我们也不至于太被动。” “你给皇上下了什么毒?” “我用的药要不了人命,也不会损害身体,只是若定期不服解药就会全身奇痒,痛苦难当。毒是我自己研制的,药王庄并无解方,御医们大概一时也没法参透其中的奥秘。我知道用这些邪门歪道的招数算不得坦荡,可眼下我连阁下都对付不了,更遑论对峙皇上。” 暗堂一剑沉默半晌,“对人用毒损福折寿,不到万不得已,行走江湖都不愿出此下策。我送你出宫。” “不必了。” 越嫣然回头对暗堂一剑一笑,飞身走了;暗堂一剑愣在远处望着她的背影,暗叹一声,返身回殿中,对欧阳简躬身拜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欧阳简摸着袖口的龙纹,笑道,“不必处置了,她既然说过要每月给解药,每月去拿就是了;叫御医来验毒研制解药,我虽然不在乎,却也不想落把柄在别人手上。” 越嫣然回客栈时不敢走正门,依旧跳了窗,柳寻仙背着手立在房中,明明还是她离开时的姿势。 脸上的表情…… 说不上可怕,倒也不怎么良好。 越嫣然傻兮兮笑了几声,“总算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了,你晚饭都没吃,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柳寻仙板着脸不回话,越嫣然越发忐忑,磨磨蹭蹭地换下夜行衣,从油纸包里拿出白天买的各样点心,装模作样往嘴里塞,一边凑到柳寻仙身边也想喂他吃。 柳寻仙偏头躲过,“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那会我叫你陪我吃馄饨你就不吃,都这么晚了怎么可能不饿,这一趟出门你能不吃就不吃,能少吃就少吃,就算嫌弃外头的东西,也别任由着性子往死里饿自己啊。” 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柳寻仙气的冒烟,“等我恢复了功力,一定好好整治你。” “知道了知道了,阁主大人天下第一,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之前不是不想带你去尚书府,也不是不想跟你一起进宫,可你现在连快走几步都不能,更别说飞檐走壁,我知道你担心我,你不在,我也不会做什么冲动的决定,快点张嘴,啊……” 柳寻仙被越嫣然闹得没办法,只好张嘴吃了一口桂花饼,嘴里小声念叨,“你出去的时候我吃过了,现在真的不饿。” “我知道你吃过了,我发现买回来的点心少了,哈哈。” “那你还故作姿态,说什么担心我往死里饿自己。” “我要是不随意说点什么,你不知道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呢。” 柳寻仙还没来得及呛嘴,脸颊又被吧嗒了一口,话也在嘴里都忘记了原本要说什么,“你这两天怎么养成习惯了,有事没事就亲我?” “你身上的香味淡淡的甜甜的,我忍不住就想亲近。” 第122章 维王府 一整天都在东奔西跑,好不容易熬到上床睡觉,越嫣然却失眠了。 一并失眠的是柳寻仙。 两个人身子僵硬地瞪着眼,都不敢随意翻身,双双装了许久的尸体,还是柳寻仙打破沉默,“你还没睡吧?” 他开口问她,总比相顾无言好得多,越嫣然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一想到明天要见他,心里就慌的很。” 柳寻仙后悔他开口发问了。 她倒直白,说这话也不避讳他呢。 越嫣然伸出残废的右手,在黑暗中攥紧拳头再松开,笨拙地活动一根根不听使唤的手指,“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都是因为那个人,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对他的恨里掺杂了几成别的感情。” 柳寻仙苦笑着摇头,不知该说什么;越嫣然得不到他的回应,心虚地翻身同他面对面,“今天见欧阳简时,我又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 从前的岳淡然哪里有过高兴的事…… 越嫣然轻笑一声,自嘲道,“你既然派人查过我,大概也知道我同他成婚当日刺杀他的典故了吧。” 柳寻仙的表情晦暗不明,口气带着一点冷,“你刺杀欧阳维的事本是王府的禁忌,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不过我的确查出来的。” 越嫣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一晚发生的是说简单也简单,复杂的大概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心境;我想杀他,最后一刻却后悔了,到底还是下不了手。” “你当初下不了手,再见到他说不定还会重蹈覆辙心软的,不如我们明天就回寻仙阁。” 事到如今,还是他先打了退堂鼓。 柳寻仙心里是有一点负气的,越嫣然却毫无察觉,“我怎么能拿你的命赌?” 第86节 “是不想拿我的命赌,还是不想拿他的命赌?” “总之不能赌,我不会改变主意,也不会因为他动摇。”越嫣然拉住柳寻仙的手,“半年……至多半年,等苏丹青一准备好,我就出来了。” 柳寻仙眸子深不见底,在黑暗中也灼灼如烈火一般,“你还爱着他吧。” 听着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越嫣然的心被重重一刺,舌头也跟着发涩,“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说你喜欢我,我相信,可喜欢就只是喜欢而已;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你爱他爱到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我从来就不敢奢望你对他的感情会因为我就消磨殆尽。” 血海深仇都没法让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她与欧阳维纠缠了十几年,她与柳寻仙才相处了短短几个月,就算此消彼长,也的确没办法消磨殆尽。 可越嫣然半个字也不想承认,摇头摇的像是要把脑子里的执念都甩尽。 “我是怕你再受一次纠结分离的痛苦,你经历过一次,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重来一回,你承受得住吗?” 何必要说出来…… 何必要说的这么直白。 柳寻仙的话让越嫣然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她守不住她的世外桃源,终究还是要回来直面桑田沧海。 月明星稀。 一夜未眠。 第二日,柳寻仙雇了车马,特意在城里绕了一圈,才到维王府拜见。 府里的管家见到越嫣然时,吓的舌头打结,银剑也惊异不已,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个透,躬身问道,“王妃这些日子去了哪里?王爷因为思念王妃忧伤过度,已多日卧床不起。” 怪不得维王府的探子们都消停了,主子不死不活,他们也没处折腾。 越嫣然装疯卖傻不说话,柳寻仙在旁做了一个不算是解释的解释,“王爷刚离开黑虎山,我等就在断崖边的石壁上找到了王妃,王妃五脏六腑皆受损,饿的奄奄一息;最糟糕的是她摔伤了头,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不会说话也不会认人。” 管家一个激动,“王妃摔傻了吗?” 银剑厉声呵斥了一句“大胆”,吓得管家再不敢插嘴。 越嫣然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呆呆看看银剑,再看看管家,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对柳寻仙使个眼色,当是告别。 柳寻仙错以为那就是诀别了,苦笑一声对银剑道,“王妃的心智出了一些问题,也不知是损伤了身体,还是心病所致,恕在下照顾不周,无能为力了。” 银剑将信将疑地看着柳寻仙,轻哼一声道,“既然你早就找到了王妃,为何不立刻将她送回京城?” “我等救下王妃时,王妃生死未卜,我怕王妃有个三长两短,王爷会迁怒我等,私心作祟,便没有立时禀报。” 解释虽然牵强,到底也还算有说服力,当初欧阳维的确是发疯发过了分,牵连了许多人无辜遭殃;何况银剑就算再有本事,也猜不到越嫣然机缘巧合误入寻仙阁,更加猜不到她与柳寻仙有过前世纠葛,两个人的关系是如此非同一般。 多看越嫣然一眼,柳寻仙就觉得他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留下去难免会露出马脚,咬着牙匆匆说告辞。 银剑本还执意留柳寻仙等欧阳维醒过来,被柳寻仙婉言退却;自己主子的状况如此之糟,银剑也没心情多理会柳寻仙的异样,吩咐人送人出门,一手扶残废一样扶着越嫣然去见欧阳维。 越嫣然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之前虽然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见到欧阳维的那一刻她的眼睛还是辣的像切了葱姜。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那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从前的一头乌发白了一半还多,眼窝陷成了两个黑黑的坑,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 当年桃花树下的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飘渺的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越嫣然从头到脚像被人一桶接一桶的泼冰水,冷到极致,痛到麻痹。 银剑试探着对越嫣然道,“王爷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没吃东西,身子撑不住昏过去,下人们硬灌进去的也都吐了出来,要不就是整日整夜的不睡,要不就是整日整夜的昏睡,心痛到难以附加时,就靠无忧来解脱。再这个样子下去,我们不得不着手预备王爷的丧事了。” 越嫣然心里惊涛骇浪,面上一派冷然;银剑望着她空洞的双眼无奈地叹息,走到床边试了试欧阳维的脉门,对守在屋里的丫鬟仆从吩咐一句,“你们下去吧。” “王爷今天服了药,入夜才能醒过来,王妃且坐在这里等一等吧。”银剑说完这句也出去了,越嫣然被一个人留在房中,傻愣愣坐在床边。 从早等到晚,度日如年,中途给她送来的饭她一口没动,天黑了一个时辰,欧阳维半醒过来,嘴里喃喃地说了什么,之后就是压抑的哭声。 越嫣然像被人挖心一样痛苦,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分明神志不清,他困顿之中的哽咽声却比两个人过往发生的一切都要真实。 不知不觉中她也流了眼泪,一开始只是一滴一滴,到最后如山洪泻出般控制不住,等她终于擦干眼泪,平复心境,才故意弄出一些声响。 欧阳维彻底醒过来,朦胧中看到一个黑影,他撑着坐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越嫣然一把抱住,“是鬼也好,是梦也好,别再离开我了。” 不是鬼,也不是梦,否则握在手里的触感不会这么鲜明,欧阳维生怕他一松手就什么都抓不住了,当下恨不得用上全身的力气,“淡然,是你吗?你应我一声。” 越嫣然被勒的肋骨都隐隐作痛,银剑带人应声而入,屋子里一下子亮起光。 “不要……不要掌灯。” 欧阳维近乎绝望,可当他终于看清了抱的人是谁,又惊喜的几乎失声,“淡然,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你……你到哪里去了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快要疯了,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的快要死了。” 欧阳维情绪已然失控,越嫣然却还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般动也不动。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他终于觉出不对,吩咐人将灯端近些。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个人,没错,可她为什么一点情绪都没有,一双眼如从前一般亮晶晶,像是再看他,却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读不懂她眼睛里的内容,他在她眼前挥手,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晃,折腾了半天,可还是得不到半点回应。 这种失控感让他茫然无措。 银剑从头看到尾,终于忍不住上前说一句,“人送回来的时候,说是心智出了问题。” 欧阳维如遭雷劈,“什么叫心智出了问题,谁送回来的,人呢?” 银剑手上做了一个繁复的手势,“说是王妃摔下山崖的时候伤了头,内伤外伤都很严重,休养了几个月才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 “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失去心智,叫御医来,马上就来。” 第123章 失心症 银剑侧眼看看越嫣然,欲言又止,直等欧阳维又催促了一遍,他才叫人去请御医。 欧阳维猜到银剑有话要说,就把屋里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银剑却不敢开口。 欧阳维看了看比木雕还呆僵的越嫣然,轻哼一声对银剑道,“她是真傻了也好,装傻的也罢,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银剑这才对欧阳维说一句,“属下愚见,王妃失踪了几个月,当下又突然出现,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请王爷下令彻查。” 欧阳维何尝不知其中有蹊跷。 可他只想停留在失而复得,一无所知的这一刻,不想再深究一分。 银剑低着头,没看见自家主子的表情,摆事实讲证据又说了一大套,欧阳维一脸痛苦地望着越嫣然,身体里的力气寸寸流失,更因为服食无忧而头昏的痛不欲生,“只要她回来,我就满足了,不会有什么蹊跷的,她是淡然没错。” 这语气明明就是在安慰自己。 银剑长叹一声,不敢苟同,“王妃的容貌虽然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可属下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皮是这几个月新长的,我听闻药王庄私藏一种秘术,可以改变人的容貌……” 欧阳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好了,不要说了。” 银剑急得跪倒在地,“王妃死而复生,去而复返,其中的故事实在不简单,请王爷彻查,以免日后酿成祸患。” “祸患?什么祸患?” 欧阳维的目光冷酷的像刀,银剑吓得不敢抬头,“属下怀疑有人居心叵测,将别的女子易容成王妃的模样,送到王爷身边意图不轨。” “要是真想意图不轨,又何必把她送回我身边,安安静静等我熬到油尽灯枯不是更好?” 银剑连连摇头,“王妃从那么高的山崖掉落,保住性命的可能不出万一,兴许是有人听说了王妃的事,将此女改装易容,再送到王府另有图谋。” “她不是什么此女,她就是淡然,”欧阳维哀声长叹,“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幕后大费周章指示她的人又是谁?皇上吗,皇上巴不得我一病不起,上不得朝堂。” 银剑眉头紧皱,将心中的猜测娓娓道出,“也兴许是驰王殿下的人,这半年间王爷对付驰王一党毫无余力,喻家更是饱受打击,他们为了自保,出此下策想消除王爷的仇恨之心也不是不可能。” 欧阳维冷笑道,“驰王如今与皇上沆瀣一气,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不是送活人,而是送尸体。” 既不是皇上,也不是驰王,银剑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这天下间最不希望王爷死的,不就是那个人吗,王妃是她找回来的,要做手脚,一定是他做了手脚。” 显然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欧阳维明眸闪闪,寸寸骨肉将越嫣然摸了个遍,“我的人我是不会认错的,这是淡然没错,她右手断过,骨头虽然接起来了,到底比寻常人有些不同;脖子后面的那颗痣也在,旁人都没有看过,作假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他说服了自己,却没能说服银剑;银剑明知主子冲昏了头什么规劝也听不进去,索性不再做无用功,斜眼瞥了瞥越嫣然,默默退出门去。 房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欧阳维拉着越嫣然的手哭哭笑笑,直到他在靠墙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行,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不要看我。” 欧阳维摸摸自己骷髅一样的脸,挣扎着想要下床;大约是腿上的力气不足,又或许是被缠作一团的被子绊住了,他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越嫣然紧咬着牙关,忍着没有冲过去。 欧阳维泥一样瘫坐在地上,熬过他人生最狼狈的一个等待,他背对着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反应,他满心期待着她会跑来搀扶他,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欧阳维的心一点点跌落谷底,就算她的神志不清是装出来的,她对他的感情也与从前大大的不同。 越嫣然何尝不是同样的悲哀。 欧阳维支起胳膊,回头看了一眼蜡像一般的越嫣然,跪爬着回到她身边,忍不住又泪流满面,“淡然……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越嫣然脑子混乱到一片空白,干脆闭上眼不看他。 欧阳维见她动也不动,只好背过身拭干泪,起身叫人为他沐浴更衣;再回来时,他脚步还是虚浮的,头发虽然束的整整齐齐,却藏不住半把花白。 越嫣然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欧阳维小心翼翼坐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脸颊,“银剑说你脸上的皮是新长的,掉下山崖时受的伤吗?” …… “你现在不想理我也没关系,别再离开我就好了。” …… “我变成这个样子,你认不出我来了吧,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 “你要是真不记得从前的事就好了,我们之间再没有仇恨,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越嫣然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事,怎么从头再来? 要是让她选择,她宁愿他们两个从来没认识过。 门外响起叫门声,是御医到了。 第87节 欧阳维起身立在一旁,三个御医跟着银剑战战兢兢地进门,大约是这几个月成了维王府的常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准备后事才过来。 三人见欧阳维离了病榻,皆大吃一惊,“王爷多福多寿。” 欧阳维冷笑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你们帮我诊治一下王妃。” 三个人又诚惶诚恐地跪下给越嫣然磕了头,“王妃凤体尊贵,可要悬丝诊脉?” 欧阳维最恨这些繁文缛节,很是不耐烦地回了句,“要是诊的出来你就悬。” 老御医从怀里掏出蚕丝,小心翼翼地绕到越嫣然手上。 越嫣然心里满是不屑,眼中勉强维持一派清明。 银剑见三人诊了半天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不得已提示了一句,“王妃数月前从高处摔伤了头,你等查查她如今是不是心智受损?” 御医试探着说结果,“王妃的脏腑受过重伤,如今已恢复如初,头部遭创的确会影响心智,若只是血块凝结,来日还有复原的可能;要是脑子摔坏了,那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我等也无能为力。” 欧阳维在心里骂了一句“废物。” 银剑替主子问一句,“依诸位之见,王妃是脑子里有血块,还是头摔坏了?” 老御医轻咳一声,不敢把话说死,“要在下等施诊诊治了才知。” 怎么知?扎好了就算,扎坏了拉倒? 欧阳维气的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银剑陪着唉声叹气了一会,试着解劝道,“他们平日里也不是这般庸才,每每遇到王爷的事,才一塌糊涂,失了冷静。不如派人去苏家请人来为王妃看病?” 欧阳维眼中的冰冷一闪而过,居高临下望着银剑道,“去苏家请人是为了探查她的身份,还是真的找人为她看病?” 银剑被拆穿了心思,索性不遮掩了,“何不双管齐下。” 欧阳维看看越嫣然,对着银剑叹息无声,“我知道不让你查清楚你是不会死心的,你去查就是了。” “可还要去苏家请大夫?” “找苏丹青来,我虽然厌恶他,却也只有他能对淡然尽心尽力。” 银剑愣了愣。 当初他家主子缠绵病榻的时候还一心想要苏丹青死,如今轻而易举就一改初衷,“药王庄的老庄主才过世不久,罗刹医仙还在守孝,恐怕不能离门。” 欧阳维也不纠结,“既然如此,苏千顺一十九个弟子里面,怎么也要请来一位。” 银剑领了命,人还没走出门,又被欧阳维叫了回来,“派人去的时候不要说是为王妃看病,只说医治我就是了。” “属下明白。” 等银剑出门,侍女们就把预备好的饭菜端了进来,“王爷要奴婢等伺候王妃用膳吗?” “不用了,都下去吧,我自己来。” 欧阳维起身时一个踉跄,手不经意的扶住头。 越嫣然预感不祥,也不知是不是他在耍花招试探她。 好在欧阳维马上就恢复了笑容,走过来将她领到桌边做了。 桌上摆的都是从前她爱吃的菜,欧阳维自己不吃,却一勺一筷喂她吃饭。 越嫣然被伺候的满身不舒服,一度想拿过筷子自己吃,都被他若有心似无意地躲过了。 一顿饭吃的如坐针毡,越嫣然味同嚼蜡,生怕自己会露出马脚。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吃素,冷不丁吃荤,满身都不舒服。 从前她对柳寻仙的厌恶荤腥一直都没办法感同身受,如今才稍微有那么一点理解。 欧阳维从头到尾只是默默对着她笑。 那笑容,极尽温柔,又极尽哀苦。 第124章 晨昏暗 “尝尝翡翠虾仁,你从前最爱吃的。” 欧阳维把筷子伸到她嘴边,她不得不张嘴接过来。 即便王府里的用料是最新鲜的活虾,菜品烹制精细,越嫣然还是尝出了一点腥气。 她明明是皱着眉头吃下去的,他却视而不见,虾仁,鳜鱼,水晶肘子,红烧肉,鸭血汤……他一样不落地喂她,桌上的几样素菜倒是一点没动。 越嫣然一度以为他是故意要折磨她。 转念又觉得是她自己多心了。 她从前很喜欢吃这些家常菜,只是这几个月被硬拗的口味改变了,欧阳维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一顿饭吃到现在还算相安无事,越嫣然嘴角染上了菜汁,欧阳维笑着伸手过来为她擦干。 越嫣然隐约觉出危险,下意识地往后躲,欧阳维对她的推却很是不满,手指迟迟不离开她的唇,动作温柔轻缓地流连,他的身子也越发靠近,直到两个人鼻尖碰鼻尖,他才把手从她唇边移开,转而捏住她的下巴,送上他的唇。 越嫣然迟疑的一瞬间,欧阳维就不管不顾松了另一只手里还端着的碗,抱着她动情辗转。 瓷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里面的稀粥糊了一地,汩汩冒着热气。 越嫣然的血液同时间一起凝结。 像是怕她会突然挣扎一般,欧阳维的手越收越近,她被他禁锢在怀中,脑子一片空白;等她终于找回一丝理智,他已经抱着她扑跌到地上。 越嫣然以为欧阳维要得寸进尺地做什么,大力出手想推开他;可欧阳维却像没有半点力气一般,身子松懈瘫软,头也不自主地垂着,才束好的头发散落下来,扑到她脸上。 他的笑容明明还在脸上,人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越嫣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一时心痛难忍。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七手八脚将昏倒在地的主子抬到床上,侍女们随后进房,将越嫣然也搀扶起身。 银剑对着越嫣然说了句不是解释的解释,“王爷身上的无忧毒发了。”一边留心看她的表情。 看到的也只有面无表情。 不管她的心是什么颜色,面上就只剩下透明。 她从前装过一次疯,如今再装一次傻,又有什么难。 越嫣然跌倒时摔到了碎裂的粥碗上面,衣裙都弄脏了;银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长叹一声,吩咐侍女带越嫣然沐浴更衣,去客房休息。 侍女大概也听说王妃变成了傻子,人前不敢多话,人后倒少了顾忌,帮忙洗澡时,对着她身上的伤小声议论了几句。 要是她们知道她把那些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越嫣然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弄,换衣,梳头,脱鞋,一直到被七手八脚塞到床上。 等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房中一片黑暗,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开始她以为自己会哭,可过了好一会却还是两眼干涩。 大概是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把要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往后的日子,喜怒哀乐都不再属于自己,虽然之前就预想过她与欧阳维的重逢不会太容易,可实际发生的状况,还是超出了她原本的预想。 柳寻仙说的没错…… 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一脚踏回,他们都已无路可退,只希望苏丹青早些预备妥当,把她置换出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困顿中,越嫣然想起了柳寻仙吹的那首苍凉凄美的箫曲。 宫墙囹圄的无数寒夜,名噪一时的冷情剑客,是不是也因为思念亲人,吹奏过无数次。 辗转反侧到天将明,越嫣然听到了轻而不闻的开门声。 她知道进房的是欧阳维。 他的脚步虚浮,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欧阳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落座,之后就再没有一点动作。 安静的空气反而让越嫣然更加焦躁,她不知他在用什么样的表情看她,更不知他心里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僵持中,欧阳维显然更有耐心,越嫣然没办法再装睡下去,默默睁眼醒来。 她看到是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晨昏交替,房里的光微弱苍白,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隐约觉得他的笑容与昨天一无二致。 “我吵醒你了吗?”欧阳维礼貌地问一句,语气里却没有试探或愧疚的意思,他脱掉鞋爬到床上,躺到她身边,“醒来后看不到你,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场梦……还好,他们告诉我你在这。” 她也希望他们之间就只是一场梦。 欧阳维大概又头痛了,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着头顶,“有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可我今天想跟你说……不管你清醒不清醒。” “当初是我自己放弃了皇位,一半是因为你,另一半,是因为我自己,我虽然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身负天下的资质。我连做一个臣子都做不好,又怎么能做一个好皇帝。” 他说的没错,做臣子肚里要撑船,想做一个好皇帝,更要心怀天下。欧阳简做得到的事,欧阳维大概做不到,他虽然学了那么多年的帝王策,学到的也只是皮毛表象而已。 毕竟事事的精髓都不是靠一个学字就能得到的,学文学武都是一样,天分比勤奋更重要。 欧阳维轻轻抚弄越嫣然的长发,嘴边挂着淡淡的浅笑,“有些东西近在咫尺,却注定求不得,譬如皇位,譬如你;也许我应该像当初放弃皇位一样,干净利落的放了你,人怎么能同天斗?” 越嫣然也曾想过他与欧阳维的事到底该归咎于谁,天命也好,人祸也罢,追究下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淡然,你怨恨我吗?” “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这么执着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成婚的那年师父就告诉我真相了,我原本下定决心要放弃你,可中途又犹豫了,不顾劝告跑去闹婚宴,掀了你盖头后,我又没有勇气带你走了……” “之后的三年更是煎熬,要是我知道我们之间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我宁愿当初把对你的执念都埋在心里。苏丹青虽然心软,却也算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五年,十年,你会爱上他吧,夫唱妇随,一辈子快乐顺遂。” …… 兴许是房间太安静的缘故,欧阳维的嗓音黯哑沧桑,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掺杂着欲哭无泪的无奈。 欲哭无泪的何止是他。 越嫣然眼中也是一阵酸涩,她忘记的那些过往片段,伴随着他的娓娓道来,一幕幕在眼前重演。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她大概都不会爱上苏丹青。 遇上欧阳维是越嫣然这辈子最痛苦,也曾是最甜蜜的事,他的出现,让她前半生注定不会快乐顺遂;就算他当初不使手段把她摄到身边,她也会想方设法跑到他身边。 第88节 欧阳维伸手将越嫣然搂在怀里,修长苍白的手指略过她的脸颊,脖颈,手腕;他的呼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你还爱着我吧?” 越嫣然极力想让自己更平静一些,心跳却还是犹如鼓鸣。 “从前我一直都不敢肯定你对我的感情,直到大婚当晚你拿剑对着自己;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有多爱我,可谁知,情爱二字竟然也是杀人的利刃。” “我以为你执意求死是因为不够恨我的缘故,如果你足够恨我,大概就狠得下心杀了我,而不是去伤害自己,可算计到最后,我还是算错了。” “我不知道如今支撑你活着的理由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心存感激。就算你真的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再也不是我爱的那个人都没关系。” “拂晓将至,黎明在望,即便你回来是为了永远的离开我,我也是开心的。只要你活着,活的开心,我就开心了。” …… 越嫣然一时间觉得他把她看透了。 …… “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不过既然你肯回来,想要的就不是我的命,你从来要的都不是我的命。” 欧阳维常常自暴自弃的想,要是她肯要他的命就好了,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如果你真傻了,就当我自言自语跟着你一起犯傻吧。可若是我说的话你听得见,也听得懂,就不必再委屈自己了。” 有那么一瞬间,越嫣然几乎要开口说话了,可借着清晨射进屋里的第一缕阳光,她看到了他的脸。 欧阳维的目光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却独独少了一丝清澈。 越嫣然苦笑着把千言万语尽数咽了回去。 月老在他们的姻缘红线上系了一个大大的死结,注定以悲剧收场的事,无论过程怎么改变,结果都不会改变。 他给她最后一个叫停的机会,她自己放弃了。 七年赌局,由此开始。 第八卷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125章 当局者迷 维王府发生了三件奇事。 维王的病好了。 失踪几个月的维王妃又回来了。 维王妃傻了。 药王庄受邀来京的四位神医,为越嫣然诊症过后都异口同声地断定,维王妃的确曾受过致命的重伤,如今虽然内伤外伤都痊愈了,头上的伤却不可逆转,以后恢复正常的可能性也很小。 府中众人无不唏嘘,维王却满不在乎,非但没有嫌弃成了废人的维王妃,还宠爱她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二人不但每日同吃同睡,王妃洗漱,梳头,更衣,洗澡,都由王爷亲自包办,别人想插手都插不了。 王府里的丫鬟们都暗暗标榜维王殿下的痴情,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们主子伺候人的手艺实在太差,早起帮王妃穿衣洗漱都能拖半个时辰,衣服带子永远系的乱七八糟。 还好维王妃成了傻子,否则早就急了。 还是管事的嬷嬷手把手地教,欧阳维才学会了怎么替人穿衣,梳头,画眉,点唇,涂胭脂;磨练了一个月,越嫣然终于不再以头顶鸟窝,衣衫凌乱,眉重腮红的疯女人形象示人了。 日子过的顺遂,却也艰难,她越来越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欧阳维,夜深人静时也会偷偷地妄想,要是自己真傻了就好了,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也不用日日忐忑不安,担心会露出马脚。 其实有许多时候,越嫣然都错觉她的那点盘算已经暴露在阳光下了,只是他不拆穿,尽心尽力地配合她演戏而已。 欧阳维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闭门谢客,不理朝政,带着越嫣然吃喝玩乐,拜拜佛,逛逛街,听听戏,天气好时出城骑马。 维王府的众人都心疼主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得不到一个回应,欧阳维却仍旧把这些小事做的甘之如饴。 三个月时光飞逝,苏丹青如约进京。 欧阳维猜到苏丹青来的不简单,他在他眼里就是一桶随时会爆炸的火药。 其实苏丹青从进到维王府的那一刻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要做的事,在三个月前就着手开始了,最后拿自己当掩护送货物进京为止,烫手的山芋已经移交到别人手里。 越嫣然见苏丹青被奉若上宾请进府,终于放下悬了几个月的心。 欧阳维只觉苏丹青的笑容比从前阴险诡谲,一有机会就要挑衅,“王府存留的救心丹用完了吗?此次上京我又带了一些献给王爷。” 两人早就撕破脸皮,摆到明台上的两看生厌,也比违逆本心的虚与委蛇省去了许多麻烦。 欧阳维一手搭在越嫣然的手上,对着苏丹青失声冷笑,“上回药庄上的四位神医都信誓旦旦说王妃摔坏了脑子,复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苏神医这一趟亲自来,是想出了什么妙手回春的法子?” “有没有要试了才知道。”苏丹青面上一派淡然,嘴角的笑容更惹人讨厌,“不知王妃右手腕的伤好了没有。” 欧阳维眯起眼,“听闻苏庄主丧父不出半年,如今身服重孝?” 他身上穿的粗麻衣服他看不出来吗?苏丹青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神色终究没有初时一般平淡。 “苏庄主数月前病了一场,老庄主丧事过后却康复如初,江湖以讹传讹,传成了奇事一件。” 苏丹青自然也不甘示弱,“王爷不也一样才大病初愈吗?” 越嫣然默默看着二人,不知该哭爱笑。 银剑上前拜道,“苏庄主为王妃的诊症要紧。” 欧阳维轻咳一声,半点没有从越嫣然身边离开的意思;苏丹青也不在意,径自上前,捏起越嫣然的右手为她号脉。 “每日施针,兼服汤药,七日之内要是没有什么改善,恕在下也无能为力。” 苏丹青话音刚落,欧阳维就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想不到这天下间有苏庄主也无能为力的病症。” “在下才疏学浅,解不了合欢蛊,也解不了人月圆。” 他回话时语气虽淡漠,到底还是刺到了欧阳维的痛处;越嫣然的眸子闪了闪,低下头掩盖住表情。 “在下为王妃施针的这些日子,请王爷与王妃不要同房。”话说得不客气,偏偏又是和颜悦色说的,欧阳维明知他在故弄玄虚,也只得咬牙忍了。 苏丹青对越嫣然若有似无地一笑,越嫣然自然领会他的意思;棋已开局,苏丹青落了第一个子,她与欧阳维只剩最后这短短几日。 苏丹青住下的第一晚,王府就发生了刺客事件; 银剑生怕来人调虎离山,府中精锐尽数守在欧阳维与越嫣然身边;刺客武功与轻功都是一等的好,追捕的侍卫忙作一团也没能抓到人。 第二日又有些不平静,来探路的人不止一个,声东击西,各处游走,侍卫们无功而返。 第三日,合府严阵以待,一整夜却什么也没发生;第四日第五日也一切如常,欧阳维虽然怀疑连日的事件同苏丹青有脱不开的关系,他却还猜不到布局的人最终目的是什么。 第六日入夜,欧阳维正在房中喂越嫣然用饭,门外却突然吵闹成一团。 刺客人数众多,银剑与几位高手也都迫不得已陷入混战;维王府的府兵摆好箭阵,不及动手,越嫣然房中就闯进一个蒙面人。 个子小小的,黑布后面的眼睛亮闪闪,越嫣然一眼就看出了是谁。 杨十三郎手里拿的是剑,不费什么力气就将越嫣然掳在怀里做了人质,“王爷再不叫你的属下停手,我就让你的爱妃血溅当场。” 这小东西公报私仇,抓着她不是捏就是掐,力气都用上了十成。 更奇怪的是,他什么时候学起了剑术? 莫非是柳寻仙把她教给他的心法口诀转教给杨十三了? 欧阳维推开门,喝止银剑等停手。 同银剑对打的人,越嫣然也不费什么力气就认出是谁了。 不出短短几个月,这家伙的剑术又精进了,同从前一度暗堂排名第二的前辈对打还略占上风。 一院子黑衣男女都应声停手,其中不乏暗堂中人;那几个眼睛望着越嫣然不放的,是寻仙阁的侍子侍女。 半年之期未到,柳寻仙的内力想必还没有恢复,何况他本人身份特殊,轻易是不敢出现的。 欧阳维负手走到庭院中央,“诸位要什么,直管说就是了,请先放了我妻子。” 话虽然是对着杨十三郎说的,一双眼却紧紧盯着越嫣然。 “我家公子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想从王爷手上买下春怡楼,可王爷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公子没有办法,也只好出此下策,要是王爷把你的手从花街抽出去,我等自然会把王妃双手奉还,否则,献给王爷的就只是王妃的尸体了。” 越嫣然知道杨十三郎口里的公子就是明司一笔,却不知他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是有人特意教他的,还是他知晓了其中内情。 欧阳维眼看杨十三郎泄愤一般在越嫣然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住手……我把春怡楼送给阁下就是,银剑,去拿地契房契。” 越嫣然忍着胳膊上的痛,狠瞪了杨十三郎一眼。 杨十三郎挤眉弄眼朝她做鬼脸,偷偷在她耳边嘲笑一句,“活该,气死你。” 暗堂一剑立在一旁看热闹,唉声叹气直摇头,脸上的表情分明也是幸灾乐祸。 越嫣然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把这群人得罪了的。 大约是因为柳寻仙。 人都说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满满一院子的人,只有欧阳维心痛的不能自已,看向越嫣然的表情也满是自责。 越嫣然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伙人精心上演的一场骗局,是为了骗欧阳维,又何尝不是为了骗她自己,他和她之间若没有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她恐怕没法说服自己干脆的放弃。 如今,各方势力,一双双眼睛看着,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做了见证,她想懦弱,想回头,想变节,甚至想明白透露悲伤的情绪,都是不能了。 银剑从房中取出春怡楼的地契房契,递到暗堂一剑面前。 暗堂一剑只是冷笑,并不出手接,杨十三郎更是满眼不屑,“王爷是在戏耍我等吗?请你先派属下去户部报备,再将你的人一个不落撤出春怡楼与花街,纸上文章与实际功夫都做好了,三日后再拿房契地契来春怡楼换人回去。”话说完,就劫持着越嫣然,同暗堂一剑一前一后飞身出王府;前来助阵的黑衣人也四散跟着跑了出去。 欧阳维目光清冷,望着越嫣然的背影对跃跃欲试的银剑等人下吩咐,“不用追了,着人去户部报备,叫他们都撤出花街。” 银剑怎么肯应,“王爷三思……” “没什么三思不三思的,少了春怡楼,另寻址重头再来就是了。既然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人人都知道春怡楼有秘密,我们留它也无用。” 第126章 局外之人 众人出了维王府就四下分散开来,杨十三郎带着越嫣然一路狂奔,嘴上还不忘低声抱怨,“死丫头重死了。” 越嫣然只默默偷笑,跑到半路才小声说了句,“不用跑那么快,欧阳维不会派人来追的。” 杨十三郎眨巴眨巴眼,抽身把越嫣然甩到一边,恨不得在她胳膊上再补几刀,“你轻功不是很好吗?赖在我身上干什么?自己不会飞?别仗着你是妹妹就妄想我当牛做马。” 第89节 妹妹?当牛做马? 越嫣然满心吃惊,“你知道了?” 杨十三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转移了视线,“刚才刺你那一剑,是报你下毒之仇的;七七离魂散毒消之后,我只想下山杀了你,大哥为了保住你的一条小命,就把真相都告诉我了。” 既然他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那其他的事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越嫣然讨好似的走到他面前,“当哥哥的背一背妹妹怎么了,你刚才拿剑伤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杨十三郎轻哼一声,“我只比你早出生了一刻钟,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小?何况你比我还高。” 嘴上这么说,一边却拉过越嫣然受伤的胳膊查看伤口。 才刚他下手很有分寸,她胳膊上的剑痕只是看起来恐怖,其实没流多少血。 越嫣然一脸委屈,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杨十三郎被她的杏仁眼盯的于心不忍,只好撕下里衣为她包扎。 一边包扎,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亏你当初下得了手,七七离魂散那么缺德的毒也往我身上用,你知不知道那四十九天我受了何琼多少作弄。那死丫头仗着我看不见,没内功,天天折磨我,我受她屈辱都是拜你所赐。” 越嫣然强忍着笑,故作一脸正色道,“你出手那么狠,我怎么敢对你留情面。” 杨十三郎负气地哼了两哼,“我这个哥哥还比不过一个外人吧。” “什么外人,你不是口口声声叫他大哥,说他是你最亲近的人吗?何况他名义上还是你的师父,我在你们两个面前才是外人呢。” 杨十三郎被噎的无言以对,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大少爷大概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布条不是缠轻了就勒重了,越嫣然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苦着脸忍了。 杨十三郎红着脸闹腾了半天,终于布条缠到越嫣然胳膊上了,轻哼一声,背过身把她负在背上,“从前我不知道也就算了,今后你我要一条心,毕竟我们才是骨肉至亲一家人。” 看来他还不清楚她与柳寻仙在灵位前私定终身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越嫣然心里一暖,嘴角忍不住笑意,“知道了,哥哥。” 要不是两个人身高差一个头,她倒不介意被宠爱;可眼下的情形,明明像是她在欺负小孩子。 越嫣然想了想,还是从杨十三郎背上挣下来,快走几步跑到他前面。 杨十三郎在后头虎视眈眈,“你飞那么快干什么,比脚力吗?你赢了我又怎样,没有我带路,你压根就不知道去哪里。” 越嫣然一路风驰电掣,直到跳出城墙,才笑嘻嘻地等杨十三郎追上她。 杨十三郎气呼呼地看着越嫣然,“都是从小学的,我怎么什么都不如你。” “师父不一样啊。我的师父全心全意教我,你的师父压根就不想教你。” 杨十三郎愤愤不平了一会,还是默默咽了这口气。 两个人索性不着急了,左右并排慢悠悠地走。 越嫣然借着月光看杨十三郎的侧脸,心里一阵阵发酸,“他把剑法教给你了?” “我逼他的,原来他一直不肯告诉我的秘密,也都一并告诉我了。可惜多心经是至阳的武功,寒剑剑法至多我只能练到第三层。”杨十三郎眼中闪过一丝哀色,看向越嫣然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你想说什么就说啊。” “你真喜欢欧阳维?” 他话一出口,越嫣然就后悔自己打破砂锅,她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偏偏问她的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剩的血亲。 “哥哥……”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那些情情爱爱的是怎么回事,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 原来又是一个无心人。 越嫣然一时对他无比艳羡。 “让别人爱你,还不如让别人怕你,”杨十三郎若有深意地看着越嫣然,“大哥那么喜欢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心意吗?还有那个苏丹青,他交人时我与他见过一面,也算是个有胆有识有担当的男人,只是武功差了一些。” 何止是差了一些,苏丹青分明一招半式都不会。 越嫣然不知该说什么接话,杨十三郎望着她,目光凌厉,“你和大哥的计划要是行得通也就罢了,要是行不通,我会亲手杀了欧阳维。” 他说杀就一定是要杀的,当初杀师都下手不留情面,对仇人就更不会心存怜悯了。 越嫣然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从脚底寒到头顶。 杨十三郎明知他触了越嫣然的痛处,面上却还一派坦然,“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已是大大的不妥,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容忍你;可从今晚后……你别想再同欧阳维有半点瓜葛。” 越嫣然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最后通牒从他嘴里说出来,她竟难过的无以复加。 怪不得柳寻仙一直都不敢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他,否则以他的脾气,跑出去闯祸是一定的,搞不好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越嫣然面生愁容,杨十三郎也没了说话的心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尴尬的走了一会,彼此都觉得不舒服,杨十三郎抢先飞身出去,越嫣然随后,二人你追我赶一直跑到村口一所隐蔽的民居。 越嫣然前脚才踏进院子,柳寻仙就从正厅冲出来,迎上前一把将越嫣然搂在怀里。 惊鸿一瞥,越嫣然也很惊喜,三月未见,他好像比之前更美了。 杨十三郎冷眼看着两人一抱就抱个没完,眉毛要挑上天了,嘴里更是风凉话不断。 偏偏柳寻仙与越嫣然都听而不闻。 “这些日子你好不好?” “好。”越嫣然一边应,一边哎呦叫了一声。 柳寻仙忙推开她问怎么了,杨十三郎在旁气的牙痒痒,“刚才你还好好的呢,一见到大哥就大呼小叫。” 越嫣然低头看看殷红的衣袖,“大哥碰到我的伤口了。” 柳寻仙这才看见她胳膊上缠着乱七八糟的布条,“怎么会受伤的?谁伤的你?” 越嫣然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十三郎,“还能有谁,我的好哥哥。” 她说这话原本只是调笑,谁知柳寻仙竟当了真,瞪着杨十三郎,眼中满是杀气,“十三,你这是干什么?” 阁主大人还不知哥哥妹妹认成了一家亲,错以为杨十三郎对越嫣然仇视不减。越嫣然生怕小事化大,忙笑着解释了一句,“大概是怕欧阳维不相信使的苦肉计吧,哥哥下手不重,都是皮外伤,你不用在意。” 始作俑者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柳寻仙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牵着越嫣然的手进屋去包扎伤口。 两人都绝口不提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杨十三郎却摇头晃脑地问个不停。 结果…… 谁也不理他。 柳寻仙帮越嫣然重新包扎伤口,暗堂一剑与寻仙楼的侍子侍女也陆续进院。 杨十三郎见到何琼,哼了一声就溜到后堂去了;越嫣然笑着对柳寻仙问一句,“是不是那一个月他受了不少折磨?” “何琼受了不少折磨才是真的。” 暗堂一剑轻咳一声,上前对柳寻仙拜道,“阁下拜托我等做的事,我等全力以赴完成了,来日有需要二位配合,在下也不会客气。” 越嫣然摆手笑道,“只要不伤天害理损人命,尊使都不用客气。” “伤天害理的事绝不会让二位染指,只不过这损人命之事……” 越嫣然还在皱眉,柳寻仙已抢先答了句“明白”。 “维王眼线众多,这庄子瞒不了几日,请诸位明天转到花街的一处赌坊落脚。” 话一说完,暗堂一剑就飞身不见。 柳寻仙与越嫣然面面相觑,望舒等人上前对越嫣然笑道,“多日不见,婢子等对小姐十分想念。” 十几个人一下子对她客客气气,她反倒不知所措起来,“我对你们也十分想念。” 柳寻仙在一旁似笑非笑,“人家说想念你只是出于礼貌,你回了这一句,反倒显得虚情假意。” 越嫣然一脸无奈,“我原本就不善这些社交辞令。” 望舒等人笑成一团,三两结伴,进房换衣,越嫣然看了一眼后堂,正色对柳寻仙问道,“那女子,可在庄上?” 柳寻仙点头一笑,“七日前,苏庄主亲自送人过来的。” 第127章 李代桃僵 “她长得像我吗?” “一模一样。” 柳寻仙啧啧惊叹,“除了心智不全,容貌身材颦笑都没有大的差别,只是你身上的伤……” “我身上的疤痕都消除了。” “他帮你的?” 越嫣然轻笑一声,言辞间颇有唏嘘之意,“大概是良心上过不去,又或许只是觉得伤疤太碍眼,我之前就猜到他不会对我身上的痕迹坐视不理。” “除伤疤的时候,疼吗?” “维王府的祛痕膏都是天下的珍品,比雪融生肌膏还厉害。” 这算是避重就轻地打了一个太极? “我能看看吗?” 柳寻仙一脸正色,越嫣然却嗤笑出声,“这可是院子呢,你要在这看吗?” “当然不在院子里。”明明是简单的一件事,柳寻仙却被越嫣然的调笑语气弄得不好意思,面上也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越嫣然许久不见他羞怯的模样,一时心动,凑上前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二人手拉着手进房;杨十三郎躲在窗后看的咬牙切齿,何琼与织女还不识趣地在他身后说风凉话,一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越嫣然被柳寻仙带到东屋,那替身的女子正木雕一般坐在床边。 柳寻仙说的不错,就算是她本人看到床边的女子,也会生出谁是谁非的恍惚之感。 越嫣然走过去将人细细打量一番,扭头对柳寻仙笑道,“她怎么在你的房里?” 柳寻仙轻咳一声,“苏庄主把她送来之后,一直都是由望舒几个照顾,我料到你回来会想看看她,就在他们出门之前将人领到我房里来了。” “哦?那你们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没做什么吗?” “你又拿我开心了。”柳寻仙明知越嫣然说胡话逗他,哭笑不得只是摇头。 越嫣然抿着嘴点点头,笑着对柳寻仙道,“咱们做一个游戏好不好,你出去等着,我们两个都换身衣服,换好了你再回来辨认,看看能不能分清楚谁是越嫣然,谁不是。” 第90节 柳寻仙原本是推却的,拗不过越嫣然执意如此,只得出门去等。 越嫣然走到女子面前,将她发髻梳散,又脱了她的衣服查看她的肌肤,再为她换了一身新装;她自己也匆匆做好准备,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 柳寻仙在外头等了一刻钟,敲门问里面准备好了没有,连问了几声都没人回应,他索性也不多话,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两个女子长得一模一样,都披散头发,面含微笑坐在那,远远看着的确能以假乱真,可等他走近到能看清人脸,他眼中就只有越嫣然了。 越嫣然望着径直朝她走来的柳寻仙,心里一阵暖,又莫名生出担忧,垂下头哀哀叹了一口气。 “你看出来了是吧?” “一点也不难,你们两个的音容笑貌虽然分毫不差,可是从眼睛里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越嫣然侧身去看那女子的眼睛,看了半天也理解不了柳寻仙所谓的端倪在哪里,“只希望欧阳维没有你这样的好眼力吧。” 柳寻仙默然不语,将女子带出去交给何琼,回来时,越嫣然已束好头发,躺在床上。 柳寻仙吹灭了房中的灯,轻手轻脚地脱衣上床。 两个人并排躺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房中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不出多时,越嫣然错以为柳寻仙睡着了,两行泪再也忍不住,一流不止。 泪无声,却并非不留痕迹;柳寻仙一开始只默默的不说话,最后终于忍不住,翻身将越嫣然抱在怀里,“你哭出声吧,不要强忍着为难自己。” 越嫣然精心伪装了这许久,被柳寻仙的一句哽咽激的全盘崩溃,靠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杨十三郎对她说从今晚后不可同欧阳维有半点瓜葛时,她就想这么做了…… 或者更早到她被拖出维王府时,欧阳维看她的最后一个眼神…… 又或者更早到一群人冲进来挟持她时…… 再或者更早到,见到苏丹青的那个瞬间…… 她自己选的末路,走上去到底还是经历了一番撕心裂肺。 原来生离的怅然若失,比当初万念俱灰的死别,还要痛苦几分。 柳寻仙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越嫣然,进王府前,她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可他还是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掩藏不住的纠结不安,和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酸涩期待。 事到如今,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一切又走到了一个新的开始。 三日后,银剑如约到春怡楼交换人质。 越嫣然换了一身黑衣,蒙面只露一双眼睛,隐身在寻仙楼的侍子侍女中间。 杨十三郎验了房契地契与官府文书,笑着对何琼使个眼色;何琼与望舒将越嫣然的替身从后堂搀扶出来,送到银剑面前。 越嫣然躲在人后,心跳到了嗓子眼。 银剑大概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才要上前带人离开,他身后的一个暗卫却抬手示意他不要妄动。 那暗卫揭下面具,原来竟是欧阳维。 越嫣然早就觉得那暗卫身上有种莫名的违和之感,如今看到庐山真面,还是吃了一惊,屏风后的柳寻仙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欧阳维之前就一个不落地将杨十三郎同一众侍子侍女审视了一遍,当下更是目光凌厉,一步步走到那个同越嫣然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面前,神情冷漠,嘴角更隐隐含着嘲讽。 场面僵持,满堂人都屏息以待,那女子却突然对着欧阳维露出一个纯净如阳的微笑。 越嫣然被那一笑晃瞎了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不曾在欧阳维面前露出过这种无怨无恨的笑容了。 欧阳维起初只是诧异,眼神一点点变柔和,面上所有的暴戾,不甘,怨愤都渐渐化成释然,眼角滑下两行泪,将那女子轻轻搂在怀里。 越嫣然心如刀绞,全身的力气一瞬成空,她眼睁睁地看着欧阳维满是爱怜地抱起她的替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苏丹青被暗堂众人护送到钱庄与众人相见。 他这么早被欧阳维送出王府,是越嫣然始料不及的。 “欧阳维看出什么蹊跷了吗?” “大概……是没有,你被劫持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欧阳维。今天一早他派人送我出城,说王妃的病不治了。他的人走了之后,我绕了一圈,才敢偷偷到京郊的农庄去找你们。” 越嫣然心里沉沉的像压了一块石头,“合欢蛊……你是怎么做的?” “还能怎么做,只能给她真的也种了合欢蛊。” 越嫣然面生愧意,苏丹青却没有一点内疚的意思,“有欧阳维的陪伴与宠爱,你还怕她受苦不成。” 他说话的语气隐藏着几分厌恶与不甘,柳寻仙察觉异样,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内情,那女子的身份不简单吧。” 苏丹青原本是打算瞒着越嫣然的,不想还是被柳寻仙发觉了,索性也不再隐瞒,“那女子是岳思卿。” 连名带姓,叫的一点也不客气。 越嫣然目瞪口呆,柳寻仙却波澜不惊,“想必是尊夫人聪慧善察,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说了一些不要连累无辜之类的话;一边又手握把柄出言威胁,要你替她变脸的吧?” “她已经不是我的夫人了,”苏丹青冷笑一声,“为了做你的替身,陪在欧阳维身边,她自愿在身上种了合欢蛊,又喝了迷蒙心智的汤药。” “迷蒙心智的汤药……是迷心汤吗?那东西会真损智伤命,她竟为了欧阳维做到这种地步?” 越嫣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嗟该叹。 柳寻仙轻哼一声道,“依我看,岳思卿也不光是为了一个情字,她要是不服药,恐怕做不出纯洁无暇的样子,谁会嫌手里的筹码少呢?多一个孩子,来日就多了一分权利。” 再说下去就要在苏丹青面前漏嘴了,越嫣然忙胡乱支吾一句敷衍过去,“岳思卿的失忆能维持多久?” 苏丹青看了一眼话说一半的柳寻仙,“岳思卿如今的心智同一个两岁的孩童差不多,可迷心汤的药效维持不了多久,她的记忆会一点一点地回来,要是不定期再服药,不出一年就会恢复如常。” 越嫣然神情恍惚地顾自点点头,柳寻仙与苏丹青面面相觑,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杨十三郎上前拍了拍越嫣然的肩膀,“这边的事做完了,我们先回山上,你就在这里安心换脸,为兄一有空闲就来看你。” 一个“为兄”把一屋子的人都逗乐了。 杨十三郎气的咬牙,“你们笑什么,我本来就是她哥哥。” 越嫣然对杨十三郎眨眨眼,稍稍收敛了面上的哀色。 柳寻仙也走过去摸摸杨十三郎的头,对苏丹青问道,“换好的新容貌能维持多久?” “少则五年,多则十载,就算做得再好,原本的容貌也会一点一点地变回来。” 第128章 改头换面 “岳思卿呢?” “也是一样。她原本的容貌同你大相径庭,露出马脚是早晚的事,运气好的话,现在的脸应该能维持七年。” 越嫣然望了一眼柳寻仙,发觉柳寻仙也正在看她。 他眼中的情绪晦涩不明,看似平静无波,实则一派汹涌。 “我的新容貌是什么样子?” 苏丹青笑着摇摇头,“妖冶的不可方物。” 话一出口,柳寻仙干脆皱起眉,杨十三郎也很是不满地撇了撇嘴,他家的女人虽美,却从来都是艳而不妖,冰山美人。 苏丹青对柳寻仙轻笑一声,挑眉道,“她为了你自落风尘,不贴副相匹配的相貌如何立足?我倒是不介意做七年的解药,只怕她不肯。” 话明明直指越嫣然,却偏偏只看柳寻仙,弄得一个两个都哭笑不得。 越嫣然的确是不肯的,苏丹青于她来说是个太特别的存在,稍不小心,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会打破,最后的结果注定得不偿失。 苏丹青的提议虽然是以调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他却也满怀期待。 越嫣然没法当做没听到的话,就只能举重若轻,随口敷衍了过去,“你现在身服重孝,就算要做解药也得三年之后。” 柳寻仙低头轻笑一声,带着看热闹的杨十三郎与一干众人都回避了。 苏丹青从木箱里取出预备好的模具,药膏,“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叫停了,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越嫣然看看模具上的那张脸,笑道,“我之前一直都觉得自己的长相太文弱了,你做的这个很好,起码看上去不是任人欺凌的良善之辈。” 天知道苏丹青有多喜欢越嫣然从前的容貌。 看似亲切淡然,实则生人勿进,只有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个中好处。 想着想着,苏丹青就长叹一声,“相貌相貌,七分相,三分貌,容貌如何只是其次,你的心是什么样子,脸就是什么样子,想翻天覆地大变化,恐怕是做不到。” 越嫣然也叹了一声,莞尔笑道,“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我都记起来了,你印象中的岳淡然和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越嫣然,应该有很多不同吧?” “说不相同,倒也相同。虽然你不似从前那么拘谨,性子更活泼了一些,我却从来没把你和一年前的你当做是两个人。” 这个说辞可不是越嫣然期望听到的。 她之前还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呢。 苏丹青明眸闪闪,拉着越嫣然的手叹道,“淡然……从今晚后,你还像之前一样待我好不好?我求的不多,只要你不称呼的那么生疏,也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更不要你虚与委蛇地敷衍我。” 越嫣然转瞬陷入一个困境,听口气虽然是他温言细语地恳求她,话里却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是她的错觉还是怎的。 苏丹青脸上的笑容淡淡的,越嫣然脊背却流过一阵恶寒,“你怎么肯放岳思卿走呢?” 苏丹青原本是想避而不谈岳思卿的,她果然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越嫣然原以为苏丹青会不自在,谁知他却没有现出半点怅然若失的神情,“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我和思卿早已有名无实,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你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对我的示好,只是一场笑话。”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苏丹青要是再搞不清楚当初的一桩乌龙,他就真成了傻子了。 可……孩子的事她也知道了吗? 越嫣然笑容僵在脸上,试探着问了句,“岳思卿走了,孩子怎么办?” “宝儿由我娘照顾。” 听他的口气,大概是还蒙在鼓里吧,越嫣然长舒一口气,“苏夫人……那边,你们是怎么交代的?” “她自己同我娘说的,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那你们现在算什么,和离?还是对外称病?” 好端端的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瞒多久?亏得苏家人想得开。 苏丹青却很超然,“我如今重孝在身,为了避嫌将妻子送回娘家也属人之常情。” “三年之后怎么办?” 第91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找别的借口吧。” “要敷衍的不光是苏家人与岳家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欧阳维若发觉了什么不妥,恐怕要连累苏家了。” “欧阳维要是想拆穿,早些在春怡楼的时候就拆穿了,他既然没有拆穿替身的身份,就是他自己都想骗自己的意思吧。” 拆穿?替身?自己骗自己? 越嫣然如遭雷劈,“你的意思是,欧阳维已经……” 苏丹青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冲动,忙笑着摇摇头,“我的感觉罢了,做不得准,说不定他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们不必庸人自扰。” 越嫣然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又掀起了一丝波澜。 苏丹青抬头抚弄越嫣然的头发,嘴边的笑容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邪气,“淡然……我好想你……白日里想,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一边说着,流连在她青丝上的手已辗转到了衣带上面。 越嫣然来不及思考,手上的动作已是一气呵成;他的手被她抓到手里,再用力一分,手骨就要尽碎了。 苏丹青被捏的一声哀叫,越嫣然吓得立马松开手。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被你吓了一跳。” 苏丹青活动手上的关节,强挤出一个苦笑,“你的确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想要你时,你虽然也会推却,却从没有强势地拒绝过我,更没有对我下过这么重的手,我都不知道你原来也会下这么重的手。” 从前他们是夫妻,如今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对他的态度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越嫣然堂皇不安地咬着下唇,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苏丹青笑着又凑到她面前,“你唯一一次对我主动示好,是为了利用我去寻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不甘心?” 错愕中,他已干净利落地在她鼻尖上落了一个轻吻,“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越嫣然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处,等苏丹青起身去开药箱,将涂满药膏的面具轻轻扣在她脸上,随后将食指摆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戴上面具就不要说话了,才服了安神丸,你马上就会睡着。” 越嫣然果然觉得眼皮打架,耳边传来的声音也都虚无飘渺;朦胧中,苏丹青伏在她耳边暧昧的说了句什么,她听见了,却没记住。 再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她脸上的皮肤冰凉一片,面具已经不见了。 越嫣然坐起身,敲敲发胀的头去照镜子。 除了面色有些浮肿,还是之前那张脸,看来改变容貌的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越嫣然开门走出密室,赌局的吆喝声从楼上传来,她单手推开隔壁石室的门,柳寻仙与苏丹青果然在里面。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品茗谈笑。 苏丹青见越嫣然进门,忙迎上前看她的脸色,“没觉出什么不适吧?” 柳寻仙也站起身,目光炯炯地望向越嫣然。 “除了脸上有些凉,不疼也不痒。” “嗯,这就好了。” 越嫣然饶过苏丹青走到柳寻仙身边,看向石桌上摆着的棋盘,笑道,“原来你们两个在下棋啊。” 苏丹青讪讪回原位坐了,“第三盘了。” 听这语气,是连输了两局的意思? 越嫣然识趣的也没多问,搬椅子坐到苏丹青身边,“阁主大人不要太得意了,看你过不过得了我这一关。” 苏丹青开始还以为越嫣然是来帮他的,不出一会他才知道她鸠占鹊巢的本意;棋到终盘,他已被挤出了战局,傻兮兮地看二人酣战。 一边看,一边感叹,柳寻仙之前面对他时步步为营,一有机会就恨不得赶尽杀绝;如今对上越嫣然,手下留情了不止一点点,一盘好棋让他下了个稀里糊涂。 越嫣然更是在刻意搅局,二人彼此试探,到最后和的不明不白。 收了棋盘上的最后一个子,越嫣然笑着问柳寻仙,“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说什么了?” 柳寻仙与苏丹青对望一眼,表情都有些尴尬,“十三与何琼等人已分头走了。我之前在同苏庄主商量,这三个月我们要回寻仙阁,还是去药王庄。” 越嫣然笑道,“三个月后还要辗转回京城,干嘛非要多此一举?” 柳寻仙摇摇头,对苏丹青笑道,“我猜的不错吧,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苏丹青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转而对越嫣然道,“其实我也不介意在京城呆上三个月,只是怕日子拖久了暴露行踪。” 越嫣然却不以为然,“暗堂一剑办事谨慎,安排的地方都很隐秘。” 柳寻仙点头应和一句,“他已安排将春怡楼大肆整修,不出一月就可准备停当,我叫他召集齐人就先开张,不必等你了。” 第129章 一着不慎 “春怡楼易主,欧阳维免不了要派人彻查一番,有暗堂的人帮忙瞒天过海,那是再好不过。” 南瑜的花街看似是一团污秽的烟花之所,实则鱼龙混杂,是走通人口,串卖消息,联络通报的聚集地。 越嫣然选择花街藏身,一则是她必须要应付合欢蛊的毒,二则,也是期望能躲开欧阳维的耳目,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大概想不到,她会掉了自己的包,摇身一变成了风尘中人。 “新牌匾做好了吗?总不能还叫春怡楼吧。” “寻仙楼。” 柳寻仙面上的笑容别有深意,苏丹青初时惊异,细想一想,竟也觉得这名字很合理。 越嫣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柳寻仙问道,“之前哥哥说‘公子’吩咐他买下春怡楼,指的可是明司一笔?” 柳寻仙摇头笑道,“喻大人有情有义,生怕我等顺藤摸瓜,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处置。” 怪不得折腾了三个月也没能拿下春怡楼,这事要是交到明司一笔手里,恐怕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所以‘公子’是喻琼?” “不错。” “哥哥不会见过喻琼了吧?” “何止见过,十三还将人打了一顿呢。” 柳寻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越嫣然却大吃一惊,“他干嘛要打人?” “明知故问。” “明知当然不会故问了,是因为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 “我哥哥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越嫣然笃定是柳寻仙搞的鬼,他原本就打算对喻大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惜内功尽失,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宝贝哥哥不会是做了阁主大人的匕首了吧? “是不是你从中挑拨的?” 挑拨这个罪名扣得不轻,柳寻仙啼笑皆非,“十三说他想知道你所有的事,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他对别人冷心冷情,对你却紧张的不得了,听说你平白受了皮肉之苦,怎么忍得下去?” 她受了皮肉之苦他都忍不下去,怪不得那日他信誓旦旦地要杀了欧阳维。 苏丹青涩涩笑道,“杨公子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也差点没将我碎尸万段呢。” 柳寻仙在旁笑道,“十三对你仇视也无可厚非,当初我得知你休了嫣然的时候,也恨不得将你杀之而后快。” 亏他一脸淡然地说出这种话,越嫣然忙嘻嘻哈哈地遮掩过去,“哥哥跑到尚书府去打人?” 柳寻仙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顾自笑了好一会,“个中纠葛你就不要深究了。” 越嫣然狠狠瞪了阁主大人一眼,“故弄玄虚。” 听他话里的意思,莫非中间还生出什么不可为人道的故事?凭杨十三郎张扬跋扈不顾后果的性子,想必之前也闹了个鸡飞狗跳。 她大概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好戏。 “明司一笔的身份还追查不出?” “望舒等查出了几个人选,都不能十分确定。暗堂在寻仙楼大动手脚,安插了那么多人手,明司得知消息后不可能坐视不理,早晚要派人前来一探究竟的,你只需守株待兔就是了。” 明司与暗堂多年来一直明争暗斗,否则旁人也绝无可乘之机。两人的谈话苏丹青听得云里雾里,看看柳寻仙,再看看越嫣然,“淡然为何要追查明司一笔的身份?” 越嫣然一时语塞,她与明司一笔的恩怨纠葛一句两句可说不清,更何况之中牵扯这欧阳维与欧阳简。 “我会变成今天这样一个结果,同那人有脱不了的关系,稀里糊涂成了别人的棋子,连幕后的始作俑者都不知是谁,总有点不甘心。” “你是打算找他报仇?” 越嫣然不是没想过那个人落到她手里会怎样? “各为其主,他做的事大多无可厚非,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互相倾轧,他的阴谋算计无可厚非;见到他打断他一条腿也就是了。” 苏丹青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不好不好,打断腿免不了行动不便,还要善后,不如打断胳膊干净利索。” 越嫣然深觉有理,抿着嘴连连点头。 这一番说辞不出多久果然应验,当然这都是后话。 柳寻仙摆好棋盘,对越嫣然道,“刚才你我都未尽全力,不如再战一局?” 三人又稀里糊涂地下了一场,苏丹青见越嫣然与柳寻仙毫无顾忌地说笑,满心不是滋味,从前就算他与她关系最亲密时,她也不曾同他撒过娇呢,如今却笑嘻嘻地拉着柳寻仙的手,耍赖求悔棋。 第二日,苏丹青为越嫣然敷药时,又故技重施以示亲近,偏偏他做事很有分寸,言谈举止只出格了模棱两可的一点点。 越嫣然有求于人,没法将他拒之门外,又不能回应暧昧让人错意,当真无比纠结。 要是她记起来的关于苏丹青的过往都没错,他从前就是这么一个润物细无声的性情,成婚之初她本是不情愿的,可最后怎么就顺从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跳出来看,她不得不承认苏丹青是个厉害人物,他的温软何尝不是磨人的利器? “淡然,这次分别之后,你还愿意见我吗?” “你为了帮我,不顾身在孝中,孤身来京,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你若是愿意,不如我们尽弃前嫌,结拜为兄妹……” 越嫣然也知道自己的这招以退为进很不地道,可明明是她的对手先出阴招的,她接招拆招也无可厚非。 苏丹青的脸黑成锅底,之后就再没说一句话。等越嫣然被扣上面具睡倒过去,他才放松了板直得脸,微微浅笑,低头在她面具上吻了一吻。 第三日的情形比第二日还尴尬,苏丹青像个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越嫣然却只会嗯嗯啊啊地敷衍。 再不想出个对策,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既然绕弯子兜圈子都行不通,不如直接摊牌。 “丹青,从今以后,你叫我嫣然好不好?” 苏丹青受宠若惊,“你……你叫我什么?” “从前我故意叫你苏庄主,大约是心有不甘的缘故,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是该放下一些无益的执着。” 苏丹青猜到她在埋伏笔,之前的欣喜都变成了不快,“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第92节 越嫣然舔舔嘴唇,试探着说一句,“当初你写休书的时候,认定了我喜欢的人是岳思凡……” “淡然,”苏丹青低着头打断越嫣然,往事不堪回首,那种撕心裂肺的滋味,他实在不想再尝一次,“你还在怪我冤枉了你吗?” “不不不,你也是受人蒙蔽,不知内情。我非但不怪你,还要谢谢你,当初虽然是你误会我,可你毕竟还抱着成全我的心意,分别时你对我说话历历在耳,就凭你的这份心意,我对你也恨不起来。” 他们两人的决裂,的确是因为他遇人不淑,成了别人利用的棋子。苏丹青一时愧疚,笑容也尽是苦,“淡然……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也知道你对我大概没有男女之情,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我不是……” “听我说完……你离开药王庄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放手的很潇洒,可结果却是颓废狼狈。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休书上落下第一笔的一刻我就后悔了,同你分别的日子越长,我后悔的就越厉害,忧思成疾大病了一场,爹娘拗不过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神剑山庄请你回来。” “可我当初……” “不在神剑山庄,我知道,那些日子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直到我在维王府重新见到了你。” …… “重逢之后,也不过是从一个绝望跌到另一个绝望。可谁能想到之后会突生变故,你竟会在成婚当晚下手伤了欧阳维,那时……我还以为是你对他无情的缘故。” 话说到这个地步,反倒是越嫣然后悔了。 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预备把话说清楚,可怎么三言两语,他又把她绕到了一个被动的境地。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淡然……我从前以为你人如其名,对谁的感情都像水一样平静淡然,可看到你为了欧阳维做出的那些疯狂事,我才知道,你胸中不是没有火,只是那团火从来都不曾为我而烧。” 这算是变相地指责她与他成婚的那三年,她的心不忠诚? 越嫣然无言以对,脸上发烧。 苏丹青长叹一声,一双眸子似水含情,“感情的事从来都是不能勉强的,从前是我没本事,得到了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可现在不一样了,你与欧阳维注定不可能在一起,我这次一定不会轻易认输。” 越嫣然一阵混乱,脑子里仅剩的念头,是苏丹青的这番话,绝对不能让柳寻仙知道。 这三个月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了。 第130章 棋布错峙 三月时光飞逝,越嫣然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柳寻仙对越嫣然的新容貌适应艰难,毕竟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画像里的影子。 好在苏丹青功成身退,不得不走了;连日来的拉锯战,越嫣然溃败千里,除了让他改口,没有一件事占上风。两个人定下三年之约,苏丹青一腔热血,越嫣然却只当是缓兵之计。 不出一日,望舒传信来京城,请柳寻仙速归。 阁主大人在外流连了这么久,除杨十三郎之外,其余的十二个同门皆有动作,家务事迫在眉睫。 柳寻仙离京前一晚,两个人又去小摊上吃了一次馄饨。 南瑜的夜市繁华喧闹,越嫣然与柳寻仙并肩走在人群里,原想着到常去的糕饼铺买桂花糕,却被道中央看热闹的行人拦住了去路。 原来是江湖卖艺的草台班。 柳寻仙不喜人多,原打算绕路,越嫣然却硬拉着他跑过去看戏。 锣鼓声震天响,底下时不时往台上抛几枚铜板,越嫣然看得津津有味,柳寻仙只得陪着她多留一会,百无聊赖随意一瞥,竟在人群里看到了不期之人。 欧阳维。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 维王殿下虽乔装低调,没拉半点排场,可堂而皇之地挤在人群中,到底还是满溢着鹤立鸡群的违和感,若遇上别有用心的对头势力,恐怕他顷刻之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柳寻仙心一慌,拉起越嫣然就往外走,“这里太脏,我们回去。” 越嫣然起初并没瞧见故人,被柳寻仙硬拖了几下,反倒觉出异样,他从前就算不喜欢什么,也会硬着头皮将就她,当下反应激烈,必定事出有因。 是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什么人? 越嫣然正了正柳寻仙脸上的面具,反握住他的手,眼睛在人群里逡巡。 火光一闪,全场叫满堂彩的那刻,她看见了欧阳维。 欧阳维穿着微服,身边没带一个侍从,肩上披着一个素色斗篷,裹着他和他身前搂着的女子。 两个人都笑的很开心,远远看着,真是无比幸福的一对璧人。 越嫣然看到自己从前的脸,一瞬恍如隔世,没有了前世今生的岳思卿,正对着使出浑身解数的艺人们拍手欢笑,她眼里似乎只有绚烂的烟火,整张脸都洋溢着简单纯粹的快乐。 欧阳维时不时抚摸她的鬓发脸颊,笑着拉她的手,他和她,就像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越嫣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痛苦? 似乎不如那日在春怡楼时那般痛彻心扉…… 不在乎? 绝不是不在乎,她从看到欧阳维的第一眼起,就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的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直到柳寻仙满是担忧地伸手挡她的眼,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越嫣然在维王府装傻的那三个月,欧阳维也曾带她到处玩乐;可她无论被他带着做什么都生怕露出马脚,从不曾放开怀抱;他的随性背后也藏着瞻前顾后的不潇洒。 她记忆中的欧阳维,从不曾在她面前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如今他渐渐从半白重新转为乌黑的发,由憔悴变作欢欣的容颜,是不是都昭示着他得到了从不曾得到的甜蜜滋味? 两情相悦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笑笑闹闹,同吃一碗面;或心无芥蒂,共围一披裘。 越嫣然想到了姻缘,想到了宿命,想到了情与爱,爱与恨,恨与哀愁。这世上有几人幸运到能同自己最爱的人白首偕老,又有多少人的幸福是退而求其次才得到的;午夜梦回,若有所失;垂垂老矣,唯不忘相思。 街上的灯火映的越嫣然的侧脸红红的,她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怅然失意与无可奈何;柳寻仙看得心碎,不觉中已将她拉出人群之外,“我们走吧。” 是该走了,不管是从放不了的当下,还是从甩不脱的过去。 越嫣然对柳寻仙露出个暖软的笑,握紧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耳边的人声越来越小,越嫣然也渐渐回归平静;可老天偏偏要开玩笑;两人才走出巷口,身后就传来尖叫与骚乱声;聚集的人群都忙着四散奔逃,台上也一片混乱。 “不好。” 越嫣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欧阳维出事了;理智地思考之前,她已迈步往回冲了。 柳寻仙心中百味杂陈,望着越嫣然的背影发了一会呆,终于也追了上去。 “杀人”的叫声此起彼伏,越嫣然在慌乱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被三个黑衣人围困在当中的欧阳维与岳思卿。 欧阳维小腹一片殷红,似乎是受了伤,岳思卿被他一手搂在身边,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时时放在靴子里的防身那把匕首。 越嫣然如释重负,她的预感果然没错。 好在,人还没死。 他身上的伤,虽触目惊心,大概也并不致命。 越嫣然攥着拳头隐身在黑暗里,短短的时间仿佛无限延长,柳寻仙站在光明里与她盈盈对望,笑着掀了脸上的面具,飞身跳到那一团混战的乱局之中。 三名刺客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合力过了几招就分散溃逃。 柳寻仙本想借着追人也脱身,欧阳维却在后头大声说了句,“不必追了。” 之前还拥挤的水泄不通的街道,现下就只剩三个人。欧阳维因伤而表情痛苦,躲在他怀里的岳思卿,更像是受惊的鸟儿一样瑟瑟发抖。 柳寻仙走到欧阳维面前,低头行了一个跪礼,“王爷受惊。” 欧阳维撕下里衣捂住伤口,拿腰带缠紧小腹,脸上还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杨门主怎么会在京城?” “属下门中有事要料理。” “原来如此。你是早就看到我了,还是听到喧声才发现我的?” “属下之前就看到王爷了,不想惊扰王爷,就没敢上前。” 欧阳维一边安抚怀里的岳思卿,一边对柳寻仙呵呵笑了两声,“今日是我失策,不带护卫就独自出来,多亏你在,兴许是本王命不该绝。” 以欧阳维的身份,就算明里不带人,银剑等也会在暗中保护;可如今他当街受刺,竟无一人现身解救,这其中必有蹊跷。 莫非是欧阳维故意设下的诱敌之计? 诱的是谁?目的是什么? 越嫣然在黑暗里看着跪地不得起的柳寻仙,心里一阵难过。 欧阳维一步步走到柳寻仙面前,大概是痛的站不稳,终于发话让他起身,“当日多亏杨门主寻到内子,又将她收容照料,不远千里送回王府,恰逢本王身子不适,不及当面致谢,是我的失礼。” 一边说,一边将一只胳膊支向柳寻仙。 柳寻仙不得不上前扶住欧阳维,“王爷言重,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欧阳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岳思卿,对柳寻仙温声笑道,“杨门主与内子相处多日,不知她现在还认不认得你?” 柳寻仙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岳思卿,一时如鲠在喉,“属下救王妃时,她已失去心智,王妃大概……从没有认得过属下。” “哦?是这样吗?”欧阳维朗声一笑,随后却咳出一丝血,“出了这么大的事,银剑等也该带人来了,杨门主可愿到王府喝一杯茶?” 话说的云淡风轻,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柳寻仙从怀中掏出白绢递到欧阳维面前,“王爷保重。” 欧阳维笑着接过白绢,擦干手心嘴角的血迹,“杨门主身上常年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却不是香囊熏香的香,倒也奇了。” 这句话说的虽轻,却一字不漏地落到了越嫣然的耳朵里,怪不得她从前一直都觉得柳寻仙身上带着莫名的甜味,原来竟是梅花香。 偏偏欧阳维把话说的别有深意。 柳寻仙斟酌回道,“属下修习多心经,自幼服饮梅露,因此身上带有些许梅气。” 欧阳维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寻仙,半晌才道一句,“怪不得令师在武林的名号为梅尊。” 二十多年前曾冠绝武林的梅尊,下场那样凄惨。 这两个字一直是柳寻仙的禁忌,如今却被欧阳维似不经意地提起,让人不得不疑惑他别有用心。 黑虎门惊天动地的一场反斗,人人都以为是柳寻仙弑师夺位,却没人知道那只是他相助师父逃走所设下的一个局。 师父失踪之后,除了收留她的人,无人知其下落,只除了一个人。 柳寒烟若知晓,赵皇后大概也会知晓,如果欧阳维从他母亲那里曾得知…… 这大概是最坏的结果了。 如果欧阳维知道柳刃与梅尊的姻缘,那柳寻仙与越嫣然的关系,就不再是秘密;他与越嫣然的谋划,也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躲在暗处的越嫣然,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第93节 得不到人月圆的解药会是怎样的惨状,到今天她还历历在目。 就算拼个玉石俱焚,她也绝不会让柳寻仙受那种苦。 第131章 置棋不定 这天底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却不知该怎么鱼死网破。 欧阳维沉默的空当,越嫣然饱受煎熬,相比之下,柳寻仙却没有半点慌张。 顷刻间,维王府的高手从天而降,银剑对负伤在身的欧阳维惶惶拜倒,“属下等来迟,请王爷恕罪。” 柳寻仙知情识趣地把扶人的位置让给银剑,退到一边。 欧阳维在银剑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银剑领命,同柳寻仙一颔首,飞身隐去。 什么迫在眉睫的任务连主子的伤都顾不得了要跑去执行? 眼看着欧阳维小腹的血止不住,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柳寻仙忍不住问了句,“王爷是不是先回府处理伤口?” 欧阳维却对柳寻仙挥手笑道,“再等一等……闹市当街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不会不管,却不知来得是江宁府尹,还是京防营的兵马,如果是皇上的人,那就有趣了。” 柳寻仙搞不清他所谓的有趣是有趣在哪里,莫非是要借此敲打各方势力。 “本王原也打算请杨门主帮我查一件事。” “王爷要属下做什么?” “前些日子内子在王府被挟持,来的刺客个个都是高手,他们不要我的命,也没有伤害淡然,只要我将花街的一家青楼送去做交换,杨门主以为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欧阳维问话时面无表情,柳寻仙看不出他是单纯想问,还是摊牌前的兴师问罪。 “王爷要属下去查那些刺客的身份?” “三月前我已吩咐人去查了,查到的结果十分奇怪。这几年,最想铲平春怡楼的是明司;那日来王府行刺的却似暗堂中人;可带头的那个少年,使的是绝迹江湖二十年的柳刃寒剑;按说不管明司,暗堂,还是同柳寒烟有关系的人,大概都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他们偏偏又没害我的性命。” “兴许是刺客行刺未果。” 欧阳维将沾血的白绢递还给柳寻仙,隐去嘴角的笑容,“这天下间不想让我死的,兴许只有杨门主一人。” 这…… 已经不算是旁敲侧击,而是很直白的指证了吧。 “王爷亲故众多,人人都盼你多福多寿。” 大多是有着利益纠葛才盼着我多福多寿,譬如说你! 欧阳维呵呵笑了两声,“想对付我的人这么多,我想弄清楚是谁从中作梗,才教他们布下一个局,给幕后主使之人一有机会,看他会不会真的下手杀我。” 柳寻仙咬牙道,“王爷不该以身犯险。” “今日的确是我疏忽,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暗处留人保护,刺客恐怕不会轻易铤而走险。他们刺我的那一剑毫不留情,要是我闪退晚了半分,恐怕已是一条死尸。” “王爷有上天庇佑,福寿延绵。” 走心不走心,话都得这么说,柳寻仙说时不觉违和,躲在暗处的越嫣然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实在想象不出风高雪冷的阁主大人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幸亏只是皮外伤。”欧阳维顿了顿,一双眼直直望着柳寻仙,“我本已经笃定三月前的事同黑虎门没有瓜葛,可今天杨门主在危急时刻出现救了我,明朗的局势又变得一团混沌。” 一边说,一边叹了两声。 欧阳维话里的意思,说直白点,就是他明明已经把柳寻仙的嫌疑剔除了,可他的突然出现,又让他重回了怀疑榜单。 救人还救出错处来了,柳寻仙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索性闭上嘴不再说话。 欧阳维见他不为所动,轻声笑道,“本王并没有怀疑杨门主的意思,这些年你为我尽心尽力,我交代的事,你也从未有失手,又怎么会设计背叛我。” 打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不酸不甜的枣,柳寻仙在心里冷笑一声,“王爷明见。” 欧阳维大概是被“明见”两个字逗笑了,咧了半天嘴才道一句,“替我彻查那柳刃寒剑的传人是什么身份。” 前一句还在试探他,后一句就交代了新任务,这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的攻击套路。 柳寻仙低头应了一个是,心里却不甚明了,查到之后呢?格杀勿论,还是据实禀报?欧阳维不说,他索性也就不问。 直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与人声打破了僵局。 来的是京防营的统领。 欧阳维满心失望,如果来的是江宁府尹,或是皇上的亲兵,局势会比现在有趣得多。 眼看那一对人马越来越近,欧阳维侧身对柳寻仙笑道,“来的是安瑜侯的人,恕本王不能请杨门主喝这一杯茶了。” “安瑜侯可会对王爷不利?” “他是我心腹,大概是听到消息前来解救的,杨门主身份隐秘,还是不要现身人前了。” 这是让他先走的说辞? 柳寻仙不动声色,“属下告退,黑虎门随时听候王爷调遣。” 欧阳维从头到脚地打量他,轻笑一声,“从前常听人说你天姿国色,我却从未留心你的容貌。如此清灵素静的美人,又长了一张青春不老的容颜,怪不得天下人都认定你是不男不女的妖精了。” 赤果果的人身攻击。 才刚主仆一家亲的戏,演不下去了? 柳寻仙目光清冷,饶过欧阳维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岳思卿。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她脸上的笑容也是他最爱的那个人该有的单纯无垢的笑容。 “王爷保重。” “梦卿也保重。” 一声梦卿叫的轻佻,欧阳维的表情更是十分微妙。 柳寻仙攥了攥拳头,屈身行个大礼,飞身而去。 越嫣然在黑暗中看着被营兵众星捧月的欧阳维,脚下像黏住了似的迈不动步子。 欧阳维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看向怀中人时却换成了完全不同的表情。 又暖又甜,让人迷醉;眉眼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受伤的是她。 越嫣然正出神,欧阳维却突然看向她藏身的方向。 目光凌厉,带着隐隐的寒意。 明知他不可能看到她,越嫣然却还是如芒在背,心跳的咚咚声噪的犹如鼓鸣。 时间仿佛熬成温稠。 如果不是一明一暗,一白一黑,她会错觉他们两个是在隔空对望。 越嫣然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来,随后微微眯起眼,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起来。 冗长的等待之后,欧阳维终于移开目光,越嫣然几乎是在他被人挡住视线的一瞬,就快步闪身逃走。 耳边风声呼呼,夜晚的凉气打透衣服,越嫣然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柳寻仙等在城外的官道口,似乎还因为欧阳维之前的羞辱隐隐发怒,脸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良好。 一想到他也要离开她了,越嫣然的心就空的发慌,铺天盖地的孤独恐惧像四周的黑夜一样将她吞没,她却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好在柳寻仙看不清她的表情。 “维王殿下不会也贪恋你的美貌看上你了吧?” 越嫣然咬咬嘴唇,调笑一句;柳寻仙怒火升腾,狠狠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胡说八道。” “哪种时候了啊?”越嫣然故意惨叫失声,“你出手这么重,肯定在我脸上留下痕迹了,我明天要去寻仙楼接印,你让我怎么见人?” “谁管你。” “欧阳维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想必是嫉妒你貌美,才故意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刺激你。” 这算什么破烂的规劝。 柳寻仙啼笑皆非,“我在意的不是他那几句轻浮的话,而是他提到的其他事,我担心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越嫣然连连摇头,自欺欺人地不愿面对这种可怕的假设,“以欧阳维的秉性,要是我们的谋划真的被他知道了,一定会掀翻风浪不依不饶的,我猜,他只是怀疑了我哥的身份,他口口声声认定哥哥是柳刃寒剑的传人,难道不是我们当初的障眼法奏效的缘故。” “十三剑法拙劣,欧阳维未必会受迷惑,他让我去查探十三的身份,兴许也只是试探我。” 越嫣然比柳寻仙还疑惑,却不想他忧虑,“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庸人自扰了。此一别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别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傲气过甚,不把人放在眼里,小心中了对手的阴招,被人人财两得。” 什么叫被人人财两得? 这死丫头是在劝他还是咒他。 柳寻仙笑着将越嫣然抱在怀里,“我的人和财都是你的,只等着有一天被你人财两得。” “我怕我最后人财两失啊……” “有我在,怎么会让你人财两失?”柳寻仙将手臂收得紧些,“我会保重,你也保重。” 越嫣然忍不住有些哽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面满满充盈的悲伤之感,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32章 举棋不定 同柳寻仙分别之后,越嫣然就直奔寻仙楼。 本打算明天再过去抛头露面的,一晚上发生太多变故,她脑子一发烧,人已经到花街了。 虽然已经开张两个月,也不知是前身太敏感的缘故,还是宣传做的不够的缘故,寻仙楼相比临近的几家花楼,门厅寥落的不止一点点。 越嫣然才走到门口,就有龟公迎出来拦她,“请小姐止步,本店不接女客。” 这身形有些眼熟啊。 越嫣然伸手在空中挡住他半张脸。 果不其然,当初围攻她与柳寻仙的高手里,有一个就是他。 这龟公矮矮胖胖,一脸的精明相,谁能想到他会是暗堂中人? 第94节 越嫣然笑道,“客人少成这个样子,你们还要挑三拣四?” 胖公眯眼打量越嫣然,口气也不敢太生硬,“小姐来会里面的贵人吗?” 里面有贵人吗? “你说是就是吧。”越嫣然想绕开他往里走,胖公哪里能容她乱闯,又不敢明白出手格挡暴露武功,“小姐自重。” 话音未落,帮忙的人又跑出来一个。 竟是归一。 归一怎么会在寻仙楼?又怎么会做了杂役?是受了欧阳维的指使,还是他自己跑来的? 越嫣然愣在当场。 归一拐着腿,一张脸沧桑的像是在地府受过折磨,“出了什么事?” 胖公摇摇头,笑着回了句,“没什么。” 照他对待归一的态度,明明就是心有忌讳。 越嫣然不动声色,越过二人闪身进门。 胖公与归一阻拦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越嫣然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堂;里面的客人虽少,却还零零落落地有着三四桌,大打出手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越嫣然回头瞧了一眼归一,归一也瞪着眼在看她。 大概是没有认出她。 越嫣然长舒口气,随意起打量堂中的几个客人,有三桌都是成群结队来的,身边都叫了花娘相陪;只有一桌坐着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那自斟自饮头也不抬的不是别人,正是喻琼喻大人。 好端端的,他跑到这来干什么? 来就来吧,连个妆都不化,一点都不怕暴露身份。 喻琼大概也感受到了大堂中风声鹤唳的气氛,抬头看了一眼,就直直撞上越嫣然的目光。 眼看着他就要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喊出一声“尊上”,越嫣然忙快步走过去抢了一句,“贵客称呼我越老板就好。” 越老板…… 越嫣然…… 满堂人听了这话都多多少少有些吃惊,虽然之前不是没人怀疑这女子就是越嫣然,可她进门时为何不自报家门,非要故弄玄虚引出纠纷。 胖公嘻嘻哈哈地凑到她跟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认出老板,请老板多多恕罪。” 越嫣然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朱二。” 好个朱二。 越嫣然用腹语对朱二调侃了一句,“七七离魂散的毒……清干净了吧?” 朱二咽了口吐沫,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都不好了。 越嫣然笑道,“人家客人都认得我,我自己的伙计反倒拦阻我,哎……亏得你们还……” 朱二轻咳一声,几个花娘与龟公都冲上来解围,归一却站的远远的不上前,一双眼在各人身上逡巡审视。 越嫣然回身对花娘杂役颔首示意,“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先陪客,之后再找你们说话。” 众人一并回礼,各归各位。 越嫣然向喻琼施礼说抱歉;喻琼挤出个笑,拱手对越嫣然道,“这两月间我都期望能与越老板再见一面。” 平白无故期盼同她见面干什么?手痒了想再打她一顿? 二人谦让着坐了,越嫣然笑道,“那日我到贵府拜访时没露本面,大人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 “人的眼神是不会改变的,我对越老板印象深刻,自然……不过在下刚才也是妄自推断,幸亏没丢脸人前。” 连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外人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认出她了,那她的故人呢? 归一什么时候会发现她就是岳淡然? 欧阳维又如何? 越嫣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大人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喻琼笑的腼腆,摇头道,“那日……令兄……” 令兄……杨十三郎? 越嫣然这才想起她哥哥把人打了一顿的劣迹,忙稀里糊涂地解释了一句,“家兄对喻大人无礼,之前我并不知情,请喻大人见谅。” 喻琼忙挥手,“越老板言重了……等等,你说家兄?” 呃!她竟忘了他哥哥的模样与他实际的年纪有多违和。 真是失策。 越嫣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了,否则不知又会暴露什么,正咿呀啊不知如何回话,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闹。 摇摇晃晃进门的是个比孔雀还张扬的男人。 朱二与闲着没事的众花娘一并迎上前,“贵客是第一次光临?要叫姑娘还是喝酒?” 孔雀男拿眼扫了大堂里的几桌客人,视线最终落在喻琼的那一桌,笑的别有深意。 喻大人低着头,刻意躲避开孔雀男的视线;越嫣然看在眼里,禁不住向喻琼小声问了句,“喻大人认识来人?” “南瑜第一美男庄十三,有谁不认识。” 越嫣然就不认识。 她扭头打量庄公子,相貌的确是一等一的好,相比柳寻仙的美,这位更多的是俊朗,嘴角常挂一丝邪笑,销魂夺魄的眼神更迷倒万千少女。 “庄十三这个名字,实在是俗气了些。” 喻琼被逗得噗嗤一笑,“庄公子家中有十二个姐姐,他排名第十三,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外号,他本名庄熙,字英杰,京城中知晓他的都直呼他庄英杰。” 庄熙……庄熙…… 越嫣然如遭雷劈。 她听过这个名字,去年的中秋晚宴上,从欧阳维的嘴里。 南瑜首富的公子,当今圣上的伴读,弃官从商的纨绔。 庄英杰一双眼审视着越嫣然,大声叫了句,“老鸨在什么地方?” 越嫣然笑着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赶过去招呼,“公子是第一次来吗?” 庄英杰来之前已经确定寻仙楼是暗堂的贼窝,可他搞不清楚喻琼在里面掺和什么,一边撇着嘴同越嫣然打哈哈,一边拿眼瞧着起身预备走人的喻琼。 越嫣然闪身挡住他的视线,“新店开张,诸事凌乱,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花娘们也都识趣地一拥而上,将庄英杰包围的水泄不通。等他推看人再往里看,喻琼已经不在了。 庄英杰一阵气闷,摇头晃脑将环肥燕瘦的花娘们打量个遍,随口问了句,“你们这的头牌花魁是谁?”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随意接话,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越嫣然,等她示下。 于是越嫣然就示下了。 “就是我。” 庄英杰望着越嫣然一阵狂笑,笑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手也不老实起来,搂着越嫣然吃豆腐。 两个人稀里糊涂的上了楼,一屋子人都掉了下巴,本都还以为上面会发生什么风花雪月,结果过了不到一刻,房里却传来了庄公子的纵声哀嚎。 越嫣然在房里唤了半天“来人”也没人搭理她,只得自己出来对着楼下喊了声“找两块正骨的木板”。 朱二送木板上楼时,人还在发蒙;归一已自告奋勇将药膏送到门口;越嫣然接过归一递过来的伤药,半侧身子挡住他向房里窥探的视线,温声说一句,“下去吧。” 庄英杰坐在床上哎哎呀呀地任越嫣然摆弄,越发笃定寻仙楼是暗堂的窝点,可这压山坐镇的女子怎么这么不谨慎,随意就暴露了武功。 自打庄英杰进门,越嫣然就笃定他是敌非友,可这么三下五除二的把人欺负下来,又觉得搞定他实在太简单了。 这人的言行做派简单张扬,明明就是个常年混迹花街的纨绔公子,除了家里有两个臭钱,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之处。 她叫他上楼,他就上楼了,玩了半天情趣,要是她不叫停,他就一路做到底了,看来本意的确是来瓢的。 可他一进门时为什么又盯着喻琼不放。 “一百两。” “什么?” “木板加药钱。” 庄英杰嘴都气歪了,“姑娘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敢管我要钱?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吗?” 越嫣然呵呵笑了两声,“喻侍郎是我的好朋友,我还怕你去报官吗?” 庄英杰被她笑的满头冷汗,正要开口说什么,越嫣然那边已经竖起两根手指坐地起价了,“医药费一百两,奴家的陪客费一千两,总共一千一百两。” “喂喂,你是知道了我家有钱故意往死里讹我的吧。” “愿者上钩,我可没逼着公子进我寻仙楼的门,更没逼你进我越嫣然的房。” 庄英杰仰天长叹,“我的确是进了门也进了房,可进门进房都不是目的,我的目的是上你的床。” 第133章 棋逢对手 越嫣然冷笑道,“公子不是已经上了我的床吗?” 庄英杰也想冷笑,他的确是上了床,可上了床该做的事一件都还没做成,“我什么都没享受到你还让我付一千两,这跟明抢有什么分别?” 越嫣然一摊手,作出十分无奈的样子,“公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你咎由自取,我就等在这里,没说不让你得到啊,公子自己不取,跟我有什么关系。” 庄英杰好悬一口气上不来,“我手都断了还能对你做什么?最多给你一百两。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敢多要一分,我明天就让你关门大吉。” 这威胁真是没有一点震慑力。 还明天呢,今天都要走不出去了。 越嫣然忍着笑,一脸正色道,“奴家不是不知公子的财力,又怎么会不给公子这个面子。” 第95节 庄英杰一边用没残的手颤颤巍巍地掏荷包,嘴里还嘟嘟囔囔,“我是不是上当了。” 越嫣然收了钱,好言好语将人一路送出门;满堂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行凶和受害的两个人晃晃悠悠下楼,个个手扶下巴不敢出声。 偏偏越老板没有一点搞砸了的知觉,“朱二,跟我上来一下。” 朱二狗腿兮兮,“老板,我们特别给您留了一间房。” 马屁拍得很及时,越嫣然的心情由阴转平。 朱二一路给越嫣然带到了小阁楼,房间的布置十分典雅,也很干净,越老板很满意。 门一关,朱二就变换了脸色,“剑首原本安排老板明日过来,怎么你今天就过来了?” 幸亏她过来了,不然错过了一场好戏。 越嫣然不答反问,“自从开张之后,喻大人来过几次?” “算上今天,四次。” “次次都是来找我的?” “是。” “你们怎么说?” “只推脱老板身子不爽,没法出来见客。” 要不是被庄英杰打断,她刚才大概就问出喻琼的来意了。 不过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头那个叫归一的杂役,是怎么招进来的?” 朱二轻咳一声,“寻仙楼开张时贴告示招账房,他来应征,就留下了。” “你可知道他是维王的人?” “属下知道。” 知道了还把人留下自然是别有用意了,越嫣然身心疲惫,对朱二挥手道,“你出去吧,让他们挨个来见我。” 刚才在大堂她大略打量一圈,剩余的花娘与杂役虽然都有武功,气场却比朱二差了一截,朱二无疑是寻仙楼的镇山之主。 朱二嘴里应是,脚下却不动,“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什么事?” “不出一月就是中秋了。” “那又怎么样?” 这个节庆越嫣然光是想想就厌烦到骨头里,偏偏朱二还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中秋走月,花街比平日还要热闹,寻仙楼做个什么噱头,还请老板示下。” 噱头? 这可难倒越嫣然了。 吟风弄月这些东西她一概不会,难不成要搞个比武大会? “中秋佳节,就算不合家团圆,也都跑去望月楼与玩月桥赏月,跑来花街干什么?我们就同平时一样不好吗?” 朱二一副为难的表情,“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妨碍吗?” “这……” 越嫣然受不了他支支吾吾,只好先妥协,“我会考虑,你下去吧,叫他们进来。” 朱二这才笑眯眯地走了,张三李四,牛五马六燕七与一众花娘分别来见过越嫣然,最后进来的是归一。 越嫣然悬着心不敢放松,她虽改变了容貌,却不能改变声音,归一是她旧故,要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朱二说你叫归一?” “是。” “开张时就一直呆在寻仙楼?” “是。” 头都不抬,只会说是,越嫣然也判断不清他到底生出怀疑没有。 “今年多大了,可成家了?” “二十六,成过家,老婆死了。” 什么? 越嫣然一阵心慌,他老婆死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归一一副伤春悲秋的神情,大概不是信口开河。 “节哀。” “多谢老板。” 越嫣然清清嗓子,“对现在的工钱还满意吗?” “小的是残疾之人,蒙老板不弃,定尽心竭力。” “如此甚好,你出去吧。” 归一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越老板瘫坐在床上,嗓子一紧,才平复的心又起波澜。 蛊毒发作在即,越嫣然灭了屋里的灯,躺在床上等死。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这么精彩绝伦,她不敢想象以后会如何。 第二日果然就出了事故,黄昏时寻仙楼刚开门,快脚燕七就手拿一张刚出炉的小报跑进来嚷嚷,“老板……你上报了。” 越嫣然正指挥一干人重新摆放大堂中桌椅板凳,听到燕七鬼吼鬼叫的一嗓子,心肝都颤了两颤。 忙东忙西的花娘杂役都跑过来看热闹,众人将燕七团团围住,看到报上那醒目的标题后,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越嫣然预感不祥,挤进去一把抢过燕七手里的小报,上面赫然写着“十三公子与寻仙楼头牌纵情风流,摔断一臂”的标题,再往下的内容更不堪入目,满篇都在讲庄十三如何如何勇猛,她如何如何放浪,干柴烈火,花样百出,以至于庄公子中途发生意外,摔伤了一条胳膊。 朱二与张三站在越老板的一左一右,伸长脖子读得津津有味;燕七更大大咧咧把上面的内容向众人转述;越嫣然气得七窍生烟,将手里的小报团成一团,狂吼一声,“这是谁写的?” 龟公们吓得集体失声,熬到最后还是花魁玉洁站出来回了一句,“大约是周知书屋的胡老板。” “谁?” “周知书屋的胡公子。” 哪来的胡公子,她从前怎么听都没听过。 朱二上前陪笑道,“胡老板是专门写燕情小说,宫体诗,烂俗小抄的九流文人,市面上流传最广的是他画的几本春宫画册。” 越嫣然嘴唇都发抖了,“什么春宫画册?” “就是杨门主的春宫画册……最有名那一本好像是叫魔尊出浴图。” “哦,对,还有一本叫黑山春宵。”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越嫣然头都大了,“好了,闭嘴。” 她当初还嘲笑柳寻仙成了箭靶子,到今天终于有报应了。 归一见越嫣然呆愣愣地不说话,挥手示意让众人都散了,上前解劝道,“人在风尘难免一身是非,老板宽心。” 都被抹黑成这个样子了不宽心还能去死吗?越嫣然对归一笑上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报的效果立竿见影,当晚寻仙楼的客流就翻了几倍,大堂虽然还是坐不满,却比之前热闹多了,花娘们渐渐也忙不过来,朱二被客人呼和多了,不得不把招新人提上日程。 越嫣然倚在二楼的栏杆处百无聊赖,门口就传来一声吆喝。 “让你们老板出来见我。” 来客一身素色的锦缎绫罗,面如冠玉,笑若春桃。 不是庄英杰是谁。 十三公子大概不知道什么是长记性,胳膊还上着夹板就又大摇大摆地上门了。 客人们齐刷刷地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二楼的越嫣然,看来看去,脑子里都臆想出许多让人面红耳赤的大场面。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越嫣然看到庄英杰就莫名焦躁,恨不得跳下楼把他另一只胳膊也打断。 庄英杰丝毫没有被讨厌的自知,一双魅眼对越老板眨了眨,招呼也不打直接上楼;越嫣然哪容他放肆,提裙下楼预备在半截把他踢到楼底下去。 两人在楼梯中间相遇,越嫣然居高临下,一副你再敢往上走一步,别怪我不给你面子的表情;庄英杰面上一派泰然,眼中满是狡黠,“我劝越老板还是谨慎行事,否则明天的‘武侠’不知道又要写什么故事了。” 越嫣然拿余光扫了一眼楼下众人,最终还是理智战胜冲动,强挤出一个笑,让路让庄英杰上楼。 关上门二人就双双变了脸色。 庄英杰四下打量越嫣然的房中摆设,漫不经心往床上一坐,“越老板看到小报小抄是怎么说你我的了吧。” 越嫣然站在门口对他冷笑,“庄公子当我是傻子吗?昨天你来寻仙阁的事,怎么那么快就传到周知书屋,那篇小道消息虽然俗烂了些,到底还是给你找足了面子。” 同花魁娘子一夜春宵,因过程太激烈而发生意外,总比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打断胳膊要好听的多。 要是越嫣然猜的不错,小报上写的内容乃是庄十三昨天离开寻仙楼之后特意透露给周知书屋的。 庄英杰不知死地笑道,“有幸同我扯上瓜葛,越老板扬名有望。” 越嫣然攥了攥拳头,“公子想要什么就直说吧,不必拐弯抹角。” “我想要什么昨天不都说过了吗?本公子现在行动不便,活都交给你来做吧。” 第134章 全局在握 庄公子第二次走出寻仙阁的时候比第一次还狼狈,胳膊腿虽然没断,脸上的巴掌印却明显的让路人都不忍直视。 越嫣然本以为这回得了清静,可越挫越勇的庄英杰第三天又嘻嘻哈哈地上门,还拉了一堆狐朋狗友在寻仙楼纵情豪放。 来来回回半个多月,武侠小报上对两个人的描述越发的不堪入目,越嫣然稀里糊涂就成了把从前片叶不沾身的十三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尤物,在风尘圈名声大噪,连寻仙楼的花娘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越嫣然一开始还抱着能忍则忍的态度,到最后忍无可忍,冲动之下亲自跑了一趟周知书屋,想会一会那个淫词浪语的八卦王。 第96节 周知书屋的店面陈设整洁优雅,架子上摆的书却十有八九都是言情烂俗的小说话本,那些个题为“什么什么传”的,里面的内容大多剑走偏锋。 越嫣然被撂在大堂等了半个时辰,乱翻了几本春宫,胡老板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地现身接客。 胡公子本人的形象与他文字的猥琐大相径庭,以至于越嫣然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派不上用场。 这么漂亮的人,虽然上了些年纪,也不至于要每天靠意淫过日子,随便招招手,不知多少痴男怨女要倒贴上去。 “在下胡舟之,久闻越老板大名。”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越老板花容月貌,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庄公子的红颜知己,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才几天,她就变成了京城第一美人,庄公子的红颜知己。 胡老板手拿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扇来扇去,眼中满含笑意。 这厮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越老板被勾的七魂少了六魄。 莫非是摄魂大法? 越嫣然运气强定心神,眯着眼打量胡舟之,越看就越觉得他的身形无比的熟悉,抬手在空中挡住他半边脸,真相瞬间明朗。 他还真是人前人后两张皮啊。 越嫣然嗤笑一声,“胡老板,听说你流传最广的作品是黑山魔尊的春宫图?” 胡舟之平日不苟言笑,面对越嫣然却笑的温柔和善,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黑虎门的历代魔尊都是倾国倾城的冰山美人,武林中但凡见过其本面的,哪有不倾慕宵想的,在下也不过是应和看客的兴趣罢了。” 越嫣然掩面呵呵,“怪不得那日你揭了他面具之后,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就算要摊牌,也该循序渐进,她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胡舟之的泰然面目绷不住了,轻咳一声装糊涂,“越老板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得懂听不懂,你自己知道就成了。 越嫣然笑而不语,胡舟之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打哈哈掩饰尴尬,“越老板还没吃中饭吧,在下做东去泰聚堂如何?” 有人请吃饭哪有不去的道理,胡舟之抬手做一个请得手势,越嫣然仰着头先走出去,“往左往右?” “东。” “左是东还是右是东?” 胡舟之乐的眼角都起笑纹了,“越老板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越嫣然轻哼一声,一双手叠在胸前;胡老板也不多言,顾自比她走快了半步,在前引路。 两个人结伴走在路上,着实引来了不少灼灼目光,越嫣然一开始还以为路人是在看胡舟之,被拦住骚扰了几次她才发觉,被围观的目标大概是她自己。 “你画了我的画像大肆流传?” 天知道她有多克制才没把“春宫图”三个字说出口。 胡舟之一脸的理所当然,“有人上门求画,我又怎么好不画,到手的银子不赚吗?” 越嫣然被他满不在乎的口吻气的肝疼,“别忘了今天是你我第一次见面,你之前是如何知道我容貌的?你这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我的身份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放心,画里的你都穿着衣服呢。” “好笑,你也会画穿衣服的人吗?” “我又没看过你脱衣服什么模样,想画也画不出啊。” 越嫣然前几日才欣赏过那本大名鼎鼎的“魔尊出浴图”,当下禁不住冷笑失声,“你看过梦爻没穿衣服的样子?” 呃! 胡舟之支吾道,“男人脱光了不都一个样子,我没见过他,还没见过我自己吗?” “你比他高一个头,身量差了十万八千里。” 胡老板撇撇嘴不说话了,一怒之下把手里的扇子摇的呼呼生风。 两个人走进泰聚堂的大门,连掌柜的都盯着越嫣然不放。 胡舟之一脸的幸灾乐祸,眉毛都笑歪了,却不忘吩咐小二为他们安排雅间。 酒菜上齐,两人对饮了第一杯,越嫣然就死盯着胡舟之试探了一句,“莫非……胡公子也被情所困?” 胡舟之自嘲一笑,若有似无地打太极,“世人无不为情所困,在下又如何能免俗。” “胡老板跟随皇上多年,我的事你恐怕早就查的一清二楚了吧?” 胡舟之见招拆招,“越老板休要多心,在下对你的心中的人,心中的事一无所知。只因你彼时说了个‘也’字,我才敢妄自揣测。” 好个“心中的人,心中的事”,胡公子与庄公子暗地里分明已串通一气。明司与暗堂为争宠斗的不可开交,明司一笔与暗堂一剑却私交不俗啊。 真是难为一文一武两位才子做到公私分明了。 “胡老板对我心中的事,心中的人一无所知,我却对胡老板心中的事,心中的人有了一个猜测。” 胡舟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越嫣然,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天下间绝不止在下一人仰慕杨门主,越老板不必白费心机了。” 仰慕这么高尚的词,也亏得他好意思用。 越嫣然轻笑道,“胡老板说的不错,这天下间的确没有几个人不仰慕杨门主,可这仰慕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你真正喜欢的人一直都近在咫尺吧。” 这!胡舟之终于有了危机预感,生怕越嫣然一个快嘴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越老板吃菜。” 一边拿筷子插了一只鸡屁股紧着往越嫣然嘴里塞。 “好了好了,你喜欢的那位并非人间物,我不说就是了。” 越嫣然一边笑,一边伸筷子格挡胡舟之递来的鸡屁股,二人你来我往,玩筷子玩了一炷香。 珍馐美味,酒过三巡,调侃也调侃了,试探也试探了,是时候掀了面具说正题。 “皇上这个月的解药,我今晚去取。” “我们今天才认识,你晚上就跑去点我的牌子,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你我一见钟情了啊。” 胡老板这是铁了心要把她的名声糟蹋透了。 越嫣然吹胡子瞪眼睛,“是你引庄英杰来寻仙楼的?” “他本来也好奇来着,我就顺势推了他一把。送上门的解药你都不取,难不成真要自己硬熬?” 果然是这腹黑从中作梗。 二人对碰一杯,越嫣然挑眉道,“你既然肯把在外的身份透露给我,是不是皇上吩咐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你与庄英杰日日秉烛夜谈,想必他已经把如何铲平维王党的计划透露给你了吧。” “庄十三何等谨慎,又怎么会让我知道太多,他只知会我大概要除掉的几个人,维王党中分量最重的几位权臣股肱,平安侯,平远伯,左相与安瑜侯。” 胡舟之敛眉道,“这四人中,风评最差的是平安侯,此人严酷残暴,贪赃枉法,欺压良民,于一方作威作福,在朝中屡遭弹劾,若不是维王一直力保,他早已落马成为阶下之囚。” 越嫣然想到当初她跟随欧阳维上京时,那几个跑来告御状却客死异乡的流民,心里一阵发凉。 “平远伯虽也是一方豪强,为人却低调收敛的多,整兵治人也颇有建树,对他只可支取,不可强攻;左相为人老成奸猾,不折不扣的墙头草,来日若维王失势,他自会倒戈;四人中最麻烦的是安瑜侯,此人掌控了京畿四省的兵马,不拿下他,就动不得维王。” 眼看越嫣然发呆不说话,胡舟之只得出手在她眼前划了几下,“皇上的意思是,杀了平安侯。” 杀就杀,你们暗堂不就是负责杀人的吗? 越嫣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胡舟之,胡舟之也目不转睛地死盯越嫣然;看来看去,还是越嫣然沉不住气了,“皇上想除掉一个左右乾坤的权臣,又不想打草惊蛇引欧阳维怀疑,所以出手的不能是暗堂?” 胡舟之眨巴眼睛不说话,分明是默认了。 越嫣然话锋一转,“那日欧阳维在闹市遭人行刺,可是暗堂所为?” “明知占不到便宜,我们又怎么会轻举妄动,那日若不是驰王幕后主使,就是维王自己演了一场戏。” 第135章 棋输先著 越嫣然与胡舟之一趟出游速去速回,赶在中秋之前返还京城。 相比别家的花灯绣球的风流局,或吟风赏月的文字谜,寻仙楼到最后也没能弄出什么吸引人眼球的噱头,越嫣然迫于朱二等的压力,不得不从柳寻仙当初送她的那本机关算巧的小书里弄了几道谜题挂在店门口。 好在越嫣然借十三公子出了名,许多人特别跑来花街一睹她的尊容,寻仙楼也不算门庭冷落。 胡舟之提议解了谜题的客人得越嫣然的一夜春宵,越老板想都不想就给否决了。 庄英杰比较实际,提议答出谜题的奖品是越老板亲自陪酒,越嫣然这才勉强点头。 前些日子花大价钱买她的大有人在,都被越老板婉拒了,恩客们大多也都有自知之明,不敢同庄英杰与胡舟之比肩。 那二位已经成了寻仙楼的常客,风尘三侠的名号也渐渐流传开来,好事之人赶在中秋跑来花街走月,大多是来看他们三人的热闹的。 不趁机炒热饭就不是胡老板了。 “风尘三侠”坐在寻仙楼的阳台上携手赏月,庄英杰与胡舟之轮番给越嫣然夹菜倒酒,远远看着,还真是一副其乐融融,情意绵绵的景象。 越老板百无聊赖地陪两位公子演戏,一双眼只顾看天上的明月,庄英杰将月饼递到她嘴边,她就吃;胡舟之将酒杯塞到她嘴里,她就喝。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如今真的有亲人了,可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的亲人。 八月十五,果然是个糟糕的日子。 越嫣然心沉如海,胡舟之与庄英杰却越玩越开怀,从行酒令到下盲棋,斗的不亦乐乎。 乐着乐着,两个人却乐不下去了,四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场面冷的越老板也觉出不对,被迫回神。 胡舟之脸上还带着笑,手里的扇子也缓缓地摇;庄英杰一手拄着下巴,嘴角微微上扬,表情似笑非笑。 两个人四只眼,都直勾勾地盯着楼下。 越嫣然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下看,一瞬恍如梦中。 才刚还出现在她幻觉里的影子,如今竟真的出现了。 欧阳维披着同一条素色斗篷,站在灯火阑珊的路中央,仰着头,微微笑着在看她。 那笑容,比璀璨的灯火还灼伤人眼。 他的目光之中没有一点或悲伤或怨恨的情绪,看着她时,就只是单纯的好奇。 第97节 对一个陌生人的好奇。 这算是她改头换面后,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欧阳维没有认出她,越嫣然明明该高兴地,可她却连笑一笑都艰难。 对视的时间越长,越嫣然越不知该怎么平复心绪,渐渐的连呼吸都失去了,不敢眨眼,不敢转移视线。 直到庄英杰在桌下狠狠捏她的手。 幸亏他半点武功不会,否则是铁定要趁机捏断她的手骨的。 庄英杰与胡舟之的表情不知比越嫣然淡定了多少,眼神中也润色了一点平民见到权贵时该有的无措。 越嫣然强掩内心的仓皇,对楼下礼貌地颔首示意;欧阳维轻笑着收回目光,走到寻仙楼门前,扯起写着谜题的条幅算起来。 越嫣然长呼一口气,胡舟之鄙夷地睥睨她一眼,腹语道,“他怎么会来花街?” 庄英杰虽然听得到胡舟之的话,却不会用腹语答,两人中间隔了一个越嫣然,他只得趴到她耳边把她当传声筒,“这些日子维王与他的爱妃形影不离,今日独自现身于此,想必来者不善,十有八九是为了平安侯的事。” 庄公子看似亲密的举动引得楼下的看客啧啧出声,更有好事者频频起哄。 越嫣然被此起彼伏的人声吵得一片混乱,脑子里冒出了许多乌七八糟的念头,一会觉得胡舟之与庄英杰在故弄玄虚,一会又觉得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扰。 从胡舟之大肆宣扬她的绯闻轶事开始,她就心生怀疑了。 原本打算低调无声地熬过这七年,中途被庄英杰与胡舟之这么一搅和,她想籍籍无名是不可能了。 胡舟之的理由很充分,欧阳维无论如何是要查的,想避开他的耳目也不容易,不如迎难而上,迷惑他的视听。 平安侯死于寻仙阁主之手的事一传出去,她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欧阳维知道多了她这么一个敌人,总比知道从头到尾算计他的人是谁要好得多。 越嫣然正皱着眉头出神,归一在楼下高声叫一句,“有贵客解出了三道谜题,请老板敬酒祝贺。” 庄英杰眯起眼冷言冷语,“早就跟你说把题目出的难些,那三道题我看一看就解得出,胡老板弄这些小玩意也不费力气。” 一个明司一笔,一个暗堂一剑,解出几道八卦机巧的入门题目很了不起吗? 越嫣然从怀里掏出一根针扎了自己手指,又将一丸药塞到庄英杰手里,活动僵硬的脸,下楼见客。 胡舟之与庄英杰紧跟其后,九分严阵以待,剩一分好整以暇。 欧阳维已被龟公花娘迎进大堂落座,众人都不戳破他的身份,只恭恭敬敬地劝酒;几大花魁娘子使出了浑身解数,都被他含笑婉拒。 维王殿下不怒自威,他脸上虽带着笑容,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众人不敢闹得太过分,都焦躁地等越老板来解围。 越嫣然端着酒壶走到欧阳维面前时,神情已恢复到了挑不出破绽的凌然;拜庄英杰所赐,这些日子她逢场作戏的本事已非从前可比,“贵客解了我设下的谜题,按规矩我要敬贵客一杯酒。” 欧阳维看看越嫣然,再看看她斟满奉到他面前的酒杯,笑道,“本王从不在外饮酒。” 还真是不客气的拒绝啊。 庄英杰叫了一声“王爷千岁”先跪了,胡舟之与寻仙楼的众人紧随其后,越嫣然是最后一个,跪之前她还发了一会愣,直到被十三公子扯手,才稀里糊涂地也跟着跪了。 胡舟之同欧阳维的距离…… 真是十分危险的距离…… 越嫣然从头到尾都在看胡老板,生怕他受不了诱惑对欧阳维直接出手。 欧阳维的眼神在庄英杰与胡舟之身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到坐立不安的越嫣然头上。 居高临下,却只能看到一干众人的头顶,这种感觉莫名不爽;欧阳维哼笑一声,伸手去抬越嫣然的下巴。 大眼睛,双眼皮,樱桃唇,柳叶眉,五官分开来看,都没有什么出奇,拼凑在一起却合成了绝美的一张脸;眉头轻蹙,目光流转,说不出的妖娆妩媚,怪不得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被捧成了京城第一美人。 欧阳维看着看着就看呆了,越嫣然被迫昂着头,身子因为僵硬而微微发抖。 很像是一个寻常的花娘被皇亲贵眷召见时的惶恐。 “果然是个美人啊,怪不得闹得整个文京城鸡犬不宁。”欧阳维的目光深邃的看不清内容,口气却满是嘲讽,“听说这些日子你挑客人来接,本王一个好奇,就亲自过来看看了。” 越嫣然不说话,眼神也有些飘忽,欧阳维的轮廓渐渐糊成一片,她耳朵听到的声音也像是从远方传来。 欧阳维眼看着越嫣然慢慢闭上眼,下巴从他手上划走,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不好了,老板吓晕了。” 不知是谁抢先喊了一声,寻仙楼的众花娘都扑到越嫣然身边,哭的哭,嚎的嚎,叫的叫;杂役们也都抖得跟筛糠一样,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王爷饶命”。 怎么扯到饶命上头了? 欧阳维哭笑不得,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这群人就摆出了被抄家的阵仗。 庄英杰与胡舟之对望一眼,也都伏在地上求开恩。 欧阳维被吵得心烦,伸手一拉被叫“吓晕了”的那位,她身子竟真软的跟面条一样。 欧阳维这才有些慌了,起身将越嫣然拉起来抱在怀里,伸手去摸她的脉,掐人中听呼吸折腾了半天。 胡舟之见越嫣然被折腾的够呛,大着胆子起身对欧阳维禀了句,“越老板只是被王爷的威严所慑,吓坏了胆子,交给草民送回房中灌一口汤,她兴许就醒过来了。” 欧阳维轻咳一声,将人甩给胡舟之,冷笑着转身出门。 走不出五十步,银剑凭空而降,跟在欧阳维身边问了句,“王爷可看出什么蹊跷没有,属下该怎么做?” 欧阳维一时怔忡,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刚才越嫣然没晕菜,他会怎么处置寻仙楼。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别轻举妄动,继续查,小心别露出行踪。” 庄英杰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眼看着欧阳维离开花街,这才退回小阁楼,往越嫣然嘴里松了解药。 胡舟之拿扇子在她脸上扇了扇,风一激,她就醒了。 “亏你想得出来这么露怯的法子。” 庄英杰一把抢过胡舟之的扇子,对着越嫣然一边狂扇,一边调笑。 第136章 累棋之危 躲得过十五躲不过初一,不出三日,欧阳维的帖子就送到了寻仙楼,请越嫣然过府一叙。 说白了就是叫出台。 装晕的招数用过一次不能再用,越嫣然只好称病。 欧阳维也不为难,过几日又派人来请。 越嫣然不好再找理由推辞,只得乖乖上轿子奔王府。之前庄英杰为她备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一套说辞,可一进了门,她脑子就全体漏空。 越往里走,她就越是预感不祥,她从前从没来过这个偏僻的庭院;欧阳维见她的地方不是正厅,不是会客厅,也不是书房,而是偏院里的一间客房。 有床的客房。 也难怪越老板会怀疑维王殿下真是为了叫出台的。 带路的人把她送到房里就退出去了,越嫣然忐忑不安地找了个凳子坐,一壶茶动也不敢动。 房间里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周围安静的连呼吸都声声清晰,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寻仙楼的吵闹,冷不丁落到这么一个荒凉之所,心里的不安与焦虑都一起发作。 漫长的等待之后,院子里终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欧阳维身边没带一个随从,自己推开门款款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越嫣然就屈膝跪地行伏礼,“王爷千岁。” 欧阳维回身关门,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 越嫣然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鞋尖。 静默的等待实在难熬,欧阳维却很享受居高临下的状态,半晌,弯腰轻轻摸了摸越嫣然的头。 动作快的转瞬即逝,连越嫣然自己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平身。” 欧阳维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坐了,越嫣然站起身,面对着欧阳维垂首而立。 又是一轮你打量,我被打量的沉寂。 欧阳维把人看毛了才朗声笑道,“越老板不用这么拘谨,本王今天叫你来只是同你说说话的。” 寻仙楼那些翻牌子的恩客,一个个也都声称是找她说说话的。 越嫣然放松表情,抬起头对欧阳维露出一个笑,“中秋那日,难得王爷光临寻仙楼,奴家却发昏了,前几日又染了风寒,幸得王爷宽宏大量,未曾怪罪。” 奴家? 欧阳维嘴角含着笑,一双眼微微眯着,“你叫越嫣然是吗?” “是。” “这名字有什么意境吗?” “并没有什么意境。” 欧阳维头歪了歪,“哦?是这样吗?嫣然嫣然,嫣然一笑,想必是说你笑容极美吧。” “王爷谬赞了。” “我没有称赞你,只是心里这么猜测。嫣然是你一出生就取好的名字吗?” “是。” 欧阳维拖长音哦了一声,“那姓氏呢?” “奴家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并无姓氏,成年之后从夫姓。” 这才说了几句,就搬出一个“夫”来。 “既然无父无母,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奴家的夫君。” 欧阳维笑出声,“风尘女子什么时候也有了夫君?” 越嫣然想了想,实在编不出一整套的瞎话,只能半真半假掺着说,“不瞒王爷,奴家与先夫是指腹为婚的世交,他比奴家大了许多,多年来一直帮衬扶持我,婚后几年,夫君感染疾病去世了,奴家不得已才沦落风尘。” 什么叫不得已沦落风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故事编的糟透了,欧阳维却只是冷哼,“越老板的院子名叫寻仙楼,半月前刺杀平安侯的刺客留名作‘寻仙阁主’,难道那寻仙阁主不是越老板的夫君吗?” 都是胡舟之出的馊主意,她当初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 越嫣然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叫“冤枉”,“王爷明鉴,奴家从未听说过‘寻仙阁主’的名号,更不知什么平安侯。” 第98节 欧阳维被额头与地板碰撞的咚咚声吵得心烦气躁,“好了,本王并非指责你同刺杀平安侯一事有牵连,你不用动不动就跪地求饶。” 越嫣然停了喊冤,却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想必是有那阴险狡诈的小人借着寻仙楼的名号为非作歹,迷惑官府,还请王爷详查,还奴家一个清白。” 欧阳维看她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突然就有些想笑,“想必正如你所说,是有人借了寻仙楼的名号,故意设下圈套。” “王爷明见。” 越嫣然趁势又拜了一拜,欧阳维挥手笑道,“你起来吧,走近些,让本王好好看看你的脸。” 一个坑连着一个坑。 越老板愣了愣,终于还是含笑起身,步步袅娜地走到欧阳维跟前。 轮到欧阳维微微仰头看人,他的气势却半分不矮,“越老板说你是迫不得已才沦落风尘,却不知是怎么个迫不得已法。” 庄英杰之前千叮万嘱,要她把中了合欢蛊的事和盘托出,事到如今,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爷恕罪。” “恕什么罪?有些话你难以启齿?” 越嫣然不答话,欧阳维也就不再追问,看着她的眼睛轻声笑道,“本王听说有许多人出大价钱想做越老板的入幕之宾,都被你拒之门外,却不知越老板选人的依据是什么?” “王爷不必听信外界的谣传。” “是谣传吗?越老板实则来者不拒?” 越嫣然被噎的哑口无言,欧阳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本王够得上越老板选人的标准吗?” 本王啊,朕啊,是一个意思,都是端出来压人的。 越嫣然笑道,“王爷是金枝玉叶,奴家一个风尘女子怎么高攀得起呢?” 欧阳维也笑了,“若你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的确是高攀不起,可本王看你不像是寻常的风尘女子。” 这是要同她摊牌了吗? 越嫣然心一惊,抬头去看欧阳维的表情,“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欧阳维似笑非笑地回看她,“你要是寻常的风尘女子,此刻恐怕已施展浑身解数迷惑本王了。” 听这口气,她没使出浑身解数迷惑他,他还挺失望。 继庄英杰之后,又一个质疑她职业素养的。 越嫣然笑的一脸僵硬,“王爷才怀疑奴家同一个杀手有牵连,奴家哪里还有心思对王爷有什么非分之想。” 欧阳维点点头,大概是对她的解释很满意,“你也坐吧,站在我面前我还得仰头看你。” 坐? 坐哪? 他可正坐在床上呢,要她也大大咧咧地坐上去? 越嫣然扑通一声又跪了,“奴家还是跪着吧。” 欧阳维轻哼一声,眼也微微眯起来,“你何必这么怕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王爷仁慈,自然不会无缘无故降罪于奴家;奴家不敢多叨扰王爷,请王爷开恩放我早些回去,院子里还有一大堆事等我做主。” 欧阳维眼中的不快转瞬即逝,“越儿的生辰是哪天?” 越儿?她什么时候从越老板就变成了越儿? 越嫣然心一乱,竟将杨梦爻的生日脱口而出,“二月十二。” 还好魔尊大人的生日没几个人知道,想必欧阳维也发觉不了什么不妥。 “二月十二啊,原来如此,你的生辰倒是离每年的武林大会很是邻近。” “是。” 越嫣然也猜不出他平白无故提起武林大会做什么,正干瞪眼不知所措,欧阳维却突然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我待会就吩咐人送你回去,来日方长,本王有时间再找你来说话。” 还有来日? 越嫣然像滚了丁板,“王爷三番两次召见我一个青楼女子,传到世人耳里,恐怕于王爷的声明有损。何况奴家听闻王爷与王妃天作之合,伉俪情深,要是王爷同奴家这等人扯上关系,恐怕会伤了王妃的心。” 伤了王妃的心? 欧阳维望着越嫣然冷笑不止,“本王回京这些年,早已没有什么声明了,这年男女燕情之事,比起‘奸佞当道,国之蛀虫’一类的风评,也算不了什么。王妃心智不全,不会在意本王的二三风流事。” 越嫣然心沉到底,“王爷吩咐,奴家自然不敢推辞。” 欧阳维手把手地将越嫣然扶起身,笑着话锋一转,“本王选中越儿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如今京城谁不知你的大名……” 越嫣然的手被他整个攥在手里轻轻地摩挲,拒绝不得抽不得,全身都酥麻难过。 欧阳维再接再厉地搂上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笑道,“就算你再美再艳我再喜欢,也是有心无力,只能远观。”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王这些年一直身患顽疾,不能人事;外头的传言也五花八门……” “王爷是想借奴家为自己正名?” “恰恰相反,我要你和你身边的那几个京城的红人,对外传扬我不能人道的事实。” 这是什么套路? 越嫣然茫然地望着欧阳维,实在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上这些年一直对我忌讳颇深,要是他确凿了我不能生育子嗣,大约也就不会赶尽杀绝不留情面了。” 第137章 步步为营 越嫣然带着疑惑回了寻仙楼,经不起胡舟之的百般逼问,不得已把欧阳维的所求一字不漏的说了。 不止胡舟之惊的扇不动扇子,庄英杰也瞪圆了眼,二人目光交汇,表情都是一般无二的戏谑诡谲。 好在欧阳维放话后的一个月,并没有什么动作,入冬之后也只不过是送帖子叫出台;越老板战战兢兢地去了几次王府,也单纯地是去看戏聊天。 也有几回受命留宿的,到了晚上欧阳维却从没出现过,越老板一个人苦哈哈地呆在连个炭炉都没有的房间里发作蛊毒。 走动的多了,文京上下难免传起了维王殿下与越嫣然关系不俗。 欧阳维更时不时送礼物上寻仙楼,敲锣打鼓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鹅毛斗篷,貂皮裘,野鸭子毛大氅,名贵的首饰,古董字画,他倒是一点也不心疼钱,要送就真金白银的送。 胡舟之斟酌写了几段越嫣然与欧阳维的风流韵事,一开始还捕风捉影,极尽暧昧,天长日久,画风一改,渐渐变成披露维王殿下拿越老板做挡箭牌的丑闻。 流言蜚语一而再,再而三,过不多久,全天下都知道欧阳维是个不举。 于是维王殿下的秘闻,同寻仙阁主的身份一齐成为了南瑜街头巷尾的热议。 从第一次出手,不过短短几个月,柳寻仙的生意已越做越大,间或替天行道地杀几个贪官污吏,连带惑乱视听地铲除危害武林的九流帮派,故事越传越离奇,以至于文京城的大小人物都找上门,下帖子求阁主大人报销仇家。 寻仙阁的生意接得参差不齐,也难怪柳寻仙的口碑上下不一。欧阳维的大小党羽折了几个之后,叫越嫣然上门的次数也越发频繁,每每都要旁敲侧击引她说出柳寻仙的身份。 越嫣然一概打马虎眼敷衍,结果虽然都是有惊无险,却回回都赚一身冷汗。 欧阳维找了她这么多次,最亲密时也只不过是拉拉手搂搂腰,且大多是在人前;私下里说话反倒时时阴阳怪气,横眉冷对。 越老板隔三差五就被叫到维王府冻一晚上,一点也不如外人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更何况,她还常常能看到欧阳维亲热地搂着王妃的场景,真是有够长针眼。 转年二月十二,欧阳维大肆破费为越老板操办寿宴。 寿宴太过夸张奢华,一场折腾下来,越嫣然简直以为欧阳维是故意为了嘲讽她。 可不管怎么样,越老板的名气在南瑜越来越响,连之后的武林大会上,她也在受邀之列,陪维王殿下一同出席。 每年的武林大会除了传统的比武项目,还要推选白道的武林盟主;后一项只不过是走过场,岳华昊的地位十几年没人撼动半分,近些年更有意抬举他的儿子在江湖立威,为有一日接替他成为白道领袖做准备。 许久不见岳家人,越嫣然难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还好她戴着面纱遮挡了脸上的表情。 才不过短短几年,岳华昊就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越嫣然对岳庄主的感情很复杂,这个人,毕竟是当初冒险收留他们母女的恩人,他当初伸援手虽然是抱着趁人之危的私心,可从结果来说,他也算对她们有恩。 她吃了岳家十几年的饭,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些,还是长大成人了。 要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她也不会对岳家人这般厌恶仇视。 越嫣然满心悲戚,看向王月圆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岁月匆匆,不止岳夫人面含霜发落雪,就连从前养尊处优的岳大少脸上也比从前多了许多沧桑。 欧阳维时不时拿眼瞧越嫣然,脸上的笑容五分探寻,五分温软;越老板一开始还躲避他的眼神,闪了几次之后又怕露出马脚,索性迎难而上,笑容款款地回看他。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中都掺了一些解释不清的情绪。 三天的比武乏善可陈,除了岳思凡的夫人表现惊艳,其他的人都没给越嫣然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时光荏苒,第二年的武林大会,当越嫣然再一次随欧阳维出现在武林大会的看台上,众门派的弟子也就见怪不怪。 年复一年,戏还是老戏,唱不出什么新篇。 越嫣然正满心无聊,以为今年不过是去年的翻版,她就遇上了御剑山庄的楚剑南。 岳思凡暗箭伤人的一刻,越老板跳上台出手救人完全是一时冲动,等理智回国之后,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至于之后提议教楚剑南武功,也不过是心存愧疚想弥补他而已。 楚三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越老板反倒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这事会不了了之,谁承想却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发不可收拾。 那之后胡舟之把楚剑南在武林大会之后的惨状告知越嫣然时,她还不敢相信事情如此糟糕。 楚公子竟已落得无家可归,众人欺凌,食不果腹,颜面尽失的地步。 庄英杰本不想这么早就让她知道真相,熬了一年多终于瞒不住了,“你可知道折磨楚公子的幕后指使是谁?” 不是一些落井下石的小人从中搅局吗? 怎么还有幕后指使? 胡老板与庄公子交换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了句,“维王殿下。” 越嫣然如坠云雾,“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胡舟之装模作样地扇着扇子,眼角的笑纹都十分清晰,“你猜若我不是暗堂中人,会死过几个来回了?” 庄英杰斜了胡舟之一眼,笑道,“你就那么一点芝麻绿豆的生意,做不做有什么要紧,你知不知道庄家的产业受了多少打击?若我不是明司一笔,大概也早成了阶下之囚,任人鱼肉。” 这都哪跟哪。 第99节 越嫣然越发糊涂,“我们不是在说楚公子吗?你们怎么把话都扯到自己身上了?” 庄公子无奈地一摊手,“没法不扯,楚公子受欺负和我们两个被暗算的原因如出一辙。” 越嫣然要还听不出个端倪她就是真傻了,“你的意思是……因为我?” 胡舟之收扇子敲她的头,“该说我与老庄隐藏的太好,还是你后知后觉太笨。要不是出了楚剑南的事,恐怕你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 越嫣然咬着牙喃喃。 庄英杰冷笑一声,“你的身份暴露了,欧阳维早就知道你是谁。” 好个早就…… 他还不如直接拿刀捅了她。 庄英杰说完这一句,特别看了一眼胡舟之,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拔刀见血的幸灾乐祸。 他们等这一天想必也等了好久。 越嫣然如遭雷劈,愣在原处一动不动。 庄英杰是胡说的吧,欧阳维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她明明容貌打扮穿着举止都改变了。 要是他知道王府里的岳淡然是假的,为什么还把她留在身边。 越嫣然愤愤地甩甩脑袋,恨自己竟会有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胡舟之把收起的扇子哗啦抖开,伸到她耳边猛扇,“至于他知道真相早到什么时候,我们两个也不敢肯定。” 大概是她第一次出台去王府,又或许是他们重逢的那个中秋。 或许还要更早…… 越嫣然颓坐着不想接受事实,“不可能……就算他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拆穿我反而折腾别人,算什么?” 庄英杰嗤笑失声,“你要是心存怀疑,不如我们定一条计策试一试。” 越嫣然下意识地猜到他没安好心,却还是忍不住回问了一句,“你说。” “平安侯的势力已尽数清除,由我们的人取而代之,皇上下面要对付的是安瑜侯和左相,那两位早年间结成了儿女亲家,策反了二人中的一个,另一个也会容易的多。” 胡舟之转转眼珠,笑嘻嘻地挤到庄英杰身边,“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下作主意?” 十三公子显然对下作主意这几个字厌恶的很,起身离他远些,“欧阳维既然针对你我,又整治了只不过同越老板有过寥寥交往的楚剑南,要是有一日安瑜小侯成了越老板的心上人,维王殿下会怎么做?” “那孩子才几岁你就打这个主意,不怕天打雷劈?” 胡舟之一边摇着头,脸上的坏笑却遮掩不住。 这一对臭味相投的混账东西。 越嫣然恶狠狠瞪了两人,“你们休想利用我做这种事。” 庄英杰一脸正色,“小公子今年十五,要做你的解药也得再等一年。我最近正在极力招揽他进‘聚小贤庄’,之后要是他看上你,你就顺水推舟,要是他眼高不把你放在眼里,我们就另谋他策。” 越嫣然之前的无端之举已经害得楚三少颠沛流离,她又怎么会蹚这滩浑水。 可庄英杰的一句话把她所有的坚持都动摇了。 “安瑜小侯长得很像一个人哦,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第138章 过河之卒 越嫣然与欧阳维的六年,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拉锯战。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没有感觉的,不过自欺欺人地认定他蒙在鼓里。 事实上,欧阳维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对她的伎俩佯装不知。 所以当越嫣然终于被旁观者清的胡庄两位公子告知,欧阳维其实很早就看穿了她的偷龙转凤,却还装作不知道,她也不得不将计就计,咬着牙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她终于明白欧阳维的叫出台只是惩罚她的手段,他若对她心生不满或是怀有怨愤,就会用这个方法让她承受蛊毒发作的痛苦。 欧阳维是何等聪明,不用多少时间,就猜到了她已经知道他知道,可他还是选择了不戳穿,装糊涂到底。 越嫣然在欧阳维面前演了六年大戏,欧阳维也耐心地陪她对手了六年。 其中滋味只有当局者迷的两人才知。 中途牵扯了太多人太多事,越老板每每回头去想,都会抑制不住生出想放下一切逃脱升天的意气。 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尴尬微妙;郭子乔的事发生以后,越嫣然受够了斗心斗智的游戏,花了许多心思找机会同欧阳维摊牌亮底。 欧阳维却绝不肯做先撕破脸的那一个;两个人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用尽了手段逼迫对方就范,却都未能如愿。 他们在一起时,时而真心,时而假意,说的话大多含沙射影,指东打西。 她不看他时,他看她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可当两人目光交汇,他的表情就会变的满不在乎,或似嘲似讽。 越嫣然的纠结不会比欧阳维少半分,就算他们以这种扭曲的方式相互折磨,她也从不会觉得她对不起他。 她活了二十六年,对所有的人都问心无愧,只除了一个人。 胡舟之与庄英杰恨不得把她利用的渣都不剩,要说对不起,只有他们对不起她。 越嫣然对楚剑南原是有些抱歉,可一还一报,他从她这里得到的不比失去的少。 苏丹青虽然帮了她许多次,可她觉得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她已经把一切都预付透支了。 至于杨梦爻,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谁欠谁。 越嫣然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郭子乔,她把人挡了替身,当了解药,也当了箭靶子。 可当欧阳维真对小侯爷下杀手时,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事情的发展原本按照庄英杰的计划顺利进行,越嫣然却临阵退缩,千里迢迢请来苏丹青,带人潜进侯府,救了小侯爷一命。 庄英杰从中设计,陷害小侯爷的凶手直指欧阳维,郭侯爷虽得知了内情,却还是不肯站到维王的对立面。 毕竟,从结果来说,他的宝贝儿子只是虚惊一场,没死成。 庄英杰的一番筹划因为越嫣然的妇人之仁泡了汤,按照他之前的预想,郭子乔死在欧阳维手上,安瑜侯就算拼了命也要报杀子之仇,不会落到如今这么一个模棱两可,不上不下的状态。 好在安瑜侯与欧阳维中间到底生出嫌隙,明司也勉强向皇上交了差。 越嫣然再不肯同郭子乔扯上半分瓜葛,一年前为了让他死心,甚至把利用他的前因后果都尽数告诉了他。 她甚至没有考虑过小侯爷会不会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 庄英杰因为越嫣然的不计后果,愤愤与她大吵了一架,可惜秀才遇到兵,半点没占上风。 好在之后郭子乔没什么动作,依郭侯爷的安排乖乖去礼部任职,在家孝顺父母,夫妻和睦,颇有浪子回头之势。 谁知越老板二十六岁的假寿诞,他竟又默默出现了。 越嫣然同欧阳维从她房里下楼时,被大堂中落汤鸡一般的郭子乔晃瞎了眼;小侯爷哆哆嗦嗦地被众人指指点点,那情形真是有够可怜。 胡舟之庄英杰与楚剑南都在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援手,跑来喝寿酒看热闹的武林同道,大约也只把他当成个热闹看。 欧阳维从头到尾都用调侃的眼神看着越嫣然,越老板心里生出莫名的悲凉之感。 满堂人屏住呼吸等着看戏,越老板反倒坦然了,径直走到郭子乔面前,展颜一笑,“跟我进去换衣服。”话说完,不给旁人半点惊诧的时间,就转头对楚剑南也说了句,“取一件干净的衣服送到我房里来。” 楚剑南瞪了半天眼,看看好整以暇的庄英杰,再瞧瞧笑如春花的胡舟之,忍着心里的不适,硬着头皮跑上楼去拿衣服。 郭子乔跟着越老板进房换衣,一进门就低了头不看人,磨磨蹭蹭脱衣服。 越嫣然反倒舒了一口气,也不刻意找话来寒暄,去屏风后取了几条毛巾递给他。 小侯爷一开始还乖乖擦头发,等半身脱光的瞬间,突然上前两步,将越嫣然抱了个措手不及。 越老板才要挣扎,就听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嘘,别动,隔墙有耳。我已说服父亲和岳父大人,若有一日皇上对维王发难,父亲必调兵支持。” 越嫣然满心惊诧,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回应;郭子乔似乎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扭扭捏捏又说了一句,“那天分别时,我对你说的只是一时气话,我喜欢过你,从来没有恨过你。就算如今时过境迁,我也想亲口对你说这句话。” “子乔……” 小侯爷将越嫣然又抱紧了些,呵呵笑道,“你不要多心,父亲和岳父大人都是明理之人,做这些事也不只是为了你我的一点私怨,家国天下,千秋功名,谁也不欠谁。” 越嫣然轻轻点了点头,下巴磕在小侯爷的肩膀上,心里的重担也卸去了一点点。 郭子乔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变化也是她喜闻乐见的。 这么多年,她所经历的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相互陷害,相互利用;可一切丑恶的背后,或多或少还是会付出几分真心吧。 越老板正感慨,房间的门就被楚剑南推了开。 三少看到房里的两人是这么一副情形,嘴歪到了耳朵根,眼中的鄙视都遮掩不住了,走上前把干净衣服塞到越嫣然手里,轻哼一声回身出门。 临走还不忘说一句,“别光顾着亲亲我我,罗刹医仙到了,正捧着寿礼等在楼下。” 越嫣然与郭子乔尴尬地相视一笑,彼此前仇尽消。 “越儿,我不会再见你了,以后就算偶遇,我也会装作不认识你。” “你想认出我恐怕也不容易。” 才过了六年多,她的容貌就已经发生改变了,来日就算她与他在街上照面,恐怕也对面相见不相识。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郭子乔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寻仙楼的大门,胡舟之起身迎上越嫣然,轻声笑道,“换衣服换了那么久,小侯爷不会送了你一份大礼吧?” 越嫣然对远处的苏丹青微微颔首,咬牙切齿地回胡舟之道,“虽然晚了一年,到底如了庄十三的心愿。” 胡舟之立时就明白了,扭头对庄英杰眨眨眼。 越老板走到欧阳维的高座旁,笑着请来寿宴的客人们入席,归一带着一众龟公在下面登记收贺礼,花娘们游走各桌敬酒,欧阳维不动筷,也不请越嫣然同坐,只笑着问了句,“你下帖子请来的罗刹医仙?” 越嫣然一派淡然,“往年都送请柬,苏庄主只今年赏脸登门。” “哦,是吗?”欧阳维哼笑一声,“他与你是怎么认识的?” “先夫染病之后,奴家曾带着他去药王庄求医,得苏庄主亲自诊治,可惜我们去的太晚了,苏庄主虽尽心竭力,却还是没能救回他性命。” 欧阳维似笑非笑地看着越嫣然,“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缘分,我对你的事知道的太少了。” “奴家的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怎敢劳王爷挂怀。” “苏丹青既然与你有旧,他自己前来祝寿也就罢了,居然连小公子都带来了……” 小小年纪就跑来青楼吃寿酒,实在是不太妥当。 第100节 要说露马脚,也只有这一点会引人怀疑了。 越老板这才有些紧张,“是啊,也真奇了。” 岳思卿身子康健,可这六七年间欧阳维却不曾再有子嗣,迫不得已,越嫣然只好依下策,之前请苏丹青来京城时,委婉地将苏小公子的身世告诉了他。 就算她不说,真相恐怕也瞒不了多久。 那孩子如今已经七岁了,除了嘴唇像极岳思卿,眉眼轮廓满满都是欧阳维的影子。 越嫣然对欧阳维笑一笑,移步到苏丹青那一桌,“大堂实在吵闹些,医仙可愿带小公子到奴家的房里歇一歇。” 苏丹青笑着对越嫣然施一礼,牵着苏容宝的手,跟着她往楼梯处走。 路过欧阳维处,越嫣然却停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禀一句,“王爷,苏小公子想上前来拜见你,讨个赏钱。” 第139章 高人一招 欧阳维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他多年不见的亲骨肉,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让他过来吧。” 越嫣然引苏容宝给欧阳维磕了个头,教他说“王爷千岁”。 兴许是骨肉连心,又兴许是小公子的长相太讨喜,欧阳维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几分柔软,将随身佩戴的玉佩解下来做见面礼。 苏容宝懵懵懂懂地接过玉佩,再不看欧阳维一眼,笑眯眯地拉着苏丹青的手上楼。 欧阳维望着三人的背影,眼中到底还是遮掩不住一丝怅然。 关了门,苏丹青立时变换了敬而远之的姿态,扯住越嫣然的手叹道,“你又清减了,想必是平日不好好吃饭的缘故。”一边说一边捏她的脉,摇头不止,“身子也虚了不少,你是不是又用起白蝉了?” “也没用几次。”越嫣然强挤出一丝笑容,将圆着眼的苏容宝抱到床上坐了,从妆台上拿麦芽糖给他吃。 人月圆的蛊主血脉相传,宿主最小也要年满七岁,一想到这些年的等待就要有一个结果,越嫣然心跳得擂鼓一般。 “等欧阳维上楼来,我最多能拖延一刻钟,再久,他的人就会怀疑,要是稳不住局面两方动起手来,你顶得住吗?” 苏丹青笑道,“有什么顶不住的,引蛊种蛊,快则一炷香,慢的话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越嫣然点点头,一时又有些难过,“若非不得已,我当初也不会告诉你真相……”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容宝,苏丹青苦笑道,“是我当初落入了别人的陷阱,就算宝儿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对他的喜爱也不会少半分,阴差阳错,可见这世上的事都有一个因果。” “此话怎讲?” “岳思卿害了你的孩子,她的孩子就要一辈子给杨门主做解药,冥冥之中不是天理循环吗?” 越嫣然怎会看不见苏丹青脸上的几分怨苦,“我知道我的所求太自私,也太过分了些,可欧阳维这些年都不曾再有别的孩子,要宝儿承接人月圆的蛊主,也是迫不得已。” 苏丹青摇头笑道,“他是做蛊主又不是做蛊宿,每年除了献出一点血,身子不会受到损害,没有大碍。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济,破解不了合欢蛊与人月圆。”一边说,一边将一颗花生大小的药丸递到越老板手里。 越嫣然放到鼻子旁闻了闻,“待会给他喂下去就成吗?” “即刻见效。” 两人说完这句就都沉默不语,楼下有人此起彼伏地叫喊“越老板为什么还不下楼”,欧阳维沉不住气,到底还是自己走上楼来了。 越嫣然数着他的脚步声,等他敲门走进来,就笑着迎上去,“王爷怎么也过来了?” 欧阳维一双眼只盯着苏丹青,“主人家迟迟不下去,楼下要闹翻天了,怎么,越儿同苏庄主有什么话说?” 越嫣然挡在苏丹青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根银针,她本以为欧阳维毫无防备,必定中招,谁知他竟轻轻松松就接下了她的暗器,手法快的让人吃惊不已。 苏丹青屏住呼吸,一脸戒备地看着欧阳维。 欧阳维不动声色地把玩手里的银针,一双眼盈盈望着越嫣然,“这是干什么?暗算我?越儿要拿对付皇上的那一套对付我吗?” 的确是想暗算你,可惜你不中招啊。 越嫣然轻笑一声,一步步走到欧阳维面前,“不愧是得梅锋真传的弟子,你掩藏的比我还深。” 要是硬碰硬的动起手来,门外的人立时就会发觉不对冲将进来,别说引蛊,他们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若非万不得已,越嫣然也不想出此下策。 两个人的距离已经靠近的近乎危险,呼吸交缠,欧阳维明明闪躲得开,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越嫣然踮起脚尖,下一刻,四唇相接。 欧阳维全身的血都逆行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颗药丸已经滑进嘴里,燥热的胸口当场冷却,眼前一晃,四肢麻痹,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越嫣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苏丹青顾不得越嫣然,把欧阳维连拖带拽放倒在床上,掏出怀里的玉匣,将一只银甲蝎子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他心口上。 越嫣然手扶着头,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最后身子一沉,扑倒在桌上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人正赤裸躺在床上,四肢还僵硬着,勉强动动手脚,身子一点点恢复知觉。 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绵软悠长。 越嫣然坐起身,伸手去摸那人的手,是欧阳维没错。 同样也没穿衣服。 他们两个沾了一样的迷药,自然是不可能做什么,可衣服是被谁脱了? 苏丹青与苏容宝都不在了,楼下也一片寂静,越嫣然轻轻一跳下了地,快手快脚穿上衣服,开门出去,胡舟之正倚在门一侧的墙上,扇子收着,一下一下轻敲肩膀,抱臂的一只手对着越老板做出一个息声的动作。 越嫣然咬牙看着他欠抽的脸,走到他身边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字。 “人呢?” “什么人?” “苏丹青,还有其他来赴宴的客人。” “都什么时辰了,走光了。” 越老板眉头紧皱,“血蛊……?” “不必担心,中途虽然出了一点小波折,结果还算顺利。” “银剑等不曾为难?” “还好苏庄主下手利落,早早带小公子下楼,只说王爷有事同你说。过了一刻钟也不见你们下来,欧阳维的人跑去房外听墙角,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硬闯进去,见他们主子在你床上,没弄清究竟就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如今该是都藏在暗处待命。” “衣服?” “我脱的,除了我,也没人这般手快。” 胡老板嘴角露出一个邪笑,对越嫣然眨眨眼。 越老板满心不耐,“剑南?” “走了,本想等你醒来送他一送,禁不住老庄催促,同御剑山庄的人一同走了。” “大半夜的能走到哪里去,还不是要找客栈落脚。” “人家好不容易认回少爷,一起走也无可厚非。” “苏丹青与苏小公子?” “连夜出城,由杨门主亲自护送,去往寻仙阁了。” 话说到这,又是一番惆怅,她与杨梦爻匆匆一见,话还没说上句就稀里糊涂地分别了。 胡舟之含笑扯起越嫣然的手,“马上就要到子时了,你身上的毒恐怕又要发作了吧?” “发作就发作吧,疼一疼就过去了。” 胡老板朝她的房门努努嘴,“里面有个现成的,你就用一用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说出如此恶趣味的话,不亏是无心无肝之人。 越嫣然冷笑着转身回房,被胡舟之扯手拉了回来。 胡老板一改正色,“我们瞒得过维王的手下,却瞒不过维王本人,他醒来后必定要追究你为什么对他下毒;人月圆的主蛊被引出之后,宿主的心口会疼上一年,你想好什么说辞敷衍了吗?” “还敷衍什么?不是已经都撕破脸了吗?” “平安侯,安瑜侯,左相虽都清除了,驰王与喻家为了自保,临头变阵也不是没可能。驰王与平远伯都是行伍出身,他已将人抢先收伏到麾下了,如今局势会如何变化还不明朗,你在欧阳维面前最好还是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 她都向人家丢暗器喂迷药了还怎么按兵不动。 越嫣然无声叹息,不得不点头应了,一边从胡舟之的铁钳中抽脱了手,开门回房。 等欧阳维醒了,她要怎么敷衍过去? 爬到床上装糊涂死不承认,还是扯个谎说她为了得到他鬼迷了心窍? 这些年屡屡试探他的底线,她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眼下的解释虽然有点勉强,却也不是完全的不合理。 越嫣然撑着床沿轻轻一跳,悄无声息回到床上,静静等骨头被敲碎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像死尸一样的欧阳维却突然翻了身侧对着她,“我的心好痛……” 深沉黯哑的喃喃自语,像地府索魂的鬼魅。 越嫣然正想着怎么拿话敷衍过去,一具光溜溜的身体就翻到了她身上。 黑暗中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越嫣然却错觉欧阳维的眸子在闪亮。 他伏在她身上,好半天也没有动作,只是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我的心好痛。” 心里少了东西,当然会痛。 半晌也得不到回应,欧阳维无力地嗤笑了一声,“这些年我一直在猜你喜欢上的人是谁,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他。” 越嫣然脑子轰的一声响,慌乱中,欧阳维的嘴唇已吻上她的。 “之前你把我放倒时,我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要是不这么做一次,恐怕我死都不会瞑目了。” 第140章 满盘皆输 今年的武林大会照旧设在神剑山庄,欧阳维的亲属党羽以吴梅景为首,都力劝他不要离京,他却还是一意孤行,带着越嫣然去了伏龙山。 故地重游,两人心中都是别样滋味。自从那日彻底撕了伪装之后,欧阳维就懒得再演戏,越嫣然虽然还极力维持彼此间的平衡,却也没能保住两人间最后的一层纱。 第101节 欧阳维离京不出三日,欧阳驰就秘密去往边关;同一时刻,皇帝陛下以雷厉风行之势查办了京中的维王党,下狱会审。 京城的权力更迭尘埃落定,欧阳维才接到线报,银剑把消息告诉他时,他正坐在高位看比武,听了密报只是冷笑了两声,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越嫣然,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优哉游哉地看底下的人耍猴戏。 武林大会进行到第三日,重头戏就是最后一场的剑术对决。 岳思凡与楚剑南一路过关斩将,决战会面。 岳庄主本已盘算好了,如果他的爱儿能在今天的剑术比试中夺魁,他就会联络一干盟众推举岳思凡继任武林盟主。 算盘打得乒乓响亮,却被楚剑南的横空出世搞乱了。 楚三少这些年在江湖赚足了名气,唯一惹人诟病的就是同越老板的关系,好在他重回御剑山庄认祖归宗,从前的一点风流韵事只当年少无知就被人一笑而过了。 四年之前擂台上的两个人,岳思凡胜的砍瓜切菜一般,四年后,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局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楚剑南是南瑜榜上有名的剑术排名第三,暗堂一剑和寻仙阁主自然不会在武林大会这种场合出战,南瑜成名的剑客大约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虽然楚三少与岳大少之前从没有正面比拼过,底下的人都已认定了御剑山庄的胜面。 对阵岳思凡虽然也称得上一场酣战,到底还是楚剑南技高一筹;好在三少会做人,赢也赢得漂亮,非但没借机报当年受辱的一箭之仇,反倒给足了岳思凡颜面,此一举着实为他赢得了不少好评。 欧阳维在比武场胜负已定的那一刻站起身,众人都以为他要宣布剑术比试的优胜是楚剑南,谁知他示意底下安静之后竟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楚公子的剑术的确高超,可要夺得武林大会的剑魁头衔,还要过我这一关。” 江湖各门各派的同道们闻言,当场鸦雀无声,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傻呆呆地看着欧阳维。 过你这一关? 怎么过? 难不成你堂堂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也要下场同楚公子比试了才算? 欧阳维呵呵笑了两声,在众人的惊异目光中轻轻拍了两下手,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天而降了一个红衣女郎。 这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高腰细,一身精武之气,眼中更闪着掩饰不住的光芒。 她风采虽出众,却不是江湖上的熟脸,只有双刀门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 端坐高位的越嫣然也认出了她的身份。 苏丹朱。 当年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淑女,手握利剑,一身红衣,别有一番侠情。 她站在比武的高台上对着对面涨红脸的楚剑南拱一拱手,高声道,“小女出身药王苏门,自幼同御剑山庄的三公子结成了娃娃亲,谁知他竟违背婚约,不顾廉耻,同青楼女子纠缠多年,小女颜面尽失,一腔怨愤;今日众人为证,我与楚剑南一刀两断,以武论高低。” 越嫣然的脑子爆炸了一样疼,扶住头一身的冷汗。 众目睽睽之下,楚剑南也不好不出剑,只得硬着头皮同苏丹朱比试。 两人一出手,他才知道他是小看了她。 苏小姐的剑术诡谲刁钻,招式花哨的让人眼花缭乱,一笔一划都直对他的弱点。 从一开始楚剑南就心怀愧疚,以至于后招凌乱,只有勉强格挡的余地,全然没有回手反击的空隙。 越嫣然远远望着苏丹朱的剑招,心一阵凉,“丹朱使的招式,是师父的梅锋剑法……” “的确……” “她是如何学会的?” “自然是我教的。”欧阳维一边塞了一颗药丸在嘴里,笑的不明意味,“师父的剑术如此精妙,要是不流传下去,岂不可惜了。他后半生只收了我一个徒弟,我要是死了,梅锋剑法后继无人,实在对师父不起。” 欧阳维是如何找上苏丹朱,又是如何说服苏丹朱拜他为师的,越嫣然已无力追究,她从欧阳维说的那句“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徒弟开始”,脑子就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我也是师父的徒弟。” 欧阳维摇着头连连地笑,笑够了才淡淡说一句,“你的确也算是师父的徒弟,可你学的不是师父的梅锋剑法,是柳刃寒剑。” 他既然把话说的这么明了,她反倒平心静气了,长叹一声,随即也忍不住冷笑起来。 欧阳维也不再看她,一双眼盯着下头的比武场,“世人都猜不出寻仙阁主的身份,因为柳寻仙根本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你,这个我早就猜到了,另外一个……我却许久追查无果,直到去年年底,才渐渐有了头绪。你为了隐藏他的身份,保住他的性命,用那么多人迷惑我的眼睛,你虚与委蛇地周旋了我这么多年,也算用心良苦。” 越嫣然泰然回道,“我娘当年抛弃一切嫁给我爹,一身武功都失去了;黑虎门的人发觉她已非处子,如狼似虎地要杀她夺位;娘亲众叛亲离,得梦爻相助逃出黑山。爹为了娘的解药,进宫做了暗卫,周旋在皇后身边,谁知……皇后竟对我爹生出非分之想,我爹临终前百般嘱托求她每年为我娘送解药,她却因爱生妒,由着我娘活活受折磨而死。你说我怎么会让梦爻也重蹈覆辙,受蛊毒折磨而死。” 欧阳维面色惨白,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原来你娘是杨曦……怪不得你会同杨梦爻扯上瓜葛……怪不得你会为了他情愿隐忍这七年。” 越嫣然苦笑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你我之间不但有杀父之仇,更有杀母之仇,我父母受的苦,都是拜你皇家所赐。梦爻与我的前半生,也受尽了你等的驱使……” 话音未落,下面铿锵一声脆响,楚剑南的剑已被苏丹朱打落。 越嫣然望了欧阳维一眼,施展轻功跳上擂台,扯了面纱,对苏丹朱施礼道,“小姐的剑术果然高超,在下的小徒甘拜下风。不如由我这个做师父的领教一下你的妙招。” 楚剑南面上还带着犹豫不甘之色,越嫣然却对他轻声笑道,“来日你娶了她,有的是机会报仇。” 楚三少一张脸红红白白,一张嘴更是开开合合地想说什么,最终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纵身跳下台去了。 苏丹朱下巴抬的高高的,看向越嫣然的眼神满是厌恶,“你就是那个没廉耻的青楼女子,居然大言不惭自称是别人的师父?我不会同你这种人过招,你早早下去,不要自取其辱。” 越嫣然瞄了一眼上首的欧阳维,对苏丹朱笑道,“你左一句没有廉耻,又一句青楼女子,可知我是你师父的座上宾呢,你到底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维王殿下?” “你!” “比武台上不讲身份,你要是怕了我,就认输下去。” “我会怕了你?去拿剑!” 苏丹朱刚说完这句,越嫣然的手就已经只指她的要害,三招不慎,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剑刺她,一边在心里惊骇不已,对面的女子虽赤手空拳,她的掌却快的让人看不清,若对方手里有剑,她恐怕早就伤了。 人不可貌相,她刚才还口口声声贬低的青楼女子,竟如此厉害。 惊慌中,剑已被人夺了去。 苏丹朱的脸变得雪一样白。 越嫣然对她笑了笑,轻声细语地劝道,“苏小姐是个绝妙之人,武功又高,品行又好,只是这性急的毛病要改一改,喜欢一个人要对他示好,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就把人给吓跑了。” 苏丹朱一双眼看着她,只觉得无比熟悉,直到底下渐渐起了哄声,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跳下去了。 欧阳维笑着接过银剑递上来的剑,提着飞上比武场。 二人对面而立,一个右手提剑,一个左手握剑,表情都是一般无二的冰封冷酷。 “怪不得你的秘密藏了这么多年,原来竟从一开始就练的是左手剑。” “我之前行事虽谨慎,却也不是一点破绽都没有,梦爻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猜到我是左手剑了,我虽然磨去了左手的剑茧,手骨的变形却遮掩不住。我柳家的寒剑以快闻名,左手剑比右手剑快,当年选择练左手剑,也是师父的主张。” 第141章 楚河汉界 欧阳维哈哈大笑,笑中满是悲凉,“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得到的却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拔剑相向。岳淡然……越嫣然……还是让我叫你柳寻仙……前尘旧事,一段尘缘,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你到底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越嫣然嘴角的笑容几乎看不见。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的确是直到你要问什么,我从前就不会用一张嘴去甜言蜜语,如今也是一样。你要是打定了主意非要逼我说,我也只能说……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柳寻仙。” 越嫣然收起剑锋,面无表情地走近欧阳维,直到两个人的话就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她才陈然诉说往事,“黑山魔尊都以白虎为坐骑,我娘也是一样;那年秋天,我们在伏龙山误入困龙阵,袭击我们的那两只老虎中有一只额头上长着杂毛花斑,它们是我娘养的,看到它们,我才渐渐想起娘亲的事。” 下面的人只看到比武台上的两个人在面对面的交谈,耳力好的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渐渐有人议论起来。 除了越嫣然的声音,欧阳维什么都听不到,其他人在他眼里消失了,他扶着胸口,一口气顶不住,又快手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越嫣然蹙着眉头,语气也缓了缓,“那年,你对梦爻提起梅尊,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还好你并没有。我娘的前半生风光无限,去世前的几年却受尽苦楚。她之前结了那么多仇家,有多少人觊觎她的容貌而心怀不轨。好在,岳华昊还算是个君子,从头到尾都没强迫过她。” …… “我在水帘洞里找到破解困龙阵的法门,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进到阵中;我娘留给我的两样东西,一样是黑山魔尊用来修习内功的白蝉,一样就是我爹的寒剑剑谱;我央求师父许多次,他才肯依剑谱指点我柳刃剑法。” …… “师父一开始只肯教我到剑法的第三层,再往上修炼就要修习至寒的内功,损脏腑伤筋脉,师父不忍心我受苦,可我却一意孤行,到底还是练了下来。到药王庄后,我更是肆无忌惮,练剑练得几乎走火入魔,师父来看我时,苦口婆心地劝我,如果再这么下去,兴许会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子嗣了。” 欧阳维一双眼晶晶亮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气,“明知是这么伤身的武功,为什么还要练,难道……你那个时候就打算报仇了吗?” 越嫣然冷笑一声,“报仇?从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仇人是谁。师父在时,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和你在一起,我以为是我配不上你。他为了维护你,从没提起过一次我的身世,在他给我写的遗书里才提起,他每每蒙骗我时心里有多煎熬。” 欧阳维心里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万万不想承认他的猜测是对的。 越嫣然长叹一声,“年少无知,做了太多的傻事,心里又放不下太多的执妄,我从前一直愚蠢地认定,唯一能留在你身边的办法就是成为你的影子。当初我拼命练剑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为了有一日像师父一样,成为冠绝天下的高手,以暗堂暗卫的身份,处处跟在你身边。” …… “可惜你给我的时间太短了,中毒之前,我的武功还不足与一流高手比肩,后来我中了合欢蛊,为了阵痛用了白蝉,谁知阴差阳错,内功竟突飞猛进,突破了长久以来的剑术瓶颈,你说,今天之所以有柳寻仙,是不是都是拜你所赐。” 欧阳维默然不语,两只眼睛看着她,又像没有看她,里面空空的像是根本就没有内容。 “师父和我爹当年各凭绝学打了一场,你和我一个练梅锋,一个练柳刃,不如也以此为了结。” 欧阳维嘴角渐渐浮起淡淡的笑容,他的神情也一点点变得舒缓,“你算计了我这么多年,我只由着你算计。功名利禄本就于我如浮云,我的命早就给过你,是你自己不要。如今你再想取,就要凭本事了。” 话说完,他已抢先出手,一只剑直刺过来;大婚当晚,越嫣然用的是右手,两个人都没有尽全力,如今谁也不必再对谁留情面,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欧阳维从不是学武的天才,可他竟能把细碎沉重的梅锋剑法耍的分毫不差,极尽刁钻,可见其用功之深;相比之下,越嫣然的剑术天分要比欧阳维高得多,她的柳刃寒剑练到如今,亦正亦邪,不吝旁门左道的助力,每一招都快的让人眼花缭乱。 百招已过,到底还是拼了个平手,谁也不能占上风。 底下观战的个个惊诧不已,有些眼尖的猜出越嫣然就是寻仙阁主;上了年纪的老江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梅锋与柳刃的一场酣战,谁能想到,今天的一场比试竟较当初更为精彩。 两人正斗的难解难分,台下多了几位匆匆而来的客人。 杨梦爻与苏丹青。 杨十三郎抱着苏容宝随后而至,站在二人身后。 欧阳维一时分心,出招就有了破绽,越嫣然非但没能抓住时机出奇制胜,剑招中也现出平复不了的波动;两人勉强又对了几式,双双停剑认平。 比武场下山呼海啸,欧阳维甩一把汗,看着杨梦爻与苏丹青,对越嫣然笑道,“日夜兼程的赶来,想必是已发觉他们移走的蛊主是假的。” 越嫣然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欧阳维看着越嫣然冷笑,口气近乎残忍,“苏丹青用银甲蝎子从我胸口挖出的那个,不是人月圆的蛊主。” 什么? 越嫣然拿眼去瞧底下的苏丹青与杨梦爻,二人默默点头。 欧阳维扔了手里的剑,一步步走向越嫣然,“你是不是想知道真的蛊主被我藏到哪里去了?我在你们动手之前就把它挖出来了,吩咐银剑埋在伏龙山的后山,蛊主脱离了宿主近半年,大约活不过今晚,你想知道它的下落吗?” 事情发展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她想脱离他的掌控,挣扎到最后,却也没法翻出他的掌心。 第102节 越老板笑着也扔了剑,“你既然算计到这种地步,必然心里早就知道要我拿什么来交换了,尽管开口就是。” 欧阳维又靠近她一些,伏在她耳边轻笑道,“拿你的命换,你换吗?” 他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探寻,在她咬着牙说出“我愿意”的时候,他眼中的零星希望终于一丝一点消失殆尽。 “跟我来。” 欧阳维在众人的注目下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越嫣然回身对苏丹青与杨梦爻做出一个止步的动作,也快步跟了上去。 苏丹青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杨梦爻,“你不追?” 杨梦爻一脸淡然,拳头却攥的紧紧,“她自己要去的,我追不上。” 欧阳维与越嫣然一前一后进了后山;欧阳维带路到了桃花林,数着步子走到一颗桃花树下,招手叫越嫣然上前,“挖吧。” “挖什么?” “人月圆的蛊主,劝你快些动手,否则过了今晚……” 越嫣然将信将疑地跪下身子,双手在地上挖起来,足足挖了半个时辰,双手都沾满了泥,却连个瓦片也没找到。 欧阳维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当初在水帘洞的时候,我也是挖的这么狼狈,如今让你也尝尝被耍弄的滋味。” 越嫣然愤愤地用袖子去抹额头的汗,不经意弄脏了脸,欧阳维走到她面前把她拉起身,从怀里掏出手帕一点一点地帮她擦干净。 他脸上还带着笑的余韵,神情松快的像是从来从不经历过烦心事。 越嫣然满身僵硬地等他擦完,“蛊主到底埋在哪里?” 欧阳维摇着头轻笑一声,“没埋在哪,一直都在我身上”,说着,从胸前掏出一个半指大小的冷玉盒递到她手里,“拿去种吧。” 越嫣然擦干手,忐忑不安地接过玉盒,“你就这么给我?” “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给你,你还欠我一条命呢。我如今无权无势,皇上不日就会下旨削去我的王位,我已没有什么再束缚你,有的只是一诺而已。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越嫣然咬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一个时辰…… 欧阳维就站在桃花树下。 他上次也是这么等到日落。 桃花在夕阳下映出妖艳的颜色,越嫣然远远看见那个长身矗立的身影,隐约想起当年在林子里等她的欧阳维;她初见郭子乔的时候,小侯爷除了脸上腼腆,竟与桃花树下的那个影子那么相像。 欧阳维转身对她笑了笑,轻轻说了句,“晚了十年,到底还是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完结了~ 第142章 落子无悔 一时间,越嫣然只觉得天旋地转。 要是时间就停在这,那是再好不过,可欧阳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她反应慢了一步,人已落后了好远。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伏龙山,一直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太阳西沉,夜色初现,周遭的景色像极了他们迷路的那一晚;眼看着越走越深,脚踏禁地时,越嫣然不得不再出声叫住欧阳维。 欧阳维回过身,看着越嫣然笑了笑,“我们那年进山时,你也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如今时过境迁,走到我身边来怎么样?” 越嫣然默默上前,避开他闪闪望着她的眼睛,“此处是困龙阵的入口,你是要我带你进去?” 欧阳维嗤笑一声,“谁带谁还不一定呢。”话说完,又哈哈笑了几声,顾自走了出去。 越嫣然在原处发了一会呆,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欧阳维忽然停住了脚步,观星看树算好了位置,触动四周的机关,谨慎地走了一个阵法。 只听轰隆一声响,平地现出一个狭窄的只容一人的裂口,裂口下面,是不知延伸到哪里才是尽头的石阶。 欧阳维点了一支火把,二人走下地宫。 说是地宫,也不尽然,除了入口处的一个简单的机关,下面什么防人的暗器都没布置。 越嫣然在黑洞洞的石室中走了一圈,才知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墓穴。 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墓穴。 空旷的墓穴中方方正正摆了一尊石棺,欧阳维指指棺盖,笑道,“这就是我们的死处。” 我们? 他不是只要她的命吗?怎么变成了我们? “我一面大修陵墓,一边在伏龙山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陵墓,它身处困龙针的阵角,想来也没人敢闯。” 越嫣然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欧阳维,盈盈对望中,欧阳维的笑容淡然如水,“可惜,你不是从前的容貌了……” 话音刚落,地宫里唯一的火把就灭掉了,跟着是石棺盖被推开的闷响。 欧阳维将越嫣然丢进石棺,自己也跳了进来,越嫣然刚想挣扎着起身,嘴里已被喂了一颗药丸,她还来不及尝出药性,他的唇就吻了过来。 缠绵的,氤氲的,却短的让人无所回味的亲吻。 一吻完了,嘴里的药丸滑进肚肠,她的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的疼,头也昏的不得了。 这就要死了吧! 欧阳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越嫣然忍着不适问了句,“你要我的命,为什么你自己也躺了进来?” “我能活到今天,已是大大的不容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维按住要起身的越嫣然,“嘘,别动。我这七年服了太多的无忧,早已中毒弥深,无药可解,若非身子毒侵了人月圆的蛊主,我也不会把它取出来;依着计划让你自己动手,才更痛快……” 越嫣然的头像炸裂一样疼痛,她的四肢百骸比蛊毒发作时还要难过十分。 欧阳维却只是笑,“其实是你自己给自己设置了一个七年的困局,那年在王府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会给你。如果你当初就对我实话实说,我未必不会成全你和杨梦爻。” 四周如此黑暗,他们虽然面对面,她却看不清他的眼睛,更看不出他的表情,她猜不到他说这句话时是一本正经,还是一脸嘲讽,又或是……怅然若失,心有不甘。 “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是淡然,嫣然,还是柳寻仙?” 越嫣然一阵哽咽,“柳寻仙是父亲取的名字,我与我哥哥,一个望仙,一个寻仙;嫣然是梦爻取的小名,我们住在寻仙阁的时候,一直是他照顾我的;后来娘亲带我流落到了神剑山庄,为了隐姓埋名,就为我改名叫淡然。” “这样就好,从前毕竟没有叫错,以后也不会叫错。” 欧阳维的嗓音依旧黯哑,口气却比之前轻快的多,像是终于甩脱了背负已久的重担。 越嫣然的思绪渐渐凌乱,朦胧中耳边传来欧阳维的沉声,“不能同生,死前有你陪我,也是好的……想来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死法……我这一生都没机会用上师父教的剑法,第一次与人比试,就遇上了棋逢对手的剑客,也算人生之一大幸。” 越嫣然被他话中的苍凉薄意引得心也跟着一下下钝痛,“我不恨你,可是我们也不能在一起,生不能,死也不能,否则……有违天理。” 有违天理啊…… 怪不得那时候她选择跳崖去死。 欧阳维低低笑了几声,“淡然,你后悔遇见我吗?要是让你选择再活一次,你还愿意见到我吗?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身份,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越嫣然的知觉慢慢消失,舌头也开始打结,“下辈子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许给他一个下辈子。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被红线牵扯时,撕心裂肺,百般纠结,如今,红线就要扯断了,余下的就只有不愿回头的释然。 “可惜我却有预感,没有下辈子了。”欧阳维一边笑,一边轻轻握住越嫣然的手,“我大约是上辈子欠了你,所以这辈子来还。我总觉得我这一生被人算计了,哎……终于马上就要解脱了……” …… 他要解脱了,可她呢?她怎么办? …… “离开地宫的算法我只说一次,你要用心记着,你自己解出来也不难,只不过要饿着肚子多陪我几天罢了。” 他不是口口声声要她陪他去死吗? 他给她吃的不是要人命的毒药吗? 欧阳维撑起身,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口诀。 越嫣然的眼泪流了满脸,一颗心像被人剜了一般,她失去神智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从容自若地同她恩断义绝的绝命之言。 …… “柳寻仙,我欠你的都还了,下辈子,不要再见。” 第143章 番外1 人间的帝王都是龙转世,这不是一个传说。 至于转世的龙身份高低,那就说不好了。 上天入地只有一位龙神,就是五方圣兽之一的青龙君。 青龙座下有赤龙,白龙,金龙与黑龙四龙大仙,排名不分先后。 除了这五位之外,其他的龙族得道也只是普通的小仙,那么问题就来了,下界转世的龙都是些什么龙呢? 有资历不够赚资历的小龙,也有功德不够要积功德的小龙,也有眷恋人世繁华找个借口跑去放假的小龙,出此之外还有一种,就是犯了事受罚下界的龙族。 这一类就不一定是小龙了,也有得道成仙的龙仙。 也是奇了,青龙神家的四龙大仙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先后闹出乱子被罚下界建功赎罪。 四龙仙中只有金龙是女仙,赤龙白龙都爱慕金龙,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闹的龙宫不得安宁,青龙神一气之下就奏书把三龙贬下界,还特别罚他们分立三国,互为姻亲,无法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