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网络版)》 第1章 《夜合花》 作者:羽化飞仙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引子 1928年秋 武昌鲁巷一带,人稀地广,位处最偏远的郊区。 从这里到热闹的武昌城需走上一天的时日,所以个别大财主纷纷变卖田地迁往城区。一些得了消息的大工厂趁机压价购地,将几十亩田地全部铲平修建厂房。放眼望去,一排排瓦房连成一个圈,犹如城中城。 附近还有片坟地,它们的存在对于生意人来说是极其不吉利的。然而它们却留了下来,只因为死人是最守信的保密者。同样,也是恫吓活人的绝佳道具。为了这个秘密,它们得像屹立不倒的贞节牌坊一般,理所当然断绝陌生人各式各样的窥探;也提醒着牌坊后面的人,不得逾越雷池半步。否则,必死无疑。或许任谁都不曾想,一个秘密组织的特工训练营地,就在这看似荒芜的贫瘠当中。 为了规避以往特工组织制度上的不完善,以及普招之下总体能力过差的弊端,特工高层们决定以学校免费招生为由,暗中从报名的各省学子中挑选男女各50名,作为第一期精英学员。负责培训这些学生的总教官是由多年正规特训出身,资历最过硬的青年官员担任。他素来是以‘阴狠,果决’著称,由他亲手制定的训练方式和法规也格外严苛。如今在他面前站着的五十名少女,便是‘有幸’入选的女学员。她们全是被哄骗进来的。起初大多数人选择与特工教员抗争,但没闹多久,便在鞭子与手枪威胁下屈服了。 经此一夜的抗争,女孩子们显得筋疲力尽。在秋风四起的操场中央犹如折断羽翼的鸟儿,再也无力驾风逃逸。当梦想中的校园变成阴森的营地;正义的热血青年变成一排面无表情背负枪支的士兵;她们唯有噤若寒蝉的缩成一团,毫无还手的余地。几个站在最前排的女孩子还没从昨晚可怕的梦魇中过渡出来,沙哑的嗓子已哭不出声,只能孱弱的哽咽着,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而个别报名时还爱摆架子的小姐们也抛开门第计较,抖擞的从袖管里偷偷伸出手,与周围的同学彼此互相牵着,紧紧交握。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乌鸦,匆匆掠过她们头顶上空。一串长长的‘哇哇’声恰似清明上山时常听见的号哭,让人不寒而栗。 在她们对面,教官始终缄默,冷眼旁观。一双清湛双眸折射出的,并非人性终有的怜悯,而是谁也抵受不住的冷漠。人群里有个年若十八,九岁的少女,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至始至终她脸上流露的寒意并非出于生理惊吓。相反,她是最镇定的一个,秀气的脑瓜硬生生昂着,不以为然。 半小时过去,教官仍旧没有开口。 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将茶具摆上讲桌方便品茶。仿佛半分都不曾意识到底下还有人正死死等着——命运最终的宣判。醇香浓厚的龙井,不合时宜地在空气中流窜,嗅觉到香气的女孩子们脸色愈发煞白。良久,教官仍是不语,兀自续了一杯又一杯。场上的她们战战兢兢,数了一秒又一秒。突然,一道身影拨开人群疾步走到教官桌前,抢过他手中的茶杯奋力一摔。炸裂的杯盏敲破了沉默的一角,也将某些记忆撕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目睹这一幕的姑娘们,心头按抐不住地惊呼:她会死吧!然四周的枪支却并不曾骤响。因为士兵们的眼神,齐刷刷地向指挥官望去——他还没下命令。 教官静默了片刻,随即离座,将挡在桌前的女学员往旁边轻轻一拨。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丝毫没有动怒的征兆,甚至看都不看胆大妄为的女学员一眼。这种漫不经心,隐约带有一股道不出的刻意。 “昨天邝教官已经说得很详尽,我不再复述。从现在开始,你们将会成为第一批受专业培训的特工。往后为国效力,是你们毕生的职责。如果有人不遵从纪律妄想逃跑,昨天对你们的惩罚就是一个血例。”略一顿,指了指身后那名女学员,“除了她以外,你们今天训练时间将会延长。如果今天你们面对的是敌方,那么你们就得为自己的怯弱而付上惨痛的代价。作为一名特工,首先得具备百倍——甚至千倍的胆识。可你们明知我有意拖延,却丁点应对意识都没有,甚至一个敢发问的人都没有。所以这次的惩罚是让你们牢记——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等困难的任务,都必须全力以赴!” “你们的第一堂课,邝教官会教授你们盗窃信号最基本的知识。我不想看到有人不合格。另外,铁网另一边是男学员集中地,任何女学员禁止踏入!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有人破例。至于她……”他总算想起那名冒犯过自己的少女,“虽然有勇气,但却违反了组织上最严重的法则——服从!对于上级,你们必须绝对服从!这是所有特工都必须恪守的。”手一挥,几名士兵立刻像赶鸭子般逼女孩子们进入附近的瓦房。只是那名冒犯过他的少女不在其列,因为他还有一句话是要单独告诉她的。“站到下午两点,你再去受训。如果无法通过考验,以后你都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言下之意,不通过只有死路一条。可少女听见这话却忽然很想笑,难道她不应该痛哭吗?教官走了,何时走的,她全然不知。 现在她只知道一件事——等死。 午饭时,有女学员想偷偷给她送水喝。还没靠近就被巡逻的守卫轰走,只好远远观望。对于她,大伙私底下都异常纳闷:一个弱女子怎能生出这等胆量,偏偏教官又如此轻易放过。只有素来敏感的曾雅玖心底隐隐有种感觉,教官似乎和这个女孩认识。因为在她摔杯子的一刹那,教官的眼神是在默许。 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憎恶与仇恨,凡事都讲究一个因,一个果。或许在过去的年月里,谁都不曾预料会遭逢今天的变故。那最初的时光,永远都是最值得追忆与回味…… № 第一卷最初时光 前尘往事——初入杜府 第一卷最初时光 宅院深深,一树桃花,一壶清酒。初见时的凝眸,望之如月下初放的夜合花,淡淡的清香,芬芳一生的记忆。 初入杜府 <一年前> 六月的武汉提前炎热,多少令人措手不及。 一位穿着七分袖月白色斜襟衫,辫子梳成蝴蝶状的年轻姑娘,正忐忑不安的守在杜府门外,等着府里王妈出来报信。 不多时,王妈满脸笑容的出来唤她:“思绮快进来!我跟二太太回过话,她肯了。我带你去叩谢。” “太好了!亏得有您老帮手,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运气。”段思绮见事情有着落,兴奋得忙给王妈作揖。若不是王妈和母亲相熟,她今日只怕也进不来。 “你妈起先不是不乐意吗?后来怎么说通了?” “她是不大愿意的。可家里有三张嘴要吃饭,哥哥一直在外面做散工,三天两头不着家。他那点工钱怎么够开销!再说我都十七了,也该出来帮补下家用,不能总吃闲饭。” “大姑娘了,果然懂事得多。”王妈拍拍她手掌,语重心长道:“你兄妹俩都到了成家的年岁,确实该多积攒些。莫说你哥哥祈樊娶嫂子,就是你将来嫁人也得有点体己,否则去了也受气!王妈以后给你多留心,挑个好男子配你!”段思绮脸红的低下头,这些事情母亲没少唠叨。 提起杜府,虽外面瞧着其貌不扬,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刚进门,一道镶着金福字的朱红大屏风便挡着去路,王妈说这是大户人家挡煞气,图吉利的。绕进去有条长廊直通后院,周边装点着假山景致,长廊两旁还栽种着几十株月季花,人一经过幽香扑鼻,令人迷醉。走到尽头,便瞧见一个椭圆型的拱门,原来后面还有个大园子。莲花形状的鱼池正中,有一座八角凉亭,修得也相当雅致。 “哟!王妈,府里又收丫鬟了?”只见一名样貌俊朗的青年男子正慢悠悠地从亭中长凳上坐起来。他懒洋洋地张着嘴,等旁坐的女子将剥过皮的葡萄送入口中。王妈忙拉过段思绮,一脸陪着笑:“回云少爷,她是今天刚收进府的丫头。思绮,问云少爷好。”“云少爷好!”段思绮是个聪明丫头,赶紧恭敬地行礼。 男子缓缓偏过头,露出一双清湛的乌眸。深邃的目光,仿佛永远也望不穿的幽潭。“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又重新躺在女子腿上。一颗淡红色的葡萄恰好塞进他嘴里。 王妈在背后悄悄捅段思绮,招呼她快走。进了正院,段思绮不解的问起来:“王妈妈?为什么云少爷没说让我们走,我们就能走了呢?”“傻丫头!咱们做下人,很多时候都要多留心眼,懂得察言观色!刚才云少爷‘哦’了声,就是表示知情了。咱们自然可以做别的事情了。” “他就是大少爷?” 王妈摇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又似嫌恶:“他是三太太一个远房表弟叫薛云烬,从南京来汉工作的。房子还没找好,老爷便留着他暂住。看着仪表堂堂,实际可是个花花公子,老招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也不怕败坏名声。反正你以后见着他最好绕道,可别多说话。记住了!”段思绮郑重的颌首,这般告诫哪里敢忘。 依次见过两房姨太太,最后裁决权,由二太太定夺。 “王妈,你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这丫头既然是你举荐的,就让她去怀融那里伺候吧。 第2章 万一伺候得不好,我可寻你的过失。”二太太抿一口斟好的咖啡,微微触了下眉,随手将杯子搁到茶几上。 “怎么?是不是咖啡苦了些?准是糖放少了。”王妈殷勤的凑到太太跟前,同时偷偷给段思绮使个眼色。段思绮在王妈的暗示下,忙从茶几一罐陶瓷缸中夹了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搅拌后重新递给二太太。二太太接过咖啡,瞟了眼段思绮,“人倒挺灵光,模样也生得清秀。” “太太您就放宽心!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脾性好,人又老实。现在顶上桂儿的空缺,倒也合适。”瞧出太太有些动容,王妈趁热打铁:“只怪桂儿这丫头没福分。好容易调去侍奉少爷,结果自己染了过人的病,幸亏发现及时,否则过给了少爷那才是罪过!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沾上的!总怕是些丫头仗着主人好脾气,就变得油滑,没了脸皮,在外面胡疯招惹一身病来。少爷如今旧病才见好转,可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侍奉着,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说进二太太心坎里。想到儿子时常犯病的身子骨,又是长叹一声:“这咖啡再苦,也比不上心头的苦啊……”烦乱的放下咖啡,不再进饮。段思绮的差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归朴园’,是杜怀融独住的院子。与太太老爷的‘荣齐园’不同,‘归朴园’的阁楼全是老式建筑,显得过于素朴。 途中王妈将府上的旧事又提及一遍,思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杜怀融是二太太生的独苗,排行老二。之前大太太也有个儿子,很得老爷喜爱。只可惜十五岁那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大太太伤心过度,第二年也过了身。留下一女名怀璧,排行老三,年前被送去国外留学至今未归。而三太太是前年才纳进府,未有所出。所以思绮被安排侍奉二少爷,也在情理。 不过这二少爷可不好相处。王妈将其归纳为:怪人、孤僻、不善交际。由于他很小患上慢性支气管炎,又常犯病,府上便不准他过多出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一人呆在院子里。除了看书,作画,别无其他消遣。 王妈见书房大门半敞,悄步至走廊门口,探头往里张望,果见一男子正在作画。王妈将段思绮搡前了点,必恭必敬地问安:“少爷好!这个丫头叫段思绮,是太太吩咐顶桂儿的缺,专门照料您起居的。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若是没伺候周到,劳烦您也多担待些。她第一天到府上,规矩还没摸透。” “二少爷好!我是段思绮,以后……” “知道了。”杜怀融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主动与下人之间横加一堵墙。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段思绮愣住,求助地瞄向王妈。王妈是深知他的怪脾气,附她耳边交代几句,便找了个由头先走了。段思绮这下更是无助,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傻傻的站在门口等待召唤。看他正聚精会神在作画,不觉暗自将他从上到下细打量了一遍。比起先前看到的男子,比起堂哥,他显得更消瘦,也孱弱些。尤其他这件浅蓝印着青色竹叶暗花的长褂子,清清淡淡的素净将他本人衬得愈显单薄。 而她这么一等,竟耗去了几盏茶的功夫。 依照往常的速度,杜怀融今日已慢了许多。他拎起刚画完的花鸟图,轻吹着墨迹未干之处。不经意地一抬眸,发觉她还站在门外,顿时不悦:“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段思绮惊扬起头,急忙辩解:“我……我不知道干什么。而且……我父亲曾经说过,读书写字作画弹琴之时,最忌惊扰。所以……我想等少爷画完。” “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杜怀融冷冷训她,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蓦一停在段思绮面前,衣裳上一股墨香也随之散发。段思绮吸吸鼻子,下意识追寻着香味的踪迹。曾经,这是她最喜欢嗅闻的气味。然而自父亲死后,这特殊的芬芳也一并被父亲坟头厚厚的黄土掩埋,再也无处可寻。 如今,她又闻到了。可气味很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丝一缕都不肯留低。猛然回首才发觉,杜少爷已经走远了。 橘色的日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将零乱的倒影映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再一走远,整个身子便沐浴在光芒中。若不是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任阳光都无从抹去他的神采;段思绮真的会以为,他是个即将被阳光融化的人。 过两日,她大致摸清他的生活习性。趁杜少爷午休未起,抽身去清理书房。正清理,目光却被他早间画的一副绿水环山图所吸引。一岔神,左手竟不觉碰动砚台,溅出数点黑墨污了画卷。她赶忙用手去擦拭,怎料越抹越黑。一副上等佳作,转眼便毁之殆尽,惨不忍睹!正慌神,画卷却倏忽一动,径直从她腋下飞出,捏实在杜少爷的指间。他何时回的书房,段思绮居然毫不察觉。刹那间,整个人都懵住了。 杜怀融瞄了一眼被毁的画,这算是几日来画得最顺手的。如今倒成了废纸一张,怎能无动于衷。 “以后你不用再进书房伺候。”他从抽屉里取出火柴点燃画卷。段思绮也不知哪借来的胆子,伸手便去扑打火苗,可惜他执意要毁了它。她缩回烫红的手掌,恳求着:“少爷,我知道不该弄坏您的画!可我当时真是被画中的景色所吸引,才会不知不觉犯下大错。我以后……再也不敢碰您的物品了!” 他冷笑,甚为讥讽:“你也懂画?” 她摇头。 “既不懂,又何必看?” 段思绮哑然,她确实不该看。之所以好奇,不过是在缅怀——曾经那是父亲酷爱的嗜好。而她一个落魄的书香子弟,却只识得一部《三字经》。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现今再被人这般嘲弄,心里更觉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杜怀融拢眉,似最不喜见女子哭。本想再训叨几句,终究没出声。 “空有姿色,胸无点墨,焉能长久?”厌倦地一摆手,最终还是‘赦免’了她的过错。 段思绮心怀感激,却也难受得紧。不巧又在后院遇上三太太的表弟薛云烬。还未来得及问安,他人已擦身而过,似乎压根没看见她。可还没走多远他又猛然停下步子叫住她:“你叫思绮?”段思绮站住,茫然地点点头:“是的,云少爷。”“哦……”他瞅了几眼,忽然指了指她的脸颊,“怎么了?泪星子都还没干呐。这副模样还满院里跑啊?” 听闻这话,段思绮胡乱抹把脸:“不是的!今天天太热,出的汗水多。”结果手上的墨全涂到面上黑一块白一块,煞是滑稽。薛云烬忍俊不禁,眼睛随着笑容眯得像一道惑人的弯月。可不知怎的,段思绮居然会联想起狐狸的笑脸——她儿时的梦中,狐狸便是这么笑的。虽邪气,却又不可思议的令人沉迷。但薛云烬毕竟不是狐狸。而且她隐隐觉得在他的笑里,藏着冷。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她笑,她忍不住犯嘀咕。直到薛云烬递了块帕子示意她脸上有东西,她才恍悟手上沾着墨渍。头先匆匆忙忙擦脸,许是将墨涂面上了。她尴尬的接过帕子背过身去抹脸,余光不觉扫向薛云烬,忽然发觉他的打扮跟他的人一样不修边幅。 外间有钱的公子哥都流行内穿白衬衣外套绸布的短马甲,并且衬衣都扎在西裤里头。这薛云烬恰恰相反。不仅马甲大敞,内里白衬衣也特意放到外面,十分放荡不羁。尽管衣着怪模怪样,胜在他气质不俗,也就不显得邋遢。 云少爷瞧出她正偷偷打量自己,并不在意,只一笑置之:“我来府上有些时日了,也没少遇到怪事。每次心情大好来他这里串门子,就总撞见被他气哭的丫鬟。不是嫌人鼓噪,就是嫌人目不识丁。这个书呆子,非以为丫鬟都得是玲珑剔透心!若真有那样的丫鬟,他也未必有宝哥哥的命!”语音刚落,他就发现这丫头的神情越发难堪,心里也略估到几分,“看来,还真是我这个外甥把你气着了。” 段思绮忙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把少爷的画弄坏了,本就是我的错!既没什么学识还跑去学人看画,结果……是我的过失!”她语无伦次地自责,显得懊悔不已。 云少爷眉一挑,很不以为然:“无学识就不能看画?真是荒谬!”冷眼眺望远处的阁楼,唇角边悄然勾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回过头,举步后撤:“在这儿等我。”话未问完,他人已走远。 思绮楞在原地,困惑不解的等他回来。约莫半刻钟时间,云少爷拿着一本蓝皮书赶回来。“这书你先看着。不懂的句子尽管去问杜少爷,他决不会推脱,定能好好教导你。”他把书强塞进段思绮的怀里,可段思绮却踌躇不敢接。 “少爷最怕人烦他了。如果我请教他,恐怕不成的……” “你放心。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若真要为此训斥你,你只管说是我让你劳烦他的。再说,你不也想多些学识,以后在他跟前更好干差事吗?” “话是没错……” “没错就行。你照我说的办,就一定不会出错。行了,我有事先不讨扰他,你替我问候一声。”语毕,人也扬长而去。段思绮抱着书,缓了分秒才想到帕子还未还,急忙去追他。可转念一想,帕子都脏了还怎么奉还?真应了少爷那句:她还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也应了云少爷所言: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少爷一见到她捧回来的新书,差点将她扫地出门。那时她才知道,云少爷借她的《金瓶梅》原来是禁书。难怪他笃定少爷一定会教导她。 第3章 好在她及时说明来龙去脉,才免遭横祸。事后,一向冷冰冰的杜少爷也真答应指点她。借给她阅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史记》。他说:通文必先通史。国无史则不为国;人无前史,定无未来。若要明理,莫先知史。为了这番教诲,段思绮连睡眠时间也缩减,全投入去看书。只是这‘史’,竟会如此难懂,让她力不从心。 前晚杜怀融因为熬夜帮段思绮编写易读的诗词,老毛病又犯了,未免惊动家人一直硬忍着。早间母亲来探病,他也是强打精神,免得家里又不得安宁。最后一点止咳药水用尽了,他才使唤段思绮去府里药房多取些回来。并且一再叮咛她,切不可说是他将先前的喝尽了,只说留着预备。段思绮会意,服侍他用过午饭后,便去前院药房取药。经过花园,看到上回亭中喂云少爷葡萄的风情女子。见她一身藕色的无袖绸丝旗袍,将凹凸有致的身形充分展现。再配上时髦的波浪烫,整个人衬得格外妩媚。只是云少爷不在,她有些闷闷不乐,喂池塘的金鱼都显得无精打采。就连侧坐在石栏上露出了半截雪白的大腿,她都不去在意。 思绮犹豫了半会儿,不知该怎么称呼。虽道她是云少爷的女朋友,可总没结过亲,还排不上辈分。但自己身为下人,遇到了还是得问个安。她既然名唤小九,不如就喊她小九姑娘好了。这时三太太和她的丫鬟灵儿在园子另头出现。不巧,正往池子过来。 “三太太好!您也来逛园子啊?”段思绮道声安。 “嗯。闷房里无趣极了,出来活动活动。”三太太煞有其事的扬了扬手帕,挡着光线向池塘那边张望,一旁的灵儿不停给她摇扇子,生怕她觉得不凉爽。 说起这个三太太,出身也不大好。不过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比起二太太可要年轻许多。虽然无所出,但仗着青春貌美,嘴巴又乖巧,深得老爷的宠爱。府上对她的恭敬,丝毫不亚于二太太。 “对了,怀融最近的身子还安康吧?”她随口问着,眼睛依旧望向池子。 “尚可。有劳三太太记挂。” “呵,这是自然。毕竟,我也是他的娘嘛。”三太太笑了笑,忽然又问:“思绮啊,你可有许人家?” “没有没有!我还没想过这样的事呢。”段思绮一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三太太看她那副惊吓的模样,顿觉有趣,话茬子也多起来。 “姑娘大了,总得许人家。若是没脸没皮的死赖着一个男人,吃住都靠人养着,那可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连羞耻二字都不识得,哪个男人又会真的瞧得中?思绮啊,你模样生得也不差,可得洁身自好,别跟人学坏了。”说完,又好意替段思绮整理领口,继续揶揄道:“女人还是有个丈夫好。那些个露水姻缘,半日夫妻的,迟早是要散伙的。男人少个女人,还可以再找。女人少了个男人,就是穿烂了的破鞋,哪个正经男人会要?唯一走运的,恐怕就是不用一世做个老姑娘,连男人什么滋味都没尝过。”三太太自顾发笑,趾高气昂的架势显然是在针对某个人。 她的指桑骂槐,傻子都能明白。只是那人不予理会,反倒是思绮面红耳赤起来。她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九姑娘,只见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哪儿,面上一丝愠色都没有。只百无聊赖地挥着帕子,继续赏鱼,彷佛什么话都不曾听见。莫名地,思绮松了一口气。但小九的毫无反应,却令三太太索然无味。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又空折腾什么劲。晦气的冷哼一声,便带着灵儿出了园子。 只是谁人又会察觉小九为何要挥帕子?她不过是想借着凉风,将快克制不住的泪水硬逼回眼眶。泪,不该在这个时候流。她得等,等那个能够纵容她放声大哭的臂膀。只有在他怀里,她才能释放自己。 终于……他回来了。哪怕天色已暗。 “怎么了?才等一天就这么缠人?”薛云烬一进门就被小九抱住,心知她又在撒娇,便宠溺的将她拦腰抱起。发觉她连鞋子都忘了穿,故意问道:“如果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光着脚丫子一直等下去?”小九重重的点头。只要他肯回来,就算当时她赤身裸体,也一样会毫不犹豫的扑过去。“我知道你会回来。再晚我都等,再久我都等!”“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别撒娇了。”他轻轻将她放下,疲倦的脱去外套。小九傻傻盯住他的背影,就这么望着,不肯挪动一步。想起白天受到的屈辱,想起那些刻薄的诅咒,她忽然很害怕,害怕有天会一语成谶。更害怕今日这温暖的胸膛,改日变为冷漠的背影。她害怕,因为输不起。 “云烬!你爱我吗?”以前她怕问,非常怕。可现在,她不得不问。“怎么尽问这些无聊话。今日没见我,都不想的?”薛云烬最怕女人问这些,轻轻拍下她的脸,拉到床边坐下。但小九推开他的手,执意追问到底:“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爱我吗?会不会厌倦了之后,就不要我了?”“你想知道?”他浅笑着,温柔的语调令小九似乎看到了希望,她肯定的点头。薛云烬贪玩地抚摸着她的锁骨。这里,是女人最诱人的部位。而他也习惯用这种方式说话。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具备一切吸引男人驻足的本领。所以即便她问了这些他十分忌讳的话题,他仍可以满脸洋溢着笑容,甚至笑得比阳光更绚烂。 “小九,你跟我多久了?” “三个月零五天。”小九不假思索的回答。跟他一起的每一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天不差。而她的回答,也令他很满意。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掌心紧贴自己面颊,轻柔摩挲着:“刚才你问我爱不爱你,会不会不要你。”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需要爱。第二个三个月零五天后,我肯定不会要。”他笑着,云淡风清。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答案。她不懂——实在不懂!为何他说出这番绝情话时,脸上的笑靥会是那般美好,那般无辜。难道,他一点都无所谓?奇qisuu.书如果可以——如果允许——她真想窥探他心底可曾有过她。更想大声问他一句:我们又算如何! 可她没有机会问,已不愿再问。任由他若无其事的躺在她腿上,俏皮的轻吻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反正,他不会看到她的泪水,也体会不出她的绝望。此刻的他如往常一般,调笑着叫囔:“小九,我想吃葡萄了。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小九凄婉一笑,含着泪水的唇瓣,颤抖地问了一句:“那我不在了,你还会吃别人喂的葡萄吗?”他笑了笑,“我说过,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 “好!我给你洗。往后在你心里,一定要给我留住这一席之地!” “嗯。一定。”他保证。希望,是最后一次。 №劫后逢生——杀人交易 因为杜怀融近日胃口不错,想着吃三鲜豆皮。段思绮特意请了太太示下,专程出府寻些大少爷交代的物什。见时间还够,又回家探望。 段林氏今天没去见工,在家缝补段祈樊的汗衫。一边缝补,一边和站在水缸边舀水喝的段祈樊闲扯着。猛然听见段思绮唤了一声妈,才发现女儿进了家门,忙端出冻在水盆里的绿豆汤。段思绮见堂哥也在,便吆喝着一起吃了碗,又劝母亲不必张罗午饭。 段祁樊看妹子似乎比走前清瘦了,免不了一番询问。后半从兜里摸出一袋银元,估摸十来枚的样子塞给了段思绮,语重心长地说:“这袋钱你帮我给婶娘,一共十四块大洋。你留四个。想吃什么要买什么只管用就是。”段思绮见这么多钱,心里一慌:“哥,你哪里来的这些钱啊?别是在外面惹出什么事了吧?”“鬼扯!我是寻了个从南洋来的大主顾。以后不用去码头当苦力,给他去外面跑跑腿。这些钱是大半年的工钱,我反正吃穿用度有人包了,你和婶娘就好生过日子。”他用毛巾胡乱摸把汗水淋漓的脸,又舀了瓢冷水倒下来。想到他即将要兑现的许诺,越发坐立不安。 那是几日前的事情了。他因为不满武汉第二大帮派小金堂压榨码头苦力的工钱,跟人一起起哄闹到了小金堂一个堂口,结果被人四围追杀…… 深巷的阴暗角,段祁樊浑身是血的瘫坐在墙角边,身上还罩着个破箩筐。腐臭的黑水顺着箩筐的篾片,一滴滴全落在坎肩上,胳膊上,背上;几道道伤口都在奔跑中全部炸裂,扎心的疼。可痛归痛,他却连大气都未敢出,拼命咬牙硬撑着。倘若不是因为小金堂故意克扣码头苦力的工钱,他绝不敢跟帮派杠上。如今已被小金堂的打手盯上,一个不留神今日便是他的死期!逃得过一次,未必次次都能走运。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到此已耗尽。因为他听见,有人正朝他走过来。那人皮鞋踏出的声音就像黑白无常索命时常拖在地上的铁链,节奏性的一下一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瞬走到了他跟前。‘砰——’一响!他头顶的箩筐被人猛拍了一下!显然这次,他是再劫也难逃了! “出来吧。我没兴趣杀你。”一个男人说着,口音中带有很浓重的江浙腔。见无人回应,他索性摘掉箩筐,‘请’对方出来。逼不得已段祈樊只能现身,现在的他就像被人切掉半截尾巴的丧家犬,准备随时接受操刀者的羞辱,甚至是残杀。缓缓站起身,他双手下意识的紧握在一起。因为这样别人才不会察觉,他抖得有多厉害。 “我找你,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来人轻描淡写的询问,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丢给他。 第4章 段祈樊右手接牢,摊开一看,是根类似烟卷的东西。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是在掏枪准备射杀他。男人并不打算追杀他,而是在邀请:“这是雪茄。比一般的烟卷贵许多倍。”闻言,段祈樊好奇地将雪茄凑鼻前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但比普通烟草味更冲一些。“像你这样的人,一年的积蓄还不够买这一只。不过,你如果想日后天天雪茄不离手,我可以帮你。”男人倚靠墙边,低头用手绢擦拭着墨镜的镜片。头顶的礼帽随之低垂,隐约露出半个侧脸。不算白净的肤色看着略显硬朗,不象是富户人家养尊处优的白面公子。段祈樊着实猜不透,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你为什么要帮我?”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施舍,更不用说援助。 男子释然一笑,重新戴好墨镜,走到他面前:“敢只身硬闯小金堂讨要工钱,这种要钱不要命的人,我通常都很赏识。因为这样的人,离发达不过只一步之遥。而我,就是那最后一层台阶。你有本事上去,我就有能力帮你。”“我没名没利没背景,你帮我又不会捞到什么好处!”段祈樊坚信,这世上没有无私的好人。可他必须承认,财富对于他是个极大的诱惑。男子递给他一份裁剪过的报纸,图片中的人物十分醒目:“如果你能在一个月内将划了圈的男人除掉。我可以保证,你将来得到的,远比现在握手里头的更多!”段祈樊心头一震,忽然觉得手里的大洋异常压手,沉得像千斤重的大石头。一个不小心,就会砸得粉身碎骨:“原来你是想我替你杀人!我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不能干,也干不好。可男子仍然笃定,他一定可以胜任:“我看人从没走过眼。既然能找上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觉得这很冒险,拿命跟天打赌。同样我选择你也是在冒险。但如果我输了不过损点小利,你要错过了,一辈子就只能窝码头做苦力,过着饥寒交迫的潦倒生活。” 男子语气突然变得尖利,甚至咄咄逼人:“如果能获得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有赌未必输,富贵本就是险中求胜。说难听点,穷人的命还抵不上你手里的一根雪茄!哪怕你现在当街被人打死,也不过就是死了,搞不好连棺材钱都拿不出!这样窝窝囊囊,穷困潦倒的日子,你真的愿意过一世?”段祈樊摇头,他确实不想再这么混下去。然而当猎物有了欲望,有了一心想追寻的东西,那么下套的人便达到了目的。男子知道他还在犹豫,是因为良心与现实之间在作较量。可他更清楚为了半年工钱可以拼到帮会重地的人,没有什么不敢做。只要给一点刺激,冲动就会变成行动。 “一个月后如果你做成了,我一定会找你,也一定会找到。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得到的好处。愿不愿意做,你自己决定。做不做得好,就看你造化。我可以告诉你:没有钱,什么都是假的!”男子的嗓音充满了威信,迫使段祈樊不得不信。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上他。但已然打动自己。想起前些天第一次抽香烟,还是拣人丢弃的烟头,唯一吃过的水果也是从江边捞来的西瓜皮。甚至在码头做工饿了,一个铜板的包子都不敢买。经常一天只吃一顿,隔三岔五在外面打诨不归家,为的就是替家里节省口粮。想着婶娘年纪大了,还在给人当老妈子。堂妹思绮又跑去大户做下人,一分一毫都挣得不容易。他这般需要钱财,也不过是想每天都能填饱肚子,让一家人不用缩衣节食苛待自己。这也正是穷人为什么总比富人更简单一些。 他又深深闻了一遍雪茄的气味,想到它价值不菲的身价比他更矜贵,骤然将它掐断狠狠踩到脚下。他的性命,不能比一根雪茄还低贱!以后他段祈樊的命,一定比谁都尊贵! ※※※※ 不过段祁樊万万没料到,男人递给他的报纸上那划了红圈的半老之人居然是万三思。武汉非常有声望的商会大腕,同时也是龙江帮老大的师爷。可他也是年轻气盛,偏不信这老头当年可以白手起家,跻身名流,他段祈樊就要落魄一辈子!哪怕作个受人唾骂的枭雄,也算出息过!所谓乱世,自是不乱如何出世?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摆在了他面前。今天有名戏班专程到一个女人家里唱堂会。有手段令名戏班这般破例的,普天之下也不多。但其实这女人并无什么大能耐,只是她靠的码头极好。因她是万三思最宠爱的女人——何滟。既然要在她家里搭台唱戏,万三思岂有不赏光之理?只要万三思出现,那段祈樊离梦想岂不又近一步? 世事仿佛早已预先盘算好,将若干人等如蚂蚱般在一条绳索上扯住;串着人,串着事,让各不相干的彼此互相有了关联;且环环相扣,孕育出无数的偶然来。而属于段祈樊的偶然,便是他由小一起长大的哥们恰是那戏班里的学徒,所以他和里面的人也混得脸熟。当下便托着哥们跟班主讨情,求能让他在戏班里当个打杂跑龙套之类,没工钱不打紧,有口饭吃就行。正巧班主前日撵走了两个犯错的学徒,今日去唱堂会倒少了个扛大旗的龙套,急着寻人。段祈樊又是早见过的,便肯叫他临时跑过场。吩咐他哥们好生教他场上的站位和走法,以及班里的规矩。这便领着大伙赶赴何滟住的小别院。 小别院坐落在汉口最繁华的地段,曾经被划为英租界。洋人虽赶走了,可长毛鬼子带来的摩登风潮却保存下来,并且发扬光大。满街不难看见穿着洋装,打着阳伞,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假洋鬼子’们。他们大多是有钱小姐,风流阔少。仗着家里的权势,把洋人那点趾高气昂折腾中国人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如此寸土寸金,名流云集的地方,平常百姓别说流连,打那儿绕一圈恐怕都要受不少闲气。吃人的社会,金字塔般等级的架构,段祈樊再次领略了一番。只是摆架子的达官贵人他并没少见,可摆高架子的情妇倒是头一次见。 从何滟下楼到走进客厅,区区数米路程,她竟可以走上近半个时辰。并且每走一步都要翘起小手指,轻捻着镂空花纹的紫色雪纺长裙,有意露出脚上那双绛紫色的高级女装鞋,鞋面上装点的数枚浑圆的珍珠,贵气十足,更能凸现她的身份。她就是要让楼下所有人看仔细,她连鞋上一颗珠子都比他们值钱。段祈樊从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女人,但仅看了她一眼,便牢牢记住了她的脸。 她的五官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精致,尤其一双杏仁眼美得最为极致。只可惜她太爱高昂着脖子,人就好比她那排密长微卷的睫毛,总是时时刻刻上扬,不肯低垂。仿佛满屋惟她一人,其余全是陪衬,可有可无。在她的领地,她可以肆意发号施令,如果高兴就得空理你,不高兴便当你们这些人全是狗杂碎。 “何小姐,您想听哪一出呢?先前安排好的不入您的眼么?”班主迎上去,很客气的请示,甚至有些低三下四。何滟好不容易走到绒毛面的流苏沙发边,还得让身后跟随的女佣人将裙角轻拉方肯坐下。继续旁若无人的盘弄着胸前卷发,等着女佣人将她昂贵的裙角铺平才答话:“原先那个有什么好听?撤了吧。”只此一句,戏班几日来的准备前功尽弃。好歹也是名戏班,怎被个女人折磨得这般难看?莫说班里的名角儿脸上挂不住,就连段祈樊这个跑龙套的都看不下去了。 班主脸上难堪,可场面话还得圆:“那何小姐今日想点哪出呢?”他将曲牌递过去,任她点。何滟蔻红的指甲逐一从曲名上扫过,撩拨得个别有色心的小伙子们心潮暗涌,仿若她玉指滑过的是他们胸膛。呼吸间,她润圆的长指倏地定格:“就这出吧。” “何小姐想听《长生殿》?”戏不难唱,只是班主觉得不合时,嫌兆头不好。但见她不耐烦的蹙紧眉,似乎不容许别人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也就作罢。曲牌收好,作个揖扬声道:“承蒙何小姐看得起,我们自然卖力表演不扫了您的兴。” “老袁。”何滟忽然偏过脸唤管家,一个穿着马褂的老头子赶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带他们去小客房准备,什么时候开唱我自有指示。耽误的时间照价多补一倍。” “欸,我这就照办。”老管家应声,朝班主等人拱手作揖,“劳烦各位跑这一趟!先到客房休息缓个气,表演起来才更有劲啊。” “有劳了!”班主答礼,仍不忘客套。“何小姐,那我们先下去准备行头了。” 何滟窝进沙发懒懒点下头,眼睛分秒不离茶几上的摇式电话。忽一咬唇,发狠起来:“来人啊!再给我往万爷那儿拨,拨通为止!”这一拨便到了傍晚,qi书-奇书-齐书仍未和万爷联系上。 戏班人经不住干耗,托管家问了几次,到底还唱不唱。结果何滟只管闭眼在沙发靠着,什么话也不讲。任你唠叨多少次,她不想开口就死活也不说。 “小姐,联系上了!”一个负责摇电话的小丫头兴高采烈的惊呼,举着话筒朝何滟招手。何滟没动,只是微睁眼冷冷的说:“要他立刻过来,晚了就别来了!” “哦……”丫头为难的搔头,苦思冥想如何说得婉转些。片刻,电话挂上了。话筒搁回架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似乎闷闷不乐。何滟心紧了紧,没等丫头回报她已知道答案。 “小姐,万爷说今日有要事不来了。还说,明天再补份特大的生日礼物送给您。”小丫头如实禀报,破灭了她最后一丝替他开脱的幻想。 第5章 他明知道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的生日,一个女人又能有几个二十三?最绚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一脚已踏入坟墓的老汉,他居然还敢不上心! “小姐您也别不开心,说不定万爷明天送您一套更漂亮的礼服呢!” “怎么?你觉得我穿礼服会好看?”她冷笑,手不觉将一向怕弄皱的裙角抓成团。 “恩,小姐穿这样的衣服最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小姐太太们都洋气!” “好!我就好给你看!给你看个够!”她气恼的弹起身,撩起裙角,抓过茶几上的水果刀便是狠狠的刺,拼命的划——划破,划烂,划成了破衣烂衫才罢休!她的歇斯底里愣是把屋里人给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伙火速跑过去劝阻,连闻讯赶来的戏子们也吓一大跳,赶紧帮着好言相慰,却于事无补。 段祈樊最后一个进客厅,看到了这幕生死交关的闹剧。不知为何,他居然没有恐慌的感觉,反而莫名冷静。他有预感,这女人一定没胆将白刀子捅进裙里,放出红血来。甚至看见她一副癫狂的模样,会想上前给她一巴掌!结果,他真这么做了。干干脆脆的一记耳光,响彻别院,扇醒了她。 何滟瞪着他,右颊火辣辣的灼痛。她不曾想,今时今日竟还有人敢打她!那些曾经想打她,或者想折磨她的人最后都死得凄惨。正因此,她才心甘情愿跟着万三思!但今天——这个人居然敢打她! 不待她发话,别院负责她安全的保镖立刻揪住段祈樊,二话不说闷头一顿恶打!班主未料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虽然大伙都觉得这女人该打,可总得顾忌万爷的面子。班主害怕年轻学徒冲上去帮忙,赶紧从背后扯住他们衣角。但总归不忍见他被活活打死,不得已厚着脸皮向何滟求情。“何小姐……何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次吧!他今天才进的班子不懂规矩,哪里知道您的身份啊!您看他年少无知就饶过这一回吧!要不咱们现在开场唱戏给您消消气,您就且看会戏吧!何小姐……” 何滟眉一拧,好一会儿方说:“别打了!给他留口气。”保镖遵从,将他拖到主人面前。她瞥一下这满脸淌血的脸蛋,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沙发上。仿佛先前剪衣裳,发癫发狂的疯女人并不是她。哪怕身上的雪纺裙残破不堪,活像一件乞丐袍,她都继续摆出贵妇姿态,一如下楼之时。 “老袁,把厨房蒸好的寿包端出来。连蒸笼一起端来!”她生冷的语调令在场人胆寒,谁也想不出她会使什么手段。 “何小姐……”班主还想说情,硬是被她逼了回去。 “他不过是今天才到的小混混,不值得你拿整个戏班作保。今日这戏我是不听了,钱一分不会少给。至于额外的……就看他争不争气了!” “何小姐!今天是我们得罪了,哪里还敢收钱?只是这毛小子也怪可怜的,您就发发慈悲吧!” “我说一个子都不少你,就一个子都不会少!如果你们戏班空手回去,外面人该怎么看我?你们的辛苦钱我不会亏心眼给黑了!只是这小子必须受点罪!”何滟不依,较真起来。 段祈樊努力睁开糊满鲜血的眼皮,誓要看清她的表情。却见到几大蒸笼送过来的寿包。老管家命佣人把寿包抬到客厅的大餐桌上,架了四层。大家纷纷猜测何故要端寿包,这与惩罚段祈樊能有什么关系?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既然叫寿包,自然是用来吃的。 “这一笼有30个寿包,四笼就是120个。他能吃下几个,你们戏班就多几枚大洋!这是额外赏赐,不算在唱堂会的钱里。”她说得轻飘飘。让一个打得半死的人咽下120个包子,岂不是逼人死?戏班的人见要闹出人命,哪里还敢袖手旁观。 “何小姐,这可使不得啊!他被打成这样,这么个吃法会出人命的呀!钱我们不该得,就饶过他吧!”班主忙不迭求情。 “饶?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谈人命?” “我不算……个东西……你就算是……东西了……”又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敢驳嘴,存心和她抬杠! “你们几个去把包子给我全踩烂了,用脚板狠狠踩!越烂越好!”她怒然发令,让保镖将寿包丢地上踩得稀烂。盯住他血糊糊的脸,一字一句的说:“今天我就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去把地上的包子全吃掉,留一点沫子你都别想舒舒服服的出去!去!把他拖过去吃!”头一偏,又向周围人等下通谍。“你们谁跟他求情,就是驳我的面子!祸既然是他挑的,就该他一个人扛!其他人都别插话!” 说到这份子,纵使旁人有心也无力搭救啊!眼睁睁看着他被拖去吃烂渣,别样滋味在心头。如果段祈樊不是顾念戏班兄弟,早就拿出在帮会拼命的狠劲。现在即使想抵抗也晚了,人都站不起来。只能由那些恶徒死拖活拉到寿包堆,按着他的脑袋逼他学狗吃屎!几次他竭力想反抗,奈何浑身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哪里还有力气! 一岔神,口鼻顿时塞满寿包,生生吃下了沾满脚底泥的残渣!刹那的苦味,刺激的不仅是他的身体,更加刺痛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飞黄腾达,一飞冲天。他发誓会把今天所受的屈辱加倍报应在这女人身上!百倍——千倍——万倍的折磨她,折磨至死!可是现在一口、两口、三口……不知吃了多少口,他突然开始反胃,趴在地上像条穷途末路的老狗,不断呕出脏物,似要将心肝脾肺肾统统呕出来,吐个干净!眼泪和血液混合交融,彻底模糊了视线,所能见到的只有一片刺目的殷红;犹如给死人定妆的胭脂,红得恐怖。 “小姐……怕是不能再给他吃了……”管家见事态不妙,不得不出面开劝。 何滟依旧从容的坐在沙发上,将胸前卷发拨起又放下,反复来回。不去看,也懒得看他的惨状。忽吹口气,迸出一句:“记下他还剩多少包子没吃,改日再给他吃完。老袁你去取钱给班主,按我头先算的如数付清,再好生送他们回去,万勿怠慢。”“是。那……他呢?”管家觉得有些不对味,又补问一句。戏班人见她肯松口,心里大念阿弥陀佛,那里还顾得了那么些!忙过去搀扶不成人形的段祈樊。 何滟难道真肯放他?眼眉一弯,笑语嫣然:“他留下。另外再给班主一笔钱,当我把这个人买下了。往后他的死活我一人承担。”这是她第一次给自己买礼物。买下了一条,长得像人的公狗。 №谁背叛谁——动荡江城 连日来,薛云烬马不停蹄的往返政府机关,央告一些要员尽快办妥相关手续,好早日适应工作。趁着今日无甚要事,用过午饭他便到常去的亭子,以报纸遮面,稍作休憩。小九见他不用出去奔走,心下自是欢喜。热情的端来托盘,里面盛有一碟他爱吃的马奶葡萄,一碟糖粉甜藕,以及一碟她早上特意去西洋餐厅买回的奶油蛋糕。 这时段思绮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见两人举止亲密,羞得将头深埋:“云少爷,三太太让我请你去偏厅小坐,有刚运来的哈密瓜,等你一起尝尝鲜。” “知道了。”薛云烬轻拍小九的背脊,示意她起身。“小九你替我去一趟。我头有些疼,不便行走,就在这儿等你带几瓣瓜回来。”小九扭捏半天,只好勉为其难。段思绮见小九姑娘走了,自己忙跟上,袖子却被薛云烬拉住。她回过身,丢过一句:“云少爷,你还有吩咐?” 薛云烬笑了笑,说:“我借你的书看完了吗?怀融可曾指点你一二啊?”这旧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就忍不住憋火,嘴里虽然不敢声讨,可脸色已霎时沉下来。 “哪里还敢看完,被少爷拿去烧掉了!”她噘起嘴,对他的‘陷害’很是不满。 “哟,还真是烧了。也罢!只要他后来肯教你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了。”罪魁祸首不但未有收敛,反倒装出功臣的模样。段思绮就弄不明白,他的苦心何在。“苦心?我差点就被少爷扫地出门了!” “不这样,你以为他会好心教授你?那个书呆子,不会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感兴趣的。你啊……得重谢我!”说完他摘下一颗葡萄润润嘴。无意一瞥,察觉她的眼光不时在奶油蛋糕上打转,连之前对他的牢骚也似烟消云散。“没见过这个?”他指着蛋糕问她。 “见过。以前在英租界的西洋糕饼店看过。很多人都在橱窗外面瞧新奇,不知道这个能吃。”当时她陪着母亲去裁缝店交货,正巧经过那店面。蛋糕的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她还小,听人说是可以吃的,胡搅蛮缠非要母亲买,结果招来一巴掌。 “那你知道这个是怎么吃吗?”薛云烬用手指挑起一块奶油,抹在她唇上,又随即放入自己嘴里。一摊手,笑意盎然:“瞧见了吗?西洋的蛋糕就得这种西洋吃法!”段思绮脸上一热,忙抹去唇上的奶油,半点星子都不敢偷抿。 “云少爷!你也太……哪里有这种吃法的!”她抱怨,禁不住的面红。 薛云烬故作不知,反问道:“我如何了?洋人彼此间问好都是互亲面颊,何况吃法?本是异国人,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也没甚稀奇。你又何必将我说成登徒子一般!”说罢一脸愠色,负气的坐去凉亭另侧。余光偷偷一瞄,瞧见她愧疚的拢上前。 “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清楚洋人的风俗,所以才怨责你。” “如果你将刚才那句话吞回肚子里,我自然不气了。” 第6章 他倔犟的一口回绝,故意抬高架子。段思绮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如何能将头先说的话给收回去,摆明就是存心刁难!原以为这个少爷生性和善容易接触,没想到,一样改不掉少爷的调子。 “怎么?想不出?”薛云烬眼眉一挑,明是轻视的眼神,却无限风情。“给你指条明道。你按西洋方法吃一口蛋糕,我就原谅你。不然……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以下犯上,得罪主子。”他‘恐吓’她,手指调皮的捏住她胸前一股麻花辫,顺势将辫尾的红头绳扯了下来。举起头绳,在惊惶得急于绑辫子的段思绮眼前左右摇晃。“再不赶紧,我可就真的拧了。” 段思绮没辙了,一手抓住松散的辫子,无奈的叫道:“我吃还不行吗?!那绳子得还我!”他轻轻颌首,藏不住的笑意。 段思绮站在桌前,死盯住托盘里的奶油蛋糕。曾经份属儿时最香软的一片记忆,此刻正翘首以待她来幻化成真。为何如今她却骨鲠在喉,生怕真吃掉这一口梦。心一横,伸手去勾蛋糕最边角的奶油。抖动的指尖将上面高高砌起的奶油震得发颤,仿佛她沾点的不是香甜可口的蛋糕,而是伸手在点炮仗。 好不容易将奶油勾回嘴边,但……他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别忘了是西洋规矩。无可奈何,她只能尴尬走过去,仍是羞怯得不敢抬手,始终觉得太轻浮。忽然他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嘴上抹了一圈,再往前一送,逼着她也吃下了指尖上剩余的奶油。陡然间,段思绮的脸又开始燥热起来。哪怕深呼吸多次,总是抑止不了这份突来的悸动。 人是突来的,蛋糕是突来的,连心跳也是突来。一切的一切,来得猖狂。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段思绮刻意疏远的退开身去。已不知吃出的是甘甜,还是忐忑。似乎儿时的梦远比口里咀嚼的实物更加可口,更加芬芳。原来梦,终究属于惦记,而不是获得。就像今天吃出另外一番风味,在梦里也是不曾有过。 未几,亭内一阵凉风掠过,无意吹落椅上摊开的报纸。清爽的冷风陡然刮醒段思绮,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她定神,弯腰拾起落在脚边的报纸,送还给他:“喏,你的报纸。现在该把头绳还我了吧?” “你拿了我的帕子不也没还?”他调笑,将红绳缠在手腕绕成一道镯,故意在她面前炫耀,“怎样?好看么?”即使她说不,他也肯定不会归还。若是现在她把洗好的帕子带身上,倒是可以交换过来。她作罢,随手将报纸递过去,不想跳进眼帘的一句黑色大标题,倒勾住了她的目光。 “冯蒋徐州达成共识,齐反共、反苏、宁汉合作。——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她小声念出。最后两句最不理解,又多念了一遍:“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七步诗她听少爷讲解过,意思虽懂得但对于时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明缘何用在此处。“中国人自古窝里斗便是一等一的厉害,死多少人都是意料之中。”薛云烬开了口,表情异乎寻常的冷淡。 “可是死了以千计的人啊!这些人和冯蒋有什么关联?”她不懂。成日守在这栋大宅院里,莫说外面的世道如何变动,连母亲都无空暇探望。好学固然精神可嘉,可一时半会儿又怎能说得明白?薛云烬半闭眼,只顾吃糕点:“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平日怀融都教你学什么了?”“唐诗宋词啊!少爷讲解得可详尽呢!”她微微扬起下颌,有点炫耀之态。 “学古人的东西,却不通今日之事,这叫死板。如今女人不能尽是在家绣花鸟便够了,还得知晓周遭事。否则活着也是浑浑噩噩,白过了。怀融是痴,你是呆,两人倒挺般配的。天下若都是你们这号人,倒也好管治了!”他揶揄,语气冰冷,“想来怀融也未给你瞧过报纸吧?” “少爷平时都不看报的。他说现在一年不如一年,国家再怎么变都是执政党在耍把戏,与百姓无干,所以不愿看。我自然也没机会瞧。” “那你呢?愿意了解吗?” 段思绮想了又想,头一点:“我想。” 薛云烬还没见几个对时事感兴趣的女子,包括最亲近的小九。今日是她问起,他才得闲讲解。“要从头说起你也不见得都懂,我只简单点说。这冯蒋是国民党,工农大多出身共党,虽然几年前有过两党合作的协议。但从来只有一人的江山,没有两人的天下。一山难容二虎,争斗自不因一张白纸而消停。既然有争端,必有人亡,所以这个把月来世道就没平静过。” “哦……难怪报纸上用煮豆燃豆箕来形容。”听到这里,段思绮总算有些顿悟了。无论谁和谁斗,总是自家人。可一想到惨死的百姓,想到母亲和堂哥,突然忧心起来。猛一昂头,急切的追问:“那……云少爷!为什么他们闹矛盾非得伤害百姓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啊?” “谁让那些人是平民百姓呢。不过你也别多想,还不至于乱成那样。真正内乱的时候还没来呢。”忽然他整个人就朝她走过来。段思绮心一慌,只觉有什么东西猛压在胸口,紧逼得快透不过气来。再眨眼,薛云烬却已擦身而过,投奔另个女人身旁。小九回来了。她白嫩的面颊因来回受了日头,晒得半边脸都红彤彤的。她空出一手不停抹汗,有意做给他瞧。见他拥上来,便赌气的将哈密瓜放在他手中,不睬他。 此刻,不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党天下,而是他们的。段思绮悄然退下,现在已是他人的戏码。她仅能做的,唯有乖乖退场。 №命中注定——缘由天定 早间下过几点雨,段思绮知道夜合花喜暖恶冷的习性,又思忖是少爷最喜爱的花卉,遂将它移进屋内。墨香流淌的书房,自有一份她觉得的温暖。她放好花,重新提笔练字,继续完成少爷吩咐的功课。可几个大字写下来,总觉得差强人意,似乎劲道不足。 杜怀融过来扫了一眼,提醒她:“腰要直,笔要稳,一瞥一捺要有收有驰,切勿过于僵硬。你练字的人都死死板板的,笔下的墨宝又怎能神形具到?重写过!”段思绮泄气的捡走涂鸦过的草纸,取过新的纸张。刚一下笔,身侧就传来不耐的叹气声:“你看好,这个勾的时候力道要回收,手腕向内一转,笔就要浮一些……”说罢他捏住她的手,顺着原先的比划轻带着勾了一笔。段思绮只一瞧,便能看出少爷添的那笔是整个字体里写得最好的。再想起被少爷触碰过的地方,腮上一片绯红,练起字来越发卖力。 杜怀融见她受教,便回坐到书房最里的榻椅上,一人下围棋。趁他一没留神,段思绮偷偷观察他。只见他左手捧着棋具,右手指间夹着一颗白子,眉头深锁,正冥思苦想下一步的走势。她掩不住的笑颜,不知为何藏都藏不了,总要张狂的绽放出来。莫名纷至的窃喜,终究随着花香愈演愈烈。未寻思,已难止。 ‘砰’——棋子发出互相撞击声,是少爷手中的白子掷回到棋具中。他随之的轻叹,掺和着一缕不甘。“棋差一招。可惜了!”他自顾嘀咕,眉头却舒展开来。段思绮停下活,上前帮忙收拣,笑言道:“你自己同自己下,攻守都是你,自然难了些。”“这话听着挺耳熟的。”杜怀融无意识回了句。段思绮倒没心没肺的接下去,兴奋的表情犹如被先生提问恰恰那题又是自己最擅长的,张嘴便说:“上次你给我看的杂记里有段话里说:男女情事如捉棋,一攻一守互搏击。硝烟未起头先破,只论成败无输赢。”言毕,又自信满满的等待先生一句赞赏。 杜怀融回过头,不想她说段打油诗还能一本正经,忍不住发笑:“你还真是口没遮拦。”见她面色陡然黯淡,又及时补充一句。“不过看得出你是用心了。但以后还是别记这些句子,并非好事。” “是句子不好?” “句子原没说错,只是这样的情事不如没有。” “难道因为男女总是为爱恨纠缠不清,所以才觉得不如没有?是这样吗?”段思绮既是质疑也是反驳,她第一次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杜怀融一怔,满腹诧异:“这些你都从何处得出?”如果她不是从书本里得出结论,那只有亲身体验过。他一拢眉,又慢道:“莫不是……”后半截他没有说出口,也不想明言。总觉得有些话跋扈得像一根万年利刺,拔出扎别人,憋着扎自己。从来头脑分明,怎今天却蒙了。 段思绮瞄见他脸色有些古怪,自知说漏了嘴。悔不该前日在小九姑娘房里,偷偷翻阅一些个新潮小说。“少爷……”她急于解释,但对方已不受理。“把棋盘收了吧。”他默然放下左手的棋具,将掌中抓玩的一把白子如数弃入具中。末了合上盖子,压得严严实实。 “少爷!老爷请您现在去荣寿园,有要事。”站门外叫唤的是老爷房里当值的男仆。一年里杜老爷也没几次跟儿子谈要事的时候,杜怀融清楚,他在家里就是个废人。二话不说,扭头就随着男仆去了。 见到父亲点下头,鞠个躬,客客气气的行礼。无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安分的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一圈弯子绕下来,老爷子总算进入正题。“怀融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和你母亲寻思过,是得给你操办婚事了。”杜怀融心里一凉。原来头先询问病情是假,让他早早成亲留下一子半女才是真。如果父亲能有一天是对他说半句窝心话,他的病又怎会拖到如今。 杜老爷见儿子不语,知他并无意见,便滔滔不绝的讲下去:“咱们虽不算商业大户,但家底总归殷实,儿媳自然得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才不辱门楣。 第7章 我已经瞧好了一家,你母亲也觉得极好。”极好这个概念,是针对父母而言。杜怀融眼中的极好再好,永抵不上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时候更像是一份卖身契。得了父母赐予的性命,就拿一生来典当。不是没想过反抗,而是无从反抗。这就好比他此刻紧攥的拳头只能掩盖衣下,却没勇气拼个‘不’字。 “这等好人家的闺女,上门求亲可不少,所以我想早些定下来。下午会有照相馆的师傅过来给你拍张像,让对门过过眼。”杜老爷别的不上心,对儿子的相貌倒是挺自信。如果能攀上丁家这门亲事,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他心里还另有盘算。女儿杜怀璧在英国留学的学校,正好和鄂军总司令的大公子康少霆同一间,两人不仅相识而且情谊还不浅,所以更想借与丁家联姻抬高自家名望。日后若能得此贵婿,也不至太寒酸。“怎么?你都没话说的?难道不乐意?”杜老爷发觉儿子的沉默有些古怪。他十分不解有这等喜事怀融怎么还无动于衷,半点动静都没有。“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作主,我没有意见。”他垂下头。骨子里贯穿全身的冷意,竟似被手边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烤焦,伙同杯外的氤氲水雾一并逃逸。 “成亲之后,面对百年人生的可是你,不是别人。”薛云烬刚巧路过,劈头便冒出这句不讨杜老爷欢喜的话。他敢当面说,全是顾及和杜怀融时常下棋的情分。奈何杜怀融竟连头都不敢抬。“他不反对就行了。你一个作长辈的,应该替我多劝劝他,怎么倒添乱!”杜老爷不待见的皱眉,继续提亲事。“这家闺女名唤丁淑芳。因为丁老爷不喜纳妾,正室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从小对她可是用心调教,据闻才貌双全。娶了她不但得了个闲内助,另外还能将丁家的产业也一并收了。丁家虽然是以租地作营生的地主户,可家业不小。城郊几个大工厂租的就是他的地。咱们家的织布厂最近也要扩展,偏城里隔三岔五的闹是非,工人被抓了不少。如果得他相助,那可谓事半功倍啊!”“所以无论如何,这门亲事非得结成!”杜老爷势在必行,谁都不许阻扰。 “怀融能寻到丁家大小姐,谁敢说不是丁家的造化,在佛前求上了姐夫你这支颇具慧眼的高香呢!好亲事,果真是好亲事!姐夫,你这算盘可打得真响,不愧是汉商佼佼者。”薛云烬拇指一竖,颇为赞赏。杜老爷摸着下颌,暗自得意。而杜怀融则迟钝的点个头,面上一阵寡白…… ※※※※ 出了厅,薛云烬先杜怀融一步走在前面,将他抛得远远的。杜怀融几次张嘴想叫住他,总是开不了口。实在忍不住,还是追过去问他一句:“还下棋吗?”薛云烬漠然:“你何时下赢了自己,再来找我!”最终,还是抛下了他。 杜怀融愣了许久,站了许久。回‘归朴园’的路上,几个得了风讯的佣人跑来给他贺喜,他嫌恶的不加理睬,任由那些人在背后指手画脚。顷刻间,似乎连这块院子都不再是他的天地,哪里还可容身? “少爷!你回来了?”段思绮迎上来,手里端着一大盘不知名的瓶罐。他皱眉,指着问:“这些是什么?”“哦,刚才你去老爷那会儿,二太太吩咐管事让我领来给少爷进补的。管事说这些都是很名贵的药品,前些时日托人才从西洋弄来的!二太太说了,吃完了这些你的身子骨也会变得硬朗,百病不侵!”段思绮一气呵成,又接着说:“管事还特别吩咐我要好好照料你,务必要令少爷你快点康复。因为这可是老爷太太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呢!”她尽忠尽职的复述一遍。无论府里有多人背地里咒少爷是个短命鬼,病根子,她都永远会为他祈福,盼他安康。如今有了这些神奇的补药,少爷痊愈便指日可待!所以她堂堂正正的为他高兴,替他而笑。 照理,杜怀融应该感到欣慰。全家如此关照他的身体,将他摆在第一位,昂贵的洋药也能想方设法弄来。可为何他偏会觉得苦涩?如果没有这场重要的亲事,他能获得这么多的呵护吗?大哥在的时候,父亲的目光就未曾多眷顾于他,大哥走后,父亲的目光依旧不肯为他多逗留。人前人后,总要拿来比较。生如此,死亦然。那些躲在角落里疯狂滋生的闲言碎语,流转一人又一人的嘴边。正因为听过,所以他选择封闭。耳聪目盲,也是一种活法。可为何她要对他笑!如果是早有预谋的落井下石,不怀好意的嘲讽讥诮,他都不会如此坐立不安。偏她的笑是那般干干净净,正大光明。这无疑将他努力打压下去的悲愁再一次扩大,前功尽弃。 “少爷?你怎么了?”段思绮敛住笑,不无担忧的望着他。杜怀融沉住气,提脚便离开屋子,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她,躲避府里一切的一切!他拼命走,大口大口喘气,突一怔——慌乱间竟来到河塘边!段思绮没有追上前,只远远眺望。尽管不知道老爷说了什么,她就是可以感应得出少爷的反常。他心里一定不痛快,一定很苦。 落幕的日头,远逝的晚霞,湖边的他。过去她曾觉得他的背影透着道不尽的萧条,今天她却体会出另一种意味。空无。 萧条可以是因为繁华落尽,而空无,则是世间最落寞的颜色。她不忍他独自承受,伸出手,悄悄抓牢他。轻柔的来回搓动,送出她的暖意。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孤单。尽管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曾牵过他的手,但她不会忘记。哪怕这种牵手只是思绮隔着远远的距离,遮起左眼,偷偷将右手盖住他手掌的影子。但对她而言,他们的手曾紧紧握在一起过。 也许,她该为他做点什么。段思绮想了想,便折回屋内,提笔匆匆画了一副图,忙捧着墨迹未干的画凑到杜怀融眼前。抢在他之前开口:“少爷,你看我这只鸭子画的像吗?”一本正经的请教,他无从推却。余光斜瞟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这哪儿是鸭子啊!明明就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嘛!她好歹也跟自己有些时日,基本画工都学得七七八八,怎会公鸡水鸭都不分?可片刻他就想通了,她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博他一笑。虚情假意的人,又怎懂得真挚的可贵?这么一瞬,杜怀融忽觉得她是那般亲近,那般纯粹。 “思绮……”他下意识唤她,直觉该说点什么,奈何满腹牢骚冲到喉头又习惯性的回咽下去。段思绮还在等待,以为他会对她倾诉。待到沉默被时间塞满,他只淡然一句:“没什么了。回去吧。”最终,他还是没能敞开心怀。虽咫尺之距,却天涯之遥。终究走不进——他的圈。 №山雨欲来——风满楼 数日后,丁家登门造访。 茶还未上,丁老爷子的礼先到。两丫头将手中的红锦盒双手奉上。盖子一开,一对是上品的天青瓷瓶,一对则是定窑白瓷盘。杜老爷扫了一眼,仍是笑,却不如先前热乎。知道这是地主摆阔给他们这些人看。他故意推却几次,又多说了些寒暄话,便让下人去唤儿子出来。结果丁家一名小丫头突然插嘴说要同去,被丁老爷子劈头呵斥一顿。 杜老爷是个明白人,一打量那小丫头就觉得内有乾坤,于是让管事带她一起去,临走格外交代了管事几句。进了内院,这小丫头倒似变了个样,大方自在得不象名丫鬟。先不说如今是在他人府上作客,即便是在自家也断不能没了规矩。管事记着老爷走前的吩咐,也没多在意。 “你们家小姐能寻着我们少爷这样的人,那也是有缘。我们少爷不仅仪表出众,文采也是一流,对待下人更是好得不必说。” “哦?对下人也很好?大管事说些听听,我也好去小姐面前美言一番啊!”小丫头对这话饶有兴趣,磨着管家继续往下说。全当是闲侃,管家也言之不尽:“配给少爷房里的丫头初来府上时,字都不识几个!后来求少爷教唐诗,少爷当然好意答应。现如今这丫头不但学会出口成诗,连跟少爷争论起来都是头头是道,伶牙俐齿的!少爷人厚道,明知道这丫头不安分,仍对她循循善诱,皆因他乐于见人求学。唉,我看啊,全是白搭!” 管家冷言冷语道出内中因果,知道小丫头听进耳朵里。突然一下腹痛,见周围无人可使,只好托她帮忙去唤少爷。小丫头一口应承,不待管事说个粗略,人已扭头进了‘归朴园’。她倒想见识下,这般嚣张的丫头何许模样!绕过香樟树的迷阵,她很快便来到阁楼边。忽然停住步,她歪着脑袋向前探,似乎听到什么怪声。 不远处,阁楼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笑声。她冷哼,刻意放慢脚逐步靠过去。阁楼有道门半敞着,她靠墙掩住身子,探头偷往里瞧。第一眼便认出屋内那名长相清雅的男子,他应该就是杜家少爷了。此刻他正捏着毛笔,似笑非笑的看着屋里另外一个女人。那女子和她年纪相仿,照行头判断不过是名下人。却见她拎着一张大画纸,横举在主子面前,盈盈目光完全不懂回避,似乎连暗藏的笑靥都刻意让他看见。这是丫鬟应有的举止吗?想必就是管事口中那个丫头吧。 既然是丫鬟,这般行为确实不恰当。看来段思绮是真忘了。因连日来少爷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不容易逗他想开了些,自己也将下人该遵守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刚才一听少爷说要作画,她竟突发其想将画纸悬空横举,以此来考验他的笔力。杜怀融何曾见过这样子作画的,倒也觉得新奇,难得贪玩一次。隔着薄薄一层纸,循着纸面上的投影,潇潇洒洒勾勒出一张面孔。 第8章 是她的。 屋外看客显然受不住,面色陡然暗沉。咬着牙,将不满过渡为悄无声息的冷哼,替自己保全了一份风度。想来总归是窥视他人隐私,又怎能好过。还是眼不见为净! “哟……好大一只猫头鹰啊!”冷不防背后冒出个人来,调笑声格外尖锐。小丫头惊惶的一回身,抬头瞧见一张俊朗却带着讥笑的面容。他的眼睛很亮,仿佛洞穿一切。她下意识拉拢袖管,也不知为何要慌张,只好逞强的故作镇静。 “少爷好。”他一派公子哥打扮,气质也不像普通人,她自然捻身份高的称呼来应付。而他这一诈唬,屋里人也惊动了。杜怀融和段思绮不认识这名小丫鬟,更费解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怎么到我园子来了?”杜怀融没好气的质问。小丫头乍一见段思绮傍在他身边,说话声都像在赌气:“我是丁府的丫鬟,今日跟着老爷来贵府串门子的。”“哦,原来是丁家的猫头鹰啊……”薛云烬笑了笑,顺势多打量了一番这个带点倔的小丫头。小丫头显然不满意他的打趣,顿时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可随即又垂下头不再吭气。 “你眼睛老是盯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堪比夜间杀手猫头鹰了。只是它盯物是为了捕食,你是为了什么呢?哈哈哈……”他玩味的嘻笑,特意绕到小丫头对面。“别见怪,我这人就是没个正经。喏,我自罚一下,可别憋气了。”抬手隔空朝自己面上轻扇了一掌。又一把抓住小丫头的手,吓得对方身子一缩。不待人反应,他又迅速松开掌,若无其事的抿嘴笑,不留一点被人发难的机会。“真不像丫鬟的手。”占完便宜,他迸出这么一句讨打的话来。 眼见丁府丫鬟脸都羞红了,杜怀融想阻止已来不及,倒是段思绮忍不住叫出来:“云少爷!人家可是女儿家啊!丁府的小丫头!”她怕他色心又犯了,赶紧将‘丁府’二字加重语调来暗忖他的无礼。薛云烬不置可否。瞧不关事的人都急了,受害者倒还沉得住气,只悄悄将被碰过的手背到后面,不情愿的退开一段距离。见状,他唇角仍挂着笑,让人琢磨不透。 “杜少爷,令尊请您去大厅一趟,我是来传话的。”小丫头青着脸,不去对视他的眼睛。 “怎么让你来传话?”杜怀融不大相信。 “府上的管事本来同我一起来的,结果有别的事便托我来唤一声。” “小丫头说的没错。我进园子前碰见管事,正好有事来找你就打发他走了。现在你父亲正在接待丁老爷,你快些去吧。回头再同你道别。” “道别?”杜怀融一听这话心也凉了,不想连他这个棋友都要舍他而去。“我去去就回,你进屋坐会。”整理好衣衫,便随小丫头一起前往大厅。 薛云烬目送他们离开,格外多望了小丫头几眼。回过头才发觉有人满脸嫌恶,忍不住发问:“怎么了?你也要学猫头鹰?”段思绮‘啐’一声,还真无法拿他当主子看待。全府上下,好像也只有他是个异数。“亏你还是堂堂一名大少爷,居然调戏来府上作客的丫鬟。没羞!” “诶,平时我是不是对你太和颜悦色了?发觉你如今像我的管家婆多过像丫头嘞!”他很严肃的告诫她,可语调怎么听都像是在戏弄,惹人不禁发笑。段思绮当然想笑,可忍住了。终究是个少爷,玩笑归玩笑,分寸还得在。她掏出老早打算还他的帕子,递了过去:“洗好了。一直想还你,就是没机会。” 薛云烬寻思半会儿,反问:“你怎么还留着?还以为你丢了。这种帕子通街都有,不愁买不到新的。”这话是实情,可思绮的心却莫明一紧,目光反射性的偷瞄向他的手腕。曾经他扯过她的红头绳在那里绕成一道镯,如今还会在么?心一沉,果然不再了。 “既然你洗好了,我也就懒得去买。”他接过帕子,随便塞进裤袋里。 “哦。”她也懒懒应声。“现在该把我的头绳还我了吧?” “你不说我还忘了,那绳子早些时候弄丢了。以后我送你漂亮的蝴蝶锻带,可比那头绳好看多了。” 段思绮配合的笑了笑,心里也觉得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一条绳子丢了不就丢了,又不值钱。难道还指望他一直戴着?真是可笑。其实是她不懂男人。只要男人认定是小事,那么再大的事就一律是小。可女人不同,有时候惦记的未必真是那件原物,更多的是男人那份或轻或重的心思。偏巧男人觉得无关紧要的,往往却是女人最在乎的。 薛云烬自认是个懂得讨好女子的风趣人,但未必真懂得女人。好比他眼中这不过是一根头绳,殊不知它却是她人心头一缕牵绊。所以对于琐事,他不会重复提。“你以后还是离怀融远点,别像今天这样亲近。”蓦然一转话锋,神情不再吊儿郎当,而是异乎寻常的认真。 段思绮难以置信会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慎重的告诫,他一向都不管闲事的。这无疑让她备感好奇,也莫明尴尬:“我和少爷清清白白的,可没坏了府里的规矩。”她困窘的辩驳,脸上泛起一片红霞。只要话题涉及到杜少爷,她都会不自在。 “听我的没错。丁府那小丫头在外头可看得一清二楚。我是觉得无碍,可她不同。” “怎么不同?”段思绮不明就里,只知道佣人间谣传丁家要和府上联姻,但她觉得流言不可信,也就没有深虑。 “总之你以后言行上多谨慎点,别过分接触。他始终是个主。”薛云烬进园子时就撞见管事鬼鬼祟祟守在门口,尽管管事说出事情的始末,可他一个字都不信。试问从来谨言慎行的人,怎么可能在外人面前严重失职?等他进园子一见丁府那个偷看怀融的丫鬟,才总算会意过来。尽管她衣服是平常丫鬟的衣服,但行为姿态却透着一股子小姐脾性。再一摸她的手,更深信她不是作丫鬟的命。即便待遇再好的丫鬟,手也不可能滑嫩得如婴儿一般。更遑论她衣袖下还遮着几只赤金的镯子。 “我欠你一根头绳,你把这个收好,千万别弄丢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思绮,上面留有他的地址。“万一你哪天出了麻烦,或者有什么需要求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当我欠你的。” “你是不是要走了?”段思绮嗅出离别的气息,感觉他就要离开。 “恩。汉口新找的房子都清理好了,等会就走。”他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真快。”她忽然开始有些不舍。纵使这人千不好万不好,可府里聊得上几句的也只剩他一人。但寄宿的人总归要走,就像她迟早也要离开杜府一样。收好名片,仔细放入衣兜里,她可不会学他。“那我祝你一路顺风,日后多加珍重。”她头次对他卖乖。可这人不解风情,又开始耍嘴皮子。 “你如今口才是长进了,就是听起来假了几分。”他轻笑,并无恶意。末了还是认真了一次。“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吧!我是来不及同怀融辞行了,你代为转告一声。”他英挺的伫立在那儿,迎着阳光绚照,少有的安静。 段思绮不敢多望,只似有似无的颌首。或许她也在思考,后会还能有期吗? №前路坎坷——亡命天涯 《易经系辞》写道: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女人靠男精养颜,男人靠女精续命,都想占尽上风。然而有些人终究会落败。那些穿上衣服,看来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其实终究会败给年岁,脱的赤条了才意识到自己年迈。万三思就是这等人。 面对着无限风情的何滟,他不下一百次想来个痛快。偏关键时刻力不从心,由着某处如泄气皮球般神速萎缩,竟在未正式开始前败下阵来。如果早二十年、三十年他哪一日不是雄纠纠等着女人讨饶。何曾像今天这般狼狈!他懊恼的别过脸,不去看身下人万分期待的神情。他知道她在等待,可这渴望的目光就犹如一道催命符,令他望而却步。“宝贝……今晚就安静的陪着我睡,好不好?”他开口恳求一个女人,原因只为了她能在床上放他一马。再好强的人都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的的确确是老了。 可何滟装听不见,面上仍泛着勾引人的媚笑。“万爷,你又在逗我玩。人家日盼夜盼就是等你来,你怎么还耍心眼逗弄我?”她咬着唇,越发娇气,戳着他胸口的食指一点一点向下游移,在某处划着圈。“敢情白日里在别个骚货哪里得了便宜,来我这就装起斯文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当益壮,就算是如今的年岁上了床也没有比青年差的。更不用说万爷年轻时那点花花情事,就算现在被些个残败的交际花提起来,谁不竖拇指夸你是条真汉子!怎么今日到了我这里就矫情起来!哼!没意思!”“你这张嘴啊!疼不是,恨也不是,只想把你给生吞活剥了!”万三思一使劲,把她胸脯都压得变形,快顶到下颌。顺势在上面嘬一小口,挑逗着它,也意图调动起下身的精神。就冲她那句‘老当益壮’,无论如何他也得挣回男人的面子!“小妖精!你要我的命,我就要你求死不成!”再咬一口,疼得她眉头直拧。 用力推开他,何滟嫌弃的白了一眼,反倒怪他猴急:“万爷就是心眼多,老糟践我!等我去厨房拿一瓶葡萄酒来,咱们边喝边玩,那才叫情趣!”欲擒故纵,是她一贯的伎俩。遇到的教训也告诉她:男人迁顺不得,会宠出一身脾气。“乖乖等我啊……”她披上睡衣,下了床。“我等你,快来啊。”他笑眯眯的受用,生就喜欢她的小手段。 走廊门外空无一人,原先看房门口的保镖都给何滟撵到了楼下。 第9章 她素来不爱有人守在卧房门外,因为屋内一点秘密都藏不住。晚上做点乐子,什么叫声都被外面人听个仔细。她是婊子,却只是他一个人的,不是他们的。自然容不得其他人看见她的丑态。花样年纪跟个老头颠鸾倒凤,那是她的耻辱。到了厨房,她特意绕到二楼走廊一处窗户底下。那里有个养狗的小木屋,尺寸做得够一个人住。她傲慢的踢开屋顶,瞄了眼躲在里面蜷缩成一团正在熟睡的‘公狗’。拇指大的铁链缠在‘它’手上,裸露的上身,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都说狗的复原能力最好,却不见‘它’好。她皱眉,扭头去厨房拿酒,不打算再看‘它’第二眼。皆因狗盆子剩饭的馊味令她作呕。 不知不觉,万三思已经抽到第二根洋烟,却还不见何滟回来。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热情,转眼又泡了汤。他困乏的打着哈欠,生理时钟明显在退化。想抬头看看挂钟,奈何壁灯全被何滟熄了,只留着床头一盏红色的台灯。昏暗的寝室,说不出的冷清。他仰脖子靠在床头,耐心等她回。 ‘嘎吱……’门悄悄的打开,露出走廊一线光亮。片刻,又悄悄合上。来人驻足门口,似乎翘首以待。这招‘欲迎还拒’,一下让万三思来了精神,几乎冻结的血液也迅速在体内奔流开来。“宝贝!等死我了,快过来!快过来!”他兴奋的召唤,像头发情的豺狼。而他的猎物站在门口,如一尊蒙上黑纱的雕像,正慢慢靠过来。一串仿若金属的摩擦音,渐渐传开……越发清晰。 霎时间,万三思直觉头皮发麻,手下意识的去摸索枕下的枪支。每当他感到不安时,他都会把武器捏在手里。 这时红色台灯已成功监测到对方的身影,揭开了笼罩住‘她’的黑头纱——来者居然不是何滟,而是那个被何滟当成狗养的男人!上次来他还嘲笑过这个废物,笑他狗模狗样。看着何滟拿鞭子抽,跟教训不听话的狗一样教训他时,自己还在鼓掌。没想到这废物今天却遵循了狼的天性——凶残!尽管他没有猎狗一样锋利的牙齿,可他有足够杀死人的铁链!这个废物想杀他,他一定是要报仇! 万三思奋力举起枪,速度仍是慢了。那条代表屈辱和羞愤的铁链一下套牢了他的脖子。铁锈的屑沫纷纷钻进他颈项拽出来的肉缝里,晕成一圈橙黄。不久,黄色变成红色,红色又变成紫色,深得恐怖。当然,铁锈是不会变色,只有人的皮肤才会变色。废物狠狠扯住铁链,穷尽所有力气,决不允许给万三思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情不自禁的大口呼吸,将才结痂的伤口崩开,血又开始涌出。 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痛,甚至已经麻木。每天例行的节目中,他最常表演的就是让这对狗男女鞭乐。今天,他也要看他们的表演!眼见猎物渐渐扭曲的五官,血红的眼珠都快爆出来。他居然不感到害怕,除了那么丁点的慌张。不过既然是他的第一次,是否应该报以悲悯的姿态去同情即将死去的人?不!他再次加重力道,勒断了老家伙的喉管!霎时,猎物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软趴趴的垂下首不再动弹。而他忍辱负重,受尽折磨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不对!还差一个人。 ——门开了。 何滟回来了。 她一手拎着红酒,一手夹着两个高脚杯,娇媚的用脚背将门带上。眸子里流光异彩,含情脉脉,可瞬间她的脸变得僵硬,因为她看见一双嗜血的眼睛,以及半边身子掉在地面的万三思。“你……”她想奋声疾呼,喉咙却被飞扑过来的一拳砸中。揪心的钝痛,迫使她变成一个哑巴。那双怨毒的眼睛居高临下的俯望着她,将差点摔地的酒杯接牢,猝然抓起她头顶一撮头发,凶狠的拽着。疼得她连哭泣的权利都丧失。 “你要是敢不老实,那就是你的下场。”他的威胁,她很明白。万三思的尸体还摆在那儿,兴许还没凉透,正等着她去暖和一下。何滟恐惧的瞪大着眼,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笑他总算归西,哭他竟死在自己房里。剩下的残局,她收与不收都是难逃一劫。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嗓子勉强挤出一句,她必须知道获得自由的代价。可眼前这张挂满青紫伤痕的脸庞却令她无比绝望。因为那些伤,全拜她所赐。 “你一定想不到有天会跟自己养的一条狗谈条件吧。但我要感谢你的日夜操练,否则我也不会变得这么多!”在十来分钟前,他的身份不过是条被她桊养的杂种狗。但现在,他是个十足的男人,并且刚学会杀人。“只要你带我安全离开这里,我可以不杀你。”他当然不必杀她,万三思那一票子人铁定不会空过她。这点,何滟也想到了。“这样我还是死路一条。万爷的手下肯定认准我和你串通好的,我还是活不成。”横竖都是死,她也来了点骨气。敢同他较真。段祈樊没回话,用万三思的手枪逼着他的情妇为自己效劳。 他把她撵到留声机旁,命令她放上一段曲子。悠扬的歌声,凄艳的歌女,唱着无数女子的天涯。然而她的天,已经塌了。她猛觉身子一轻,重重落下后,竟被抛到万三思隔壁。万三思的脚正好指着她的胸脯,犹如古代贵族死后都会钦点最宠爱的侍妾陪葬,他是不是早已点中了她? “害怕了?他可是你的老相好。为了报答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帮帮你。”他狰狞的发笑,很快被屋内优美的旋律湮没。何滟哭了,眼泪疯狂的飙出来。她害怕和一个死人挨在一起,特别是他。可当她要反抗时,段祈樊的铁链立马砸过来,并且一次比一次凶狠。每一下她都痛得想大叫,奈何脸被丢过来的枕头死命盖着,人都快断气了,哪里还有余力嘶喊。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同身受,段祈樊能挺到现在,是何其艰难。“这滋味好受吗?你这条人尽可夫的母狗!”他低吼着,链子也跟着挥动。现在他并不急于逃命,有些人就是欠收拾,不打不行。 他挪开枕头,揪起脸色惨白的何滟,促狭的笑道:“女主人,享受完了就带我出去遛遛吧。你不是每天都用铁链子牵我在园子里招摇吗?还不动身?”不由分说,把她从床上拽起来。虽然她遍体鳞伤,可脸上干干净净的,为的就是方便见人。可她一站起来,身子便瘫下去,段祈樊不得不从背后支撑住她。饱受折磨之后,气焰嚣张的何滟也沦落到行尸走肉的行当。她在期盼,救星从天而降。恰巧,屋外有人敲门。保镖的警觉性向来不低,很可能是感应到屋内有异常。 “何小姐……需要我们帮忙吗?”果然是万三思的保镖。段祈樊使个眼色,何滟忍着疼,战战兢兢张嘴便答:“救命——”她违背了游戏规则,决意背水一战。屋外两个人立即冲进来。段祈樊狠命的揪住手里的人质,悔恨相信了这样一个婊子。可奇迹出现了,最前面的保镖居然栽倒在地,偷袭他的却是最后进来的同僚。“快把这个女人收拾了!躲到门后,等下我一吆喝,你就趁乱从后花园跑。”这名保镖是来救他的。 “你是谁!”段祈樊不敢松懈。觉察何滟正啃咬他捂住她嘴的手,不耐烦得一枪杆子砸向她鼻梁。 “不用管我是谁。有人让我来照应你,在你事成之后助你逃出别院。如果我害你,你手里没开保险的枪恐怕连鸡都杀不了,还能自保?”保镖指向段祈樊的枪,只见后座保险没拉。 “原来你是那个墨镜的人。”段祈樊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记住了他的黑色墨镜。保镖颌首,一枪杆子将何滟砸晕。“把枪带着,躲到门背后去。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奇书网晚上就在翠微路的来来小旅店呆着。会有人找你。快!”交代停当,段祈樊收起保镖丢过来的铜板,配合的躲在门后。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相信他们是一伙的。随着保镖将窗户大开,补给晕倒的一人一枪,楼下的‘警犬’们全都扑到楼上来。乍见万爷死了,屋内立刻炸开锅。大家纷纷朝凶手逃逸的窗口看去,谁也没在意有人出去或者进来。段祈樊也因此得以脱险,逃出了何滟的寓所。此刻他什么都不再想,只盼着能洗个冷水澡,洗净一身的委屈,然后倒在一张大床上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狗使唤。因为狗逼急了,是会咬人的。 ※※※※ 天朦朦亮,段祈樊就等来了他想见的人。一个月前这个人承诺过,会给他梦寐以求的财富。现在,他该兑现。“我的酬劳呢?!”他开口便提钱,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墨镜男子唇角轻扬,悠哉的摸一把桌上的灰尘,方落座:“挺清净的地,就是脏了些。委屈你在这住了一宿。” “别绕弯子,不是想赖帐吧!” “人你是杀了,可事情还没了。” “你难道想把我交出去?!” “过河拆桥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只是想提醒你,万三思的手下可满城的在找你。你跑了是小,但你家里人呢?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堂妹和婶娘。她们怎么办?”男子一言中的。段祈樊哑然,他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家。也许现在那些寻仇的已经找到他的住所。 “不过你放心,你婶娘和堂妹我会安排人照应。万三思的手下再凶悍,也没只手遮天的本事。只是,你还得做一件事。马上离开武汉去四川。”来人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到头来,他的性命还是捏在别人手中。段祈樊愤慨的甩自己耳光,破口大骂:“我真他妈的是猪!居然什么样的人都敢相信!为了接近万三思,我他妈的连狗都做了! 第10章 闹了半天,我还要被你利用!” “不好吗?”男子不以为然,“你想要钱,可钱就要你的命。这很公平!” “那我的酬劳呢?”他不甘心,想起在码头讨要工钱的情景。 “你知道鸦片吧?四川是主要的鸦片种植地。当地的乌合之众靠着鸦片的暴利自发组织成军队,作了土霸王。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看,才派你去那里。如果你不想建功立业,风风光光的回武汉,我现在就把报酬给你。咱们互不相欠,当从不认识。”男子丢下一袋大洋起身就走。反正,他们本来不算相识。 “等等!”段祈樊犹豫了一下,半晌才问:“你为什么要找上我?”这个问题他以前就问过,其实很没必要。别管为什么要找上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或许他值得某些人下注。 “因为我需要新血,需要培植新的人马。我让你去杀万三思,也是为了训练你的胆识和手段。但你现在还不够老练,棱角也不够分明,必须再多磨磨。”墨镜男子的言谈极富信服力,总在三言两语之间软化对方。相信在那层黑漆漆的镜片背后,定有一双直穿人心的眼睛。 “要我为你效命,你得让我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段祈樊缴械投降,决定妥协。男子似乎料到他会问,回答得十分干脆:“天蟾。大家都是这么称呼我。等你从武汉回来后,我会让你清楚我究竟有什么能耐。”语气一沉,又警告他:“有一点你得记住。背叛我的人通常不会有好下场,你最好不要学。” “我只会对兄弟讲道义,别的人我不敢保证。”段祈樊也答得十分利索。‘天蟾’冷笑,信手从袋中拈枚大洋,食指轻弹,将桌上一碗茶砸出个窟窿。茶水汩汩从破眼里流出来,濡湿了装大洋的钱袋。 “可惜,你的翅膀还没这茶碗硬。”如此,他绝对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与谁同——此恨难分说 凌晨,万三思的死讯便报告到政府高层那里。当局立即下令全面封杀关于他被刺身亡的消息,毕竟他死在情妇床上这等不光彩,消息一旦走漏,必然会招来一片添油加醋的荒谬言论。同时还督促警察厅加紧办案力度,务必将人犯迅速擒拿归案。 所幸当万三思保镖冲进去时发现何滟还未断气,现正在医院紧急抢救。如果她能苏醒过来,他日也会成为指证凶手的有力人证。很快,巡捕便将嫌疑人锁定为失踪的段祈樊,并于清早赶往段家。在他家中几番搜检无果,遂将段林氏带回盘查,留下几人埋伏四周,以防人犯潜逃回家。又知段家还有个女儿,忙命人秘密去杜府,欲带段思绮一并去趟巡捕房。 此刻毫不知情的段思绮,早饭刚用过就被叫去三太太房里。结果得了三太太一顿没好气的牢骚。段思绮自是不知三太太为何一早心情这般毛躁,身旁的灵儿不断朝她努嘴,她也就不便多问。出了房,灵儿才告诉她缘由:“亏得你没多唠叨几句,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怎么呢?” “还不是为云少爷的事。早上三太太还以为云少爷回来先跟她问安,衣服发髻都整理好了,结果云少爷只找老爷话事,压根不来给他这个表姐问好。所以三太太气着了,在屋里跺脚骂了好一会儿,净是怪九姑娘在里面挑唆网。原先她就顶嫌弃九姑娘,看不惯云少爷和个交际花好。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更是将责任全推她头上了!” “其实我觉得九姑娘人还好。虽然话不多,却很少对下人使脸色的。” 灵儿听她有心维护九姑娘,眼神无不蔑视:“那又怎么样!谁让她自己身份低贱,当然配不上好爷们嘛!我看啊,她也没几天逍遥日子过!”段思绮没吭声,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她闹不明白为何门当户对的姻缘无论是否过得幸福,一旦失去以后,旁人总会惋惜不已。而那些朱门配竹门的姻缘,无论过得如何幸福,一旦失去以后,旁人却是拍手称快。 “思绮!你在这儿啊!”段思绮猝不防王妈过来,满怀心事顿时被她的吆喝惊散。狼狈挤出一丝笑,应了声:“王妈……您找我有事?” “出大事了呢!”王妈快步上前,“你家邻里拖信说你母亲病了!”原来巡捕未免打草惊蛇,以段林氏病发的名义委托王妈让段思绮速去医院探病。王妈见事态严重,忙替她回禀了两位太太,允她一天假。段思绮乍听母亲病了也急匆匆往医院赶,不料却被那两名报信的人带往警察厅,这才知道他们是巡捕。对于他们所说堂哥犯下杀人的案子,她一百个不相信!段林氏自然也不愿信好端端的孩子会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一想到他离家前留下大笔钱,难免会和案子有牵连,所以在作笔录时只字未提。 审讯到半日,依旧毫无进展。这时警察厅抓来十来名因为不满政府抓捕无辜劳工,而带头游行的武昌中山大学的学生。审讯段家母女的警员也因此抽调过去增援,只说让她们在走廊等着,待会再有话问。两母女忐忑不安的徘徊在嘈杂的走廊上,听着刺耳的打人叫骂声,看着那些连拖带拉强行送去监狱的犯人,想到段祈樊如果被捕必然也要遭这番罪,段林氏真是越想越急,不停抹眼泪埋怨自己。 “妈,您别太着急了。警察厅还没定案呢,您何必瞎操心。哥哥不会有事的。我在府里还认识些人物,等我回去拖他们走动走动,决不让哥哥白背负罪名!您别再把自己身子给急坏了!”思绮怕母亲身体吃不住,只好先哄骗,劝她暂放下心。附近正在办案子的巡捕见她们两个在警察厅哭哭啼啼,立即喝令制止,不许这股子晦气污糟了警察的威名。总算警察厅没怎么为难这对母女,嘱咐几句后就打发她们回去。 虽然还是担心,但只要堂哥一天没捉到,就还有希望。段思绮忽然想到云少爷,他曾经说过愿意提供任何帮助。作为政府机关的官员,他一定比她更有门路。或许能帮哥哥洗脱罪名也不一定。只是该不该把他的话当真,令她万分为难。 突然走廊尽头一处审讯房好像炸开锅般喧哗,段思绮还未及时反应,一股人潮霎时将她和母亲撞散。她急忙扶好母亲,警惕的望着眼前一群和巡捕发生纠纷的学生。由于她们左边是闹事的学生,右边是上来围堵的巡捕,先前被人潮一撞竟害得她们只能贴墙靠着,无法抽身离开。段思绮见两边人都闹得要开打,忙挡在母亲前面。段林氏见女儿护着自己,也牢牢抓住她的手,不停往墙边拽。 一名女学生不小心被人挤到巡捕跟头,巡捕以为她袭警,抡起警棍砸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女学生轰然倒地,头上鲜血直涌。几个在她后面的大学生立即扯嗓子怒吼:“警察杀人了,警察杀人了!”闹得愈发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冲进混乱堆里,抢了一名巡警脖子上的警笛擅自吹起来。尖锐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叫嚣着。段思绮起初闭眼不敢看,猛听到笛声方才睁眼,却见到一名青年男子抱起受伤的女学生勇猛的冲出重围,势不可挡。他英气十足的面容,竟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旁边巡捕见口头警告无效,顾不上对着干的学生们,忙调头去抓这个出头鸟。可抱着女学生的青年男子似乎时刻处于备战状态,几个巡捕才靠过来,他已经几脚飞踢过去。有人急了,掏出枪便要开。学生们见势赶紧冲过去制止,和巡捕蛮干起来。其中一个巡捕用枪指着青年男子,恼羞成怒。“他妈的,活腻了!再敢动一下老子开枪了!别以为是哄你们玩!” 青年冷言:“我现在要送她去仁济医院,各位有兴趣尽管跟来。”“聋了听不懂人话?敢抬脚看看!”那巡捕撂下狠话,一副虎视耽耽的模样。青年不作任何回应,抱好女学生转身大踏步,走得果决。巡捕眼见这个不怕死的小子公然挑战警察的威信,竟气得真的准备扣动扳机。段思绮在旁边乍一见,蓦然喊了一声:‘小心!’青年连忙回头,看到了巡捕手里的枪。但他视若无睹决然背过身去。匆忙赶来的巡捕头见状顿将那名巡捕喝令住:“你真是胡来!什么人都敢掏家伙!要是真打中他我看你死几次都不够赔!”巡捕头一把夺过那名不懂行情的巡捕手中的枪,在他耳边狠狠骂了一句。平白被骂的巡捕一头雾水,委屈至极:“头,你是老眼昏花了?这小子和咱弟兄对着干,公然袭警,你居然还帮他咒咱们?!” “你懂个屁!人家老爹可是带枪的!”一听这话巡捕也把枪抢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赌气道:“谁他妈的没有枪啊!”“说你是个没脑子的!人家那是机关枪,带部队的!”骂完,又道:“康总司令的大公子康少霆就是他!我们把这些学生抓起来就行了,少个把人又不碍事。”得知真相后,那名倒霉的巡捕仍是一百个不服气,嘴里骂骂咧咧许久。现在人都走了,他只好乖乖听从上头的吩咐。等到学生都被拉走,警察厅又恢复先前的秩序,段思绮和母亲这才得以脱身。 第二天一早,段思绮竟变得如孩提时眷恋着家人,迟迟不肯回杜府。或许她压根不会料到,离开杜家大宅不过一日,却是从此大不同。而这种改变,皆因杜府多了一个人--那个赫然站在少爷书桌前的女人。此刻她正捏着少爷用的毛笔,按着少爷用的押纸,悠然自得的涂改着少爷的书画。狼毫挥动间,手腕几圈镂空的凤纹金镯也互相磨撞,清脆悦耳。 “少爷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段思绮见她随便动少爷的东西,有些动气。 第11章 只是习惯性的让步,连语气也变得软弱。因为这个女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丁家当日随行的小丫头便是她。不过如今她的身份早已不是什么丫鬟,而是杜家未来的少奶奶丁淑芳。在丁家拜访的三天后,丁、杜两家便默契的定下亲,择日成婚。 段思绮回家的那天,丁老爷因为要外出半月,府上只留女儿一人不放心,便委托杜老爷多照应。杜老爷心知肚明,顺势接丁小姐来家中,安排住进云少爷原先的房间。反正迟早也是一家人。这些事情,段思绮是回府后才知道的。不能说她心里没想法,只是又能如何?习惯了低眉顺眼的生活,她对自己欲望的追求也变得矮人一等。 “你就是思绮?”未来少奶奶发话了。慵懒的音调,都显得比她有力。段思绮淡淡的颌首,说:“是。丁小姐昨日才到府中,不认识也是常理。” “怎么会不认识?这画里的不正是你嘛。”丁小姐笑盈盈的扣响桌子,上面被涂改的画就是那日段思绮横举画纸让少爷临摹的那幅。现在她刻意提起这个,思绮总觉得不对味。“那是少爷随手乱画的,丁小姐要是不喜欢这幅,等少爷来了问他要副花鸟图。少爷的花鸟图很是拿手,老爷都常常夸奖。” “那有什么意思。”丁淑芳甩甩嘴,不屑一顾的将画抽弃旁边,“往后,我要他每日为我画一幅,只许画我。”“这是自然。”段思绮好容易挤出一句应酬,内里却是万箭穿心。她并不恨丁淑芳的言语挑衅,只恨家道中落得太早。若不至此,她又何必低三下四的小心做人。 “我这人对什么东西都讲究个眼缘。但凡不合眼的,只要被我瞧见了,那没有不除的。就像这画……”她拿起画,慢条斯理的踱至长廊边。一阵长长的‘咝’声,画纸便撕成两段,抛低在廊下小池中。静谧的池水无意被惊扰,由着这突如其来的碎片惹出数圈纹皱。“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想成这画。怎么说你也是怀融跟前的丫头,比起我还是要亲近些。” 段思绮这下更加肯定丁淑芳话中有话,于是谦和的一笑而过:“丁小姐见笑了。我只不过是少爷身边当差的,又怎么能和小姐您比?历来只有丫鬟羡慕小姐的,哪里会有小姐同丫鬟计较的?丁小姐您也太和善了。”礼尚往来,她也回敬一根刺给丁淑芳。眼见丁淑芳脸色一青,她并不后悔言语上的任性。 “都道怀融房里的丫头脾气最好,人最本分。不想口才也是最伶俐的。让你当个丫头着实委屈了,指不定将来有大出息。咱们可不能断了你的前程。”丁淑芳冷脸相看,一句‘咱们’彻底将段思绮摈弃出局,丢进闲杂人等。 “丁小姐您太抬举我了。一个丫鬟能有什么出息。”段思绮闷闷的垂下头,先前顶撞的势头也灰飞烟灭。 “谁把画丢在池里了?”杜怀融从外面回来,进屋便发气的质问。段思绮望了眼丁淑芳,犹豫是否要如实回答。却见丁淑芳慢慢走到杜怀融面前,掌心一摊:“是我不小心弄的。既然惹得夫子这么劳气……我乖乖伸手挨你的板子。”见杜怀融颇意外的盯着自己,她另只手悄悄去拽他的袖子,娇嗔道:“难道我真这么罪大恶极吗?” “算了。”他应了声,已不打算再去追究。淡然的穿过她和她的空间,回到自己的座位。丁淑芳见他不计较,也趁势拢上前缠着他下棋。杜怀融虽有些疲倦,仍是勉为其难的答应。“思绮,劳烦你去我房里问小翠取些红茶来。那是我昨日从家中带来的英国红茶,味道很清爽。怀融,你一定得试下。”丁淑芳俏皮的望着杜怀融,三言两语便将段思绮赶去倒茶。杜怀融愣了一下,推诿说:“不必麻烦了,我这里有上好的乌龙。”“乌龙怎么行!这可是英国皇家红茶呢!思绮你去吧。”丁淑芳坚持要一起品尝,杜怀融也不再回绝,继续下他的棋。 段思绮缓缓移转身子,一步比一步走得艰难。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自以为与少爷亦师亦友的情谊,终究还是抵不过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何况,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丫鬟。 然三天后,她居然连一个小丫环的身份都保不住。不知是谁在杜老爷耳根吹风,揭发思绮兄长是政府正秘密追捕的杀人犯。这等机密的事情都被人挖掘出来,可见早就对她有迫害之心。连王妈这个和她家交情颇深的人,也不敢替她在老爷太太面前作保。最终老爷的意思也下来了,她是断不能要了。 为了争取最后一线留下来的希望,她哭过,求过。可府里一些人不仅不施以援手,还纷纷邀功似的去老爷太太跟前举报,揭露她种种“陋习”。连平素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丫环也对她避之不及,唯恐被牵连。王妈知道她难受,舍不得离开这院子,便好心提议让她去求丁小姐。如今府上最懂得讨老爷子欢心的,唯有丁淑芳,只要丁小姐跟老爷求情,兴许会有转机。但段思绮就算一辈子要逆来顺受,过贫困凄苦的下人生活。在丁淑芳面前,她无论如何都得挺直脊梁骨。为了这尚未被腐蚀的自尊,她只得同最感谢最怀念最眷顾的人道别。失去一份丫鬟的差事再遗憾,也远不如离别初时情怀的那个人来得悲哀。 段思绮凝视着房中的杜少爷,道别的话无从说起。最终只是冷冷清清的告辞,他冷冷清清的回敬。一个转身,各自天涯。 “思绮,这些是原先给你准备的书,你都拿去吧。”他恍然唤住,却仅是几本书相赠。可对于段思绮而言,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几本书更弥足珍贵的了。 杜怀融将她送到园门口。等她走了,他还站在哪儿。衣角被穿堂的秋风卷起,冷得瑟瑟发寒。眼见她越走越远,他忽然跑起来——但并不是跑向段思绮,而是跑回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把所有积攒都拿出来,这些全是他买文具时盈余的。捏紧钞票他一口气跑到园外,和迎面走来的丁淑芳差点撞个满怀。丁淑芳仿佛就是特意等他一般,连缘由都不问,直接夺了他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我帮你给她。自己有病在身就别逞强了。”二话不说,她扭头就走。 杜怀融本就不习惯她的霸道,如今连唯一一件想自己解决的事情也被她争了去。失望的盯向空荡荡的手心,一掌狠命拍过去…… “思绮!”段思绮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回头看见丁淑芳正朝她走过来。 “你也算好命。虽然不再是咱家的丫鬟,但怀融对你终究不薄。喏,他让我给你的。”只见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扬了扬手里的票子。思绮没接,知道这些是少爷的体己:“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承受不起。麻烦丁小姐替我道一声感谢。” “这怎么成?我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还怎么治理这一家大小。”丁淑芳皱皱眉,随即又若无其事的两手环抱,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回头一想,你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常言道:礼轻情义重。那我也擅自作个主,替怀融馈赠你一份重礼!”所谓重礼,不过是她从大叠钞票中抽出两三张,如打发乞丐一样打发段思绮。段思绮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她都已经不是杜府的人了,为何还要平白受气。到底和丁淑芳有什么深仇大恨,临走还要被她落井下石。她冷着脸背过身,一走了之。 “啧啧……怀融真是白好心了。有人压根就不稀罕,嫌少呢。”丁淑芳抱怨起来。她尖酸刻薄的言语,迫使段思绮忍不住驳斥:“我只稀罕杜少爷的情谊,却不稀罕你糟践了他的善意!” 丁淑芳笑了笑,故意讥诮她:“你和他能有什么情谊?无非就是你手举画纸,引他落笔画下你的面相,还能有什么?你今日被扫地出门,也是咎由自取!”听见这番混帐话,段思绮气得浑身发抖。怪道彼此并无什么过节,她却老针对自己。原来云少爷当初提醒她的话全应验了!说不定告发堂哥是通缉犯的事情,也拜她所赐! 她加快脚步,逃亡一般。然身后不肯休止的放肆笑声,却有意要替她饯行。摇摇欲坠的泪珠终夺眶而出,默然宣判着那最初的悸动,最初的时光已然过去,再也追不回。 是的,她最初的时光,结束了…… № 第二卷·荆棘满途 危机四伏——无为之罪 第二卷.荆棘满途 深夜梦醒,你突然不认得我。原来相守只是一出戏。满布荆棘的人生去路,就如一个谜,走到最后一步才知是绝途。 无为之罪 现在她该去何处?段思绮抬头看了看前方。车水马龙的大道边一个老卖货郎挑着担子,高亢嘹亮的打油调正欢送着即将落幕的夕阳,不经意间又催促着大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安安生生吃顿热乎乎的晚饭。 在靠街的巷子口,有几个刚张罗好的宵夜摊子。什么凉粉,凉面,桂花汤圆糊,以及白天卖盛的锅贴都摆上来,价格也比白天便宜了近半。一些身上有事,或者来不及回家去的人,老远就冲摊主叫着要一份先垫肚。这阵阵食物的香味飘满了巷子口,引诱得来来往往经过的人都无从抗拒;如同饥渴的男人猛然发觉前方有位妙龄少女正朝他招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到嘴图个过瘾。段思绮嗅着香气,竟似鼻子失灵一般,埋头躲了过去。 如今失业了,兜里仅剩杜府打发的一点月钱,哪里还有颜面向辛苦操劳的母亲说出被赶的不堪。家里已是多事之秋,再经不起新的烦事。尤其一想到丁淑芳对她咄咄逼人的羞辱,她更加不愿意回去,也不想被母亲看出来。 路旁有几个蹲墙根等客人的车夫,其中一个长得油滑的车夫热情的凑过来。 第12章 思绮没理睬,自顾走着。结果这人又追上来,想来她也没什么地方想去,便随口问他:“去胭脂路要多少钱?”“三个铜板。”车夫比了个‘三’的手势。见只要三个铜板,她也就答应了。沿途遇到几个迎面过来的黄包车。车上面坐着的客人无论是打领带的还是着旗袍的,均是一副傲慢骄横的表情。段思绮拼命挺直腰,努力想争取着什么。结果,眼泪又被逼了出来。乌鸦就是乌鸦,怎么可能变成凤凰。她再次抱起书,紧紧贴近胸口,由着泪水往下坠。 朦胧中,段思绮望了眼前面的路,却惊觉眼前是一条陌生的四方巷,并不是胭脂路!她忙叫停车,却见车夫一脸奸邪的坏笑。粗厚的手掌向她一摊,不是讨取,而是索要:“拿来,车费!”段思绮跳下车,身子猛地向后退:“这里根本不是胭脂路!我为什么要给你钱!”“想不给?”车夫咧嘴笑,十拿九稳是吃准了她,“去年古楼洞有个胡同的人全得麻风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人赶去哪住。嫌鬼多!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钱,就等着冤魂索命吧!” “这里……这里是古楼洞那个胡同?!”思绮吓着了,车夫更加得意。“不然还能是哪里?你若还不给,我大声吆喝一句,把小金堂的兄弟引来他们可就把你给撕碎了!这里如今是小金堂的势力范围。你别是想自寻死路吧?不过你要是运气好点,他们倒是可以送你去窑子呆个把年!我数三下,不给我立马喊他们出来!” “你……你这个强盗!居然为了三个铜板当街打劫!你不怕坐牢吗!” “哼……再说我立刻送你阎王哪儿告状去!到底给不给!”车夫红了脸,就要动粗了。段思绮没办法,只好去摸兜里的钱。不想那车夫又阴阳怪气的骂道:“记清楚了。三个大洋!少一个子都不成!” “三个大洋?!你明明说是三个铜板!” “我还明明说载你去胭脂路呢,那么现在是在胭脂路吗?!少罗嗦!快拿来!”车夫早有预谋,段思绮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忍气吞声将钱掏出来。怎知车夫等不及了,亲自动手去抢她兜里的钱。她一抵抗,就遭到粗暴对待,生生将她推到地上搜身。最后全抢光了,他人也跑得无影无踪。段思绮愤恨的抹着泪从地上爬起来,眼见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却不知怎么走出这七弯八拐的四方巷,顿时又气又急。先前遭受的委屈这会子也全爆发出来,缩在墙角抱头痛哭。等到哭累了,天色也已暗沉下来。 段思绮含泪拾起地上的书,鼓起勇气往车夫消失不见的陌生巷子走去。果然是许久没人住的地方,狭窄的巷中四处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不知是死老鼠,还是别的什么挥发出来的腐臭。她轻轻抽动鼻子,眼泪还挂在眼角,惹得视线也模糊不清。错将满墙青苔看成一张巨大的黑网,仿佛正等着她自投罗网。莫名的毛骨悚然,似乎冥冥中有一双手,一双无形的黑手,正逐步……逐步向她靠近……靠近……她开始慌乱,像无头苍蝇一样仓惶抉择着可以逃生的去路。可当手指无意碰到墙面冰冷而粘腻的青苔时,那股子寒意愈发强烈,凉飕飕的,快要不能自已…… 蓦然,另一条胡同口闪过一束光。极暗,极不起眼的一束红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段思绮心头发怵,反射性停下脚步,害怕那是老人口中所提的鬼火。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她的一线生机。如果前方是人,她岂不是可以逃出这充满怨气的四方巷?段思绮咽了咽口水,蹑手蹑脚向发光的另一条巷子靠拢。 巷子正中,有一个正划着洋火的男人。他的脚下,躺着另一个人。那一束束红光,便是他手中洋火燃烧的光亮。但他不是用洋火来照明,而是用来射脸。只见他食指一弹,长长的火棒便一根根挑衅般飞射到躺着的男人面上——那张满脸是血,却不甘心叫骂着的脸。 “原来……原来一直想……想谋夺帮派的人是你!天蟾!你……你这个叛徒!居然背叛校长!你……你……不得好……”男人拼尽全力想完完整整骂出他在人世最后一次的诅咒,可惜没能如愿。因为在火棒燃尽之后,一颗子弹粗暴的钻进了他脑门,掐灭了他仅存的一丝气息。他死了。含恨而终。 作为第三者,段思绮亲眼目睹了最残酷的一幕——一个不该枉死的生命提前终结。刹那间她惊呆了,中邪般定在哪里。叫不出声,也喊不了话。怀里的书掉了一地,发出重重一记闷响。男子听到后方有声音,猛然转身手枪怒向来人。段思绮无法看清他的脸,并不是因为光线昏暗,而是他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墨镜。阴冷的黑色,一如他手中的枪。 ‘啪——’枪响了。段思绮整个人也栽了下去。 有那么一秒,她曾离死亡如此之近。尽管如今她正平安端坐在巡捕房内,却仍然无法相信,她已与死神擦肩而过。 她摸了摸额头,伤口仍是阵阵发疼,那是她晕倒时磕破的而非那一枪。现在她作为唯一出现在凶案现场的嫌疑人,不得不接受巡捕亢长的盘问。可巧负责审讯她的巡捕,正是上次给她和母亲作笔录的萧云成。萧云成整理前面记录的笔录,重新再问:“你开始说是因为迷路才会无意撞到死者被害的是吗?” “嗯,嗯。”段思绮忙不迭点头,身子不受控的发抖。“因为我不熟路就乱走,没想到居然会看到杀人的场面。” “你还听见死者唤凶手叫天蟾?” “是的,好像是这名字。后来他没说完就被那个人用枪打死了。” “那你只看见凶手戴副墨镜,再没有其他特征了?” “没有了……”她努力回想,终是茫然的摇摇头。脑海里所能记住的,仅剩那副令她胆寒的黑墨镜,别的就再也回忆不起。萧云成紧紧盯着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不曾放过,“那么凶手是听见你的书掉在地上之后,才发现你的。是吗?”段思绮木讷点点头。 忽然萧云成语气一沉,充满质问的意味:“可是从现场看来,只有你一个人的足迹和逗留过的证据。那些你所说的洋火,朝你开过的弹壳都没有发现。而且按你的说法应该躺在距离死者只有一米的范围。虽然很有可能是凶手将你拖到死者附近,又将犯罪证据都销毁了。但从目前这些证据来说,你还是有一定嫌疑的。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像在同她商量。“如果有人给你作保,倒是可以平安无事。” “作保?”段思绮不懂。 “就是让你的家人或朋友交纳一笔保释金。这样你可以暂时先回家,有需要对证的时候再传你回巡捕房。” 这么一说,思绮身子倒不抖了。先前的余悸竟无形被一个钱字冲淡。如今她已被洗劫一空,除了包衣服和书籍,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交纳保释金?况且,她还不敢惊动母亲,家里现在也艰难。思来想去,只好拉下脸皮找薛云烬帮忙。“巡捕大哥,这里可以打电话吗?我想找人替我作保。” “可以。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段思绮翻出装衣服的包袱,找出那张略有褶皱的名片递了过去。萧云成瞧了一眼,皱了皱眉:“薛云烬?” “嗯。他是在市政府工作的。” “好,你等会。”萧云成派另外一个人看着她,自己起身去话务处联系作保人。 不多时,薛云烬来了。与往常杜家见惯的那个吊儿郎当的云少爷不同,现在的他显出有别以往的成熟。第一次见他规规矩矩穿着西装,反衬得人格外英挺洒脱,神采飞扬。在他几番交涉下,段思绮的保释金终于免除。再三对那些巡捕道谢,他便带她离开。 先头思绮一直不晓得怎么开口,欠他这么大的人情,都不知如何偿还。酝酿了半天,才想好谢词。“云少爷……”她一张嘴,薛云烬立即打断她。“别少爷前少爷后的,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怎样都好,今天我必须好好道一句谢!”段思绮转到他面前,感激的一鞠躬。“以前,我总觉得你是个很不正经的人,时常在心底偷偷骂你。可是今天,你却能为了一个曾经的下人特意跑这一趟。想必在警察厅里,你也背负了不少的人情。我清楚,千金都易还,唯独欠下人情是最难偿还的!我虽不知道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报答你。但我一定会时刻记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救了我。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也不枉你为我走了这一遭!”再抬头时,她两眼泛满泪光,哽结难言。 薛云烬静默的望着她,并不打算劝阻。毕竟人情债是世间最昂贵的一笔债务。有的人,甚至得用生命去偿清。他虽不需要报答,但记住了她的话。 “走吧。”他随手拿过她的包袱和书本,仿若并不曾听到这番肺腑之言。越是如此,段思绮就愈愧疚。一路上谁都没开口,只静静的走着。 临近凌晨,各城区已经封锁不许人随意出入。凑巧薛云烬的公寓离警察厅不远,便主动提议让段思绮暂住一晚再做打算。她起先百般推托,但想来也确实无处可去,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然而走到门口,又不敢动了。 “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小九姑娘不高兴。”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和小九姑娘碰面,绝不仅仅是尴尬了。薛云烬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回答:“她不住在这里。”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回应一个与他无关的问题。门一开,便自顾进去。隔着门板叫唤:“你还不进来?等着当门神啊。” 段思绮犹豫的向里张望,确定屋内并无小九姑娘的影子,这才挪开步子。 第13章 只是没想到他的家朴素得不像是个少爷居住的。空荡荡的四面墙壁,一样装饰品都没有,就连天花板都只用普通的吊灯。她惴惴不安的走到沙发旁边,才留意到沙发也是旧的。这样简陋的布置,也难怪小九姑娘不住进来。 “坐吧,随意点。”薛云烬指向沙发,示意她坐下。回身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一杯。段思绮捧起热水,搁在唇边吹冷。氤氲的水雾渐渐濡湿了她的睫毛,仿佛挂着泪的两扇翅膀,扑闪扑闪,很是有趣。薛云烬无意瞧了会儿,随即收回目光,问起事情的始末。由于思绮报以感激的心态,所以也就开诚布公,将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甚至被赶出杜府的缘由也丝毫不隐瞒。薛云烬安静的听着,犹如老僧入定。待到思绮都说完了,他还在沉思。 墙边的座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在这片死寂当中,俨然成为最刺耳的噪音。倒也勾起段思绮对那一幕的恐惧。她双手牢牢握紧茶杯,才发觉水早已变凉。扭头望向身后,见一扇窗帘被风吹得像金鱼攒劲吹出的水泡,不停涨大……泡骤然一破,鼓得老高的窗帘也干瘪的回落到原处,映出几道框纹。无意识的打了个寒战,她自言自语起来:“真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没杀我……”按常理,她铁定是应被灭口的。可现在她还好端端的活着。 薛云烬完全赞成她所言:“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想人家嫌你浪费子弹的可能性居多。”他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段思绮知他爱贫嘴,也就不往心里去。 此时客厅的座钟连敲了三下,已经到了凌晨。薛云烬疲惫的站起身:“好了,时候都不早了。你在我房里将就一晚,客厅就归我包了。”他抱好段思绮的东西,领她去自己卧室。同客厅一样,他的卧室摆设也相当简单。唯一就是个大书架占点地方,才不致太空荡。夜里,段思绮怎么都睡不着。毕竟第一次在男人家里借宿,心里总不踏实。一晃到四五点光景才算阖了眼。习惯性在六点醒来才恍悟,原来她已不在杜府。 薛云烬从市政府告假回来,已经是临近中午。段思绮因为半夜失眠的缘故,睡到此时才醒。胡乱梳洗一番,便跟着他出门。她本意是直接回家,最后却被薛云烬请到老字号的‘小顺喜’酒楼用午饭。由于正中午,酒楼生意特别旺,只剩靠门口的一张桌子。未免其他客人共席,薛云烬包下全部座位,又作主点了几样招牌菜和一些出名的糕点。 虽然她从没在这里吃过饭,但在三年前她来过。那时母亲让她出来讨要一些酒楼里不要的剩饭,好拿回家浸水晾干后当作口粮。结果才进门就被人当场轰出来。只有一个大哥哥没有嘲笑过她。那位穿着黑色学生制服,一脸英气的大哥哥弯下腰安抚她,笑容格外温暖。 “小姑娘,剩饭剩菜你要来做什么?馊饭吃了会坏肚子的。”后来,他就让‘小顺喜’掌柜给她盛了满满一盆大米。其实真正令她感动的并非获得了食物,而是这份平等的尊重。 “这里的清蒸武昌鱼,碧玉粉丝鸡汤,油焖对虾最是出名,你一定得试下。我还另叫了些白玉桂花糕,龙须酥。你要觉得好吃,再叫些带走就是。”薛云烬细心的向她推荐菜式,一边不忘催促伙计快些上。段思绮心里很感激,但不愿受他太多人情,婉转回绝:“你不用这么客套,随便点些就好了。我们就两张嘴,哪里吃得下那么多。何况我又不是牛投胎,没有八个胃去装呢。” 薛云烬抽好筷子往她手上一搁,笑起来:“我又不养牛,只想养瘦得可怜的人。既来之则安之,你只管带嘴吃,万一不够钱我留下抵债便是。”她忍俊不禁笑起来,只好接过筷子,“云少……”一时改不了口,喊出才知道错。瞥见薛云烬似笑非笑的摇头,她忙换称呼:“你每次讲的话都令人哭笑不得。这样一来,我更还不清你的人情了。”“那就继续存我这里,每日可得算利息。”他泯了口菊花茶,将刚端上来的红油猪肚丝摆到段思绮手边,夹了一块放她碗中。她忙道谢,将菜又推到靠近他的位置。他不再推让,反提起另件事。 “下午你准备回家?” “嗯。总不能老麻烦你。如果没遇到那事,我还打算随便找个住处,寻个新差事再回家。现在是不能了。” “如果我说现在有个裁缝店招工,你愿意去吗?” “有的话我肯定去!”不假思索,她立刻回答他。“那就先吃饭。”菜一上齐,他偏扫兴的将话题就此搁浅,动手先吃起来。段思绮白欢喜了一场,料想他又在逗她,便不再胡思乱想。 “杨掌柜,昨日跟你订的点心准备好了没有?我家少爷不得空,差我来取。”“哟……王管事来了!稍坐稍坐。康少爷也是的,这回国才几日啊,就这般繁忙。”杨掌柜一脸笑的应付王管事,又忙命人取糕点。“今天中午刚做好的。我想着你可能要来,便先包好了。对了,听说一些学生闹事被抓去警察厅,幸得康少爷出手相助才解决的呢。虽说康少爷学业未完,可眼下和康司令年轻时一样有才干呢。” 王管事听到人夸赞自己少爷,自然眉开眼笑,跟着闲侃几句:“那些学生很多是少爷以前高中同学。少爷从英国留学回来听说他们有难,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年轻人,多讲个义气。”“可不是这话。”杨掌柜附和的点头。另边伙计将糕点取来,王管事付好钱也就告辞了。 段思绮一直听完他们的对话,并非有意偷听,只因为‘康少爷’。难怪那天在警察厅看见的青年好生面熟,原来他真是三年前送了她一盆米的大哥哥!当年她曾听过杨掌柜唤他叫康少爷。想必是他无疑了!薛云烬见她楞在那儿饭都不吃了,忙问原因。思绮便兴奋的将始末告知于他。薛云烬静静听着,不时给她碗里挟菜,自己反倒吃得更少了。 下午,薛云烬真的带她去裁缝店见工。因为老板和他相熟,便答应让思绮试一个月。可店里还在整修,要过两日才开张。段思绮只好听从薛云烬的安排,暂时在他家再住两日。现在工作已有着落,往昔的阴霾一扫而光,她绕到薛云烬面前想郑重道一声谢,怎知他忽然道出杜少爷明日迎娶丁小姐的喜事。兴高采烈的神色陡然间僵硬,整个人也呆滞原地,石化一般。不知是谁霸道的将手伸进她的心房,狠狠拧了一把。 “如果你还没死心,还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他淡淡的问她,以为她还有所不甘。除了苦笑着摇头,她已无可奈何。不会去,她绝不会去。 第二日她果真没去,守在云少爷房里听了一上午留声机。黑胶片在轨道中规规矩矩的旋转着,指针划出无数圈年轮般的圆,一圈一圈。不知何故,歌声中似乎总掺夹着一丝丝‘沙沙’声,仿佛猫儿孱弱的轻喃,又似失意女子偷偷咽泣。听得倦了,段思绮抱出一直未敢碰的书籍,只因为是他送的。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念前事,怯流光,早春窥、酥雨池塘。向锁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闲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这是史达祖的《夜合花》。讲述未能对心爱之人表白,只能将情意暗藏心中,最终错过。段思绮初学这诗时,还嫌诗中人不坦率而错失良缘。她已是此中人,所以希望其他人比自己勇敢。然而今天看完后,竟苦涩得想要哭出来。皆因这首诗是抄在一片干枯的枫叶上,被人有意夹在书里。 如果她无意将书遗失,如果她无暇去翻阅,那么这份秘密是否将长存于此?最终,他仍是不肯痛快的交付一个答案给自己,何谈于她?事已至此,一片枫叶又能代表什么?无非证实曾经有过的萌动恰似这片焦枯的落叶。残败不堪。 段思绮倏地弹起身,跑到留声机旁,将曙红的枫叶搁在胶片一角。这片树叶让她坐立不安,所以她得用一曲曲的喧嚣去摧毁它。也只有假借他人之手,她才能心安理得。目睹着枫叶一点点移近唱针,转瞬就要被尖细的针头刺碎,她的泪也隐忍不下。哪怕掐破了手心,泪还是会流,心还是会伤。 唱针感触到胶片上有异物立刻不规则的抖跳起来,一抖一抖,音符也被迫定格在某一处;原本柔美的女声顷刻变成嘶哑的鬼嚎,往往复复控诉着生死之悲。蓦然间段思绮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她懊恼的撇开唱针停下了音乐。可此时胶片上仅剩的,唯有星星点点的碎沫;犹如脂粉盒无意打翻抛洒了一撮胭脂,晕染出眼下这斑斑殷红。 晚了,枫叶不再了。它的消失意味着他唯一的表白,从此烟消云散。终于她得承认,她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沾着满手枫叶的碎片,她不顾一切跑了出去,追寻她要的答案…… ※※※※ 到了晌午,杜府正门又围了几层凑热闹的百姓。这些人一听闻杜府二少爷今日娶亲,早早的就来贺喜,无非是图个吉利混点打嘴的吃。杜老爷很是慷慨,除了宴请商界名流和一些有交情的政府官员外,对于不相熟的左邻右舍也在偏院大摆了几桌。至于一些纯粹沾喜气的路人,则赏些食物小玩意之类的。 头先府里见围观的多了,就差几个小丫头捧着一大果盘的瓜子、花生及麦芽糖往人堆里撒。小孩子等了这么久就是盼着有喜糖,一见有吃的都跑了过去。 第14章 有些结了婚的嫂子们也一哄而上,争着抢东西玩,旁边几个姑娘家远远干看。运气好的,还能从中拣几个混在杂果里的铜板。一些个大老爷们乐坏了,瞧婆娘和孩子争得‘头破血流’,个个靠墙角边捧腹大笑。如此浓浓的喜庆之下,杜怀融却像个失了魂的傀儡,冷冷候在门口,等待着他一辈子的新娘。 薛云烬陪杜老爷应酬完一些宾客,抽身到门口看动静。一个丫头经过他身边,不知何故竟然偷偷垂着头笑。他发觉了,大大方方的回敬她一脸笑意。羞得丫鬟头压得更低了。他伸过手,从她端着的果盘里挑了块喜糖丢进嘴里。重扬起脸,走到门口。 人还未到,隔老远他就瞄见新郎倌愁容满面,郁郁寡欢的呆立在门口。任凭身边的男傧相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他仍是面无表情,不作任何回应。见状男傧相只好同其他守门口的仆人们攀谈起来。作为今日的主角,新郎倌非但不愿备受关注,倒头来还要孤立自己。“吃一块就不嫌苦了。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苦大仇深给谁看。”薛云烬递过一块包着喜纸的麦芽糖。杜怀融不吭声,默然转过脸去。可这一转脸色蓦地大变,起先无神的眼眸居然会流露出丝缕的悸动。然而很快他又恢复到原来的神色,只是头再也转不动了。 薛云烬察觉到他的变化,也向他不肯再看的方向张望——越过拥挤的人潮,一棵歪斜的老树下伫立着一名泪眼婆娑的少女。此刻她也正望向他们,不停抹着泪。不禁失笑,因为可笑:“普天之下,真是无奇不有。怀融,你可曾见过这样两只蚂蚱:一只有骨无椎,明知途中有深山还妄想凿路通天。山未穿,身先折;另一只有椎无骨,深知不可为偏不敢不为。徒其表,终无为。怀融,你可听说?” 杜怀融清楚他在借喻讥人。想反驳,却还不了口。一时心绪愈发烦乱,还是忍不住顶一句:“你又何必挖苦我。与其讥笑我的无为之过,为何不说你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既然有过硬气骨,末了终是会被世俗门第所拔去。我不像你,四海都可以为家,可我只有一个杜府!” “你口口声声说我薄情寡义,可我与你大不相同。我与所有女子并未有情,又何来薄情?而你明明有情,却不敢动情。才是真薄幸!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傲骨藏于心,不过欠缺些许勇气的孤僻少爷。可自上次我替你强出头顶撞你父亲,你一字片语都不敢为自己争辩我就看清楚了。世人打娘胎出来都有一根天骨。只有自己甘愿被折,从不会被人打断。而你——不配!”薛云烬不顾各自的情分,将这番冷嘲热讽的言辞挑开来讲。吃了当头棒喝的杜怀融顿时语塞,脸色惨白。偏这时新娘的轿子到了,锣鼓喧天的嘈杂配上连串的鞭炮声,吵得他脑子更乱了。 长长的仪仗队伍吹吹打打的开进来,将厚厚的人墙拨成两道,方便新娘的龙凤轿子和陪嫁的一应物品通行。鲜红的轿子好比一团火,烧得杜怀融进退不得。男傧相、女傧相见新郎又在发呆,联起手来将他推搡到轿子跟前。杜怀融没留神,踉跄几步差点摔了跟头。那些等着闹洞房的众人也帮腔高呼:新郎,踢轿门嘞!好娶个媳妇过大年!一时间笑语翻天,喜气洋洋。 薛云烬没跟着掺合,悄然来到老树下去找那名女子。见她无声无息空流着泪,眉头一拧:“现在什么情形你也看清楚了。还不死心?”“……我真不该来。”段思绮早就劝过自己不要来。可跑着跑着,就到了杜府门口。未免被熟悉的人发现,她只能远远的躲在树下,总算见到了想见的那个人。她确信,他也一定看见了她,所以才始终不肯回头。也难怪,他胸前那簇红得夺目的礼结无时无刻不再提示着彼此,今日他的身份是新郎,不是她的杜少爷。 “你真是不争气。”他烦她,实在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摆正她的身子,一字一句告诫她:“眼泪流干了伤的是你自己,和任何人无干。你放不下,不甘心,我都能理解。但你这样自取其辱追上门来又能换来什么?他看过你几眼?你又得到何等欣慰?事已至此你再哭断肠子又有什么用!如果你还要纠缠不休,恐怕连我都会瞧不起你!”他逼视着她,目光凌厉无比。“思绮!你要还有半点骨气,就立刻回去。不要再把自己最后一点颜面都丢尽了。否则,我们的情分也到此为止。” 段思绮看着他,第一次仔仔细细的看清楚。是退一步,还是前一步,她在用心抉择。因为现在,她不敢连唯一的温情也赔掉。她告诉自己,最后再看一眼,从此干干脆脆的了断。可远处热烈上演的喜庆场面,她真的看得下去? 花轿中的新娘子千呼万唤终露了面。一身大红缎子,百鸟朝凤牡丹怒放衣,顶上的喜帕也绣着一朵牡丹;轻轻拖曳的百褶元宝裙,并蒂莲彩绣缠绕整个下摆。这副图案宣告她的男人此生只能同她一人缠缠绵绵,永世不离。 当杜怀融在众人要求下背起新娘时,他无意识的瞥向那株歪歪斜斜的老梧桐。然而树下已是空空荡荡。心一紧,再抬起头时面颊忽然滑过一丝冰凉,透心彻骨…… 也不知是否天公有意刁难,洞房当晚居然下起倾盆大雨。雨越下越大,走廊外的花草纷纷被砸得东倒西斜,一片狼藉。平日这些娇贵惯了的花儿们,那堪凄风苦雨的洗礼,转瞬花瓣混着叶子坠落一地。忽然,一道红色身影冲进雨幕,飞快抱起一盆小树忙往屋里跑。一进房,他即刻用袖管怜惜的擦去枝上鹅黄花瓣的水渍,也不管身着的是新郎袍。 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自行揭了盖头,满腔怨恨的望着这一幕不该出现的画面。她狠命咬着下唇,死死揪住床缛,就像她已将那一树的花朵全都揉碎,揉成了泥。到时,看他还有那么多功夫去着紧一盆不值钱的残花烂树! 第二日,那盆夜合花竟真的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真真假假——计中计 天蒙蒙亮,段思绮起早赶第一班轮渡。两天前她正式在裁缝店作工,所以昨晚特意回家将被杜府辞退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有些不乐意。几经交涉下,才算答应让她留在汉口裁缝店工作。这块心病一解决,段思绮也落得一身轻。先前几日的不快也渐渐淡去。 不多时,等船的人越来越多。待船汽笛一响,有个穿灰汗衫的男子立马守在船岸旁召唤大家鱼贯入内,一一收取船资。由于轮渡便宜又便捷,很多从武昌去汉口或汉阳的老百姓都选择这个交通工具。虽武昌是政府军队的集中地,但对于码头日渐被帮会垄断则不闻不问。有了帮会的插足,走私、运毒变得十分猖獗,经常搭轮渡的人时常可以窥见。正因为乱,导致很多人不敢单独搭乘轮渡宁可步行。听船上的人议论,如今码头全被小金堂和龙江帮瓜分。汉口这十来处码头原是龙江帮的地盘,自从师爷万三思被杀后元气大伤,小金堂也趁火打劫抢了部分码头。 一路上段思绮听到许多关于小金堂为非作歹的传闻,现在又见到几个打手在岸边来回巡查不免有些畏惧。学着前面的乘客她也靠边快步跟上,一下不敢抬头。乍一听见前方响起连串口哨声偷偷一瞥,正好看见一名妇人被那些打手言语调戏。有个还故意装崴脚绊住妇人去路,行为十分卑劣。段思绮又气又怕,脚一踏着岸整个人就铆足劲飞快往前跑,活像见了鬼一样。才停在街边喘气,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嘴,把她拽进胡同里。同时察觉到有什么硬物正死死抵住她的脊梁,空气中还隐约浮动一股麝香味。 “还记得我吗?上次你没死成,这次可没那么走运了。”这人说话了,沙哑的男音仿佛饱经风霜。而那未知的硬物也缓缓游弋到她颈项,冰冰凉的触感。是刀!段思绮顿时惊惶失措,眼泪失控般飙洒出来。 “记得我是谁了吧。你还报警了是吗?”他轻轻一划,段思绮白皙的脖子上立刻裂出一条血缝。感觉到刀子又开始在脖子上划新的血口,她再也无法坐以待毙。趁刀子还没有割出新伤口,段思绮使出全部的气力掰开他架在脖上的手膀子,不顾一切的往前冲。“救……”可还没迈开大步,就被后面的人扯住衣角,拉了回去。那副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墨镜霎时冲进她脑海深处,点燃毕生难忘的一幕。 真的是他--他要来杀她了!此刻她被吓得像发了疯的泼皮一样,对他是连踢带踹,迫使对方无法轻松抓住她。平日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旦发起狂来,也是极可怕的事情。几番下来,竟将他衣袖都扯破。一副类似鸟儿的青色纹身从裂开口的袖子下露出一角。来人显然没料到这丫头会如此泼辣,慌忙遮住手臂的纹身,恼羞成狂的一刀子刺过去。她虽躲过了,手臂却中了一刀。吃痛的捂住伤口拼命往街上跑,高呼救命。这一喊惊动了路过的巡警,等巡警赶来护住她时,胡同口早已不见那名男子。可她知道事情一定不会就此了解,他一定会再来杀她的。天蟾!这个戴墨镜的男人就是天蟾!他不会放过她的! 薛云烬是第一个得知她遇袭的消息。事实上,她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通知。 受理她案件依然是萧云成,因为上次被暗杀的是一名地方官员,职衔虽不大,但在小金堂他属第二交椅。由于小金堂势力范围在汉口,所以案件一直交由汉口警察厅处理。作为她之前填写的作保人,薛云烬一直陪她录完口供。 “那个要杀你的人就是天蟾?” 第15章 薛云烬有些想不通,“真是奇怪,之前不杀你灭口,为何现在才动手?”段思绮没回话,紧紧环抱双臂,似乎由里到外都是一阵阵的透心凉。薛云烬看她确实吓坏了,轻握起她冰冷的手掌,来回揉搓。段思绮尴尬的抽回手,自己交握在一起。本无半分血色的脸颊,微微荡起一层润红,带种少女特有的娇媚。 见她总算动容,薛云烬也放宽了心:“别想了,这些不法之徒无非是趁着政府多事之秋才会放肆。现在警察厅备了案,作为目击证人他们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只是往后你在裁缝店多留点心,也就没事的。我一空暇下来,也会常去看你。”他温柔的安慰她,瞧了眼她在警察厅临时包扎的伤口。二话不说,立刻替她拦了部黄包车:“上车。我带你去医院清理伤口。”只见他的后方日头正冉冉高升。普照大地的晨光似乎一瞬间穿过他的眉梢,不经意投射在段思绮心上。一股暖流正无声无息吞噬掉她残余的忧伤和挥散不去的恐慌,让她倍感温馨。“云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定会很不幸。”她其实还是幸运的,不是吗? 忽然间,薛云烬却似乎变得沉默起来。 翌日,警察厅火速锁定嫌疑人,命段思绮前去指认。思绮跟老板告了半天假,请薛云烬陪着一块去,多个人壮胆。在一名巡捕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审讯室门前。门没有关,露出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犯人的模样。只见那名人犯翘着二郎腿,一脸无所谓。无论巡警问什么都装聋作哑,弹洋火玩。他的举止,他给人的感觉,都令思绮莫名熟悉。是他……好像是他! “感觉像吗?”巡警在旁边低声问她。可毕竟她两次见到他都是有副眼镜隔着,一时也不好太武断:“我不敢肯定,他都是戴墨镜的。这样我认不出……”巡警一皱眉,朝里面的同事打个眼色。负责这案件的是萧云成,他瞅了外面同事的暗示,命令人犯将袖子卷起来,一副青色鸟儿图案的纹身暴露在外。 “我见过这个图案,就是昨天袭击我的那个人!”段思绮不由自主的惊呼起来。萧云成见她认出人来,唤她上前再细辨认一次:“昨天袭击你的是不是天蟾?是不是也有这个图案?并且还说上次没有杀掉你?”段思绮忙不迭点头,肯定这一论断。 那名人犯见她矛头直指自己,气得拍桌而起:“臭丫头!你居然敢对老子栽赃?就不怕没命出警察厅!”“坐下!这里是巡捕房,还轮不到你撒泼!”萧云成厉声呵斥,门外的巡警冲进去将人犯按在椅子上。那人不甘心,继续骂骂咧咧,就差挥拳头上来。然而他骂声越响亮,手臂扬得越高,蹦开的领口处所飘出的麝香味,让她确认无疑。 “是他!就是他!这个声音,我记得很清楚!还有那种麝香膏药的味道,没错!就是他!” “燕七!你还有什么话说!老实交代为什么杀害金老二,背后还有没有主使!”萧云成窜到燕七跟前,见他仍是不搭理立马揪起他的领子,毫不客气一掴掌下去。燕七嘴角霎时溢出一股血丝,合着口水吐到萧云成面上!“发你妈的瘟!想陷害我他妈的明着干啊!什么天蟾,老子压根就不叫这个名!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术糊弄你七大爷,也太不上台面了!” “死鸭子嘴硬,由不得你不承认!”一拳砸向燕七面门,萧云成恶狠狠的教训他。“帮派上谁人不知道你燕七是出了名的杀手,手臂上的朱雀纹身独你一人有,难道还有第二人敢在手臂上纹朱雀?一个杀手有许多名字也很正常,反正你老大龙三和金老二不合已久,杀了他也不出奇!你最好是乖乖交出幕后主使人,否则就等着被枪毙!”“放屁!老子怕死就不在道上混了!想让我做替死鬼,门都没有!”燕七死活不承认,身在警局照样像平日对江湖人一般蛮横。 但进了局子,自然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宝。段思绮不忍看,先退了出去。巡捕房也就吩咐她可以回家,到时再传唤。 谁知当晚燕七就在拘留所畏罪自杀,是夺看守的手枪饮弹身亡。消息一传出去,小金堂内部激起一场讨伐龙三和维护龙三的轩然大波。当龙三的师爷被迫道出龙三蓄谋暗杀金老二的真相后,金老二的兄弟立即纠集人马,誓要砍下龙三的脑袋血祭老大!尽管事情闹得小金堂的当家人龙老大出面调停,声称燕七所作所为龙三并不知情,但仍是难压众怒。没过几日,就有人在江边发现龙三的尸体。 事情一如某些人预料中发展,只是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委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对着余晖的晚霞,真正的天蟾高高举起酒杯。这一杯,祭天。再一杯,谢人:“许多时没见你大展拳脚,一出场就演了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可得好好敬你!” “什么话!难道我是白混的!”萧云成也举起杯,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又续上一杯。“万三思这老东西一死,龙江帮也没大气候,迟早小金堂会一方独大。不过事情能进行得这么顺利,想必小金堂那边你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这些都是小事,还不至于伤脑筋。”天蟾不置可否,随手拉拢窗帘。不透光的房间,一派昏沉沉的气氛。“金老二若不是背叛了组织,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得亏他一死,顺势将该除的人都除了。眼下龙老大等于被架空,以后我们办事也容易得多。”他仰脖子灌了一口酒,辣得摇头,“这什么酒,还真是霸道!” “烧刀子,你们南方人也是难得适应。”萧云成笑了笑,又问:“现在顶替龙三的是他原先的师爷,那金老二的位置谁顶?” “他的亲弟弟。虽然这个不是我安排的人,但不足为虑。人是不是龙三杀的,这些人根本不会在意,他们要的是上位。在帮会里只有龙老大、金老二、龙三清楚我,其他人只晓得我的化名。出了这事,龙老大也不敢怀疑我,因为在此之前我故意激怒龙三,让他知道我们之间过节颇深。所以事发后,他认定是燕七冒充我杀掉金老二,好一箭双雕。” “那个师爷可靠吗?他怎么肯倒戈的?” “为了一尝老大的滋味啊。我安插在龙三身边那么久,总该有点用处。现在他得了利益的甜头,我不怕他会有异心。”天蟾对于下棋很有心得,对于手中的棋子也格外自信。因为他手上每个棋子都各有弱点:女人、家眷、朋友……等等。只要是人,都不可避免会有人类该有的弱点。那他,是不是也一样不可避免? “你做事一向很有把握。以后小金堂从四川私运的鸦片,你可以扣下一大半利润来招兵买马。横竖龙老大现在也不敢得罪我们,若不是我们暗中给他撑着官道上的事宜,凭他个人力量哪里能让小金堂从一个三流堂会跻身为第二大帮。对了,安插去凉山的人可靠吗?会不会被上头知道?毕竟我们首要任务是刺探军情和监视目标人物,帮派不过是一方面的经济来源。你从中牟大利,会不会……”萧云成不无担忧的望着他,却见到他不以为然的冷笑。 “我对下面的人不会考虑他是否可靠,而是能不能尽用。老头子让我在此继续监视,我当然得培植些自己的人马。下个目标可是康肇卿。”康肇卿是鄂军的统率,汪精卫在武汉期间与他私交甚笃,这让素来与汪精卫面和心不和的蒋介石一派人很是忌惮。作为只效忠蒋介石的特工官员们,当然想除去这个绊脚石。可面对有军队有手腕的老江湖,他们欠缺的还很多。“这个老家伙不好对付。武汉围剿共产党的几次大行动,都亏他从中指挥。我看啊,局势还得大变。” “再怎么变,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想那么多也无益!怎样,要不要再表演一下你的口技?”天蟾忽而一笑,不再谈公事,萧云成知他所指,也笑起来:“你这些年还没学会?可见你没这天分。”“我如果连这都学会了,你岂不是无立足之地了?”他眯起眼,夹一块红烧肉大块朵颐。瞧他吃得这般起劲,萧云成也不甘落后,抢下他正欲夹去的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大嚼特嚼。 “美食当前,兄弟都没得做,先吃方为上策!”沙哑的声线完全不是他的嗓音,倒是和燕七的相差无几。如果燕七还在世,也绝想不到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和他嗓音一样。仿佛,就是他说的。 №异乡异途——转机?劫数? 四川.凉山 掐指一算,段祈樊逃到凉山已将近两月。负责接应他的是当地一个叫歪子的空门党(意思就是无所事事,靠着走消息混饭吃的人。)但可别小看他,段祈樊初来乍道全托歪子照应。即使他身上背负着命案,到了凉山也决计不会有人走漏出去。因为歪子朋友很多,所以这也是一门活计。不过段祈樊此番来最想一见的人,却迟迟未曾会面。天蟾说过,如果他想改头换面混出人样,就必须投靠在猛爷门下。而整个凉山最能呼风唤雨的便是猛爷。 提起猛爷,传闻中他也是因为命案而逃到这里。在彝族人众多的凉山,他一个异姓异族的外人不但闯出了自己的名堂,还能和本土人平分半边山区。这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奇迹。也因为他的才干,族长的女儿宁死都要嫁给他。最后他娶了她,赢得了另一半的地盘。此后在这片近似奴隶制度的国中之国,他的存在即是权威。也是在他的号召下,当地人除了种植五谷杂粮之余,便属罂粟花的产量最高。人们上缴罂粟花的果实,就可以从猛爷那里换来想要的东西。这些人自幼在封闭式的山区里,换来的物件在段祈樊眼中根本不值一钱。 第16章 可罂粟花到了猛爷手里,就能提炼出成千上万的鸦片,而换购来的则是享之不尽的财富和不断壮大的势力。 段祈樊和歪子在屋外抽烟那会儿,就几次看见猛爷的巡逻部队抓些斗殴闹事的人。屁大点的地方,混居着三种不同族群的人,是非就从未间断过。其中有一个回民和一个汉人,时常就为点口角纷争而大打出手。可事后又像没事人一样,见了面还是说说笑笑。镇上的人起初还劝劝,后来也懒得理,只当他们是欢喜冤家看待。但猛爷容不下!因为没人可以在他的地盘违反他定下的规矩。 好在段祈樊和歪子就没未鸡毛蒜皮的事情红过脸。说起来,歪子身上也有回民的血统,可是风俗习惯汉化了。每次见他抓猪肉吃,段祈樊没少咒他。不过今天他不仅没吃肉,连午饭都省了。 “罕见啊!饭都不吃了?”段祈樊挺纳闷的。“不吃!”歪子摆摆手,兴奋的凑到他耳边。“猛爷今天在潭头那里摆酒,一些有点交情的都去了!你是犯案子逃来的,怎么都得去给猛爷问安,他点了头你才能留下。先前一直有我给你顶着,现在他老人家空了,你该亲自去会会。” 段祈樊立马甩掉手中的筷子,连忙追问:“是现在吗?我这样的身份也可以去?”“不然天蟾让你找我干嘛?别的本事没有,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不过你得留心猛爷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两双手。”歪子说得玄乎,他也听得玄乎。“难道这和他什么习惯有关?” 歪子点点头,悄声道:“猛爷决定一个人生死去留,喜好厌恶都会在手上有所暗示。他用左手你就行运,用右手你就等着栽跟头!尤其要留意他用哪只手点台面,那可代表他对你的第一印象。” “妈的!名堂还真多!” “少罗嗦。等你混出人样来,想砍别人哪只手就哪只,不够还有底下人给你凑!可眼下你就老老实实当龟儿子吧!”歪子不过顺藤说点俏皮话,也不曾想听者会往心里去。可男人如果一生都没个痴心妄想,活到百岁也是受罪。他段祈樊是绝不会图个平安就算。 到了潭头,段祈樊谨慎的跟随歪子进入一栋规格高于普通民居的瓦板房。 为了容纳前来的客人,瓦板房经由县城最巧手的师父建成,略掺合些汉人习惯的房屋设计。正门屋檐的装饰仍吊挂彝族喜好的牛角,墙壁隔板则雕刻山川日月、星辰花瓣等各式各样象征吉利的纹案,就连垂柱下端的牛蹄尖上都刻有河流纹样,寓意招财进宝。进入内里,又是一番乾坤。风水格局,房屋构造,无不暗合汉族习性。因为猛爷终究是汉人出身,多少是为了迎合他。 大大的圆形天井两段早已摆好桌椅,几个身着彝族服装的青年男子陆续将羊汤锅端上。歪子瞧见一桌坐着几个熟人,便领着段祈樊过去同坐。段祈樊和这些人见过几次,免不了寒暄几句,但心思却紧放在廊下一桌尚未坐人的主人席上。 主角总是最迟才会出现,宾客们也训练出这份耐性。三五成群划着拳,喝着酒,胡侃瞎聊,能混一点时间是一点。 久盼之下主人方登了场。一个抱拳,频频作揖:“实在不好意思,各位久等了!”猛爷浑厚的嗓音极富磁性,让人听着很舒服。虽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可面上全然不见风霜遗留的痕迹,白发都未见半根。但见他撩起藏青长褂的下摆,神定气若地端坐太师椅上,隐约露着笑意。 底下一众人等见猛爷来了,忙起身离座。有些不是汉族的人也学着猛爷的礼仪,抱拳回礼:“给猛爷问安!愿老爷子长命百岁,福寿安康!”“行了行了。又不是我寿辰,你们净学些个迂腐的礼节是为哪般!都坐下,坐下,自家手足别拘束,该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可别欺我老!我就好人多热闹!”猛爷掌一压,大伙纷纷入座。随从的仆人装好水烟杆必恭必敬的递给猛爷,猛爷手指头轻扣下烟杆,四周人立刻心领神会,忙吩咐厨子赶紧上菜。 上菜的功夫,猛爷也不空冷着底下人。吐了几口烟,身子骨舒坦的往后仰,语态也显得懒散:“今天也没别的大事,不过想和大家聚聚。年纪大了,就净爱想些生生死死的麻烦事。就怕这一闭眼啊……归了西。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能和大家伙聚一天,算一天吧……”闻言,一个猛爷门下的常客赶忙躬身子起来:“猛爷,俗话说老当力壮,您老现在的身子骨虽不比当年,可要和咱们弟兄交交手,怕谁都不是您的对手!何必瞎操心和自己过不去呢!这整个县镇的人可仰仗着您才有口饭吃。别说要去求什么不死仙丹,只要猛爷一句话,咱们兄弟都情愿拿自己的命替您老延寿,但求您老长命百岁,福寿双全,我们做什么都值了!”其他的人也站起身,一同说着恭维话。 歪子辈分不高,先前一直不敢开口。这回子见所有人都附和着讨老爷子欢心,他哪里又肯错过。嬉皮笑脸的调侃:“猛爷,您老可千万别说没命活百岁的话!大伙都知道我歪子骗吃骗喝的本事最高,所以往后有了儿子孙子,可全指望他们生老病死有猛爷支个手,赏口饭!我到时候也好早闭眼,早下地狱,去阎王老子那里偷个什么生死薄的,把您老的大名给一笔抹去,那不就大吉了!所以您老现在就安安心心等着,以后有我这个猴崽子给您添寿去呢!” “歪子!你这个猴崽子,成日就晓得油腔滑调哄女人开心,今天还哄起你爷来了!给他一灌马尿,看他还信口开河!”猛爷笑得合不拢嘴,捏起烟签子不停朝歪子的方向指点。面皮上的褶皱也因此一一毕现,催使腮帮的肌肉全压缩成一团,仿似两堆平地而起的黄土包。歪子见老爷子舒了心,暗地里忙捅段祈樊的胳膊肘,让他也开口说点灵巧话。段祈樊懒得理会,瞧不起这群没骨头的汉子。可他倒也不含糊,端起酒碗便向上敬。“来!咱们敬老爷子一杯!今天有命站这儿吃上一口老爷子赏的酒,抹脖子也就雨点大的事!咱们也啥都别说,干了这杯才是对老爷子的敬意!”语毕,一杯酒便下了肚。 有些人不认识这生面孔,但听他说得在理,也纷纷举杯喝干。猛爷承了大家的厚意,干了这一盏:“大家既然这么赏面,看得起我猛某人,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猛爷您尽管说!” “前日有些老朋友来看我,说年纪大了,看不牢自己的椅子,被人一点一点给挤了下去。本来往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家伙也是该退伍了。可老家伙也有老家伙的好,胜在阅历多经验足。如果他们真到了七老八十,老眼昏花的时候,我都会替你们踹下去,免得看着碍眼。就当我今天是倚老卖老吧。大伙要真觉得我猛爷是个值得你们尊敬的老头子,就喝光这里所有的酒,情不情分的酒中自会见真谛。来,我先干为敬!”猛爷豪爽的干光了一海碗酒,甩手便将酒碗摔个稀烂。飞溅的瓷片像天女散花一样,撒遍在场所有人,尤其刺进了几名耷拉着脑袋的壮汉心里。这一切,全源于他们太急于换上自己心腹,而撵光了老一辈功臣。 猛爷没发话,谁都不敢动,全僵在原地。霎时间笑语不再,死气沉沉。 “都站着干吗?不过是碗滑了手,自己摔碎罢了。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爷还没死呢!还不快坐下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安生饭?”还是猛爷开了口。这一众僵死的人方获得复生,长松口气重新坐定,安分的等着老爷子示下。结果猛爷什么都不再提,招呼着大伙吃吃喝喝,听他们逗趣的胡侃。起先段祈樊还觉得这传说中的枭雄原来和一般老汉并无两样,但现在他服了。令人一眼看上去就害怕的,不算最厉害的人。令人时常不觉得可怕的,才是真厉害。 不一会儿,猛爷又想出个解闷的新点子。他招呼手下将一中年壮汉和一个青年小伙请上来让大伙下注,赌谁会在搏斗中取胜。大家自然不约而同的赌年纪大的会赢,无人支持青年。歪子跟风也赌中年汉。看段祈樊穷极无聊闷头削筷子,忙拖他一起下注。段祈樊望了眼赌盘,挥手将钱全砸到青年那边。众人不解,他自有道理。既然要吸引人注意,有时候就得反其道而行。这一招果然奏效,猛爷第二次打量了他。 不过结果却不如段祈樊所愿,青年没挨多久就被中年汉打趴在地,口鼻都炸开了口。大伙见状巴掌都拍烂了,不断替中年汉喝彩,夸他神勇。其实,这些是喊给猛爷听的。 这时段祈樊留意到猛爷的右手悄悄点着桌子,一顿一敲,有节奏的打着拍子。他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不顾歪子劝阻,他主动请缨要和中年汉比试。一时间大伙全在暗地里议论这个胆大包天的后生,看他如何收场。 猛爷心宽,应允了。垂下头连抽了几口大烟,眼神压根不往场上瞧。他专注的细捣起烟道,疏通疏通。反正这场比赛在他眼里根本毫无悬念。虽然阿鼓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但他有生之年就从未输过。否则,他也配不上第一勇士的称号。只不过凡事都不能尽从他愿。就好比一向战无不胜的阿鼓明明占尽上风,却突然莫名其妙栽了跟头。一个反应不及,倒被个后生骑到自己身上,钳制得他反扑不了。周围人顿时傻了眼,可随即忿忿不平的厉声疾呼,揭发有人使诈!猛老爷子眼皮一抬,恰好瞧见那后生将一截筷子戳进阿鼓的右掌心。下手的狠毒劲不亚于他当年。 “这小子不老实,居然来阴的!还不上去把他的狗宝给掏出来!”有人率先起义,其他人也乐于响应,声讨这个不守规矩的外乡人。 第17章 歪子打量事情闹大了想冲上去把段祈樊拽下来,可没有猛爷的命令谁敢过去?只好扯着嗓门喊他住手。段祈樊非但不听劝,抽出削尖的筷子还要往下戳。如果他不一鼓作气心硬到底,很快就会让身下人觉察到他在发抖。 “够了!都起来!”猛爷一声清叱,段祈樊只能罢手。受了伤的阿鼓紧压住流血不止的手掌,不甘心的站起身,死死盯住一侧的段祈樊。段祈樊昂着头,似乎并不以自己的小动作为耻。 “比试靠的是真本事,你却敢在我眼皮底下乱了规矩?”猛爷质问他。他却脸一扬:“规矩都是人定的,怎么方便就怎么用。只要我打败了对手,无论期间用了什么方法,结果才是最重要!如果时时刻刻都记住死规则,猛爷您今天也不会把我们这些人牢牢踩在脚下了。” “那么你就是摆明欺老咯?” “如果对手是猛爷您这号的人物,刚才被戳手心的就是我了!我是个粗人,也不会讲什么漂亮话!只想说谁有魄力有手段我服谁,哪怕丢了性命我也服!可惜天底下您猛爷只有一个,也得亏只有一个,我才敢够胆子混帐一回。在我眼里,无论对手老幼,能争取就必须全力争取,输了也别学孬种!”他分明理亏还说得理直气壮,气得阿鼓脸都憋红了。起先还指责段祈樊出手卑鄙的一些人,听了这席话,态度倒变了几分。只是猛爷不停点磕的右手,令这撮人不敢轻易表态。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粗人,可我听你这马屁倒说得一溜一溜的,挺顺嘛。比起许多斯文人,你的马屁可拍得响多了。”猛爷眉一挑,言语间削减了几分问罪的腔调。复又抽了口大烟,一开嗓,几缕烟丝便从嘴角缓缓滑出,仿若顷刻生出一捧雪白的长须。过完了烟瘾,他方道:“你小子在武汉杀了人逃到这里,不懂得收敛还敢当着我的面把我彝族兄弟捅了一筷子。如果不处置你,我的颜面又何存?我兄弟岂不是白吃亏?” 段祈樊安静的听着,一个字都不反驳。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聚焦在猛爷的手上,因为猛爷没再扣桌子,而是直接挥动了右手!不言而喻,他要被逐出凉山。甚至,还要遭受极刑!四围的人也同时看懂了猛爷的意思,都伸直了耳背等待那一声令下。 “既然你不懂得什么叫尊老,从即日起你要负责阿鼓大叔的日常生活,直到他伤好为止。期间他打你骂你,你都必须忍受。如果有天阿鼓对我说你的好话,那你以后尽管投靠我,没人敢动你!否则野狼的肚皮就是你的栖息之所。你们也听好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其他人一概不许插手!”他站起身,疲惫的手一摆,“都散了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右手没有给段祈樊带来厄运,而是留下了他! 仆人见主子要走赶忙过来搀扶,猛爷顺手将烟杆递给他,不疾不徐的离开了乱哄哄的宴席。大家想不通老爷子今天是怎么了?反常得离谱,连以往频用的暗示手势都会弄错!可他们想破脑壳也不顶用,主角都走了,他们自然也三三两两散了场,各自带着这满腹疑惑回屋再去细琢磨。转眼,天井便只剩下歪子、段祈樊和阿鼓三人。 歪子充当和事佬,不厌其烦的劝说怒气冲冲的阿鼓。段祈樊也转身面向他,平平静静说了一句:“想打我是吧?动手啊!”话音刚落,阿鼓果然抡起一拳直击他鼻梁。段祈樊顿时一阵眩晕,鼻下血流如注…… 第二天,段祈樊遵守约定来到阿鼓家中。途中没少被路人笑话。 也难怪,若是他在街上见到一个人鼻青脸肿,眼睛鼓得跟青蛙眼一样,他也一定会笑破肚皮。可最倒霉的是他才走上阿鼓家的竹楼,一盆冷水便泼了下来。 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名年若十七,八岁的彝族姑娘手捧大漆桶,怒不可竭的瞪着他。本来还算清俊的五官因为愤恨而变得略显狰狞,嘴里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他死活听不懂的方言。段祈樊料定自己走错了门,转身就要下去。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一下跳到他背上,对准他的脖子就是一口,都快要他的皮肉给咬出来! 事后他才晓得,原来这个爆脾气的丫头是阿鼓的小女儿——木莎。因为听说阿爹被他害得受伤,所以才会为阿爹出一口恶气。来之前,段祈樊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家子,也清楚有一段日子会非常难过。不过在他的记忆中,恐怕再没有比做看门‘狗’的日子更令他生不如死,备受煎熬。 如今这点罪,又算得了什么。 ※※※※ 阿鼓有三个儿子,白天都在猛爷木材厂里做工,很晚才回家。所以日间的家事,全落在段祈樊肩上。砍柴挑水,耕作农活,照料阿鼓,每件事他都做得井井有条。呆的时间越久,阿鼓和子女对他的成见也渐渐变了。 木莎本是最厌烦他的,开头连一句话都不肯应答。如今也放下了成见,午饭时还主动替他挖一大勺烧土豆,淋上热乎乎的酸辣汤。段祈樊口味偏重,对这道菜最是喜爱。闷头扒了几口,烫的一个劲吹气,还忍不住继续往嘴里塞。 [好吃!好吃!]他最熟的就是这句彝族方言。(注:文中[]内的话为彝族‘依诺’方言。) 阿鼓的老婆看他这么喜欢,让木莎多加几勺。 [早上你也出了不少力,应该多吃几碗。锅里还有很多,尽管吃。] 阿鼓也忙说:[我让木莎再给你盛!]又一勺子烧土豆倒进了段祈樊的碗中。 他礼貌的道谢,这会儿细嚼慢咽起来。其实烧土豆下酸辣汤是当地中下农才吃的主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可他也是贫苦过来的,所以更懂得珍惜眼前的食物。阿鼓一家见他任劳任怨,人又好相处,便慢慢当一份子看待。 下午木莎要去后片山采药,可山上常有猛兽出没,阿鼓不放心。就让段祈樊跟着,多个男人总归稳妥些。段祈樊提上防身的家伙,随木莎抄小路上山。沿途风景迷人,几次令他驻足不前。木莎作为向导,一路指指点点,少不得将种种奇花异草介绍给他认识。刚说道一种山中独有的野玫瑰,就被他拦腰掐断。他捏住花茎,径直送至她面前:[送你的!] 木莎一笑,爽快的接过花朵,顺手插在头帕下面。绣花的多褶长裙在段祈樊眼中匆匆转出个半圆,留下一道弧线。每次看见彝族姑娘穿着拖地的花布裙在乡间经过,他总会倍加留意。尤其当她们一转身,裙裾飘扬时,最是风情。所以他望了木莎很长一段时间。 木莎找寻草药时,发现有几枚成熟的猕猴桃,特意摘来给他尝鲜。段祈樊也没闲着,才先他在一堆烂树叶下面拣到一只跟小猫仔一般大的动物。最奇特的是它眼圈周围,胳膊两腿,生着浅黑色的茸毛;而身子其它地方则全是白。听它不停咿咿呀呀地啼叫,仿若一个没吃饱奶的娃娃。招人垂怜。木莎怕他手太重,把它抱进自己怀里。 [这是白熊。估计还没断奶呢!你们男人手劲太粗,会把它弄伤的。]她告诉他。 [白熊?]段祈樊别的没听清楚,这句是懂了。 [嗯。打猎的时候要是运气好,还能见到个头大的呢!不过它们不吃人,只吃竹子,所以乡亲们也不怎么去捕杀它。] 听木莎这么一说,段祈樊更加有兴趣。 在武汉生长了几十年,他何曾见过这等新奇的玩意。于是提议把它带下山。木莎因为担心它会被野狼叼走,也就依从了他的要求。既然是他拣到的,名字得由他取:[你取个名字吧?这是你的了。] 段祈樊挂念自己的家乡,随口说出两个字:“汉汉。”他又想了一下,随即肯定道:“就叫它汉汉。” [什么?]木莎不懂汉语,压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他恍悟过来,便掺合着半生不熟的彝族方言搭上一句汉话,大声说:[它叫‘汉汉’。‘汉汉’——] 木莎学着他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汉……汉’?] 他点头。拍拍胸脯:[我的家乡是武汉,所以……它叫汉汉。] [哦,‘汉汉’。]木莎领会。她高兴的捧起白熊,轻轻逗弄它的小脑瓜,[听见没有?你有名字了!叫‘汉汉’——]她尾音拉得很长,似乎想训练白熊记下它的名字。而这声长长的‘汉汉’,无意令段祈樊更加怀念故乡。 他抬头望向天际,不下千次万次的问自己: 婶娘和思绮她们还好吗? 她们会责怪我的不辞而别吗? 有没有人见她们是孤儿寡母,就诸多刁难? 现在武汉的天气,是否仍艳阳高照? 抑或是,转凉了呢…… №往日情——今宵尽 临近初秋,武汉最难熬的酷暑总算收敛爪牙,慷慨的奉送几缕凉风。 街道两旁种植的梧桐树挨不住频频造访的秋风,总会颇有情意的振臂遥唤,教它领去枝上摇摇欲坠的叶片留作纪念。奈何风卷残叶,抛下了一地的枯黄,竟连方寸余情都不肯成全。有几片‘残骸’落至段思绮肩头,终被她无情地挥手掸掉。 前面不远,有一栋欧式的官邸盘踞在那儿。雄伟的大门两旁,均有士兵站岗。漆黑的镂花大铁门威严地矗立在正门口,睥睨着身下提白纸盒的陌生女子。段思绮向士兵道明来意,等着他拨内线通报。不一会儿,有位穿着白褂黑裤的老妈妈从府里走出来。隔着一道铁门,老佣人问她:“是李老板差你来的?叫什么啊?” “我叫段思绮,您老唤我思绮就行了。我是给康夫人送旗袍的。 第18章 老板怕耽误了夫人今晚的宴会,没日没夜的赶制。中午才一剪线就着我送过来,生怕误事。”思绮少不得捎带点好话。“嗯。李老板头先还专程打电话给夫人报信,说他有个学徒快到了。进来吧!”老佣人动手去解栓,瘦骨嶙峋的掌背上青筋毕现。她慢悠悠拉出一条缝隙,刚容纳得下段思绮一个身位。得亏段思绮也是从大户出来的丫头,深知名门望族架子足。更何况这里是官家府邸,气派自不是一般商户可以比拟。如果在这里出了洋相,段思绮往后在裁缝铺也难呆得长久。想到利害,她一路更是目不斜视,只埋头走路。 不多时,她被领进了金壁辉煌的府邸正厅。原先这里是洋人的租地,所以房屋全是依照西洋款式建造的。连一应家什也全是从外国运来的。段思绮不敢多打量,紧随老佣人进入小偏厅。一扇落地窗前的鹅黄色流苏沙发上,坐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她似乎没注意有人进来,仍专心致志的翻阅时报。可能是视力不佳,又从桌上重拾起金丝眼镜戴好。段思绮这才发觉,她的鼻梁又高又直,独具一股女子罕有的英气。 “太太,人来了。”老佣人轻唤,康夫人方抬起头来。“难为你跑一趟。拿过来给我瞧瞧。”她手一伸,段思绮及时把盒子递给她。趁她查看货样,段思绮柔声说:“夫人可以细细检查针线,绝不会因为赶时间而马虎了事。如果你试穿觉得不合身,我立刻拿回去让老板改改,一定不耽搁夫人晚上的正事。” 康夫人取下眼镜,笑起来:“老李要真这么糊涂,那我以后都不光顾便是。不过他的针线手艺从来就没令我失望,就连我这四只眼都没瞧出个纰漏,亏得他是怎么在一日半里做好的。” “夫人总是照顾店里生意,老板当然得比对一般人更上心。” 康夫人自是受用,便搁下旗袍命老佣人装好,“我先去试穿。要是我试着感觉好,再赏你老板一单生意。” “那我在这里替老板谢谢夫人的抬爱!你请便!”段思绮目送康夫人上楼,这才仰起头重重吐了一口气。眼下偏厅再没旁人,她偷偷弯下身子,捶捏发酸的双腿。早上到现在她除了吃中午饭屁股挨了挨板凳,其他时间都在来回奔走,一刻不得歇。忽然背后有人一阵风似的擦过,她惊吓得赶紧站直身子。怎知面前沙发上坐的不是康夫人,而是一个年若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看他大汗淋漓,不停扯拽着白衬衫,也不管有人没人,脱下马靴便砸到段思绮跟前。好好一套改良的骑马装,偏没能在他身上穿出丁点贵族的优雅,反成了腌咸菜。段思绮猜到他定是府上的少爷,唯有客套道:“少爷好!”小伙子脸一扬,粗声粗气的斥责:“好什么好!我回来这么久你连个茶都不会倒!请你是做灯柱的?”原来他把她当成府里新请的佣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训骂。 段思绮忍住气,全看康夫人的面子。先前她进门就扫见有个玻璃橱柜立在摆钟旁边,上面有几件西洋茶具。于是闷不吭声的替他斟了杯凉水,递过去。他一口气全喝干了。又吩咐:“再去倒杯!你以后再这么做下人,迟早被辞退了。”“抱歉,我不是贵府的佣人。”段思绮不得不申明。“不是?那你是谁?!”小伙子一愣,没料到居然唤错了人。 “我是专程给康夫人送旗袍的。夫人现在楼上试穿衣服,让我在这里等她。” “哦……你不是这里的佣人早点出声嘛!”小伙子腿一拍,从黑色裤带里掏出几个大洋,丢在茶几上,“你替我倒了杯茶,工钱我算给你!”段思绮摇头,淡然婉拒:“举手之劳而已,怎能受你这么重的报酬?你还是收回去吧。” “不要?”他歪着脑袋,得到她摇头否决,不死心的再问:“真的不要?”“心领了。”她不要。 “好!我现在就上楼跟我母亲说——你勾引我。”他真的往楼上去。段思绮自认倒霉,只好拿走大洋:“我要了还不成!”“非得我出杀手锏!”他狡黠一笑,折了回来。翘起二郎腿,鸣鸣自得地吹起口哨。不料又有人踏进偏厅,一记马鞭狠抽到他腿上。“康少骐!你给我起来!” 康少骐猛得弹起身,不停揉搓被抽中的大腿。昂起脸便是一声叱喝:“疯了!你凭什么打我!”“就凭我是你大哥!”来者是比康少骐大两岁的哥哥康少霆。尽管他同样是穿一身骑马装,段思绮还是立刻认出他来。一样的服饰,可气宇轩昂的神态竟完全有别其弟。他整洁,干净,犹如清晨最淡雅的空气。哪怕用马鞭怒指其弟,也丝毫不显暴戾,而是一份威严。 “父亲昨天才离开武汉,就轮到你当家了?别以为父亲让你去军中见习就真拿自己是将军!你还没成军人,我也不是你部下!你凭什么滥用私刑!”康少骐不买帐,冲过去讨要说法。“凭什么?今日让你练马术,你不好生学习居然还敢擅自带战马出营。不仅如此,还私自在外面喂马料。这战马每日的饲料必须是军中饲养员安排的,绝不允许喂食营地以外的杂粮!而你视军中纪律为无物,更是罪加一等!其他人念及父亲的颜面不好难为你,只将负责马厩的饲养员以军法论处。可这样无疑有损父亲的威名!”康少霆厉声数落他的罪状,手里的马鞭也朝大门方向一指:“你要有本事就学曹子建七步成诗,否则就像个男人承担自己的过错——” “少来这套!我不怕挨鞭子,可我见不惯你耀武扬威的样子!”康少骐不打算逃避责任,但死活咽不下这口气。段思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情于理都没有她插嘴的资格。可她偏在旁边,若不开下劝仿佛活看他们兄弟笑话。于是悄悄抽身,叫来大厅正打扫的佣人过来解围。谁知这佣人倒司空见惯,摇着头赶去楼上请示夫人。段思绮这下傻了眼,只好守在门边,万一真动起身也好上去劝架。好在康少霆向来知道这个弟弟脾性叛逆,口没遮拦,故不以为然:“你今年都十八岁了,不懂得学习上进还成天给家里闯祸。近来连课都敢逃!母亲说你几句,你还顶嘴!像你这样的人,将来能干什么!”康少骐眼一翻,痞相十足:“不是学问好才能带兵打仗!我不像你,一心等着进军校,出来有个好军衔。我要当个货真价实的将军!靠真抢实弹打出来的将军!” “将军?你这不是军,是匪!现在马上给我去军部,否则我捆你去!” “去就去!我可不是怕你!”康少骐知道大哥发起火来不好对付,只好悻悻离去。走到门口还特意回头,朝大哥的背影挥舞着拳头。段思绮瞧见了,想笑,却不敢。这时府里的老妈子领着她去帐房取钱,她也赶忙离了是非地。 回到‘千衣坊’,店里有两位巡警正和老板交谈。其中一名巡捕笑得格外爽朗,不停拧转手中的警棍:“李老板就别和我们兄弟争了!今晚七点‘大兴酒楼’恭候大驾!”两人拱手作别。待人一走,李老板脸色霎时阴沉,频频摇首。 “老板你这是怎么了?晚上有酒局还愁眉苦脸的?”段思绮不明就里。李老板一记冷哼:“喝酒?这个月算白替人作了回长工。只当破财消灾!”李老板嘴里嘀嘀咕咕,忙取算盘开始清点盈亏。忽一抬头,问起:“思绮,两家的衣服钱收回没有?康夫人有没不如意啊?”“康夫人很满意,还多加了一半工钱。就是嫌没手袋搭配。还有游……”段思绮正要说游太太家的变故,李老板却突然打断,对康夫人的反应很是在意:“你说康夫人觉得没配件衬衣服么?” “嗯。我也正想跟你建议,不如把做一套衣服剩下的料子缝制一个小手囊或头巾什么的,当咱们店里配送的。那样容易招客人喜欢。” “这点子不错。还是你们姑娘家懂得女人的心思。对了,你才先要说游太太什么来着?” “游太太家被抄了。”段思绮将钱物奉上,细讲起从康府出来后去游家的所见所闻:“下午我才走到胡同口就听邻里说游家被抄了。有人指证她是共党份子。我当时也不敢久留,便急忙回来告诉你。”李老板乍一听还挺诧异,随后只能叹气:“这下倒好,又做了单赔本生意!唉,世道乱,百姓苦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上一下扣去不少钱财。一天内连蚀两笔大洋,换作哪家小本经营都承受不起。 因为李老板晚上赶着赴约,店铺也比往常早些打佯。趁着天还没黑,段思绮想去买点收市的便宜菜。刚锁好门,薛云烬突然来了。瞧他满面春风的神态,想必有什么喜事。段思绮纵步迎上前,笑吟吟的问他:“云大哥!你今天怎么来了?我正想找你呢!”“找我?”薛云烬诡笑,甚有调侃的意味。“难不成一日不见,真的便如隔三秋了?”“又来了!我昨天拿了工钱想请你上馆子里吃顿饭。偏你这么没正经的!”段思绮蹶着嘴,佯装厌弃他。 “莫非你喜欢假正经?这可不是登徒子的本色。”一声爽朗的笑声犹如空谷传出的笛音,令人怦然心动。或许他从来不知自己的笑容有股魔力,能使人心碎,也能使人沉迷。段思绮开始有些明白,为何小九和其他女子会如此衷情于他。是欲罢不能吧。 “你那点薪水请我吃馆子就免了。如果是家常便饭我倒乐意得很。”他一说倒提醒了段思绮。犹豫了下,她也觉得主意不错。“只是店里地方太小,就怕……”厨房和她的卧房都十分狭窄,哪里够招待客人。她一犯疑,薛云烬又想到个周全的点子:“那就买些菜去我那里煮。 第19章 我挺想尝下你的手艺!就不知你是不是贤妻良母的材料了。”说罢胳膊往她手边一弯,扬脸笑道:“由我这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陪你走趟菜市如何?到时可羡煞不少旁人呢。”段思绮哭笑不得,彻彻底底拿此人没辙。不过第一次有男子肯陪她逛街,总归是份值得留念的荣幸。只是不知不觉中,和他的第一次越来越多。 菜市临近收摊,许多蔬菜和鱼类都便宜甩卖。段思绮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卖鱼的小贩。她自小没吃过什么大鱼大肉,在杜府才算尝到鱼鲜。为此她还缠了大师傅许久,学来了这道红烧鱼的作法。尽管薛云烬只说简单点的家常饭即可,可她不能随便了事。既是她请客,怎么也得像个样子才有诚意。特意去菜市买了条喜头鱼和几样时令蔬菜,配上两个鸡蛋倒也算得上丰盛。 买菜的时候薛云烬怕鱼腥味沾了她的身,便要她砍价便好,体力活由他代劳。有菜农以为他们是年轻夫妻,直道段思绮有福气,出门买菜还有丈夫陪同。段思绮矢口否认,众人都不信笑她脸皮薄,臊得她更是满面通红,百口莫辨。相反薛云烬态度淡定得多,由着他们笑,自己压根不当回事。到了薛云烬的住所,段思绮脸上的红晕还不曾散去。他越发打趣她,逗得她一度想临阵脱逃。然而霎时间,气氛一下变得凝重。因为谁都没有想到,小九会出现在门口。 小九怔怔地望向薛云烬。总算等来了要等的人,却也等来了——最不愿看见的场面。只是连她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顶替她站在薛云烬身边的,竟会是段思绮。明明过道那么短,但他和她的距离却因另一个女子而生生拉远,对等的三角各守一边。可怜被孤立于顶端的那个角,只能笑看身下处于同一水平的两端——薛云烬和段思绮,正是下方那一对遥相呼应的两角。而她这个遭摈弃出局的孤角,仅仅只能笑看……直至看出一眶的眼泪,她仍在笑看,罢休不了。 “思绮,你先回去。这些菜拿走。”薛云烬蓦然开口,不愿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段思绮也不愿,因为她最无关紧要。见到小九那刹她就想走,一向她都很自觉。只是被他这么一提醒,心底竟会有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匆匆拿过他手中的鱼菜,她几乎是一路狂奔,慌不择道。其实她真不懂,为何自己要像个贼一样飞逃?是她偷了什么吗?还是,被人偷了什么…… ※※※※ ‘思念’是一间西餐厅。 在时兴洋名的大潮流里,这间餐厅偏固执的使用中文。讽刺的是老板居然是个意大利人,而不是中国人。 零星散客分布在餐厅四周,悠扬的钢琴声从角落飘然而至,为周遭的窃窃私语晕染上一层浪漫的情调。小九喜欢这里,有一半要归功于餐厅的名字。还有一半,正是为这一曲曲优美的琴声。听着音乐,品着红酒,她的胃口总会出奇的好。所以每次她高兴或者不高兴,都要跑来大吃一顿。薛云烬则会温柔的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看着她撒娇。从来都不例外。 只是今天他变得寡言,笑容亦欠奉。唯一没变的,便是他仍记得点她最爱的冷扒。但冷扒已摆在她面前长达十分钟,她却连一口都没有尝过。总以为他会说点什么,谁知他只静默的望着你,一言不发。最后逼得乱了阵脚的,始终还是她。“薛云烬!要是你难受得一分一秒都不想呆在我身边,你大可以走!”小九负气的话百分百是违心,言不由衷。可薛云烬遵从了她的指令,离开了餐桌。霎时,她懵了,倏地弹起身便要抓住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然而他并没有撒手离去,只是来到钢琴师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当他再回座时,旋律已换成贝多芬的《月光》。那是小九最爱的曲子。 “吃点东西吧。你太瘦了。”就这么一句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关怀,顿时令小九泪流满面,产生了不小的错觉。她开始质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分开了?抑或是,他们还有希望?“云烬!”她不想再猜了!哪怕他立刻推开她。 “先把东西吃了吧。不然我可真走了。”薛云烬不着痕迹的退开身,扶她重新坐回椅上。拿起桌前的餐巾,轻柔地替她擦净被泪水冲毁的妆容,仿佛以前一样。可小九知道,即便哭瞎了双眼,她的眼泪最终无法阻止他的离去。虽然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胸膛。唯独感觉,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她真的该换码头。不能再拿所剩无几的感情去跟运气毫赌一把。 因为,她赢不了。 №意乱情迷——生死攸关(上) 段思绮发呆的望向天花板,一晚都在胡思乱想。无意发现横梁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密密匝匝的细丝缠缠绕绕,一圈圈,终成就一面铁盾。不知天高地厚的蛾子一时甩脱不了奔放的个性,竟赴死般一头撞进薄薄的蛛网内。它震怒,不服输地硬拼起来。奈何挣扎无效,逃逸无果,扑动着无力再举的翅膀泄气俯首。眼见蜘蛛面露狰狞准备一啖蛾子的血肉,段思绮忽然闭上了眼不忍目睹。 烦躁地过身,忽然听见屋外有人拍门连忙坐起身。再仔细辩听,分明是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而且嗓音极熟悉,好像是薛云烬!他怎么会来?段思绮一边忙着应答,一边慌手慌脚的穿上衣衫。奔跑时被桌子角撞疼了腰也顾不上揉,唯恐门外人等得太焦急。但又怕认错,警惕的从门缝张望果真是薛云烬。 门一开,却见他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的弧。从来犹如幽潭的双眸,在这刹也变得异常清透。“深夜造访,无论欢迎与否,你势必都得请我进去小坐一下吧?”往昔的他便是这般无赖。然而今夜,段思绮却莫名萌生好感。连之前烦扰心绪的浮躁也灰飞烟灭。 “你都这么说了,我难道还能赶客不成?”她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故意不情不愿地让他进来。关上门的瞬间,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薛云烬径直走到店中央的玉石面八仙桌随意坐定。一扬脸,等着人伺候:“待客之道总得有盏茶才像样吧?”“按清朝的规矩,奉茶可是送客,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段思绮笑着顶他一句,回身给他倒了杯绿茶。薛云烬捧着茶不喝,怅然道:“唉,薛云烬啊薛云烬,平日只有你训人,怎么如今轮到人训你?喝一碗茶还能被个小丫头气着,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 段思绮顿觉难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应对。薛云烬余光一瞥,不禁发笑,“说你还真信!我逗你玩呢!”“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眼!半夜三更跑这里看我笑话!”恼得撇过脸,可又怕人觉得她小家子气,只好转回身。“这么晚你是怎么来了?”“突然想到就来了。”他直言。 “那小九姑娘呢?” “走了。” “可你来这里不怕她不高兴吗?”一夜中,她脑海里重复最多的画面就是和小九四目相对的情形。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四处追赶着她,企图逼她认罪一般。 “她和我不同道,自有她可去的归宿。”薛云烬等的便是她这一问。“本来还以为你会好心将下午的菜留一口给我。算了,我等着明早再大吃一顿罢了。”他倏地起身,八五八书房抬脚刚要走。段思绮大声叫住他:“诶!有吃的!你等等。”薛云烬侧过脸,瞧她一头扎进厨房忙着张罗便坐回原位。眨眼间,三样小菜端到面前:红烧鲤鱼,西红柿蛋汤,清炒菜苔,全是下午买好的菜式。 “其实,这些菜我早就做好了。不过自己一直忘了吃。现在你来了倒好,替我吃干净免得明天放馊了。”她垂放两边的双手无意识地反复搓着裤腿,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一品滋味。薛云烬伸指头一碰菜碗,热得烫手。“你刚才就是热菜去了?”段思绮点点头,将筷子搁到他手边:“尝尝吧。我试过味道,不难吃的。”“呵呵……难吃我也没得挑。”薛云烬夹一大块鱼肉放入嘴中,咀嚼了半会儿,拇指傲然竖起,“酒楼做不出的家常风味,你能做得出。实在没白走一遭!” 得到他肯定的赞赏,段思绮皱紧地眉头也得以舒展。亲见他一口口吃下满盘的饭菜,隐藏在她内心的隐忧和告诫也随之被吞食。不经意地,她将一切是与非抛诸脑后,包括已成过去的小九。 “明天我有假,到时开车来载你去送货。”他走前如是说。冲着这句话,段思绮整夜翻来覆去,比先前更难入眠。第二天好不容易挨到薛云烬来了,又得在老板面前装出个没事人的样儿。李老板嘱咐几句,打发她把做好的衣物送出去。听到薛云烬说顺路,便央他带她一程。两人默契的走出‘千衣坊’,竟似偷情中的男女,大白日头下显得格外不正派。 一辆半新的黑色自由车懒洋洋地靠墙角根晒着太阳,薛云烬口里的车,便是眼前这辆。(注:民国时自行车称为自由车。)段思绮没指望他能开个威风凛凛的小轿车来接她,不过突然看到一辆体型矮小的自由车站在门口,还是忍不住笑意。她凑到自由车前,上下看个够,最后拍拍载人的铁架子满意的一笑:“小个头!今天可委屈你了!”薛云烬也跟着笑起来,翻身骑上车,吆喝她快点坐上来。头次坐自由车段思绮满是新鲜,身子不安分的动来动去,连累薛云烬方向也掌不稳,自由车在马路上公然扭起蛇舞来。 经过江边码头上接二连三响起汽笛,段思绮伸长脖子张望,见到一群士兵纷纷涌入停泊在码头的船只搬出一堆堆货物搜检。旁观的百姓冷眼看着,打量小金堂那些作威作福的地皮流氓怎个收场。忽然她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士兵簇拥下走出一辆大型号的货船。 第20章 看他沉着脸,似乎行动并不顺当。 薛云烬停住车,也充当一回看客。不多时小金堂几个管货运的小头目方露面,打着官腔,好言好语相哄刚下船的军队首领。可在一些人听来,这无疑是暗中讽刺。那军官恐怕意会到了,顿时黑下脸警告一番,黯然收兵。周围百姓见军老爷都没办下来,不免又失望又丧气。几个从段思绮身边走过的人无一不痛斥天不开眼,官道黑暗。无非是做公正严明的幌子给百姓看。后面的话愈发不堪入耳,窝得段思绮一肚子怨火。“真没见过这等人!军队分明是为了整治小金堂才来搜检的,这些人不但不支持,还落井下石乱扣帽子!难道不闻不问,由得老百姓受尽欺负才好?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她对着薛云烬大吐不满,很是不待见净说风凉话的人。薛云烬盯着她,不解地问:“怎么你反应这么激烈?好像你就笃定那个军官是清白的。” “他当然是清白的!昨天我去康府送衣服,看到了我以前跟你提过的恩人康少霆少爷,就是刚才那个军官。他为人很是正派,绝对不会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出康府的时候,我无意听到府里下人跟他提小金堂在码头专门欺压百姓,今天他就带军队整顿,虽这次没抓住小金堂的痛脚,可好歹他肯管肯在意老百姓的生活,咱们不心存感激还要诋毁,太没人情味了!”她打抱不平本是再严肃不过的事。可薛云烬闻得这席话居然开怀大笑,仿若她义愤填膺的批判,不过是三姑六婆嘴里常挂的油盐酱醋茶之流的牢骚。笑得岔气,半晌才憋得一句:“我还以为司令的公子气魄不输其父,日后定有番大作为。不曾想,突击小金堂的起因居然是由一个下人来点拨,这可比他今日草草收场还好笑!”段思绮眉一皱,听不惯他的讥笑,“你怎么说这话!小金堂那些人都是老油条,他碰一回钉子又不意味着没有能力。” 起先薛云烬还真没想过要嘲讽人。或许有一瞬,他都误以为这是个可以成大器的汉子。但得知康少霆对于眼皮底下的百姓如何生存,都需要由他人之口获晓,他只有感慨:将军的儿子未必就拥有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和手腕。这等后知后觉,终需耗去大量时间来锤炼。然而云谲波诡的政局并非耐心的保姆,容得你一步步的成长蜕变,更多时刻它充当的是名教唆犯,挑拨着若干人等在此间互相厮杀,不死难休。 送完古玩店订制的洋服,段思绮跑腿的工作总算完成。可能在古玩店见人拿家传之宝去沽价,薛云烬无意聊起她的家史:“思绮,你家没落魄前也是个有钱大户,怎么就没给后人留点古董字画?”“是有留下的。”段思绮睫毛微垂,看着车轮飞转自言自语:“可那点东西父亲治病时都卖了,到后来连一口薄棺钱都凑不够。我堂哥那一房分家后得了不少田产,可听我姆妈说,他父亲早年是过继给我三爷的,所以没得什么遗产。后来叔叔两口子去世了,堂哥就寄养在我家,唯一留给他的遗物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花瓶。我妈还当个宝贝似的,一直小心替堂哥保管。可惜他现在生死未卜,人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生。这么些时日了,一封家信也没得!” “你别太担心。一个大男人总出不了什么大事!过些日子等我闲下来,再给你去警察厅跑跑。”薛云烬好言宽慰,攒劲一蹬,自由车又向前迈了一大段路程。遇到几个坑洼,车子被颠簸得蹦上蹦下。段思绮坐后面也被抛起来几次,吓得她慌忙把手搁在他腰间。好一会儿地面平坦了,才敢将手收回。正捋着凌乱的头发,她忽然想到:“云大哥,马上就要过中秋了,你是回杜府过吗?”头先她瞥见一家饼店挂着‘中秋佳节’的条幅,才有这么一问。记得王妈曾经说过,薛云烬的父母很早就过身了。三太太算是可以走动的亲戚。所以她想知道,人月团圆的大日子他如何消遣。如果落得孤零零一个,着实可怜。 “我年年都不过中秋,无所谓这些。”虽然他一直都认为,没什么好过的。但世上有一个人,可以令他牵挂。 父亲。 每个人都有。 可他的父亲活着,却同死了毫无区别。 在疗养院里,类似他父亲景况的人还有许多。随处都能见到一具具行尸走肉,失魂无神地四围游走。有些甚至下身不遂,大小便都控制不来,每日只晓得呲牙咧嘴由着涎水濡湿了前胸。他的父亲,便是如此。 才踏足父亲的房间,恰巧撞见护士正在料理父亲失禁后的排泄物。“王先生你来了?这下你大伯可不再闹脾气啦!他一天都不肯进食了!”护士发现救星驾到,不耐的面上立刻笑逐颜开。其实并非她们不尽职,只是老头太难应付了。哪怕他现在痴痴呆呆,可骨子里抹杀不去的要强,总能把医生和护士折磨得焦头烂额。他理解。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军人而言,身体遭遇的残障比剥夺他的信仰还要致命。因为斗志,也会随之瘫痪。 “我来吧。”他拿起洗脸盆里的毛巾,拧得半干,轻轻擦净父亲大腿根部的污渍。护士想帮手,但不忍打扰这份温馨。留下特制的配餐,悄悄合门退了出去。他回头,确定屋里不再有旁人。转过脸时,终卸下厚重的伪装。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摇着风车的孩子。可惜父亲再也不是当年纵横沙场的勇将。曾经哭囔要父亲给他穿衣服,如今却变成他替父亲换衫。他抱起父亲,发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放平在床上,褪尽污脏的衣裤,见臀部背部紫红一片,四肢骨架也日渐突出。取过桌上的药油,均匀涂满在父亲快生褥疮的部位,用掌轻柔按摩。 父亲抖了抖胳膊,像要扑打什么。他握住父亲的手,一边按摩一边哄劝:“爸,你就别闹情绪了。今天可是中秋,我特意带了果仁月饼给你。等下擦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我再喂你吃好吗?”父亲咿呀几下,同学语的孩童般含糊不清。他强笑,不愿让父亲难堪。推拿完,他又倒盆温水给父亲擦身。眼前的父亲已消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曾经天天把他举过头顶的强壮臂膀,如今皮松肉萎,他一个手掌便可以握实。但这个澡,他却擦了很久。 切小块月饼塞进父亲嘴里,没想转眼被他吐了出去。月饼掉到腿间,内里瓜子仁和冬瓜糖的碎沫子撒了一身。再喂一块,又吐。再喂一块,还是吐。终于他忍不住了,未有过的沮丧:“爸!我知道你难受,恨不得现在就一死了之!没有部下,没有军队,没有权势,你曾经耗尽半生拼回来的地位都不再了--那又如何?你还有我!还有一个从不认命的儿子!如果遭遇痛苦就一心寻死,我今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我都能熬过来,为什么你不能?爸,我们是父子,血脉相连。小时候你照顾我,而今换我照料你又有什么不对?”父亲耷拉着脑袋,泪水满眼眶转。他握紧父亲枯瘦冰冷的手掌,重复不下百次的独白:“爸,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现在到将来,你都是云烬心目中最敬仰的将军!那么爸,你可以再耐心一点,等着儿子功成名就吗?” 最后一次喂月饼,父亲再也没有吐出去。 №意乱情迷——生死攸关(下) 咬一口月饼,豆沙馅唇齿留香。八月十五,自然得吃上一个月饼才算喜庆。不一会儿,段思绮手中的小月饼便吃个精光。母亲舍不得,在她坚持下只吃了一个,其余全留给她。望着满桌的菜肴,母女俩不约而同的想起段祈樊。一想到他,两人同是一片缄默。 无法,段思绮又再递过一个月饼。母亲没接,推说没有食欲。母女俩有一茬没一茬的话着家常,后来还是段思绮聊起生活趣事才令母亲面上有了悦色。可这么聊上来,她竟惦记起薛云烬如何渡中秋。杜府会邀他赏月吃酒吗?现在他是否吃到月饼了?还是会同友人月下赏游?她出奇的想知道。也许是受他照顾颇多,所以才想有所表达吧。这普通邻里过年过节还要互相道福送点小礼,今晚中秋夜,她怎么也得送几样月饼才是。 跟母亲撒了个谎,说老板交代要早些回店里。也不容母亲阻拦,她清拣几件冷天的衣衫准备出门。母亲将一盒月饼装好,让她带去店里吃。段思绮挑了几个卖相好的,剩下的全留给母亲。拉过母亲干瘦的手,摸出一排厚厚的老茧,她才发觉母亲是真的老了。瞅着她鬓角稀疏的白发,一股愧疚油然而生。“妈!”段思绮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舍,又不得不放开。“我走了!您自己可得多保重!” 她最后一次叮嘱,离开了家。 现在的世道很乱。不久前湘赣爆发农民起义,四处国民军都忙着镇压。武汉虽未波及,但因宁汉沪三方商议合并改组且桂系公然弹劾汪精卫,武汉政府未免引火上身当下严密戒备,各处城区都设有关卡,晚九点更是不许百姓出街。一时间,三镇又恢复古代‘宵禁’的制度。段思绮撞的时间好,不早不晚,准九点过了最后一道关卡。马不停蹄又转往薛云烬的住处,却从屋外见到内里一片漆黑。疑惑的重扣几下房门,仍无人应答。他不在家。 等?不等?她低头望着满心欢喜带来的月饼,依着门板坐了下来。还是等吧!她劝慰自己。没有时钟,她用心点算指针的拍子。一小时,两小时……时间的节奏越来越快,错漏的拍子越积越多。究竟指针走过了多少圈,勾去了多少秒,她完全清算不来。唯有等,继续等。抱紧双膝,埋头扎进自己的余温中,良久也抬不起头。恍惚间,仿佛有脚步声逐渐传来……蓦然飘来的几句轻唤好像是谁的名字。 第21章 “思绮……思绮……”是她的名字!她错愕地扬起头,隐约见到一张俊逸的面孔。甩甩头,揉揉眼,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清晰。 “云大哥,你回了!”她想热情地迎过去,可才将一站起,脑门就发昏。再过一会儿脚也麻得动弹不得。敲着腿,她自嘲地笑道:“呵呵,腿僵了,估计在和我闹兵变呢。”薛云烬并不讶异她的出现,而是讶异她居然等到半夜:“你一直等在这儿?”什么理由支撑她等下去,他非常好奇。却见她扬起笑脸,若无其事的捧着一盒月饼送到他手旁:“我带了点月饼给你,怕你一个人过中秋随便应付,月饼都不曾买来吃。这里有豆沙和果仁两种口味,都值得一试。” 薛云烬默然,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瞧,看到一包装着秋衣的大布袋。顿时了然于心。“你从家里出来就一直等在这里?为了送几个月饼而等到现在?”“呵呵,我是路过,因为中秋还没送什么礼品给你。本来我就早该送来,拖到现在,也是我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段思绮胡乱搪塞。等他收了礼物,便打算告辞,“既然你都回来了,我就不叨扰了。”心心念念等到人回,只言片语,又得分离。 然而他连一句道别都不肯给,淡漠的让出一条路,让她走。背转身的那一霎,她忽然开始不舍。一股子不争气的软弱。或许这一秒的沉寂也让她畏惧,尤其他一概无所谓的神情。这种冷漠超越了她曾经有过的忧伤,甚至更让她觉得悲凉。 是什么东西变了,心么?蓦然一记拥抱,从背后紧紧抱过来。结实的臂膀圈住了她离去的步伐,也将她的心,套了进去…… 是什么东西变了?是心。 男人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喜欢自己,不必用嘴问。他们习惯用一个拥抱,一个吻为其探路。如果女方不反抗,或者反抗不激烈,都会被认定为默契的接纳。所以女人的口是心非,总归需要男人霸王硬上弓的气概去瓦解。当薛云烬肆意吻着段思绮时,他以为他从对方不抗拒的举止中获得了答案。其实段思绮并不是乐于沉醉一个男人对于少女最魅惑的侵犯。她当然也想大力推开他,可是她不忍,因为对方是薛云烬。她无意识的妥协着,如同灵魂出窍一般从躯体中逃逸出来。仿佛这不是她的身子。被他拥抱,受他亲吻的那个女子并非是她。 唯一能够牵动她注意的,并非少女对于初吻的甜蜜心悸,而是那只在她身上不停游走的手掌。她心跳,躁动,焦急,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这只不断上移的股掌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畏惧,令她局促不安。忽然,这只手渐渐移向她的胸前--女子极私密的禁区!脑子犹如被五指雷劈中,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重重弹开身去!薛云烬领略到受挫的滋味。他被拒绝了。 “你讨厌我?”谈不上怨,他有点意外是真。段思绮步子向后撤,战战兢兢地辩解:“不,不是这样,只是……”只是穷人也有不小的骨气,懂得何谓廉耻。 尴尬,游离在紧促的气息中。蓦地一记大笑,在沉默里爆发。薛云烬眯起眼,墨玉一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流光。“是我太唐突了。”他可以收敛冒犯,但不会道歉。段思绮羞赧地垂下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或许在他谈吐间,起先的勇气也消之殆尽。窗外不知几时渗进一阵阵焦糊味,走廊处随即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似乎霎时周遭一切都变得混乱,嘈杂。而这异常的变动,倒扫走了前一秒徘徊在彼此间的狼狈。 “我出去看看,你等着!”薛云烬脸色一沉,率先冲出门外。段思绮望着他离去,紧绷的神经才稍试休息。摸着狂跳难安的心脏,这份迷离来得如此之晚。等意识到时,他人已不在。 薛云烬乍见左邻右舍纷纷走出屋外,有些个披着外衣睡眼惺忪的懒问着究竟。而一楼的居民则惊惶失色的向顶楼逃窜,边跑边吆喝,呼吁大家赶紧逃命。原来一楼有户人家孩子顽皮,夜半摸下床将大人制作炮仗用的火药全撒到厅里,不小心将药粉撒进了厨房的煤炉里。见火起,孩子吓得去唤父母,结果等大人惊醒时,厨房火势已迅速燃到大厅,连隔壁两户也着了火。 二楼的居民一听这话,吓得扭头回家抄值钱的东西往楼上跑。不知谁的衣服掉在地上无人认领,生生被踩成烂泥。房东闻讯,更是惊得一身冷汗,穿个睡袍便从三楼跑下来。一瞧楼下已成火海,顿时手足无措,差点被疯狂逃命的居民给撞下楼去。薛云烬手快,拉住他的膀子,拽到一旁说话。“房东!你可得冷静,如果大家伙再这么乱成一团,都要被烧死在这了!”一听到死字,房东双腿突然发软,一屁股跌坐地上。“死……死……” “如果再不自救,可就真要死在这儿了!”薛云烬扶起他,大声劝解。奈何他的声音在逃亡的嘶吼中显得软弱无力。房东听到有自救仿佛看到希望一般,掐得他胳膊一排指甲印。“你有法子是不是?自救?自救?怎么自救啊!下面全给烧了!可怎么逃啊!” “这栋楼可是你的,你要不打起精神镇住这些住户,我法子再多也没用!趁现在火势还没烧上来,你赶紧召集大家采取行动自救。至于什么法子,我来替你讲!” “真的……真的有法子?” “再迟些就真没法子了!”薛云烬通牒一下,房东哪管有效没效,不及细想便遵从了他的提议。居民见房东出面说有营救的法子,纷纷拢过来姑且听之。薛云烬在房东示意下站出来,赶紧道出他的法子:“废话我就不说了。现在妇女、老人、孩子全部上顶楼,由青年女子负责安排。男人留下来分成三组。一组强壮臂力好的,抄家里所有能用的榔头或大锤去二楼右边走廊砸墙!那个方向楼下暂时还没被波及,所以一定得抓紧时间!还有一组专门负责从二楼居民家中接水,剩下一组负责灭火,务必在砸墙成功前使火势未能上延至二楼!房东身子弱,就留在三楼照看老人们。现在凌晨人都在熟睡,得闹点动静让别人听见咱们这儿出事了!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式楼房,木头结构又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听明白就行动,切记不能乱!一乱什么法子都不顶用!” 生死关头,谁还敢不仔细。大家立刻遵照他的意思,分工合作。段思绮这时走上前想参与接龙递水。薛云烬不肯,严辞要求她去楼上照看老人孩子。一转身他人已回到走廊,和其他人一并抡起榔头奋力砸墙。所幸楼旧,墙壁比不得新房子那么结实。一轮敲击之下,渐渐裂出缝隙。大家伙一见有了盼头,手下功夫更加狠力,不久便砸出半个拳头大的洞来。段思绮等不得,又偷跑下来。帮忙收些毛巾布条在水里淋湿,派给那些负责在楼梯处灭火的男人。自己也熬不住烟熏,弄一块湿布捂住口鼻。回身偷望忙得汗流浃背的薛云烬,心底不由自主升腾出一股钦佩。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他的另一面。或许,她真的了解太少,太少。 不多时,墙壁被男人们砸出足够一人通过的大洞。有人正准备去取木梯,却发现楼下早已围满四周的居民,连警察厅也动员人手过来灭火。见楼上砸穿了墙,巡警忙将铁梯搭在洞下。周围的居民和巡警也帮忙浇水,不使火舌烧过梯去。顶楼的人纷纷走到洞口,薛云烬和一些男子安排老人和孩子先走,底下人负责接应。等孩子老人平安着陆,他又忙唤妇女们赶紧下去,自己回屋收拣东西。段思绮本想同他一起最后走,但在他劝说下只得先离开。 当所有居民都抱着家人欢庆这得来不易的重生,她则静静守在楼下,心悬了又悬,紧了又紧,却还不见他露面。等大伙回过神方才意识到还差一人未逃生,也焦急的忙昂脖子张望,期盼着他平安无事。“出来……出来了……”房东突然大叫,猛一拍掌将几乎呆滞的段思绮惊醒。她扬起脸,紧张的向洞口望去——他出来了!“ “太好了!大家都平安了,都平安了!”居民们沸腾起来。大家一窝蜂凑上前,团团围住迟到的英雄。薛云烬绕过人群,含笑地走到段思绮面前定住。瞧出她双眸噙满泪动得无言以对,他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我没事了。”段思绮怔怔望着他,骨鲠在喉。先前还能忍住的泪,蓦然夺眶溢出,“你回来了……”好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却如此生硬,但薛云烬心领神会。他笑语,透着无比的自信:“你应该说:是我的英雄回来了。只是你的。”倏地一记俯身,飞速攫取那片沾满泪水的红唇。 烟火间,烧不尽,柔情缱绻。 №将门虎子——不识人世苦 “简直就是胡闹!” 康肇卿一回到府邸,劈头便将儿子康少霆喝骂一顿。指着儿子鼻头,细数他犯下的荒唐过失:“我让你在军中学习经验,你倒一把火烧到为父身上!年轻气盛,也太过轻狂!小金堂是什么地方,你带几个虾兵蟹将就能擒住幕后主使者?结果如何啊?连人家一根辫子丝都没抓牢!”“我现在虽只是个学生,但也懂得一个国家需要正义!老百姓需要公正!政府得树立公信的形象!否则,秋收起义就是最好的血例!”康少霆不以为然地冷笑,头一昂,据理力争。 “哼,那些不入流的农民起义能顶什么用?不一样被打得满世界跑!你这么冲动,国家还没乱起来,你老子就得第一个伸脖子给人砍了!”康肇卿斜睨了他一眼,背负着双手无意识在厅内来回走动。忽地一定,指节重重叩响紫檀木的书桌:“你说你,去搜检小金堂这么大的事,不懂得严密进行,非闹得全武汉都知道! 第22章 你大摇大摆的去搜人家的鸦片,谁还不知道把罪证都藏好了!也不想想小金堂贩运鸦片连老百姓都知道,为何政府却一直闻风不动装作没事人一样?这些你都想过没有!”“正是因为政府腐败无能、为虎作伥,才助长了小金堂的气焰!”康少霆理直气壮的驳斥,丝毫不因自己的冲动而羞愧。 终究是年轻气盛,康肇卿压下一分怒火,耐心告诫:“你也知道这么说,可干起事来怎么就不计后果?凡事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日后大难临头才能自保!如今桂系操纵南京政府,连蒋介石和汪精卫都能踢下台,他们还有什么人不敢动?咱们这里虽然已不再是核心省市,但出了分毫差池也是要殃及池鱼的!” “那同你又有什么瓜葛。汪精卫都不是武汉政府的首脑了,即便你曾经是他底下的得力助手,可这都是过往之事。再则,我整治的是小金堂,与李宗仁那些人有何干系!” “没有关系?看着是没关系,可一扯出来谁都撇不开!”康肇卿长叹,无奈于儿子的涉世不深,“当初四川军阀风头最胜,很多不过是土匪流寇出身。没受过半点正规训练,怎么就能抗枪跟着造反?没人打理身后事,没有巨大的经济来源,一群乌合之众能安心听命?政府呼吁禁鸦片不是一两天,为何总是禁不断禁不了?又为何小金堂可以在短短半年间便成为武汉第二大帮派?你觉得这些真的没有关联?我告诉你——鸦片!全天下一年的鸦片利润,足够国民政府再组百万,甚至千万的军队!他李宗仁不是没碰过,只是大家睁眼闭眼,有人暗中贡献军饷也就万事好说!枉你读一肚子洋墨水,被一腔不合时宜的热情冲晕了头!”康肇卿饶过书桌,兀自坐回沙发上。身子往后一扬,揉捏着鼻梁,略微闭目养神。 康少霆继承了他的基因,鼻梁也很高挺,颇有一股阳刚气。只是他还年轻,更桀骜不逊一些。“我还是无法苟同。如果纵容政府包庇下去,天下还成天下?那些以毒养军的金钱,全浸透了无辜百姓的血泪!多少人因为鸦片而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因为鸦片过着人鬼不如的生活?这些全部都是洋人糟践我们国家的罪证,难道国人还要继承下去!政府作为百姓的庇护者,不懂得体恤和照顾这些弱势,反要和恶势力狼狈为奸,鞭挞自己的子民!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天理不容,亡国之兆!我虽不是军人,可我是个中国人!无论贫富,都是华夏儿女,我难道不闻不问,麻木不仁的由他们自生自灭吗?爸!你是军人,血性与正义感是军人的天性!莫非在物欲纵横,奢华靡费的世俗诱惑下,军人便要甘心情愿沦陷,丧失这一令人敬仰的信念吗?爸!我要当的不是这样的军人!绝对不是!”康少霆说得激动,颈项青筋毕现。他捏紧拳头,骨节隐隐作响,满腔遏止不住的愤慨! 尽管他还年轻,尽管他所获知的世事少之又少,可面对国家如此不堪的恶习,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国家需要变革,已经刻不容缓了!但父亲一记冷哼,先凉透的,是儿子这颗渴望救国的心。 “少霆,你还太年轻。热情不过是一时的匹夫之勇。国家兴亡,不是靠军队挺身而出就可行的。自古以来军人的天职只是打天下,从来就不是守天下,更非治天下!我如今被桂系提防,生怕我会同汪蒋二人其中一派结盟。万一再惹出祸端给人抓住把柄,那就是自取灭亡。你要知道鸦片为何总是屡禁不止,那是因为它不仅是小金堂的财路,也是某些权势官员的财路啊!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康肇卿最后一次劝告儿子:“人生百态,只有你自己去体会。为父说得再多,你也未必能了悟。这样吧,别再留学了。我安排你进黄埔军校。”“可我的学业……”康少霆刚想争辩,父亲已摆手不愿再谈。无奈之下,他只有闷头走到沙发边坐下,反复回想父亲说过的话。或许他也在思考,坚持,还是妥协。 这时康夫人敲门进来,见两父子已经休战,笑着数落丈夫的不是:“你一回来就不得安宁,非要逮着一个人撒气不可。向来你教训儿子我从不插言,但这次你火气也未免太盛了些。”她搁下托盘,将一盅乌鸡参汤送至康肇卿手旁,柔声道:“先喝点参汤,让少霆回屋自己想明白。终归是年轻人,做事难免少些分寸。但他敢作敢当的气概,倒也没辱没你。你也是,舟车劳顿不知道休养,还以为是当年呢。”闻得这番话,康肇卿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对妻子的关怀大感欣慰:“唉!你总是看着柔弱,其实老将我的军。那……少霆啊,你就先回房吧。” 康夫人一使颜色,康少霆终于得以脱身。望着儿子修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眼底,康肇卿没由来地叹言:“如果少霆多几分少骐的匪劲,他往后的成就估计会更高。可惜啊……他为人太正气。而军人,有时就需这几分虎狼之胆啊!只盼他在黄埔军校里可以得到磨练。”“为什么不送去河北的陆军军官学校呢?”黄埔军校成立不过三年,名气实力远不及河北的军官学校。康夫人纳闷也并无道理,只是康肇卿看得更长远。“任何事情,都别只顾眼前。虽然黄埔军校资历尚浅,可学的东西未必就比陆军军官学校少。我自有道理。” 他啜饮了一口参汤,忽然又问:“少骐呢?这混小子比起他哥哥,没一样让我顺心的地方!”“你就别问了,喝完参汤再说吧!”康夫人怕丈夫又动气,好言相哄,总算是劝住了。 躲在走廊角落的康少骐见哥哥下了楼,才敢现身。从康少霆进去到现在,他一直在偷听书房里的动静。本意是想知道父亲如何训斥哥哥,他乐得落井下石,好再奚落哥哥一番。但现在他有了更妙的点子——混进小金堂!能令哥哥栽跟头的地方,他都有兴趣去探访。但要清楚小金堂的底细,就得向行家取经了。好在他打架闹事时也没白混,知道但凡有江湖问题找一个人就对了!李记茶铺的伙计——葫芦。 葫芦不是江湖人,但每天都能听到一些江湖消息。他曾和康少骐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并不知道康少骐的身份,还以为是一般的小混混。有次差点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打起来。事后见他出手阔绰,便猜想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也就有意巴结。这次康少骐自动找上他,于情于理,他都不敢托词。而老板只要客人挑雅座,少不得暗示伙计们多卖点嘴上功夫。葫芦得了理由,便殷勤地请康少骐进入雅座。几样果盘小点一摆齐,上等龙井也端上,他方得闲细诉起小金堂:“这小金堂说来可话长了!话说……”康少骐不耐烦地一筷子打在他嘴上,骂了一句:“少嘴贱!说正题!”“是……是……”葫芦委屈的摸下嘴巴,赶紧说重点。 “小金堂现今的堂主是龙老大,当面对人热心肠,背后放一枪。帮里很多兄弟不服他,结果第二天都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几个月前二当家和三当家都死了,现在上位的是他们生前……”瞥见康少骐筷子一举,葫芦慌忙道:“小金堂的兄弟胳膊上都有玄鸟的纹身!如果等级高的,还有特属的纹身!”“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非得跟我绕圈子。”康少骐放低手,夹了块凉拌黄瓜丢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追问:“知道图案什么样吗?他们新丁都怎么进堂子?说全了可有赏钱。”这话合了葫芦的心思,他卖乖的踱到康少骐跟前,躬着身子忙不迭回答:“有有!我见过好几回了呢!”他可不管康少骐为何要知道这些,肯给钱他就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巷口有一处摆地摊的小贩,什么胭脂水粉,手镯链子,吃的穿的,应有尽有。有个中年汉在豆腐块大的地方摆了张台,代人写信写吊唁之类。康少骐走上前,几张票子重压在他砚台边。中年汉诧异的抬眼一望,客气地问道:“这位小哥是要写信?可不要这么多钱。” “给我画副图。我满意了,钱全给你!” 中年汉困惑的接过他递来的图纸,一见图案更加费解:“这不是玄鸟嘛!你这是要画哪儿啊?我现在可没那么多颜料。”“不必麻烦!”康少骐撩起袖子,大刺刺地将胳膊伸过去:“就在这上面画!”霎时,中年汉一脸愕然。 不过这汉子笔下功夫确实了得,没多久便完成了玄鸟图案。任谁瞧,都会误以为是纹上去的。康少骐自然十分得意,支起胳膊瞄了几遍,走前再多给他几张钞票。如今万事具备,就差葫芦说的最后一风了。虽然这风困难点,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个小小的门子?他勾起唇,胸有成竹。 康少骐听从朋友的建议换了一套黑色短打,学着帮派人士的习惯,外层永远是不扣的。又刻意歪着脖子,叼上便宜的烟卷,大摇大摆在大街上行走。路人一见他过来,立刻埋起头哧溜一下绕开。他暗爽,心想这角色演的有板有眼。过于投入,竟连呼啸驰来的老爷车也不放在眼内,照样不疾不徐过马路。对方一个急刹车,轮胎都快擦出火花,司机气急败坏的按着喇叭,伸出脑袋就是一串难听的咒骂。康少骐起初不在意,由得背后骂声阵阵。可突然眉一拧,凶狠地将烟卷一甩,转身冲向老爷车,猛力大拍车门。“出来!听见没有?出来--”“哎呀!我没找你麻烦,你还找上门来了!”开车的也恶言回敬,下来和他对质。 康少骐见他一身专职司机的打扮,后座还载着一个年轻妇人,更加放开胆。攥起他的前襟便骂:“刚才你骂我贱骨头,爹娘早死啊?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第23章 言罢一拳砸到司机的面门,痛得对方踉跄倒地。后座年轻妇人再也沉不住气,一下车将康少骐推开,“这天底下没王法了?由得你一个小混混在这里耀武扬威起来?”鄙夷的白了一眼,翘起尾指扒他领口,冷笑道:“我当什么牛鬼蛇神,做我杜府的佣人都不够格!” 康少骐也冷笑,倏地手一拽,生生将妇人旗袍领上盘扣扯落,露出内里小衣。“我当什么风情少妇,原来胸前空无一物!”“你个小混球骂我家少奶奶?敢欺负女人!”司机见主人受辱,一个箭步便冲上前要揍他。谁知那少妇拦住司机,反手一巴掌掴向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流氓。康少骐也不甘示弱,大力一拽将她的旗袍扯得更开了。见她惊惶失措的狼狈样,他一乐,像看耍猴戏的。 “做女人,别太凶!不就件破麻布嘛,赔你就是!”他掏出几张票子,轻狂地丢在她急于掩盖的胸前。司机见状赶紧脱下外套给少妇披上,再想问他寻仇,人已不知所踪。平白受了侮辱的丁淑芳哪遭过这罪,恼得将司机痛斥一番。而这个不要脸的混混她日后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 阖眼还没多久,便有人将正躺太师椅上酣睡的龙老大摇醒。猛一睁目,原来是几日未见的天蟾。“你每次真会撞点,总在老子最不得空的时候。怎么样了?这些时日在哪个窑姐被窝里躲着,面都不露了。”放下搁窗架的双腿,他扫兴地抱怨。“怕龙老大见多了我这张脸,会觉得腻味。”天蟾接过他递来的雪茄,优哉地躺在靠窗的长椅上。头一偏,望向窗外码头正在搬运货物的手下。“四川那边的货到了?成色怎么样?” “可比那些杂毛给的货色好多了,你安插在凉山的人倒是挺管用的。” “不然找这些人干吗。鸦片比不得一般买卖,你不要,别人争着抢。只有怕卖的,就没有怕买的。与其总被人牵鼻子走,不如咱们自己另辟捷径。”“正是这话!妈的,暴利谁不想插一手!就是货不多,你那小兄弟还得卖力些!”龙老大盘算着如何暴富,天蟾则思考如何多生财路。一个钱字,搅得人挖空心思。 “这事急不得。他第一次运货就被四川一些土军阀扣了,不是脑子机灵,命都难保!现在好不容易混出人样给咱们牵下猛爷的线,开头别太要求,往后自然会更顺通。记得多留意龙江帮的动静,自从万三思死了,他们一直想着重振雄风呢。我怕他们已经在想招争夺凉山。”猫总是闻不得腥气,龙江帮那群人一刻不提防都不成。想得有些烦闷,天蟾愣将没抽几口的雪茄掐灭。龙老大同样费心琢磨,额头都挤出几层皱纹。 “堂里有谁是最没混出名堂,但吃喝嫖毒却是行家的?”天蟾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龙老大甚为不解,反问:“怎么问起这个?”略一想,“那应该是小刀,以前跟老三混的一个小流氓。” “进码头时我看见一个冒充小金堂的毛孩子。不过没识破,让他在门口候着。” “妈的!敢冒充我的人?那你还不找人把他砍了喂狗!”龙老大性子暴躁,听到有人在地盘挑事,哪里还坐得住。“听我说完,这小子可碰不得。”天蟾自有道理,“等会咱们做一场戏,让人将他打一顿,可得仔细地方打,别破相。然后让小刀仗义救他谎称是龙江帮的内线,想尽办法一定得和他套上关系。出去和那小子玩耍开销的钱,帮里暗地支付。这事可得做的不露痕迹,做得漂亮!会有大好处!”能令天蟾着紧的角色,恐怕不是小人物。龙老大似乎有些预感。“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来头?难道他家里是……” “康肇卿的二公子--康少骐!你说这个宝,值不值得押?” “康肇卿的儿子?”龙老大除了震惊,便是十万分的意外,“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宝太他妈的值得押了!”一时兴奋,差点将茶盅拍碎。自动送上门的肥羊,他怎能错失。天蟾自是得意,他也很想知道往后的局势会演化成何许模样。估计这场戏,是越来越好看了…… №天蟾现形——是祸难避 段思绮绝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有这个胆量。那晚的大火不仅烧毁了房屋,也烧去了她应有的矜持与分寸。如果初夜是她对于年轻的放纵,那么此时此刻,她很清楚,她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子。纵使他远不如杜怀融纯厚。 窗外华灯初上,房间内渗进几缕鹅黄,但她仍蜷缩在被子里,赤裸着身体羞于见光。翻转着身子,简陋狭小的旅店唯独一张床还算大。薛云烬摸进被窝,用同样赤裸的胸膛环抱住她。情人之间的亲昵,始终比不过身体互相的慰藉。 “还怕丑呢?现在不冷了吧。”他故意撩拨她,咬住她的耳垂不放。她避开他的眼眸,悄悄伸过手,不自然地一点点抱住他。下意识的仍有几分心虚。第一次的蜕变着实太快,以至于她都没仔细考虑过,将来又该如何。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还在回味?”他绝不认为她在后悔。可这种自负难免会让她更羞怯。依旧沉默不语,但心里却期待他的反应。“要不,我送个漂亮的灯笼给你?”他笑了笑,黑玉的眸中跳跃着一份俏皮。可眼下哪里有灯笼呢?段思绮疑惑地望向他。疏忽一眨,他已如狡黠的灵蛇滑入被中,宽厚的手掌沿着她身体曲线,一路直达腰间。还来不及惊呼,胸前一点樱红已被一片潮热包裹。他舌尖轻弹,段思绮顿觉一波波酥麻犹如化不开的春潮,挑逗出那深锁在天性下的狂热。 一阵热气拂来,吹醒花苞的妖冶。当它傲然挺立的一霎,他及时用两指将它生擒:“喏,这个灯笼漂亮吗?送给你!”煞风景的调笑,活活泄去了才勾起的暗涌。段思绮臊得无地自容,偏又想笑,只好匆匆拍掉他的手掌,将被子裹得更严实。“又拿我打趣,死没正经!”她偏过脸,掩盖差点露馅的狼狈。过会儿感觉他下了床,再回来时一本书搁到了她眼前。 “这是什么?” “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好奇的撑起身子,摊开书,一页页浏览。不曾想里面的插页全是古人行房的画面,并且每一对男女摆出的姿势也截然不同。有些画得露骨竟连下体都描绘出来。书还没翻完,她已是面红耳赤。既惊讶于画风的下流,又禁不住好奇。 “这是春宫图,汇集历朝历代古人对于闺房之乐的探索,及其天马行空的构思。造福后代子孙,可谓功不可没。”他慵懒地伸手抱住她,下巴枕她的肩头一并观看。不时在其颈项间呵气,有意骚扰。段思绮害羞地将书一合,反口便骂:“什么造福子孙,是造福了你这群登徒子才是!”“瞧瞧,才先不知是谁看得目不转睛。既然你开罪我这种登徒子,我非得把你给拖下水不可!”一个翻身将思绮压在身下,双手死死按住她两只手腕。见她企图反抗,一个吻封死她的抱怨。良久,唇齿间的激战才休止。然他一个挺身坐起,彻底抛开遮羞的方被,让彼此赤裸相对。 窗外霓虹灯的光芒射进来,在段思绮的胸膛翩翩起舞。一闪一闪的彩光犹如欢快的舞者,流转于雪山的尖峰。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光图就在他身下,触手可及。而这时的她,薛云烬是极爱的。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记忆中他从不是谁的第一个,所以才会对初次的占有记忆深刻。 “快躺下来了!不然我可恼了!”段思绮嗔怪。其实也并非真恼,只是自卑,觉得光身子很难堪。在他面前,她更想掩盖一切她觉得丑陋的部分。但薛云烬固执的坚持,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怯场。抬起手,用结实的臂膀托起她的纤腰,轻轻架在他双腿间。扬起身躯,一头埋进她徐徐发抖的双峰中。为了让她乖乖听话,他飞速含住在唇边来回摩擦的樱桃,一口一口,耐心寻味。仿佛这两团圆润的珠峰,恰是西洋饼店中最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蛋糕。一颗点缀雪白的红樱桃,正热情的向他招手,呼唤他前来…… 克制不住的情欲,湮没了所谓的道德廉耻,使她渐渐变得贪婪。一种肉体上的凌驾感,在下方推波助澜的厮磨间,愈发显得炽烈,火热。当爱液仿若山间泉水源源不断地淋漓,一种渴望被吞噬的感觉瞬间颠覆她的理智,烧干了她的血液。张合着双唇,似乎想在空中探求着什么。 突然驶入的一柱怒火,将她身体烧成了颗颗圆珠,在翠玉盘中滚动着。近乎疯狂的战栗,连抽气都似掺杂着肉欲的靡乱。她闭上眼,脑海一片空白,唯有凌乱的喘息如飞絮一般,散落四周,徘徊不去…… 醒来时,薛云烬已经出去了。没有留下任何便条,只放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搁在床头。虽然一早没见他人,到底也少了些尴尬。何况他又这么细心,段思绮自然欣慰,干起活来都比往日爽利。 忙到晌午时分,段思绮动身给几位常客送去她代为设计的披肩手袋之类的配饰,当作店里不时反馈给老顾客的小玩意。其中有一户住在武昌紫阳路附近,离她家挺近。所以她把这户安排最后送,为的是顺道探望一下母亲。可当段思绮兴高采烈的推开虚掩的大门,却见母亲歪倒在门槛旁,鲜血濡湿了蓝色的右裤腿。而屋内则是一片狼藉。“妈!您这是……”段思绮脸色煞白,飞跑过去将母亲搀起。好不容易送到卧房,慌忙检查母亲其他地方有无损伤,却被母亲摆手制止了:“我没事,就右腿磕破了点皮。”“人都这样了还没事!”母亲额头都逼出豆大的汗珠,段思绮如何肯信。撩起母亲裤腿一瞅,膝盖上有道一寸长的血口子。 第24章 这哪里是磕破的! “妈!您这明明就是给人用刀划开的!是不是家里遭贼了!” 段林氏以为她要报案,居然惧怕地连连摇头:“没--没--思绮你别问了!”“妈!您真糊涂!难道忍气吞声就能换来平安?那些贼人您越是忌惮,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犯事!我先给您请大夫,报案是一定要的。”不顾母亲劝阻,段思绮已打定主意。所幸母亲伤势不重,老郎中很快便清理完伤口,开了张方子给段思绮。服侍母亲服过药,段思绮准备去报案。刚站起身,一只手突然抓住她,母亲惊惶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请求:“思绮,听妈的话,这些人咱们惹不得啊!” 一听到‘惹不得’三个字,段思绮无名火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惹不得的人,难道我们这辈子都要做活哑巴么!妈!如今咱们才是受害人啊!” “可我们是百姓,注定没撑腰的人啊……何况为这事,你大伯已经送命了。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而且他们说只要咱们守秘,就保证不为难。”“这些没王法的狂徒恐吓人的话您可千万别当真!”段思绮压根不屑匪徒的信义。可母亲深信不疑:“真的,他们不会再来了!东西都搜走了。只要咱们嘴紧,就不会再来的。” “东西?不是财物吗?” “他们要的是……是你大伯留给祈樊的那个花瓶。瓶壁涂的石膏下面,有一张盟约书。” 段思绮愕然,无法想像母亲恐惧的来源竟是一纸契书! 原来大伯出事前,告诉了母亲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当年他并非是去外地从商,而是易姓改名追随孙中山先生,四处奔波。因为没有兵权,受孙中山扶植的军阀们,最后纷纷背叛他,一次次将其赶下台。遭遇了无兵便无权的尴尬处境,孙中山开建了黄埔军校,并且开始游说社会上小有地位的商贾及其正冒头的军阀一同结盟。可惜同年广东突逢兵变,孙中山在逃命前唯恐不测,将盟约书秘密交给了大伯。然而大伯逃回武汉没多久,被政府误认为是时下正造反的乱党,冤枉砍了脑袋。后来孙中山也谢世长辞,盟约书的下落更无人知晓。母亲总以为从此躲过一场浩劫,不曾料终究还是被人找上门。可是交出了盟约书,就真能换回平安吗?段思绮害怕,日后会遭致更大的不幸。 “老板,我母亲病了,家中没人照料。我想请几天假……误工的钱我愿意扣掉!”段思绮傍晚硬着头皮赶回店里向李老板请假,说话声似虚了几分,转瞬被李老板拨打正欢的算盘音所湮没。一枚珠子忽地重撞响另一枚珠子,李老板方关切地抬起脸:“这是什么话!母亲生病,做子女的怎么可以不守在旁的?你只管安心照顾令慈,三天的假我允了。”“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只要家母伤势好一些,我立刻回店里!”段思绮忙不迭鞠躬道谢。总算李老板通人情,好歹能求来三天时日。 出了‘千衣坊’,段思绮寻思该不该去找薛云烬。迎面被人撞疼了脑袋才恍悟,她所去的地方不是回家,而是通往他的住所。那个撞疼她的人,恰是薛云烬。 “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心事?”他弯下腰,将脸挨近她面颊,发觉她似有意躲闪,不经意一笑:“不得了!孙大圣把你的眼睛当五指山了。”指尖淡淡一扫,带走她眼角的泪,也将她伪装的坚强一并瓦解。蓦然间,段思绮一个纵步抱住了他,紧紧地。 “我妈病了!我们家……”她不敢说下去。虽然她真的非常想一五一十对他坦白,可她不能。恐惧和无助缠得她一分一秒都不得舒坦,因此她才需要一个可以依赖的臂弯。或许薛云烬也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有个人陪在左右。所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力回拥她。良久,终放开手:“别难过了,再哭可就变丑丫头了!天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轻抚她的后背,一下复一下。竟使得她汹涌的泪水乖乖缩回眼眶,半滴都不再流。如今的她越来越懂得配合,一天比一天顺从。是因为坚信有他在,一切厄运终将过去。这个习惯不好。可她乐意。 路过水果摊,薛云烬挑了几样新式水果,又在药铺抓了些滋补的药材和一包蜜饯,探望病人总不能两手空空。段思绮谢绝他的好意,无论如何不肯让他破费。扯了半天,还是拗不过。但最令她为难的问题,还是怎样向母亲介绍他。朋友?恐怕这个谎是瞒不过的。尽管很怕母亲反对,但她仍然希望母亲能够见见他。 母亲想必也看出来了,尽管段思绮谎称是店里认识的朋友,听说母亲患病特来探望。然而薛云烬一言一行,谈吐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气度文雅。并且还体贴入微的选一包蜜饯qi书-奇书-齐书,便于她喝中药时作润口之用。这等教养,又通人事,怎可能出自普通百姓家。段林氏心知肚明,却全然不加细问,只不停道谢。待到段思绮去厨房煎药,段林氏才抛开虚礼,开门见山:“不是我贬低自己的女儿,思绮她没念过什么书,涉世又浅,比不得薛少爷您见多识广。有些话我要是说得重了,还请见谅。”“伯母叫我云烬便好,有什么话但讲无妨,晚辈虚心受教。”薛云烬必恭必敬,洗耳恭听。 段林氏不再避讳:“我们家何种情况你是看见了,孤儿寡母守着这点豆腐块的旧屋,刮个大风下场冰雹,还害怕房子倒了。要是我命短现在伸脖子去了,怕是连口薄棺都凑不起。就算思绮改天有了婆家要过门,我是连一件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可即便如此,我也决不会贪图享乐,学着别人将女儿塞去给人做小做填房!只要寻一个待她好,老实点的汉子,哪怕生活不宽裕我也不会计较。薛少爷你仪表不凡,自然有大好姻缘任你挑拣。我们这种贫寒百姓,绝不敢高攀。”话已至此,薛云烬还怎能不明白。他静默了半会儿,竟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有个很冒昧的问题想请教伯母,为何您可以为一个男人苦守十年而不曾改嫁?”这个问题的确很没分寸,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段林氏却坦然相告:“因为那个男人是我丈夫。”答案就这么简单。然而在那一瞬间,却令薛云烬对眼前这位普通农妇肃然起敬。她的坚贞,足以令许多寡情薄义的女人汗颜。如果世间多几位这样的母亲,或许便能避免不少的悲剧。薛云烬喟然长叹:“像您这样的母亲,任谁也不忍伤害。何况我?” 不论段林氏对此话作何感想,在门外无意听到这番对话的段思绮心底多少有些感伤。小时候她总以为只要把口袋拢紧,便能够将山头最清爽的晨风锁进去。可是当圆鼓鼓的口袋一天天缩小,逐渐变得干瘪。她伤心得号啕大哭,认定是谁把她的风给偷走了。当时父亲笑着告诉她:“连最平和的空气有天都会消失不见,来去匆匆的风又怎会甘于屈服在你小小的袋子里?思绮,风是自由的。它或许会在你身旁停留,或许会允许你触摸它,但它绝对不会在乎你。因为风也是极其孤傲的,所以格外无情。”那时她还年幼,对父亲这番玄乎的话完全意会不了。但现在她开始懂了,原来薛云烬就是她袋子里根本装不住的一阵风…… “怎么一直不说话?还是别送了,你快点回去照顾你母亲。”段思绮送他有一段路了,可是途中半句话都不肯讲。薛云烬有点预感,但仍故作不知。看她傻乎乎跟出了两条巷子,终于忍不住逗她:“哎!你是不是担心我被野猫叼去,所以打算送我回家,顺便再同我暖暖被窝?”段思绮扬起脸,认认真真凝视着他。同时在心底反反复复刻画他的面容,强迫自己牢记下来。如果有天一切成为追忆,她绝不允许在某天醒来忽然淡忘了他的轮廓。 “云烬……”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薛云烬愈发生疑,刚想启齿手却被她牵住,掌心和掌心之间贴得异常紧密。忽然,她悄悄用手指在他掌心重复写下一个字--绮。“云烬,如果日后走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可不可以永远记得,曾经有人在你手心写了十个‘绮’字?”十谐音同‘思’,既是让他‘思绮’。思念‘绮’这个人,记得这个人名‘思绮’。一语双关,偏是最消极而又无可奈何的请求。她几时变得这般脆弱?“可以吗?”她还在等待,她要的真的不多。 可惜薛云烬这一次变得不够果决,完全可以干干脆脆了结的话题,他却避而不谈。只怜惜的抱紧身体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的段思绮,已不知还能再做什么。十几个小时后太阳一样会升起,明天一样要到来。他要得起的,也仅仅只有现在而已。不要总说沉默是出于无奈,如今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最不值同情的懦弱。感觉怀中人为了等待这一句许诺而焦躁不安,他只用硬性的理智占据主导,放开了手。最终,段思绮没能得来她想要的一个肯定,但她没有因此难过。感觉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没有语言的辅助,她一样可以实实在在感受得到。薛云烬一定在心里认可,又何必多此一言? 送走薛云烬,她转身回家。门才一推开便看见地上有个油纸包。以为是薛云烬遗落的,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包的全是银元。其中一颗夹杂在银元堆的白莲子,显然是原主人故意留下的。这是提示,因为有人看得懂。曾记得年幼时一天夜里,她和堂哥悄悄溜到河塘边偷莲蓬。清淡的荷花香犹如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勾起孩子们不懂节制的贪吃兴头。段思绮舒舒服服枕在堂哥腿上,剥着莲蓬,眼望天。不时将剥好的莲米,送到他的嘴边:“哥,你以后要是还带我出来玩,我就把莲米都剥给你吃!” 第25章 堂哥想了想,点头应承:“好!一言为定。”说完伸手去钩住她黏糊糊的小指。一捧莲心,换来一份新的契约,在他们17岁与14岁的那年深夜签订了。这本只是她和堂哥的秘密。难道……是哥哥?!她大骇,丢下包裹直奔巷口。然而茫茫人海,哪里还有堂哥的影子。真是哥哥吗?他真的回来了吗? 薛云烬渐渐放慢脚步,余光不住向身后扫视。他知道,从和段思绮分别后有人就一直寸步不离的跟踪他。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才是猫?谁又会是被追的老鼠。他唇角一勾,倏地飞身钻入胡同拐角,诱使那人快步追上前枪口分毫不差的瞄准了不速之客的脑门。 “跟得这般辛苦,歇下脚如何?”薛云烬莞尔一笑,非常绅士的主动‘询问’。面对他用手枪威胁出的‘关怀’,来人泰然自若,双手一摊。“我还能选择吗?”他确实无从选择。遂摘下黑墨镜,怪笑道:“不过我想这副眼镜,应该更适合你戴吧。”他将墨镜对着薛云烬脸庞一比,人中上的两撇小胡子也掺和着放肆的笑声变得张扬。这一举动引起薛云烬的反感。疑惑片刻,他忽然将这人嘴上那撇耀武扬威的胡须扯去。果不其然--真是他! 来者见身份被识穿,遂举指弹开指向脑门的枪口,知他不会痛下杀手。“难得我从四川回一次,难道天蟾兄不肯摆下接风酒宴么?”去四川前他不过是个亡命天涯的鲁莽汉子。不识天高地厚,尝尽人世悲凉。九死一生之后,他脱胎换骨,不再年少轻狂。在欺瞒与被欺瞒,利用与被利用的一系列虚伪人际关系中,他渐渐学得世故,变得狡猾。因为他要生存。不过能有今天,他不得不感谢眼前这个叫天蟾的人。在他的唆使下,自己曾经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此番都做尽了。他段祈樊怎能不‘心存感激’?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学生再长进,终究玩不过留一手的先生。中国人无论何种行业,先生对弟子总归不会倾囊传授。所以薛云烬一直在容忍,他意气风发的挑衅:“你居然提前一日来汉,别忘了你仍是在逃的通缉犯,可别货还没送到人就先进了牢门。”“那些酒囊饭袋有这本事?再说我既然是送货来的,以你天蟾的势力,难道还保不住我?”段祈樊冷哼,不可一世。“你现在倒学会算命了。”收好枪,薛云烬将假胡子物归原主:“既然人到了,先把货的事情处理完。不会亏待你。”段祈樊没答腔,重新将胡子粘好,乔装成先前的模样才回话:“货到码头了。不过这次数量大风声又紧,我特意没用以前的货船运来。在我出来前留下心腹看守,他们不敢出差池。” “时隔多日,我还真是对你刮目相看。”说不清薛云烬是讥讽,还是赏识,反正段祈樊一概接受。只是想到他和妹妹亲热的举止,在薛云烬抽身走前,一把拦下了他:“明人不做暗事。男人间的事,我不希望牵扯到家人。”薛云烬冷笑,料定他要追问:“我同你妹子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别问不该问的,也别做不该做的。”“我说过--这是男人间的事!”家人是段祈樊的软肋。和阿鼓族人相处的时日里,他更珍惜这句名词所代表的涵义。可如果他非得用命令的口吻,天蟾绝对只会用强硬的态度回击他:“有些话我不想再重复,如果你还想你婶娘和堂妹安稳过日子,就闭上嘴!有能耐的话,你以后自己回武汉照应她们,我也省点事!”懒理段祈樊,转身便走。被灭了气焰的段祈樊也只得生咽这口气。 但迟早有天,这脚下的地盘终将会是他的天下。到时,再也不会有人对他发号施令。他会和猛爷一样,拥有自己的王国! №戏园偶遇——露水孽缘 在段思绮悉心照料下,母亲的病势逐日好转。三日期限一过,段林氏催促着思绮早回店里忙作。段思绮见母亲已能自理,便安心回铺子。 搭轮渡期间,她偶然听到众人议论前几日江边漂浮尸的案子。掐指一算,那两人死亡之期和她家遭劫是同一天。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段思绮总觉得江风刮得过分阴冷,仿佛提前到了冬至的光景。无意一瞥,瞧见一只鳊鱼翻转着雪白的肚皮在江水里飘荡,随波逐流,眼看就要飘向她这头。忽然一阵呃逆,她忙拢紧袖筒,不敢再倚靠在栏杆旁。 晚上薛云烬拿着两张戏票找她,硬邀她去汉口大戏园子听戏。小时候她就不爱听这些汉剧,因为长辈们总爱抱她同去,耳濡目染之下倒没先前那般反感。今天难得和薛云烬一块去,自然是巴不得。将店里收拾停当,段思绮便跟着薛云烬一并前往戏园子。因为是荆沙名角首次在汉口登台,一票难求。即使花牌上已挂上爆满,门口仍徘徊一些不肯散去的票友。段思绮沾了薛云烬的光,才有幸观赏到首演。 一入内,单看戏的大厅就有500多坪的面积。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正中密密匝匝的桌椅板凳早已坐满。戏还没开锣,现场却比开了戏还热乎。一些受了戏园关照的小货郎们,端着脱漆的木托盘,挨个向票友们兜售烟卷和葵瓜子。几个穿白褂子类似跑堂的伙计,则马不停蹄的从这桌转到另一桌,送毛巾送茶水忙的热火朝天。坐最前排的票价比后面的高许多,班主特别吩咐前排几桌免费馈赠水果和糕点。段思绮和薛云烬刚落座,一碟切好的苹果片、一碟麻糖片、一碟酥皮花生及两盏龙井便陆续摆了上来。 她接过薛云烬递来的苹果,匆匆咬了一口,眼神直往四周转悠。在他们后面还有双层看台,第一层看戏的位置最佳,而且也不像最上面那层座位散开;它是由几个隔开的包间构成,中央几间还挂着绒面的流苏帘子,旁边金挂钩上坠着红色的如意结,想必非一般人可以享受的坐席。此刻除了中央的几个包间未坐满,其他席位也已被人占了。“今天是什么戏啊?”段思绮停住嘴,转头问薛云烬。他正在小货郎的盘子里挑烟卷,嗅了嗅味道,满意地点头将钱付了。回神才说:“<辕门斩子>,这可是今天这角儿的拿手好戏,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巴望能进来过下耳瘾。” “内容讲什么呢?”对戏她可是门外汉。 “是讲杨六郎派杨宗保出营巡哨,结果被穆桂英生擒,后来结为夫妻齐回营地。杨六郎大怒,要在辕门斩子示众。穆桂英为救夫君,自动向杨六郎请缨,愿助杨宗保大破天门阵。这汉剧我只听过几回,不过西皮,二黄,反二黄的多声腔调,我印象极深,能与昆曲媲美。尤其唱词方面可谓一绝。你仔细听,很是有韵味。”薛云烬抿口茶,恰巧开戏了。 段思绮睁大眼,一刻不离台上。忽见两名行头繁重的老生在一排龙套簇拥下,傲气凛然登上场。乍一亮相,底下票友们纷纷叫好,巴掌恨不得拍烂了。一段高亢明快的开嗓,薛云烬忙凑到段思绮耳畔,悄说:“你听,这个就叫西皮声调。如果音色浓郁深沉叫二黄。凄楚悲凉则叫反二黄。名堂还有很多,听进去了,便让人欲罢不能。”段思绮意会的颔首,更是专心致志的聆听。认真听下去,竟渐渐融入其中,体味出曲文的妙处。演到紧要关头,底下一众人等莫不是屏息敛气,如痴如醉。似乎连时间都一霎停滞。 听了几折,段思绮的视线全被‘穆桂英’吸引去。这个花旦扮相极为俏丽,嗓子又清脆干净,台下票友给足面子不停拍巴掌。后半薛云烬告诉她,很多戏迷等喜欢的角儿下场后,都会去后台拜会。有钱的都会送些礼品饰物或者邀请角儿赏脸赴场饭局。段思绮听闻可以和角儿会面,不禁动了心思。不知厚重的油彩后面,藏着的会是怎样一张素颜…… 好容易等扮演穆桂英的花旦下了场,康少骐直接溜进后台。 小刀这小王八蛋没办过一样事他瞧得中,就惟独替他和扮演穆桂英的小花旦卞白凤接上线这一桩。好在班主只见过他父亲和大哥,对他并不熟悉。所以他也一直没对卞白凤表明真实身份,胡乱用个化名顶替。到了后台,卞白凤正在喝茶,眼尖一下瞅见他。 卞白凤比康少骐小一岁,多少有些孩子气,不像见惯场面的名伶们懂得适时的矜持。见班主到前台应酬,她也不像往日那般拘谨,频频向康少骐挥手示意他过来。可一看他两手空空跑来,面上挂不住,发气的将桌上的头饰砸向他胸口:“说好今天给我带礼物的,明知道是我生辰!你还……哼!早知道我就答应跟钱老板去酒局子了!”康少骐知她是假生气,偏不喜哄劝,还故意激她:“得了!我这心思是白费了!人家可不领情。”他板着脸从兜里掏出一道翠玉镯子,反手摔在地上,刹时碎片四溅。 屋里有几个龙套听到声响,还以为出什么大事。结果见到卞白凤眼红红,嘴唇都要咬出血来。康少骐随即又从兜里掏出另一只玉镯子,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就往里套。一边还粗声粗气的喝令:“你既然埋怨我,我就替你把我的心给砸了!现在给你戴的可就是我全副身家,剩下的半边魂了!你要再赌气不要,我就把你劫回家去,免得日夜牵挂,迟早死你手上!”谁知卞白凤听到他这番表白,‘噗哧’一笑,倒没怨气了。一把抽回手,偏过身子故意不睬他,可镯子却没从手上褪下来。 “我道是谁大手笔摔镯子给人看,原来又是你这个小流氓!真是老天开眼,这会我看你往哪儿躲!”丁淑芳进门就瞧到这场好戏,主角居然还是她发誓要千刀万剐的混帐东西!若不是她想进后台等着见荆沙名角,哪能碰上这个煞星。 第26章 正好班主进来唤卞白凤上场,丁淑芳逮住他,让打发人去叫巡捕过来抓贼。 康少骐眼一翻,流气地痞笑:“我道是那个母夜叉,原来又是你这个老婆娘!怎么,还想爷给你揉下胸口?”“不要脸的东西!”丁淑芳气得浑身打战,只想撕烂这张胡说八道的臭嘴。谁让她要强惯了,一生也没遇到这么会耍无赖的。康少骐自然也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泼妇,只管宽慰卞白凤安心上场,不必担心他。 班主打量这两人是旧相识,不过一时闹了别扭,便充当和事佬挡在中间好言相劝。丁淑芳哪里肯善罢甘休,只恨今天是独自来看戏的,没带一名家丁。这会子要人手了,没一个可以替她撑腰。眼见这混帐东西大摇大摆的从她跟前走过,面前又有班主劝助,光骂压根不顶用。也不顾及自己何等身份,竟学着那些个在家撒泼的悍妇常常打骂自己无能丈夫,随手拎起一样东西当武器的狠劲,扯下怀璧送的西洋胸针重重掷向那个小王八蛋的后脑勺。康少骐闪得快没砸到脑袋,可把脸上划了条血痕。唯恐事情闹大,万一真招来巡捕,他在外面胡混的事也必定会被父亲揪出来,只好走为上策。虽然他从来不是个记恨女人的人,这次却记住了她。 见仇家又跑了,丁淑芳哪里还有心情等着会名角,气鼓鼓地立马走人。刚走到通往大厅的廊子没多少步,就被突然伸出的手膀子拖进一间黑房子里,嘴巴被布条塞住,手脚也被这人用绳子捆死。万一这要是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她该怎么办啊!可歹徒似乎不屑于碰她。将她捆绑好,便再没动她一下。越是这么僵持,她就越胆寒。脑海里纷纷闪过一副又一副凄惨的画面,迫使她更加恐慌。 忽地听见一声痞笑,嗓音竟再熟悉不过。“都叫你作女人别太凶了。你看,是不是又遭殃了?”康少骐划燃一根火柴,故意在她眼前一晃。原先还算是俏佳人的丁淑芳,此时早已面如死灰,之前张扬狂放的神色半分都不见,连泪水都被吓了出来。康少骐见母夜叉也有吓破胆的时候,愈发得意忘形。他点燃台上的蜡烛,从屋里翻出一些勾脸的油彩和画笔,蘸上黑颜料,身子一蹲下,频频将笔犹豫的在她面前比划。又左手为难的摸下巴,似乎不知如何下笔:“啧啧……你说给你勾个什么眉线好呢?柳叶?一字?要不,剑眉如何?” 这摆明是折腾她。丁淑芳又急又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泪更是没少流。可眼见画笔一点点往脸上靠,她吓得拼命哭喊,身子不停躲闪,生怕涂到。其实康少骐不过是吓吓她,倒也没真打算给她‘毁容’。但她越是惊慌,自己就越得趣。猛地一抖,假装手不稳碰掉了画笔,令丁淑芳误以为笔是向她面门投来,吓得闭紧眼号哭。片刻不见有异样,睁眼方看见画笔正逍遥的在他指间旋转,原来是他特意诈唬她。“如何?以后还敢不敢凶巴巴的?要是再不敢了,我就松开你。若是你口不对心,大声叫喊,后果可得自负。想必经此一事,你多少也该学聪明了。”康少骐眼一眨,调笑起来。 落难之时,丁淑芳哪还敢想那么些,忙点头如捣蒜,只求能放过她。哪怕素日里刁蛮任性,总归是被人宠出来的坏脾气。真到危机关头,她哪还敢逞强,一样是弱女子。康少骐得了保证,便将她嘴里的布条拔出来,只是未松她身上的绳索。丁淑芳本就压着一份很,此番瞅他一脸不正经的坏笑,料定又是在哄她。但仍有忌惮,只好示意的挪动身子,轻声抗议:“我都答应你了,怎么还不放了我!说话不算话,不是大丈夫所为!”康少骐眼一翻,讥诮道:“大丈夫有什么好?不过是好面子的虚荣。”说罢将指腹蘸了一些红膏子,又重新移到她唇边。“放你不难。总得留点什么才好……反正你这张嘴惹人厌,不如涂点‘膏药’,医治一下!”“你别乱来啊!我家里可是和警察厅互通的,现在放了我什么都好说!可别——”丁淑芳边说边往后闪,可惜躲不过。 “你尽管去告!等全城人都知道你被龙江帮的兄弟囚禁起来,难保你也不清白。我可是烂命一条,就怕你熬不住人家的口舌糟践。说成是你——自动献身也不一定!”这话拍中要害,果令丁淑芳哑口无言。康少骐心知她着紧名声,更肆无忌惮,真将指上的红膏涂满她唇瓣。深密的唇纹,转瞬便被殷红色填满,使得略显苍白的双唇,渐渐有了神采。在这层艳丽包裹之下,不可爱的人也陡增了几分娇俏。“其实你模样挺好看的。怎么生就一副讨人厌的刁嘴。可惜啊……可惜……”他不经思量的真切感叹,来得突然,冷不防冲散了些许火药味。 丁淑芳想起嫁人至今,从未自丈夫口中听来一句赞美,哪怕是哄人捎带的都不曾有过。就算眼前这个人她是极厌恶的,可猛然受他褒奖居然矛盾起来。既觉得此人是混蛋,又觉得他不全坏。瞅他嬉皮笑脸的下流气,心里还是恨。牙关一闭,愣是将他抹膏子的手死死咬住,疼得他一屁股跌倒在地! 人都道被蛇咬一口是晦气,莫非还要再咬它一口才公平?偏这康少骐鲁是莽惯了,哪管你分寸不分寸,规矩不规矩,竟张嘴扑在她颈上用齿印烙下一排红痕。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为何就不可以反咬一口? “这叫以牙还牙!我还不怕你继续闹呢!”占了便宜,还理直气壮。 丁淑芳红着眼,羞愤难当。万一破皮留下疤,或者回去被人问起,她又该怎么搪塞过去!成亲这些时日以来,就算是床底间的亲昵也极有限。纵使行过周公之礼,也是寡然无味,应付多过享乐,并不像出阁前姑嫂们调侃的那般快活。她一直以为,男女肌肤相亲,不过如此。如今突然和个姓甚名谁都不清楚的毛小子有了这层不光彩的接触,她再不济也还知道廉耻!只是从他贴近脖子到现在,心绪仍上蹦下跳,不得安生。也许颈项间隐隐作痛的牙印,搅乱的似乎不仅仅于此。 “快点放了我!逼急了,咱们鱼死网破——”她愤声叫囔,决意破釜沉舟,放手一博! ※※※※ 趁着大戏即将谢幕的间隙,段思绮忙动身前往后台,想亲见一眼台上的名角下了场是否同样风姿绰约。只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作见面礼,随意封了些铜板作红包了表心意。 大厅的最侧边有条过道是直达后台的。因为薛云烬交代在先,所以监场也没难为她,爽快地放她通行。冷冷清清的过道,就悬了一盏昏黄的路灯,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显得阴森森的。段思绮刻意挨着墙根走,就怕火气低,黑影子中钻出些不干净的东西来。街坊老人常说:戏园子是最龌龊的地方,难保不藏污纳垢。她还是小心点好。谁知刚要跨过路灯的视线范围,突然从一屋里冒出个人来! “谁啊!”头皮发麻,吓得她大叫一声。怎料那‘鬼影子’惊扰人还哈哈大笑,渐渐拢上前,在灯下现了真容。刚毅粗犷的轮廓,总是不及他大哥英挺,却自有一份豪气。“看你吓成那样,胆小鬼!我又不是阴司的游魂,可别再自己吓自己了。”原来是康少骐。他怎么也来戏班子了?想必康家上下今晚也来捧场了吧。段思绮下意识拍拍胸口,虚惊一场。正准备寒暄几句,他人却仓促离开,仿佛有什么在追赶他一样。回过头再仔细向前看,段思绮似乎找到了答案。 康少骐前脚刚走,那间屋子竟又跑出个女人。见她鬓发略有凌乱,慌张的神色在瞧见段思绮的一刻顿显狼狈,眸子里隐约还透着一丝羞愧。可一眨眼,她又摆出一贯高高在上的神态,昂首阔步迈过令彼此都备感意外的偶遇。段思绮百思不得其解,丁淑芳怎么会单独出现在这?而且居然和康少骐一个屋子出来?她极力掩饰强装镇静,又是为何?段思绮闷闷地折回大厅。正巧,戏散了。 她没告诉薛云烬这次巧遇,只是随口问他:“云烬,如果你看到一对不是夫妻的男女从同间屋子走出来,你心里会怎么想?”“那就看是白天还是晚上,是自家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了。”薛云烬漫不经心的应答,牵着她的手夹在人潮里,半天才行进了两步。“如果是在晚上,还是在其它的地方呢?”段思绮追问。他冷笑,不咸不淡地回答:“简单--非奸即盗!”“你就这么肯定?也许人家是碰巧……”她还在找借口。“你到底在后台撞见什么了?如果真碰到人家偷情,那也不归你操心。想这些作什么!”薛云烬心直口快,直接道出‘偷情’二字!可这两个字却压得段思绮喘不过气来。如果随便什么人,她哪会自寻烦恼,替人担忧!只因为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是--杜怀融。对他,她终归还有一份关切。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戏散,人离。段思绮是否该松开他的手,就此告别? 清冷的长街不知从何处钻出一股幽香,愈夜愈烈。是夜合花。“云烬,你闻到花香没?”段思绮停下了脚步,大力抽吸着空气。“没有。”其实薛云烬早闻到气味,可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讨论。段思绮自然也没有坦白,这本是她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保留隐私的权利,就好像醒来第一件必须洗脸一样。不过,她却跟他讲述了一段和这个秘密有所关联的传说。“有一种花,在白天毫不起眼,可是越是夜里香气越是浓郁。我猜,你一定没听过这种花。”“呃……我想想……”“再想不到可算你输了。”她考他,两只手还特地伸过去骚扰他。薛云烬只好转动身子,避开伸过来拽他扣子的手掌。 第27章 一边转,一边努力思索。 “想到了!”猛地一拍掌,他特意拉大嗓门,“既然是夜里很香的花,顾名思义,肯定是--夜来香!”段思绮笑着摇头,说:“这是夜合花。一种喜暖怕寒的植物。相较它醉人的幽香,它的传说倒更令人心碎。你想听吗?不过挺惨的。”“说来听听,我看到底能惨到哪儿去。”一阵冷风吹过,薛云烬习惯性将手插进裤兜。或许在他的认知中,世界本就由无数个悲剧构建而成,美好的事物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想。也因为他清楚生存的法则,所以他从来不会做梦,更加没空。 可惜女人总是喜欢悲天悯人,尤其擅长联想。段思绮此番闻到的是花香,脑海里浮想的却是曾经的一个雨夜。在那个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向她讲述了一个那般凄美的故事。虽然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在那张冷漠脸孔的背后,一定不乏温柔。否则,她不会到现在还记得这个故事。 “夜合花,原先并非叫此名。而且花瓣到了夜间也不会合拢。相反,它全天都盛放。传说它是山间一种野花。有天被一位上山拜神的官宦小姐发觉,带回自家栽种。怎知此花离了山野,竟再也不开花。小姐初起以为是花不适应城中的土壤,便命人取山中土来培植。可惜仍是徒劳。后来她又上山拜神,途径先前采花处,偶遇一男子。那男子声称她移走之花乃他所种。离了他,花自然不会再开。小姐半信半疑,想请他去府上做花匠。不料重金相聘,男子仍一口回绝。只说要想此花开,除非以精气孕育。这小姐是个爱花之人,竟误信了。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以自己的精血灌养此花,半月下来,花果真盛开,却是在半夜。小姐见此法有效,更加变本加厉地抽空自己。等到府上人发现时,小姐早已憔悴不堪,奄奄一息。” “后来小姐的父亲请遍全城名医都救治不了小姐。这时一位男子毛遂自荐,说可以救活小姐性命。那个人,正是小姐当日在山中偶遇的青年男子。他一到府上,并不先看望小姐的病情,而是直接来到那株花前,指花怒骂。说:‘此女子擅自盗我神府之花理应受到惩戒,所以我才诓骗她以精气养你!但你竟敢逆我之意,偷偷夜间开花与她欣赏,导致她一味痴迷,竟耗尽心血来喂养你!你往日尝她多少鲜血,今日一并奉还!’说罢,那花儿真的变幻成一俊美男儿,满眼含泪的跪求那男子。原来那男子是山神,而那男儿是他座前花妖。” “花妖本不应盛开,只因体恤小姐一片痴心,便只好在夜间开花与她独享,免于日间开花被山神察觉,怎知却酿出大祸来。待到他要将精血还于那位小姐,可惜迟了一步,小姐终是芳魂一缕归黄泉。而花妖自知罪孽深重,主动要求山神将其魂魄剔分两半。一半日间留于山神座前,一半夜间独守小姐墓前。因花瓣是他双目所在,故他剜掉一目,从此夜间不再开花,只有白天才绽放。而他的香气,只到晚间才彻底释放,留给墓中人独闻。所以这花,便叫夜合花了。”她回过神,望着一言不发的薛云烬。“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说什么?”薛云烬漠然的表情令段思绮多少有些失望,总以为他会补充点什么。不甘心,她再试探他,“如果让你选,你愿意当故事中的哪一个?一定得选啊!”“你还真是孩子气。”薛云烬捏她鼻子,被她躲了过去。 “真要选的话,肯定非山神爷爷莫属了!”他完全不用思考,答案只此一个。然而这个答案愈发让她失望,“难道你不觉得花妖更值得同情吗?山神如此冷血,你偏要选?!”“有何不可?你们女人就是爱乱感动,一个不知道是哪朝怀才不遇的穷书生随口胡诌的小故事,看把你迷得什么似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选那个不通人情的山神!”她以为他会选另一个,原来大错特错。“所以,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无形中拉过一道痕。他以为不过是玩笑,说过了就算了。殊不知段思绮着紧的,偏是他这句戏言。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句柔弱却透着无比坚定的话语…… “我相信!你说我痴也好,傻也好,我是信了!如果我是那花妖,我也会那么做。”记得她道出这番话时,杜少爷愣住了,望了她许久。因下雨而被移进书房的夜合花,看起来很单薄。莫名令她联想起初次见到杜少爷的情形。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清瘦。如同夜合花洒落一地的碎影,道不尽的萧条…… ※※※※ “喝点豆浆再走吧。”走了几条街,薛云烬有些累了。寻思她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便叫了一碗甜的一碗咸的,还让老板多加点白糖,先讲甜的那份端给她。段思绮没喝,瞧见摊贩附近有个卖蒸糕的,孤零零站在巷角,胳膊肘轻撞下旁边喝得正欢的薛云烬,“我想吃蒸糕。非吃不可。”她不是真的想吃,只是想发号施令。好从头先的失落中找回一些自信。 不消片刻,五个麻将大小的白蒸糕摆在了她面前。其实,他对她还是很上心的。段思绮想。 “缪姑娘,怎么这个节骨眼还出来闲逛,温柔香今天不发市?”巷口一个卖凉面的中年汉嘴巴又不老实,满眼珠子净在那位叫缪姑娘的胸脯前荡来荡去。周围的吃客都知道,缪姑娘是汉口一家娼妓院的老鸨,人有三十好几,老喜欢打扮成少女的模样。她丝绸的香帕子往中年汉嘴上一掸,骂起来:“臭嘴!老娘不开张,你们这些饥汉子岂不全渴死了!快点给我装三两凉面,多放点料。” “你开腔了,儿子能不赶好的拿嘛!但求一口亲娘的奶吃就行!” “一嘴巴就有,还不快点!爷们等着吃呢!” “喊小丫头出来就行了,怎么劳你大驾呢!对了,今天这巷子口有个卖女儿的,我留神瞧了瞧,那小姑娘长得还挺水灵的!” “人在哪儿?要真长得标致,早早就卖了,还轮得到我挑?” “还真是巧!母亲起先的价钱开得太高,光有人问没人买,下午警察又搜乱党没卖成。这会子还在巷子那边,我摆摊时还看到了。现在杀价,肯定成!”中年汉嘴巴往后一努,示意对方去那边寻访。 段思绮听到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嘴里的豆浆好像变了味。瞟一眼那个中年汉,终于发现原因所在。虽然卖儿卖女的事情屡见不鲜,可中年汉的过分热情让她着实看不惯。没想到,老鸨的手段比起献媚的中年汉,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家母女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老鸨还有本事趁火打劫,一味将价码往下压。并且还撂些狠话,有意胁迫她们。最终谈定,她比起两根手指,竖得直直的。那个母亲想必也等钱使,竟允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两个大洋,卖了! “什么世道!哪有这么黑心的人!”段思绮没好气的嘟囔,被薛云烬听到了。他没作声,继续埋头喝豆浆。忽然感觉她准备起身,顺手将她又拉回座位上。段思绮诧异地看着他,手被他捏得死死的。 “抱打不平的事情,不是你可以办到的。” “可是这也太缺德了!卖儿卖女已经很凄凉了!” “那是谁要卖的?”他蓦地抢白,以纯粹旁观者的口吻告诫:“你买我卖,天经地义,没人拿枪指着她卖女儿。你去跟她讲道理,不如替她点算卖亏了还是赚了!把自己孩子当成有价格的货品拿去兜售时,所谓的道德早就不复存在。因为穷,穷得怕了,所以一定得卖!”“言下之意,你觉得这个孩子非买不可了?”这一刻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在最困厄时向她伸出援手的那个男子。薛云烬知道她异样的眼光里蕴含着何等的谴责,可他不会改口。“是。” “你……”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她不作声。 “后悔了吗?想不到我会是这种毫无血性的人?” 她依然不作声。 “算了吧。”还是他先妥协,带点哄劝的意思。“别为不相干的人闹别扭了。”“我有两块大洋。”这是她仅存的家当。 “你想把钱给那个母亲,让她别卖了孩子?” “力所能及,有何不可?” “好,你去吧。”薛云烬松开她,重新端起已经冷却的豆浆碗:“如果孩子的母亲今天得了你的大洋,明天又继续卖女儿,你有多少个两块大洋来赎?”“不会的。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万一真是这样,我就把孩子买下来!”她相信‘母亲’这个词所赋予的含义。但是薛云烬不相信所谓的人性。他点燃一只烟,显得漫不经心:“买下一个孩子之后所要面对的,不是区区两块大洋就可以应付了。你得保证她的吃穿用度,保证她会生活得好,至少要强于原来的家。这些花销你想过吗?你真的有这个能力?可以照顾孩子之余,又能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当然,还得包括你自己。就算你不吃不喝,恐怕也没这个能力。难道你想在给了孩子一个希望之后,又因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再次让她头插稻草售卖于街市之中?也许你现在会信誓旦旦,可你真的不会后悔?不会责备自己一时的轻率?我不是想教训你,更不想教你如何为人处世。只是想让你明白,两块大洋掏出来容易,养大一个孩子难。” 他没说错,一个字都没错。等不到生活窘迫的那一天,她现在就开始后悔了。原以为做善事求的是心安,现在看来,善举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到。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终于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 第28章 或许这条街上的食客们都有过善念,只是无能为力。可她最难接受的不是放弃了一闪而过的仁慈,而是他怎么总能置身事外。如果这就是男人的理性,未免冷静得可怕。她又能了解多少?拿过他的咸豆浆,往碗里一兑,还特意让老板撒了一把葱花。 “你不是讨厌喝咸的吗?”他皱起眉,冷冷望着她。“我突然很想知道,两种不同味道的豆浆混在一起,会不会更美味。”她猛灌了一口才知道,非但不好喝,还难过得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嘴,她手上那碗怪味豆浆已经被薛云烬夺了去,反手泼在地上。看样子,他似乎想连碗也一并甩出去。老板察觉到不对劲,生怕他们闹起来豆浆钱都不记得给。犹豫了半天,还是想先讨了钱稳妥。没等开口,薛云烬站了起来:“老板,再来两碗豆浆,全部要甜的。”他主动付钱,又主动把热乎乎的两碗豆浆端到她面前。“既然喝不惯就不要喝。”段思绮盯着他,说不出滋味,但打心底高兴。她也确实应该庆幸,他还真不曾为任何一个女人动过气。更不提真正的迁就。 “我陪你一起喝。甜的应该也不错。”薛云烬其实很纳闷,他为什么非得陪她喝。 “云烬,我今天不想回店里。晚上你会陪我吗?” “你怎么了?”他吃了一惊,这绝对不像她会说的话。可偏偏她笑着告诉他,她今晚要和他一起。“我怕鬼。今天晚上肯定会有鬼。”她说得很认真,好像真有冤鬼缠着她。这下薛云烬觉得平衡了,原来失常的不仅他一人。别过脸,他继续喝着豆浆,却不知不觉笑起来。段思绮就喜欢看他笑,只要他一笑,她就会觉得很踏实。所以今晚她非常希望他陪在身边,就在那儿,离得很近。不要像此时此刻,即使头靠着他的肩膀,距离却那么远…… №秋游金陵城——不断则乱 深秋十月的江滩,鲜少有行人的踪影。在一排法国梧桐的掩护下,薛云烬耐心地等着。当他抽完第三根香烟,萧云成露面了。最近局势紧张,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这次薛云烬约他,是有份机密文件一定要亲自交给他。 薛云烬摘下头顶的礼帽,随手递给佯装散步的萧云成。萧云成接过,戴好,问了一句:“你这回以武汉官员的身份去南京参加党内会议,倘若要和老师碰面可得多加留意,南京目前可是眼线遍布。”“这个我清楚。反正大家对我印象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我只需再动动脑筋自然会对我疏于防范。”“想到招了?”萧云成了解他,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说得这么肯定。只是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薛云烬想来也不愿继续讨论,立刻转了话题:“我去南京这些时日,训练营地的事情你可得加快速度。这次我们派出的那两个人把联盟书丢了,老师免不了要责难。如果营地的事情又拖慢计划,我可没本事再周旋了。”“放心,我可不想自讨苦吃。杀他们的元凶和联盟书的下落,我一直在加紧追查。你暂且在老师面前多担待点。”“嗯,万事小心!”薛云烬掏出墨镜,从另一头离开。回去的路上,他反复整理一些琐碎的情绪。作为一名优秀的特工,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是决不允许被任何事情分心。想到此,他终于下定决心。三天后的中午,薛云烬找到了那个可以帮助他的人。 当他告诉段思绮要去南京时,对方显得很担心。南京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而言,实在太无法想像了。一番闲聊后,薛云烬替她向李老板请了假,让她去码头送行。听说轮船要好些日子才能到达南京,段思绮慌手慌脚给他张罗吃的用的。本来他只带了一个公文包,到码头后反多了一大包累赘。 “我是去公干,又不是不回来了。”薛云烬掂量包裹的重量,还没说上几句话,轮船的汽笛便早早催客了。段思绮放开手,身子猛然被鱼贯入内的乘客从薛云烬旁边挤开。她急忙向前,又被一拨后来者挤得更远了。薛云烬却只光看,并未动手拉她一把,或许是在暗示别送了。于是段思绮也不再费力气往前冲,隔着无数窜动的人头话别便好。只是眼下尽是送行的家眷亲属,哭声、喊声、吆喝声,闹腾得仿似在赶庙会。她嘴里嘟囔的几句话,全被这些嘈杂给盖了过去。再一定眼,发现薛云烬不在了。莫非他被挤上了船?刚纳闷,搁在胸口的右手冷不防被人拉住,一看竟是薛云烬。他几时走过来的,她完全没意识到。“你快上船吧!误事可不好!”怕他听不见,段思绮贴着他耳朵喊。薛云烬笑而不答,双手将他圈到自己怀里。“我走了。”附耳轻声低喃,温热的双唇烫得她耳根子像着火一般。“保重!”段思绮其实很不想从他怀里退开,可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不懂事。怎知刚抽开身,随即又被他揽实。他居然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腰将她抱起,埋头直往船上去。无论沿途引来多少侧目的眼光,甚至是指责他伤风败俗,他都置之不理,只管铆足劲向目的地前进。 “陪我去南京吧。”这是他上船后唯一可以向段思绮交代的。“可是老板那里怎么办?我不能这么没轻重,说走就走啊。”段思绮所言合情合理,本来这份工作就是沾亲带故才谋到的。已经得了方便,断不能再得寸进尺。可惜她的抱怨丝毫动摇不了薛云烬。哪怕嘴巴皮子磨破了,他依旧充耳不闻,稳稳将她摁在船舱的软榻上。“这些我早都安排过了,连你母亲那里我都已经托人照应,所以你就放心的走着一遭吧!”“可是……”她还在犹豫。“难道你现在还能下船不成?那行!”薛云烬突然将她从床上抱起,大步往甲板方向走! “你这是干什么?” “一起游回去咯!” “你又故意吓唬我,我才不信!”段思绮嘴硬,心里却急了。薛云烬斩钉截铁断言:“不信?我这就扔你下去--”说完作半抛的姿势,段思绮自然吓得闭紧了眼。甲板上的乘客无不一脸惊恐,想不到还有这般无法无天的人。有几个大老爷们瞧不过眼,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阻止。然而段思绮的身子不过仅仅在甲板内划了一个半弧,手和脚却不曾离开薛云烬半分。“你也够笨的,我说什么你都信了?要真把你丢下去,你还不得怨我一世!”到头来,大伙都被他给涮了。段思绮气得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恼他这么没分寸。明明膀子都显出红印了,薛云烬依旧一派弥勒佛的慈眉善目,大开方便门。头先几个仗义的男人们知是这把戏,晦气朝甲板啐了一口,悻悻散了。其他白捏了冷汗的乘客愈发憎恶起时下的‘新青年’,仿佛他们就是导致整个中国乌烟瘴气的元凶。 段思绮没坐过这么久的轮船,好几次在船舱里吐得一塌糊涂,脑子一直昏昏沉沉。薛云烬无计可施,只好尽量让她多休息,用餐的时候才带她出去透透气,饭菜也特意吩咐服务员端到甲板的客桌上食用。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盼到尽头,金陵城到了。 一下船,码头就有专门接待武汉方面的工作人员。薛云烬先上前打过招呼,毕竟南京是他的家乡,便婉谢对方护送的安排,只说好久才归故里要先拜访一下亲戚。南京的工作人员好说歹说一通,最后还是依从了他。想到后面几班船还有其他重要官员等着接待,如今他坚持自便倒也省点事。告知薛云烬统一下榻的旅馆,将门房钥匙预先给了他。后半等薛云烬走了他们才恍然大悟,怪道他不肯听从安排,原来随身还带了个女人。薛云烬当然知道做戏不能太过火。到了城内他第一件事便在当地洋人开的一间旅馆订了房,这自然是给段思绮单独住的。段思绮晕船反应还没完全过去,薛云烬先安顿好她,便出去开点药。临走前嘱咐多遍,不是他回来,谁叫门都别开。同时还交代旅馆的伙计,帮忙多留点神。伙计忙不迭答应,难得住客小费出得阔绰,他当然想多讨好。薛云烬满意地点头,离开了旅馆。 路上他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见没异样,便溜达到一间杂货店买了包香烟,趁机借用茅厕。在小豆腐块的茅房里,他快速从口袋里掏出张白纸,裁成烟卷的长度,用钢笔点上信息代码。再将买来的香烟撕开一根,烟丝倒在白纸上,熟练地搓成新的烟卷重新插入盒里。出了杂货店,他径直来到一个僻静的弄堂,在其中一户门前停下来。先叩三下门板,间隔两秒再叩四下,然后掏出那根新卷的香烟一半插进门缝里。见香烟从里面被人抽走,他立即掉头从另外一边出去。 “思绮,快把药吃了。”薛云烬拿来从诊所开来的洋药,扶段思绮坐好,又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段思绮吞下药,勉强打起精神:“我其实没什么事,活动活动就好了。倒是你,来公干的人反被我拖累。你还是先干正事,我真的不要紧。”“是我把你拖来的,难道丢下你不理?”他刚掏出烟,想到还有个病人,便将香烟放了回去,“我已经去过了,上级说还有几位领导要后日才能到,所以这两天不妨事。”“我不过怕给你添麻烦。”她隐隐察觉这趟来南京有些蹊跷,至少他早有预谋,偏自己又说不出个缘故来。 薛云烬复又宽慰几句,踱步到房间的小阳台,这会子才点起烟。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洋药功效神奇,不一会儿功夫,段思绮顿觉精神头足了不少。她也走到阳台边挨靠着薛云烬,俯望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远处某户的烟囱升腾出一股长长的白色炊烟,逐渐与天际的橘红汇成一片。白色的烟裹着红色的云,恰似武汉街头卖货郎常卖的红糖发糕,想起来便觉满口生香,松糯甜腻。 第29章 段思绮忍不住噗嗤一笑,“看来我是真饿了,不然怎么瞧见什么都像吃的!”“那我像什么?”薛云烬指了指自己,希望她别把他当葱油饼。即便他像葱油饼,也是不可能填饱段思绮的肚子。所以晚上薛云烬带她去了南京最气派的夜总会,那里什么新奇吃食都有,而且不时还有红歌星走场现唱。虽比不上夜上海的奢靡,倒也不枉‘纸醉金迷’这四个字。 段思绮一进传闻中‘钱做火烛,金铺路’的声色场所,浑身都不自在,紧张得连走路都显得僵硬。眼瞅着一些打扮入时的妙龄女子调笑风声地围坐几个大老板跟前,似乎她们胸口耳垂耀的饰品比主人更热情,在水晶灯照射下熠熠生辉,闪花了人眼。段思绮心想自己也和他们一样都是客人,可这念头就连她都觉得明显不够底气,活脱脱一乡巴佬跑去大财主面前争荣耀。这种自卑的情绪似乎如影随形,想甩开一阵子都不行。薛云烬和她相较典型豪客气派,面对服务生殷勤的接待,他一副司空见惯的淡漠,随意挑了一张远离舞池的位置。红酒、西餐、点心,那些餐牌上贵得砸舌的东西,他点起来毫不手软。段思绮也接过一份餐牌,眼睛随便定格在哪处都是贵得她想像不出的离谱。不过有件事比昂贵的消费更离谱,就在点完餐之后有人托服务生送了她一瓶葡萄酒。 当服务生弯腰指向对面一位中年男人,告诉段思绮这是他请她品尝时,段思绮惊讶得扭头去看薛云烬,他总该比她更具判断力。“你确定是送给我的?”得不到薛云烬的答案,她只好自己追问。“小姐,这确实是那位先生送您的。”服务生放下酒,已经动手撬开。“这是什么年份的?”薛云烬突然开口。“1919年的,价格不菲。”“那麻烦你替我送一份法式糕点给那位先生,再捎带一句:‘感谢他如此慷慨,不妨添上一客点心,解解馋。’记住,要一字不漏的转达给他。”他将几张钞票丢进服务生的银托盘中,很礼貌的冲那位仁兄举起酒杯,先干为敬。段思绮琢磨了半天,忍不住问:“你干吗要接受人家的酒呢?我们又不认识。”“难得有人对我的女朋友这么中意,我应该觉得很荣幸才是。来,我敬你一杯。”他举起杯,和她重重碰了一下。酒杯的碰撞似乎并不和谐,段思绮总觉得这杯酒有些道不出的怪。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品尝吧。 片刻功夫,服务生又回来了。他给薛云烬带来了一张字条,说是那位客人离开前要转交给他的。并且还有一句话: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可惜!话一带到,那位服务生也觉得不雅,难为情的低垂着脑瓜。薛云烬若无其事的笑了笑,照样打赏尽职的服务生。他缓缓展开手指长的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串数字:13、250、78、1。横看竖看,都像各种方言骂人的俚语,可是薛云烬要的便是这些看起来很不友善的数字。 在特工组织里,有一份内部高级成员才能看懂的各城市地图。这些地图不是用图案标示,而是用坐标。当要约定某个地点时,只需得到对方提供的坐标代码,便可以从地图上找出它对应的城镇地点。这属于高级头目联络的特殊方式。头先送那瓶1919年葡萄酒的男人,已经向薛云烬表露了身份。1919便是双十的意思,而他所在桌台是七号。在南京有一位代号二十七的特工,他是专门替特工头领探风和接头的人。同样薛云烬也送去一句话,那句话含着两个谐音:天蟾。不过二十七号最后骂他的那句,薛云烬知道这是真的在骂他。毕竟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是针锋相对的“冤家”。碍于形式,哪怕他们熟得都穿过一条裤子,可在每次接头时都必须遵守特定的联络方式。 第二天,薛云烬向段思绮提议去郊区一座久负盛名的道观拜神。本来段思绮还满心欢喜,谁知一到观内他便哄着要她先去玉皇殿求签,帮忙算算两人今年的流程,好像有意支开她一般。段思绮虽有些疑问,只好憋在心里,仍是诚心诚意跪拜在玉皇大帝的神像前。 绕过人头攒动的三清殿,薛云烬踏入相对清净点的侧殿,在关二爷神像前停住。零星散客,偶尔在堂前走动,拜完即走。一转眼,殿中只剩他和另位香客。薛云烬瞟了眼一旁虔诚礼拜的老汉,绕到距离他最近的神台前,欲从木筒里抽出三炷香。“拜见神灵,怎可不除帽?想必是忘了。”老汉依旧对神参拜,嘴里随便抛出一句。“哦,那真是冒犯了!多谢提醒。”薛云烬来时一直戴着帽子,这会忙将帽子搁在蒲团旁边,整衫叩拜。 老年香客三拜完毕,不急于起身,继续跪在蒲团上合眼默念:“你如今行事越发谨慎了,知道利用女人来做幌子,免得被人瞧出破绽。怎么联盟书的事情却办得那么窝囊?”“这次是我失职。没有及早发现组织内部的奸细,才会被他有机会盗走联盟书。不过据刚收到的消息,此人已在被擒获之前畏罪身亡,联盟书应该还没有出武汉市。”“这样最好。要知道委员长可不想看到这东西落入汪精卫等人的手里。”老汉缓缓张开眼,起身移到神台前。“恕学生愚钝,这份名单真有那么大的用处?”薛云烬问道。老汉冷笑:“不过一张纸而已。但是上面有些人的签名,而这些人如今都富贵了,怕死得很。要知道签署这个联盟书的时候,可是想着帮孙中山来对付军阀的。万一这点旧帐被人翻了出来,你说那些个军阀会放过他们?如果有人利用这个联盟书来跟这群人谈条件,他们当然愿意出钱出力抹了这笔帐。正因此,蒋委员长才不希望这个联盟书落入汪精卫手里。他现在失势了,免得他逮到机会就往上蹿。”薛云烬颌首,也离了蒲团,抽出台前三炷香,对着烛火点燃。掌一拂过,香头立刻释出三缕轻烟,长扬升天。这烟便载着凡人俗事诸多鬼胎妄想,直达天庭,上告神明。 “训练营的事情办得如何?蒋委员长如今被桂系的人弹劾下了位,为了辅佐他早日夺回政权,我们特工处务必要做到全国上下情报无我等不晓。只有这样,即便蒋委员长不入主南京政府,也一样能操纵实权。”老汉微闭起眼,仿似禁不起丁点烟熏,香举得远远的。“请老师宽心,计划进展顺利。我已暗中从组织出资的学校里挑了数十名待定人选,只等最后的抉择。另外派往凉山的段祈樊如今深得猛爷信任,鸦片的供给更比先前充足,资金筹备方面也不成问题。”“别太辛苦了。如今组织上要耗费大量的资金,没办法次次都给武汉分点拨款。现在靠你一个人筹措特工学校和日常的情报费,着实吃力得很,我也明白。不过这人可靠吗?此事非同小可,我可容不得半点败绩。”老汉有些不放心。薛云烬忙接话,让他定心:“凡事我都会两手准备。如果他有异心,我自有对策。一旦有任何情况,我都会如实向您汇报。您是提拔我的恩师,这点我一直铭记于心。”“好,好,难得你还有心记着,不枉我向委员长一再推荐你。有朝一日我这位置非你莫属。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办好一件事。” “请老师指示。” “秋颜已经替你捏造好身份,在武汉也无人质疑你在南京的家世。当初我安排她进杜府做三姨太,无非是怀疑杜老爷和个别地下组织有勾结,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好在从他身上哄来不少钱银。如今武汉的事情都在预料之中,秋颜这个棋子是不必再用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她越来越像个姨太太了么?”女人一旦俗化,享受惯了,便不再谨记什么原则和任务;只贪眼下的风光,受不起半点引诱。老汉担心的,便是一个‘变’字。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不过她目前还有些作用。倘若她日后有背叛组织的形迹,或者不再有利用的价值,我一定会做得干干净净。” “你办事我一向比对其他人更放心。对了,跟你一起来的女人就是段祈樊的妹妹段思绮吧?” “是。”薛云烬没料到老师会单独问起她,强烈的预感告诉他--段思绮难保了。“知道我右手为什么一直无法举枪吗?”老汉抬起右腕,用一种鉴赏珍宝的眼神,“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尊称为‘神枪手’,靠的便是这只手。当时人人都羡慕我有一只如此神奇的右手,从未偏过一次。”陡然间他脸色大变,每个摺起的面纹中,都似乎紧夹着一股怨恨。“可是在多年前的一天我遭朋友暗算,导致它如今变成拿个酒杯都会发抖的蠢物!神枪手开不了枪,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羞辱吗?”“那人……是不是段思绮的伯父?广州兵变,他活了下来。”薛云烬低垂着头,虽然很想以猜测的口吻回答。可是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老师。 老汉缓缓平复的情绪,已确凿无疑:“不错!所以这种人哪怕死上千遍,也不足以弥补他的过错!既然一场朋友,我总不能不照应一下他的侄女。反正她堂哥已经是我们的棋子,训练营也正好缺少大量优秀的女特工。我想在你的调教下,她一定不弱于人。”见薛云烬没有吭声,他语气刻意变得尖锐:“云烬,你还记得当初进入组织时,我告诫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绝对服从上级。即便是死。”薛云烬毫不迟疑,在他回答这句话时已经表明了态度。而他的答案,老师很是满意。“那老师在此,恭祝你--马到功成!” 这时殿里进来几名参拜的香客,他们的交谈就此中断。两人默契的向关二爷鞠躬,一如平常信徒,一拜,二拜,三拜。然后又同时将三炷香插入小香鼎中,最后再一记深躬,各走各路。 第30章 出殿前,薛云烬又回首望了一眼未曾正经拜过的关二爷。神台上受了他香火的关公一身正气,仪态威严;手持七星偃月刀,怒向奸雄妖魔。只要胆敢冒犯,不论魔道鬼域,定不轻饶!偏这世俗常人满肚鬼胎,丑恶嘴脸,卑鄙勾当,竟是连神明也束手无策。斩不断,除不了,只作壁上观。可叹这满天神佛竟成各人自我宽慰的私物,连苦者口中津津乐道的因果报应皆抛褚脑后。从此天下再无朗朗乾坤,唯有桌下--万千丑态,不堪入目! 原来他,也不外如是。 №含冤莫白——生死一线(上) 好些天,段思绮都是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渡过。 早上醒来一个人看着日出,计算对面杂货铺今天招揽了多少位客人;晚上依然一个人看日落,猜想前两天被地保驱赶的卖艺者还会不会出现。偶尔--只有偶尔的半夜,她的房门才不仅仅是为送饭的伙计而开。不是没想过出去走动,至少不枉来一趟首府。可每当她拿定主意要出门时,脚总会不知不觉的缩回来。不为别的,就怕薛云烬突然回来没有看见她。虽然次次他都几乎是半夜才来。 枯燥乏味的等待到了段思绮的眼中,似乎不再是坐立不安的忐忑。就算薛云烬有时一天都不曾出现,她也劝自己再等等。七天中,他们相聚不足三日。薛云烬为此向她道过几次歉,她嘴上说不在意,遗憾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分外明显。或者薛云烬若即若离的疏远促使她更加寝食难安。 在回武汉的一个夜里,她从梦里惊醒,没有看见他。急得衣冠不整的跑出船舱去找,最后在甲板上看见了他。正当她想靠过去,怎知他突然一转身,将她的手大力推开。那一霎,他的表情生冷得仿佛并不认识她。尽管事后他解释并不知是她,所以才会紧张过头。可她有预感,他们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今天换我看你走。”到达武汉已是傍晚,薛云烬送她到裁缝铺门口。往常这时候都是段思绮目送他离开。今天的反常着实令她心里发慌,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顺从地背过身去。“思绮,”他忽然走上前,摊开掌,“再给我写十个‘绮’吧?免得我记不住。”“行!”她扬起下颚,笑了笑:“除非你伸出另外一只手。”薛云烬最不善讨价还价,只得妥协的将右手伸过去,任凭她做主。段思绮一笑,低下头一字一画写得很用心。比起那次,这回的字写得更大、也更工整。“写好了!”她最后一笔用指甲重重勾画。可惜他的手掌太厚实,一点红印也留不住。 薛云烬收回掌,反复看了看,心里竟似有些发苦。忍不住对着她单薄的背影,轻轻道了一句:“别回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她定住,不再回头:“云烬,从南京到现在,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个问题,薛云烬多少有些意外,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却低估了女人天生的直觉。给不出答案,他缄默以对。“明天见!”她不知此时此刻薛云烬是以何种心态看待她,她唯有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好几次她很想回头瞧一眼,薛云烬是不是还在。但她宁可在门口傻杵着,也不敢回头。 “再见,思绮。”这句话薛云烬好像酝酿了许久,以至于复杂得让人不得不反复回味,推敲;生怕不经意地一眨,便错过了字里行间所深藏的玄机。可能明天,他们还会再见,一如既往…… 薛云烬一走,段思绮心里原是很寂寞的。偏在这个时候店里接了几单大生意,忙活了几天,老板都夸赞道:“思绮,你这针线活大有长进,没之前缝得那么疏散了。”“那是老板您教得好!”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李老板又从内屋拿出几件半成品搁在桌上,指着个别衔接处,“思绮啊,这些地方缝制的时候可得仔细点。错了半点穿起来,不是胳膊不对称,就是长短不一。你可得仔细了。午饭前做好,挑作工最好的那件给青龙巷的沈先生家送去。”“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段思绮丢开手头的活计,挑一件先动手试试。午饭前挑了一件给李老板过目,得到认可,她便包好赶去沈家。 青龙巷在武昌南堤湖一带。由于街道狭窄,路面又许多碎石子和泥坑,走路得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崴了脚。有个推板车的男人故意抢道,本来路就窄,他这风风火火的一冲,把段思绮都给挤到墙角,就差脸贴上去了。临街一户老太太正巧端盆子出来,没留神把脏水泼了那男人一身,只听见那男人抹把脸,粗声粗气地骂:“个板板娘的!老子是你屋里的茅坑?拉瓜水(武汉话脏水的意思)都往我这里倒的!”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回了句:“又不是喂尿你喝,你号丧!”街坊们听到有人骂街连忙从家里冒出头,有些个干脆端着饭碗蹲在门口看,也有常做和事佬的便和和气气兜着满脸的老褶子,拍拍推车男人的肩膀劝道:“算了算了。” 段思绮绕过是非地,多少有点幸灾乐祸。若不是那男人抢了道,她恐怕也在劫难逃。提起裤脚,她小心翼翼跨过泥泞的小路,挨着墙根往前走。九转十八弯总算绕进了青龙巷。问了几个街坊,她找到了沈先生的家。原来他不是本地人,刚搬来不过数月,住在这里唯一的小楼房里,二楼最顶头的那间就是他租的。 “沈先生!沈先生你在家吗?”段思绮先喊了几声,见没动静,她又轻轻叩门。还是没人应答。她重重拍门板,若是睡熟了也该被吵醒了。“你找沈先生?”一个男人忽然从后面走过来。中等身材,年纪三十上下,一身青色的长褂子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你找他什么事?”他的盘问不甚友善,一双浮肿的小眼睛盯得段思绮浑身不自在。她也扬起脸,反问:“你是沈先生?” “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嘴巴还挺刁的!”他猛地拽住段思绮胳膊,抢走她夹在腋下的油纸包,一扬:“这是你的?”“还给我!”她抡起拳头,呼喊起来:“有人抢东西!有人抢东西!”那男人压根不怕她诈唬,只顾撕开油纸翻查里面的新长衫。见无所获,干脆将衣服撕烂,结果还真有发现。他扯下夹层里一片巴掌大小的薄布条,狠力扇到段思绮面上。段思绮躲避不及,眼睛被布条刮得又红又痛,好半天都睁不开。平白遇到这种蛮横无理的流氓,她满腔的怨愤不知如何发泄,一边捂着还胀痛的眼睛,一边拳脚相向,“欺负女人,让你欺负女人!”“去你妈的!”男人毛躁地一脚踹开她,不解气的又补上几脚。隔壁有人见事情闹大了方探出头,喝止他的暴行:“干什么呢!打老婆也别在这里打!”“滚进屋里去!再废话连你一块拉牢里凉快!”男人这么一凶,对方立刻缩回脖子,唯恐慢半拍会被阉割似的,萌生的丁点侠气也随之胎死腹中。“妈的!没死就给老子滚起来!”男人最后一脚踢开了段思绮的额头,也将她踢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炼狱。 萧云成刚当班就瞧见黑子绑着一个女犯人,骂骂咧咧的走进来。那女人额头还在流血,应该没少被黑子教训。可即使这样她仍不肯配合,逮着机会就想逃跑,结果自然又是拳脚伺候。 “行了!过完手瘾就够了,这是女人,经不起你的铁拳头。”萧云成抬起下颚,示意黑子将犯人带过来。直到她的脑袋按在了他桌上,萧云成才算认出来:“怎么又是她?”黑子傻了眼,拨开她的头发凑近细瞅,“眼熟?相好的?”“去你娘的!这个女人的哥哥杀了万三思,后来又目睹小金堂老二被杀,偏巧都是我作的笔录,所以有些印象。”“原来这么回事!看来这女人还挺有些能耐,两件大案都让她赶上了!”黑子直起腰,撩起她的裙角去擦手上沾到的血渍。却不想她还有力气反抗。 “她犯了什么事?”萧云成拽住又准备动粗的黑子,看不惯他打女人。黑子收回手,悻悻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去青龙巷抓乱党,晚了一步,那个姓沈的被人做掉了。本来以为没戏了,没想到拣到一条小鱼。喏,他们就是靠这个传递消息的。”黑子把写有情报的布条和长衫一起丢在桌上。萧云成一看衣料,什么都明白了。他缓了一口气,觉得这女人还挺倔,这样打她都没哭一下。“你还是把其他人都供出来吧,否则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段思绮没由来多了一份力量。虽然脖子被摇头的动作牵扯得一阵阵生疼,甚至连是否摇过头她都感觉不出来。即便如此她仍是打起精神,含着血的嘴唇清晰的迸出三个字:“我没罪!”“死到临头还狡辩?!这些衣服难道不是你的!”黑子将证物砸到她面上。纷纷扬扬的碎布迅速在她身上织下一个网,将她套牢。她不知道如何向人解释,因为这件衣服确实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所谓的‘罪证’,她真的毫不知情。 “长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冤啊!”又一个喊冤的进来了。恰恰是段思绮心里正想的李老板。只见他全然没有往日慢条斯理的从容,进门便哭丧着脸,连爬带滚地扑到萧云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比死了爹妈还要悲痛欲绝:“长官!我冤啊!我本本分分一个老实人,街坊邻里有目共睹。就算现在随便找个人来问问,都可以证明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我和那些个亡命之徒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怎么可能和他们狼狈为奸!我真是冤啊!”李老板撕心裂肺的哭诉,只差没以死明志。瞥见段思绮也在场,霎时疯了似的冲过去,恨不得将她一口吃进肚子里。 第31章 “段思绮!你可把我给坑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啊!当初你被杜府赶出来是我收留了你,给你一口饭吃。我好心对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可你不能忘恩负义背地里捅我一刀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何曾亏待过你?你不能这样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啊!我可被你害苦了!我被你害苦了!”他拼命摇晃着段思绮,似乎想从她身体里摇出一点良知,好让她不要再为非作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比谁都渴望知道真相,也比任何人都冤枉。可李老板被她这句辩白激怒了,他痛恨她时至今日还要狡辩:“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还要坑害多少人才够啊!难道要我一家大小都赔你偿命不成?你跟乱党们厮混早就应该知道有今天,可你不能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替你们造反的擦屁股啊!我们该应的不成?你要寻死也别拖上我啊!算我求求你行不行?”李老板扑通跪下,“我给你跪下作揖了,求求您说出实话,饶了我一家大小吧!” 他的头磕得很响,响得犹如小鬼手中的催魂铃,每磕一下,段思绮就觉得三魂七魄被震走一个,很快便尸骨无存。这种错觉让她神经质的以为,她或许真的做过什么,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所以她非常努力的回想,迫不及待的回忆每一个不曾留意的细节。但是她真的记不起,她曾几何时成为乱党的一分子。她是冤枉的,她才是冤枉的!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她是乱党? “我不是乱党!我不是乱党--我是被人陷害--我是冤枉的--”憋了许久的冤屈终于痛痛快快的嘶喊出来。可巡捕们不容犯人有半个‘冤’字在衙门里冒头,他们用毒打封堵她的嘴,让她兑着自己的血将自己的冤活吞下去;流进胃里,在充满酸液的混浊中渐渐沉淀发霉,直至溶解。然后,便有许许多多病入膏肓的人等着分食她的血馒头,嘴里还要咒她死有余辜。可她分明是冤枉的啊! “我是冤枉的--”尖锐的一声大叫,她的嗓子破了。陡然的失声让她生出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要被他们抓去枪毙了?不然那个打她最凶的巡捕怎么没有再给她一脚,反而是让其他人将她硬拖出去?为什么要拖她出去,还没审完呀!她发狂的抓着巡捕的胳膊,拼尽全力抵触他们对她不公正的定罪。一股求生的渴望让她淡忘了之前疼得死去活来的伤痛,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抱住审讯室的大门,两只脚也塞进门缝里,就算被气急败坏的巡捕拳打脚踢,甚至用关门的方式来夹她的脚踝,她仍是抱住门板,抱住她唯一的希望。她不能出去--出去会被枪毙!母亲还等着她回去,云烬还等着她回去,她不能死!要死也要死在他们眼前! 而她的歇斯底里怔住了萧云成,怔住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黑子。他打她的时候,她柔弱得像只绵羊,连反抗的力气都轻得可笑。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一次比一次打得更狠。此刻她居然眨眼从文弱转向癫狂,只为了向人表明她是无辜的?人,都会有恻隐之心,可这里是巡捕房。 “傻愣着干什么!快把她带走!”最终,萧云成掰开了她紧紧抓住门板的手,上面留着一排划痕,似乎还有红色的东西渗在里面。在关上门的一霎,他忽然发现原来她眼里是有泪的。但并非哀怨的乞求,而是一种干干净净的请求,不掺杂任何虚伪的卖乖。她是在请他--给她一个申诉的机会。哪怕,只半秒。可惜,他必须回绝她的请求。连半秒他都不能给。李老板埋着头,不敢再看下去,毕竟心里实在有愧。可他也是逼不得已才会冤枉她。忙从衣下掏出一个绸布袋,毕恭毕敬的捧到萧云成和黑子面前,依旧哭哭啼啼一通令人不厌其烦。最后他也被轰了出去,钱留了下来。 “李老板这人就销了吧,一看就是吃了哑巴亏的。”黑子数完银元,将萧云成的那份递过去。萧云成没接,只说:“分给其他的兄弟吧,我出去一下。”有个人,必须得他去找。因为他还想见识一下,这个人的心为何不是肉做的。 №含冤莫白——生死一线(下) 薛云烬没想到萧云成会来。由于下午秘书办的人都扯由头早退了,所以办公室就他们两个。不过谁也没有先开口,都等着对方发问。隔壁有个部门的同事跑过来借茶叶,瞧个巡捕杵在这里,镜片后的黄豆眼立冒精光,探风性质的问他:“巡捕房的怎么来咱们市政府纳凉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薛秘书惹上官非了吧?”“是你娘的头!老子路过不可以呀!喝你的茶!”萧云成最烦女人唠叨,没想到有的男人更烦。“不可理喻!蛮夷!”借茶叶的同志自讨没趣,灰溜溜的退了出去。萧云成头一偏,说:“请问薛副秘书长是想在这里谈?还是换个地?”“既然不是谈公事,就附近的茶楼吧。”薛云烬疲倦的捏了捏鼻梁,随手合上还未完成的报告,起身带路。 市政府旁边有个老字号的茶楼,价位比普通茶馆要贵上一半,但这和品质是划等号的。薛云烬挑这里除了贪近,也因为他是这里的熟客。只要他露脸,老板一定会安排最舒适最雅静的贵宾间给他。如果他不摇铃,绝没有半个人会出现在他四围。人刚落座,东西却已经摆齐,全是他每次必点的。“这是老板特意为我留的雀舌,你尝尝。”薛云烬将小茶杯搁在萧云成手边,他习惯自己泡茶,所以这套茶具是他专用的。萧云成没他懂得享受,啜了一小口,感觉和大碗茶没区别,都离不了苦味。而且麻将大小的酒杯,吸口气就喝完了,可他嗓子眼还干得冒烟。“行了,言归正传,老沈这件事是不是你指示的?”“清理门户,有什么不对?”薛云烬将茶杯举至嘴边,慢慢吹凉,第一口才为品。萧云成哪里懂这些,直接将大茶壶里泡茶用的开水倒满一碗,丢点茶叶了事。这么大口喝,他舒坦。“他背叛组织跟地下党搅和一起是他活该,可那个叫段思绮的也活该?” 薛云烬又续了一杯,不紧不慢地说:“她这么快就到了?”“你还真他娘的沉得住气!怪不得我们这么些人中老头子唯独喜欢你!”老头子是当初操训他和薛云烬的长官,后半他们进入组织也是老头子安排的。“你该不会专程来告诉我,你有多嫉妒我吧?”薛云烬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娘的!老子难道是来瞻仰你遗容的?不过你风流账虽然多,还没一次下手这么狠的!女人不欢喜玩甩开就是,犯得着下死手吗?”萧云成对他的烂账耳熟能详,可从没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女人,“现在你打算怎么收场?” “老头子要她入训练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薛云烬只顾品茶,除了茶,一切都与他无关。“老头子他老糊涂了?”萧云成愕然,正想问薛云烬,却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入了神。“你看什么呢!” “看字。” “唬谁呢!什么狗屁都没有!” “是没有,可我就是能看见。”猛然收紧拳头,这样,他看不见了。 萧云成以为他存心拖延时间,又催促一遍:“你他妈的说到底想怎么办呀!”“你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别问我!”薛云烬终于被问烦了,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害得正想喝茶的萧云成把嘴巴也烫着了。“疯了?干吗去!”“睡觉!”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只剩睡觉。再不睡,他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为连续通宵赌博而疲劳暴毙的特工。 临下楼时,他忽然转过身冲萧云成喊了一句。就这一句,惊得萧云成差点连人带大碗茶一起从楼上滚下来。因为薛云烬说:“茶楼的旧账你清!” 男狱卒在向段思绮‘介绍’时说:“牢房有三宝,虱子、老鼠、跳蚤。” 饿极了的老鼠会在半夜鬼鬼祟祟的探出脑门,趁人恍惚入睡之际啃噬犯人的脚丫子。而那些乔装成老鼠姘头的令人憎恶的跳蚤虱子们则悄悄呐喊助威,来往奔波于各人的裤裆胳肢窝处,痒得人时常可以把皮肉抓烂。曾经就有个糊涂犯人一觉醒来不见了一只大脚趾,摸出一瘫血才惊吓得直喊爹娘。段思绮只当这是危言耸听,狱卒倒很厚道的一指走道旁的一间牢房--那个抱着囚柱傻笑的干瘪男人,正是狱卒们茶余饭后调侃的那个被啃掉脚趾的倒霉蛋。狱卒撇了撇嘴,回头告诫她:“晚上记得千万得抱着脚睡,否则跟他一样。哈哈哈哈……”听到的狱卒们哄然大笑,一些犯人也跟着咧嘴,紧盯段思绮的同时,喉部还合并着吞咽的声响。“都他妈的把裤裆捆紧一点!见个女人就发慌!”狱卒手中的棍子极具威严,摄得四周还想偷拽段思绮裤脚的牢犯们败兴缩回手,露出一口黄牙不停呵呵笑。 好容易到了女子监狱,男狱卒将她交给一张满脸横肉的女牢头。环顾四周,这里的情况不比头先好多少。安排给她的牢房已经住了三个人,稻草多的,干燥点的地方全被人占了。不是好的地方,也被人占了。女狱卒进去对着年长的女犯人踢了一脚,喝道:“进去点!眼睛瞎了!”随手把段思绮一拽,“你就呆那儿,别没事给我们找碴!”门一锁,她算是在这间透着酸臭味的牢房定了居。为了表明和其他犯人不同,她刻意避她们远远地,无论那三个女人如何盘问,她都不理不睬。她是无罪的,她们是有罪的,不能混为一谈! 夜半一直没处理过的额头又开始发胀,疼得她在潮湿的泥地上翻来覆去。可每转一次身,原先被毒打的痛患便随之作威作福。逼得她坐不是,睡也不是。 第32章 只好靠在牢柱边,轻轻揉着淤伤分散注意力。只不过最令她更难受的,还是那些解不开的结!出事到现在,她急切想见到的人至今都未露面。巡捕房应该早派人通知的,可为何母亲一直没来看她一眼?云烬,云烬也没来。从来落难时刻他总是第一个站在她身旁,陪着她挺过来。如今这个她以为必然会赶来的人,迟迟未见。莫非他真不知道她锒铛入狱,被人屈打成招吗?否则他们怎么都不来瞧瞧她?不来救救她?难道,他们一无所知,毫不知情?又或者巡捕房的官老爷们一时偷懒,所以没有及时联络?不然他们一定会来救她,替她伸冤的。 万一他们依然蒙在鼓里,巡捕房的人也故意拖延,好拿她随便顶罪就此结案,那她岂不是……想到这层厉害,段思绮浑身上下的伤痛好像顷刻间全部消失殆尽,脑子里疯狂闪过许许多多使她局促不安,倍加恐慌的画面。只要她在监狱里多呆一天,就离死亡更进一步!或许他们把她关在这里的用意就是等着榨干她的期限,直到把她耗死在牢里,就好比那个被啃掉脚趾的犯人。这种可怕的构思刺激了本想在牢里安分守己沉冤待雪的段思绮,她骤然站起身,拼命拍打着牢门:“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牢门被摇得哐哐作响,被吵醒的女犯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嘟囔着嘴迷迷糊糊骂了一句,继续倒头睡。而狱卒守夜最烦的就是犯人闹事。美梦破碎的女狱卒晦气的抹掉嘴边涎水,打开牢门,左右开弓先赏了段思绮几巴掌:“造反了!刚来姑奶奶地盘就不安生!贱骨头!破烂货!小婊子!”她边骂边打,越打越来气,越气越骂。本来段思绮的衣服就单薄,被狱卒这么生拉硬拽,盘扣也扯掉好几粒。实在憋不出冤屈,她也生出一股硬气,竟敢推开蛮横无理的女狱卒大喊道:“我又没有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不能喊冤!就算你要打我,也得有个道理!”“呸!进来牢里的有几个干净?婊子养的才有脸说自己清白!”女狱卒发狠的抓过段思绮的头发,粗暴的往门上砸。动静大了其他的犯人们也睡不着了,都眯着眼偷偷看戏。 可怜段思绮被这么一撞,额头才止血的旧口子又炸开。血欢腾的流进她眼里,把周遭万物全染成一片刺目的艳红。霎时间,她仿佛什么知觉都快丧失了。恍恍惚惚之际,她想到的不是个人生死,竟是一个薛云烬。想到最后一次和他道别,她在他手心足足写了二十个‘绮’。又想起他临走前向她道了一句“再见,思绮。”现在回想起来,究竟那句“再见”是还能再见,还是再也不见?她居然答不上来。终究是她曲解了?抑或是大家都误会了?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幕,是否会一如既往的挡在她面前,替她受过?想到此,她又活了过来。 “我要……我要见我的家人。”她低声下气乞求。女狱卒冷笑,不依不饶地发难:“想见家里人?你有那个闲钱吗?就你这副穷酸相还想指望谁?”“有人可以给我作保。他,他在市政府工作,叫薛云烬。他一定会,会担保我的。一定会……”段思绮一再重复,笃信薛云烬会来救她。“他是你什么人?真是市政府干事的?”女狱卒软了下来。“你可以向巡捕房求证,他曾经就替我担保过。”“哼,就你这罪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就等着吃莲蓬子,早死早超生!”女狱卒半信半疑,终归饶了她。可待她大发慈悲的一松手,段思绮整个人便像一堆死肉瘫倒在地。这下,她是真的昏厥过去。 最近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前日起就没有停过。牢房墙壁上的几处苔藓趁着几天好时光,一路从顶端蜿蜒直下--不经意间,整片墙被沉郁的青色占据半边。苔藓特有的腐霉气掺杂在不知隔了几夜的尿骚味中,令人反射性的作呕。段思绮蜷缩墙角,窗棂上冷雨四溅,令这个潮暗的鬼地方更加阴冷不堪。 她喝口气,固执的坚守着她仅剩的营地。倘若她移开了,这唯一一块稍好的床铺难保不会变成那三个女犯尿急时的新‘茅房’。女犯们以为她睡着,三人默契围成一团交头接耳。正聊着见女牢头在巡房,那名年长的女犯连忙窜到牢门前,殷勤地问候:“杨姐,今天又赢了钱吧?我远远就瞅您一脸喜气!”“算你这话拍到点上!手气倒还真不错。”女牢头得意地拍拍腰,心情大好。“呵呵,我早说杨姐您为人好,老天爷记着呢!”她朝牢头另一端努了努嘴,探口风:“杨姐,那女人是不是真有男人在市政府,怎还不见保她出去?”提到这个,女牢头厌嫌的啐了一口,高声叫骂:“我都说这个贱货的话信不得,其他姐妹硬是怪我有好处不晓得捞!结果怎么样?”“怎么样?!”“巡捕房的人倒怪我们头上,说什么耗费警力。还说此人出差至今未归,拿什么去给那贱货作保啊?你说是不是撞到鬼,白白受顿窝囊气!”女牢头还没唠叨够,突然有人冲到她面前把她拉住。还好女牢头是站在牢门外和这群犯人闲侃,否则被人这么一抓,还不把她给拽倒了。 “没事装什么疯!松手!”女牢头扬起木棍,重重打在那双手上。但是段思绮偏不松:“你说,你刚才说,找不到他的人?他出差了?是不是?”“难道我吃多了没事干,编个谎让你继续蹲这里耗米粮啊!人家早先就出差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会的!他才从南京回来,怎么可能又出差呢?你们究竟有没有找他啊!”段思绮死死抓住女牢头,怎么打也不放。女牢头没碰过这么不知好歹的,气得瞪向那三名女犯:“瞎了!还不把她给我拖走!!帮忙啊!”几个人手忙脚乱冲过去,对着段思绮又是抓衣服又是抓头发,好半天才把女牢头右边胳膊给解救出来。牢头撩起袖子细看,膀子上青红一片,顿时挥舞木棍恨不得将段思绮挫骨扬灰:“这个小贱货,力气还真不小!不想活了!” 早已看段思绮不顺眼的女犯们也来了劲头,纷纷代女牢头不平。“连杨姐都敢得罪,打死活该!”有个干脆骑在段思绮身上,一掌下去,她半边脸都肿了。即便如此,段思绮仍是不服:“你们只会屈打成招!我死也不服!我要见我家人,我要见我妈妈!”“少不要脸了!巡捕房的早就去过你家了,别说你老娘了,连个耗子都见不着!根本就是个空屋!”“你说什么……”段思绮愣住了。女牢头这番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将她赖以生存的信念于弹指间灰飞烟灭。“装糊涂?”女牢头讥诮她,极尽嘲讽:“你所谓的男人,所谓的老娘,全是你凭空捏造!若是说那男人曾经和你有交情,如今翻脸不认人干脆来个出差,倒有可能。可要说连你母亲也一并没了人影,要么就是你说谎,要么就是连你母亲都嫌弃你,可见你这样的人不死也没用了。等着吧!牢里再抓几个乱党,就把你们一起解决,大家都省事!” 女牢头偏过身子,又喊:“你们几个过来!”一声令下,狐假虎威的女犯人也停罢手。“她要是再喊冤,你们听见一次就打一次!别让我见红就行!”此言一出,段思绮连申诉的权力也全部剥夺。母亲失踪,薛云烬出差,这些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两件事,偏偏又巧合的串在一起,在同一天摆在她面前。难道才几天的光景她和母亲都遭遇不测了?段思绮不敢想像,这个想法太可怕! 莫名的,她脑海里响起云烬说过的一句话:这些我早都安排过了,连你母亲那里我都已经托人照应,所以你就放心的走着一遭吧。曾经她以为这是云烬设想周到的体现,可如今反复斟酌,一股不可遏制的心寒油然而生。难道她在南京隐隐察觉的不妥,便是今天求救无门的先兆?不--云烬一定不会作出伤害她的事情!他可是她最信赖的人,也是她所爱的人!她必须相信他!只是在她默念要坚信的同时,泪水克制不住的涌出来。如果坚信不移的笃定有天变成一份强迫的信念,那么她是否应该有所保留?抑或,放弃? 然而从那天开始,牢里的人再也没有听见她喊过一次冤,她们都以为她被打怕了。其实她不过是在耐心地等,等过一个秋,等来了最终的判决。 民国十七年,夏至,段思绮处以枪决,三日不得敛尸。 № 第三卷·训练营 训练营内(一) 第三卷重生 以为死了,却还活着。活着的,却不是自己。如果可以,如果你还有颗悲悯的心,可不可以让我回到过去。哪怕没有你。 训练营(一) 民国十七年秋 武汉是个四季非常分明的城市。当然最闻名于世的,还属酷热的炎夏。那份火辣,可以令来过一次的人在往后的日子都念念不忘。历时三月的高温酷暑偃旗息鼓退下阵去,萧瑟清冷的秋天便早早登场。武汉的秋,也同样极具特色。 除了印象中的果实和金黄的稻香,秋天的夜凉爽得让人很精确的和其他两个季节断然隔开。那些透过窗棂吹拂在脸上的晚风,不似春时的过分阴柔,更迥异于夏的浮躁,清雅得令人不忍入眠。曾玖雅和一些女孩子们正是为了这场风迟迟不愿睡去,躺在床上彼此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几乎古今中外的话题都聊遍了,唯独身世谁也不敢提及。因为教官警告过:你们的身世等同于你们的命,泄漏出去,命也完了。所以她们在交谈时,都会很留心。 渐渐困乏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末,只剩曾玖雅和几个女孩没有睡着。而话题也从名著转向了一个人。 第33章 那个人的胆识令她们赞赏,不合群的孤僻也令她们好奇。“我晚上还高高兴兴找她说话,结果她正眼都不曾瞧我。你们有谁和她能聊上一句半句的吗?”曾玖雅问其他人,得到的答案均是摇头。“她从操场回来谁都不理,幸亏她最后还是通过考试,否则还不知道怎样。”一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女孩子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对了!”睡在曾玖雅对面,梳着羊角辨的女孩突然从床铺上坐起来,不断朝她们做手势,等大伙拢过来她才压低嗓门悄悄说:“灯没熄那会儿,我正好从她床前经过,猜我发现什么了!”“什么啊?别卖关子!”雀斑女孩不耐地撅嘴抗议。羊角辨揪她胳膊,对她的打岔颇为不满。“就数你心急!等我说完嘛!”牢骚完,她煞有其事地继续说:“我发现啊……她左手腕上有道一寸长的疤痕!以前我表姐寻短见那阵,手腕也有那么一道!”“你是说她自杀过啊?”曾玖雅愕然。其他闻得内幕的女孩子们同样一脸惊诧。羊角辨作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偷偷往另端一瞥,不知对方是否被吵醒。观察了半刻,确定那人还在睡,便放下心来。但她们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全被那人听进了耳朵里。不是毫无反应,而是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已然没有过去。只是被她们这番‘提醒’,她不自觉摸向那道愈合不过数月的伤疤。 三月前她何曾想过,她段思绮也有自寻短见的一天…… 死刑犯是不够资格入土为安的,就连乱葬岗也不配。这件事段思绮在行刑的前一晚才得知。中国人自古最重视的便是死后的安乐地,否则也不会有秦始皇大手笔的骊山陵墓。死无葬身之地,往往比一个‘死’字更让人惧怕。最坏的事都被她碰到了,还有什么更可怕? 于是乎枪响前的畏惧在段思绮看来,早已不值得恐慌。即便你再胆寒,子弹一样会钻进胸膛。面对死亡她变得坦然,反倒是对于死亡后的惨况,她忍不住担忧。听闻死囚的尸身是野狗最喜啖食的美味,皆因上天觉得罪恶滔天的囚犯不需要讲人道。不仅没了墓地,连留全尸都成了一种痴念。段思绮开始祈愿,饥饿的野狗们在对她尸身吞肉饮血之际,不忘体察她的冤屈,或许她也可瞑目了。 一声拖得长长的‘预备’,揭示着她死期将近。这时有人从背后用布带遮住她的眼睛,用宽慰的口吻对她说:“冤有头来债有主,黄泉自有鬼引路。万事皆休莫记怀,魂归阴曹早轮回。”不久连串枪响此起彼伏,段思绮随着犯人们一同倒下。然而等胸口的剧痛刺激她睁开眼时,却惊觉自己竟还在生。伤口虽疼痛难当,但她感觉得出子弹并没打进去。她好奇的环顾四周,所处的房间简陋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凳。最可怕的是,这间‘寒舍’令她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她最关心的不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是她为何能枪口余生,而是--这里的主人是谁! 一缕橘黄的灯光从门缝射进来,渐渐放大,一个男人的身影跃然眼前。昏暗的光线让段思绮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从他挺拔的身形上判断,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令她无比熟悉的人。他迎面走来,一身戎装衬得他英气十足,决不同于段思绮记忆中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而且记忆中那个人也不曾令她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眼前这人每走进一步,她都会心惊胆战,身子不住往床头缩。这一刻她认定,她是估摸错了。可随即论调便被彻底推翻,或许今时今日的冷漠,才是他。 “云……薛云烬,你终于肯见我了?”她抖得过于厉害,差点咬到舌头。尽管她已经极力控制情绪,但这天真来临了她却变得怯场,甚至期望这天永不来。可惜,躲不过去。灯一亮,一目了然。时隔一年,薛云烬终于来了,就站在她面前。 “我是来给你解答的,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吧?”他说得漫不经心。只因切肤之痛的,不是他。而他先发制人的坦白,熄灭了段思绮内心还未消失的辩护。这个辩护,她为他保存了整整一年。甚至面对死亡,她都不曾抛开。现在想来,坏就坏在她的抛不开。她扬起脸,战战兢兢:“我入狱和你……有没有关系?”薛云烬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是我指示的。”他坦白,可这种无情无义竟也毁了一个人。忍不住,段思绮终于大哭起来。这个答案她虽猜过,却并不想从他嘴里听到。而真相一旦显露一角,后面的往往更加不堪。“不仅如此,你母亲也是我安排转移的。在还不确定你是否会成为优秀的情报人员之前,她会过得比她以往的生活更好。而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段思绮这个人,你要时刻牢记。”他要她记住,同时也是在和自己撇清。因为她不再是那个在他掌心留下字的段思绮,而他从此以后也不再是那个给她依靠,陪她一路走来的薛云烬。 “为了这个,你就可以把我害到这步田地?”她悲愤的走到他面前,扬起手,却打不下去,“薛云烬,对我,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是否我落到这种境况,你良心就很安乐了?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在刑场上!”“我下了本钱在你身上,在没有获得回报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浪费分毫。”他寡情薄幸的答案,终于换来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抽泣的鼓动下,变得离奇亢长而嘈杂,并且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许久,哭声停止了。再抬起头时,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妈妈在哪里?我要见我妈妈。”“我只能向你保证她目前绝对安全,其它的你无权过问。鉴于你身体条件过差,这段时间要留在此休养。还有,我只给你一个晚上发泄,明天你若仍不服从管教,后果自负。”他依旧冷言冷语,仿佛眼前这个女子和他从未有过任何关系。这是他在一年的时间内,学得最快的一件事。 “薛云烬!你还是不是人!我要见我妈妈!”薛云烬的告诫将隐藏在段思绮心底的怒火彻底点燃。她推开挡在前面的他,不顾一切往门口冲,但门却从外面锁上了。“没有我发话,外面的守卫是不会开门的。接受现实才是你最好的出路。”薛云烬依床边坐下,被窝还是热的,而他却决定舍弃这份温暖。接受现实同样也是他最好的出路。摇头发笑,他掏出香烟在鼻前来回闻。见她悲愤交加的向他冲来,倒不介意再挨第二掌,这样反而落个轻松。 可惜段思绮已无力扬手,有的只剩满腔的压抑和愤慨:“薛云烬--你到底想我怎么样?!我已经被你害得没了身份,没了家,这还不够?如果你想逼死我,干吗不痛快些,为何还去救我?什么情报人员我干不了,也没这个志向!我现在只想见我妈妈!亏欠我的是你--凭什么付出代价的却是我!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薛云烬,你非得我生不如死么!”“你不够解恨对吧?”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柄手枪交给她。见她不肯接,便强行掰开她的手亲自示范:“拉开这里的保险,食指钩住扳机,对准目标,脑门好不好?要么心脏!”他拽着她颤抖的手从太阳穴移向胸膛,最终定在了心房处。怕她还不够清楚,他十分耐心的教导:“现在你只需双手握紧枪,食指轻轻一勾,子弹势必会打穿我的心脏。这个机会我只给你一次,所以机不可失。开枪吧!” 他一本正经的提示她,表情真诚得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这令段思绮莫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是真的在等她开这一枪。明知道她不可能办到,还要故意做给她看。他越是表现得坦然大方,她就越加倍的憎恨:“你太狡猾了!到了现在还要算计!”当理智全线瓦解,她忽然盲目的以为伤害自己,便是唯一可以惩罚他的方式。死,似乎成了她必然的出路。反正在世人眼中她是个已伏法的死囚,既然一无所有,她还拿什么苟活!如果活下去的代价便是继续被他利用,不如一死!掉转枪口,她瞄向自己。薛云烬眼明手快,及时夺过了枪,好像早料到有此一举。 “机会我给你了。明天开始,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他不愿意浪费时间与她纠缠,因他们之间只论成败,没有输赢。或许离开这里是他认为最理智的选择。可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动。回头一看,段思绮竟然跪坐在地,她割腕了。如果不立刻救治,失血过多造成最大的后果便是死亡。可他却总能在这种争分夺秒的危急时刻,保持着一贯的冷静。这种沉着,近乎残酷。 望着那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他连感慨都显得异常平缓:“我只想问你一句:为我这样的人而死,值得吗?你既然连死的决心都有了,为何不好好活给我看?你不是想知道我对你可曾有过愧疚,我现在坦白告诉你:如果你死了,对我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样的我,你真觉得还有死的必要吗?要是你仍然打算一死了之,我成全你。”不言而喻,他不会横加干涉她的生死。如果一个人不愿活着,勉强保住命根本毫无意义。所以摆在段思绮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活着,要么死去。薛云烬有句话说得不错:为我这样的人而死,值得吗?她很清楚,不值得。倘若她今天真死了,他也不会难过,更不会有所谓的愧疚。只有活得比他更好,才是对他最大的回击。 薛云烬,以后你再也伤害不了我,因为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哪怕我什么都不如你,至少我还有家人。而你除了没完没了的算计,便一无所有。所以,我一定会活得比你更好! 第34章 望着腕上这道带着诅咒的伤疤,她反复告诫自己。 №训练营内(二) 天蒙蒙亮,操场处便响起一阵阵哨声。 不消片刻,女学员们匆匆跑到操场站好,有些连衣裳都没穿齐整,更遑论梳洗了。大家伙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前来视察的薛云烬和邝教官相当不满。 薛云烬今天其实不必亲自督察,但想到是正式集训的第一天,还是到场比较好。瞅见有个扎着羊角辨的女孩不住打哈欠,他特意她请出来:“昨天没睡好是吗?”“没……没有!”羊角辫被他单独叫出来,魂都吓飞了。本该摇头的,却变成了点头。 “还想睡吗?” “呃……”羊角辨打量教官的表情似乎并不严肃,而且语态也挺平和,便老老实实点头。“想……” “好,你过去那边坐一下。”薛云烬头一偏,羊角辫乖乖走向他所指的地方。这时监督员搬来一张靠椅,在薛云烬的默许下,羊角辫真坐了下来。他再问:“还有想睡觉的吗?可以站出来网。”看见羊角辫舒舒服服坐椅上享受,有几个女孩子也动了心思,自告奋勇的站到羊角辫旁边。果然,又有几张凳子是给她们的。底下一片窃窃私语,既有好奇的也有看热闹的,不再像前一天那么恐惧。 “还有没有?”薛云烬最后问。马上又有几个学员回应他,纷纷坐在给她们准备的椅上。薛云烬扫视了一圈眼前这只稀稀落落的队伍,训道:“你们作为最有潜力的情报人员,光有智力是远远不够的,强健的体魄也是你们应该具备的。因为在往后的任务中,你们会遇到许多必须靠体力去解决的挑战。从现在开始,每天早上五点你们绕场跑至七点,可以慢跑,但不允许任何理由的拒跑。” 正当有人暗呼不公,薛云烬脸色忽然大变,厉声喝道:“把在座几位学员的铺盖全部拿到这里来。既然你们如此渴睡,休息五分钟后,各自背上自己的铺盖和她们一起训练,并额外追加一小时。谁多说一句话,再加一小时!”见状,邝教官招来一名监督员,让他清点人数。核实无误后,便让她们站好队形,开始三小时的跑步训练。那些个仍坐在椅上的女孩子们,对于突变懊悔不已,纷纷抹着眼泪不停抽泣。过一阵,她们的铺盖便送了过来。想到要背这么大的累赘跑四小时,她们哭得更厉害了。而其余那些女孩子们莫说跑步,平日出去游玩都是能近则近,许多还习惯用黄包车代步。此番突然要长跑三小时不准停,任谁都吃不消。 才过了半小时,有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踉跄跌倒,膝盖和手掌都擦出了血,坐着半天没站起来。其他女学员瞧她哭得可怜,想过去拉她一把,但瞟见教官正走过来,都吓得弹开,埋头往前跑。那女孩见教官来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刚准备重新投入训练,教官却叫住了她。“痛的话就不用跑了。”薛云烬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霎时吓到了那女孩。她拼命摆手,还故意拍了拍伤口处,辩道:“我不痛!真的不痛!教官我可以继续训练的!” “伤在膝盖怎么跑?”他一招手,监督员连忙上前,“带她去医务处清洗一下伤口,她今天可以提前一小时结束体能训练。”女孩满脸讶异愣在原地,连监督员的催促仿似都不曾听见。“你难道想我亲自送你去医务处吗?”薛云烬提醒她。“啊!谢谢教官!谢谢教官!”女孩立马回神,频频点头致谢,总算能够宽心随监督员离开。 薛云烬挺直腰,并不打算立刻离开。因为不远处,有个人正向他迎面跑来。他忽然开始好奇,这个人会不会临时改道,避之不及?那个人老远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他的拿手好戏——收买人心。曾经她就被这层所谓的温柔蒙骗,如今再次重温,她才发现一切虚伪至极。这种油然而生的轻蔑,足以抹杀他曾留给她的所有欢愉。她一路跑,与他擦身而过,视若无睹。 清晨的薄雾,恰如其分的掩盖了一些理应灭绝的东西,也令相隔咫尺的两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会是何等神情?她无从猜测,甚至连一丝余光都不屑留给他。但却无法强迫自己,不去想。 “邪门啊!你也有手下留情的时候,还以为你会严惩那个学员呢。”邝教官不无失望的看着他,似乎对于薛云烬临时的善念有些不敢置信。薛云烬耸耸肩,玩味地笑:“偶尔的怀柔政策,有时候比持续酷刑有效得多。俗话说:先打后摸。这样在对方印象中,记住的往往是你最后一个动作。无论男女,这招都可通用。” “怎么,开始搞心理战了?” “这些女孩子多半没吃过什么苦,初犯就动刀动枪,恐怕到后面就没人可用了。只不过目前她们是出于畏惧而去完成训练,最多也就一个达标,不可能会有更令人满意的表现。所以只有挑起她们的竞争心理,让她们真正意识到被淘汰的残酷,自发投入到训练中,才可能将任务完成到最好。” “你想让她们先内斗?后下毒手?” “这难道不是你的强项?”薛云烬可谓用心良苦,邝教官顿时醒悟。 “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等着我唱黑脸!还要一黑到底!” 薛云烬不置可否,拍拍他的肩头,示意男学员训练营到了。 ※※※※ 长达三小时的体能训练终于结束了。 女孩子们纷纷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可越呼得快,喉部的烧灼感便愈难受。没有水她们显然撑不住了。监督员一声令下,她们再次被赶到起初的红瓦房里。这里是她们的课室,不过今天似乎有些变化。如果没记错,上回她们来的时候这里只有四张大桌子,并且还是十几个人挤一张。但眼下简陋的大桌子被二十五张小课桌代替,纵向排成三组,两人一桌。监督员让她们等在旁边,座位要等邝教官安排,因为每组都有严格区别。包括她们要求的水,也必须得到邝教官的批准。 半小时后,邝教官姗姗来迟。他对她们的疲累视若无睹,直接开门见山:“你们不要抱着侥幸心理,也不要把情报人员的工作看得十分轻松!往后你们要掌握的专业技能比起今天的小跑困难百倍,而且惩罚也是你们所不能想像的。搏击、外语、射击、盗窃信号、译电码、应变测试、文化课是每个特工必须完成的训练。作为女学员你们也有特殊训练项目,这些以后会有专门的教官负责指导。现在你们这些人当中,有哪些已非完璧的站出来。快点!”女孩子们互相张望,有些还特意扬高头,似乎要和这种放荡女子划清界限。段思绮犹豫片刻,面无表情的站到邝教官所指定的位置,一瞬间孤立般只能听着背后议论不休的指责,还有不时带着浓烈蔑视味道的‘啧啧’声。时隔一年,她再次变成十恶不赦的‘犯人’。随即千夫所指的局面出现了逆转,又有几人垂头丧气站到她旁边,很快‘剑锋’又落到她们头上。 邝教官继续问:“有谁小时上过私塾,并且中学成绩优异的,站到我右边来。”此言一出,羊角辫和曾玖雅率先站了出来,其余符合条件的也争先恐后跑到她们身边,脸上同是一份得意。比起第一组站出来的人,她们自感光荣得多。邝教官走到剩余的学员跟前,挑了几个样貌出众的先安排在了甲组。在众人印象中甲组往往代表着头名,学子们没有不在意这个虚名的。于是这种破格的优先权,颇令羊角辫那一群优秀女子感到失望和不平。邝教官自是察觉到了,但不加理会,仍只顾发问:“你们还有谁精通琴棋书画任何两种的,坐到甲组去。一定得是精通!” 这时出来的五个女孩相貌在这些学员中勉强算中等,可是她们却分到了甲组仅剩的六个席位中的五个。还剩最后一席,未能分得座位的无不翘首以待。她们正等着教官继续问下去,不料他却改口夸奖起来:“上次有四个人在盗窃信号的测试中表现出众,一位是这个最先站出来的女学员,她学得是最快,也最卖努力。”他指向段思绮,随后又指向曾玖雅,“还有这位女学员在四人中反应最快,完成得也最好。她旁边梳着羊角辫的女学员紧随其后,也是相当优秀。最后一位成绩稍逊于前三位,但是非常有潜质。”他的手转回段思绮那一队,落到一个其貌不扬但个头高挑的女子身上:“就是这位学员,你现在可以坐到甲组去。” 最后一个席位,归她了。而成绩远胜于她的,却无缘象征第一的甲组。这种挫败对于那些自认很优秀的女孩而言,多少有点冤。 段思绮本以为她会分在丙组,因为教官让完璧单独成为衡量一个学员的标准,她便料定不会受到公正的对待。但是没想到,她被分到了乙组。相反最有希望进驻甲组的曾玖雅,落选后成为了段思绮的同桌。她虽然并不讨厌对方,可潜意识里还是将贞操作为评估道德高低的标尺,有意和段思绮保持一段距离。羊角辫坐在她后面,从坐下来那刻起暗地里不断抱怨。可一看到条件和她相当的女学员分去了最末一组,心里竟多多少少平衡了一些。 “大家应该清楚甲乙丙代表着高中低三个级别,所以待遇也会各有不同。你们看到桌上左右角处刻着的数字了吗?它们代表你们的编号。这里你们是不需要名字的,只用记住编号,往后也要依靠这个来区别学员间都分属何组。比如7号便是甲组七号,30号便是丙组的30号。以后我点名,也只会喊编号。”邝教官抬腕看了看手表,说道:“现在准八点。 第35章 你们有十分钟早饭时间,十分钟搬移宿舍,剩余十分钟有女指导员给你们分配生活用品。八点半准时回来,今天会有情报译码和外文课程。”听闻可以用早点,认定要饿肚子的学员们各个兴高采烈。还以为特工训练会有多严酷,不想倒和以往念学堂并无不同。不过段思绮对此却丝毫没有轻松感,可以说这些人里她是唯一见识过他们手段的。她知道他们可以狠到什么地步。或许也因为她不相信,薛云烬这个人。 №训练营内(三) 第三天傍晚,有一场情报译码的考试。 段思绮从中午开始便留在课堂,这当然不是她自愿的。虽然邝教官离开前,并没有一字半句强迫性质的命令她们,反而是以一种协商的口吻,希望她们尽量呆到考试开始。但这种姿态上的落差,使得段思绮不得不特别留心。 由于邝教官不允许她们课堂记录,所以她必须依靠记忆力来回顾所掌握的知识。同时她也得给自己估分,究竟学会了几成。起初所有学员都同段思绮一样,选择留下来。后半却因为小便,肚痛等等乱七八糟的理由,而纷纷退堂。渐渐地,老实呆在课堂不曾离开的,便只剩下数人。其中曾玖雅是所剩的这些人里,表现得最没自信的一位。她的忐忑过于神经质,不断向后排的羊角辨寻求一种语言上的安抚,同时她的聒噪也令其他正在默记的人不厌其烦。段思绮捂住耳朵,直接以动作表达不满。曾玖雅识趣的压低嗓门,悄悄说:“唉……我还是没把握。” “没事的!不过是场小考试,你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咱们一向比甲组的人强,这等操心的事情轮到她们,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去!”羊角辨胸有成竹的打保票,将打击甲组成为一种奋斗目标。可曾玖雅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刚要继续说下去,坐在甲组有个曾经和她们同被邝教官表扬的女学员,不耐地回敬一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有本事三个月后也进甲组参观一下,自然就知道配不配了!一个小考还能躁成这德行,难怪教官会有甲乙丙之分,该!”“你——”羊角辨差点拍桌而立。可一想对方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便故意冷着脸讥讽:“等会考试立分真伪,看看究竟谁才是南郭先生!”言毕眼一翻,视对方为无物。 那名代号为十的女学员也冷哼一声,不再理睬她们。见状,曾玖雅偷偷竖起拇指,朝羊角辨一晃,便笑着回过身去。而她们的口舌之争,很快得到应证。 半小时后,考试开始。只是这次不同以往,邝教官在甲乙丙中抽点四名学员为一组,单另前往别处考试。而未点到的学员,则继续留堂等候。段思绮很不幸,她和甲组的二号、丙组的三十五号及四十号率先被点中参加考试。 地点在课堂红瓦房的对面,一个并不宽敞的小屋里。和课堂一样,这里也是没有窗户的,只有屋顶几处无瓦的空格透下来的自然光。房屋正中有四张木桌,上面分别摆着发报机和英文打字机。在邝教官的命令下,四名学员各自走向属于她们的考桌。段思绮的位置在中间,恰巧一束橘黄的光照在打字机上,那些数不清的微尘浮游其间,害得她误以为又回到老屋前,在大日头底下拿着鸡毛掸子拍打薄被,拍出了眼前这一片片尘。蓦然间,有人用重物砸向她的脊背。一回首眼前出现的只有抡着枪杆子吆喝她的士兵,还有和她一样失去家园的‘流浪儿’,她们也被枪杆子砸掉了魂,战战兢兢立在桌前。 “你们只有三分钟。”邝教官下了命令。段思绮无从判断他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大的阴谋,当她将听筒戴上时,唯一能够肯定的--她输不得。握紧听筒,她仔细辨认那一阵阵极具节奏感的电信号,偶尔出现的嘶嘶声会中断讯号的接收,但这已不能过多的干扰在她脑海成形的电报代码。然而一分半钟转瞬即逝,她还来不及整理清楚,又忙转向并不算熟悉的打字机。按照邝教官的规定,莫尔斯码必须用英文字母代表。并且在接收电信号的同时不得以笔记录,只能在接收完毕后用英文打字机打出来。 段思绮本来还能沉着应对,可时间紧迫,她不由自主慌了神。有个电码符号━━━应该是以字母p代表,结果她一不留神按成了j,霎时一股钻心刺痛火速由指尖传遍全身。她诧异的举起手,一点殷红正招摇地跃然指上。如果不是借着日光,她绝不会想到打字机里居然也能藏住半截针。想必另外三名学员错的比她更厉害,耳际边充斥的尽是她们的呻吟声。容不得段思绮继续挖掘打字机的隐秘,背后的枪杆子再一次砸中她。这一下,她疼得差点直不起腰身。忍住疼,段思绮重新挺直腰。因为这一针刺醒了她,失手便真的不再有将来。 三分钟过去,段思绮回到了课堂。当她和三名学员一同踏出‘考场’时,四人不约而同的长松了一口气。那三名女学员的神态与考试前的气定神闲截然不同,变得离奇沉默。无论其他学员如何旁敲侧击想套出关于考试的事情,她们全是摇头三不知,被刺肿的手指在衣下藏得更深了。不久又有四个人回来了。其中两人一脸丧气,抱着手指不停哭,另外两人弯着腰,脖子后面一大块淤红。紧接着又四个人出去,又四个人回来……段思绮翘首以待,她最后得到的宣判究竟如何。第一次她有了争斗心。当曾经握有的一切已然远去,她必须努力抓住眼前还可以争取到的东西。哪怕是一份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工作--女特工。 不消多时,她总算等到了考试结束。邝教官领着最后参加考试的学员一同进入课堂,顺势扫了一圈,慢悠悠迸出一句与考试优劣完全无关的话:“乙组二十八号、十九号、丙组四十五号,你们可以回家了。”他这句极似玩笑话,任谁都不敢轻信。段思绮却因为这句话不禁打了个寒噤。看见那三名女学员被几名士兵请了出去,心底那股预兆更加强烈。“如果下次你们还有谁考得比她们更差,我一样也会请你们回家。”邝教官临行前最后一次告诫说得毫无气势,反而显得慵懒。不知是否为了给他提神,课堂外骤然响起三道枪声。这刺耳的嘶鸣犹如清晨催魂的哨声,响得让在座的女学员全身不自觉僵硬起来。明知没有窗户,大家却克制不住的将脑袋扭向那面最靠近枪响的灰墙。唯独段思绮,没有望。她看的是邝教官。他走波澜不惊,甚至在背过身的一刹还在打哈欠。那三下枪声就好比他的哈欠,人在困乏时都会有的自然反应。杀人,亦然。 乙组所在的瓦泥房与甲组的青砖房毗邻而立,光外表上判断,便知贵贱之分。在乙组屋里有两张类似长炕的木板床,十人共睡一张。段思绮编号十二,按顺序她分到了很靠近门的铺位。床铺尽头有一扇窗,外面对着三组共用的茅房。虽然现在早已不是夏季,但恶臭的茅房仍是吸引了不少山野毒蚊和绿头苍蝇光顾,顺带也将这些不速之客送入了她们的房间。 段思绮可以忍受臭气熏天的茅房,唯独受不了夜半常常扰人清梦的毒蚊子。那些不幸分到最靠近茅厕位置的女学员们,没有一晚睡踏实过。每到夜晚她们总爱聊得很夜,以便可以倒头就睡。但今晚,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从进屋看到那两张已经空了的床铺起,谁也没有说过话。好半天才有人吭气,因为那一双又红又肿的手指头。 “怎么办,我觉得手指好像又肿了!”曾玖雅坐起身,捂着手指嘀咕。她这么一提醒,其他人仿佛受到心理暗示,各个都吃痛的从床上坐起。编号二十三的雀斑女学员快步走到窗前,对着月光仔细观察,猛一惊呼:“还真的是又肿了!夹筷子时我就觉得难过,想着过阵子便好。这下可真好,肿得可以媲美兔子口粮了!”“大惊小怪,胡萝卜有这么细的?忍忍吧!谁叫咱们没分在甲组。”“别说了!”羊角辫猛一翻身,实在憋不住了:“不提甲组倒好,一提起来我就气!我们二十个人平日里就几道菜,吃个饭恨不得把头给抢破了!她们倒好,每人一菜一汤,我们倒成乞丐了!再说这住的……”她狠力拍拍床板,木屑子从床板的缝隙中撒下来,一股子霉味,“瞧见没有,连睡的床板都年弱体衰,拍一下还怕蹋了!这样的破房子,这样的破床,二十个人还得像拱猪仔似的塞一块,夜里翻身都怕把隔壁左右的胳膊给压折了。可她们甲组床是新的,屋是新的,房上也不会东边晴西边雨,两三个窟窿悬脑壳顶。就连月经带子这等私人的物件,她们竟用棉布裹草纸,咱们却用不知搁多久的草纸,还只有几张!这哪够使?真得将一张撕成好几半才勉强!这些咱都可以忍过去,可今天她们甲组,竟连用消炎膏子这等小事也要分先后。还得她们使剩了才轮到咱们乙组和丙组,人不给活活气死才出奇!同是学员,咱们就不是人了?”羊角辫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更加剧了其他人对于甲组享用特权的怨气。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对甲组越发恨之入骨。 “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丙组,人家还在用草木灰呢!你在这里抱怨,说不准还有人恨咱们呢。”曾玖雅说了公道话。羊角辫一细想也有理,不由得缓口气,感叹道:“她们是更惨些。”丙组的际遇比起她们,更是惨不忍睹。就连羊角辫这个自觉没心没肺的人想起来,都不由得寒心。一时间讨伐声变了哀戚色,议论声也渐渐小了。 突然曾玖雅大叫一声,脸上满是惧色:“对了对了!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就是指头里不知扎了什么东西,初时不过红肿便没在意,结果后来整个指头都烂成水来。 第36章 你们说,咱们会不会也成这样?”“不会吧……”女孩子们大惊失色。嘴里不信,心里却吓得要命。“不过晚饭后,我见丙组的四十号问甲组借药来着,甲组二号人挺好,把剩的药给她了。”“有这事?那咱们也可以去借药啊!”曾玖雅的话令苦无对策的二十三号来了精神,她望了望对面的羊角辫,故意讨好:“十四号,你是咱们乙组的精神领袖,这会儿可得从甲组夺回丹药,造福咱们这群姊妹啊。除了你,我可想不出第二个有这气魄。你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 “少唬我!”羊角辫其实并不想去甲组自讨没趣,可此番被二十三号的高帽子套牢,想推脱也扯不出由头。“去嘛!去嘛!”其他女学员趁势附和,不是求便是哄。无奈之下羊角辫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真往甲组‘军营’讨药去了。她一走,大伙也安下心各自躺好,等着她凯旋而归。 羊角辫没等到,倒是负责她们生活起居的女指导员来了。她约摸四十来岁,五官尚可,奈何长相刻薄。尤爱在说话时要求对方一刻不眨的望着她,只是她盯人的眼神很是古怪,让人觉得浑身像长满疥疮一样难受。倘若不依,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当她一进门,几乎所有女学员都朝她望过去,一刻都不敢眨。 “十四号去甲组问药,是你们谁怂恿的?还是她自己的主意?自己站出来!”女指导员望了一圈,没人认账,全耷拉着脑袋。“难道是她自己的主意,你们都不知情?”依然一片沉默,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女指导员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例行一次的盘问,总之她不打算再追查下去,走前只说:“这里可是个有纪律的地方,你们别忘了!更加不要学着十四号那样目无法纪,跑去甲组无理取闹,现在邝教官还不知道给她怎样的惩罚呢。你们可得学聪明了!”重重的关门声,震得门栏四周都掉下一层泥灰。而羊角辫的遭遇迫使大家伙不得不想起--那三个回家的人。 “她们……是不是真回家了?还是……死了……”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无意说出,可周围的人却将这话刻进心里。其实答案她们一早就猜到,只是谁也不敢面对。因为糊涂一点,会好过一些。可现在,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羊角辫为她们而受罚,生死未卜。倘若她也‘回家’了,她们往后又当如何?不仅是怀揣着对羊角辫深深的愧疚,还有她们今后堪忧的未来。往后是否还会有人被遣送回家,其中,是否也包括她们自己?望着头顶破旧的房梁,忆起家乡,纵使曾经百般不好,如今想来却凝成了心底的一道疤。渐渐地,开始有人低声抽泣。不知是想家,还是想到死亡。这时段思绮翻身坐起,盘好披散的头发出了门。屋内的哀泣让她有些受不了,并非是一种厌恶的情绪。而是她早已领略过绝望所带来的一切悲苦,所以才更加不愿重温。 记得有一次,她亲眼看到有个女犯人被迫在狱中产子,同为女人或者同为母亲的狱卒没有一人伸以援手。生产过程中女犯人由于体力消耗过多,孩子只出来一半,后面的小脚是靠她一点点给拽出来。在没有任何利器的情况下,是她用牙齿啃断孩子身上的脐带。可这般努力,出生不过数小时的儿子还是夭折了。段思绮当时想这个母亲肯定会崩溃。结果这个母亲只是抱着死去的儿子不停爱抚,当他还在生,一次也不曾哭。事后有犯人宽慰她,怎知她却笑着说:这是老天保佑。知道我养不起他,心疼他,所以让他投去富太太的肚子里。这是我没福分,不怨谁! 不管这句话是否变相的逃避,抑或是自我宽慰的消极。至少那一刻段思绮才发觉,原来她的痛不值一提。人一生谁不曾遇到过痛不欲生的事,谁能说这名女犯人就不是一种活法?只要,还有希望。 №训练营内(四) “站住!谁准你擅自进入教官处的?”段思绮一抬头,知道已到了教官处。望着门口凶神恶煞的守卫,她镇静自若,“我是甲组八号。指导员让我立即请示邝教官,是否可以再批准一些消炎药水。”“这点小事明天再来!”“可邝教官说过甲组的学员如果遇到紧急事件,可以单独请示教官。所以,我无意违反。”她强调,不卑不亢。守卫并没有马上放行,段思绮心里多少有点发虚。不过她知道对方一直紧盯住她,无非是想从中掘出些许破绽。越是这种关头,眼神越不可有丝毫闪躲。“你在这里等着。”守卫最终没能看出端倪。“劳烦长官!”段思绮笑着致谢,在外面等他通报后的结果。至于如何在邝教官面前自圆其说,她没有把握。只是眼下她一定得有所作为,毕竟成败这种事情不冒险是分不出的。 不多时,守卫就带来了好消息,邝教官让她进去。深呼吸,她决然开启了可能是胜利,也可能是死亡的大门。邝教官听到段思绮的叩门声,应了句。等到她走到办公桌前,他才将目光从满桌的资料上移向她。显而易见,她根本是在冒名顶替。段思绮深知谎言已然戳穿,于是毕恭毕敬的朝他行军礼:“乙组十二号,有事请示教官!”她身子绷得很紧,语调铿锵有力。如果不细究,倒也有几分军人的神气。邝教官虽有心从轻发落,可特工营终归是纪律部队,小惩大戒是必需的。“你冒充甲组学员,没预计过后果?”“有!”“明知不可违,你偏要违。莫非觉得营内的戒条仅是虚张声势?”他脸色一沉,倒要看她如何解释。段思绮略一沉思,诡辩道:“教官曾说过,情报人员最禁按部就班。我以为,这不过是随机应变。”“随机应变?”邝教官冷笑,慢慢踱步至她跟前,围着她上下打量,怒而不发。陡然眉头一紧,他手中的教鞭直落她背脊。 “站直!” “是!”段思绮忍痛挺直腰,尽管背后火燎般痛,她反而得以舒缓。如果她得到的仅仅是嗜好用极刑的教官一顿鞭打,那么她的命多半可保下。突然膝盖一热,腿上又被打中,她吃痛的吸气,双脚绷得更紧了。“说说你的理由吧,英雄主义?不过依照你平日的表现,似乎和其他学员素不来往。”邝教官收回教鞭,神情傲慢。正因为他的蔑视,段思绮才更应该阐明她的动机:“如教官所言,我无意继续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所以,我需要这些消炎药。”“你觉得这种小恩小惠就一定能收买人心?更何况我还没宣判对你的处罚,或许你会得不偿失。”“这些是总教官教会我的。不试一下,又怎知无效?”她机械化的照搬一早便准备好的对白,虽然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可当真说出口依旧倍感难堪。明知这种人不屑也不配再提起,如今她却挟持着过去,意图换取今天不光明的小胜。说什么他变得陌生,她何曾不是?而她镇定的表现令邝教官颇感意外。不过最意外的,是她话中带话。也许连段思绮自己都不曾料,原想借此增加不被严处的砝码,怎知却一语成谶--薛云烬来了。 她知道后面进来的是他。朝夕相对过一年的人,即使看不见,也感觉得出。曾经这是一份惺惺相惜的默契,如今眼望着前端的那个人,却演变成故作不知的陌生。她强装冷静,蜂拥而上的酸楚仍无可逆转的占据整片心绪,盘旋难散。薛云烬转过脸,随口问:“怎么回事?”邝教官还在琢磨她那句话,对于她所犯下的过失下意识夸大。“她顶撞上级,冒充它组学员,想以此骗取药品。不严惩,不足以立威。”“那就照你想的办。”薛云烬撒手不管。他虽不清楚事态的来龙去脉,可依照段思绮的个性还不至于莽撞到如此地步。何况邝教官向来雷厉风行今天偏偏在他面前拖泥带水,这有违常理。一思忖,想必其中的蹊跷与他脱不了干系。但如果他亲自出面保她,往后只怕针对她的人或事就更多了。于是他顺水推舟,故意问段思绮:“我不管你有何种理由,做错受罚理所当然。除非你觉得你的个人价值,值得我们从轻发落。” 段思绮一听此言,立刻回想起企图轻生的那一夜,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曾经有位教官告诉我,他在我身上下足了本钱,在没有获得回报的情况下,是不会浪费分毫。”这句话,她一个字都不敢漏记。可不知怎的,说完这句话后她忽觉眼眶开始潮热。于是忙扬高脸,将几欲涌出的泪逼了回去。邝教官瞧出端倪,便手一摆:“你先出去等着吧。”段思绮快速背过身,夺门而出。她并非胆怯,只是希望上天能再宽限一点时间,迟早她会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但现在,还不行。 邝教官接过薛云烬递来的香烟,吞云吐雾一番,道:“男学员那里办妥了?”“嗯。”薛云烬含糊应了声,毕竟嘴里叼着烟他不打算多言语,只埋头检阅整理过的资料。邝教官对于他使用了何等手段去制服暴乱的男学员,仍相当感兴趣。便故意笑着调侃:“现在五十个人还剩几人?半数有吗?”“我又不是屠夫,杀那么多我还没地方埋呢!”他掐灭香烟,愈发觉得嘴里没味。见对方还等着他的下文,便继续说:“这些小青年多少还有点骨气,不似大多女子理念上总是先家后国。所以对待女学员可以杀一儆百,对他们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几个带头的我一个都没杀。只是提醒他们,当今中国内忧外患,八国联军的余孽尚霸着中国土地不肯归还,北边又有对我国觊觎已久的日本人蠢蠢欲动,企图攻占我泱泱中华。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他们坚信,除了明战可以保家卫国,暗战同样也不可或缺。 第37章 这样一来,爱国小青年们岂有再内斗而中外敌下怀的念头?” “哈哈哈,那还真是兵不血刃啊!”邝教官不由得心生敬佩。可转念一想那名女学员不由得干笑几声,说道:“照此一说,刚才那名女学员看来必得杀一儆百,方能起效用了。”“话虽如此,但一日内已有三人归了家,应适可而止。”薛云烬不过就事论事,虽然他知道对方不这么认为。邝教官当然不会错失这等机会,当初他还特意盘问过此事,薛云烬只以一句‘遗失’推搪。如今被他识破,素来公正严明的薛云烬总该对此有个说法。 他笑了笑,打趣道:“看来她果真是你的门生。怪道所有学员中,唯独她的资料全是空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无意徇私枉法,对她手下留情的难道不是你?”薛云烬冷冷回敬一句。想看他尴尬的人,反成了最尴尬的。其实从邝教官勒令段思绮出外听候发落起,薛云烬便知他并不打算重罚,估计多少也因为忌惮自己的缘故。所以他只此一句,让想为难他的人悔不当初。 段思绮总算不用再继续等下去。如她所想,邝教官没有再额外追加她的过错,还格外开恩让勤务兵领她去取所需的药品。事情得以如此顺利,她清楚不是她的胆识赢得了宽容。多半是因为他。或许女人便是这般,无论多憎恨一个男人,心底仍苟存着一缕希冀,奢望这个男人还能对自己动容。正因为对方的无动于衷,所以才更恨。也许支撑女人恨意的本体,便是还未来得及消融的余爱。只有当一切的爱真能够灰飞烟灭,便无所谓恨了。 领好药品,段思绮又开始琢磨如何解释才能让她们信服。踌躇了半天,到了宿舍才发现,羊角辫已经回来了。此刻室友们正围在羊角辫床边问长问短,没人注意她进来,只有曾玖雅留神瞅了瞅她怀里的东西,随即又垂下眼眉,继续查看羊角辫的伤势。 羊角辫趴在铺上有气无力的呻吟,背上大大小小十来道紫痕。其中有个拳头大小的淤痕正在腰部,不知谁嘟囔一句:这块紫得这么厉害,莫不是内出血?一群医盲闻得这话,也觉得真像那么回事。羊角辫见大伙煞有其事的附和,吓得魂飞魄散,边摸腰边喊娘。段思绮也凑热闹的走过去,看得出不过是皮下淤血,这种伎俩在牢里她经常遇到。有时候狱卒出于报复或别的因素,会故意使阴力殴打犯人。不会见红,也不会把人给打残了,但绝对不让人好过。羊角辫这种内伤在她看来,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她没领跌打酒,只将消炎膏摆到她们旁边:“别哭了,要真是内出血,只怕现在早昏死过去了。这里有消炎膏子,你们谁要用就拿去擦。”“你哪儿来的?”曾玖雅吃惊的望着她。羊角辫可就是为了讨药差点没了一条命,怎么她就随随便便领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好些。段思绮在犹豫,她是否该对她们撒个弥天大谎,否则躺在床上的病人真会活吞了她。也难怪,人家遍体鳞伤都换不来半点药末子,换作她也一定会想杀人。 “因为我脸皮比较厚,教官经不住我又跪又求的乞讨,所以就施舍了这些药。如果你们当中有人不肯要这嗟来之物,我也不勉强。”她打开一罐药膏,拉过羊角辫的右手,柔声说:“我帮你涂吧。虽道是小伤,可是延误也能酿成大病。”她的主动示好令羊角辫脸上一阵燥热,起初还对她心存偏见,此番竟也害羞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谢。”见羊角辫都用上了药,其他女学员也指着药膏子,小心试探:“咱们真的可以用吗?你真肯给咱们用?”“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要就拿去。”段思绮大方送药,转眼药膏子就被她们一抢而空。 先头怂恿羊角辫讨药的二十三号刚涂好手指,却发觉曾玖雅还没有擦药,便好心将擦剩的药膏拿给她。“十一号你怎么也不着紧自己手指的?喏,拿去涂吧。”她将药递过去,谁知一见到曾玖雅伸过来的手指,顿时大吃一惊:“诶!你的手指头怎么好了?!”“嘘——”曾玖雅赶忙作出噤声的手势,附到她耳边悄悄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这事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丢人。”“放心!我不告诉别人!”二十三号信誓旦旦的保证。 “那你凑近点。”二十三号将身子挪向她,曾玖雅悄声道:“开始十四号不是生死未卜吗?所以我越想越害怕,趁起夜的时候……用……用茅坑沿上的一点尿垢抹了手。”见二十三号企图弹起身,她赶紧拽住她胳膊,“别囔囔!我还不是听说尿能解百毒,这才敢试的嘛!放心!事后我可将手都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也没有!不信你闻闻——”曾玖雅指头一伸,二十三号立马仓惶逃回床铺,仿佛自己浑身都沾满了尿骚味,撩起衣服不停闻来闻去,逗得曾玖雅哈哈大笑。 擦完了药,大伙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可总有个别失眠的,段思绮翻来覆去老半天,就是睡不着。“怎么了?睡不着?”曾玖雅也没睡,她转过身子面朝着段思绮。段思绮以为是她的响动惹得人家不能睡,颇有些歉疚的说:“对不起,吵着你了。” “没事,我也是睡不着,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这些药真是你求来的?还是教官给你的?”曾玖雅尽量压低嗓门,也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婉转些。段思绮一惊,“你怎么会这么问!难道还怀疑我不成?”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曾玖雅慌了神,“只是……只是我见你第一天便冲撞总教官,而总教官又是那么一副纵容的神色,所以我才感觉你们应该认识……”“荒唐!我怎么可能认识教官,这等福份我还求不来呢!快睡吧!”段思绮转过脸去,不愿再继续交谈。未免曾玖雅有所猜忌,她故意连打哈欠,装出困乏的样子。 曾玖雅见她不再回应,也无趣的翻过身:“也许你会生气,可我真的觉得,你和总教官缘分不浅……”她喃喃自语,不知对方是否已经睡熟。 段思绮当然想睡,只是临睡前,她听到了这句话。 №训练营内(五) 在译电码和英文课程之余,邝教官又安排了搏击术和射击。 前面考试曾经失利过的学员,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的训练当中。孤注一掷的她们为了不被淘汰,也为了进入象征‘安全地带’的甲组,明争暗斗已不可避免。不过很奇怪,在她们参与训练时,邝教官命令众人在手腕和脚踝处绑上铅块。这些铅块一片足有几斤重,体积同手掌般大。在最灵活的关节上绑牢七八片,并且还要伸指臂膀不妨碍射击,已实属不易。不仅如此,她们还得揣着这些沉甸甸的‘包袱’参与搏斗训练,并且得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如何闪躲对手一轮轮的袭击。关键时刻还要懂得回击。 只是她们的身体太僵硬也太笨重,往往极有杀伤力的回击动作在她们演绎下,无疑成了假把式,恰似闺房里佯装挥打夫婿的小粉拳,娇气得很。守在一旁的邝教官想必觉得场面实在‘惨不忍睹’,眉心拧得格外紧。好在这群人当中,总有几个出类拔萃的。至少他特意挑选的这名女学员与其他人相比,确实胜出不少。 只听“哐当”一响,学员中立刻有人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有一组互博练习的学员铅块没有绑牢实,结果一挥拳,铅块飞掷出去把另组学员给砸伤了。他上前一看,发现受伤的女学员小腿正冒着血,不知有没有骨折。忙命人找来担架,厉声呵斥闯祸的人:“难道你不知道铅块没有绑牢,是不可以练习搏击的吗?如此敷衍了事,留你还有何用!”女学员惊恐的僵在原地,除了哭,她什么都不会。段思绮忽然很想替她申辩一下,只是她已没多少过去好利用。可受伤女学员的一番话,彻底将事态扭转过来。“教官请原谅二十号学员。本来铅块并非砸中我,是我不小心才会受伤的,与她真的没多大关系。”受伤的那个人,正是曾玖雅。“那你是自告奋勇想受伤咯?”邝教官皱着眉,似乎看不惯她强出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曾玖雅瞅出他神情不悦,只得三缄其口再不敢唐突。好在督察员抬来了担架,邝教官也不便继续责难,命人先将她送往医务处,自己随后就到。 但事情并不因曾玖雅的离去而告一段落,很快邝教官又找出那个他认为最该受罚的人:“刚才就是你和二十号对练的?如果不是十一号救了你,本来受伤的理应是你。”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段思绮叫了出来。段思绮如此有幸被他钦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记得事发之时,她可并没有躲避的念头。这倒不是她多有英雄情结,因为她如果当时闪开步,就等于是她亲手扔铅块去砸别人脑门。可曾玖雅突然间撞开了她,而当时她们之间还隔着一个人。段思绮想不通这点,更想不通她为何要受罚。 “像你这种不懂得承受痛苦,只会将灾难推卸给其他人的人,比真正的‘元凶’更加让人不耻!所以现在开始……”邝教官指向地上的铅块,义正词严:“你带上双份的铅块参与练习,并且你每一轮都得战胜互练的对手。否则你会知道后果!”她当然知道后果,她只能顺从的接受惩罚。缠紧铅块时,她发觉有块角上沾了血,不过她没有擦掉它。因为这块血迹勾起了段思绮新的疑问:十一号甘愿受伤,真是一时善举? 邝教官的命令就是圣旨。他交代过的话,段思绮一点都不能含糊。到底她跟互博的学员斗了多少个回合,她已无从计算。只知道训练结束的口哨乍一吹响,她整个人便软啪啪的跪倒在训练场上。 第38章 那些在搏斗中被压抑住的各种不适,骤然间被虚脱的身躯全数释放出来。她躺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腕上迟来的刺痛,被微咸的汗水腌得犹如火烧般难受。抬起手才发觉,铅块不知何时磨破了皮肉,吹出长长的几道血痕。新伤居然在过去的那道疤上,安了家。他唯一留给她的佐证,如今荡然无存。细思量,她并不比他富足多少。总以为她还拥有一个家,然而母亲和堂哥其实离她非常非常遥远。有生之年能否一家团聚,她连在梦里都不敢乱想。或许,除了这一身的伤痛,她才真的一无所有。 远处忽然有人冲她挥手,直到对方开口大喊了一声,她才认出来。原来十四号在唤她。“看你没回来,我偷偷留了两个馒头给你。咱们快回宿舍吃去!”羊角辫晃动腰间圆鼓鼓的东西,不住努嘴示意回去。段思绮心底荡起一丝暖意,之前无望的自怨自艾渐渐失去了效力。她摸了摸羊角辫那包还带着热气的东西,感谢道:“难为你记着。不过你应该把东西隔宿舍,万一被发现可就不好了。”“那里更放不得!你也知道咱们没一顿吃饱过,难保不被饿鬼顺手牵羊祭了五脏六腑!”羊角辫这馒头可得来不易。全靠她豁出去的精神,才能从人堆里抢出两个来,自己平日能抢到一个都算行大运了。她怕训导员瞧见,特意掖在腰里叉着胳膊才能从饭堂走出来。 段思绮虽不知这些内情,但她清楚那些药膏不仅能医好病,也能医好人心。只是羊角辫的率真让她有些愧疚,似乎她在以此作为交易,将人情摆到称盘上去度价一般市侩。尤其当羊角辫非得将她家乡出名的香帕子撕成两半,给她包伤口,更让段思绮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她只有学着十四号掖着馒头的劲头,将她那些卑劣的盘算统统藏着,掖着,不让它有见光的一天。正当她还为自己的不正派而懊悔,宿舍里一段对话,却不经意绊住了门外的她。 “看你伤那样我们都担心死了,还好邝教官没凶你。”这是二十三号的声音,她是学员里嗓子最尖的一个。每次听到她说话,段思绮总会联想到胡同口那些个搬弄是非的嫂子们。她们的音调在骂街时,尖得让人印象深刻。“邝教官虽然没凶我,可是没个好脸色,我算是战战兢兢挨过来的!”曾玖雅的声音就如她这个人,过份温柔。所以连这么温柔的人都能惹上事,大家除了极力宽慰,也免不了有些自危感。 “你脾气这么好,又没犯过半点错,今天还是为救人才受伤。如果这样邝教官都要无端怪责你,那咱们更没法活了!” “别这么说。邝教官又不是糊涂判官,不会没事罚人的。你们啊……就别杞人忧天了。”曾玖雅轻笑道。 “都怪我!自个儿不小心,把你也连累了!” “你啊……这话都说了上百遍了,我都说不关你事了。倒是难为了十二号,她才是真冤。等会她回来咱们可都别提这事,免得伤人心。”曾玖雅分明是在劝慰二十号,捎带替十二号平反。可门外的段思绮听来,竟觉得怪刺耳。羊角辫本来几次要推门进去,都被她拦了下来。这会见段思绮不再阻止,便大喇喇把门一推,窜到曾玖雅床边,笑着作了个揖:“活菩萨屈驾来此渡化我等凡尘俗人,信女在此有礼了!”“去你的!别侮辱了观音大士,折了我的寿啊!”曾玖雅笑了笑,推了羊角辫一把。羊角辫佯装踉跄倒地,二十三号趁机绕到她身后,拽起她的辫子,促狭道:“古人守株待兔,我今天就守床待猪也不错!瞧瞧这猪尾巴——多粗啊——果然猪也壮!” 羊角辫回瞪她一眼,笑着拉过辫子,赶忙拢回原来的模样。一瞥段思绮闷声不响的站在窗边发呆,方想起那两个馒头。“不热了。”羊角辫从腰里掏出馒头,还以为隔着两层布,又有她的体温可以多保暖一阵子,结果还是冷的快。她拉过段思绮到自己铺位坐下,小心揭了棉布,掸了掸馒头面上的线头,递了过去。“虽然凉了,好歹填饱肚子再说。” 段思绮会意的点点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她还没将馒头塞进嘴里,便看见曾玖雅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这种参杂着怜悯的眼神,让段思绮蓦然间坏了胃口。 训练营内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务,都要经由邝教官处理。而最高裁决权的总教官,除非有重要事宜,一般每周只有两天才会露面。甲组学员虽然有特权,但她们是不能跳过邝教官单独向总教官汇报情况。乙组和丙组想要见上级,除非出现奇迹。但如果有人不计后果都要见总教官,这个人只会是段思绮。 依照日期推算,薛云烬今天会来。是不是一定会来,段思绮可就没有把握了。她只好用最笨也最有效的法子--盯牢教官处的大门。因为她的心不在焉,以至于她在练习搏击时被对手打中了好几次,有一脚还踢肿了她的右颊。快中午的时候,薛云烬在邝教官的陪同下来到了训练场,但他只是匆匆瞟了一眼,便和邝教官前往教官处。看他们严肃的神情,应该有比操练她们更为重要的事宜等着商议。 如果段思绮想见薛云烬,必须通过两个人:指导员和邝教官。显然这两个人她都是无法通过的。看来她得使点手段才行。此刻邝教官不在,训练场除了一排威慑作用的士兵外,主管事的便只有监督员一人。段思绮在训练时故意散漫,被对手一打中,整个人也顺势倒地。无论对方怎么劝她,她都只顾着哭,死活不起来。监督员走过去大喝几句,命令段思绮马上恢复练习。可段思绮毫不理睬,继续哭。这下惹恼了监督员,他忙唤来士兵先给闹事的人几枪杆子,以为她会乖乖就范。结果段思绮倏地从地上蹦起来,一脚踢中士兵的要害,趁对方疼得只顾手捂命根子,她一把夺过步枪,将枪口对准监督员。又故意不拉保险,让监督员缴了枪械,受过一顿毒打后,总算被押走了。之所以没有当场击毙以儆效尤,完全是因为监督员不具生杀大权。这个权力,只能掌握在邝教官和总教官手中。 薛云烬这次来是想借此机会考察学员的能力,取佼佼者参与任务。邝教官胸有成竹,有些话难免说得过满。结果刚打完保票监督员便急匆匆进来,汇报女学员公然挑衅的恶性事件。邝教官顿觉颜面无光,一时不敢妄言,等着薛云烬定夺。监督员偷偷瞟了一眼直属上司的邝教官,却见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铁面教官,今天突然扭捏起来,坐在椅子上不住磨来磨去,眼睛只往邻座的总教官身上转。反观最有决定权的总教官却只一味品茶自乐,大有事不关己之态。监督员只好再问:“那名女学生如何处置?要不要杀一儆百?”邝教官没吱声,扭头去看薛云烬。薛云烬放下茶杯,眼皮子都懒得抬:“带她过来。” 不久,段思绮被绑了进来。她脚还未站稳,后膝窝便遭人砸中,‘扑通’跪了下来。后排士兵似乎仍不满意她的姿态,抡起枪杆又重敲了几下,她浑身上下便随着发酸的膝盖,诚惶诚恐扑倒在他们面前。本来邝教官一向总爱针对她,如今只横眉冷眼干瞪着,全无往日盛气凌人的架势。而他旁边的薛云烬正全神贯注品茶,直至杯盏已空,才停罢手:“将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再复述一遍。”他眼神直接跃过段思绮,望向她右侧的监督员。监督员急忙将整件事再汇报一次,声调也刻意放慢,怕总教官听不仔细。薛云烬竟似真没听清,干脆弃了软椅雅座,走到监督员身旁。一边听一边轻挥教鞭,于掌心拍出无数个来回。 跪在他身后不过五步之遥的段思绮,对于她的罪状漠不关心。她盯住他的背影,思绪不由自主翻越到从前。犹记得在南京,他们最多的消遣便是肩并肩地坐阳台边,望一街夜景。那时她总会舒舒服服靠他背上,听着楼下市井喧嚣,别有意趣。如今他--背脊依旧挺直,只是再容不得她,轻倚。冷不防他突然一个转身,教鞭狠抽在她右颊上。她没敢用手去摸,只管依照他们的要求,卑微跪着。此刻四周陷入一片死寂,总教官没开腔,无人敢出声。 邝教官实在没料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个无关紧要的学员动气。从来此君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今天不但破了例,还对保荐的门生下此毒手。要知道女学员即便要受重惩,也决不能伤到面上。如果此刻他还不有所表示,确实说不过去。哪知他才将嘴皮子一张,薛云烬已伸手拦阻在前,生生将邝教官冒到喉咙管的话又咽了回去。“你念完了?”薛云烬冷眼望过去,矛头直指那名不知所措的监督员。监督员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战战兢兢地继续汇报。但薛云烬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他一步步靠近段思绮,以绝对的高姿态审视着她。同时将教鞭探到她下巴处,猛然抬高:“痛吗?”他已然在她脸上抽出一道血痕,却还要逼问感觉如何。段思绮纵使疼得要命,她也只能说:“不痛。”于是,她又被追加了一鞭。 薛云烬再问:“痛吗?” “不痛。” 这下,他没有再补一鞭,反而笑起来:“看来你果真被调教得出类拔萃,不知营内还有多少同你一样的铁娘子。既然邝教官能训练你,必然也能降服你。恐怕只有他才能让你明白,痛不欲生的滋味。”他回过头,看着脸发白的邝教官,将教鞭抛过去。这哪里是在接鞭,分明是接了一枚炮弹。邝教官暗暗叫苦。“你的兵还得你来,只是不知这训练场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造反者。”薛云烬冷笑,这份“感叹”陡然令邝教官瞧出些许曙光。 第39章 “请总教官批准我去趟训练场,倘若还有胆敢冒犯的学员,我处罚完毕后,定当亲自来向总教官请罪!还望总教官严惩重罚!”他必须戴罪立功,或许还可补救。薛云烬对此仍有疑虑,最终还是应予:“我今天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但愿你好自为之。”“是!莫不敢忘!”邝教官信誓旦旦保证,带上在场的士兵飞忙赶往训练场。可到了训练场他恍然醒悟--原来他上当了! 薛云烬等到外面再没任何动静,这才悠然回座,斟了两杯茶。一杯当然是他的,而另外一杯,他望向‘一丝不苟’跪着的段思绮:“口渴的话,就起来。”他言行上的骤变,让段思绮越发猜不透他的用意。再三思量,她似乎有所发现。“你,总教官莫非是在……”“想到什么就大胆说出来。”薛云烬啜一口茶。“莫非刚才那些事情,都是故意作给人看的?”“这回你总算有点脑子了。”他笑。一个人只有经历得多,才会越来越懂事。如果在以前她一定没这么明白,因为她对他深信不疑。而这种心态上的反差,多少令人唏嘘。 “你既能这般长进,我也欣慰不少。”他说过不少假话,包括这一句。段思绮也想感谢教官对她的‘厚爱’。这种依靠怨恨而滋生的志气,在获知他因为作戏而肆无忌惮伤害她之后,变得更加不可收拾。拖着一身大大小小的酸痛,她勉强挺直身,“多谢总教官,但我还有一事,需要总教官的帮助。”薛云烬算准她有事相求,便顺势道:“我正想知道究竟何等大事,能让你不顾性命危险也要找上我。” “我知道这次是学生太胆大妄为了。但如果不这样,恐怕我也没有机会站在总教官面前。” “你的冒险精神值得我欣赏,可我不赞同你的作法。”他不打算这时候追究下去,“说吧,什么大事?” “我想要一位女学员的考评。” “考评?”薛云烬瞟了她一眼,“她编号多少?” “乙组十一号。” 这个人他知道。邝教官推荐的几位种子学员中,她排名第一。 №训练营外之一 “我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每位学员的资料都是机密文件。这个忙,我爱莫能助。”薛云烬斩钉截铁断了段思绮的念想,这是原则问题。段思绮却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他是故态复萌。“总教官此言恐怕自相矛盾吧?”她挺直腰,不再低三下四的跪着任他取笑,“若然总教官真是大公无私,又何必费尽心思保我?当初是教官你带我入行,不管我成败如何,总归是你亲自钦点的弟子。如果我无法在众多学员中脱颖而出,只怕教官也颜面无光吧?纵使其他人都不知道内情,教官你自己莫非就不会难堪?教官下了大本钱,想换取的回报不应该更大吗?”“所以你就依仗着这点内情,在我这儿予取予求?”他不悦的驳斥。段思绮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他格外反感,这种情感上的不适应让他一时心浮气躁:“我的体面不是你能换来的,正如你想出类拔萃也不是我能给的一样。如果桩桩件件都仗有方便门,你同那些个赖活在街头巷尾的乞丐又有什么差异?”“恐怕你不肯帮忙的缘由,无非是因为我和你的过去吧。”她发誓绝口不提过往,可薛云烬的大道理她听够了!这种愤懑让她变得极端,从未发觉他会如此令人憎恶。而薛云烬错愕的反应,更令她有种报复的快感。原来,他也有极力想回避的事情。 “无论过去是虚情假意也好,真情真意也罢,想必总教官的懊恼不亚于我吧?我不过是平民百姓,无权无利照样过得下去。再不济,横竖号子里也能挨过春秋。可教官你不同。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这数百人的训练营,怎能让我这个污点脏了你披红带彩的铁招牌?怪不得你要撇得干干净净!”她冷笑。“你这算是威胁?还是有恃无恐?”薛云烬本不是轻易动肝火的人,可那段过去从来都是他心头的刺。被她恨之入骨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不敢。毕竟中国人自古都有‘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态,我不过是活学活用。要是教官不喜欢,从此我再也不会提。”薛云烬能利用她,是因为他有那个资本。她?至少现在还不够格。“今天你可谓新仇旧恨都一并发出来了。好在你提醒了我,撇清,确实一定要。我想下一次,你不会再有这个胆量冒险了。”他拍拍掌,召来几名卫兵。“多谢总教官又给我上了一堂课。求人,果然不如求己,因为谁也靠不住。”她很自觉,不需要人‘请’。“你明白就好。”薛云烬望着她,脑海不听使唤的又再次闪过从前的点点滴滴。那时他虽抱着任务才接近她,可有些变化是连他都控制不来的。兜兜转转,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把戏。下意识摸向肩章,这才是他需要直面的现实。一转眼,又恢复了冷漠的神色,厉声命令:“将她押送禁闭室,以重刑看管,十日内不得释放!”“是!”卫兵们也中气十足的应答。 段思绮被他们架住双臂,没有反抗。禁闭室在哪里,是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她怕坐牢,怕得要命!如果死能成为一种解脱,那么牢里则是比轮回更漫长的摧残。禁闭室无疑就是她第二次的牢房!她不想去那里,可她还能求谁?难道再让薛云烬瞧不起?“慢着!”薛云烬突然喊住他们,一指段思绮,“你把这些给我一张张拣起来再滚。”就在刚才,他不小心将书桌上的资料拂掉,雪白的纸张散落一地。卫兵们松开她身上勒得紧实的绳索,将她用力一搡,差点又扑倒在地。段思绮不情愿的蹲下身子,压制着那份逞强,一张张拣。拣着拣着,她忽然激动起来。没想到那些资料居然会是她一心想得知的考评!只见十一号历次的考评一目了然,果然和她原先猜想的不谋而合。这个惊天发现无疑振奋了她,哪怕是关进禁闭室也在所不惜! 十天在有些人看来,不过一转眼,一扬手,一回首,便已不经意掠过。段思绮熬这十天,却比预想中更为艰辛。黑房子美其名曰:‘禁闭室’。意在令人思过,静心;绝外界一切红尘俗物之喧嚣,取室中半点幽寂涤愫心。段思绮作为重刑上宾,获得的自然是最高级别的待遇。再配上看似威严却带超脱的“雅室”--后山山坟与训练营的交界地段有些原来农民居住的老泥房,段思绮分到最末一间。 之所以称呼这里为黑房子,只因为白天屋内都十分阴暗。原先屋内的通风设施全被泥封上,新凿的几个泥孔除了便于空气流通,还便于监视。在房屋正中有一个木牢笼围起来的正方形深坑,浑黄的泥水不知存积了多久,有些水蜢还浮在上面,等她被士兵强制塞进坑里才肯飞走。泥水淹没了她半截身子,感觉非常寒冷。似乎黏糊糊的泥泞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生物正爬上她的双腿。她想往上蹿,让身子离水面高点,可头已顶住木笼,她只能安分的泡在水里。忽然想到有犯人曾说过还有一种特殊的牢房--水牢。或许和这个相差无几,都是用来虐待犯人的刑具。 释放是在十天后的傍晚,回到宿舍看到有两个人没去用餐,段思绮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向自己的铺位。羊角辫本来躺床上小憩,看到她回来,忙翻身爬过去:“你回来了!我们昨晚还说你来着!”羊角辫一笑,脸上那块大大的淤青显得格外滑稽。段思绮指着她的脸,皱起眉:“你这是怎么了?” “诶!你这才是怎么了!”二十三号突然冲段思绮叫起来。原来段思绮的长裤虽然遮住了泡得惨不忍睹的双腿,可露出来的脚踝还是被眼尖的二十三号瞧了出来。她只好遮掩道:“没什么。”“还没什么!都皱得跟老婆婆的脚一样,还破了皮!”二十三号好事的撩起她裤脚,大吃一惊:“妈呀!你这腿怎么白成这样!摸一下感觉能把皮给搓破了!你不是关禁闭吗?怎么像泡澡堂子了!”“都说没事了!倒是你们,这个时间怎么不去用饭?十四号这脸又怎么青了?”段思绮岔开话,二十三号料想她心里肯定难过,也不好再追问。于是转坐到羊角辫旁边,用食指轻轻一戳,“她这叫自作自受!光荣着呢——” 羊角辫拍开她的手,不服气的半跪在铺板上,“什么话!我可是光明正大的,是丙组那丫头太阴险!趁着搏击训练,故意对我报复!”二十三号冷笑,反口道:“那人家为什么要报复你?莫非你是金镶玉?还是身有奇香?所以招马蜂蛰?”“……那也怨不得我!她们组长不争气又不是我害的。”羊角辫小声嘟囔。段思绮听得一头雾水,忙细问:“怎么现在都已经分组长了?三组都分好了?”“是啊。你被关之后,三组就选出了组长。说要参与什么任务,所以得在这三人中挑选胜者。后来甲组和丙组落选了,我不过是一时高兴,奚落了甲组几句,谁让她们平时老是趾高气昂。哪知丙组学员却故意使坏,我又没说她们,是她们不厚道!害我今天气得饭都没去吃,免得被人看笑话!还有我们组的……” “我们的组长是不是十一号?” “你知道了?!”二十三号和羊角辫异口同声,她们不相信她被关禁闭还能得到风声,“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是猜的,也太准了吧!” “真是猜的。”段思绮坦诚相告,认真得决不像撒谎。 曾玖雅胜出当天,她的训练课程有了变动,晚上也不准再回宿舍就寝,营里单独有安排。因为这项任务,她是个关键。要说这个关键有多么重要,倒也未必。但给她发挥的机会却只能一次,所以她必须演好戏子这个角色。 第40章 在家乡的时候,曾玖雅就曾经在家里客串过小花旦,倒不是她多热爱戏剧。虽然父亲在世时家里常搭台唱戏,她也会哼上几段。可那时候她只敢躲闺房里偷偷唱《牡丹亭》中最爱的几段,这对于女儿家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后来戏班里有个最漂亮的花旦成了她的后娘,从此父亲再也不请戏班子,而是天天在园子里听后娘给他一个人唱;坐在他腿上唱,唱得彼此都衣冠不整。 这些是她无意撞见的,那时她害臊的溜回房里,再也不曾逛后花园。这种尴尬是包含着仇恨在内。当过世的母亲地位完全被名戏子代替,最敬爱的父亲也无暇关怀子女,这种失衡的落差,多少带有浓烈的酸意。为了逃避这种‘失宠’的尴尬,她选择去市里最大的中学念书,即便成绩次次都名列前茅,可父亲从来都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清楚父亲要的是个脸面,并非一个才女。甚至父亲临终前仍是嘱咐她:玖雅,我让小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别再念什么书了,找个好丈夫才紧要。 然而父亲所托非人。后娘不仅在道义上背叛了他,还把戏班子搬到家里,其中有个小生唱戏唱进了后娘的房里。曾玖雅想着父亲尸骨未寒就这般张狂,当面驳斥了几句,结果换来了一顿毒打。后娘的野种——那个黄豆眼的小儿子拍巴掌大笑,横看竖看都不像曾家人。可父亲曾经为了这个小孽种,为了这个破戏子,把敢于说实话的大哥逼走,把族内的亲戚也都得罪光,以至丧礼都是草草办的,连大哥都不曾来吊唁。所以孤立无援的她,才被这些个外人欺负。为了进一步羞辱她,后娘强迫她扮起花旦,当看杂耍一样对台上的她指指点点。那个梳着三七头的小生讨好卖乖的搂着后娘,对台上的她漫骂不休。后来偶然听到旧同窗提起武汉有免费招生,她当下托女同学替她典当了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连夜逃出了家。 在离开这片故土时,她一次都没有回头望那么一眼,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一定会回来!不但要夺回她应得的,还要让那些迫害过她的人,生不如死! 为了这个誓言,她只身来到了武汉,可不想却入了地狱。现在她又得再次扮演戏子,只不过如今和她搭戏的不再是后娘的爪牙,而是邝教官。毫无疑问,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可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毕竟面对的‘观众’是一群大老爷们,这间‘福兴’酒楼便是她施展的戏台。 曾玖雅惴惴不安的走向二楼雅座,一眼就瞅见邝教官。她尽量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风尘气,还得不着痕迹的引起后面一张酒桌的男人们注意。她虽不是至关重要,但绝对是不可缺的导火线。此刻邝教官浑身商人打扮,笑着朝她招手。曾玖雅心一横,权当自己便是真真正正的戏子。她笑盈盈一扬手,扭着腰肢移步到他桌旁,香帕子往他面上轻掸,娇嗔一声:“就你性急!还怕我跑了不成?”“呵呵……我还真怕你跑了!”邝教官调笑,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曾玖雅便大喇喇的坐到了他腿上。虽然她脸上笑靥如花,心里却不大乐意。念及日后还得仰仗他,只好忍耐。 邝教官将怀中人揽紧,嬉皮笑脸的讨赏:“我的小姑奶奶,迟来该不该罚一杯啊?”“罚不罚的多没意思!”曾玖雅冷着脸,一把抢过他手边的小酒盅,仰脖子喝个干净。末了将空杯子往他眼皮下一晃而过,耍起嘴皮子。“先干为敬,一滴都不剩!要姑奶奶陪你再喝一杯也无妨!咱们之间也少那些个虚的,做人爽快点,喝酒也别含糊!”曾玖雅一杯下肚就已觉烧心,可为了配合邝教官,这出戏她必须作得真,作得到位。 邝教官打量她如此放得开,便不再过多担心。举起新斟的一杯酒,送到她嘴边,不过他可是有要求的:“男人喝酒没乐趣,不过是大口干,喝到肠穿肚烂。和女人一起喝就不同了,混点胭脂香喝起来才够香醇,回味无穷啊……”“哼……喝个酒还这么多花样,等我去梳妆台找一盒胭脂全泡酒里,让你香上一年!”曾玖雅噘着嘴,对邝教官这话很是反感。当初她见后娘含酒喂入父亲口中,那个尴尬的情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发躁。如今要她也学后娘的浪荡样,她还真是没沦落到这步田地。邝教官见她面露愠色,迟迟不肯就范,还以为是欲擒故纵:“胭脂也得混着你的体温才香得持久,你这么说可就拿我当外人了!总不该是在嫌弃我吧?”他将她身子扳向,再次劝酒。 曾玖雅回绝不了,半推半就只得喝下。她闭着眼伸嘴凑向他唇边,一种心跳的感觉在接触到潮热的柔软部位后,愈发不可遏制。现在她的感觉开始不一样了,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反而她收获到预想不到的快感,一种自然而发的冲动。尤其当邝教官终止这份亲昵,她唇上似乎残留着许多遗憾,意犹未尽。“真香!酒香——”邝教官一捏她的面颊,“人更香!”霎时,曾玖雅脸上一阵绯红。 这出狎客对流萤的戏码,后旁雅座的几位客人看得津津有味。其中端坐正中,年约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最是认真,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萧云成一瞅他茶都喝到裤裆上了,忍不住轻唤一声:“舅舅,您的茶是给大头喝的,还是喂小头呢?”中年男人一回神,不由得笑起来,忙接过帕子拭掉茶渣。萧云成趁机打趣道:“幸亏这茶凉了,否则可就烫熟了!”“你个瓜娃子,就不晓得说点儿好听的话。”中年男人教训他,自己倒笑不停口。坐在中年男人对面的孙副官是前不久才上任的,人还算机灵,连忙殷勤道:“李旅长倘若有这个意思,我现在就叫她过来。” 李旅长没应,只是一味的摸着下颚,眼睛滴溜溜的往那女人身上转。旁边一位副参谋长倏地站起身,两指头向对面桌一招:“你,过来!”流莺一愣,佯装惊讶。她身边的狎客也摆出一副不乐意的嘴脸,张嘴便骂:“囔囔什么!没女人下炕不会自己花钱进窑子啊!跑爷这里干叫!”“格老子的!龟儿子还敢驳嘴!”副参谋长捋起袖子很有大干一场的架势,被李旅长压制下来。毕竟他们是乔装出来,在未抵达重庆以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咱们不过出来吃顿饭,没必要动肝火。都坐下来,坐下来!”在他示意下,副参谋长只得憋气的坐回去。萧云成知道舅舅平素一不逛窑子二不入烟馆三不仅赌坊,唯独有个怪嗜好,就中意那些个在公众场合同男人们打情骂俏的风情女子。用舅舅的话说:窑姐是见钱起色心,躺下也是对钱下工夫。真风情,还得看在别人怀里时的媚劲,荡得光明正大那才真。难得舅舅这些时日碰到个对眼的,萧云成怎么也不能扫他的兴。便亲自走到那男人跟前,耳语了几句,二话不说拉过流莺往李旅长怀里一塞。“好好坐这儿,哄得我们当家的快活,少不得你的好!” 曾玖雅从李旅长身上弹起来,眼一翻,“谁没见过真金白银?真当自己是稀罕物了!要我侍候也容易,只要你当家敢和我拼下几杯酒,别说有我的好,就是姑奶奶倒贴也使得!”“好!怎么比由你说!”李旅长高兴的拍掌迎合,盯着她的眼睛都快迸出火花来。想到她水蛇似的腰身,爽利的脾性,他实在欢喜得很。孙副官刚要多叫几瓶酒,却被曾玖雅拦住。她挥着帕子,振振有词:“普通的酒自然难不倒当家的!这福兴楼有珍藏的竹叶青,平常不轻易拿出来喝。偌当家的舍得花点票子,我自然有法子把老板的酒给说过来。要知道,老板爱酒如命,可不是什么人花钱就能买来的。” “那你就有办法买来了?”孙副官半信半疑。 “如果他不卖,我就把他留在我屋里的裤衩——扔给他那个夜叉老婆,看他还有命活不!” “哈哈哈哈……最毒妇人心啊!拿钱给她!”李旅长冲孙副官使个眼色,孙副官忙掏出她要的数。曾玖雅攥紧票子,扭着腰身下了楼。她一走,副参谋长才想到问萧云城:“你是咋个给那个龟孙子讲的?”“容易!”萧云城得意的笑了笑,余光扫向那桌蔫茄子似的邝教官,“这男人就是个朱漆围桶——中看不中用。我直接用枪比着他的老二,说:保它还是保她。这龟孙子当然是舍大她,保小它咯!”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个龟孙子!”副参谋长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李旅长和孙副官也笑得合不拢嘴。李旅长拍拍萧云成的膊头,忽然感叹起来:“如果姐姐还在世就好了。可惜我连她最后一面都看不到。”“这是造物弄人。当年您也才十岁,母亲被卖到武汉也是逼不得已。舅舅就别自责了!”“若不是为了花钱给我治病,姐姐也不会卖到武汉来!好在她把我送给她的木梳子留给你做纪念,要不然到死我都还不晓得姐姐有个儿子。相认的时候我还问你姐姐后来的境况郎个样,结果你支支吾吾要我莫问。我派人去村里调查才晓得姐姐受了那些苦,被婆家当畜生使!后来问到你,乡里都说你孝顺,考进武汉巡捕房后就把她接到跟前。难得啊!来,舅舅敬你!”李旅长狠狠同萧云成碰杯,一饮而尽。追忆起年少时刻,想起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大姐,既伤心更愧疚。萧云成陪着李旅长又多干了几杯,眼眶不觉红了起来,想必是念及受苦受难的母亲。旁坐的副参谋长和孙副官不知是否也想起了亲娘,呆坐着一杯接一杯,寞寞无声。 曾玖雅兴高采烈的捧着还沾着黄泥的酒坛子一上来,就看见这几个男人愁眉苦脸的干喝酒,不禁盈盈一笑,吆喝着:“回魂咯——回魂咯——哭丧着脸多晦气啊! 第41章 还大老爷们呢!”李旅长收起感伤,转悲为喜,让她到旁边坐下:“不是比酒吗?要大碗还是海碗呐?”“哼!你就是拿牛吃的碗姑奶奶也不怕!谁先喝倒下,谁就输了!至于罚什么嘛,咱们回去再另算!”曾玖雅娇羞的靠住李旅长肩膀,鼻子被他重重一刮。 “我就让你两碗,你若能撑住就算你赢!” “行!你可不许反悔啊!”曾玖雅爽快的答应,先给他斟。 孙副官忙着摆碗,副参谋长和萧云城则帮着较劲,都想知道这女人有多大本事。哪知李旅长才喝了一碗半,突觉腹中一阵绞痛,手中的碗也跌落地上,砸个稀烂。萧云城见状赶忙将他扶稳,一看他面色都隐约透着青,牙关紧闭,吓得大呼:“舅舅!舅舅!你怎么了?”其他两人一见这光景,也都慌了手脚,副参谋长急得拔出手枪,凶狠的指住曾玖雅的头:“你妈买屁!你下了药!”“没有啊……我没有啊!”此时此刻,曾玖雅自己都一头雾水。她的任务明明是接近李旅长,然后伺机偷取军事资料。哪里会知道这现买的酒里会下了药! 眼看她就要为此偿命,背后突然传出两声枪响,原来扮演狎客的邝教官朝对面两个人开了火。副参谋长和孙副官扭头见旅长中了弹,顿时恼羞成怒,连续朝敌人开枪!周围的客人吓得抱头鼠窜,可子弹无眼,那些没靠近楼梯的客人只好缩到远离他们的角落。曾玖雅也混在人群里,只寻机会逃命。 “舅舅--舅舅--”萧云成肩膀中了枪,血顺着胳膊流下来将李旅长的脸也染得红彤彤的。然而李旅长的胸前也中了一枪,即便萧云成拼命按压着伤口,李旅长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还打什么啊!”萧云成见李旅长气息越来越弱,忙叫唤打得正酣的另外两人。“孙副官一个人就可以了,王参谋快帮忙把旅长抬去医院啊!晚了就来不及了!”正当他说完这句话,李旅长是真的不行了。他紧紧拽住萧云成的手,不无遗憾地说:“我已经对不住,大姐。没想到连你,也补偿不了……”“舅舅,你等着,我这就送你去医院!”萧云成擦去泪水,忙背起李旅长。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王参谋哭喊着舅舅的名字,当下心一凉,泣不成声。 后来随孙副官一并去捉拿逃犯的几名士兵跑了回来,告诉萧云城和王参谋,那名男子是康肇卿的部下。这些子萧云城再也憋不住了,他轻放下舅舅的尸身,提起枪厉声喝道:“娘的!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王八羔子给我揪出来!我要送给他康肇卿一份棺材钱!” 由于利川经济一直不算发旺,除开市区地段繁华一些,其他地方相对是比较萧条。好些空位置都没开发,尽是一望无际的荒草。 邝教官之前就已经摸清了周围环境,他逃出福兴楼后,直奔向这片荒地。仗着半人高的杂草,藏匿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他没想到,他会带着曾玖雅一起跑。曾玖雅是趁他们混战时,从酒楼跑到他必会经过的拐弯处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就迎了过去。这样她才有幸被他带到藏身处。邝教官想了想,决定劝走她:“咱们一起逃胜算不大,必须分开逃命。你往东边,我往西边,然后老地方汇合!”见曾玖雅动也不动,急得他吼道:“你愣着干吗?还不快跑——他们就要追来了!” 曾玖雅不知所措,只好依照他的指示朝东面跑。但她想到先前已经被组织骗过一次,万一他们又骗她做替罪羔羊,那她岂不是死路一条?想到这层利害,她决定回头。不待邝教官呵斥她,曾玖雅主动交代错误:“我不走!我要陪着教官共同进退!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如果教官认为我不听从上级指示,大可以处罚我!反正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她一脸坚定,任谁都改变不了。邝教官看着她,忽然将她拉进怀里,也不顾肩上的伤。原来,是追兵到了。 只听见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动,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他们,曾玖雅情不自禁将头埋进邝教官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气息,瞬间的恐惧让她变得愈发癫狂,她忍不住亲了他一口,没有任何动机的,纯粹是因为想亲。可她的大胆显然把邝教官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举止的亲昵,而是他无法把浪漫和逃命结合在一起。至少他觉得目前不是谈情欲的时候,他得保住命!“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开枪了!”一声清叱,他们的行踪显然被发现了! 随即有人站了出来,哭哭啼啼的环抱双臂,身子骨似乎要被秋风吹倒。这个人不是曾玖雅,但是曾玖雅认得她,她是丙组一名学员。可是出任务的明明只有她,为什么丙组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解的回望向邝教官,只见他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为学员的外逃而忿恨,更没有害怕学员走漏风声而焦躁。除非,他一早就知道。 №训练营外之二 丙组学员为什么会出现,是个谜。倘若平常时候,就算一男一女躲在草丛里打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不行。 那名发现女学员的黄脸士兵正拿枪戳她胸口,一声吆喝,招来其他搜索的兵喽啰们:“快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等人……”女学员面如死灰,脸上的泪水将泥污和几根杂草混成一团,邋遢狼狈的模样,偏偏使这个年幼的少女显得楚楚可怜。士兵们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们有的只是粗鲁的拷问。 “等什么人!敢扯谎老子就毙了你!”黄脸士兵的声音尖得突兀,但比不上他的枪杆子,可以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砸倒在地。女学员放声大哭,恐惧到了极点。哪知又一脚踹过来,踢在她肚子上:“妈的!再哭哭啼啼,老子现在就宰了你!还不老老实实说!”女学员不敢哭了,抽着气,十分费劲的说:“是组织上说……要我等个……叫孙副官的……说……他完成任务后会带……带我回武汉……” “孙副官?!你有没扯谎!” “我没有!我要等的……真是孙副官!”女学员的申辩引起后面来的一位长官注意。萧云成不曾想,这事会和孙副官扯上关系。他走上前,决定再从她口中确认一次:“你要等的真是孙副官?” “嗯,说他来了……就和我一起回……武汉。长官!求你……求你让我走吧!” 萧云成冷冷一笑,“恐怕,你回不去了!” 真的,女学员回不去了。士兵们朝她连开了数枪,脑袋上的几个血窟窿将原本清秀的面容毁得面目全非,分不清哪个是眼珠,哪个是血孔。张得大大的嘴,至死都在控诉着再也没有机会说得清的冤屈。 许久许久,士兵们早已扬长而去。可曾玖雅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开枪那会儿,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的瞬间。她真的从来不知道,它的面孔会如此狰狞。 “丙组的怎么会在哪里?真是在等孙副官吗?”她以为邝教官会说出真相,毕竟他们的关系应该不同以往了。邝教官犹豫了半天,只说:“你别管这些。你只用知道,她是替你死的。” 女学员一死,孙副官再也没有出现过。萧云成和王参谋派了不少人去找,他就好像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又一批人汇报搜索无果,萧云成憋不住气了,八仙桌差点被他拍得散架。“他娘的!这么多人找两个人都找不出来,全他妈的废物!饭桶!”王参谋一边劝,一边纳闷:“我琢磨着这事,有点蹊跷。”“有什么好蹊跷?摆明就是康肇卿这个老流氓因为不满舅舅借兵的由头,所以怀恨在心。明里是借了一个连,暗地里就给咱们玩阴的!知道利川是个乱摊子经常有闹事的,所以咱们就算在这里被暗算了,无凭无据也扯不到他身上去!”萧云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哪里还细算这些。王参谋自然是理解的,其实他也觉得孙副官这个人靠不住。 几个月前李旅长奉命围剿川鄂交界处的乱党,随行只带了两千多人。后来在康肇卿亲设的酒宴上,故意向他借兵。康肇卿估计也是考虑到川军和现下入主南京政府的桂系铁哥们关系,外加南京政府也开了口让他们合力围剿乱党,如今他想中立已是不可能,便答应借出一个连。孙副官是当时的连长,被李旅长破格提拔做了副官。照理康肇卿是不可能在湖北地界干下这一档子事,可作为堂堂总司令居然被个旅长借走自己的子弟兵。这种奇耻大辱,想必是个男人都非要出一口恶气。而且孙副官追踪凶手一去不返,无疑增加了推测的可信度。 李旅长为人缺点不少,对待王参谋却有情有义肝胆相照。这个仇他就算不是为李旅长,也得为十七旅的颜面。“云成,你看旅长的丧事怎么办?运回四川安葬?还是就地呢?”王参谋瞧了一眼李旅长的尸首,在扎营地停尸总归欠妥当。萧云成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行军谁还兴扶丧的?就地安葬吧。回四川后我再搞个风光点的丧礼,当务之急咱们得快些赶回四川,免得再遭暗算。这个仇,老子发誓要他康肇卿血债血偿,以慰舅舅在天之灵!”“嗯,来日方长!康肇卿跑不掉的!”“只是……”萧云成犹豫起来,似乎有难言之隐。王参谋虽然是个性子急的粗汉子,但还不至于没脑子。他猜到萧云成顾忌什么,毕竟李旅长来汉才同他相认,况且他能当上团长,无非是裙带关系。作为亲属扶柩回四川理所当然,可是要得到十七旅其他人的认同,显然不容易。 王参谋拍拍胸脯,决定拉他一把:“别的我不敢担保,但只要我在一天,谁不服你就是和我王勇田作对!” 第42章 得到这样的许诺,萧云成立马从座位上弹起来,深鞠一躬,“云成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才认回舅舅一位亲人,不想他惨遭奸人所害,使我无从尽些晚辈应尽的孝心。倘若王参谋不嫌弃,云成愿认王参谋为叔叔,就怕王叔叔不肯认我这个侄子。”“格老子的,我有什么不肯的!混了大半辈子的光棍,现在多个侄子孝敬,安逸得很呐!”“那我先敬叔叔一杯!”萧云成先干为敬。王参谋平白得个侄子没有不高兴的,况且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也挺欣赏萧云成的为人。于是两人抛开身份开怀畅饮,无话不谈。奈何烦心事还没抛远多久,麻烦事又来了。 原来康肇卿借出的那个连因为听闻孙副官是畏罪失踪的,搞得人心惶惶,生怕这把复仇火先烧到他们身上。再加上十七旅的其他官兵对他们并不友善,如今趁着机会更是百般挑衅,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只好学着孙副官走为上策。现在外面正为这件事闹得一团糟。 “这些龟儿子的,真是抓一个枪毙一个!”王参谋愤恨地拍桌而起,正要出去整治这群乌合之众,萧云成自动请缨。“叔叔,这个事让我来办。办得不好,还望叔叔多多担当!”见王参谋应允的点点头,萧云成将屋角的一块旧布掀起,露出一口黑色的木箱子。他将箱子抱到王参谋面前:“不瞒叔叔,这些都是舅舅的私藏,侄子不敢一个人独占。况且叔叔素日开销也大,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东西不如安分娶个一房几妾的,提起来也体面。说句难听的,咱们这种人指不定哪天就牺牲了,再寒酸也得有个儿子送终。要是叔叔执意不肯收,就是瞧不起我这个侄子,那什么话都不必多谈了!”萧云成说完还真往外走,不管王参谋怎么喊,他都不回头。惹得王参谋哭笑不得,捶着桌子大叹一声:“这个人郎个那么犟!” 萧云成并非空手而来,他准备了两口箱子。望着眼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士兵们,他突然一举手,朝天连发三枪。惊得这些衣冠不整,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们总算休战。“全他妈的站好了!看看你们的样子,和街面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两样!都是自家兄弟,难道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才痛快?” “咱们当兵的图个什么!保家卫国那些纯粹扯淡!比不得养妻活儿,孝敬双亲!这些是个男人都想,可咱们当兵的男人不同。进了队伍,上不仅要不辱使命,下还要对得起一同生里来,死里去的战友。上战场,躲战壕,饿着肚子,勒紧裤带,陪在身边的全是现在和你们拔刀相向的弟兄们!受伤喂饭,冒死把你们从前线救出来的,也是这些一直陪你们到死的弟兄们!可你们现在倒把枪口对准自己弟兄,真他妈的连畜生都不如!”萧云成的暴喝,令这些闹事的士兵们顿觉羞愧,冷静下来方才想到各人的好处。 “李旅长的事情不能怪新来的弟兄们,他们是真心实意来咱们十七旅,既然来到就是缘分,尤其做生死之交的兄弟,最是不易。别的什么狗屁弟兄都是假的,一起冲锋陷阵才叫真兄弟!不管是一直追随李旅长的,还是刚追随的,都是我萧云成的兄弟!正因为李旅长不在了,所以我萧云成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甚至比以前更好。如果大家伙觉得跟着我萧云成苦头大了,只管将枪杆子对准我,这是我对不起大家。但有我在,我保证你们没讨老婆的讨一打,有老婆的再多娶几个,只要别被娘们骑到脖子上就成,那可太煞咱们大老爷们的威风了!”最后这句把这些汉子们逗乐了,一阵阵憨厚的笑声在五大三粗的外表衬托下,虽然有些滑稽,却也真得可爱。 萧云成命身边的士兵打开箱子,里面装的全是李旅长的家当。无论去哪里,李旅长都会带着这些。而唯一知道旧箱子秘密的,只有萧云成。如今舅舅不在了,他决定分了它们。“这里的东西都是李旅长留下的。他临死前一再嘱咐我,不可亏待了陪他这么些年的弟兄们。我今天遵照李旅长的遗愿,将这些东西全部分配下去!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来领,若有人不安分想闹事,机关枪随时为他而开!如果还有个别弟兄担心跟我萧云成没混头,大可现在就离开,我绝不阻拦!但是走之前,你们照样可以拿这里的东西,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 “团长对我们这么好,谁走就真不是个东西!” “没错!我们相信跟着团长一定能讨到老婆!”队伍里拥护萧云成的声音此起彼伏,因为大家得到了作为一个小兵,从前绝不可能获得的尊重与优待。这种感恩之情,足以抵上一切。萧云成要的,就是他们的情义。不过仍然有几个人拿了东西,却不愿留下的。萧云成信守诺言,让他们走,并且下令其他人不准拦住和威吓。在大伙虎视眈眈的逼视下,这几个人犹如过街老鼠落荒而逃。但是没过多久,有两个人便惊惶失措的折了回来。他们一回来就跪在萧云成跟前认错,死乞白赖的要求再次入伍。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几个人碰到了当地的土匪,这些土匪正好要抓人组织队伍。除了他们两个逃了出来,其他几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杀了。思前想后,他们只能回来投靠萧云成。 见他们肯回来,萧云成还是很欢迎的。在得知他们逃命时不小心丢了财物,萧云成立即命人将自己的分给他们一份。这种难能可贵的仁义,莫不使一众士兵心悦诚服。纵使先前还有些不服他管治的官兵,这次再也无话可说,一条心归顺了。王参谋目睹这一切,对于萧云成更是器重,拉着他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李旅长被安排下葬。萧云成因为想多凭吊一下舅舅,坚持要留下来。王参谋知他想清静,略为宽慰几句,便率兵回到营地。这时一名黄脸的士兵走过来,他就是昨天回心转意的逃兵之一。只见他将元宝纸钱搁在坟头,替萧云成点三炷香,恭敬地伸过去。“团长,香我点好了,您是不是得多打赏一点?”一听到这话,萧云成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娘的!钱比我多还找我擂肥,你存心逼老子卖身!”“如果有人肯要的话,团长不妨考虑下。”黄脸士兵浅笑,很是赞成。“妈的!你一天不跟老子抬杠,你心里不快活是吧!狗日的!”萧云成嘴上骂骂咧咧,但并不生气。谁让他摊上的死党是这个得理不饶人的薛云烬呢! 事情已顺利办妥,薛云烬没必要继续乔装。他就在李旅长的坟前换过一身行头,和先前平平无奇的兵喽啰判若两人:“你去四川的事情我单独跟老师解释,毕竟川军和我们并非同盟,他们是桂系的小老弟。你如果能潜伏在他们的地盘,从中挑拨他们和康肇卿的矛盾,那蒋委员长可就省事多了。这桂系和汪精卫,可都是蒋委员长的心腹大患。” “没错。虽然汪精卫现在已退出武汉政府,但康肇卿和他交情颇深。即便康肇卿现在的态度是既不投靠桂系,又不跟着汪精卫,难保他没有别的企图。别说蒋委员长最不喜欢这种墙头草,我也一样不待见。不过你也知道我是个不爱算计的人,若不是全靠你设计,恐怕我不会有这个好机会。不如你同我一起去四川吧。”萧云成的提议很快遭到否决,薛云烬说:“联盟书直到现在还没有下落,总得留个人受老头子唠叨。”“都是我连累的。那日我好容易有了联盟书的线索,结果还是晚到一步,被别人捷足先登。幸亏这联盟书一直没听闻落入汪精卫那些人手里,不然老头子可是要寻我来磨刀呢。这次你私自作主调我去四川,老头子那里可不好下台。干脆,我们一起在战场上拼条道来!”“放心,我们如今还是很有利用价值的,他也不会做得太过火,总归还得靠着我们。再说今天这场戏也是你努力换来的,哪怕计划再好没人配合一样不顶事。况且换作我来演这场戏,也未必能让人信服。”薛云烬推辞。 “娘的!兄弟间还扯什么牛皮!老子有时候不愿意和文化人打交道,就是嫌这些人婆婆妈妈,不爽快。你可别学这些酸不拉唧的玩意!老子受不了!”萧云成很不习惯说客套话。他是个典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耿直汉子,实在不愿意多占人一丝一毫的便宜。薛云烬正是清楚他的脾性,所以在得知李旅长来汉寻亲的消息,便设计了这个局,让萧云成冒名顶替认了舅舅。当然这里也含有他的私心,毕竟他也需要自己的人马。前不久他收到风,龙江帮有人混入凉山正和猛爷的大儿子联手对付段祈樊。只要萧云成能在四川立足,这些土匪之流也闹不出名堂。但若换作别人,就不见得有萧云成靠得住了。 “你这脾气在情报部门是混不出名堂的,带兵打战才合你的个性。我不行。说实话,我欠缺的就是你这份冲动。况且你好不容易稳住军心,如果再推举并无军功的亲信势必会兵不服将,这可是军中大忌。你啊,就老老实实去四川吧,以后有了大成就,别翻脸不认人就行!”“娘的!我是那种王八羔子吗!不过就算你愿意去,老头子也不会放人!”萧云成知道苦劝无用,本来他能去四川都靠薛云烬担当。如果再教唆下去,老头子不恨他入骨才怪,便改口:“孙副官和李旅长的外甥你都办妥了吗?”薛云烬做个抹脖子的手势:“我难道会留下活口自找麻烦吗?连那几个逃兵我都做得干干净净,保准尸首一年半载都别想搜出来。至于那个女人倒是出了点岔子。我本意是让乙组的曾玖雅参与任务,等我寻到人却是丙组的女学员,看到老邝的暗号才知道他临时换了个替死鬼。幸亏是我领头搜索,如今唯一知道真相的也就你和我。 第43章 如今你说死的那个是酒楼的女人,还有人会怀疑你?不过恐防有变,我让这次参加任务的几个同志继续留在军队支援你。那个和我一起假扮逃兵回来的是这些人里最能干的,你大可多派派他。” 萧云成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薛云烬从来就是个办事最干净利落的人。以前出任务组织其他人都愿意同他搭档,就是看重这一点。可今天薛云烬的利索,却令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眼前这座孤零零的新坟,与死者生前显赫的身份相比实在太过简陋。毕竟黄土里掩埋的尸骨,曾经真的当萧云成是亲外甥一般尽心照顾。可惜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冒牌货不但设计谋害了他,还将陪他打拼半辈子的子弟兵一并骗走,甚至连他唯一的外甥也无辜株连。现在他们这对舅侄在阴间得以最终的团聚,极端点想,未尝不是一桩圆满。好在他萧云成以后都不用靠出卖人来过活,他有了新的开端。念及此,他由衷感激薛云烬:“狗日的,日后你有任何需要只管招呼一声。就算老子只剩一条腿,也一定会赶回来!” “如果连那条腿也没了呢?” “那就爬回来!” “妈的!等你爬回来,坟头都长草了!”薛云烬笑着打趣他,其实是不适应这种离别的场景。即便他们再难过,也只能付诸一笑。 因为男人比不得女人,委屈时可以哭,恼了可以喊,怄气可以打闹撒泼。他们只能憋在心里,故作潇洒。所以男人们通常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但情谊却比女人常挂在嘴边的友情牢固得多。 或许世间再绚丽的承诺,都抵不过兄弟间的一记握手。 №训练营内(六) 邝教官刚从利川逃回武汉,薛云烬就派人请他过去。他当然知道所谓何事,果然薛云烬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问:“你临时改变原定计划,理由是什么?”“第一:十一号各方面表现都优于其他学员,这次做替死鬼确实大材小用;第二:如果众学员得知十一号初次参与任务便遇难,一定程度下会打击她们的积极性。所以我偷偷用丙组学员替换她,既可以保证计划如期实施,也能达到安抚人心的作用。”邝教官有备而来,他自认这个解释无懈可击。 “我有没有罚过你?”薛云烬突然一句,让他有些意外。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话音刚落,薛云烬已一掌狠掴在他面上:“既然是部署好的计划,就容不得半点差池。”这是薛云烬第一次警告他,当然也不会有下次。“出去!”邝教官捏着拳头,扭头就往外走。没迈出几步就被叫了回来。薛云烬有意将手上的文件抛在地上,让他像狗一样去一张张拾起来。他要邝教官感同身受,金字塔顶端的决策者究竟是谁:“明天开始女学员每晚再增加一项特殊课程。你照着上面的要求,务必一日内完成。现在你可以开始准备了。”“是!我立刻去办!”邝教官机械化的应声,离开了总教务处。 薛云烬取过衣架上的便装,也准备动身。如今萧云成一走,他愈发觉得时间是越来越难得打发。晚上又去赌场摸了一把,没想到手气居然顺到盘盘都小胜,这令他索然无味。上赌场要么就大输,要么就大赢,不痛快就不为赌。所以他很早就离开赌场,经过一条摆满夜宵摊的小巷子时,香气四溢的食物留住了他的肠胃。想来他已经很久不曾光顾路边摊,刚要点一份糊汤米粉,身后一声吆喝唤住了他。薛云烬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卖豆浆的。 “您家不认得我了?以前还到我这里喝过豆浆,还说蛮好喝的!么样?再来一碗咧?”薛云烬这才认出豆浆老板,不过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板你记性很好嘛!过了一年的事情还记得。”他挑个还算干净的位置坐下,怎知隔壁有个车夫的脚都快架到他腿上。并且一边喝豆浆一边搓脚趾头,因为跑腿的关系,脚后跟都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仔细看那些老茧还是黑色的,干燥得起了皮,一抓犹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全掉了下来。豆浆老板机灵的赶紧擦干净另外一张桌,殷勤的请薛云烬上座:“这边靠墙坐冒得风吹!您家还是要点一碗咸豆浆?还要不要点其他的小吃咧?”“你看着办。豆浆里多放点葱花。”薛云烬确实饿极了,否则他一定宁可继续饿肚子。 不一会儿,豆浆老板就从隔壁摊端来一碗锅贴,先给薛云烬摆上。然后舀了一碗热乎乎的咸豆浆,特意多抓了把翠绿的葱花。薛云烬抿了一口豆浆,嚼了嚼上面浮着的葱花,那股子香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地道:“一年之后再来喝,味道还是那么好,没掺水。”他一夸奖,豆浆老板乐呵呵地说:“小本生意,靠的就是个把熟人撑场,哪里还敢搞假。您家要觉得好喝,以后常来喝啊!”“一定。”他一笑,余光不由自主瞄向身侧空荡荡的位置,忽然说:“再给我一碗甜的吧。”其实他并不爱喝,却不知和谁赌气一般硬是强灌了一碗。抹着嘴边残余的豆汁,他难得笑的开怀:“果然还是咸豆浆更对味。不过说真的,这里每天都不少客人,您怎么独记得我?”“呵呵……在我这里喝豆浆砸了碗还肯赔钱的人少撒,还一次陪那么多钱的,您家是第一个!莫说过一年,就是再隔一年也还记得撒!” 原来是这个原故,薛云烬恍然大悟,更觉得好笑。没想到他都已忘记的事情,居然会有不相干的人记着。 “今天么样一个人出来咧?那个……”豆浆老板其实是想问那个姑娘怎么不在,但又不好明着说。薛云烬敛住笑,很干脆的答他:“你如果是问以前陪我的那个姑娘,她去年就已经过世了。”随即埋下头,继续品味着他间隔了一年的豆浆。无论老板后来说了多少的惋惜话,他都没听进耳朵里。就好比他无意走近那条洋溢着夜合花的街口,最终却是转身而去,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哪怕这条路会绕得更远,他都不在乎。 曾经这是他的选择,今天,依然是。 (注:‘您家’是武汉方言,一种称呼人的敬语。‘么样’是怎么样的意思。)※※ 除了甲组,其他的宿舍晚上都是没有洋油灯用的。所以段思绮老早就爬上床睡觉,而其他还没有困意的舍友们则东一句西一句的瞎扯。羊角辫是公认最健谈的,每晚她的声音必是最后一个消失。本来曾玖雅也是个爱聊天的,可惜今晚她很早就睡觉。没有给大家任何机会谈及她参与的任务。直到有人讨论丙组有学员无故失踪的话题,曾玖雅这才憋不住翻起身喊了起来:“有完没完?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吗?”她以前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更不会发脾气。今晚的反常顿时让最聒噪的几个人,乖乖闭上了嘴。大家都猜想她在外面做任务肯定受了不少惊吓,好容易回来肯定想睡个好觉,也就不往心里下。 段思绮却有些生疑,她总觉得十一号的反常似乎并不简单。往细处想,丙组学员失踪的时间和十一号出任务的时间不谋而合。只是十一号平安归来,而丙组学员无端失踪。纪律如此严谨的训练营,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差错的。她认定这两者肯定有所关联。况且十一号本就是极其伪装的人,从考评中段思绮便已看出十一号最擅长的正是借刀杀人。否则一个次次考试皆为满分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得到打字机上那十指钻心之痛?明明手指没有受伤,却教唆同伴去讨药。这种险恶的虚伪,段思绮无法容忍。 然而新的对手刚刚确认,旧的主人便粉墨登场--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千,并且敢穿着旗袍走入训练营的新教员,居然会是杜府最得宠的三姨太。段思绮愣住了。她现在才觉察到从一开始,她就中了他们的套。 “从今天开始,晚间课由我教授。你们只管叫我为秋老师,或者秋姐。既然都是女流,用不着像忌惮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一样排挤我。我们女人不心疼女人,可就真没天理了!”三姨太太一贯往日的粗俚,不过给学员们的第一感觉倒不坏。她似也看穿这些毛丫头的小心思,主动放低身段走进女孩堆里,含笑打量着众人。突然停住脚,认出段思绮。段思绮牢记总教官的指示,对她好奇的探视一概不做回应,眼睛直望向前方。秋颜兀自一笑,撇过脸去。假意怜惜的摸了下丙组一位学员的脸,长吁短叹:“啧啧……这些男人们还真是会为难女人啊,本该是青春少艾的漂亮姑娘,怎么被折腾得面黄肌瘦的,所以你们得记住,靠爹靠娘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你们日后从训练营顺利毕业,那待遇可半点都不输给男人们,也算是有份事业。如果还有个别人抱着结婚生子的念头,我劝她不如早早死了的好!嫁个男人就算好归宿了?运气好的做正室,运气不好做填房,如果肚子不争气,你们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二姨太,三姨太进门骑你们脖子上。就算生下一男半女,可男人都是贪嫩尖的,你们都人老珠黄了,他们哪还管你们生的是猫是狗,只要新进门的姨太太会撒娇,你们这些老黄花菜就靠门缝站吧。男人会想齐人之福,难道我们女人就活该为他们操劳一辈子?想必在座的同学当中,也不少人在家中亲历过这些事。母亲的泪水,小妈的指桑骂槐,再多添个满肚子坏水的异母兄弟,那日子有多艰难,想起来都辛酸啊……” “所以你们别嫌现在训练苦,出来后可是政府器重的情报人员。那些新女性口口声声说要打破陋俗,末了还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家里人指派嫁了人,一辈子就围着一个男人转。这哪里比得上我们,不但有一份实实在在为国效力的大事业,男人也不敢随意欺负我们。 第44章 只有不把他们放眼里,这些男人们才会不敢小看我们女人!”秋颜仔细观察学员们的反应,已经知道这些话起了作用。便回过头冲段思绮一笑,手也宽慰似的搭在她肩上,“如果还有谁对男人的誓言信以为真,只怕赔尽了一生还不够悔呢。”段思绮感觉到肩头力道加大,扭头瞅了一眼。或许当初三姨太就是带着今天这份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一旁大胆预测她现在的结局。“时间不多了,大伙都跟着我来。我们的课程特殊,所以教室也会有所不同。”秋颜收回手,背转身去。 如秋颜所言,她们晚间课的教室与平日里的迥然不同。同是一栋红瓦屋,内里却用圆形朱漆门隔成两间。一间是按照中国古代的风格,精心设计;而她们身处的这间,则是纯欧式布置的卧房。环顾四周新奇的西洋饰物,桌上各类造型可爱的美味糕点,使得女孩子们无不心驰神往。如伞形态的水晶吊灯,高悬于她们头顶,各色宝石串联的圆形铁圈上,燃着数根白蜡烛,带着一份月光色的朦胧。衬得床中的秋颜妩媚可人。她撩拨着雕花木柱上垂挂的幔穗,笑语嫣然:“屋子好看吗?”学员们忙不迭点头。她们虽有些家境不错的,但大多住的是几代的老房子,早已老旧得失了当年的鲜色,哪比得上眼前这一片奢华。 秋颜一甩手,“如果你们不能成为男人眼中,唯一的风景与美色。那么,你们便连这间屋子都不如。”“可我们做情报和这些……有什么关系。”羊角辫不理解的嘟囔了一句,她觉得女特工靠的是胆色,这与美色何干。秋颜笑了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男人眼中极具魅力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你们不懂,是因为你们不懂得欣赏自己。女人的身体,本就是最厉害的一种武器。你们有谁曾仔细观察过自己光身子的样子?有吗?”没人应答。洗澡时都看过,可纯以欣赏的角度去打量自己的,没有一人。段思绮直到现在仍然觉得光身子的样子,很丑。 “知道男人们为什么特别喜欢穿旗袍的女人?”秋颜懒散地站起身,刻意将胸挺得高高的,雪白的大腿在旗袍边缝里若隐若现,十分诱人。女学员们即使觉得有些羞涩,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身段真的很美。“因为他们喜欢女人纤细的腰,高耸的胸脯,修长的腿,风情一点。这也就是安分守己的贤妻良母,为何总也争不过勾栏院里的流莺们。当然我们是不同的,妓女们卖弄风情是逗男人笑,而我们则是让男人甘愿为我们卖笑。不过你们日后接触的目标人物各有不同,所以对付什么样的男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手段,这考的就是观察力。我教你们这些是要你们知道,在我们接近目标的同时,也会受到他们的试探,所以最保险的做法是软硬兼施。男人嘛,总归有怜香惜玉的英雄式心理,他们喜欢将女人看成弱者来爱护,偏又打心底瞧不起女人。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让他们刮目相看。如果要达到这一点,你们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抛开那些男人强加给我们的世俗戒条。礼义廉耻是他们说的,不是我们!所以……”秋颜已找准目标,她来到段思绮面前。“你站出来,站到同学之前。”段思绮站出来,她想知道三姨太究竟耍什么花样。怎知三姨太像打量货物一般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而后洋洋得意的问这些听得稀里糊涂的学员们:“光肉眼看,你们觉得她身形如何?”学员们迷惘的摇头,着实瞧不出好坏。只知道她和秋颜一比,显然缺了几分女人味。虽言语上不说,可表情瞒不住人。 段思绮忽然很想走开,这种被人当活样板的感觉,无异就是一种羞辱。秋颜显然很乐意见到这个状况,她高调的说:“那你们互相望一望对方,有谁的身形比她好的?或者自认比她好的,都可以站过来。我这里有些小东西,是送给她们的。”她打开床边的衣橱,所谓的小东西居然是几件不同色的洋裙。这下女学员们各个跃跃欲试,纷纷对其他学员品头论足起来。纵使她们不太能嚼透她的话中话,但并不妨碍她的计划。秋颜环抱着双手,笑容里多了一丝阴冷:“既然大家都不敢毛遂自荐,那就由我选吧。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这位同学得先脱了衣裳,这样大家才好看出哪里好,哪里不好。”“我不同意!”段思绮坚决反对,否则对方还以为她仍是杜府那个懦弱无能的小丫头。见她不肯就范,秋颜威胁道:“这是命令,难道你能不遵守?” “我只遵从教官的命令,不是代课的老师。营内的纪律规则,莫非老师你比我还不懂?” “你……”秋颜没料到这丫头会反将她一军,顿时也不顾之前塑造的亲善形象,气急败坏的一指大门,“既然教官命我来教导你们,你们就必须接受我所有的指令,如果有人敢公然抬杠,我不排除让营内的士兵从旁协助!”这时曾玖雅挺身而出,请求秋颜:“老师别生气,她总归是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当大家的面脱衣裳。就算大家都是女孩子,还是难为情。”说完又拉了拉段思绮,哄劝她:“这都什么事情了,你这脾气只能坑了自己,还不赶紧道歉。”段思绮抽开手,冷笑道:“老师无非想让我们大家了解各自身体的优势,我自认形态不佳,比不上老师您玲珑有致。既如此,不如老师先宽衣解带,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学员一睹风姿,到时不用你示意,我自当第一个脱了衣裳。” “你糊涂了!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曾玖雅急了。 “如果你觉得我冲撞了老师,不如你顶替我的位置!”段思绮冷笑。 曾玖雅一时面子上挂不住了,便红着眼委屈地说:“我好心好意相劝,你何必话里带刺!若能让老师消了气,不让其他同学遭罪,我顶替你又如何!”段思绮不置可否,心想她不过是说来听听的,谁知这个十一号居然真的动手脱衣服。其他学员见状一片哗然,连秋颜都没料到这一着,气得上前给了段思绮和曾玖雅一人一巴掌。“你们当我说的是空话,没有威信是不是?!好--”她朝门外一喊,守在外面的士兵便冲了进来,团团围住这些惊惶失措的女学员们,“给我把她们两个的衣服都扒了!其余的人,如果不肯自己动手,你们就代劳!”刹那间,女学员们哭闹声随着士兵们的粗鲁行为,而愈发刺耳。 “你要不想真被这些混蛋剥了衣服,必须帮我!”段思绮决定同仇敌忾,至少目前需要。曾玖雅也暂时将恩怨抛一边,在这种问题上,她们达成了一种共识。所以当段思绮奋力靠近秋颜之际,曾玖雅连忙拦住那些追兵,搏斗术她可不弱于人。 秋颜本意是吓一下这些不开化的丫头片子,可闹成这样,确实有些过火。她应该用手段迫使她们自觉接受,而不是靠借助外力来要挟。正后悔,居然没发现段思绮已经绕到她身后。等到她发觉时,段思绮已经夺过一名士兵的机枪。秋颜飞忙掏出手枪,却被她狠砸过去,枪飞进了羊角辫怀里。羊角辫赶忙握紧枪,使那名对付她的士兵不敢造次。 “老师,对不起了!”段思绮用枪对准她脑门,很是抱歉。秋颜毕竟是特工出身,虽然大不如前,但这个时候更要镇定。所以她尽量压低音调,不露出丝毫的惊慌:“你敢在训练营造反,恐怕你忘了总教官的手段吧!”“我们已经安心接受特工训练,谁不曾受过各种苦,可是你却要这般羞辱我们!莫非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更加效命?恐怕总教官知道后,才真是失望透顶!”段思绮这话在秋颜等人看来,无非是强词夺理。可曾玖雅却是由衷的欣赏,哪怕这个感想只是一闪而过,哪怕她觉得这是一种自掘坟墓的愚蠢行为,可是十二号终究作出了她不敢做的事。突然,曾玖雅神色一变,似乎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事情。其实段思绮已感觉出来,有个很重要的人来了,因为闹哄哄的现场,顷刻间鸦雀无声。 薛云烬没打算过来。对于指派秋颜来训练营,他多少有些不放心。现在看来,老头子的话果然不假。她确实越来越像个姨太太,而非当初出类拔萃的女特工。这种落差犹如美人迟暮,极为不堪。暗自叹气,他将段思绮的武器夺了过来,抛给身侧的守卫。眼睛只紧盯着秋颜,盯得她无地自容:“谁授予你权力,可以随意在训练营内发号施令?”“没人。”秋颜尴尬的垂下头,随即脸一扬,“可我是情有可原!难道你没见到这些学员对我大不敬,还公然拿枪要挟?我就算做法不合规矩,至少也是自卫!”“我让你来是教导她们,不是让你来验秀女。如果你做不到不怒而威,至少要令她们信服你所说的一字一句。你是否太久没回训练营,都忘了是用脑子思考而不是身段!”他不留情面的训斥更令秋颜愤愤不平。她以为薛云烬会站在她这边,可今天居然为这些黄毛丫头数落她的不是。他既然借此扬威,她又何必顾忌旧情:“哼,如果总教官不满意我的教学方式,那就另请高明!”“秋颜,你别太失格了。”薛云烬知道她无非仗着与自己同门,又和老头子有些不寻常的关系,就肆无忌惮起来。 他凑到她耳边,冷冷说道:“如果你敢走出这个大门,我保证你再也作不成杜府的三太太。还有,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若不是我,你只怕早被人除了名。聪明人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秋颜瞪大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薛云烬这番话好比利刃,却比利刃尖锐百倍,轻轻一划就能让她血流成河。原来她,早已没有筹码。“今天这件事情,我当没发生过。 第45章 至于你们原不愿意继续听从秋老师的安排,由你们自己决定。不久的升组考核及格与否,也是你们自己的事。那时候是绝对没有任何情面可言。现在继续上课。”薛云烬的话说得很平缓,就像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唠嗑。如果不稍加注意,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现场的学员们却莫名觉得压抑,只好安然从命,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秋颜也木讷的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张她最爱用来施展魅力的软床。 “你出来。”薛云烬朝段思绮手一挥,先出了门口。段思绮毫不犹豫跟了过去,知道他秋后算账一定少不了她。滞留在屋内的士兵同她一起出来,一部分继续站岗,有些则继续巡逻,转眼操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薛云烬一言不发地向前走,明明步伐缓慢,段思绮始终觉得追不上,只能跟在后面追赶着他的影子。被月亮扯得长长的影子好比一个巨大的黑洞,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套得进,逃不出。猛一昂首,她加快了速度,终于追上了他。虽然隔着几人的距离,但总算并肩而行。没过久,薛云烬停了下来,就在禁闭室后面的几棵桃树下。这里段思绮是不陌生的。尤其桃树旁的几个小土丘,她总能拿来和她日后的山坟做比较。如果没有一块好地,哪怕就葬在桃树下也不错,好歹是花下死。不过薛云烬带她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她第一次靠近他:“不知道总教官领我来这里,有什么指教?如果是严厉的处罚,麻烦您爽快点。”“这几棵树只有一棵结果,你知道是哪棵吗?”薛云烬仰望着这几株并不高大的桃树,在月色里,它们似乎长大了许多。段思绮没有作出回应,她知道就是他手摸的那棵。有阵子羊角辫眼馋,偷偷摘了几个分给她和另外几个室友品尝。虽然桃子的个头不大,模样也歪瓜裂枣般难看,不过味道却很香甜,汁也足。为此,羊角辫还打算如果离开训练营,一定要多摘些带回家。 “我还以为你知道。”薛云烬遗憾的拍了拍树干,回头望向面无表情的段思绮。“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桃树。”问题实在太简单,她找不出理由装傻。薛云烬却摇摇头,淡然一笑:“这叫归乡树,就好比夜里香的花,未必就叫夜来香。”这曾经是段思绮觉得最浪漫的故事,可今天竟成为她最悲情的写照。她假意听不见,脸别得远远的。薛云烬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感叹:“知道为什么叫归乡吗?因为这里是营内某些学员的栖息之所,所以叫归乡。”“你是说……连前不久失踪的丙组学员也在这里?”她震惊,更觉得恐怖。想到那些鲜活的生命被禁锢在此,任由蛆虫啃噬殆尽,而后催生出那一树垂涎欲滴的红桃,转瞬又被她吃进肚里。霎时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将从出生到现在的食物都吐出来。她只在书上看过,只听老人说过,没想到她如今是真正吃过--人。可这一切的真相,势必永远埋葬在泥土里,死者最终只会被外界宣传为图谋造反而丢了性命的乱党。没人会去深究这背后的真假,敢于向政府索要尸首的都未必有几人。 “薛云烬,你究竟想干什么!”她忍不住,冲口而出。薛云烬什么也不干,只是一味轻拍桃树,意味深长。他的语气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如果不看他的双眸会觉得很动听。然而段思绮见到的却是不带一丝温热的眼神,他说的话更是令她不寒而栗: “别逼我把你也埋在这里。” №训练营内(七) 癸亥月的立冬,是个特殊的日子。 段思绮和大多数学员对这一天盼望已久,有些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一决高下。因为今天是她们迎来的第一场分组考试。这次有所不同,甲乙丙轮流执行任务,每次以五人为限。并且学员事先不会知道所要参与的任务,而是要等邝教官单独指示。至于任务的内容,必须绝对保密。 段思绮是第三批学员。她在得到通知后,只身前往教务处,从邝教官手中接过一张纸,上面记录了详细的时间地点和所要应对的事件。在离开训练营之前,秋颜给她换了一件深蓝格子的府绸旗袍,略微打扮。当然没有哪个学员会借此机会逃跑,那些鬼魅般如影随形的侦查人员,随时可以截断逃亡者的双腿。段思绮也从不打算逃,既然是做任务,她定要拔得头筹。 在久违的‘小桃源’酒楼,她找到了靠门边坐的接头人。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望着她笑的时候还带有些许腼腆。浅浅的单个酒窝将他年纪衬得见小,与他身穿的青色长马褂很不和谐。“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段思绮礼貌的询问,随手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小伙子一摇头,“这里没人坐。”得到这个讯息,段思绮大大方方坐到他旁边。正好有伙计给他端来了饭菜,段思绮也顺便叫了一份。小伙子像是饿坏了,只顾扒饭,半个字都不提。为了进一步确定,段思绮将餐前的一小碟花生米,贪玩的摆了几颗在桌上,一边摆一边吃。如果对方真是一路人,应该会留神。 “你的菜[财]还没到[到]?”小伙子含着饭,随口问道。 “是啊!卤千张[账]和萝卜[薄]粉条占[在]时间。哪[哪]里那么快。” 闻言,小伙子一笑,无意识的将公事包搁到桌上,继续埋头扒饭。段思绮悄悄将手伸到桌下,有节奏的敲击着底板,在小伙子起身离开前,她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heaven113’ ‘heaven’是天堂。 每个人自有一套对天堂的阐述,比如:家。中国人很讲究宾至如归,尤其在旅店。在中西结合风潮盛行之下,充满西方浪漫色彩的‘天堂’,顺理成章刻在一间新开张的小旅店招牌上。段思绮提着小挎包,正大光明进入这家旅店。她兜里的钱足够在最豪华的旅店住上三天,包括打赏的小费。所以她的腰板挺得很直,显得理直气壮。在旅店服务生的热情招待下,她询问113号房有无租客,得知无人后,她订下了这间。同时,给这位跟前跟后的服务生一笔还算不错的小费。 不久,门外传来轻促的敲门声,帐房先生到了。段思绮的任务是要将他的账本安全带回营内,仅此而已。“账本呢?”她向他伸手。小伙子忙从公事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推到她手边:“这可是原本,你小心点。”“这个我知道。”段思绮一页页翻开账目,尽管对此有些生疏,可验货的程序总不能荒废。但对方显得很焦急,不停催促:“难道我还敢在你们面前做假不成?我可不能呆得太久。”“你再急也没用,我还没检查完。”段思绮不多理会,继续翻看账簿。忽然发现中间有几页的下边缘,沾上了一点红色的印迹,应该是种颜料。她假意看不清上面的数目,将账簿凑到眼皮子底下。仔细一闻,有缕极淡的香气。一时疑惑,她加快了翻阅。由于账本离得太近,有一页不小心从她唇上刷过,霎时茅塞顿开。 合上账簿,她重新打量这位帐房先生:“先生是不是都得亲自做账?”“你这话真是可笑,不自己做账还叫个什么帐房先生!”小伙子不耐烦起来,一心急着“也就是说,这里的账目全部是你写的咯?”“那是当然!若没什么要事,我可要赶着回去,别误了我过关卡!”小伙子不由分说拎起公事包便欲离开。段思绮摸出挎包里唯一可以充当武器的匕首,用柄把抵在对方的后腰上。只见小伙子浑身一颤,一步都不敢再移。“你要干什么!别乱来!”“如果你敢不老实,我不保证这枪不会走火!”段思绮将柄把往前一送,“真的账本在哪?”“我已经给你了!那可是原件!”“难道你有涂口红做账的习惯不成?”“什么意思?”小伙子的声音忽然生硬起来。 段思绮冷笑,“你要没涂口红做账,怎么页中会有口红印?不要说是你女人留下的。”“这个……这个确实是我不小心把账簿给我女人瞧见了,抢夺的时候可能蹭到的!但这不能说明,账簿就是假的啊!”“如果真是蹭到的,只可能在账簿的下端留下一块印迹,而不是页缝里,更不可能精确到只蹭两页吧!只有一个人埋头做账时,才会在翻页时不小心蹭到脸上。因为做账很费眼力,越做到后来,头会埋得越低。况且,后半的字迹显得比之前的潦草,说明这个账簿是赶出来,而不是记出来的!你要是还不将真的交出来,我只好当你是冒牌货!”段思绮用柄把提醒他,若不乖乖合作,下场可想而知。 小伙子忽然叹口气,软了下来。“好吧,我交!”他猛反转身,企图抓住段思绮的手腕,正好瞧见枪是假的。这下子小伙子也放开胆和她搏斗起来,以雪刚才被个女人诓骗的耻辱。起初段思绮还能招架,久之女人体能上的劣势暴露无遗。而这个小伙子的搏斗术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有些套路和她完全一样。眼看快要处于下风,段思绮灵机一动,喝道:“你是邝教官派来的学员!”小伙子吃惊的一停手,段思绮趁机偷袭他。正当他疼得弯腰的一瞬间,她已捡回匕首,搁在了他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训练营的人!”小伙子无法接受他被一个女人俘虏!最可恨的,他明明胜利在望。不过他最想知道,她怎么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教官派他任务时可不是这么吩咐的。段思绮起先是半蒙,现在不用了:“本来我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不可能!”“当然也要感谢你无意的一句话。要知道武汉可就三个地方设了关卡,并且只有一个关卡是最早关的。 第46章 现在这个点,离后面两个市区的关卡时间还早得很,你要不是赶往关山,用得着急急忙忙的走?而像你这么后生,身手又这么好的帐房先生,恐怕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当然我只想蒙一把,没想到你这么快认了。”段思绮从来运气都差,这次总算扳回一局。最后在男学员招供下,从公事包的夹层里搜出了另外一本账簿。 不过,段思绮对此还是心存疑虑。假意放了他,一路却是暗中跟着。只见他没有往回关山的路线,而是转进了一家古玩店从里面取出一副字画。她正纳闷,抬头便不见他手中的字画。途中他并未和任何人接触,也不曾丢弃任务物件,更不可能藏公事包里,因为放不下。除非把画折成两段。这么一猜,她也觉得公事包要比先前鼓胀了些。蓦然间,她想起了当初那个害她锒铛入狱的老把戏。现在,也该换她演一场戏了。 男学员急着赶回营地,几次叫黄包车送一程,可人家一听去关山那边都不肯拉。一来路程太远,二来怕误了关卡。有个壮实点的车夫等着钱使,便应了这门生意。起先小伙子还未太留意,可后来发现这人绕来绕去,始终就没绕到正道上,全往小巷子里穿。现在正经过的这条街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有些外乡的流莺最是泼辣,不过因为车夫不小心将路面的泥水溅了一丁点到其中一个长相刻薄的妓女鞋面上,她立刻扯住车夫的衣裳,扭头唤了几个姐妹将他们拦了下来。小伙子自认晦气,车也懒得坐了,直接把车资付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车夫。哪知这钱一露眼,周围骂街的妓女们马上掉转枪头,将他围在中心。有些干脆没了廉耻,对小伙子又是摸又是亲的,几次他想推开她们,可这些女人偏偏将胸挺得高高的就怕你不推。 “干什么!”他察觉有人在拽他的包,一把擒住对方,将这人扯到眼前来。原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呵呵……大爷!我是不小心碰到的……真不是故意的!”‘偷儿’咧嘴一笑,门牙都缺了一颗,难怪话语含糊。旁边正纠缠小伙子的妓女,伸出一个指头戳到偷儿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挖苦:“你可别信这小崽子!每次被人逮到他都这么说,词我都会背了!”偷儿被揭了老底,只好嬉皮笑脸的讨饶。小伙子见他年纪尚幼,便放他去了。反正包里的东西也不重要。可转念一想,有些不对劲,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突然惊觉从字画中取出来的绢布不见了!这是邝教官临行前贴进画里,并且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回来的东西!所以他在接头前特意将此画寄存在古玩店里,拿着两个假账本去赴约!可现在真正的‘账本’不翼而飞——尽管它本身价值并不大,却足够赔上一条命!他慌忙甩开这些难缠的妓女,飞身去追那个偷儿。而真正的小偷,却近在咫尺。这就是段思绮的法子。 他不会想到,那群浓妆艳抹的流莺当中会有她吧。更想不到这些流莺,那个车夫,全是她花钱雇的帮手。而那个偷儿,其实是头先那个妓女的弟弟。因为段思绮相信只要肯出钱,就没有演不成的戏。 当段思绮回到营地将这块绢布交给邝教官时,邝教官皱着眉,一句话都不问,就让她回去了。 几天后,分组考试的成绩即将公布。在公布的前一天,营内特许下午可无需上课,让学员们回宿舍休息。百无聊赖之际,舍友们开始互相询问对方任务的完成情况。羊角辫嘴快,先囔囔起来。她蹦到段思绮旁边,右手搭在凑过来的二十三号肩膀上,眉飞色舞道:“看你们那羞答答的模样,真是不爽快!反正明天就要公布成绩,我可是百无禁忌。不是我吹牛,这次我可把那个想害我完成不了任务的臭小子,狠狠整了一顿!”二十三号一撇嘴,取笑她:“又来了!你呀——可劲吹吧!” “去去去,我可半点没掺假!那小子骗我账本不成功,居然想到用卑鄙的手段逼我就范,还想从我身上抢出来!我当然没那么傻了……” “等等……你是说,你的任务是将账本带回来,而不是去从接头人那里取回账本?”段思绮打断说得口沫横飞的羊角辫,疑惑地问。“是啊!大伙不都是这样吗?邝教官给咱们两个假账本,要我们交给接头人带回去。不过真的绢布邝教官也命令我们得带着,而且一定得带回来。结果那小子看出账本是假的,就想跟我抢真的!嘿嘿……”羊角辫嘴角上扬,一脸得意,“可惜本姑娘没那么好欺负!虽然那小子长得还不赖,也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男子气概……但这是我的任务啊,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 “那你岂不是……和那小子有了肌肤之亲?这要在古代,你可就是把自己的未来夫婿给坑了!”二十三号的促狭言调颇令羊角辫不满,她立马扑到二十三号身上,动手去扯她那张‘臭嘴’。和她们的嬉闹相比,其他的舍友竟变得拘谨起来,不像以往爱跟着她们逗乐。兴许是任务完成不佳,所以才会愁眉不展。段思绮纳闷的是同一组,怎么其他人的任务是取账本,而她是拿账本。不知十一号的任务是否和她一样,结束任务的这些天来,十一号总是沉默寡言,对大伙关心的成绩评估也显得漠不关心。正想着,十一号忽然回来了。近日她总喜欢往外跑,吃完夜饭就不见人了,都不知她忙活什么。 “十二号,秋老师让你去教务处找她。”曾玖雅红着脸,说完便躺到铺位上,一动都懒得动。段思绮本来还有事想问她,一看她那个样子也就作罢,自顾去了。一路上她都想不通,秋颜找她能有什么事,总不会是叫她过去唠嗑吧。正抬首,她忽然瞥见铁丝网的另一端有两个士兵押解着一名男学员。而那个年轻的学员,恰恰是败了阵的‘账房先生’。望着他被机枪胁迫而瑟瑟发抖的身子,怎么都无法和那个拼斗凶狠的形象相重叠。 段思绮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有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拷问着她。那学员猛地挣脱士兵,发疯似的向她冲过来,铁丝网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却遏制不了他近乎癫狂的忿恨!顶着士兵如暴雨般袭来的殴打,他的双手始终牢牢抓紧铁丝网,哪怕‘铁荆棘’扎进肉里,扎出满掌的血来,他死也不肯放手。段思绮体会得出他现下的心情,更能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出,他莫大的怨恨。可是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一句诅咒她的遗言都不曾讲;只是睁大着眼,死死盯住她。难怪当初她被行刑前双眼会被蒙住,原来即便是斩人无数的刽子手,也都无法抵御得住死刑犯临死前的眼神。那比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恐惧!莫名的,段思绮心里某些部分开始发生变化,渐渐软化下来。但她随即认识到——这种类似兔死狐悲的怜悯,她决不能要! “我也很想想同情你。可是……”她望着他,艰涩地说:“假若任务失败的是我,你可会对我说一声:抱歉?”男学员无法回答假设之下的问题,他唯有拼命撞向铁丝网。可惜,他撞破的只有自己的额头——淌着血——被模糊得无从辨认的面孔。 段思绮猝然背过身,不敢再看他一眼。无形的怨恨犹如巨大的黑手,无论她走向何处,走得多么仓促,它总有法子左右着她。可有谁知道,她付出的努力是这个男学员,甚至是整个营内学员们的双倍!他们不过付出了区区四个月,可她付出的却是整整一年零四个月!难道她不该成功?又有谁知道,她在肮脏的牢房中是如何渡过的?——那就是永远别说真话!即便她骗了他,骗得他丢了性命,那又如何?是他技不如人! 又有谁知道,为了完成任务,她在接头前的两个小时里都做了些什么?她将小桃源附近的大街小巷走个遍,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下这些复杂的线路,和每个路段都会有哪些建筑什么店铺。甚至到达heaven旅店之前,她也将这附近的胡同逐个摸了底。因为她只有做足功课,才能获得胜利。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人们关心的永远只是最终的结果。教官们更不关心你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他们要的只是你能完成任务,还是不能。这种不代任何感情色彩的评估,逼得人麻木不仁。所以,她的成功又有何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他的失败而感到负疚!她到底在难过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一记枪响!不响,很沉闷的一声。霎时间,她连路都走不动了。脸上不断有冰凉的液体滑过,这种感觉比凛冽的冬雪更寒得彻骨。用手一抹,原是微不足道的泪水。一抹泪,她飞快跑开。直至离那道冰冷的铁丝网,越来越远…… №训练营外之三 都道女人可爱的笑容,最暖人心。不过秋颜倒觉得一个男人工作时的专心,同样迷人。 本来她晚上抽空过来,是为了汇报情况。结果对坐薛云烬桌前,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不语。薛云烬一抬头,还没来得及开腔,她的身子已挪到他旁边,纤纤玉手顺势滑到他胸前,从制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总教官,借个火可以吧?”她含住烟,露出两个梨涡。薛云烬尽显绅士风度,拿过桌面上的洋火,亲自给她划燃。只见她红润的双唇微微吸允,故意将第一口形成的烟雾,吐在他颈项间,绕出无数细长的白线。薛云烬将燃尽的洋火棒紧摁进烟缸,随手也抽出一根,不过他谢绝了秋颜的好意,自己点火:“你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可以说下具体情况了吧?”“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解风情。好像你这个人是不分工作状态与空闲时间的,连感情也这样!” 第47章 秋颜扫兴的走到对面,重新坐回去。 薛云烬不想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我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有事说事,没事你可以出去。”“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听闲话,那正经话便是我那个儿媳妇丁淑芳和她那个小情夫康少骐,已逐步进入我们的计划当中。当初为了撮合他们勾搭上,我可是下了许多功夫。也怪我那挂名的儿子自己身子骨不好,平日对丁淑芳也没个好脸色,才便宜了康少骐那小子。如今他们两个好得一日不见都不行!前几天丁淑芳还典当了陪嫁的首饰,想贴钱给康少骐付鸦片钱。就看你安排假冒龙江帮的那个小刀,有没有让康少骐陷得更深些。到时只等我们一收网,康肇卿一定以为是龙江帮的人坑害了他儿子,势必会报复。到时小金堂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不过,就怕小刀那小子靠不住。” “你只管扮演好你的角色。等到时机成熟,要使这一局的人都落套。” “呵呵……我会让你失望吗?你就放心吧!”秋颜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笑的时候眉角都透着妩媚。她缓缓起身,带着那一抹风情,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薛云烬望着她的背影,想到不久之后她这个人也会随着计划一并消失,忽然干笑起来。或许特工的生涯便是如此,挖空心思算尽别人的同时,一只脚也踏入了坟墓。 怎知秋颜门一开,瞧见段思绮立在门外,顿时提高嗓门喊道:“你偷听我们说话?!”秋颜的责问,促使她那道修得颇费功夫的柳叶眉,一时间被拉扯成了高悬在前额的两把弯刀,格外穷凶极恶。段思绮摇头,矢口否认:“难道不是秋老师让我来教务处的吗?我还怕来晚了,正准备向老师解释。”“哼,撒谎也得看是对什么人。”秋颜环抱双臂,傲慢的仰着头,“我找你?我为什么要找你?还真是敢讲!训练营内可没有你学员撒谎的份,尤其咱们的总教官,对此种奸滑的学员深恶痛绝!总教官,你说呢?”薛云烬当然很清楚,她们两人有一个肯定是在撒谎。不过,他还是想听听她的解释。 “我当然没有这个胆量,可以在总教官面前撒谎。确实是十一号告诉我,秋老师有事找我,所以我才赶来的。若有半句虚言,我愿意接受惩罚!”段思绮摆明立场,她可不是信口开河。但她吃不准,究竟是十一号在陷害她,还是三姨太。秋颜对她的辩白,不屑一顾:“也不知这个十一号是不是幌子。反正不是你,就是她,两个都逃不离!”“我……”段思绮刚要反驳,身后来人却替她解了围。“这个是口误。是我让十一号找她来见我,估计她说错了。”邝教官居然会如此仗义,这不仅令段思绮困惑,连秋颜都难以置信的走到他面前,厉声追问:“你找她?” 邝教官不以为然的耸肩,“我找她当然是有事交代,有什么不对?”“啊!实在是我太糊涂了!”段思绮已猜到必是有人陷害她,便懊恼的一拍脑门,冲秋颜深鞠躬,“都怪学生大意,居然记错成秋老师找我,害老师平白被人误会,这全是学生的错!请秋老师原谅!”她说得如此诚恳,秋颜哪怕再有怨气,也找不到借口横加指责。只好憋着气,一旁干瞪眼。“既然一场误会,我想先带她出去,有些学堂上的事情要问她。”邝教官这话是说给薛云烬听的。他明里是解了女学员的围,实则是帮了他薛云烬。薛云烬轻笑,对他这份暗礼表示欣然接受。可是他更清楚,邝教官此举真正保住的,却不是段思绮。手一挥,他准许了邝教官的请求。 出了教务处,段思绮除了对邝教官致谢,还有件事:“邝教官,我想问一件事,可以吗?”“我只回答可以回答的。”邝教官一张脸,始终冷冰冰的。 “这次我们女学员的分组考试,是不是同样也是考男学员?” “无论是考谁,失败者就必须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你不要因为一次小胜就开始得意忘形,下次再偷进教务处,谁也保不住你。总教官也一样。”邝教官说出了实情,这种再直接不过的提醒段思绮心知肚明。归根究底,她还是靠着他。无论今天这件事到底是谁在陷害她,这些生活全是他给的。而那些卷入他所操纵的阴谋里的人,早已不分什么营内或营外。 没有硝烟的争斗,有人已开始警觉,有些人却浑然不知,继续享受着醉生梦死的欢愉。丁淑芳便很享受,尤其有了三姨太这个令她可以频繁外出的最佳幌子,她和康少骐私会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目张胆。 只不过她对康少骐今天挑选的场地很不满,毕竟是偷情,他偏挑到晴川阁这么人来人往的景点,仿佛故意挑衅她已作人妇的身份。当然,康少骐是有这种念头,对于她那个病秧子丈夫,他很是瞧不起。挑选这里,也是抱有示威的意味,即便那个病秧子看不见。至少这样他会觉得更像强者。 不过既然是偷情,图的就是刺激。只有在青天白日下——大家眼皮底下幽会,那种偷偷摸摸的鬼祟、畏首畏尾的慌张,才最能体现‘偷情’的妙处。他反正是不怕,尤其老爷子近年来时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只关心大哥在广州的状况,连教训他的功夫都没有。这样也好,他乐得清闲。见丁淑芳正发闷气,忙将她拽到草地上,脑袋舒舒服服的搁在她腿间,见她始终不肯说话,康少骐干脆将脸转到下面,对着她的大腿不住呵气:“诶,现在不冷了吧?嘴巴可以动了吧?”“要死啊!拿我当粉头取笑!”丁淑芳一巴掌打向他后脑勺,扯住他的耳朵,疼得他嗷嗷求饶。 康少骐委屈的揉搓着被捏红的右耳,死皮赖脸的蹭到丁淑芳胸前,装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模样:“丁先生海量汪涵,原谅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吧!”“呸——我要真成了你的先生,只怕命都……”康少骐突然含住她的唇,用极大的热情勾住她的舌尖,手也趁势探进她裙下,结果却被丁淑芳‘撵’了出来。丁淑芳拉了拉领口,白了他一眼,“光天白日的,你不会看在什么地方!没听见这堵墙外面有人声啊!”“怕什么!”康少骐倒入草丛,一脸不悦,“如今碰都不给碰,敢情你还惦记着家里那个废人?真是没意思!” 知他又闹少爷脾气,丁淑芳忙趴到他胸前,捏着他的腮帮子笑道:“我的大少爷……我的好少爷……别生气嘛!我不过见这里人来人往的,多少有些顾忌。”康少骐一听这话突然坐起身,指着内院的白墙大喊:“内院夫妻行乐——闲杂人等自便——大爷可不伺候!”他还想多喊一声,被气得牙痒痒的丁淑芳捂进了喉咙里。她一松手,狠戳他额头,“我是哪只眼瞎了!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混球!” “你是眼睛瞎了,否则那种病秧子你也肯嫁!” 康少骐的驳嘴正中要害,气得丁淑芳又想拧他耳光。可这次康少骐不再装傻,早早抓实她的胳膊,大力压到身下。偏偏烟瘾这时候发作,他顿时无趣的翻到一侧,低声骂起来:“真他妈的!”丁淑芳原以为他要硬来,结果这小子翻个身又躺回草丛,变得规矩起来。她仔细一瞧,发觉他一副懒相,正偷偷打哈欠。先前的热情也减退,淡然问:“又犯烟瘾了?”他点头,扫兴得很。 丁淑芳父母原也抽鸦片,从小倒是看惯了。只不过这鸦片的厉害,她也见识过,不免替他担心。见有根枯草粘在他鬓角,她忙拈走,温柔地说:“少骐,鸦片烟抽多了无益。你如今不过才半年的烟龄,比不得那些老烟鬼,不如戒了吧。况且这烟资先不觉得昂贵,日积月累,那可能将无数人家毁得干干净净。曾经我爹有个至友,就是被这鸦片烟害得家破人亡。后半,我爹才断了抽鸦片的念头。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就听我的吧。” “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这东西一旦抽上,想戒也难。再说又不使钱,何乐而不为。” “那谁供你鸦片?天下哪里有白抽的道理!”丁淑芳不信有这美事,在她印象中只有烟鬼被榨干血,可没见卖烟的发善心。康少骐本不想提小刀,知道她厌烦这个人。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自己兄弟闹别扭,便说起小刀的好话:“小刀你是知道的。这小子和我是拜把兄弟,为人豪爽,又重义气。半年前我和你第一次约会,全靠小刀安排,中途闹矛盾也靠他在我耳边开解,否则我们也好不到现在。抽鸦片是我自己觉得新奇,就主动要他带我下烟馆,从头到尾的烟资都是他付的。我是不肯的,但他说兄弟一场,计较钱财就没什么意思了。话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说不过去了,只等有机会还这一份人情。不过这小子混得确实不错,我还从没看他缺过钱。”“你少跟这种酒肉朋友混!万一这个小刀给你下套子,日后要你一夜将以往的烟资全吐出来,我看你到时怎么办!这种戏码我可见多了!全是套交情,背地里净干些坑蒙拐骗的混帐事!”丁淑芳冷笑,第一眼就对这个人没好印象。 “都说你这人就是成见深!就算有那么一天,无凭无据的,我干嘛要给?再说了,我还是留了一手,没将真正的身份告诉他,对你我才说的实话。他连我真名和家址都不清楚,如何要挟我?你呀……就是典型的小心眼!”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二十不出头的年纪就抽鸦片,若是平常人家倒没什么,可你爹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事如果闹大了,吃亏的可你们康家!算了!你不领情拉倒!”丁淑芳负气的背过身,故意等他主动求和。每次她佯装生气,康少骐都会老老实实的来哄她。 第48章 有时候她真怀疑,到底是真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这种被人骄纵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从康少骐身上获得的远远大于杜怀融。为了这一点,她是义无反顾豁出去了。“真生气了?”康少骐轻柔地抱住她,将双手圈在她胸前。他喜欢这么相拥,有种满怀的充足感。这是除开情欲之事,他最满意一种相处姿态。“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这些我都知道。” 丁淑芳不受哄,仍摆架子:“知道我对你好,不感谢也就罢了,反而说我看轻你兄弟。以后你的事啊……我一概不理!”“好吧,那你要怎么才消气?”康少骐摇白旗,他最怕女人久闹。丁淑芳其实早原谅他,只不过有意难为他一下。如今见他主动妥协,她也得寸进尺,想出一个法子整整他,便拉他过来,附耳悄悄说。康少骐一听到她这个古怪的法子,一百个不答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喊你姑奶奶好不?要么亲妈都成!这法子我可吃不消!如果真这么做了,我男人威风何在啊!小刀那些兔崽子知道了,还不把牙给笑掉了!”“怎么就不可以了?”丁淑芳蛮横的一叉腰,就是逮住他不放。“从古至今只许你们男人糟践我们女人,又是裹足,又是什么站水晶盘子上跳舞,又是什么肥胖为美,这些荒唐的事情怎么不见你们男人反驳?我不过想要在你身上留个私印,免得你去招惹其他的野花野草,这也不行?” “我哪里还敢找别的人!我对你可是一条心!再说了,你往日可没大胆到这份上,今天怎么敢说出这种荒唐话?” “那你就当我是淫娃荡妇,只问你肯还是不肯。若你说要在我身上如法炮制,我是不怕的,难道你还怕了不成?你说对我一条心,我何尝就三心二意了?如果这世上许休夫,我一早就离了杜府,哪怕跟你在外面混日子,一辈子见不得光,我也无怨无悔。如今还没到那个田地,你却连这么一点点要求都不肯应予,你让我情何以堪?”丁淑芳的激将法本来作用不大,可康少骐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满是委屈的神色,不由软下心肠。他望天苦笑,自顾悲怜:“唉!可叹我英雄少年,一身铁骨,满腔热血,偏惨遭横祸——惹上女煞星!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来吧——”他敞开衣衫,视死如归,“敌人的炮火永远无法摧残我的意志!”“要死了!”丁淑芳狠拍他胸膛,笑得前仰后合。 康少骐见她终于消气了,便合上衣衫,狡黠一笑,“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哪里学来这么厉害的一招?看样子……没少用功啊……”他戏谑的口吻说得丁淑芳面红耳臊,可她也是个贪新奇的人,尤其对这种闺房之乐。她并不似众多闺秀为了端庄这个虚名,而违心的克制自己的情欲。她的信条:及时行乐。只不过缺少笔墨,这就比较麻烦了:“到哪里找笔墨呢?你点子多,想想啊!”康少骐想了想,蓦一舒展眉心,径直翻到晴川阁别的庭院,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块砚台和毛笔过来。原来他们现在所处的内院,是晴川阁一处闲置的花园,没有钥匙游客们进不来。康少骐能占到这么个宝地,也得亏小刀帮忙。 “喏,拿去。不过我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丁淑芳一边问,一边埋头将毛笔蘸满墨汁。康少骐头搭上她肩,轻佻地说:“今天我想试下新玩意……”闻言,丁淑芳脸上愈发臊红,偷偷掐他大腿以示报复。语调也霎时霸气十足,催促他赶紧宽衣解带。康少骐扭捏半天,其实就是故意逗她,等她亲自动手。不得已,丁淑芳只好顺着他的胸膛,将手轻滑入他的裤裆,掏出尚未苏醒的欲望来。康少骐已很努力克制住直冲向脑门的欲火,可着实顶不住她的盘弄,颇有些怨气,“我说你这个女人啊,怎么都不懂害羞的?这东西是用的,可不是给你玩的!”此时的丁淑芳只想着留点什么,对于他的抱怨不予理会,不一会儿,她就想到一个不错的图案,拿起毛笔,耐心的一点点勾勒。 “你也真傻,软绵绵的怎么好画?”他实在有些憋不住,太痒了。“哼!你才傻。软绵绵时候画,画是完整的。若你在外面不老实,这地方冲动了,我就饶不了你!”丁淑芳这话让康少骐哭笑不得,很是后悔纵容她的无理取闹。 “我的姑奶奶,那我洗澡怎么办?” “反正我可不管!留个印记在这,你就不敢乱来!”丁淑芳好容易画完,扬起脸望着他笑,“怎么样?好看吗?”康少骐横看竖看,都看不出这画的是什么东西:“什么啊?也太难看了!起码也要画个龙啊,虎的,那才威风嘛!”“呸——这是鸡毛!”丁淑芳戳他的额头,得意洋洋的训道:“我啊……就要成为令你心痒心烦偏又心里记挂的那个人!” “不是那个鸡毛吗?” “臭嘴!等会别想碰我!”丁淑芳一撒娇,康少骐就立马有招。他干脆将她压到身上,动手去解她衣裳,丁淑芳一想到他身上还有块墨宝,忙喊:“等等——你那里可有墨呢!”“哎呀!”康少骐一拍脑门,差点把正事忘了。他忙坐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极小的透明袋。丁淑芳没见过这东西,顿时好奇不已,用手摸了摸,又软又滑:“这什么啊?”“新奇玩意啊!小刀给的,他说这东西很难搞,有钱都未必弄得到。说是洋人的玩意,叫什么法兰西帽,男的套上这个就可以令女人不会怀上。我是没见过,所以拿来试下。估计啊,和咱们古人用的羊肠之类的差不离!”康少骐热血早已注满下体,哪里还能忍。慌手慌脚扯着法兰西帽直往昂扬上套,可这套子太紧,刚套上去就滑下来,结果套出一额头的汗,还没折腾好。气得他破口大骂,可依旧不死心的继续套。丁淑芳见他急色的滑稽样,笑得快岔气,这可把忙得半死不活的康少骐给激怒了。 “你还笑?!看来我这尚方宝剑是得会一会你的龙潭虎穴了!” “哈哈哈……你怎么会?”丁淑芳笑得合不拢嘴,实在觉得他的孩子气很可爱。康少骐可不这么理解,他干脆甩了法兰西帽,用衣角胡乱一擦墨汁,直扑到丁淑芳身上。见她企图反抗,立刻扒了她的衣裳,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伸嘴便亲,也不顾一墙之隔的院外还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恐怕,也只有阁内钟子期与俞伯牙的泥像才会感叹:原来他们初遇的晴川阁,来者未必就是知音,听的未必是那流传千古的《高山流水》,也可能是淫声浪语。 丁淑芳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几日后康少骐果真被人追起烟资。原来小刀所跟随的龙江堂一个分堂的堂主,追查起小刀所罩烟馆的账目,发现一大笔烟资不知去向,后来盘问起来才知道小刀欺上瞒下,不但要以帮规处罚,还逼他将烟资连本代利都给补上。否则性命不保!这小刀素日大手大脚惯了,哪里有什么积蓄。虽他未供出康少骐,可康少骐总归不忍见兄弟受难,便暗中从家里偷些古董字画典当。可人家知他急等钱,故意将价格压得十分低,根本不够填补烟资这个无底大洞。 丁淑芳见他愁眉不展,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提出想帮他,可他并不想将她牵连,只说自己会有法子。丁淑芳知他是硬撑,便有心帮他一把。她娘家带来的嫁妆虽然丰厚,可总不能一次补上鸦片的大坑,回头找父母,又怕惊动杜府好事之徒。于是只好找来三姨太商议,如何从府中套出现钱来。秋颜正是等她央求援手,暗地里出了不少馊主意 这已是后话。 №训练营外之四 分组考试的成绩已出,名列三甲的分别是段思绮、曾玖雅以及甲组一名学员。虽然有些学员也完成了任务,可是却被邝教官判了不及格。 原来这次女学员做任务是分两种:一、完璧之身完成任务后,必须得完璧而归。二、已非处子的学员哪怕是使用美人计,都必须从对方身上取回真正的信物。前者考的是全身而退的定力,后者考的是灵敏的观察力。那些未通过的学员不是拿错了东西,就是任务完成身子却被人夺了去,更甚的是极个别学员不但赔了夫人,还折了兵。 照例,她们是非处决不可。也不知是否临近春节,教官们格外开恩起来。他们允许那些未通过的学员重考,希望她们在盗窃敌台信号与密码破译中将功补过。本来这是她们常常练习的课程,可这场考试一点都不容易。不但有段思绮和曾玖雅几名成绩优秀的学员充当敌台,还有总教官坐镇考场,负责干扰待考学生们窃取敌台的讯息。就算段思绮等人念及同窗有意放她们一码,薛云烬这关也必然难闯。待考学员们似乎已遇见各自的下场,迈向电报室的脚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不停回头张望着什么。 考场是分开的,薛云烬未免‘敌台’学员作弊,主张和段思绮她们同一间。在他讲话的过程中,段思绮一直低垂着头。想到十五分钟后,在她吃过果实的桃树下又会新添数具尸骨,或许那名男学员也会被埋葬在她不知道的一颗桃树下,等过一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却始终盼不来亲人的认领。这股莫名沮丧,让她猝然间思念起一年多未见的母亲。 多想再抱着母亲撒撒娇;多想把生柿子藏米缸里把米给捂坏,惹来母亲一顿好骂;多想再和母亲在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吃吃别人家的红枣茶;多想再次端着饭盆,走街串巷去讨一些残羹剩饭晒干做米粮。这些曾经觉得寻常不过的生活琐事,她现在想再经历一次,反而不能了。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只剩冰冷的发报机。 ‘滴--滴--’作响的发报音,随着学员们手指紧凑的频率而不断此起彼伏,犹如一曲不成调的鸣啼。 第49章 干扰敌方对薛云烬来说,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可他仍然很认真地去办这件事。并非因为这关系着数条人命,而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他接了手,就绝不会敷衍。可在考试结束前他忽然收到一条讯号。这个人利用反盗窃,将信号直接传给了他。电码译内容是一个很简单的疑问句:‘春节可否探母?’薛云烬愣了半秒,随即不再理会。然而这种冷处理在他接连收到重复的信号后,最终土崩瓦解。 ‘不准。’他斩钉截铁回复的电码,很快遭到对方反唇相讥。纵使他不想纠缠于这种无聊且公私不分的对话游戏,但对方并不死心。 ‘我母亲到底是生是死?’ ‘两年将至,莫非还不准见一面?’ ‘毕业之日,团聚之期。’这是薛云烬最后一次回答她的问题。哪怕她会怨恨,会在心里痛骂,他也不愿改变最初的原则。反正,考试时间结束。但他没有即刻离座,而是等到学员们都走光了,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在经过段思绮所坐的那张桌,他停了下来。想到她那些幼稚的讨价还价就是从这里发送出来,忽然产生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立在这台发报机前,按住她曾点击过的手柄,敲出一连串无声的讯息。早已断电的发报机是无法激活这些电码的,更不能将它们传递给所要传递的人。 或许这本就是他,不可言说的秘密。 春节刚过,萧云成就接到一项任务。上头命令他立刻前往凉山,去救一个人。他一路过关斩将,好容易从地方军阀、绿林土匪的夹击中逃脱,眼看距离凉山不过区区十几里。然而这时,一股新旧势力的血战,却已在凉山爆发。 谁要想在凉山杀出一条血路,绝不容易,如果想从猛爷手里夺权,更是难上难。只可惜,权势永远无法与年龄抗衡,猛爷毕竟老了。他三个儿子名字都带个龙,偏偏全成了虫。以段祈樊代表的新力量,注定要将凉山重新洗牌。这些年轻人有的是能力,有的是胆量,赤膊上阵,提着刀子就敢往人身上捅。镇上那些彝族老乡们则缩回脑袋躲在家里,外面如何厮杀械斗,都不关他们的事。就好比改朝换代总要死那么些人,谁做皇帝谁成寇他们漠不关心,反正第二天醒来,他们日子照样过。 最终,还是段祈樊率先闯进猛爷的总坛,一个人冲入了猛爷必然会在的那栋屋。之所以单刀赴会,是因为猛爷在他心目中,始终算个人物。他推开挂着牛头的大门,猛爷果然在里面,依旧躺在他最爱的竹摇椅上,不疾不徐的抽着他半辈子都没离过的大烟。 “坐吧。”他手中的木签子指向段祈樊每次都会坐的靠背椅,一如往常的淡定。无论外面杀红眼的厮斗有多惨烈,到了猛爷的房前,总要搁置那么一会儿。所以段祈樊安稳的坐下奇书网,似乎并非为了篡位,只当仍是猛爷的座上宾。猛爷见他肯坐下,安慰的颌首微笑,那眼角翘起的数道褶皱中,也仿佛夹带着几分年老的自嘲,透着令人扼腕的苍凉:“好……难得你还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 “我能在凉山混出名堂,少不得你先前的提拔。只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段祈樊有感叹,但并不遗憾。眉宇间隐约透露的肃杀之气,将他摆出的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抵消得无影无踪。猛爷当然也清楚,养虎终为患。只能怪眼前这个青年,缘何不是己出。他静静抽完最后一口大烟,将烟杆子丢弃一旁,再也不碰它:“缘分有聚就有散,人这一生谁不曾有过遗憾的时候。我不是个容易后悔的人,如果回到几天前,我一定会更加不择手段铲除你。虽然我曾想把你当作心腹,想拿你当自己儿子一样信赖,可你身上的血,终究不是我的。终使对我再忠心,我都不得不防。”原来,段祈樊突遭猛爷围剿,仅错在一个‘血缘’。“所以你就听信你那三个窝囊儿子的鬼话,定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因为我的忠心耿耿还比不过那三个废物?” “你应该知道,我毕竟老了,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你对我而言,就成了最大的威胁。正因为我那三个儿子都不如你,我更加不能容你。尽管他们一无是处,我到底是他们的父亲,只要我在世一天,这个权力始终在我的掌控中。哪怕有天他们不安分了,我也有绝对的把握对付,可是你,我防不胜防。”猛爷道出了心底最大的隐忧。只可惜,还是输给了命数。段祈樊忽而一笑,讥讽道:“承蒙猛爷看得起,今天这一场戏,我总算没令你失望。”猛爷笑而不语,看不出他是难堪,还是无奈。突然他表情一冷,飞快掏出藏在桌下的手枪,却冷不防被段祈樊先发制人。不但手枪飞了出去,就连右手也因为被他子弹击中,废了。 “你果然是老了。”段祈樊望着狼狈至极的猛爷,当年他怒斥几名不服老的手下时,何等威风。到头来,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猛爷无惧手腕的剧痛,仍昂着头与他对视,却掩不住渐露的败迹。眼看大限将至,不想他最小的儿子龙飞及时赶到,怒声喝道:“段祈樊!你要是敢对我爹一下,你那新婚老婆一家子就死无葬身之地!”段祈樊起先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早在几天前他便将木莎及其家人秘密转移,防的就是这一手。如今龙飞这么做,无非是想让他自乱阵脚,他绝不上当:“龙飞,你这个龟儿子也会有这般出息的时候?恐怕你老子嘴都会笑歪。少跟老子来这套,如果你低三下四求我,或者我会饶你一条生路。” “呸——”龙飞朝地吐口唾沫,随即举起一枚翠绿色的饰物,冷笑道:“你睁大狗眼看清楚,难道连你婆娘的镯子都认不出了?”段祈樊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他和木莎定亲前,亲自去省城最好的一家珠宝店里选中的一只碧玉镯子。又是他,亲自为她戴上,套牢彼此一生一世的明证。那时木莎羞怯而深情的告诉他,这辈子她都不会取下来。如今它落在了龙飞这个混帐东西手里,木莎想必凶多吉少。可到底是谁——出卖了他! “木莎在哪!龙飞,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段祈樊此刻只想将龙飞的脑袋打满窟窿,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退一步,挟持负伤的猛爷,作为谈判的筹码。“现在你老子在我手上,是想领尸,还是想领人,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你最好快下决定,你外面那群酒囊饭袋,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哼……你要有本事,现在就可以干掉我爹!到时候,我可不保证你老婆是清白之身呢……还是残花败柳。搞不好赤身裸体死在林子里,被野狼给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那可就与我无关了!” “你这个畜生!有本事冲我来!”龙飞的挑衅让段祈樊一时没了理智,他愤恨的掐紧猛爷的脖子,想将满腔的恼怒与担心全发泄在这个老头身上。可一想到木莎,他渐渐减轻力道,故意套龙飞的口风,“龙飞,你这么处心积虑的激怒我,原来就是想借我的手干掉你老子,那样你就好名正言顺的坐上他的位置。你果真是个畜生!看来木莎被你绑架,只不过是你想利用我的幌子吧!”龙飞一瞪眼,恼羞成怒,“你个龟孙子少在这里放屁!识相快放了我爹,否则以后就别想见到木莎!”段祈樊冷笑,瞥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猛爷:“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寄予厚望的草包儿子。这种没人性的东西,你真的不后悔?” “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再没有人性……”猛爷这话说得低沉而辛酸,他毫无生机的表情,因为龙飞的丧尽天良愈发显得苍老,“他们终究还是我的儿子。没什么好后悔……只是我知道,你还有人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饶过你?”段祈樊确实开始同情他,但只是同情一个处境凄凉的父亲。 尽管他不以为然,猛爷仍然十分肯定:“因为我说过,你还有点人性。”猛爷的笃定,让段祈樊忽然难受起来。他重新盯紧龙飞,喝道:“龙飞,就凭一个镯子就想让我相信你?你他娘的废物!就不会想个更高明点的手段?” “你不信我没关系,那么你总该知道,歪子靠卖消息为生,只认钱不认人。如果你真当他是你兄弟,那么你也要清楚,真金白银也可能当了他祖宗!” 这点,段祈樊真的疏漏了。千算万算,他居然错算了歪子天性中的贪婪。正因为他们曾同生共死,大权在握后,他没少亏待歪子,甚至把他当最信赖的兄长。只是他没料到,现钱胜过一切,何来什么狗屁情谊!除了歪子,确实没一个人知道木莎的住处。可龙飞这人不是个善于算计的人,除非他背后还有指使者,这才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隐患。他故意沉住气,继续打探:“歪子和我兄弟一场,你想挑拨离间恐怕不容易。况且,你能放心绑架木莎的人,就不会为了讨好我,而放了她?你好像还没有本事,能让人对你效忠吧。” “我是没你本事!”龙飞大方承认,一脸奸笑,“可是你别忘了,当初告发你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木莎在他手上?!”段祈樊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他知道龙飞近来身边总有个谋士,专门帮龙飞出谋划策针对他。而这个人的底细他调查过,是小金堂的对头——龙江帮的人。为了垄断凉山供给武汉的鸦片来源,这个人便和龙飞联手,几次三番想嫁祸给他,让他在猛爷跟前失势。就算他先前没打算造反,终究也被他们逼得不得不反。如果木莎真在这个人手上,那就大事不妙了! 这个时候,段祈樊已无心恋战,哪怕会功亏一篑,他都必须去找木莎。 第50章 只要他现在去找,一定能找到!可偏偏总坛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枪声,哀嚎,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另有人马参与进来。龙飞此刻也懒理老父,飞忙跑出去想看究竟,谁知脑袋才一探出门,立马缩回来,刚想关进门,硬是被人闯了进来。那个人浑身是血,一见龙飞便狠狠抡起拳头,发疯似的砸过去,一边扭打一边怒吼:“龙飞——我今天要了你的命!要了你的命——”“阿爸?”段祈樊听出了这个声音,仔细辨认身形,他更确定这个人正是岳父阿鼓。可阿鼓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顾和龙飞扭打,声调也由起初的强硬,渐渐化成一种悲切的嘶吼:“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把木莎还给我——” 段祈樊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由阿鼓嘴里迸了出来:“阿爸……你说什么?木莎怎么了!”阿鼓总算听见了段祈樊的发问,当他将龙飞击倒在地,自己也沮丧的跌坐一旁,抱头痛哭,“木莎……木莎……被这个畜生的手下给害了!”一股撕心裂肺的伤痛突然袭卷而来,将段祈樊出战前的壮志豪情,瞬间蒙上一层血色。 “不可能!我都没有下命令,他怎么会害木莎!”龙飞振声狡辩,压根就不信这鬼话。阿鼓见这杀人凶手还在矢口否认,气得又扑过去和他扭打起来。奈何他已经风烛残年,很快就给龙飞占了上风。眼看阿鼓已受不住,突然“砰”的一枪,阿鼓脸上沾满了血,扑打在他上方的龙飞软软地歪了下去,头上一个血洞还在冒大量的血。段祈樊拿枪的手慢慢垂下,两眼通红,“阿爸……”他憋住一口气,嗓音沙哑,“木莎在哪里……” 在得到阿鼓确切的回答后,段祈樊毫不犹豫的放下了眼前这一切。他知道萧云成的部队就在门外,也知道他的兄弟们正浴血奋战。但为了木莎,他只能临阵脱逃。好在大局已定,萧云成只用替他镇住局面。或许龙飞至死都不肯相信背叛他的‘军师’,事实上,在萧云成的军队踏进凉山之时,这个人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前,将龙飞的小金库也清得干干净净。雄踞凉山数十载,威风了半辈子,最终却落得荒唐的完败收场,猛爷除了愤恨地掴自己耳刮子,已别无他法。此刻,他恨不得用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重新换取他的天下,而段祈樊却宁可献出整座凉山,只求换回他的木莎。 当他赶回阿鼓说的老屋时,见到的却是血迹斑斑的空床。连木莎生平最宠爱的‘汉汉’,也不见了踪影。它是木莎的命根子,一刻也离不了的‘孩子’。如今木莎不在了,它也失了踪。突然,大门被人猛地撞开,木莎的大哥达木回来了。 段祈樊忙奔上前,焦急地追问:“大哥,木莎呢?”达木沮丧的低下头,泪流满面,“我们搜查鸦片作坊时发现的木莎,可那时木莎已经,没气了……”“她是怎么……死的?”段祈樊很不愿意问到这个话题,可他必须知道。 “是……用绳子……”达木欲言又止,同样怕面对。其实就算他不明说,段祈樊对这种死法也再清楚不过。曾经,他就勒死过人。那种五官扭曲的惨况,他见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刑法,会报应在木莎身上。真是讽刺! “后来呢?” “我没找到凶手,结果等回老屋才发现木莎不见了。后来发现她的床边有汉汉的脚印,追到山脚下你们常住的那个小木棚,正好看到汉汉守在那里。可当我要靠近棚子时,汉汉居然要袭击我!就算我用树棍子打它,也赶不走,所以我跑回来拿猎枪。走吧!我们去把木莎带回来!”达木一抹泪,从墙上取下猎枪,前脚刚踏出门槛,却被段祈樊拽住了。“怎么了?快去把木莎找回来!” “让汉汉先陪她吧……” “那个可是你妻子!汉汉终究是个畜生,这太危险了!”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保住她,反而害死了她。相比之下,我真觉得自己连汉汉都不如!”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无疑是全天下最窝囊的男人。如今,他又有何面目见她?除非,大仇得报!不管那要付出何种代价! ※※※※ 薛云烬接到萧云成的电报时,便知道段祈樊已离开凉山,要回武汉找龙江帮报仇。当初薛云烬安插这个棋子在凉山,无非是为了烟资的充足供给,好来运转武汉特工分点的各样开销。现在棋子中途不听使唤,按常理他是绝对弃之不用的。不过现在他想,或许换作萧云成坐镇凉山,更能万无一失。而且小金堂方面,龙老大知道的秘密太多,是不能留太久,他当然得再扶植一个傀儡。从人选来看,段祁樊倒也是枚好子。但在感情上,他无法接受对方早先的悔棋。不过在下决定以前,他还得先见一个人。每次看望父亲后,他都会顺道去看看另外一位长者。何况,这还是今年第一次的探访。 自从段思绮被收监,他便将段林氏转移到青山一家外国人兴建的孤老院。这其中自然是下了点手段的,所以段林氏一直以为在她搬迁之前,段思绮已然遭遇不测。而薛云烬的挺身相助,皆因是女儿生前所托。正因为是作戏,薛云烬更要作得天衣无缝,令人无从生疑。虽说段林氏每次都交代人来就好,无需破费。可次次他都不会空手上门,总会捎带些吃的用的。只是现下才入春,卖的货物不多。倒是起义门有家干货行的东西还不错,薛云烬特意去那里挑了些炒货和大枣,老年人牙齿不利索,吃这些一来不费事,二来对身体也有好处。 薛云烬摸了摸口袋,发现烟也没了,刚准备去买包‘美丽’牌香烟,一想到等会要去孤老院总归欠妥当,忙招来一辆黄包车直赴青山。孤老院门前有个卖杂货的小摊,因为价格公道,离着孤老院又近,生意倒也勉强糊口。摊主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壮汉子,无论过路人是真心想买,抑或是故意撇嘴嫌东嫌西的,他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见薛云烬刚下了车,便熟稔的高唤了一声:“您家来了!要买点什么吗?今天刚到的时鲜货!”薛云烬笑着摆摆手,动身进去。 段林氏正在纳鞋底,才将掐了线,抬头便看见薛云烬来了。她忙从木凳上起来招呼他坐下,一见他带东西来,顿时板起脸怪嗔道:“你瞧瞧,又花钱了!你能来看望我这个老婆子,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那可比这些虚的都强!”薛云烬笑了笑,放下油纸包,“这些都是小吃,也不值几个钱。”“再不值钱也总是真金白银买来的。上回元宵你带来的点心,我现在都还没吃完呢。”段林氏怪是怪,心里很是高兴。薛云烬见她要给自己倒茶,赶忙起身,“我自己来!您坐着就行。”倒好茶,他打开一包油纸,里面有段林氏爱吃的炒白杲。想起元宵的东西她还没吃完,便说:“您也不要太苛待自己,东西搁着不吃也是坏掉,岂不是更糟蹋?”他抓出一捧炒白杲,放到段林氏的床头柜上。 段林氏望着白杲,说不出的感激。想到思绮的早逝和至今下落不明的祈樊,再看看坐在对面的薛云烬,果真是命数。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何曾会想到,如今服侍膝前的居然就是他。段林氏一时感慨,忍不住落起泪来。为免被他瞧见,忙偷偷擦掉,扬起脸仍挂着和蔼的笑:“这些年来都靠你救济,真难为你了。有时候想来,真不知道活着干吗,还拖累你。”这话薛云烬时常听到,但他总会一再安慰:“活着才有盼头啊。您不是常说,就算归天也要见一见堂侄?如今人还没见着,怎么就说丧气话。”“唉,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段林氏盼了这么些年,始终未能如愿。除了以前听思绮说起祈樊曾回过武汉,还给家里留了些大洋,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如今家也搬了,恐怕联系上的机会更加渺茫。她好几次想拜托薛云烬,可已经麻烦人家许多,不好意思再开口。每到这时,都是薛云烬主动帮忙,说会让朋友多留意,有任何消息一定会告诉她。尽管祈樊一直没有消息,但薛云烬这片心,她不会忘。 “当初我见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以为你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花花少爷,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可思绮一走,你却还能惦记我这个老婆子,真是觉得惭愧。可见思绮没这个福分,偏偏遭了横祸,还差点连累你。若不是你帮我寻了这么个安生地方,恐怕,我一早也下了黄泉了……”老人谈论最多的话题,永远都和过去有关。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薛云烬耐心地听着,偶尔露出沉思的表情,不知是在想谁的过去。段林氏剥了几颗白杲,递给他吃,脑子里仍回忆着过去。“清明快到了,又要给思绮上坟了。没想到,转眼就两年了。思绮这个孩子,真的是命苦……”说着说着,段林氏连白杲都仿佛剥不动了。薛云烬不动声色的接过她手中的白杲,将剥好的放回她手旁,又多抓一把,帮忙剥壳。他知道,段林氏要的就是一个倾吐的对象。而老人最可怜的地方,便在这里。 许多后生都嫌老人啰唆,所以不爱听他们唠叨。其实他们并不是啰唆,只是太寂寞,需要一个听众。老人也如孩童,都渴望被重视。可惜他的父亲连啰唆都不会,只有闹脾气时才会咿咿呀呀乱语。其实有个老人在身边唠叨,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他怅然的低下头,继续剥着白杲,而段林氏,则继续回忆:“做姑娘时,我就爱吃白杲。后来家里穷了,别说白杲,连花生都吃不起。可过节家里总得有些待客的,那时候我都会让思绮出去拣些花生苞回来,虽然十颗中能吃到嘴里的最多两粒米,不过思绮都会把好的先给我吃。 第51章 连我让她去街面上找人家讨要剩饭剩菜,她也没抱怨过,虽然我看得出,她并不乐意去。也难怪,遭人白眼被人瞧不起的滋味确实难受。可这孩子很懂事,真的很懂事,虽然世面见得少,也没读什么书,但心地不比谁家的差!只可惜投错了胎,如果早生些年,或许还能托祖父的光过上几年小姐的日子。也怪她父亲去世得早,否则也不至于苦到如此田地。到最后,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就被人谋害了,连尸首都寻不着……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啊……”段林氏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来。日渐增多的悲苦占据整张脸,切割出无数道岁月的痕迹,犹如年轮,应征着苍老。薛云烬默默听着她的哀泣,继续剥着白杲。没有抬头,因为他正数着已剥好的白杲,一颗、二颗、三颗…… 过了好半天,段林氏的情绪才算平复,薛云烬便起身告辞,将一把剥好的白杲放入空的油纸包中,又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让她不要舍不得。这时段林氏也拿出刚做好的棉布鞋,递给他:“这是我托护士找的好料子,你穿穿,很舒服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脚。不过我打量过你的脚,应该还合穿。”薛云烬愣了会儿,盯着鞋边上绣的花纹看了半天。这是清末那会大户人家比较通用的花式,民国后就没这些繁复的手工绣了,纯粹是布头缝成的鞋。见他没立即接手,段林氏还以为他不喜欢,不免失落,握鞋子的手也渐渐往下垂:“看我这个死脑筋!你怎么还会穿这种布鞋,岂不是招人笑话。呵呵,看我这个脑筋。”“您误会了。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给我做鞋。”薛云烬一回过神,毕恭毕敬的接受了这双再普通不过的布鞋。 他的谦卑反而让段林氏不好意思起来,忙笑道:“呵呵,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几双。穿久了你就知道,可比皮鞋好多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有劳伯母费心了。”薛云烬笑了笑,将鞋放入公事包。一出孤老院,薛云烬便来到杂货摊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他特意压低嗓门,“现在开始,你要严密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想接近目标,你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对方底细。”“放心撒!我这里卖的香烟都是最好的!”蹲在地上的壮汉一昂头,笑容可掬。 往常的路上,薛云烬发现一些很奇特的标记,这个对他来说可谓相当熟悉。 按照上面的提示,他只身来到一栋荒废的宅子。已经有个老者先到了,正弯着腰身抚摩砖缝里生出的野花。他似没有听到薛云烬的脚步,仍专注盘弄着一生最爱的嗜好。薛云烬没有上前,立在墙根冷冷望着:“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一生爱捣鼓花卉,不过挑得最漂亮的一朵还是你的母亲。你应该知道的。”老者拈起花,显得无比自豪。若在少年时,薛云烬还会为这句话大打出手,如今他只会不以为然:“废话少说,你究竟想我干什么?”老者转过脸,笑得殷勤:“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联盟书,所以……”“你想用这份联盟书去讨好汪精卫?还是说,你想和他平分势力?”薛云烬对他了解得太透彻了。老者随即的颌首,更应证他的想法。“没错,往常你帮过我很多次,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当然,我也知道你在蒋系很是得宠,不过你母亲可是深受我的照顾。”“所以你想我报恩?你要弄清楚,我会帮你完全是因为我父亲瘫痪之初,确实受过你一段时间的恩惠。不过,你也没白付出吧?”“确实没有。好歹我们名义上还是父子,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表示?”老者可不想空手而回,他也知道一定不会。 薛云烬掏出衣兜里的怀表,反手抛过去,表盖内藏有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不过这东西现在很棘手,你最好拖延一段时日再用。如果你私自破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你也应该知道的。”临行前,他再一次提醒:“还有,下次再提到我母亲,最好是她的葬礼。”一个为了情夫而出卖自己儿子的女人,即便血缘上他无可辩驳,但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宽恕。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到那一双布鞋,想了许久。见路边有名长满疥疮的乞丐,一只从破鞋中露出来的五个脚趾早已冻得通红,就连裹在身上的草席也满是窟窿,根本抵御不了初春的寒气。他不再迟疑,将那双崭新的棉布鞋丢进了乞丐的碗里。眼见乞丐感激的向他叩头致谢,兴高采烈的穿上或许半辈子都没穿过的新鞋,那张黝黑的脸上便露出常人难以想像的欢愉。不过是一双鞋,却能让有些人欣喜不已。可能礼物就应该送给有需要的人,因为他们更懂得感恩。 总记得少年时期,老头子曾反复告诫过的一句话:云烬,不要接受任何恩惠,无论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那些以后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你必须学会割舍,这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特工的代价。现在,他不辱师命,成为最好的特工。而那些应该有的感情,应该有的心情,他也应该忘了。 这,就是割舍。 (白杲(gǎo)即白果。1958年才改名为白果。) №训练营内(八) 民国二十年,甲午月。 长达三年的特工训练终于在31年的春末夏初之际,宣告结束。这一天,恰好是端午节。民间为了纪念伟大诗人屈原,开展了许许多多庆祝活动,最热闹的还数赛龙舟。吃粽子,则是令孩子们能牢牢记住端午节的最好办法。 营内甲组学员为了应节,纷纷拿出各自家乡手艺做了一笼香粽子。且不论味道如何,哪怕有些一煮便散了架,她们全不在意,埋着头很卖力的吃着。段思绮作为在场唯一的武汉人,特意做了过节才会吃的翻饺,提前庆祝她们的毕业礼。她将东西递给隔壁的羊角辫,示意传下去,让大伙都来尝尝。结果除了曾玖雅动手拈了一块,其余的人似乎都被手中的粽子给噎住了,不住灌凉水,无趣至极。香脆的翻饺‘嘎崩’一响,上面铺盖的芝麻稀稀落落撒到曾玖雅衣服上,她随手掸掉屑沫,继续吃着训练营里最后的一顿。因为明天,她们将会面临终考最后一场的应变测试。或许会比之前的几项专业考试来得更加严厉。如今这仅剩的三十个学员,明天是否还能有幸再聚一堂?谁也不敢说。 最后还是羊角辫提议在毕业前大伙得做点什么,好一辈子都记得这份特殊的同窗友谊。可条件有限,尽管这三十个人合并在甲组,但她们终究无法获得过多的自由空间。只有往最简单的活动着手。想来想去,羊角辫还是觉得不如合唱一首往日学堂里常唱的歌曲。就算是抒发离别的感情也好,宣泄长久以来的压抑也好,毕业前夕她一定要留下点回忆。 “可在学堂里,每天唱的可都是<国父颂>,不可能咱们也唱这个吧?”曾玖雅虽然认同,但还是提出了异议。羊角辫犯疑的皱起眉,转向大伙,“那大家有什么好提议呢?”“不如……<满江红>?”“咱们又不是去打战!”羊角辫很快否决了其中一个学员的建议。大家唯有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来。段思绮一想明天就要各自分别,忽然记起李叔同的一首歌谣:“既然是毕业前夕,就唱<送别>吧!”“这个歌不错!怎么我就给忘了呢?”羊角辫恍然大悟,扭头征询其他人的意见,没有说不好的。虽然歌是定下了,新的困难又摆在眼前。在训练营里这种行为是被严令禁止的。这下,连最积极的羊角辫也丧气的靠在椅上,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总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违抗邝教官的命令吧?”曾玖雅分析厉害,她是不愿当出头鸟的。只是她和邝教官的私情纵使其他人都不知情,段思绮是清楚的。就如同曾玖雅也知道她和薛云烬关系匪浅一样。所以每每在众人前她们都装作相亲相爱的友好模样,背地里却都挟持对方的把柄,维系着楚河汉界的互不干涉。不过转眼就要毕业了,这种表面的平和似乎已没有必要再继续了。于是段思绮搭上曾玖雅的肩头,送一块翻饺到她嘴边:“别人我不知道,但你要是肯多下工夫,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送上一块翻饺,愿你鱼跃龙门,更高一层。”曾玖雅冷笑,不动声色的接下她的意头翻饺,知道她是为自己曾经多次的暗地中伤而怀恨在心,借着毕业之际有意指桑骂槐。她也夹起一个粽子礼尚往来:“那你一定得吃下我亲手包的粽子。别看个头小,花样可不少,外面是瞧不出来的。就好比你,总有让人惊讶的本事。”“呵呵,我原本还想应该叫绵里藏针才得当。不想你却拿自己比粽子,一样傻头傻脑。”段思绮拨弄她的头发,仿佛是在说玩笑话。羊角辫插进来,强行搭住这两人的肩头,似笑非笑地说:“你们有心情开玩笑,不如想想对策吧!” “你一定要用嘴唱吗?” “什么意思?难道可以不用嘴唱?”羊角辫不明白段思绮的话,唱歌难道还能不用嘴?段思绮的意思,还真的是不用嘴也可以唱。她望向窗外,指着平日练习的发报室:“唱歌只是形式,嘴巴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表现方法,又不是唯一的奇qisuu.书。只要我们用心去聆听万物都可以成为旋律,也能成为歌唱的工具。若干年前,谁又能知道古琴可以弹奏乐曲?若干年后,谁又能不知道发报机可以唱歌呢?恐怕没有任何一条规定不准用它来演唱吧?”羊角辫半信半疑:“话虽如此,可现在已经不是训练时间了。况且我们已经考完了这一项,怎么能再用呢?”“这就是甲组特权所在了,反正出了纰漏会有人给我们担着。 第52章 十一号,你同意吗?”她回过头,很认真的征求十一号的决定,想来她应该不会回绝。从来,曾玖雅是最不善于拒绝的人。 作为组长,曾玖雅自然有义务将组员的要求向教官提出。对于她的请求,邝教官没有不应允的理由。最后她们特准进入发报室,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同时有专员到场监督,以防万一。段思绮坐回她的位置,竟似有些不舍。毕竟这张桌陪伴了她整三年。隔壁的曾玖雅,同样也和她明争暗斗了整三年。无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在这三年里全部成为她唯一能够回忆的。想来过去发生的种种,仍然历历在目。 明天,又是一场挑战。考场下也总有身边最熟悉的人,一一离去。归乡树如今枝叶茂盛,载满了学子的血泪,却一年年显得老态。明天,又有谁落败考场,长眠树下?纵使顺利毕业,未来又将如何摆布她们的一生? 段思绮不喜欢伤春悲秋,但在这种时刻她也控制不了情绪,悄悄对旁边同样沉思的曾玖雅说:“虽然你我互不待见,可好歹同学一场。希望明天这个时候,我们都还好好活着。”“你也一样。”曾玖雅淡淡答了句,随即一笑,“希望咱们作对千年王八万年龟,继续斗。”段思绮笑了笑,不置可否。 如果没有进入训练营,或许最厌恶的人也能成为最好的朋友。但如果没有训练营,她们又何曾能相遇?又如何在三年里争斗至今?段思绮戴起耳机,决定将这满怀的惆怅借由一个个无形的电波,逐字逐句,传送给隔壁的同窗。话筒里,也传来一串串电码,那是她们的《送别》。眼下,大家互将歌词通过电报与同桌分享,既是在缅怀彼此的友情,也是作最后的道别。只希望今天三十人,明天还能再一起同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在吃早饭的时候,羊角辫特意和曾玖雅换了个座位,挨在段思绮旁边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悄悄问:“问你个事,你要老实回答我。”“嗯,说吧。”段思绮嘴里含着荞麦馒头,但还是很认真的回应她。 “如果有天你的敌人是我,你会不会手下留情啊?”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虽然只用说‘会’和‘不会’。可段思绮确实无法肯定的告诉她,只好用一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知道,或许到那个时候我才能回答你。”随即她趁羊角辫的失落,还没在整张脸上扩散开,及时补问:“那你呢?如果我是你的敌人,你会下杀手吗?”羊角辫沉思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总算磨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算了!咱们永远都别做对头就好!” 段思绮释然一笑,将馒头封住还在发愣的羊角辫的嘴,不巧正瞧见曾玖雅含着笑,眉梢之间流露出最冷漠的不屑。如果敌人是她的话,她一定会送自己一枪。没什么可犹豫。 羊角辫的言论才过去不久,段思绮最后一次的考试正式开始。她在右臂上绑上红色带子,五分钟内从禁闭室后面的一排房子里找出绑有黄布条的目标,而分配给她的手枪则放在东门入口的箱子里。她熟练的卸下弹盒检查可用的子弹数量,却惊觉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一颗都没有。这无疑是让她送死!虽然教官没有明确交代要她活捉抑或是杀了目标,但如今她一颗子弹都没有,等同失去了斡旋的最大资本。这时,她忽然听到后方有异常的动静,仿佛有人正蹑手蹑脚朝她走过来,越来越近……近到仅隔一扇门,近到可以听见那紧促而急迫的呼吸…… “砰”--门被踹开了!两只枪,四只眼,陡然间互相瞄准对方,一刻不敢放松!段思绮知道,她这是背水一战,唯有先发制人才会有一线生机。只是万万想不到,她的“敌人”居然会是羊角辫。现在已不是她可以如何选择,而是同样一脸讶异的羊角辫应该如何。显然,羊角辫的手在轻轻颤抖,她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不约而同的惊叹,却谁也不肯放下手中的枪。友情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还能坚如磐石抵消得了死亡的可怖与狰狞?和太阳穴上那疯狂奔流的鲜血,以及‘归乡’树下苍蝇幼虫酷爱的并且充斥着腐臭气息的一具具烂肉么?只要想到这些,段思绮的枪握得更紧了。她不想伤害唯一的朋友,但她也不想死在这里。于是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或许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听我说,或许有个法子,咱们不用厮杀也能够过关。”“什么法子?”羊角辫确实不愿意对朋友下毒手。“呆足五分钟,我们一起出去。教官只说让我们找出人物,并没有说一定要杀死对方,对不对?再说如果实力旗鼓相当,打成平手的情况也是有的。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唯有决一死战了。”段思绮自觉这话说得有些违心,多少掺合着私利。可如今,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难道她们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象征优秀吗?她望着羊角辫,看出她在动摇,甚至差那么一点点就达成了共识…… 可突然间,她看到一个人,看到了那只正举枪对准羊角辫后脑勺的手。突如其来的一道枪声,将眼前一切的构想撕得支离破碎。转眼,羊角辫已然倒下。杀了人还能保持平静的,除了邝教官,曾玖雅是第二个。现在她总算理解,为何他们会走在一起。这一点上,曾玖雅像极了邝教官,也像极了另一个人的狠毒。而对于这种蜕变曾玖雅是引以为傲的,因为她要当最好的特工:“不用摆出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你们这种幼稚的同窗情谊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我就不信,你能真的不开枪,不杀了会要你命的人。”她扬起右臂,上面绑着的赫然是黄色的布条。原来,段思绮真正要对付的目标是曾玖雅!那么羊角辫呢?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曾玖雅看出她的困惑,很好心的提醒她:“很奇怪为什么我臂上有这条黄布条?或许你应该翻过她的尸身,看看她背后涂的是什么颜色。”“什么意思?难道这次考试一共有三个人?”顺着她的提示,段思绮终于发现任务的秘密。她一直以为赛场内只是两个人的对决,原来是三人。谁说教官的话就一定可信?她又一次被蒙骗了!“我明白了!十四号背后的紫色,一定是你要追杀的目标。而故意让她不绑布条,是为了让我们三人的厮杀更加激烈。现在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一起解决,然后成为最后的得胜者,一个人从这道门走出去?!”“那要看你配不配合了。”曾玖雅笑得很甜,仿佛这只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找的人,永远比躲的人轻松。就如同,她要杀了她一样。 段思绮心中一动,当真没有料到虽则系出同门,但这三年来大大小小的测试向来是她略胜一筹的,可到了这一刻,她蓦然发觉或许在某些重要的地方,这个十一号更强。“我真的很佩服你,这可能是你唯一强过我的地方。”曾玖雅对于她咬牙切齿的恭维很是受落。那一对小梨涡犹如两个装满蜜糖的罐子,看一眼都觉得腻人。以前为了自保,她什么都肯妥协。不择手段,也只是她认为很合理的一种成功手段。离开这个鬼地方、接受新的挑战、出人头地,为这个她一直在努力!现在,谁也不能阻止她的理想,因为她已经付出了一切! 这个时候,段思绮愈发要挺直胸膛:“可惜,你只能将这个老二一直做下去。”她慢悠悠的挪动步子,装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其实为了扰乱曾玖雅的注意力,将羊角辫的枪踩到自己脚底。当然,曾玖雅不是个好应付的人,事实上她也注意到那只手枪:“看样子,你好像很想要一样东西。”段思绮心头一惊,面上却不以为然,“没错。是你的命。”“恐怕不对吧?”曾玖雅一偏头,开始猜谜,“我看……你好像很想要她的枪。难道说,你手里的子弹还不够打中我?还是说,根本就没有?” 此言一出,段思绮的疑虑顿消。如果曾玖雅猜出她没有子弹恐怕早就开枪了,而她却一直愿意和她僵持着,这其中的内情不言而喻。这次她更加肆无忌惮的靠近羊角辫的尸首。见状,曾玖雅才恍悟自己的失言露了底。便干脆抛开忌惮,纵身向羊角辫的尸身扑过去,企图先一步抢到武器。段思绮一早看出她的目的,一个扫腿,将她绊倒在地,同时将羊角辫的尸身快速往自己这边一拉,正好够住枪。现在,她的枪也对准曾玖雅的后脑勺。“开枪啊!”曾玖雅怒吼,不甘心被俘。她是那么努力的活着,那么渴望成功,为什么每次都差这一步!段思绮虽有迟疑,但并不代表她会仁慈。可刚要替羊角辫还一记子弹时,五分钟的考试居然到此结束。她想违规补下这一枪,监考官却已找到她们。那一刹曾玖雅笑得很张狂,眼泪都笑了出来。因为她手中的那把枪也是一把空枪,唯一的子弹送给了被几名士兵拖走的羊角辫。 她举起枪,特意在段思绮面前晃来晃去,俨然为庆祝她的死里逃生而有心讥讽:“哈哈哈哈!看见了吗?我的是空枪!你的也是吧?但很不幸,我不仅没有死,还胜了你!就算你拿到了她的枪又有什么用?这场考试,我才是真正的赢家!哈哈哈哈哈……”她的奚落,没有错。错只错在段思绮应该更狠,连半秒都不留给她。最该消失的人扬长而去,最不该离去的人却被抛进坑中,伴随着其他的尸骨永世长眠。 第53章 后悔还来得及吗?即便历史重来一次,结果也许一样。 这次的应变测试,由最初的三十人变成现在的二十四个。 这样的结果,教官们似乎并不满意,甚至带着狐疑的神色,一一扫视着立在操场的她们。薛云烬一招手,那些蓄势待发的士兵们便抬出十二张桌子,摆成一排。那上面不知道放着什么,整条桌要用帆布盖起来。邝教官走上前,下了命令:“按原先的座位循序,在桌前站好。”女孩子们遵从上级的要求,各自找到座位。段思绮最遗憾的是,对面的为何是二十三号而不是痛恨的人。当然最可恨的,还是这些想尽办法折磨她们的教官。 事后段思绮才知道,三个人中一人是空枪,一人只配一发子弹,另外一个有三发。而她们的任务则像生物链的连锁反应--她揪出黄布条的人--黄布条追杀紫色的人--紫色的人则追杀红布条的她。很完美的计划!她不得不叹服,这些满脑子只追求完美的挑剔主义者!薛云烬有句话说得很“妙”。他说:“不要以为这只是无趣的杀人游戏。要知道在很多时候,你们都会面临这种境况。”言外之意,她们必须做到遇佛杀佛,遇鬼斩鬼,绝不能手软。而为了守密,那些无法毕业的人便得用生命向组织证明,她们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提起。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又是一场生死抉择。 当士兵们将帆布陡然揭开的一刹,她终于知道那些被遮盖的秘密是什么。一只枪,一把匕首,一把长刀。只听邝教官悠悠然打着官腔,长篇大论后才点明,原来这些是测试她们反应的最后一项。哨声骤响,她们就必须火速挑选一样武器,对付眼前的那个人。这考的是速度,要的却是她们的命。有人不同意,甚至大哭起来,希望教官网开一面。 段思绮望向那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学员,非常同情。如果是她,恐怕也不会有对自己亲妹妹下手的勇气。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残忍,一对孪生姐妹偏偏成为了对立的两个敌手。要么姐姐活,要么妹妹生。听到她们哀号的学员们,或许都心存怜悯,悲叹造物弄人。但折射到邝教官眼中,这是一次很严重的扰乱军心的胡作非为。他偏过头去请示一直沉默不语的薛云烬,但见薛云烬负着手走到那对姐妹跟前,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哭得眼睛红肿的姐姐:“擦擦吧,这样太难看了。”姐姐感恩的接过,却不敢拿去擦泪,而是用手背抹去泪花。帕子,仍攥手中。 ‘扑通’一下,她跪在薛云烬面前,重重磕响头,望总教官能有所体恤。薛云烬俯视着脚下叩头如捣蒜的女学员,露出一丝笑意。他拨开学员额上正盖住血口的发丝,上面粘着残血带着腥味的浓稠。一张很干净的脸,正如她这般年纪特有的气质。“妹妹对你来说,重要过一切的任务是吗?”他又望向随后跪下的妹妹,温和的问:“如果姐姐是你的阻碍,你也一定会相让?”不语,即是默认。 薛云烬扬起脸,挑起地上的帆布,擦了擦摸过学员发丝的手指。背转身的一瞬,身旁的两名士兵同时将枪对准她们的脑壳,决然两枪。沉闷的枪声像引发的炮弹,无声无息的在剩余学员心中,炸出了一个洞。两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消失在她们眼前,却在邻座的学员身上,留下了磨灭不去的血渍。冰凉的血。在剩余的二十二人心里,都焗上了一层红釉;漂亮,艳丽,勾魂夺魄。 “无论敌方是谁,在整个计划里,你只需要全力完成它。因为,这才是你们的全部。也是你们的价值所在。”薛云烬的话,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纵使再同情那对姐妹,再不满这种灭绝人性的屠杀,她们所能做的只有将视线移回来,盯住桌前可以供挑选的武器。或许很多人眼眶正在发热,有什么液体想要钻出来,但也都像段思绮一样,收紧它。 哨声骤然吹响,学员们飞忙抢过桌上的武器。段思绮没有选择手枪,而是趁对方正要开枪的时候,将短小的匕首插进了她的心脏。匕首虽然比不上手枪的威力,但在近距离作战中,却具备更为快速,也更致命的优势。抽刀时,她才敢正眼看了看对方的脸。二十三号那双每每总要在她们面前炫耀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被剧痛折磨得五官扭曲的面孔,和一些死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莫名地,她又想到那名男学员。每当想到他,自己都会忍不住打寒颤。现在,她愈发觉得后脊梁有数双冰凉透骨的手掌,正慢慢一路抚上来,猛然勒紧她的喉管,令她窒息。 回过身,放眼四周,横七竖八的尸首仿佛落幕之后的修罗场。转眼二十二人,十余人生还。尸体被一具具抬走,泥土中的血迹早已风干,在地表扎了根。但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念头,大家都保持着杀人时的动作,纹丝不动。当然,有个人是不会被这些情绪所左右的。曾玖雅走了,她不愿意同这些人一样,本来也不同道。也许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什么情份不情份的,又值什么?或许在她冷酷之前,也曾有过善念,只是逼于无奈。那么策划这一切的教官们,又是为何? 在薛云烬离开之前,段思绮忍不住问:“我真的不懂,这难道就是总教官平日所鼓吹的特殊训练?你真的觉得通过连串的厮杀才能印证能力高低?这些剩余的人才是你们要挑选的精英?” “没什么可质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曾经,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句被说得异常淡漠的话,恍惚间让段思绮开始迷惘。 或许对某些人而言,过去本身就是一种罪孽。 №毕业 根据毕业考核的成绩,剩余十八人分成上中下三个等级: 下等派往各省的情报机构,参与情报工作:搜集国内外的政治、军事、社会、经济、文教等静态和动态情报。 中等则专门负责行动工作:绑架、暗杀、监视和镇压革命群众,囚禁和屠杀共产党人、进步人士和革命青年。 上等除了以上两项,还可直接进入内勤部,拥有相应的职衔。而她们当中的精英,将会投入策反工作:拉拢敌对人物,潜伏对方组织,进行颠覆与破坏。 薛云烬犹豫不决的,正是第一名的人选。依照考绩评估,曾玖雅和段思绮各有千秋。后者在过往的考核中,虽略胜一筹,但她缺少前者所具备的心理素质。为这个,他思考了很久。期间邝教官也给过意见,破天荒的提拔段思绮为第一名。正当他大笔一挥将要勾去其中一个名字时,曾玖雅却在门外请示。 “什么事?”薛云烬抬头望向进来的曾玖雅。此时她眼角噙着泪,一副欲语还休的可怜模样。踌躇半天,她挤出一句:“总教官……我不愿意进内勤部!”成绩都未公布,她怎么会未卜先知?薛云烬放下笔,交握的双手随意搁在文件上,反问:“这些是你自己的猜想,还是有人告诉你的?”“没,没有人!只是……”她垂下头,思忖着该不该说。一边想,一边移向薛云烬。 “如果没有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教官——”薛云烬的逐客令不但没有将她驱逐,反而让她梨花带泪的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邝教官说要把我调去内勤部,可是我……我不想去啊!总教官请你帮帮我吧!”她的手不断在他腿上游走,仿佛在拼力乞求。只是这种过分的亲近,未必人人都消受得了。尽管薛云烬不介意女人的投怀送抱,但有一种女人,他连碰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他厌恶这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女人,总以为哭得好看一些,装得柔弱一点,男人就会心软,最终缴械投降。但某种程度上,这种人偏偏和他属于同类。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缩回腿,一脚踢开她的原因。 “是邝教官安排的?”他看着这张泪眼婆娑的脸,觉得确实很可怜。任何男人遇到这种女人,都会很可怜。曾玖雅的哭诉随着脸蛋的下移,借由那双白嫩的手摩挲出别样的哀求:“我都说我不乐意,他却非要我服从!总教官,求求你帮帮我……” “你想我怎么帮你?” “我苦学三年,不是为了进入内勤部的!我想以第一名的身份,接受最重要的任务!” “哦,你的志向不小。”他冷笑,腿猛一抖,将她的鼻涕眼泪全掸得远远的。但曾玖雅并不气馁,她相信,总教官一定记在了心上。 凌晨时分,邝教官正在酣睡,却因为薛云烬的突然到访,不得不立即从床上蹦起来,惊惶失措的请他上座。薛云烬掏出一根烟,邝教官忙躬腰为他点火,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想问,又不敢贸然开口。 “第一名的人选定好了。”薛云烬吐一口烟,将茶几上的烟缸握在手中,“是曾玖雅。”“她?!”邝教官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这种反应,是薛云烬不愿意看到的。他弹了弹烟,灰白的飞絮一片片沉入青花纹的烟缸中,有些不受管制的则落在他军服上,星星点点。 “以她的资质,潜伏去北边日军那边,应该不成问题。”薛云烬此言一出,邝教官极为不满,甚至愤慨地驳斥:“日本鬼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她一个刚很出来的小角色如何应付得住?!这个决定太冒险了!不能这么欠考虑!”“是吗?那么把她送进内勤部就不冒险了?你对学员还真是关爱有加!”薛云烬将烟缸往茶几上一掷,眼眸中透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戾气。邝教官心头一凉,竟变得哑口无言。 “你还打算瞒多久?作为一名老特工,你不但监守自盗,反而还被一个女学员玩弄股掌!你真以为这场暗渡陈仓的戏码可以瞒过所有人? 第54章 可惜你的苦心对方不仅不接受,还卖了你!”薛云烬痛骂他,无非是想让他清醒过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件事你打算如何解决。”“你是要我亲自处决她?”邝教官艰涩的问,却掩不住被爱人出卖的酸楚。他不是不想保住前程,只是这一刻,他变了。“我办不到。”他跪下,三年情,他办不到。 薛云烬频频点头,对于他的决定颇为‘赞许’,“你决定了?”“是。她比我更像一名符合组织要求的优秀特工。我不配!”邝教官快速低下头,似乎不想被人发觉他面上的泪。尽管他恨,却还是相信,她必定有她的难处。 薛云烬真的无法理解,为何明知遭到算计,却仍然执迷不悟的继续。此时此刻,他无话可说,对于一个丧失斗志的人,唯一的出路只有死。无论生前,曾有过多么勇敢的坚守。在他转身的一刹,邝教官的枪已举向太阳穴,却抖的总是对不准。淌着泪的面容煞白得毫无生机,抽噎的声音更是透着无比的绝望。明明没有胆量,却肯承担所有的过错,临死不悔。这让薛云烬没由来的恼火。他猝然回过头,将厌恶曾玖雅的那一脚,狠狠踹到邝教官胸口! “废物!”他是骂他,也是骂自己。 毕业典礼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整个仪式都非常简单,先是公布名次,而后是总教官训词。最熟悉的邝教官一直未曾露面,似乎大家也忘记了有这个人。如今,这是段思绮的毕业礼,也是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军装,像个堂堂正正的军人般向教官们行最后一次军礼。或许军装天生就拥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冲淡任何不良的情绪,让人只记住这份使命感。尽管她输给了身旁的曾玖雅,屈居第二名。不过想到下午她们就要分道扬镳,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好像也变得不再尖锐。 饯行宴上美味珍馐,摆满整张桌。不过大家忽然变得含蓄起来,极爱反复咀嚼嘴里的食物,懒得再伸筷子。“大家想喝酒吗?”段思绮知道,她们也想。“营内不准喝酒的。”“可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学生了。我们和教官一样,都是特工人员。这点权利难道还怕他们干涉?”不顾反对,段思绮还是找来了几瓶米酒。她拔开塞子,冲大家吆喝:“把碗凑过来。这可是饯行酒,大家一定要喝!”除了曾玖雅,所有人都把碗端过来,接了一碗醇香的饯行酒。大家默契的同举杯,将这七零八落的杯碗碰撞声兑进酒中,饮个干净。大家喝得兴起,渐渐醉话连篇,嬉闹不绝。段思绮带着三分醉意,同大家互道珍重,也向那几十个空位辞行。现在她可以自由挟桌前任何想吃的菜,却好像怎么吃都吃不完。不由开始怀念往昔,那曾经为争吃馒头而狼狈不堪的日日夜夜。那时候的馒头,远不及眼前的个头大、面料好,却香得让她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今天她嚼在嘴里倒像是在吃木头屑子,干涩难咽。 忽然间,她想起了一个人。于是独自提上酒瓶来到归乡树下,绕撒一圈。这是离别酒。不仅是敬十四号,也是敬给所有毕不了业的同学。不知她们孕育出的红桃会是谁人来摘采?下一个人吃的,会是自己的将来么?感觉到有人靠过来,段思绮忙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略显红肿的眼睛。曾玖雅还有眼泪吗?她真的很好奇。“恭喜啊。状元郎!”她收回目光,不咸不淡的恭贺。“你不用挖苦我,这是我理应得的,光荣得很!”曾玖雅冷笑,却更像讽刺自己。“随你想吧。反正你已获得了想要的头名,胜了我们所有人,也不过这样。”段思绮不想多费唇舌,她们之间无非是道不同罢了。“呵呵呵……是啊!胜了你们,也不过如此!可我付出的努力,难道不应该获得这一切?”曾玖雅的一对梨涡此时载的,不再是甜如蜜的微笑,而是浓浓的酸涩。因这第一名是她暗中求总教官,甚至不惜牺牲邝教官才讨来的。满以为从此可以高人一等,怎知这第一名的虚荣却换来她化身成老师去监视关东军,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任务。这个任务,果真很重要。她要到了,为何还嫌苦?“第一名,我是第一名!你不但要恭喜我,还得多谢我!” “多谢你?我是否还要替十四号多谢你,多谢你一开始的算计害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是否还要多谢你,三年里不断下陷阱,害得我惩戒不断?我还真是该多谢你!”段思绮不恨她使手段,却恨她理直气壮。“原来你早知道了。”曾玖雅灌下一口酒,倚树而坐。“别看米酒入口虽淡,连喝数杯也不觉特别,但其实你已经醉了。就好像有些事你总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然而这世上,何曾有过秘密?其实,天早就知道。这不,连你也知道了!来,干一杯!”她拿酒瓶向段思绮一挥,酒溅出不少。“当了第一名就学会参禅了?可惜晚了。”段思绮掸掉衣上的酒星子,原本是不打算搭理她。思来想去,还是和她碰个杯。 曾玖雅许是真醉了,突然大笑。一仰脖子,又猛灌一大口,“既然你知道那么多,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邝教官死了。”“你说邝教官死了?凭什么这么肯定!”段思绮大感震惊。曾玖雅一笑,醉酒的绯红被血液均匀的扑打在双颊上,令人心动的妩媚。“因为,是我出卖了他。我利用他来向总教官交换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依照总教官的脾气,他当然会严惩监守自盗的属下,而留下我这个更具头脑的情报人员。今天他连毕业典礼都没出现,我就知道,他真的被处决了!”她摇晃着脑袋,嬉笑地说着一个人的死因。段思绮望着眼前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忽然觉得很可悲,也很可怕。无论她对邝教官是否付出过真心,邝教官必定有过真情:“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邝教官真是个可怜虫!他也许不是死在总教官的密令下,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活,只有这样,你才保得住!”她了解薛云烬,却并不真正了解和薛云烬有一副心肠的曾玖雅。这是第一个,让她后脊发寒的女人。 “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曾玖雅忽然将整瓶酒往嘴里灌,从唇角漏出的酒濡湿了一身戎装。可她不停手,似乎还想抢段思绮的瓶子。这副歇斯底里的鬼样子,让段思绮格外不舒服,她没有把酒给曾玖雅,而是反手摔个稀烂,一滴都不留给她:“这不就是你要争来的吗?现在摆出这副发狂的模样,你以为会有谁同情你?!这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也别后悔!”“我不后悔!哪怕重来我也一样会这样!知道为什么吗?是他欠我的!”曾玖雅想忍,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抓一把泥,在手中紧紧揉捏,仿佛街头的面塑艺人,捏着别人的形态,却塑出自己的故事。只是她的故事里,流淌着她的骨血,“前年三十的晚上,我知道你跟踪过我。那时候你应该看见了,我和邝教官在一起。”“是。”段思绮没有否认,她在起夜的时候确实看见曾玖雅偷偷走进邝教官的寝室。她当时很纳闷,逢年过节都会巡逻的士兵唯独哪一日没见。事后她才想到,这必定是邝教官的精心安排。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吗?”曾玖雅望着她,脸色陡然阴沉,“那天我去找他是求他放我出去,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可他不敢要这个孩子,更不敢放我走,而是让我喝了药,把孩子打掉了。知道小产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有把剪刀在你肚子里绞来绞去,然后把你的孩子切割成一团团的血块,不断从体内涌出来,整双腿都是血……当时他吓坏了,跪下来哀求我,恳请我原谅他。我原谅了他,但我要他发誓如果有天我会先走一步,他必须将他的命赔给我。所以你看,他死了我又有什么错?”段思绮哑口无言,同样有过悲惨经历的女人之间,总是容易产生共鸣。正因为邝教官一次不负责任的怯懦,导致了曾玖雅日后的心狠手辣。这里面有过爱,有过恨,充满了阴谋,也埋下了因果。虽然她同情,但归根究底他们是自食其果。 她转过脸,仰望着前方的归乡树:“记得当初我们参加第一次的电码考试,你明明满分,却说什么手指扎得又红又肿,吓得大伙都以为会引发炎症,哄着羊角辫去甲组讨药,结果讨来了一身伤。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们每一个人。最后为了向上爬,你又甘愿和邝教官私通。即便是为他没了孩子,难道那个时候你就真肯离开这里?你,从来都想着你自己。虽说我也没有立场来指责你,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我们谁也坚守不住仅存的良善。可至少,我们曾彼此信任,有过真正的情谊。而你,却是一早就在利用我们每一个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如果你生在一个从不重视女孩的家庭,并且在父亲死后受尽继母的虐待与折磨,你就会知道,有时候活着就靠着这一股恨!你也会慢慢像我一样,学会残忍。”“如此,你就收起那副楚楚可怜的嘴脸!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不全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更多时候,是自己折磨自己。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以后不会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知道吗?你真的很可怕。”段思绮最后再看了她一眼,她正痴痴的笑,泪流满面。 以后,她们不会再见面。也,不如不见。 № 第四卷·乱世儿女情 颜开晨 第四卷.乱世儿女情 伤心后开始学会狠心,撕裂的记忆早已成过眼烟云。戴上面具,锋火岁月只剩一颗冷却的心。我再也看不见留在你掌心的--名字。 第55章 颜开晨 李老板前不久接了一笔大单子。康司令的大公子康少霆和杜家千金联姻,婚宴要求中西合璧,康夫人常年是他的主顾,就将洋装和中式礼服的生意给了他。为了做好这笔单子,他已经连续拒绝了好些大主顾,只卖卖店里剩余的样式。 熬了几晚,他让店里的学徒帮忙修边,做些不费手艺的活。他则忙里偷闲,喝杯茶,拨弄着算盘。噼啪作响的算珠敲得正欢,便听到有个学徒和位客人解释着什么。不一会儿,那客人也不顾打烊的劝阻,硬是闯进内堂。李老板忙放下算盘,喝退追来的学徒,笑脸相迎。却陡然间笑容僵硬,惊得说不出话来。来者是个长得白净,五官也很清秀的女客人。她盈盈一笑,略带歉意:“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收店了,谁让李老板的衣服是全武汉最好的呢。我急着要添新的衣服,不知道还有哪些款呢?”“有……有有有!”好半天李老板才回过身,躬着腰引女客人去挑样子。一边吆喝学徒赶紧沏好茶,端些糕点。 女客人见李老板这般殷勤,更觉愧疚,“李老板你实在太客气了,想不再光顾‘千衣坊’都难呢。”李老板点头称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倒像是在伺候祖宗。可这女客人不过二十来岁,衣着也只是略比常人强些,李老板的眼眉却一直不敢上抬,生怕多瞧她一眼。“这件不错,还有一套吗?”女客人挑中了一套仿西式的小洋装,上面是白色点花的高领衬衫,下身是水绿色的长裙。“实在抱歉,只此一件。本来这件都是有人订的,后半一直没来拿,才多出来的。不知小姐贵姓?”“免贵姓颜。”颜小姐摸了摸料子,翻过来反复看,忽然一笑,“衣服是挺漂亮,不知道里面有没藏什么宝贝,那我可是赚了。” 这话李老板听得心里发毛,勉强挤出的不是笑容,是一道道长褶子。几年前巡捕房那场冤枉人的闹剧,一时间历历在目。颜小姐回过头,也不觉得天热,怎么李老板额头竟冒冷汗,便好心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李老板你可别顾着挣钱,身子也挺要紧的。否则你还怎么撑下去?拿去擦擦汗吧,大暑还没到呢。”“谢谢小姐。”李老板忙不迭道谢,接帕子的手禁不住抖起来。一瞄帕子,见到夹在中间的纸片,赶塞进怀里。又战战兢兢地问:“还需要看看其他样式吗?”“不必了,就这套吧。多少钱?”颜小姐打开钱包,票子还没拿出来就被李老板拦住了。“不用不用,本就是剩下的衣服,怎么还好意思要颜小姐的钱呢?以后颜小姐多来照顾生意就行了。”“一定。李老板这么关照我,我日后定当多多照应,好好还你的人情。”颜小姐别有深意的一笑,使得李老板慌忙低下头去,活像见了鬼一样。本来,她也确实是个鬼。 如今的她,叫颜开晨。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本分的男人一样,都是特工组织的成员。只不过,她如今的职衔比他更高。恐怕他当初和薛云烬串通陷害她时,一定不曾料到她还活着。也只有活着,才有命去爱,才有能力去恨。 出了‘千衣坊’,颜开晨决定用李老板交出来的银元,去武汉最热闹的馆子大吃一顿。伙计看她打扮,直领向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已有一家三口,她也不介意坐下。对面桌有几个大老爷们不知在讨论什么,说得口沫横飞。几个人中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仿佛没有兴趣参与讨论,不时撇盖吹凉热茶。蓦然听到有人讨论起国事,他立刻来了兴致,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你们这是浅见。南京当下虽迎回蒋介石,赶走了桂系等人,不过是因为他背后有张学良的支持。可自从东北王张作霖被日本人谋害以后,东北军的气势已大不如前。将门虎子那都是说书人嘴上的现话,不能尽信!张学良的花边新闻可比他的战绩更耀眼。”“那你有什么高见?”邻座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虚心请教。中年男人存心卖弄,挟了一口菜,慢慢道来:“早在五月汪精卫不是去广州和桂系的人另组新政府了吗?为的就是和南京蒋系势力分庭抗礼。我瞅着,搞不好又来次北伐!”“那会打到武汉吗?武汉当初可是汪精卫掌权的,不是说康司令也和他交情颇深吗?不会把这里也端了吧?”粗汉子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忙接口,“诶,你们听说了吗?康家大公子要和原先杜府的千金联姻呢,里面可是有内情的!”“可不是!杜府明天还有一家新的绸缎庄开业呢。几年前家业都败得七七八八,后半少爷也失了踪。得亏一年前杜家小姐和康公子好上了,这才东山再起的。” 中年男人眉一皱,忙摆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杜府三年前被自家少奶奶给败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娘家拉扯了一把,杜府的宅院都不保了。我往日在杜家管过事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这杜少奶奶耐不住寂寞,和康家的二公子私通。又和府里的三姨太一起下套子,坑了杜府不少家产。后来事发了,三姨太太是跑得不见了人。杜少奶奶的娘家为了遮羞,才把这个大窟窿给堵上。结果杜少奶奶干脆卷跑杜家的财物和情夫一起私奔,这招釜底抽薪可把才将有了起色的杜家坑苦了!杜老爷为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过世了。后半这事许是被康司令的对头捅到了上面,南京专门派人来查过。康司令为了大事化小,便于年前和杜家定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成了他的家务事,外人还怎么插手管?” “这杜少奶奶卷那么多银子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贴补姘头?”“唉,还不是为了康二公子。据说他就是被龙江帮给坑了,否则康老爷子前些年怎么会大手笔去铲除一个帮派!”中年男人叹气。见人追问原因,便悄悄竖起尾指,用长长的指甲对准嘴巴作出吸的模样,这下大伙才恍悟。“原来是个大烟袋!这康家还真能耐,让儿子去败别家的钱,自己落个大便宜。也不知道康司令花了多少钱封住上面的嘴,居然都没抓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么说来,搞不好杜家那个独苗也不是杜少爷的种!”“莫谈国事,喝茶喝茶。”中年男人因见两名巡捕上了楼,忙又端起茶碗优哉喝茶。众人意会,也不再继续,又扯起别的琐事。 颜开晨虽然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消细想整件事中谁得了最大的利益,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又和薛云烬脱不了关系。秋颜两年前无故失踪,想来是没了价值而被灭口。曾经她很同情这些被利用的人,现在看来或许也是命数。只不过想起两年前在街头偶遇遭逢变故的杜怀融,那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无限唏嘘。 前年冬天她奉命出营做任务,途经杜府听闻不少关于杜家的是是非非。当时杜家已是没落,曾经光鲜的朱漆大门颜料已斑驳脱落;匾额虽端正挂着,却总让人萌生苍凉之意。 为此她特意驻足瞟了几眼,恰巧王妈从府里揣了个大包袱出来,从她身边路过时一点也没留意她,只快步往街对面走。后来听闻王妈是杜府仅存的几名不计较工钱的老佣人,时常会拿府上的东西去典当,以维持着一家大小的生计。好些大户见杜府败落了,纷纷‘慷慨解囊’,想低价买下这栋老宅子。但杜家也仅剩这点祖上的家产,如何舍得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见到杜怀融时,他正在市集摆摊卖书兼卖字画。原先白净的面色如今隐隐透着青,头发似乎也不常打理,显得有些蓬乱。嘴边露出些许胡子,无疑更现沧桑。因为天冷,光顾的客人少,大多时候他都是双手互套在袖筒里。可能因为袄子是单层的,每每刮过一阵北风都会冷得他不停跺脚,靠在墙角根猛呼热气,不时抬起袖筒擦拭通红的鼻头。原先清澈的眼神,现在看来已不再充满灵气,浑浊得跟普通市井汉子并无两样。偶尔有人来挑选他的字画,即便是说了些讨嫌的话,他也闷不吭声,只是木讷的望着前方。这种场面,并不是她乐见的。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帮衬一下。 两张木板拼成的摊位摆放十来本书籍,砚台盖在封皮上,旁边搭着几张宣纸,有些字画挂在墙上,有些则随意隔着,还有些字画从桌上拖到地上。往日,他是不曾这般亏待的。段思绮慢慢走过去,随便挑了几本书,翻看了会儿。余光一瞥杜怀融,见他拧着眉不住朝她打量,似乎很想凑近看个清楚。可待到她头一扬,眼神立马移向一旁,用袖管遮住干咳的声响。她举起《史记》,这本书中间有被红笔勾过的痕迹,那是她留的。为这个杜怀融没少训斥她的不珍爱,事后还收回了书。“老板,这本书怎么卖?”“你看着给吧。”他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她,只是若有似无的暗自打量。段思绮浅浅一笑,他连偷瞄的勇气都没了,拼命将头扭转一边。 “老板,你还卖画是吗?”“是。小姐可以看看这几副临摹的,都是很难得的。”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不像是兜揽生意,极像在应付。段思绮没一览那些成品,直指被风掀得老高的宣纸,轻问:“我可以要求现画的吗?”“这……”杜怀融勉为其难的颔首,“可以是可以,就怕画的不好。”“怎么会呢。先生的笔下工夫,一定不输给当下的画师。”“诶,你太褒奖了。”杜怀融笑得有些尴尬。“我不会看错。”她扬起脸,这种不容回避的直视,将杜怀融推到了浪尖口,接受不堪回首的往昔。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爹爹,糖糖。”儿子稚嫩的呼唤把他又扯了回来。他蹲下身,吹口热气,轻柔地搓着儿子的手掌,“乖,爹爹正在做正经事,转头再给你买。” 第56章 “糖糖,糖糖……”小娃儿固执的抽回手,短胖的指头遥指架着糖葫芦沿街叫卖的小贩。杜怀融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经不起挥霍,便堆起一脸笑,“乖孩子,卖好了字画一定买给你。现在可不许闹。”小娃儿不肯,一屁股坐地上,非吃不可。杜怀融想着还有客人在,儿子还这么闹心,顿时恼羞成怒,狠掴了儿子一掌,结果儿子干脆在地上打滚,泥也被面上的泪化开,活脱脱成了一张京剧的脸谱。“妈妈……我要妈妈!”儿子一喊娘,做老子的脸上更是挂不住。 段思绮拦住他又想伸过去的巴掌,连忙将小娃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孩子的背,扭过头训他:“小孩子不懂事,赖皮撒泼是常有的,何必跟他计较。”见杜怀融捏着拳头气得不吭声,也猜到他心里的愁苦。无论他是否喜欢那个女人,戴绿帽子总是不好受的。更何况,还丢下孩子和别的野男人跑了。他从一个不韵世事的少爷,蜕变成街头贱卖书画的小贩,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卖冰糖葫芦的,我要两串!”段思绮边给孩子擦脸,边向那边吆喝,卖冰糖葫芦的忙扛起棍子飞奔过来。杜怀融摆手说不要,不肯平白欠份人情,结果段思绮眼一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看这孩子面善,心里喜欢,买两串糖葫芦给他吃,你非得要扯上那些俗礼,真是顽固不化!”这下,杜怀融只好由着她,静静看着她抱儿子买糖葫芦,盯得出神。 小娃儿得了糖葫芦也不哭了,欢天喜地的跑到爹爹跟前,忘了先前才挨过揍。杜怀融嫌孩子碍事,便让后面跟来的老管家将儿子领了回去。回过头,歉疚的向段思绮赔礼:“犬子顽虐,实在抱歉得很。小姐如不嫌弃,今日所作之画全当相送,不敢再取分文。”段思绮见到他又恢复了往先一点迂腐气,倒觉亲近不少。笑道:“但凭先生做主。”“那不知小姐想画什么?”“画什么?”她瞅着宣纸,莞尔一笑,“这就看先生的技艺了!”说罢抽出一张宣纸,高举在他面前,横亘其间。在阴冷的风中,宣纸被吹得瑟瑟发抖,却莫名熨烫了杜怀融一颗冷却许久的心。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似乎全托生在这片薄纸里,弱不禁风,一捅即破;碎了,撕烂了,也只是一片纸。他假借风吹眯眼,用袖筒揉了揉潮湿的眼眸,咧嘴一笑,狼狈得很:“小姐真是爱开玩笑,那里有这么作画的!”“不行吗?”她歪着脑袋,不甘心地咕哝,“总以为先生会肯的,如果真的不乐意,那也没关系,我随便挑副就是。”宣纸一放下,杜怀融的心又软了。她失望的神情,他依然记得。于是挤出一丝笑,重将宣纸递回她手中,“有劳小姐举着,我尽量画好。”段思绮欣喜的再次举起宣纸,犹如当年那个小丫头,偷偷扫过他的眉眼,寻觅曾经那份清冷。 眼前的他,俊秀不再,神气不在,气质落拓,却还有一抹意气犹存。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又何曾能懂人世疾苦。人始终需要世事来锤炼,沉淀。这,是各自的重生。可瞟见他那双生了冻疮的手正耐心替她勾画,段思绮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原以为早已忘却何为感伤,这一刹,仍不能免俗。在他无意抬眸那瞬,想必也见到她眼中激荡的泪水,却视若无睹,仍专心致志的绘画。只是不知濡湿他睫毛的,究竟是泪?还是此刻正飘降的雪。 当路人忙避纷扬的飞雪,他们却还立在墙边,继续画;将参合了雪水的墨汁,一点点勾进画中。不久,画完成了。其他的画,却泡了汤。但有个人陪在雪下犯傻,总是件很值得欣慰的事,畅快得几乎想大笑一场。还是段思绮提醒,杜怀融才意识保书要紧,便收了摊,借胭脂铺旁躲一躲。段思绮再一瞅画,发现有个大问题,似乎被他遗漏了:“你是不是忘了上色?怎么只白描?”杜怀融又将手插回袖筒里,淡定的笑着:“这副<夜合花>和<史记>我都送你了。曾经我画过一副同样的,可惜这次画得只是形似却并不神似,即便上色,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但我想,这样更好。”人都不是那个人了,何况画? 段思绮意会,知他是故意不相认,便想另给些酬劳,杜怀融决意不收。他知道她有心就够了,不奢求其他。“小姐若是想打赏我,可就太瞧不起人了。虽我家道中落,还不至自贱自轻。况犬子已承蒙小姐厚爱,心意到,便足矣。现今生活虽说清苦,但总算教我领略世态炎凉,不再一味追求所谓的超脱。况且,我也很满足,能够为自己的家人尽一份心力。这在往常,是体会不到的。所以请小姐日后多珍重,总归一句:都不易。”冲这番话,段思绮收回了手。 然而这次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到在有消息时,他早在杜府受康家照应后失了踪,生死未卜。可这份情谊段思绮并没有忘。杜家新绸缎庄开张那日,她送了一份薄礼,不留姓名。 №江城巨浸 连绵不断的大雨,从七月开始便没停过,足足下了一个来月。此时江汉汇聚,江面比往日宽出数倍,年久失修的护江堤终顶不住来势汹涌的涛涛巨浪,纵容洪水从江汉关涌出,迅速淹没滨江路一带。若保卫汉口市区的单洞门堤坝决口,三镇势必沦入滔滔江水之中。 薛云烬立在窗旁,望着这场无休止的大雨,预感汉口恐怕也难保。如果水淹江城,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是损失惨重。尤其小金堂,好不容易在康肇卿扫荡帮派的大行动中挺过来,可经不起多番折腾。再说他还需要从小金堂调出大量资金支撑训练营之类的费用。如今又遭遇水患,虽说月前他已有所交代,可面对每况愈下的汛情,终究无法定下心来。见副手进来汇报工作,他再一次问起:“训练营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是。都按指示安排妥当了。”“通知各个分支机构,必须保全通讯设备及其内部资料,减少组织的损失。”刚回座,他忽然一下想起什么,“今天还有出任务的情报人员吗?有的话,让他们暂停联络工作。”“我已经通知过,但是有一位特工现在无法联系上。” “谁?” “月隐。” “她的任务是什么?” “前往长堤街的关帝庙,将新进人员名单交付给3号。3号我已经联系上,但是月隐我无法联络,应该已在途中。” 薛云烬反问:“谁定的接头地点在长堤街的关帝庙?明知道那里离单洞门堤坝最近!”“这个,因为名单很重要,所以才挑选少人去的地方吧。”副手小心答道。薛云烬一阵冷笑:“是啊,等长堤的洪水淹过来,他们就真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下工作者。”副手默不作声,知他对此事极为不满。恰巧电话响了,正好有了由头抽身,可电话才听到一半,副手的脸色霎时青白,好半天挤出一句:“单洞门,保不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蓦然让薛云烬心房一颤。他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会紧张,又是为谁紧张?等他的理智重新主宰思绪,才发觉自己已是错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颜开晨当然也厌烦这种没完没了的雨天。可如今她有重任在身,必须在晚八点前赶赴关帝庙,那里可是离险情最近的地方。 只怪武汉最近可真谓多事之秋。前段时间还在戒严,说什么要打战了,南京政府便借故制约武汉的军方势力。现今大雨又连绵一个多月,长江发狂的涨水,只怕就要淹进城里。一时间,四处散播的全是令江城老百姓惶恐不安的传言。有钱的因受不住这份煽动,想尽法子逃往隔壁省市避难。普通百姓没处逃,只能带点还值钱的傢俬搬到高处的荒地,随便扎草棚子姑且安身。当然也有死守不肯走的,经过一排民居时她就看见有个女人揪住男人耳根,死活非得要搬,男人不依,反手给了她一耳光。这下女人立马像被戳破的气球,赖在地上哭天喊地,见男人故意不理不睬,气得抓过一旁吓哭的女儿便是一顿好打。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搅得她的心情愈发烦乱。谁知刚到关帝庙附近,就看见好些戴斗篷的男人敲锣打鼓的扯嗓子吆喝着什么。奈何雨势太大,他们的喊话似乎欠缺力度。颜开晨虽然还没听清,却忽然看到好多人飞忙从屋里跑出来,有人手里本还端着饭碗,这下碗也不要了,抱起孩子就往市中心跑。 颜开晨算是好的,无非在这股人流中被人踩了好几脚,有些老人和孩子被撞倒在地都无人去扶。后来她凑近那些敲锣的人才知道,单洞门几处主要堤坝已经全线溃决!陡然间,她非但不想逃,反而一步步靠近即将遭殃的关帝庙。“姑娘!快跑啊!洪水要来了--你怎么还往回走啊!”敲锣的大叔拽住她的胳膊,纳闷这节骨眼还有寻死的。但见她毫无反应,大叔长叹一声,自顾逃命去了。颜开晨远眺阴沉沉的前方,在雨水和大地衔接之处一片灰蒙,万物仿佛全被藏匿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见到有一道浑浊的白线正逐渐扩大,声势浩荡。掺杂着咸腥味的雨雾气迅猛狂奔,咆哮声越逼越近…… 突然,最远处的一排旧式木楼轰然崩塌,转瞬便被那道凶猛的白线卷吞,犹如被巨大的车轮碾压而过,荡然无存!紧接着关帝庙前一栋洋楼的玻璃窗,像是被谁紧捏在掌中的高脚杯,随着一声爆裂的巨响,捏得粉碎。数万片飞溅的玻璃碎片如一枚枚利刃,借由着洪水的肆虐,疯狂扑向关帝庙,扑向她——这一刻,颜开晨彻底惊呆了,她不曾见过如此恐怖的画面。大自然也并非只懂得逆来顺受,当它对人类的贪婪作出响应时,无疑是最可怕的报复。 第57章 危急关头,有人及时拉住她的胳膊,猛力往后一扯。她几乎想也不想就顺着这股力量一起跑,拼命地跑。但两条腿如何跑得过洪水的吞噬,眼见他们即将葬入汪洋,前方的西洋教堂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所。“快上去--”对方抱住她的腰,将她往上一托。顺着墙壁上的管道,他们飞忙向上爬,终于在洪水袭卷之前攀到了屋顶。 此时,洪峰已瞬间淹没了城市每个角落。除了几栋坚固的高楼,店铺、街灯、民居、甚至是百姓精神寄托的关帝庙,都已不复存在。这里再也不是热闹的市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汪洋。等到洪峰越过颜开晨的双腿,她才敢目测洪水回落后与房顶的距离,仅仅只有两米。若不是有这栋教堂的庇护,她只怕早已葬身其中。一回头,却见对方纵身跳了下去,在湍急的洪水中抓住一块漂游的帆布,同时将几根冲断的木头抛向屋顶。颜开晨一一接住,动手将屋顶的红瓦掀开,把木头棍插进去。等他上来后,又帮忙将那块帆布固定在柱子上,形成一个简单的雨棚。 空间很小,仅够他们容身。颜开晨蜷缩着身子,刻意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随着天色愈渐黑沉,湿冷的感觉使人非常难受,她只好互搓着双臂取点暖气。刚准备问他为何会寻到这里,不想他先开了口:“名单还在吗?如果没有湿透就拿出来。”他不顾性命来一趟,竟是为了一张纸。虽然颜开晨也想得到薛云烬此行的目的,可梦想中那个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应该是具有非常意义的。然而眼前这个人,很明显不是。她暗自发笑,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感到荒唐。随即掏出那份用几层油纸包裹的名单,递交给他。薛云烬顺手一接,放入密封性极好的铁烟盒里,同时交代她:“暂时你不用参与联络工作,想一想另外的任务吧,那个更为重要。”“我一直在留意康府的一举一动,可康肇卿此人不容易被利用。如果想从他身上着手策反工作,恐怕很难成功。”她也很想有所作为,可时机不成熟。薛云烬没有作声,他其实想找一些与任务无关的话题。最后无奈的发现,只能继续沉默。 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的雨水不断拍打着帐篷,发出令人心烦的‘哗啦’声。有些雨水顺着陡斜的屋顶滑了进来,这迫使两人不得不缩短间隔的距离,并肩而坐。此时四周已被黑暗侵吞,不时划破天幕的闪电犹如老树长根,在空中放射开来;蓝色的光亮将万物都镀上一层惊悚的色彩,仿佛在这深沉而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人似乎很容易因为环境而改变一再坚持的心态。当面对自然灾害时,虽然会显得格外脆弱,但也更为豁达。至少,颜开晨终于敢问他:“你是怕我保不住名单才来的吗?”“怎么?”他一脸茫然,假意不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太不值得了。”她浅笑,不感意外,失望却难免,“万一我们没躲过去,或者说挨不过明天,你岂不是要陪我死在这里?”“不会的。”他笃定,没有分毫迟疑。 颜开晨偏过头,仔细打量着他,仿佛从前都没看过一般。忽然皱起眉,颇有说教的意味:“说真的,你这样的人生其实相当无趣。对任何事情过分的自信,不一定说明你了解自己的实力,也可能表示你输不起。只有害怕承受失败的人才会不断武装自己,时刻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然而却忘了,越无懈可击,越容易一招致命。不如偶尔担忧一下,这样才能更懂得进取。”薛云烬默不作声,似乎正思考着她的建议。很快他以微笑终结这个话题,反驳道:“我曾听外国友人说过一句话:据说鸟类中唯一会说话的只有鹦鹉,而鹦鹉是永远都飞不高的。”他回望过去,笑得不怀好意。 “言下之意,我就是那只飞不高的鹦鹉?”颜开晨板起脸,气得一拳挥过去,拳头落到他手臂的那刹,她才意识到这个举动非常不妥当。尴尬地收回手,抬头便看见他若有所失的盯着被砸中的手臂,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看不透他的表情,她只能狼狈的笑,“抱歉,我太无礼了。”她不该忘记,他是长官。“没关系。”他重新转过脸,伸手抚掉面上的雨水,不料却摊开了只有他才看得到的伤口。忽地反转掌,又收回来,“看样子这雨要下到明天了,可能还会继续涨水。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下,不然明天可没力气游出去。”他控制一切都很在行,这一步却是走错了。 “那你呢?” “我得留意洪水。不然再来个洪峰,我们可就真死在这里了。”他拍下膊头,落落大方,“万一你乏了,尽管靠在这里。我是不介意的。”颜开晨却介意,她害怕这种亲近:“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哪里睡得着。”她婉拒,薛云烬也不再多言。本来还算自然的气氛,此时又变得沉闷。偏偏她那副在训练营犹如铁打的身子骨,今天不过受了些风寒,居然会冷得打起寒战。接二连三的喷嚏,让她的脑子一下子发晕。薛云烬叹口气,动手脱下西装外套,拧得干干的方才披到她身上:“没办法,我浑身没一处是干的,这件衣服你就凑合挡点风吧。”颜开晨本来还有些抵触,可身子骨实在不舒服,只得拢紧外套。见他内里只剩一件湿透的衬衫,有些过意不去:“你这样熬一晚,恐怕也得病倒了。要不,你把外套拿回去吧。”“不用了,我一个大男人还计较这些?你用不着管我。”他回绝,坚持让她披着。 可是这种关怀让颜开晨不堪重负,她开始厌烦这种没出息的妥协,语气也陡然变得尖锐:“我宁可你对我仍是在训练营时的态度,那样我才不会胡思乱想!”这话她不该说,可说就是说了,干脆连外套也丢掉,却被他拦了下来。他望着她,第一次流露出怯意:“开始你说我太过自信,其实不对。这种时候又有谁不怕?可你在我旁边,我不能畏惧。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明天是否还在,怀揣着过去根本毫无意义。”“是吗?如果这话早四年说,我兴许还会感动,可能原谅你也不一定。但现在,不会。”避开他的视线,她蜷缩起瑟瑟发抖的身子,将头深埋进去。对她而言,他此时这番话才真是毫无意义。良久,他似轻叹一声:“累了,就睡吧。有情况我会告诉你。” 这一夜,薛云烬果然都不曾合过眼。可见度极低的雨夜里,他必须费神观察着洪水的走势。旁边的人应该早已睡熟,否则不会抱膝整晚,头也未抬过。可能因为睡得过沉,她的身子渐渐移向雨棚外,若非他及时拉住,只怕就滚进了江里。不过他并没有摇醒她,而是极尽轻柔的将她平放入自己怀里,弓起双腿充当她的枕头。见她微微颤抖,他仔细将外套掖紧,让寒风无法钻进来。同时用胸前唯一干燥的部位,温暖她冰凉的脊背,或许这样会好受一些。忽觉鼻头发痒,才知道自己居然也着了凉。自嘲一笑,他弄不懂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为何对她总是格外不同。明明还在为资金烦恼,一转眼却莫名其妙的跑来了洪灾最前线。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当洪水冲来时还能准确无误的抓牢她的手,那一刹的悸动是任何权势都无法比拟的。但是很快他开始否决这一论定,固执的以为是愧疚的力量才让他历时四年,还无法摆脱对她的牵挂。他努力平复来自内心的矛盾,眼下双腿发麻的感觉更让他无法忽视。本想抽根烟振奋一下精神,结果裤兜里只摸出一把湿淋淋的烟草,上面还挂着泡烂的纸片。泄气的一甩手,刚准备松下筋骨,见她突然转过脸,忙停止动作生怕将她惊醒。过了好半天,确定她又睡下,他才慢慢收回快僵掉的手臂,重新托好她的脑袋。蓦然,他有种很怪异的感觉。明明已半干的裤腿仿佛再次被雨淋过,透着挥散不去的湿气。偏,还存出一股暖意。他诧异的低下头,发现她居然紧紧揪住他的裤腿,轻轻啜泣。“做噩梦了?”他轻唤,得到的却是她断断续续的梦呓。“……我想回家,想回到……从前,回不去了吗……回不去了……”她猛地揪紧裤腿,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清醒着。 薛云烬静静听着,只当是场梦。感觉到她忽然转过身抱住自己,这一刻他发觉,或许这不仅仅是梦。“有些事情,真的不应该……就像有的人……不该记怀。可是……很难受……恨着对方……真的很难受……是不是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地去喜欢……去追求,是错的?或者从来我就没对过?”她紧紧抱着他,眼泪犹如决堤的洪水,一遍遍濡湿他的衣角,探到了他的心口,“人的心都是肉长的,有时候真的会痛,只是不是自己的,也许不会明白。”片刻又沉沉睡下,再不发一言。 薛云烬仍只听着,仿佛她并没有说完。棚外蜿蜒滴下的雨水不知是否溅入他的眼底,视线忽然模糊不清,犹如被谁呵过一口热气,氤氲丛丛。 清晨时分,雨势终于减弱。空中飘起细细的小雨仿佛满天扑洒的蒲公英,自由轻扬。颜开晨揉着红肿的双眼,离开了他的怀抱,只字不提昨夜。薛云烬也没说,只当两人都发了一场梦。拆掉雨棚他们总算看到,这座城市究竟变成何等模样。除了偶露出江面的屋檐,他们所能见到的只剩这一片浑浊的江水。 薛云烬远远见到有几只渔船正划过来,忙说:“有船!咱们游过去!”颜开晨为难起来,她不会游泳:“这个,我不会游。小时候被水淹过,一直没胆子学。”等到她有胆量时,训练营又不教这个,她也没办法。薛云烬本来一夜未合眼,此刻只得强打精神冒死潜入江里,将那只小渔船引过来。 第58章 后来他们问起才知道,整个汉口都被淹了。这船夫还是折回来寻亲戚的,结果亲戚家的房子连影子都找不到,全浸在水里。划到市区,他们见到许许多多的船艇:大船若蛙,半露着头角;小船则如密密麻麻的蝼蚁,散布四围,拥堵本就狭窄的街道。有些人恐怕是担惊受怕了一夜,趁着天光才敢蜷起身子,歪在船上闭闭眼。颜开晨刚准备回望身后的教堂,却看见几只牲畜的尸体浮在水面,发出一阵阵恶臭。旁边零散着垃圾和房梁的残渣,顺着木浆一拨,渐渐飘向远处。没有被冲垮的房屋顶上也都坐满了难民,酷爱夜间活动的老鼠此刻昼夜不分沿着房橼一路攀上,和人们争避难的地盘。有的人家把孩子放入木盆,努力推向高地,找个落脚的地方。有只小狗不知是否一夜未曾找到空地,爪子扑水的力气越来越小,眼见就快沉入水底,后来有户船家用木浆推了小狗一把,将它送到水中央一处露出半边屋顶的空位,总算救它一命。 虽然情况十分恶劣,却不乏动生意脑筋的人。个别小贩将被洪水泡得半湿的食物放入木盆里,一边游,一边向困在屋顶无家可归的百姓兜售。往常几个大铜板就可以买一大捧的花生,此时涨到数十铜板不等,有的小贩不知从何处弄来几瓶干净的井水,刚一吆喝,不少人就掏出逃亡所剩的家当竞相购买。毕竟这个月份属于酷暑,白天热得让人受不了,还得提防老鼠蚊子一轮轮的攻击。 颜开晨望着这一切,怅然长叹:“如果政府早些出资将堤坝修一修,或许也不会淹得这般惨。”“政府资金都投入内战了,哪里还抽得出现钱。”薛云烬不无感叹,却也是意料之中,“若不是今日遭水灾,谁又会平白无故想到这上面来?只要不出事,能挨过一日是一日。”这点上,颜开晨是赞同的:“是啊,天灾人祸,几时又是人力可以防下的?希望有人善后吧。”“你不是苦无机会吗?现在机会来了。”薛云烬望向流离失所的百姓,已然有了主意。经由他一点拨,颜开晨顿时开窍,她忽然想起这时候必少不了军队的支援。虽康肇卿难以接近,但现居少将职衔的康少霆或许是个突破口。他一贯热血,现下这种局面肯定会在救灾中挺身而出。虽道她对康少霆多少心存感激,可一想到杜家被他弟弟害得家破人亡,素来正气的他却没有半点作为,不觉有些讽刺。 也许,这真是她的良机。不过机遇有了,也还得人资助。她扭过去看薛云烬,却见他一脸平静回望着她,似乎正等她开口。“我需要物资。而且……必须尽快。”她决定从康少霆下手,这其中当然需要很多人力与财力。“好,我给你。”薛云烬毫不含糊的应答,快得让她无从思量,也来不及反悔。 №虚情假意(上) 康少霆走马上任不过半载,一直急于立功,只为不辱父颜。 但近些时日因汪精卫和桂系李宗仁等人尽释前嫌,联手在广州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扬言要北伐攻回受东北军力挺的蒋系南京政府。父亲之前与汪精卫私交甚笃,心里自然是偏帮的。但后半汪精卫失势,父亲唯有保持中立。去年蒋介石重掌南京政府,一直为前些年父亲借兵给川军的事情耿耿于怀。这川军素来为李宗仁马首是瞻,父亲此举更是让蒋派的人认定他是桂系的同伙。如今桂系失去了主导地位,南京方面自然是威逼利诱,暗示父亲只能在广州与南京之中择一归附。结果这事还未解决,武汉偏又遭了一场洪涝灾害,无疑是雪上加霜。幸亏司令部所处的地段位于武昌地盘最高的位置,江水不过漫过门槛,况且后勤部月前就将军内物资转移,损失总算甚少。直到雨水停歇了几日,康少霆才动身去外面巡视一趟。 泡在水中的江城,让他联想起威尼斯,那时威尼斯给他的感觉是碧波中的王国。而眼下的武昌却是哀鸿遍野,散漫着腥臭的死城。瞅见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坐在自家房梁,浸在水中的双脚引来蚊蝇叮咬,她却只一味抱着孙子悲恸嚎哭。撑船的船夫缓缓拨动木浆,斗笠下那张古铜色的老脸波澜不惊地说:“我儿子媳妇被洪水卷走的时候我也这么哭过,自己没淹死,只好继续熬着。唉,做人也就这么回事。”老人的话让康少霆心生悲悯。回想军校毕业以来只顾在营内树立威信,何曾真为百姓干过一件实事?正踌躇,忽然听见不远的空地有女孩求救的声音,忙吩咐渔夫划过去,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汉子粗鲁地拧住一位少女的胳膊,似乎想从她怀里抢走什么。康少霆飞忙冲上前,扯过那两人便是一拳,打得两人抱头鼠窜,溜得没了影。 “他们跑了,没事了。”见女孩哭得厉害,他忙弯下腰略为安抚。再一瞧女孩怀里紧揣的布袋,不由好奇起来,一指,“这里面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女孩耸动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话也断断续续:“是我今天……今天才领的。还有一袋……一袋被他们抢了,我弟弟妹妹,都快饿死了。”她把袋子打开给他瞧,里面装着几个馒头,皮还是蜡黄色的。“别哭了,拿这些钱再买些来。”他从兜里摸出几块大洋,女孩子看也不看便说:“你给我钱也没用,哪里还有卖东西的地方?我就要馒头。” 康少霆一愣,摊着银元的手掌忽然僵住。曾几何时银元还不及几个馒头矜贵?也只有他们所谓上流社会的人才不愁眼下的饥荒。他缓缓站起身,脑门仿佛有股热流不断向上涌,鞭挞着他的良知:“我……”“我的给你!”几乎同时,也有人对女孩伸出援手。康少霆回过头,发现对方是个样貌清秀的青年女子,手里提的布袋透着一股馒头的香气,这才是女孩最需要的。 “快点回去吧。路上可得小心点。”她将女孩从地上拉起来,轻轻拍掉衣服上的泥,并且将布袋扎好,让女孩抱牢。一转头望向康少霆,“这钱你是要给她吗?”康少霆点头,她便不客气的从他掌中拿走银元,塞进女孩的衣兜里。又嘱咐几句,便催她快些回家。女孩感激的要磕头,被他们劝住了。得知女孩落脚的地方,康少霆忙央老渔夫送她回去,又多付了些船资。青年女子见他出手阔绰,已知他非富则贵,有心调侃起来:“大少爷,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到处跑的好,保住小命要紧。”这话康少霆不爱听,反口道:“同为百姓,何来贵贱之分?你这不是自轻而轻人?”“呵呵……我无知则无畏嘛,你全当耳旁风好了。”女子盈盈一笑,仍是好意提醒,“下次你要再来这里还是注意点。如今饥民多,治安又乱,像你这样一看就知富家子弟的,还是少来为妙,这可不是揶揄你。” “那你怎么敢来?”康少霆也很好奇,她怎生出这胆。女子双手一摊:“你瞧我浑身上下有值得人抢的吗?”康少霆摇头,是不像。不过她衣着虽质朴,气质看来却并不像普通人户出身,便问:“小姐贵姓?家在这附近吗?”女子摇头,似有些泄气:“哪里还有家,很早就没家了。打小就在孤儿院长大的,十来岁被人收养,日子倒也不错。对了,我叫颜开晨。”她拣过地上的枯枝,信步走到半边残垣上坐好,漫不经心写着自己的名字。“记得住吗?”她偏着脑袋,怀疑他是否留意。康少霆认真看着地上的大字,很快记了下来。 见他不作声响,颜开晨也懒得再问,继续说:“长江涨水那会养父母跑去了香港,说让我照看米铺。但其实整间屋子就几袋受了潮的面粉,好在米铺地段高,没淹多少。想来日子也就这样了,我就把几袋好的面粉全做成了馒头,发给那些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既然都是捱,不如大家一起。”康少霆想到她送给女孩的馒头,却不知这也是她的救命粮,不禁诧异:“可你这么做,岂不是先把自己饿死?”“那谁让政府迟迟不派救济粮?你知道每天睁开眼就看见有人饿死在门口,那滋味有多难受吗?反正我迟早也是下一个。”颜开晨眼眶似瞬时蒙上一层雾霭,随着眼波流转,让人揪心。 康少霆望着她,莫名心酸。这粉饰下的太平,其实早已千疮百孔。无论是蒋系,还是桂系,他们要的只是天下,并非苍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人命在他们眼里,又值几斤几两?永抵不过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一时间,他满腔的豪情壮志竟被这没由来的沮丧,消弭得无影无踪。突然颜开晨一下弹起身,拉住他的胳膊拼命往后扯。康少霆一回神,发现迎面跑来几名壮汉,其中两个就是先前被他打跑的那两人。看他们一脸杀气腾腾,此番不把他撂倒誓不罢休! “还愣着干吗!快跑啊!”颜开晨拽不动他,急得大喊。康少霆正愁怒火无处发泄,哪里还肯临阵退缩!忙将她拉至身后,偏过头悄声说:“等下我和他们交手,你就趁乱赶紧跑。无论如何千万别回头!只管跑!”“这,这也太没义气了!要跑一起跑!要打……”她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瞅这一群恶棍,她是没那个本事肉搏的,只好硬气的喝道:“要打,我给你助威!”康少霆哭笑不得,只好将她安置一旁,自己冲过去迎战,尽量将战场拉远一些。颜开晨缩在墙后偷瞄,心知康少霆毕是军校毕业,这几个喽啰根本就不是对手。只可惜他下手还不够狠,若再狠几分,这些人就决不会有力气爬起来。倘若是她,只怕活口都不会留。 不久,战斗结束。喽啰们自然被打得落花流水,连滚带爬地跑掉了。颜开晨本来还冷眼旁观,此刻见他胜利收兵,忙换副神情连声夸赞:“真看不出啊! 第59章 你这个大少爷身手这么好?几下就把那些坏蛋打跑了!”“他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康少霆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担心他们又来寻仇连累了她,便试探地问:“你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要不,我先送你回去?”颜开晨忙不迭点头,指向他根本不会看见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就在那边。”康少霆努力向她手指的地方张望,却瞟见她正低头窃笑,方知被作弄了。可不知怎的,有一瞬他竟觉得这张脸孔在哪儿见过一般。但转念一想,或许曾在某处有过一面之缘,就像每日在街头与千百张陌生的脸孔擦身而过,终究留不住多深的印象。 “你家不在那里吧!”他挑眉,似在怪责。“在啊!只是你绝对看不见!”她也不遮掩,干脆笑出声来,清清脆脆的。这种笑声远不及怀璧的笑来得悦耳,但让人很舒服。康少霆不否认对她的好感很大程度是欣赏她在逆境中的态度。爱笑的人,一定热爱生活。所以他喜欢这样的人。最后还是康少霆坚持送她回米铺,但彼此并没说相约再见之类的话。 颜开晨目前只需把握住这个节奏,并不急于一时。不过有些人却只宜早,不宜迟。尤其那两个收了钱,嘴巴却不安分的地痞。他们陪她做了一场戏,如今戏散了,他们势必也将枕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通往黄泉的路上好生享受一番。反正她信守诺言付了他们报酬,有没命享用,那是他们的事。 汉口决堤已将近一个来月,少数高地和防守严密的日本租界也相继沉没,市内化作浩瀚无边的大湖。千帆驶过,瓦砾沉积,尸成浪。 相比之下,武昌与汉阳总算幸存部分地域未被吞没。这让大多数家园尽毁的难民得以有个露宿的地方。长长的铁路两旁,住满了从汉口或邻近省市避难的百姓。因为交通瘫痪,百业颓败,许多人生计无着。偏这节骨眼,南京政府调派过来的赈灾物资迟迟未能发放到灾民手中。康少霆为这没少跟武汉的政府官员交涉,但他们总以物资未到为由,始终不肯先拿储备粮出来赈灾。后来暗中调查才知道,南京拨来的赈灾款被底下一层层官员们抽丝剥茧般,克扣得所剩无几。连运来的大米也作了手脚,换成不知存积多少年的粗粮。为此他请示过父亲,可父亲除了三缄其口,最多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奉劝地说:少霆,这不是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 这还不是时候,这还不是时候!百姓却还在指望,眼巴巴等着一口干粮!那些个枉顾人命的元凶,自是不必操心一家大小的温饱,他们的子女都是矜贵的。路边因瘟疫、饥饿、中暑而惨死的难民,纵使日以千计,都不能算是一条性命。可恨的是相关官员只知互相推诿,麻木不仁得令人发指。康少霆也想通了,干脆用枪比在继续打官腔的粮食局局长的脑门,直接让勤务兵把笔递给瑟瑟发抖的秃头局长,让他批了领粮的条子。康少霆点了点粮食的数量,让部下分装几车,推到难民比较集中的几个露宿点。同时在途中雇了几名苦力,让他们将派粮的消息奔走相告,务必要传开来。而他则跟其中一辆车,赶往上次去过的重灾区。有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他叩响门板,颜开晨推门见他站在外面很是惊奇,不断对他前后打量,似乎看走眼一般懊悔:“啧啧……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兵少爷!怪不得身手那么好!”她绕了一圈,最后定在他面前,仍不信眼前这一身戎装的英挺男子会是先前那名不懂世情的公子哥。“真不像。”她摇摇头,还不肯信。康少霆不想在她眼里反差会如此巨大,只得一笑,“不信就不信吧。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求。”颜开晨眉一挑,扫了扫跟在他后面的几名士兵和满车的货物,好奇地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大米,这地方你最熟悉,所以想央你帮忙派粮。”“我?”她指指自己的鼻子,以为他说玩笑话,“你可太抬举我了。这种事情可都是政府派人干的,哪里还轮到我这等无名小卒?” “我信你就成。” “凭什么?” “非得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吗?”他相信就够了,还需要什么交代?有人肯相信,反而不合常理?有多久,她没被人相信过?这种被信赖的感觉,忽然让她不适应。 “你呀,真是个怪人。”她取笑,一拍米袋,豪气干云:“承蒙器重,我一定不负所托!”她动身带路,却见到身后的士兵将两袋米扛进屋里,才知道是他属意的。“你自己留着吃吧。善举也要量力而为,希望不会再有下一个。”他望着她略带黄气,缺少血色的面孔,薄透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红绞缠的毛细血管。出于一种朋友的关怀,他希望她继续乐观下去。这世上悲苦的事情太多,若仍纠结其中不肯相信下一秒会有曙光,黑暗将永远存在。 在颜开晨的带领下,康少霆进入一些以前不曾涉足的贫困区。或许在每座城市光鲜的背后,都有那么些被拒之城外的人。这些被“驱逐”的穷苦人家只能住在城里人鲜少去的荒郊野外,几代人挤在一间窝棚里,还不足康少霆卧室的面积大。几块麻布隔成数间房,刚够容下一张凉床。先前下整月雨那会儿,棚里四处都在漏水,睡觉时只得将杯子和面盆搁床上接着。困极了,只好把接雨的工具捧在怀里,将就熬一晚。 遇上这场洪涝,男人们都丢了饭碗,可一家大小还张着嘴等米下锅。但他们终归是幸运的,若不是住在地势较高的郊外,恐怕连这小小的窝棚都保不住。现在城里的难民,周边省市的难民也纷纷加入其列,同样瓜分着这块避难所。人一多,饿狠了,便很容易滋事。康少霆的送粮车才将到,这些难民便疯了似的冲过来将他们围住,都想挤到最前面,同时大声吆喝自家的女人和老人,让他们在圈外接应。老人们柱着棍子,颤颤巍巍的拢过来,不断伸高胳膊好接住后生抢来的食物。由于难民太多,康少霆他们一行不过七八人,根本招架不住。颜开晨只好爬到车上站着喊话,让难民们排好队,保证人人有份。可这些人哪里肯听,生怕背后的人抢了先。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前拱,互不相让,米还没抢到,难民自己倒先内讧起来。有士兵见势不妙,干脆将机关枪举起来,准备击毙几个闹事的难民起个震慑作用。康少霆不同意,严词申明除非他发令,否则谁也不准开枪。颜开晨站在车上,脚滑了一下,不小心将一袋米从车上推了下去,米袋滚到地上,有道封口裂开,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出倒了一地。 这下难民们架也不打了,全飞扑过去,几乎看都不看直接连泥带米都抓起来。女人则赶往将面盆、破碗、甚至连夜壶都用来接米。离米最近的一家男人抢的最多,他女人见碗都装满了,二话不说脱下孩子的布兜,抛过去给男人装米。转眼,连袋下的泥都被刨掉几尺,可难民还意犹未尽,重新冲到车旁又开始新一轮的争抢。“这样不行啊!我们耗不住的!”一名士兵焦急的向康少霆请示,枪是举了又举。康少霆从车底抽出一根木棍,扭头喝道:“把车下挂着的几桶洋油拿起来,快!”他冲上前将那只破口的空袋子从难民脚下抢出来,火速绑在木棍上,一头插进部下拎来的桶里,颜开晨忙上前帮他点火。一着,康少霆纵身将火把往抢米的难民身前一横,厉声道:“全给我听好了!你们要还不按秩序领粮,我今天就一把火把这全烧了!”又对士兵们下令,“把油准备好!他们敢上前一步,你们就给我浇!往后这些人的生死,政府一概不理!从今往后,我保证决不敢有人再来派粮!倘若不信,尽管上前一试!”他怒叱众人,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一时间摄住了这些争闹不休的难民。他们开始踌躇,又带着狐疑,余光时刻提防着隔壁左右的人,看这些人是不是也没胆子迈一步,或是正伺机再发起进攻。 有几个刁蛮的男人,见这些当兵的有枪都不敢打,以为是做样子,不怕死的又硬冲过去。“浇!”康少霆一声令下,数桶洋油洒向最下面的几袋米。火一点着,难民立即骚动起来。挡在车前的几名士兵齐刷刷的将机枪举到挑事的几人面前,保险栓故意拉响,终于把这些人镇住了。这几个男人的亲人忙将他们往后拽,连连求饶: “军爷别烧!别烧……我们不抢了!别烧啊!” “军爷!我们一家老小等着它救命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别烧了!” “我们,我们也是饿极了!熬了这么些日子就是盼着救济粮,好些人熬不住都死了!军爷你可以看看后面那块荒地……全是坟!我们也是饿昏了头,真不是存心闹事啊!”这些难民们再也不敢闹了,纷纷跪在地上给这些军爷们磕头。小孩不懂事,被大人摁在地上,‘砰咚--砰咚--’磕完又磕。 他们并非刁民,只怪他们一生都在等待,等着被头顶这片‘天’记起。 虚情假意(下) 快,火被士兵们扑灭了。闹腾腾的现场,总算平静下 颜开晨负责分派,几名士兵管接应,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难民们也渐渐恢复往常的顺从,大家逐个逐个上前,有条不紊。 康少霆站在一旁,满眼都是这群低眉顺眼的老百姓,这让他愈发领悟,中国的子民是这般温良,却又盲目得可悲。 在历朝历代,群雄争霸的频繁战乱中,他们已渐渐习惯在动荡世界里逆来顺受。对于政府任何的决定,他们只需听从,从不会问为什么。 忽然想起在英国留学时,那些洋人一提起中国人,表情永远是居高临下,充满讥讽与蔑视,甚至还会问:你们中国人的尾巴呢? 第60章 满人的辫子,成了尾巴,拖垮中国数百年; 满人的辫子,成了笑柄,洋夷笑足数百年! 如今,辫子没了,国人的骨气也如削去的三千烦恼丝,好不干净! 他转过身,眺望远处荒草疯长的地方,一堆堆白骨,似仍在等…… 派完粮,天色略近黄昏。 康少霆要在入夜前,将颜开晨送回米铺。否则市内一片漆黑,不利赶路。可见她不停揉脚,似乎有什么隐痛。 “你怎么了?脚伤到了?”他想细瞧,但总不能擅自提人家姑娘的裤腿吧。 颜开晨这次不逞英雄,主动拉起裤腿,露出肿得老高的脚踝:“头先在车上没站稳,扭到了筋,大事没有,就是疼得不好走路。” “那怎么办?”他环顾四周。除了几名部下和一辆空板车。还真没个适合运人的工具。 颜开晨出谋划策,想到一个极好的点子。 “你看这个——”她指向简陋地板车,细述它地好处,“别瞧样子不好看,在民间,这可是穷人的老爷车!况且现下满是江水,老爷车还未必够它有胆,哪里的浑水都敢淌。不过得委屈有人帮忙推车了!” 她蹿上车,打定主意要赖在这上面。又扭头望望康少霆,只见他一脸茫然。兴许心里在琢磨:堂堂一名军人推个板车进城,上面还坐个女人,这多损威名啊! 颜开晨晃着脚,左顾右盼,喃喃自语:“唉——心怀天下,何谓天下?千座城池。万里边疆,是天下。中原阔土。塞外戈壁,是天下。翻掌复掌,于霸主,也是天下。那么蝇虫托生的方寸土,岂非就不是天下?”她扬起脸。眉眼含笑。“军爷,你倒是走,还是不走呀?” 言尽于此。康少霆还能如何回应。 一个女子尚且能道出这番道理,他若不亲自推车送她回去,那岂不是白披了这身戎装! 心一横,他吩咐部下先回军部。待人一走,他爽快的脱下军服,丢给颜开晨拿着,袖口一卷,竟真的架起板车,送个女人进城。 他当然也希望,不会被熟人撞见。可颜开晨似乎还嫌这样的考验不够,又变着法的逗他。她扯过路边的狗尾巴草,一边转,一边唱: 风雨飘摇八月夏, 洪水吞了关帝庙。 庙中有名牛鼻道, 求仙炼丹皆不晓。 唯见庙毁拍手笑, 从此推车卖膏药。 什么药? 哎哟—— 哎哟—— 道士原爱胭脂俏! 唱完她戳戳自己的脸,盯着脸发红地康少霆,咯咯直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油歌,女孩子家也唱这个!”康少霆板起脸,语气沉了几分。可嘴角却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笑,并非为那个不着调的曲子,而是唱的人。 有趣的人,总归让人心情舒畅。 笑过了,颜开晨也不再作弄,对他说:“你别见怪。我这是信口胡,苦中作乐罢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会。活着就该多笑,其实我挺欣赏你。”他掌稳车,淌过一道道泥坑,膝盖以下全泡在水里,有时候不小心踩了空,差点连人带车都翻了! 颜开晨紧紧抓住扶手,指其他的小路,泥坑没那么多,就是水深了些。但对个高地康少霆而言,倒不碍事。 “往那边走,拐个弯就到了!” “你这是去哪?”他纳闷,她家并不在前面。 “去找大夫看看脚啊!神医可都是在民间的。”她拍胸口保证,“前面有个医棚是梁大夫临时搭建地,专门给我们这些难民看 要钱的!医德好着呢!” “那他这些药草哪里来的?够使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是淹水前特意存的。要不就是从一些山头采的,我没问。”颜开晨只关心医脚,不关心人家地私事。 康少霆想到这,突然意识只提供粮食还远远不够,难民中最大地死亡威胁,来自疾病。见到简陋的医棚,他更加确定单凭民间义举,很难成事。 颜开晨轻耸他的胳膊,嘴一努,“看见那个煮药地老头没有?他就是梁大夫。” 他顺着望过去,只见棚外砌着两三个土灶,架着几个冒着热气的药罐,有名年过花甲的老汉正蹲在地上,轻轻摇着扇子。 棚里则铺着几块草席,横七竖八躺着前来求医的难民,附近还有在此安营扎寨的老老小小。瓦砾堆里,一位妇人掏出半边奶子,塞进尚在襁褓的婴孩嘴里,眯着眼,不时查看土灶的火势,同时腾出手用一根削过的木棍,在那口黑色瓦罐里不断翻搅。里面不知煮的什么,闻起来带点酸味,颜色还青绿。 等到女人仰脖子吆喝一声,家里人便端着破碗靠过来。老人歪在断壁旁,接过男人递来的绿色稀糊,一口口细啜,生怕喝快了。而孩子则不肯喝,又哭又闹,男人起初还喝骂几句,后半干脆端起碗,蹲去医棚外面,边喝边同里面的难民牢骚起来。 康少霆走上前,同那名男人闲聊了几句,总算知道他们这一段时间靠什么生活。 运气好时,他们能挖到雨后的地皮菜,嚼起来像黑木耳。运气不好时,地皮菜都被挖光,就只能扯些野菜根,甚至树皮勉强度日。今天是赶上天大的恩赐,政府军派发米粮八五八书房,便拿出一小撮参进菜根里煮粥吃。 男人很是好客,说:你要是饿了,我让我媳妇给你盛一碗。今天的可是新鲜的菜根稀饭,味好着呢! 康少霆没有推却,接过他女人递来的稀饭,就着温热,一股脑全灌进肚里。却苦得涩口,还透着一股水草的腥气。 他搁下碗,很感谢男人的好客,说:下次换我请你。 男人咧嘴大笑,露出一排黄牙。 颜开晨见他还在跟人说笑,忙喊:“诶——回去啦!不早了!”她的脚给蒋大夫用药油推拿几下,已经舒适不少。怕天色太晚,忙招呼他快走。 康少霆跟那户人家礼貌的道别,继续推着车,赶往来时的路。 一路上,他不断想起今天的所见所闻,恍悟这区区方寸间,竟也藏着无数人的一生。 本来杜怀璧不愿让二妈出门,想着世道乱,水又没退,她大病初愈经不起折腾。可二妈执意要去旧庙拜祭,就算对着破庙门拜一拜,她也落个心安。 杜怀璧只好一路小心跟着,怕她有个闪失,回来的路上,二妈忽然改口说不往那边道走,嫌泥泞多。 “二妈,来时路面还算平整,不难过的。”杜怀璧怕换道路程更远,二妈身体不好,现下又没黄包车可坐,万一出个岔子,就太无谓了。 二妈却不依,反劝她:“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家,懂得什么。咱们刚拜了大仙,可不能背着庙门的方向走。得往这边一直走,那才吉利!但愿咱们杜家的灾难从此过去,你的婚事也早早办了的好!” “你说哪里话。如今到处都闹水灾,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行行行……我就陪你讨个吉利吧!”杜怀璧笑呵呵的揽实二妈胳膊,撒起娇来。 母亲过世得早,她一直得亏二妈照料,早认作了亲娘。二妈膝下无女,唯独一个儿子还失了踪,家里前前后后都仗着杜怀璧一个人打点。想起她年纪轻轻,就要担上这么重的担子,心疼得摸着她的手,叹道:“我没别的念想,只期望康公子是你的良人,我也就放心去了。怀璧啊,做人有时候糊涂点好啊。女人太聪明,未必就是福气。但愿老爷在天有灵,多多保佑咱们杜家,平平安安才是呐……” 杜怀璧依在她身旁,默不作声的向前走。想起枉死的父亲,心里一酸,更加无颜以对。 为了情爱,她始终负了父亲;为了大局,她的婚事可以一拖再拖。无非因为一个康少霆。 见到他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她,或许她不应该怀疑,眼前这个人,未必就不是那个能坚守一生的良人。 白莲子(上) 怀璧正在教侄子杜欣背《三字经》,仰头瞧见康少霆里极是高兴。但见外面有下人在,只得浅笑道:“今天怎么来了?赈灾的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任重道远,不是几日能够了结的。”康少霆抱起杜欣,捏了捏他圆鼓鼓的脸颊,“几日不见,欣儿都不认识我了?” “姑丈好!”杜欣一抱拳,学着大人模样。 康少霆一乐,转过脸看杜怀璧,“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了?挺倒像模像样的。你教的?” “我可没教他乱喊!”杜怀璧笑着抱过侄子,佯装生气,刮他鼻梁,“下次再乱喊,我可就罚你抄书了!”说完,她从果盘里拿给他一块云片糖,叫人领去院子玩。 康少霆走上前,牵起她的左手,犯疑起来,“奇怪,真奇怪!这手上怎么会有枚戒指?哪位绅士谁送你的?” 杜怀璧也纳闷,仔细打量着戒指,忽然说:“确实奇怪!怎么这世上不认账的男人,偏被我给遇上了。” 四目相交,两人同时一笑。乍见下人端茶点进来,杜怀璧忙抽回手,问起正事:“说说你这些日都干了些什么事,我正想听呢。” 康少霆坐下,抿了口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倒没干什么大事。无非拔了粮食局那些个贪官污吏的几颗牙,套出米粮赈灾。可这还远远不够,所以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杜怀璧问道。 “前两个月,不是有人拿药材铺来抵帐吗?那些药材还剩多少?” “都没动。我家本就没做过药材生意,原打算转手卖掉。 第61章 结果遇上了洪灾。所以那些药材囤积在仓库里,一直没动。” “这样正好!”康少霆欣喜的放下茶碗,将打算一五一十告诉她:“怀璧!我想以政府军的名义,向你求购这笔药材。只是资金困难,恐怕得拖些时日才能补上。” 杜怀璧知他是为这事而来,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仍笑着问:“你要这么些药材有何用呀?” “我昨日巡视的时候,发现灾民们地生活环境实在恶劣。若不及时给予预防,恐怕会酿出大难!所谓防范于未然,总归是好地。” 康少霆的苦心。杜怀璧如何不明白。只不过这些药材也是笔大数目,杜家才刚好转,是急需现钱来活动的。但她想,生意时时都会有,钱总归赚不完,当下便唤来王妈。让她叫帐房管事过来。 她从帐房管事那里取来仓库的门匙,直接交给康少霆。 “我正愁药材放久了会潮掉,你拿去济世活人,这才是正理。钱不钱的就别提了,我家还不指望这点钱过日子,救人要紧。” “怀璧……”康少霆对她一直心存感念。康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如今她又为了他的一句话。整家店铺都可以交出来。面对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他怎能不感动,不愧疚。 至此他在心里发愿:只要她开口。哪怕拼尽所有,也一定会满足她。 可杜怀璧要的,恰恰不是这些。 “你可别说谢我那些话。我不爱听。”她瞧他肩上沾了污物,掏出手绢拂去,一笑,“其实,我是很高兴你能一展抱负,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当初在学校,你就立志于改革,虽然这路还长远,也异常坎坷,可我相信加以时日,你一定能如愿以偿。” 康少霆重又握紧她的手,牢牢搁在胸口。她指上地钻石戒指,虽耀眼夺目,终不及一片心意,“怀璧,虽然你从来不问,但我一直很想让你明白。当初和你定亲虽是我父亲主张,但给你套上这枚戒指,却是我对你的许诺。等灾情好转,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娶你过门,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往后,你只需相信我,陪在我身边,好吗?” 杜怀璧点点头,眼里噙满了泪。她盼的,不正是他的一句承诺么? 康少霆捧住她的脸,用手指一点一点抹去她面上的泪,悄悄凑过唇,在彼此唇齿交磨中,细啄出他们地未来。 : 药材当天运到几个赈灾点,经由郎中调配,随着米粮一并发给难民。同时还另拨了一批药材,专门送给梁大夫,以示政府对他的支持。 颜开晨来医棚就诊,正好撞到这一幕,自是少不得夸赞一番。只是她见康少霆并没有随同过来,有些纳闷。总不会是因为她腿脚不便,所以就不找她一起派粮吧? 其实她这点小伤,早就不碍事了。那日无非是装装样子,骗下他而已。可如今鱼儿都不见了影,她还怎么下饵?一时烦闷,独自走到医棚外面透气。 忽然,她察觉背后有人正靠过来,一扭头,便见到两名身穿黑短打地男人凶猛地扑过来!她正欲还以颜色,可顾忌周围还有难民,只好佯装被抓,后半再见机行事。 突觉眼前一黑,她嘴里也被这伙人塞上布条,让人一把扛在肩上。没过多久,歹徒停住步,将她重重扔到地上,摔得她一身酸疼。 只听有人粗声粗气地骂道:“妈的!就是这娘们!可惜那个男的不在,否则一并抓了回来,替死去的兄弟报仇!” “查清楚了?真是她男人干的?”另一个人地声音。 “那还能假!反正和他们脱不了干系!等二爷来看怎么处置!”粗声粗气地男人正发狠,陡然音调变恭敬,“二爷!你来了!” 又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声音比起先前的粗汉,显得更尖细一些:“就是她干的?把这丫头地脸给我瞧瞧。” 语毕,马上有人扯走颜开晨眼睛上的黑布。 她一抬头,两名打手中间站着一位身穿马褂的中年汉子,瞧他那副小家子气地五官。倒和他不高大地身材相得益彰。 他俯下身。用长长的小指甲,慢慢滑过她的面颊,咧嘴一笑,又甚为遗憾地连连砸舌,“啧啧啧……真是可惜。面相长得倒不赖,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了。” 粗声汉讨赏似的凑过来,一脸奸诈:“二爷既然喜欢,不如玩了再说。兴许在二爷的调教下,她会供出同谋也不一定呢!女人嘛。不调教调教,她是不知道咱们男人的厉害!” 二爷干笑,眼睛眯起一道缝,整个脸看上去更像块发酵的面团。他一示意,两旁壮汉便将颜开晨拖入另外的房间。 颜开晨被摔到床上,身体随之弹起。被套残留下来的气息。因受到重力压迫,释放出些许烟草混合胭脂的香味。 二爷目阴侧侧地笑。神情极尽猥琐。她瞪着他那张像发胀过头地圆饼脸,很想一拳挥过去。偏这人徘徊床边不断摩拳擦掌,仿佛赛前不热身,他下面连个旗帜都举不起来。 好容易他定下神,正准备从女人身上找回几丝做男人的威风。不识相的手下却突然闯了进来。 “二爷二爷——赶紧出去——”粗汉急匆匆跑来报信。挑错了时辰,恼得二爷劈头就是一巴掌过去,唾骂他:“妈的!谁让你进来了?他妈的。还不快滚——” 粗汉一肚子憋屈,忙喊冤:“二爷,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找你的晦气啊!只是兄弟们刚抓回帮里地叛徒,堂主喊你过去呢!” 二爷一愣,又回头看了眼颜开晨,败兴地拂袖而去。他临出门唤来一名看守监视她,预备回来再审。 趁此良机,颜开晨赶忙将绳索解开。这种活结的捆绑法,她早就吃透了。若不是想摸清对方底细,何曾能绑得住她?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附耳细听,确定二爷那行人已走远,忙蹲下身,见门缝外确实只有一双脚。她灵机一动,佯装寻死诱使看守进来,待人一上前,她飞忙将头上地发卡直插入对方太阳穴。看守几乎来不及喊叫,便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颜开晨动手将他拖入床下,快速换上他的黑短打,又从房间的衣橱里翻出一顶乌毡帽,头发盘成髻全塞进去。不仔细辨认,很难瞧出她是个女人。 她听到走廊传来一串脚步声,探头偷望,有几名打手正在巡逻。如果她想要逃下楼,必须先扫清障碍。 颜开晨心一横,忙将窗户敞开,操起桌边的木椅用力一砸—— “有人跳窗了!”喊完,她赶紧拉底帽向门外冲出。 走廊的打手听到动静,全一窝蜂跑进来,结果前脚才踏进屋内,大门便被人从外面关上! 颜开晨用两根凳脚插入门把,把他们全反锁在里面。见他们凶狠地推嗓门,对她破口大骂,颜开晨反而一笑, “你们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安分一点。你们堂主此刻正在办紧要事,若被他知道你们连个女人都没看住,还敢在这里大吵大囓,试想一下,你们还能有命?胆大地,尽管扯开嗓子喊,好让你们堂主来搭救!” 她地威胁果然起了作用,尽管这些人忿懑不平,可谁也不敢再大声喧哗。 颜开晨见目的达到,赶忙下楼。见到有站岗的打手,她忙垂着头,匆匆走过。奈何这栋别院着实太大,见到有间门外把守数名打手,她料想里面必有大人物,自然更需快步离开。 可是陡然间,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屋内传来一声喝斥,那人嗓音熟悉得就像是,阔别已久地故人…… 颜开晨很想一探究竟,她迫切想查明,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心里所想的那个人。然而门外把守森严,她想混进去,只怕异想天开。 仔细一琢磨,她唯有铤而走险,从窗外窥视。 这房的窗户正对大院,只有几名打手来回巡逻。颜开晨找准最适合的方向,等巡逻一过来,便蹲下身去拍打鞋面。等他们一走,忙站到窗旁,偷偷望进去—— 白莲子(中) 被摔到床上,身体随之弹起。 被套残留下来的气息,因受到重力压迫,释放出些许烟草混合胭脂的香味。 二爷目阴侧侧地笑,神情极尽猥琐。她瞪着他那张像发胀过头的圆饼脸,很想一拳挥过去。偏这人徘徊床边不断摩拳擦掌,仿佛赛前不热身,他下面连个旗帜都举不起来。 好容易他定下神,正准备从女人身上找回几丝做男人的威风,不识相的手下却突然闯了进来。 “二爷二爷——赶紧出去——”粗汉急匆匆跑来报信,挑错了时辰,恼得二爷劈头就是一巴掌过去,唾骂他: “妈的!谁让你进来了?他妈的,还不快滚——” 粗汉一肚子憋屈,忙喊冤:“二爷,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找您的晦气啊!只是兄弟们刚抓回帮里的叛徒,堂主喊您过去呢!” 二爷一愣,又回头看了眼颜开晨,败兴地拂袖而去。 他临出门唤来一名看守监视她,预备回来再审。 趁此良机,颜开晨赶忙将绳索解开。 这种活结的捆绑法,她早就吃透了。若不是想摸清对方底细,何曾能绑得住她?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附耳细听,确定二爷那行人已走远,忙蹲下身,见门缝外确实只有一双脚。她灵机一动,佯装寻死诱使看守进来,待人一上前,她飞忙将头上的发卡直插入对方太阳穴,看守几乎来不及喊叫,便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颜开晨动手将他拖入床下。快速换上他的黑短打。又从房间的衣橱里翻出一顶乌毡帽,头发盘成髻全塞进去。 第62章 不仔细辨认,很难瞧出她是个女人。 忽然,她听到走廊传来一串脚步声,探头偷望,有几名打手正在巡逻。如果她想要逃下楼,必须先扫清障碍。 颜开晨心一横,忙将窗户敞开,操起桌边地木椅用力一砸, “有人跳窗了!”喊完。她赶紧拉底帽向门外冲出。 走廊地打手听到动静,全一窝蜂跑进来,结果前脚才踏进屋内,大门便被人从外面关上! 颜开晨用两根凳脚插入门把,把他们全反锁在里面。 见他们凶狠地推嗓门,对她破口大骂。颜开晨反而一笑, “你们最好在这段时间里安分一点。你们堂主此刻正在办紧要事。若被他知道你们连个女人都没看住,还敢在这里大吵大囓,试想一下,你们还能有命?胆大的,尽管扯开嗓子喊。好让你们堂主来搭救!” 她的威胁果然起了作用。尽管这些人忿懑不平,可谁也不敢再大声喧哗。 颜开晨见目的达到,赶忙下楼。见到有站岗的打手,她忙垂着头,匆匆走过。奈何这栋别院着实太大,见到有间门外把守数名打手,她料想里面必有大人物,自然更需快步离开。 可是陡然间,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屋内传来一声喝斥,那人嗓音熟悉得就像是,阔别已久的故人…… 颜开晨很想一探究竟,她迫切想查明,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然而门外把守森严,她想混进去,只怕异想天开。 仔细一琢磨,她唯有铤而走险,从窗外窥视。 这房的窗户正对大院,只有几名打手来回巡逻,颜开晨找准最适合的方向,等巡逻一过来,便蹲下身去拍打鞋面,等他们一走,忙站到窗旁,偷偷望进去—— 一排打手神情肃穆的守在大门两侧,先前地二爷则眉头深锁的坐在一张椅上,眼神不时瞥向沙发上的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她,翘起的二郎腿,有意无意的甩到跪在他面前,满脸是血的男子面上。他吸一口烟,将烟灰抖进烟缸里,却将烟头塞进那男子嘴里,疼得对方嘶哑地呻吟。这个吞烟的人,想必就是那名叛徒。 叛徒不堪折磨,苦苦哀求,“堂主!堂主!求您高抬贵手,饶过我一条贱命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堂主!饶我这一次吧!” “饶了你?”堂主冷笑,抽出被他抱住地右腿,将他整张脸踩下去,“从兄弟们入帮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只要跟住我王擎宇,吃香喝辣,女人票子,只要我有的,决不会少你们那份!但是我也说过,倘若有人胆敢背叛小金堂,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堂主!我再也不敢了!堂主求求您饶我一条狗命吧!堂主!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你胆子不小啊……连我凉山地货也想插一手?你是不是还同情她?”王擎宇一把拽过跪在他脚边,身穿汗襟中裤,手脚套着锁链地女人。 他粗鲁的动作,使她脸突然和叛徒的脑袋撞到一块,她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地不满,一双原本神采飞扬的明眸,如今显得呆滞而空洞,木讷的盯向前方。 叛徒埋低着头,不敢望那女人一眼。 王擎宇惟恐他没看清,将女人手上的铁链猛力一扯,险些把她整个人都甩出去。 “你不是很同情她吗?怎么?现在连一眼都不敢望?你如果说喜欢,我就把她给你!怎么样?要吗?” 叛徒不发一言,浑身激动得不住颤抖。 王擎宇蓦地大笑,好不得意! “不敢要?我让她自己跟你——”说完手一拽,把她抛过去。 怎知这女人像发了狂般,张嘴便咬住叛徒的膊头,生生咬掉一块皮肉!在对方痛不欲生,几欲昏厥,她却含着这块胜利品,缓缓爬回王擎宇脚边,依旧跪着。 王擎宇望着她唇周一圈血红,用手指蘸了蘸,温柔地说:“总算这一年没白养你,既然你这么效忠于我,这是你赢得的奖赏。” 他轻拍她的面颊,见她乖乖张嘴咀嚼,不由得开怀大笑。 突然——他操起条桌上的刑具,反手一刀——怒砍向跪地男子的右臂! 霎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有只膀子掉在了地板上。这次,叛徒是真的昏死过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背叛小金堂,这就是代价。 颜开晨目睹了这一切,忽然很害怕王擎宇转过身来。 她担心那一刹,会有她无法承受的痛。 然而等她回过神时,有两只枪,已悄无声息地抵在她脑后。 番外篇——池塘遇鬼 还更过白莲子(中),请看完正文,再来看此番外。 白天下过一场暴雨,到了黄昏气温又陡然上升,非但没有凉爽的感觉,反而闷热得令人窒息。 段祈樊匆匆吃过晚饭,撇开烦人的小堂妹,独自坐门槛上纳凉。 他拼命摇着芭蕉扇想贪点凉,奈何摇扇出来的风都夹着热气,着实让他烦躁。 因为表姐今天到家作客,婶娘怕她姑娘家晚上回去不安全,就留宿一晚。于是他的房间便让了出去,晚上只好同堂妹挤一张床。 多个人靠旁边,难免燥热,也不知是心热还是身子热。一闭眼,就想起躲屋外偷看表姐洗澡的情景。那光膀子长腿的画面直往脑子里灌,停都停不下来。 一翻身,和堂妹贴得更牢。 她细细的鼾声,像只蜷缩着在打盹的猫儿,若有似无的撩拨着他的思绪。 紧贴在他胳膊上的皮肤,摸起来也冰冰,滑滑地,就像剥壳了的鸡蛋。表姐的肌肤,是否也这么滑嫩?摸起来一定更舒服吧。 他忍不住回想,身子更热了。 没睡几分钟,就从家里溜了出去。 他住的这一带属于最普遍的平民区,房子都是密密匝匝的堆一块。东家有个什么悄悄话,西家竖着耳朵就能听个正着。 怕冲冷水惊动隔壁左右,他悄悄溜到附近的池塘去泡会。 顶着月光,泡着澡,倒也惬意。 “哟,有人了?”很舒服的女声。清清脆脆。 可段祈樊却冷不丁打起寒战。脖子都僵直了。 老人常说:半夜无论谁在背后喊你名字或者说话,你都绝不能答话和回头,否则魂就被勾走了。鬼故事听得多了,这半夜三更又怎会无端端冒个女人出来? 他决计不回头,继续沉默应对。 ‘女鬼’讨了个没趣并不介怀,反倒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悦耳,十分动听。 “怕我是夺命鬼呢?我一个女人都不怕这些,你个大老爷们还吓成这样?没种地东西!”‘女鬼’嘴里骂骂咧咧,笑声并不曾止。 待到她一只脚下了水,段祈樊才敢偷偷瞅她。虽然隐约只看到大概地轮廓。可他直觉这是个漂亮的姑娘!若真是个女鬼,倒也值了。 一转眼功夫,他的好感彻彻底底战胜了对‘鬼怪’的恐惧。 “这么晚你还下池子?”他话说得很不流利,变得有些结巴。原想给姑娘留点好印象,却惹得人家笑得更欢了。 “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头啊!怪道胆子那么小呢!” “谁……谁说我胆子小了!我都17了,大着呢!”他说 使劲给自己涨点勇气。可一看人家大姑娘开始宽衣解带,顿时软了下来。 “怎么?没见过大姑娘洗澡?害羞就把脸偏过去。”‘女鬼’丝毫不觉得尴尬。似乎眼前这个人不是男人。或许在她眼中,他本来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许你在这里光膀子洗澡,就不许我洗了?怕就别看。” 片刻间,她已脱得精光。 段祈樊死死盯着‘女鬼’胸前两块浑圆的乳房。瞧它们一上一下的跳动,互相打架。他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心跳也随之窜上窜下。偷看表姐洗澡都还没这会子刺激!可惜人家很快泡进水里。只留个肩膀以上的部位供他观赏。既让他兴奋死,又让他扫兴得要命。 “还没看够?敢不敢靠过来点?那样看得更清楚……”‘女鬼’似在戏弄他,因她的笑太过妖媚。 这明显让他吃不消。身体最初地燥热复又回来。变得更加迫不及待。 他迟疑着,身体千百个想靠过去,奈何胆子不够足。 不料,她竟主动游了过来。 忽然,他下身被什么东西碰上,又痒又酥麻。以为是水蛇,赶紧探下手,却摸到一只脚。 是她的。 “今天算你运气,姐姐便宜你小子一回。教教你,什么叫成人。”她眼睛笑起来像月亮,弯弯的,闪闪的;诱惑,而不艳俗。 他曾见过妓女在街边招客的模样,也见过她们和嫖客明目张胆的勾搭,那时他只觉得恶心。但她这种……这种诱惑地行为却让他的身体完全被她操控,驯化。 情欲一旦被激发,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闭上眼……”她像高高在上地女王,决然颁布属于她的命令。 现在他是她的臣子,他只能乖乖闭上眼睛。 无论她怎么对待自己,他都心甘情愿。 月下,泛着微澜的池水将呆板的月影纵横切割,撕成一片片熠熠生辉地碎片。一对年轻地躯壳,被包绕其中。 他没有话说,她也没有说话。‘女鬼’只是用她修长的腿,继续挑逗着男孩。 她的腿像一条会识路地灵蛇,每滑动一下,都恰好点中最能令他兴奋不已的‘穴位’。感觉男孩起了反应,她这才将手缓缓爬向他双腿间。 起初段祈樊还有些羞怯,不愿陌生女人触碰自己隐私地带。 第63章 渐渐地,他开始接受,继而变得期待她的随时‘来袭’。这种时而绷紧,时而舒缓;时而兴奋得快要爆发,时而又紧张得全身都会发抖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受。 突然,他很想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死劲捏一把那对勾得他魂不守舍的胸脯!这太难受了!他快憋不住了!真热!热得快要透不了气!全身好像着火一样滚烫,都要把他给烤糊了! “姐……”他唤她,想让她允许进一步的亲近。 可‘女鬼’只一味笑着,并不开口应承什么。看时间差不多,她手掌的频率骤然增速,令他猝不及防。再待他终于醒悟过来时,一股热流蓦地从下身泄了出去。第一次的高潮还来不及品味,便已然过去,快得诡异。 “真是个没开过荤的小子呢!哈哈哈哈哈……”她笑他,不折不扣的嘲笑。 “今晚到此为止,姐姐可不陪你玩了!”说完,她故意在他面前露了露胸脯。 本来她的兴趣是为了调戏一下这个未经人事的傻小子。既然目的达成,她自然不再逗留,穿上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长一段时间,段祈樊还泡在水里,分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也辨不明她是好还是坏。只怪一切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浑然不知这段时间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尽管这次的遭遇并不愉快,竟也养成他半夜三更偷摸出去的习惯。 不过夜路走多了,迟早会撞见,鬼…… 白莲子(下) 颜开晨被带进大厅,王擎宇并没有抬头瞧她,而是垂边女子细腕上的铁链。 他喜欢这种金属相互间的摩擦音,让他激动得想杀人。 一旁的二爷尴尬的掏出帕子,不断擦去额头冒出的冷汗,眼神游走于他与这名坏事的女人之间。 好一会儿,王擎宇松开手,转而伸去颜开晨的领口,举目上望,看姿色如何,不想那抹轻佻顷刻间烟消云散,迫使他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她的脸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恍若当初,那张被他取笑缺牙而满是委屈的面孔。 这是他唯一不曾抹煞的年月。 可是此时此地的相逢,他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小子,而她,也不再单纯得如一张尚未书画的白纸。 一个有胆量逃到这里的人,何曾简单过? 一个早已枪决的囚犯,又如何能死而复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颓丧的倒进沙发。几乎眼皮都不抬,挥手道: “放了她。” “堂主?她男人可杀了我们两个兄弟啊!”二爷大感意外。 王擎宇猛一拍扶手,大喝: “我说放了她!以后你们谁敢动她一下,就是和我王擎宇为敌!” 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仓促得令众人不得不猜想,此女和他有什么私人的牵连。也许,是堂主曾经的女人。 毕竟堂主的过去,谁也不清楚。 颜开晨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仍不肯移转目光。 如今他叫王擎宇,是小金堂地堂主。 让她如何敢认? 如果这世上只剩最后一个秘密。那么有个人。必定是唯一地知情者。 长江水淹没了汉口,包围了整个三镇,数以万计的百姓生活无依,或病死,或饿死,或流亡异乡,可有些地方纵使洪涝当前,也依旧有法子保住财路。 灾难,从来都是穷人们的专利。 官僚商户,无论遭遇何等巨变。继续纸醉金迷的消遣时光,这成了习惯。 在武昌所剩无几的烟花巷中,独楚云书寓每日不愁无人光顾。那些未能走,也走不开的官吏和商人们,也只能去这里寻开心。 颜开晨想去这种上等的温柔乡,除了手头得有钱。还得是位男儿身。 为此,她特意去李掌柜那里拿了一笔款。换上套时兴的格子背带裤,搭一顶鸭舌帽,倒也能以假乱真。 去到楚云书寓门口,就有一位迎宾书僮热情的拢过来,殷勤的跟前跟后。 “这位公子贵姓啊?瞧公子这风度和气质。恕我眼浊。往日常来地贵客,可没您这样的印象!想必您是第一次来吧?” 颜开晨点点头,并不搭话。 书僮留神多瞅了几眼。虽然纳闷,还是躬身请人进门。迎面过来一位挂几串珍珠链子,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她便是这里的老鸨凌姑娘。书僮趁机溜到她身后,悄悄耳语几句,便见凌姑娘一脸的媚笑,忽冷了几分。 她扭着步,在颜开晨身边绕了一圈,皮笑肉不笑的问:“这位公子贵姓啊?想必您也是见过世面地,无论书寓、长三还是那些个暗窑子,不成文的规矩可是大家伙都知道地。咱们这是大老爷们的乐土,从来不招待女贵客。今天只怕扫了您的兴致。” “哦?这里有女客吗?”颜开晨将一叠钞票送到凌姑娘眼皮底下,随后又拿出一叠钞票,笑言:“书寓的先生,向来才艺品貌皆非一般烟花女子可比。不知这点酒钱,够不够在这儿吃一杯?” “哎哟!瞧您说的!”凌姑娘一眼就扫出数目,立即笑逐颜开,接下票子,“咱们开门做生意,迎地便是四方客!公子您这般贵客肯光临我们楚云书寓,小店已是蓬荜生辉,迎都来不及,还能不好好侍奉?喜丫头,快将贵客接去东面地厢房,记得照顾周全了!” 凌姑娘招来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让她领着颜开晨进了东面的‘晴川阁’。 颜开晨刚坐定,茶水、糕点、冷盘立马端了上来。 她慢悠悠地错着茶盖,拨开面上的茶叶,方才呷一口。 喜丫头围着她,轻声细语地问道:“女贵客……不不!公子要找什么模样的先 呢?我好给您张罗。” “杜先生吧。据闻她琴艺一绝,不见上一面,我算白来了一遭。” “这个……恐怕不成。杜先生昨日病刚好,只接些熟客。不如我给您说个更好的?” “什么话!”颜开晨气恼的将茶盖一扣,训道:“怎么?我还吃不起杜先生的一杯酒?” “您可千万别动气,都怪我这嘴拙,连句话都说不好!只是这杜先生确实有贵客先点了,她正在西厢陪着呢。莫说我欺您是生客,那边西厢的可全是政府要员,咱们小店真惹不起,您也免得自找麻烦不是?来楚云无非是为了寻乐子qi书-奇书-齐书,何必生事呢?况且说句不应的,您这样的身份,往日我们是不接的。就是怕来闹场,抓自己男人,这样谁的面上也过不去。” 喜丫头忙不迭哄劝,颜开晨不语,回过头伸指一勾她的下颌,戏虐一笑: “大老爷们怎比得上软玉温香?我若真要闹场,也是找你们家先生的晦气!谁让她们美得,连我都妒嫉……” 喜丫头羞涩的别过脸,半含酸:“公子可真会捉弄人!要不您等会儿,我去西厢跟杜先生通报一声。” “有劳姐姐了。”颜开晨将几张票子塞进她斜襟里,笑盈盈的等她去通报。 待人一走,颜开晨的笑容霎时冷却。 未几,有位西装笔挺的青年男子推门进来,却不是艳绝江城的杜先生。而是薛云烬。 他从喜丫头说起这事就觉得蹊跷,便让杜先生代为招呼替他饯行的政府同僚,只身去会一会这位神秘的客人。 果不其然,真是她。 “你可真有胆子,居然敢找到这里来。是不是老李说的?” “见薛干事的金面实在太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颜开晨清楚他话外音,若没有任务,生活中他们每位特工之间,都是不允许有所交集的。 况且,她也无意妨碍他寻欢作乐。 “长话短说,这里比不得外面。”薛云烬不再深究,坐到她对面,拿过桌上唯一的一双筷子,挟块红油藕片下肚。从开席到现在,他被劝了不少酒,空腹实在不好受。 颜开晨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 “你还记得我有个堂哥吧?当初我托你找过他,可你一直说没有消息。那么王擎宇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与你无关。”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却故意装作不知情?”她怕,还有内情。 否则一个杀人嫌疑犯,凭什么改头换面,混上黑帮的堂主? 如果没有人扶植,一切谈何容易! “我只想知道,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只管做好买卖,别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还有,不要去查一些不该你知道的事。否则,没人再保你。”他放下筷子,语气凝重:“买卖都还没谈拢,就想插手其它?” 颜开晨别过脸, “托福,大鱼虽钓不着,小鱼倒上了钩。” “哦,那就好。”他此时才留意她这身行头,不禁皱眉,“今天你也玩够了,这里不是你呆的。” 薛云烬离座,临开门时,她忽然不咸不淡的迸出一句:“跟着薛干事,我自然知道如何将买卖做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务必遵从古人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言下之意,他当年是如何做的,她必然如法炮制,并且会更尽。 只要薛云烬一想到这弦外之音,想到那些前尘往事,不由猝然转身,瞪向正悠哉品酒的颜开晨。 如今,她也学会这份淡定。而他,反被将一军。 这时杜先生和凌老鸨进来,一见两人剑拔弩张,知情况不妙,凌老鸨忙打圆场,杜先生则走上前,大方挽住薛云烬的手,对颜开晨粲然笑道:“这位女公子对不住,今日我只陪友人,您就算使再多钱,也是徒劳。 第64章 薛少爷,我们回西厢吧,他们正等你过去呢。” 薛云烬冷笑,视线仍停留在颜开晨脸上。 “凌姑娘,楚云书寓可有招待女客的先例?” 凌姑娘只得干笑。 颜开晨知是在下逐客令,非但不恼,反而开怀畅饮,饮罢最后一杯,也离了座。 走前,她冲他一笑,意味深长。 人间有暖(上) 夜,街道一片漆黑。 往日闪着橙黄的街灯,因断电,落寞的矗立两旁,空望着行人来来回回。 颜开晨没有换回女装,依旧那身男子打扮,钉着铁掌的鞋跟与地面时时撞击,发出阵阵犹如清晨经堂里的木鱼声。这响动通过墙壁的转折,竟产生微弱的回音。 她下意识放慢步子,仔细辨认。 忽然想回首望一望身后,是否真有鬼魅随行。 她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岑寂的小巷满是步伐回荡。 终于到了米铺,她选择回头—— “你回来了!” 一个熟悉的男声,硬是将她刚扭过去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康少霆迎面过来,手里的煤油灯不住晃动,火星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脸也时隐时现。 走近才看清楚,他的神色,被额上细密的汗珠衬得越显焦急。 “你怎么来了?”颜开晨递给他一块手帕,估摸是跑来的。 康少霆抹了抹汗,气喘吁吁地说:“晚上办事回来,才听说你被两个男人带走了,所以我急着赶过来。远远瞧见以为是个男人,等你走到米铺门口,我才看清你的样子。现在见你回来就好,我一定会把那伙人揪出来!” “你这又是去哪里?”颜开晨忙拉住他,瞧他一脸怒气,后面还跟着数名警卫员,知道要去拿人。只得哄劝,“我现在不是没事回来了嘛!你这样没头没脑的,去哪找啊!” “这地盘除了小金堂的敢惹事,还能有谁?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却把你给牵连进来!我要不去收拾他们。日后还得来骚扰你!” “你想哪里去了!不是这么回事!”颜开晨不肯放手,将他往回拽,“没错,那些人确实和你上次教训地流氓是一伙地。他们找我也原是问你的下落,可我一说你是部队的,还说赈灾的米粮都是你派发的,他们就不敢乱来了,想来家里人也是吃过你救济的,所以一时良心过意不去,就让我走了。其实这些人无非是逼到这份上。倘若是太平盛世,谁又愿意在刀口上讨生活。算了吧!” “如此下去,流寇也能成了气候!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们?”康少霆还是不肯姑息纵容。 颜开晨知他口硬心软,就是有点认死理,忙一摸肚子,苦笑。“大少爷——我们能不能进屋再说?我可是饿得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再说,我还有事问你呢!”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拉进了屋。 康少霆寻思她好容易虎口脱险,不忍再分她心,只好吩咐警卫员先回去,。 颜开晨请他进屋,顺手将洋油灯点燃。取过灯架上的木签。一点点把棉线拨进油里。火苗渐小。屋内的光线格外暗沉,令人昏昏欲睡。 她拨好灶火,把剩饭剩菜全倒进锅里煮。一回头。见他望得自己出神,便问: “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呀?” 康少霆浅笑,灭了洋油灯,搁到桌上。 他扫了眼四周,好奇地说: “把火掐得这么小,能看得清吗?” “没法子。现在物资短缺得厉害,再不省点用,后面的日子可怎么熬。你家境好,当然不愁费心。”颜开晨无意一句话,却不想听者有心。 “出生贫寒或富贵,这不是人为可以选择地。我虽生活优渥,可与你相比,我更羡慕你。因为,你的天空更广阔。”他感慨。显赫的家世造就了他,却也剥夺了他的自由。 或许,这正是他们特别投缘的原因吧。 她的古灵精怪,她地乐天精神,还有那么一点点,猜不透的神秘。 让他好奇。 可一瞅她这身男子打扮,他更加好奇。 “差点问了,你怎么穿成这样呀?” “难看吗?”颜开晨倏地站直身,拽拽背带,拉拉帽子,自顾打量一番,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像不像大上海地纨绔子弟?摩登青年?” 康少霆摸着下巴,状若沉思, “像是像……就是难看!” 本还洋洋得意的颜开晨乍听这话,立马泄了气,噘起嘴冷哼:“什么叫难看!是你不懂鉴赏!” “只能说穿在你身上,那不叫摩登——叫奇装异服。”康少霆其实是故意逗她,每次都被她戏弄,怎么也要扳回一居。 忽然他闻到一股焦味,刚纳闷,只见她人已扑向炉灶。 原来,饭焦了。 “这下可好!吃锅巴了!”颜开晨甚是愤慨,不甘心的 的汤饭盛进大碗里。刚往后一转,不料康少霆正好过个满怀。虽有只碗挡在中间,两人的脸却只隔分寸,眼眉间刹那地慌乱、错愕、羞涩,一览无遗。 康少霆尴尬地退开身,左顾右盼,不知如何应对。 颜开晨则一声不吭的跑回桌前,赶忙将碗放下,扬起脸也是一脸酡红。 “你饿吗?要饿的话……”她不自然地搓着裤腿,朝桌一努,“饿了的话,就一起吃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下。” 她端端正正坐好,盛好两碗饭,埋头先吃起来。 康少霆捂嘴干咳一声,也慢慢走过来,端起碗笑了笑, “本来还不饿,可一闻这香气,倒真饿了。” “饿了就吃呗!不过,你要吃不下也别勉强。” “你太把我看得娇生惯养了!何止吃,就怕我吃得兴起连你的也吃光!”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先把自己的舌头吃下去! 颜开晨白了一眼,讥笑道:“不是我吹嘘,吃饭可是我的强项!跟我斗这个?输了可别喊冤!”说完,象征性的连扒几口饭。 康少霆还以为她会动气,哪知她非但不恼,还吃得津津有味。盯着她嘴边几颗饭粒,他忍不住笑起来,双手抱拳:“得遇高人!在下甘拜下风!” 颜开晨下巴微扬,更加理直气壮,“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谁说女孩子吃相一定得矜持?快吃!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康少霆不敢不从命,也加快扒饭的速度。 这时,她忽然发问:“你开始说的那个小金堂,能不能也给我说说?让我好多长点见识。” “你想听这个?也好。”见她想知道,康少霆自然言无不尽。 他端着碗,细述起来。 “武汉原先有小金堂和龙江帮两大黑帮,整个武汉的码头、烟馆、妓寨、赌坊全是他们的地盘,也是他们历来相争的源头。正因这两帮素日积怨深,前些年小金堂龙老大之死,便是龙江帮的杀手所为。后来龙江帮老大及一名下手在归家途中,也被人枪杀,传闻是被小金堂现任堂主伏击。趁两帮群龙无首,大乱之际,我父亲派兵剿了龙江帮。本想小金堂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东山难再起。却不料,小金堂非但没有垮,还不断壮大,连龙江帮先前的地盘与兄弟也纳入旗下,现如今成为唯它独大的局面。” “小金堂这么厉害?政府军都管制不了?”颜开晨小心试探,却见他茫然摇首,似乎也不清楚内情。 “我曾经想调查小金堂背后的底细,可父亲不让我插手,也从不派我盘查关于小金堂的任何事情。所以我一直怀疑,小金堂的背后恐怕毫不简单。” “是啊,能有这么大能耐的,幕后必定不寻常。”能让康司令都无从下手,断不能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数尽天下,又能有几个人能坐拥这等权势?颜开晨只要往深处想,怎会不明白。 可她如今更想追查的,是堂哥。 “不知这小金堂的堂主,究竟是何许人也呢?” 康少霆略一想,方记起,“这个人叫王擎宇,说来也不过是近两年才露面的新人。这么快爬上堂主的位置,全靠时机好,正好摊上小金堂内乱之际。至于他的身世,倒没多人知道,只听说是从四川过来的。诶,你好像很感兴趣啊?” 颜开晨迎上他的目光,玩味地笑道:“我对你的身世,更感兴趣。” “你这丫头!什么都好,感觉就是不知羞!”康少霆被她盯得避无可避,只好招供,“我叫康少霆。雷霆的霆。你只需记住我名字就好,别的问也不会答。” “哦……康少霆。名字很气派!”她在桌上笔划一番,忽然起身挺直腰板,朝一脸愕然的康少霆,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军礼! “少将好!我是某某军某某排某某部门的颜开晨!日后还望少将多多提拔!” 语毕,她咧嘴一笑,倒让康少霆差点把口里含着的饭,全喷了出来。 如此错乱的军队编制,也得亏她想得出! 而屋内一片欢声笑语,渗进门外行人的耳中,非但不令人心情愉快,相反,更增几许酸意。 一路护送,换来这般道别,可谓咎由自取。 薛云烬其实早应该知道,他的感情,或许早已随着年月流逝而磨灭,只不过一直以来,是他不肯放过而已。 (今天有人提醒才知道,有一个 人间有暖(下) 京上任在即,薛云烬却没有如期登上开往金陵的轮船 他转去了上海。 武汉涨水初期,他把父亲安排在上海教会开办的一所老人院。 为了让父亲得到最好的护理,他一次捐献大笔善款。 第65章 因此,院方破例让他留陪一晚。 见到他来,父亲很是高兴,坐在轮椅上不停张扬着手,咿呀喊着什么。 后来听义工说,父亲似乎还不能适应新环境,夜半总吵囓着起床,非得坐进轮椅才安静下来。一段时间下来,越发消瘦了。 薛云烬知道这是父亲在埋怨,怪他不常来探望。 他忙蹲下身,拿出特意为父亲买的几件棉祅,小声哄道: “爸,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看看,合意吗?” 父亲不吱声,还在赌气。 薛云烬握住老父瘦骨嶙峋的双手,早已摸不出陪伴大半生的老茧。 “我推您出去转转吧!晚上我给您弄最爱吃的糟鱼,这可是家乡菜,到时不许挑食。” 父亲呵呵笑,不停拍打扶手,想出去。 薛云烬将衣服整齐叠放在柜子里,推着父亲去大院散心。 院中有两个大花圃,种的全是苿莉,一到这个季节,满院都是苿莉香。有些年轻的义工会摘下最完好的一朵,别在发尾,或领口。从他身边经过时,油亮的大辫子总能不经意扫出一缕清香,让人恍神。 薛云烬在想,那朵朵欢蹦在女子胸前的苿莉花,未必使人更添妍美。因那举手投足中流露的朝气。本是她们一生中,最娇艳的时光。 夕阳洒下地余辉,显得父亲脸色红润了许多。 他似乎也在张望那些年轻地姑娘们,眼角深烙的鱼尾纹,微微上翘。 适逢修女经过,听到她们说的玩笑话,忽然眼望天,忙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住念叨着天主。 这时薛云烬听到下方传来一声笑,才发觉是父亲。 散完心。他将父亲推回房中,柔声问:“爸!饿了吗?我这就去弄饭,你看好吗?” 父亲从来没试过他烧的菜,听到这番话,频频点头,格外兴奋。 修女听闻他亲自下厨给伯父做饭。一口应承将厨房借出。 他捋高袖子,麻利的将黄鱼清理干净。用糟铺好,端进蒸笼,同时洗净梅干菜,另外蒸上。 未免火候不够大,他又坐回灶前。添加柴火。不时用铁钳在灶中来回翻动。 柴火‘劈啪’作响,迸出几点火星,溅到他鞋面上。 他不知是忘了。还是没留意,盯着灶中烧得正欢的焰火,一时发起呆。 曾经也有那么个人,烧了一桌菜却舍不得吃。终于等到他来,却忐忑不安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吃。 那个时候他不懂这种心情,现在他开始明白。 为所爱的人烧的每一道菜,都是世上最难煮的。 就如同他现在端着糟鱼,不知父亲是否中意。 他挖一勺饭,挟上糟鱼,吹凉后送入父亲嘴中,仔细观察着父亲地神情。 当见到父亲含着泪,张嘴还要再吃时,那一刻他的心,像被谁狠狠往下拽,没由来的酸楚。 “再吃一口梅干菜?”他再挖一勺梅干菜。 父亲已是满脸泪,好强了大半辈子,何曾在人前如此哭过。 这顿饭,对父母而言,又何其珍贵。 一向挑剔的父亲,破天荒吃下两大饭。若不是薛云烬劝说,父亲还打算吃下去。 收拣碗碟时,父亲忽然拉住他衣角,不准他出门。 “爸,我不会倒掉的。我让人留着,明天热给你吃?” 他保证,父亲才算松了手。 薛云烬替父亲擦净脸,又打来一盆洗脚水。试过水温后,才小心翼翼将父亲的脚泡进去。 长期不活动,脚板都翻起一层层脚皮,有些溃了口地地方,他格外留神,尽量不搓到这边。 明知父亲不会有知觉,可他还是生怕会弄疼。 突然,父亲咿呀喊叫,他一抬头,便见父亲举着右手,拍打着胸口。 开始他没弄明白,后半才恍悟,忙说:“你是要我跟你说话解闷?” 父亲先点点头,又摇 是拍着胸口。 “说心事?”他试探,果见父亲忙不迭颌首。 可他早已不习惯对人倾吐,一时很难启齿。 “我哪有什么心事。” 父亲不依,动了气。 薛云烬叹口气,抬起父亲的左脚,一边擦一边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不过有件事得告诉您,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望您了。我现在正在愁,找谁来照应一下。本来我也不打算假手于人,可万一有事,也得让教会能联系上。不过您别担心,我会选个可靠地人,不让您受委屈。” 他略一顿,似做了决定,“想来,我唯一可以放心托付的,也只有他了。那人是和我一起训练的兄弟,人倒是蛮仗义。你到时候见了他,肯定会喜欢他那性子的。” 听到这里,父亲忽然不再闹腾,反而耷拉着脑袋。 薛云烬并未发觉父亲的变化,继续按着父亲地脚板,顺着往上揉, “这次得到老师地举荐,我有幸和其它九人,一同派往德国受训。特训完后,就可以进入委员长现正策划的组织‘复兴社’任职。能进入复兴社的,可全是委员长地亲信,并且都是一等一的精英。无论如何,我都得在各方面做到最好,否则太对不住自己,也辱没了您当年的威名。” “想来也可笑,从年少开始,我好像一直在接受特训。接着是没完没了的任务,一个接一个,由不得我推脱。以前我的理想是学您当一名纵横沙场,负伤也敢上战场继续杀敌的勇将。可从很早起,一切都由不得我。整日的算计,提防,已分不清敌友。有时候上头派下的任务,好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命,也有些任务不是要我的命,却要了……” 薛云烬忽然打住,难堪的一笑,将父亲抱上床。 “好了!今天您可得躺床上好好休息,以后我不在更要保重身体。免得我在国外还惦记这里,分了神,可就不妙了。” 他拉过床尾的薄毯替父亲盖上,生怕父亲会闹别扭,结果父亲偏过头,合眼而眠。 这整晚,薛云烬就坐在父亲床边,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父亲很早便醒来,似乎知道他要走,执意坐到窗前,因为从这里可以瞧见院门。 薛云烬抬腕看表,两小时后,开往南京的轮船即将启航。 可父亲不舍得,拼命拉着他的手掌,努力想说些什么,却哽咽难言。懊恼得直捶腿,恨这身残躯,连跟儿子话别都办不到。无论他怎么宽慰,都不肯停手。 此情此情,为人子情何以堪? 薛云烬‘扑通’跪在老父跟前,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爸,我无能安顿父亲,让您安享晚年,是孩儿不孝!” 扬起脸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儿子此去别无他想,但求父亲能善待自己,切勿再自暴自弃!只有您一切安康,我在他国才能静心受训,谋取功名。否则我争得这一切,又有何用!我只剩父亲您了,请您务必要保重!让我也能走得安心。” 父亲不语,已泣不成声。 他心一横,倏地站直身,朝父亲敬了一个军礼! “军事委员会密查组薛云烬,特来请辞!望中将批准!” 这是父子的离别,更是军人的。 纵使再伤悲,可一想到肩上的肩章,个人感情陡然消失不见,只留满腔的使命感。 对于戎马半生的父亲而言,这无疑是下了一道军令。 最终,父亲放开手,颤抖的抬起腕,回了一个军礼。 恰巧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犹如闪耀的屏障,在他和父亲之间筑起一道墙。耀眼的光芒,令他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却能感应到光束的对面,是父亲毕生的寄托。 或许也是,两代人过去与未来的,轮回。 (附注:‘复兴社’全称‘中华复兴社’。是以黄埔军校精英军人为核心所组成的一个带有情报性质的军事性质团体。其中有大名鼎鼎的戴笠,蒋介石则担任社长。正式成立时间为1932。另,军事委员会密查组为1927年成立,后32改名为‘复兴社特务处。’) 英雄泪?百姓冢 用过饭,颜开晨就动身去约好的地点等康少霆。正好身的中山装,衬得书卷气十足。 颜开晨眼尖,瞧见他手中捏本杂志,要来一看,原来是商务印书馆创办的《东方杂志》。这本杂志是出了名的中立派。 “今天不是说去视察几个周边地段吗?你拿本杂志来,那些难民谁看啊!”颜开晨犯嘀咕,随手翻了几页。 “我也是在路上撞见以前的同窗,他给我的一本。” 康少霆伸手指住某页,特意重点几下。 “瞧这一段:盖严格论之,此次水灾,纯系20年来内争 非偶然之事。芶无内争,各地水利何至废弃若此。各地水利,芶不如此废弃,纵遇水灾,何至如此之束手无策。” 他别过脸,望向还浸在水中的断壁残垣,握紧拳, “这道理大家都懂,唯独当局置若罔闻,图一时之利。所谓的视察,无非安坐战舰,由苏至鄂,巡游上千里,便以完事。可时至今日,拨下来的赈灾物资还远不够小半难民之用!而我所能派发的物资,早已是捉襟见肘,熬不过几日了。” “那可怎么办?不如呼吁募捐,或许还能撑阵子。” “这个我早就试过了。眼下物价飞涨,让大户们出钱倒容易,可所需的东西难调。前些时候派过人去外省采办,结果其它省份也是供应不足,自用还嫌不够。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康少霆对前景很是担忧,语气不由沉重。 第66章 这时有船夫过来。他回身牵住颜开晨。让她先坐中间,自己坐船尾。 待划离市区有段距离,颜开晨才回应他之前的话。 “其实从开始我也想到会这么样。是到如今,过多指责政府赈灾无力,又有何用。不如另想法子吧,总得熬过这些时日。” “是呀。”康少霆只能叹气,“好在最近水位正下降,总算有所转机。” 颜开晨一笑,宽慰道:“你想开些好!免得总是钻牛角尖,反而容易自我局限。” 康少霆忽然转看她的脸。眉宇间透着一丝诧异。 “平日看你有点小丫头气,可有时说的话却很成熟,好像能看透人心似地。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你。” “凡事都有双面,何况人?反正无论哪个,我们都是朋友不就成了!”颜开晨一笑了之。话题也就此搁浅。 不多时,船划到了目地地。 还没下岸。就见到远处吵囓一片。划近细瞧,原是巡捕和士兵们正与当地的难民发生争执,临时搭建的篱笆都快被难民挤垮了。这时有几艘大船靠过来,又跑下来一批士兵前去增援。康少霆一瞧带头的士官,竟是他素日不喜。却深为父亲器重的梁团长。 这人向来心狠手辣。见他今天亲自带队,康少霆琢磨怕是要出大事。可他是背着父亲出来,况又一身便服。只好先留在船上。 颜开晨见他神色忽然紧张,也不便细问。 正如康少霆所想,那梁团长一来,马上命令手下准备开火。有些不服的暴民当场被击毙,吓得其它的难民连连后撤。他又调遣数名士兵,向什么东西上泼洋油,而周围的难民则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康少霆再也忍不住,不顾颜开晨的劝阻执意下了船。 不曾想,摞摞尸体横陈人群中——被士兵浇泼地洋油烧得旺盛。那些烧得滋滋作响的尸体,竟似能听到隐约的嘶喊。 旁边一位大爷突然哭昏过去,康少霆猛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一把揪住冷眼旁观的梁团长,手指颤抖的指向焚尸, “这里,是不是……还有活人!” 梁团长不作声,他身边地警卫员忙跑过来拉扯康少霆,结果康少霆一拳把来人的鼻子抽出血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扯我?!”康少霆厉喝,恼得对方拔枪相见,却被梁团长拦下。 “瞎了狗眼地东西!还不快滚一边去!他是少将!” 梁团长又一使眼色,周围的士兵忙将剩余的难民赶离现场十米之外。 他讨好的走到康少霆跟前,轻声道:“少将你有所不知,这些人全是得瘟疫死的,不烧不行啊!那些活着地八成也染了,此地实在不宜久留,不如我护送少将回府吧。万一司令怪罪下来,我也担当不起啊!” “为了制止瘟疫扩散,所以就要不择手段?”康少霆眼眶不觉发热,这堆熊熊烈火中,居然还有未断气地病人!如此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偏偏出自保家卫国的军人之手! “这也是政府命令。毕竟瘟疫如果在城区扩散,后果一发不可收拾!况且这里早已被化为隔离区,可这些难民还想跑出去祸害其它人,这岂不是用心险恶嘛!”梁团长颇为委屈地申诉,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想到此,康少霆竟再也无法慷慨成词,他只消望一眼这些难民,便可知为何他们要暴乱! 他压低嗓门,只问一句: “他们的赈灾粮,发了吗?” “这个……”梁团长言辞闪烁,回头去训旁边的副官,“聋了!少将问赈灾粮发放没有!” 副官起初一愣,后面忙不迭应答:“发了发了!一早就按指示发过了!” “发过了?”康少霆冷笑,目不转睛的盯向地上的破瓦罐“这个锅是才摔的吧。你们怎么不看看洒了一地的是什么?” 洒了一地的自然不会有半粒白米,只有大罐煮烂了的树皮与野菜。 这些,他吃过一次,终生难忘。 梁团长见事情败露,只得直言:“少将还是莫理,我们也是配合政府办事。这些司令是知道的,我们不过是照办!所以……” “所以我无权过问,因为这是司令的决定?” “少将还是赶紧回府,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护送少将上船!”梁团长赶忙调派几名士兵跟住康少霆。 “不必了。我腿没折。”康少霆默然背转身,这种无可奈何的困窘,让他倍感苦涩。 闻着死人堆里窜出的焦臭味,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总觉得有谁骑在脖子上,沉若千斤。 他更不知是如何走回小船,说过那些话。 只是当颜开晨的手掌忽然抚摩他的脸庞,方才知道,那股冰凉,原是泪。 (申明:因为江城水灾一直到9月后水才降,但一直到年底,还有大批难民生活问题未能解决。所以,大家不要觉得水灾怎么这么长。) 往事如烟 开晨不曾见过一个男子会在人前流泪,何况还是名刚 想必这场火,烧灼的不仅是他的悲悯,还有他的信仰。 尽管形势对于计划而论,无疑是最佳的发展。 不过这些时日的接触,康少霆为人自有值得钦佩的地方。 只可惜,她有她的立场。 沿途她转说其它的话题,只字不提他上岸后的事情,他默默听着,并不言语。 颜开晨在他离去时才说些安抚的话,他倒一笑,怪她太小瞧自己。 她也不再多说,笑着道了句:再见。 回家坐了片刻,她刚想起身热点饭吃,结果听到有人叩门。 推门一看,王擎宇扬起戴着礼帽的脑瓜,一式西装马甲,气宇轩昂。 “不知小姐爱吃莲蓬吗?我这里有新鲜的卖。”他摊开手,露出几颗翠绿的莲米。 颜开晨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怪道:“莲米我可不爱吃,倒是我堂兄爱吃。可惜呀,我们数年未见了。” “哦?真是巧。我妹子也不爱吃,可是喜欢替我剥。算了,我白送你。”他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将莲米搁进去。 她侧过半边身子,手臂一伸,“既如此,不如进来喝杯茶,全当谢礼了。” “那就讨扰了。”王擎宇抱拳,进屋坐下。 颜开晨探头往外一瞟,随即栓牢插销。 一回身,她难捺兴奋的心情,忙坐到王擎宇身旁。 两人相看无言,积蓄多年的话。终于盼到重逢之日。反却不知从何说起。 再一想到各自的身份,其中包含太多忌讳,也只好将这满腔地激动,化作平常地寒暄。 总算如今,大家都安好。 “哥!你这些年到底都去哪里了?从命案后,你一直躲着,怎么突然就进了小金堂?”颜开晨好容易平缓下来,忙擦去泪。 王擎宇怅然一叹,慢道:“这或许就是你哥命里多灾多难。万三思那事后,我逃去了四川。遭了不少罪。总算熬到成家立业,谁知天不遂人愿,逃去了四川还是难逃灭门之灾!为了报仇,我改名易姓潜回武汉,才混出了如今这副模样。你一定会觉得,大哥是个坏得没人性的混蛋吧。” 兄妹俩第一次重逢。偏是那般血腥的场景,又怎能轻松得起来。 “我怎么会怪你。有时候。是不得不变啊!”她都能由一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变得会杀人会骗人,堂哥必定也吃不了少苦头。 “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三思真是你杀的?”只是她不懂,平日老实的堂哥。怎么会跑去杀人? 王擎宇不能说。他向天蟾发过誓。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都过去了。倒是你,我收到消息说你一年前就被枪决了。结果上次突然看到你。我都吓得不敢认。怕万一真是你,认了,反而坏事。” “我也是,就怕认了出纰漏。本打算寻机会单独找你,不想你先来了。至于处决的事情,和你一样,也有不能说的苦衷。”颜开晨垂下头,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候她总以为,一辈子也就相夫教子,平淡过了。 “唉。以前怕对人言,是不信任。如今面对亲人,却也要藏着掖着,这感觉真他妈的憋气!”王擎宇一捶桌,颇为愤慨。 只因天蟾当日明明白白告诉他,堂妹是做了地下党才被政府枪决地。虽然他也怀疑过,此事和天蟾有关,但这里面究竟还有多少内情,他无从得知。 想再探堂妹口风,却见她为难的摇首不提,他只能改口: “婶娘还好吗?我派了不少人去寻访她的下落,可一直没消息。” “她还好。只是,不方便见。”颜开晨出营后,只在窗外见过母亲一面。看她生活起居都有护士照料,才狠下心不相认。万一她出任务没了命,岂不是要母亲再经历一次丧女之痛?又说:“你如今这个身份,要母亲知道还不晓得会怎样。况且不是妹妹说晦气话,黑帮上打打杀杀家常便饭,只是最怕仇家暗害亲友,所以你不见她也好。你安全,她也安稳。” 王擎宇忙不迭点头, “你这话说得很在理。只是几年没见婶娘,心里难免不舒服。” “日后等我们兄妹真好过了,就去乡下买块田地,一家三口平淡过就好。如今这样活着,也挺累。得做些长远的盘算。”颜开晨是真想过点正常日子,可眼下还不成。 她埋头去剥莲米,吹去上面一层薄皮,将几颗白净的莲子递给若有所思的堂哥。 王擎宇好半天回过神,鼻头一酸, “上次你剥莲米我吃是什么时候?” 第67章 颜开晨想了想,笑道:“我14岁那年。要不是半夜逮到.+:玩,你才不肯带我去偷莲蓬呢!不过今天全是老地,可没那么好吃了。” “怎么感觉这莲米好像知道我的岁数,成年再吃它,嚼到嘴里地全是老芯,苦得要命!”王擎宇皱起眉,小时候的习惯一直没改。 颜开晨抢过两粒,打趣他:“还说!小时候你一吃老的就苦口苦面的,眉头拧得像麻花!还哄我说甜的,结果把老得都换给我,自己吃甜地!这叫现世报!” 王擎宇傻笑,年少时光总是值得缅怀。 两人又闲聊几句,他获知了堂妹地新身份。临行前,堂妹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个戴着镣铐的女人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个疯子,很可能装疯了几年。 可妹妹却这么告诉他:哥,我不知道你和她有过什么过节。如果一个女人可以装疯几年,那她欠你的,也还得清了。毕竟逼疯地人比装疯的更幸运,因为前者是没有意识,而后者却是清醒的看着被人糟践,其中也包括自己。哥,得饶人处且饶人。 当时他没吭声,总归堂妹和何滟同为女子,容易产生怜悯。 不过最后那句话,他记在了心里。 回到总堂,他看见有个手下神色慌张的从何滟房里跑出来,从半开的门缝望去,何滟上身赤裸的躺在床上,犹如一具尘封千年的干尸。 这些年下来,她早已不复当年的娇艳,可这样还有男人打她主意。 王擎宇竖起两指,向那名手下一招,等到人刚拢过来,手指立刻变成厉拳,差点将手下胸骨击碎。 他乜斜着眼,冷笑道:“不要以为这女人是疯子,你就敢偷偷上。有下次,我保证你连母猪都没本事干!滚!” 手下抖擞着没扎紧的裤带子,连滚带爬的往楼下跑。 他踹开门,扯过被单盖住她裸露的胸部。即便经受数年的折磨,她雪白的胸脯仍浑圆挺拔,丝毫不受影响。 凭心而论,这样的女人,确实勾引男人。 自从木莎过世之后,他也曾有段时间厌恶女人,只是渐渐地,他发现女人这种东西,多了头疼,没有却更伤身。 现在,他有过许多女人,也玩过不少良家妇女,只是疯子,他还真没动过。 他信步走向沙发,对着她坐下,看着她木讷的穿回衣裳,眼角闪现一丝冷洌。 “我给你十秒考虑,想留在这里,还是想离开小金堂。” 何滟缓缓站起身,呆滞的站在原地。 他在疯人院发现她时,就是这副模样,连话都不会说。 “沉默我就当是留下。”他故意刁难,知道她不敢说。 十秒一过,他站起身,踱步到她跟前。 他挑起她一撮头发,绕住手指戏耍, “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你应该很清楚,呆在外面比这里危险得多,随时都可能没命。尤其当人知道,你根本就是装疯,还是会有人想替万爷出口恶气的。不过你是个聪明人,有些时候,疯了更好。至少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他抽开手,那缕卷发倏忽弹回去,在她耳边垂荡,宛如她昔日不可一世的轻狂。 “是吧?女主人……” 王擎宇最后拍拍她的肩头,每一下,都耐人寻味。 (大家别见怪,这个鬼vip章节修改起来很麻烦,一定要比之前的字数多,逼不得已我只好话痨一下了!希望大家多多留言,这素我的动力来源啊!) 花非花?雾非雾(上) 隔离区回来后,康少霆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晚饭也不了第二天,因父亲有事吩咐,他才下了楼。 他不情不愿的走过来,眼神飘忽不定,似有意避开父亲的脸。 康肇卿知道底细,鼻头一哼,“你也不用耍性子。昨天的事情,梁团长已经跟我说过了。你要什么时候能学得像他那么懂得办事,我还瞎操个什么闲心!” “是吗?”康少霆兀自冷笑,“我确实不如他能干,可以抛没断气的病人进火堆,眉头都不皱一下。” “妇人之仁!这种时候当然以大局为重!现如今委员长亲临汉口视察,万一这瘟疫没能控制好,岂不是引火上身,授人以柄?我看梁团长做得很是,总比你不知天高地厚,去粮食局抢赈灾粮来得好。若不是他们自知理亏,你也没这好的运气。”康肇卿端过茶几上的炖盅,抿了两口,捏着盖子向他指道:“你不要总瞧不中他们粗汉子的作派,事情就是要拍在点子上,文人气顶个什么用。俗话说的好:秀才造反,三年未成。你就该褪掉一身学生气,多下点功夫在治军上面。像你前些日子派发赈灾粮和药物就做得极好,既收拢了民心,又让一众将士对你赞叹不已。虽然得罪了一些政府官员,可是利害权衡,倒还是收获颇丰,所以我才一直没责怪你。可是,凡事不宜一味仁慈,比如防瘟疫这事上,就应该狠些!你以后,多学着点。” 康肇卿垂下头。细啜起参茶。 哪知康少霆突然转过身。大步向厅外走,恼得他猛一扣盖,“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太骄横了!” 康少霆回过头,说道:“我与父亲,道不同不相与谋。既如此,何须多费唇舌?” “你说什么!”康肇卿大喝。人已从沙发上弹起。 康少霆却不减气焰,继续说:“父亲的治世信条,好比老奸巨滑的商贩,同是以剥削、诓骗、欺诈为手段来获取最高的报酬。同为营生,商人谋财。你谋权。倘若有个别不幸误挡了道,其结果不是付之一炬,必死于非命。美其名曰:大局为重!” 他抱拳,向父亲深鞠躬,“恕孩儿愚钝,不能领悟此等高深之谋术。罪过!罪过!” 他一扬起头。恼羞成怒地康肇卿冲来便是一耳刮,指着他地鼻子。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厅外的佣人见状,赶忙偷偷去唤康夫人。 康少霆望着父亲,顿觉可悲。更可悲的,还是他自己。 “我现在是真羡慕少,他可以跑得远远的。敢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呢?从小到大都活在您的影子里。您说要我去留洋。我就去留洋。您说要我转念军校,我就转念军校。我生活的中心永远都是以服从您的期许,而拼命努力着。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但其实。我并不乐意从军,也不爱看见自家兄弟常年兵戎相见。奈何为了世人常道的一句‘将门虎子’,我只好摒弃自己地爱好,学着父亲一样,望能对国家对人民有所贡献。然而等到我对此有了兴趣,想大干一场,您却又时刻逼着我,不可这样不许那样,还要我将这仁善也一并抛去九霄云外。虽说您的想法并无不妥,可是也不能如此无动于衷!纵容杀戮,才最是亵渎军魂!” “滚——给我滚——”康肇卿气得浑身打颤,已想不出用什么话语驳斥大逆不道的儿子。康夫人想上前劝解,不想被他一把推开,劈头训道:“这就是你娇惯出来的好儿子!如今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我康肇卿一生好强,结果却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又一指康少霆,喝道:“你不是要学少吗?那就立刻滚——滚了干净——” 康少霆憋红着脸,眸子似蒙上一层雾霭。 小时候,他一直对父亲心怀敬畏。 或许正因为仰望得太久,反而没意识到,父亲也只是个凡人。这才有了他如今的失望。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将身后一切的纷乱,抛诸脑后。 康夫人不放心,叫了一批人去寻他。奈何康肇卿死活不允,放了狠话,谁去找就是触犯军法。 康夫人动了气,撒手不管了。 到了夜里还不见康少霆回来,她还是找来时常跟随康少霆地警卫员,让他们去找。 结果他们第一个找的,就是颜开晨。 颜开晨当然不知道康少霆的下落,只说如果见到会劝他回去。等他们一走,她马上联络各处的探子,很快便得到康少霆的落脚点。 同时她交代,如果撞见有士兵也在附近寻人,想办法牵制他们。 等到她赶到酒楼,康少霆早已喝得酪酊大醉,却还逞强地硬灌。她便上前夺走酒瓶,责备起来:“你多大地人了!还兴这么赌气的?快别喝了,再喝就醉死在这了!” 她拽他,想拉下楼。 康少霆迷迷糊糊的抬起头,认了半天,笑问:“你是谁?还想偷酒喝?拿来!” 他抢过酒,却错把瓶底当瓶口,反洒了一身。 “你瞧你!都醉成什么德行了!”颜开晨又来拉他。 谁知他冲她痴痴一笑,食指摁在她唇上,戏虐地说:“你地嘴生得很好看,给我亲一下好么?” 见颜开晨一瞪眼,他立刻往后一仰,大笑起来。 颜开晨担心警卫员找来,赶紧结了账,叫店里的伙计帮忙拽他出门。 起初康少霆还不依,囓着要再喝。她见有辆推板车的经过,便央车夫将他抬到车上,忙送回米铺。 好容易到了家,她才付完车资,转头就看见康少霆酒劲上来,嬉皮笑脸地一把搂住她。 “就这点出息!喝了多少酒就开始发疯!”她抽身去开门,连拖带拉的将他赶进去。 康少霆已是神志不清,见她越生气,他就越来劲。尤其那红滟滟又微的双唇,在月光下仿佛透着亮,撩拨得他不由自主靠近——伸手揽实她的腰肢,往前一勾——紧拥在怀。 他轻抬手,笑着描画她的眼眉,她的鼻梁,她的嘴,她的颈脖——凑上去的唇只匆匆在她耳际摩挲出一股燥热,便颓然倒下,不省人事。 第68章 颜开晨望着眼前这名醉汉,浑身的酒气令她不禁摇头。她狠拍他膊头,不知是埋怨还是可笑。 或许放了这些时日的长线,也该拉一拉勾了。 (修改了2地方的错别字,系统自动转换的字是没办法修改的。) 花非花?雾非雾(中) 牛二虎之力,颜开晨总算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康少霆搬见他满脸酒色,嘴里不时鼓囊些胡话,那副神情活像个撒娇的孩童。 她悄步离开卧房,从外屋的针线筐里翻出利剪,直划向左手无名指。霎时,只见指尖上涌出豆大的血珠。 颜开晨立即按住指尖,折回卧房。先用右手轻轻将康少霆翻过身,抽出他扎进裤内的白衬衫,忙挤出指血擦在衬衫下摆的正中。同时脱下他的外衣,故意将衣裳扯得极不齐整,犹如慌忙中套上一般。 未免寻他的警卫员又找上门,颜开晨早早吹熄洋油灯,靠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期间他翻身吐了几次,吐完人倒下去继续昏睡。只是害苦了她,折腾得她整晚都无法合眼。到了凌晨时分,总算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早,窗外只朦胧透着晨曦的微亮。颜开晨却已梳洗停当,还熬好了一锅白粥。 她试探的喊了喊康少霆,见他迷迷糊糊的应着,只怕就要醒了。 这时,她双手揪住床单,用力往外一扯—— 单子是抽出来了,康少霆也被惊醒。他慢慢坐起身,睡眼惺忪。一只手疲累的揉着太阳穴,口里‘咝’一声,脑子仿佛被巨锤砸过般钝痛。 他不经意的一瞥,赫然发现颜开晨正立在床旁,还遮遮掩掩的卷着床单,像藏着什么大秘密似的。再见她神色古怪,他更是纳闷,便问: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怎么……” 颜开晨将床单藏到背后,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昨天康府派。派警卫员来寻你。我一时心急,就去外面找了找。恰好经过一家酒楼,就,就看到你喝得烂醉。怕你生事,所以让推板车的,送到这里。晚上想去给你家报信,可是,天太晚。我,我又怕你一,一个人不安全。所以就让你。让你在这里睡了一宿。哦,我还煮了姜汤。” 她扭头就跑出卧房,一秒都不愿呆在这里。 康少霆一头雾水,不知她出了什么状况,与以往开朗的性情竟似调转个,整个人扭扭捏捏地。他摇头下床。却发现衣服好像是被人硬穿上去地。正犯疑,颜开晨端了碗热汤进来。 “喝点姜汤吧。这样头就不疼了。”她边吹边走。烫得不停换手,凉了些才递给他。 康少霆道声谢,趁热喝下姜汤。喝的时候,他偷偷打量她。看她垂着头,都不敢拿正眼瞧他。愈发让他困惑不已。 他放下碗。见她就要出去,忙喊住她。 “开晨,昨晚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她不冷不热的回答。倒让他一时语塞。 他犹豫了半晌,轻声询问:“那,那你刚才卷单子干嘛?” 颜开晨一怔,随即冷哼一声,“这要问你啊!一晚上吐了几次,我不把单子洗了,难道还留着晚上睡不成?”说完,便走了出去。 得了这话,康少霆不知为何,顿觉轻松不少。不禁一笑,帮她整理床铺,打开窗子散走屋内的酒气。 他刚走到铺头,颜开晨招他过来,递给他一杯水和一碟子粗盐。 “我这里只有这些,你凑合漱口,好吃早饭。” “你开头怎么了?好像在有意疏远我。现在怎么又不避了?”康少霆逗她,料她会反唇相讥。怎知她眼眶一红,闷不吭声地回到灶前。 他连忙道歉,她却一概不理,后来松了口,只推说心情不好,与他无关。 尽管她嘴上说无事,两个人的早饭吃得可并不舒坦。 康少霆见气氛尴尬,几次三番想逗她笑,结果她埋头喝粥,很是没精神。 “开晨,你到 么了?以前可不这样!”他忍不住追问。 颜开晨望了他一眼,淡道:“别瞎猜了。我昨晚没睡好,所以情绪有些不稳,你别往心里去。” “这得怪我!连累你一晚照顾。对了,你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帮你!”康少霆知是这个缘故,总算放下心。便自告奋勇想替她分担一些家事。 颜开晨往屋内一瞧,冲他使了个眼色,“活儿倒是有。就怕你做不来。” “笑话!我难道还不如你?”他喝完粥,袖子一挽,准备大干一场。 结果颜开晨往柴房的干草垛一指,似笑非笑,“我正好有些旧年的草料,有劳大少爷帮我扭靶了。” 见她笑了,无论是讥讽还是打趣,康少霆顿感欣慰。 “你高兴就好。”他也笑。 康少霆终究是军阀公子,一双手何曾干过家务。即便是按照颜开晨的方法学,却还是扎得很不牢实,没几下就散了架。 颜开晨起初还在一旁偷笑,后来干脆放开嗓子。扭靶用的挑子也像瞧不起人,只要是康少霆用,保准状况百出。 看她还在笑,康少霆也来了气,往草垛上一坐,抓起一把草料便骂:“这些毛贼!今天不是你们死就是我亡!开晨,再来!” 他拨走头上地草屑,双掌一搓,扭出一股小靶,往颜开晨的挑绳上套。在她顺时针的转动挑子,他也慢慢加草继续扭出一个大草靶,边扭边退。见长度适中,他上前将靶子抽出,扭成‘8字形,把头别好。然后抖了抖草靶,不见松动,霎时笑逐颜开。 “瞧见了吧?万物皆是欺软怕硬,这草靶子也不例外!”他一扬胜利品,很是得意。 颜开晨竖起拇指,表示赞赏。这样一来他越来了兴头,又抓起干草,继续扭靶。 颜开晨转着绷子,想到他离家的事情,好奇地问:“你昨天究竟怎么了?还想一醉解千愁啊?”见他不吱声,她改口,“你要不乐意说,也没关系。” “还记得前天那场火吗?”康少霆低头扭靶,说得极其平淡,“那场火烧的并不全是死于瘟疫的难民尸体,还有没断气地。虽说防治瘟疫确实需要这等手段,可并不意味着人性尽丧。讽刺的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措。为了这个,我和父亲大吵一架,所以出去喝酒解闷。” “那你解闷了吗?”她望着他。 康少霆苦笑,摇了摇头,“无济于事。” 颜开晨停住手,起身收走他未完成地靶子,“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很担心。” “你当我是孩子吗?”他扬起脸,笑着问。 颜开晨凝视着他,语气坚决:“没错。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个孩子。只因为想法得不到父亲的认同,干脆一走了之。但其实在你心里,你早就后悔了。也或许你太敬重你父亲,所以才会迫不及待需要他来认同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很多人都不认同你,真是问题出自他们吗?我欣赏你的坦率,你的爱国热忱。但我更希望你能自立自强,那时你不需要寻求任何人的肯定,因为他们无法忽视。” 康少霆愣住,如此一针见血地直言,竟出自相处不过月余地女子之口。 这股不住翻涌的心绪里,似乎有种莫名的触动,让他开始胆怯。 也更让他,自惭形秽。 (扭靶就是把稻草或者其它碎草别成8形,方便存放;二来靶子烧火时也比较聚火。挑子就是扭靶地工具,有点像弓。) 花非花?雾非雾(下) 查看花非花雾非雾(中) 回家的路上,康少霆一眼就瞧见几名警卫员急匆匆的跑过来,忙不迭请他回去。想到一时意气,还连带这些人不得安生,更加惭愧。他一径回家,打算向父亲请罪,不巧父亲才出了门。 康夫人乍见儿子回来,又惊又喜,赶紧命下人给他预备早饭。但闻到他浑身酒气,生怕丈夫回来又是一顿责骂,忙劝他先去洗澡,休息一下。 康少霆应从,上楼回房。 他倒进床里,觉得全身酥软,一夜的疲劳终得舒缓。这时他想到颜开晨的木床,硬邦邦的,坐重了屁股还会撞疼。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不知为何。 见佣人放好了水,他也起身开始脱衣裳。本来还有心情哼着小调,陡然间却面色发白,被衬衫后面一块血迹给吓住。 他慌忙负手去摸后腰,可是毫无痛感,说明不是受伤留下的。如果是在外面不小心沾到的,又怎能鬼使神差的绕过外衣,染到衬衫的后摆! 康少霆忽然头痛欲裂,迫使他一屁股跌坐回床。 联想起颜开晨早上的古怪行径,和一反常态的神色,这让他心底升腾出最可怕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难怪她会表现得那般不自在。这对于未嫁的女子而言,是多大的耻辱,又怎能启齿说个明白? 她是硬逼着咽下这记哑巴亏啊! 康少霆丧气的闭上眼,脑子一片茫然,不知所措。连有人进来,他竟也没察觉。直到来人喊了几声。他才缓过神。竟是父亲! “爸……”他尴尬的站起身,心里乱糟糟的。 康肇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移步到靠窗地位置坐下。沉默了许久,长叹道: “我昨天想了你说地话。确实是我太急进,总以为我的儿子必须处处像我。可是我却忘了,未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我总会有撒手的一天。” “爸,对不起。”康少霆大感意外,印象中父亲不是个会说知心话的人。正因为料不到。 第69章 这股温情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让他感动。 “或许你是对的。在如今这种乱世之下,可能真需要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以往我总觉得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现下一想,也好,总归在你们身上。能看到新的希望。罢了,你依旧按照自己的路子走吧。以后。你会明白地。” “爸,对不起!是我太固执,总一心图改革,以为仗着这股热情就能扭转乾坤。其实我懂得太少,学得不够。就因为我太想得到您的肯定。所以……我以后不会再这般莽撞了!不会再让您失望!”康少霆保证。 康肇卿欣慰的点头。这也是他的寄托,便笑道:“这才像我康肇卿的儿子!你先洗澡,记得换上军装。待会我带你去见委员长。你系黄埔出身。算是委员长的子弟兵。委员长在武汉地这几天,安全可就靠你保护了。这也算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可别叫我失望。” “您放心!保护校长是我应当做地!” “那就好,我先下去了。” 康肇卿一走,康少霆高涨的壮志豪情忽然间回落。他盯着那件白色衬衫,上面斑斑血迹犹如一根根铁锤,时刻敲打着他的良知。他发狠的抓过衬衫,往浴缸里一泡,眼见着一丝丝淡红色的血液从衣服中逃逸出来。那一霎,他有股解脱地罪恶感。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此以后,他无法再坦然面对两位女子。心 烦乱,干脆将头扎进水里—— “少霆,快下来!怀璧来了。”康夫人正和杜怀璧闲话家常,见儿子慢悠悠下楼,赶紧催他。可她越催,康少霆反而走得更慢。 杜怀璧抬头望着他,他却突然移转视线,靠近了才重新对上她地目光。 他脸上挂起一丝笑,却是那般狼狈。 “怀璧,你怎么来了?” 杜怀璧心头一惊,反问道:“诶,难道你不记得今天约我了?不过你要忘记也不打紧,反正我今天来也是想看看伯母,顺便让伯母鉴赏一下。” 她笑盈盈的拉住康夫人的手臂,有意冷落杵一旁地康少霆。 康夫人知是他们小两口在拌嘴,便笑着拍拍杜怀璧的手,也埋怨道:“少霆,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还兴失约的?若不是今日你有公务缠身,我可必要替怀璧出口气,好好罚你一顿!” “我是一时糊涂。”康少霆忙坐到杜怀璧旁边,悄悄拽她袖子,满是愧疚,“怀璧,都怪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否则康夫人可饶不了我!她现在可把你看成我们康家最宝贝的儿媳妇,我哪里还敢欺负你?今天我也确实有事,否则一定陪你。” 杜怀璧一回头,暗地里偷偷拧他胳膊,面上却笑着说:“伯母都知道疼我,你难道还要欺负我?算了,我赖着伯母就好,反正她疼我。”见他干笑,知道拧疼了,忙又用手轻揉,正经道:“其实伯母都跟我说了。你公事要紧,不用在意我。上次伯母见我画的油画不错,所以想我也替她画幅像。正好我今天带了工具,你先忙去吧。” 杜怀璧的体贴,更让康少霆觉得负疚。碍于母亲在场,许多话他也只好憋回去,答应忙完一定陪她。杜怀璧不理他,只催他快去办事,自己则陪着康夫人说话。 聊了一会儿,杜怀璧开始替康夫人画像。 她先请康夫人移步到花园,寻了个风景最好的位置,让她坐下。调好颜料,杜怀璧这就动笔。 画画用时长,免不了靠闲聊打发时间。 康夫人坐久了,觉得有些燥热,便拿起佣人一早准备好的檀香扇,自顾扇起来。 她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牢骚:“这年头,总是不乏挑拨是非的。这不,前些时日不知谁向委员长透了风,少那件事被抖了出来。虽说委员长一直搁置着,但终归因为人在武汉,多少有几分顾忌。想必他一回南京,这事可就重点办了!唉,还以为能风平浪静一些时日,如今只怕又要闹一场。只是难为了少霆,平白连带了他,他才仕途刚起步!唉,要说对不起,更加对不住你们杜家啊!只怪少太不成器了!” 杜怀璧压住伤悲,强笑道:“伯母您别太忧心了。搬弄是非的人本意就在此,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况且政党之争,即便你一生光明磊落,照样能挑出你的错。这不过是弄权者好发难对方的借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相信伯父和少霆的。我也相信,没人能害少霆。” 她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如果真有人为少的事情而迁怒康家父子,她作为最大的受害者,自然会维护夫婿。 唯一的隐患,便是同样遭了罪的丁府。 但是她说过,没人能害少霆。无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一定不会让人有机可趁。 花非花?雾非雾(下) 回家的路上,康少霆一眼就瞧见几名警卫员急匆匆的跑过来,忙不迭请他回去。想到一时意气,还连带这些人不得安生,更加惭愧。他一径回家,打算向父亲请罪,不巧父亲才出了门。 康夫人乍见儿子回来,又惊又喜,赶紧命下人给他预备早饭。但闻到他浑身酒气,生怕丈夫回来又是一顿责骂,忙劝他先去洗澡,休息一下。 康少霆应从,上楼回房。 他倒进床里,觉得全身酥软,一夜的疲劳终得舒缓。这时他想到颜开晨的木床,硬邦邦的,坐重了屁股还会撞疼。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不知为何。 见佣人放好了水,他也起身开始脱衣裳。本来还有心情哼着小调,陡然间却面色发白,被衬衫后面一块血迹给吓住。 他慌忙负手去摸后腰,可是毫无痛感,说明不是受伤留下的。如果是在外面不小心沾到的,又怎能鬼使神差的绕过外衣,染到衬衫的后摆! 康少霆忽然头痛欲裂,迫使他一屁股跌坐回床。 联想起颜开晨早上的古怪行径,和一反常态的神色,这让他心底升腾出最可怕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难怪她会表现得那般不自在。这对于未嫁的女子而言,是多大的耻辱,又怎能启齿说个明白? 她是硬逼着咽下这记哑巴亏啊! 康少霆丧气的闭上眼,脑子一片茫然,不知所措。连有人进来,他竟也没察觉。直到来人喊了几声。他才缓过神。竟是父亲! “爸……”他尴尬的站起身,心里乱糟糟的。 康肇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移步到靠窗地位置坐下。沉默了许久,长叹道: “我昨天想了你说地话。确实是我太急进,总以为我的儿子必须处处像我。可是我却忘了,未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我总会有撒手的一天。” “爸,对不起。”康少霆大感意外,印象中父亲不是个会说知心话的人。正因为料不到。这股温情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让他感动。 “或许你是对的。在如今这种乱世之下,可能真需要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以往我总觉得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现下一想,也好,总归在你们身上。能看到新的希望。罢了,你依旧按照自己的路子走吧。以后。你会明白地。” “爸,对不起!是我太固执,总一心图改革,以为仗着这股热情就能扭转乾坤。其实我懂得太少,学得不够。就因为我太想得到您的肯定。所以……我以后不会再这般莽撞了!不会再让您失望!”康少霆保证。 康肇卿欣慰的点头。这也是他的寄托,便笑道:“这才像我康肇卿的儿子!你先洗澡,记得换上军装。待会我带你去见委员长。你系黄埔出身。算是委员长的子弟兵。委员长在武汉地这几天,安全可就靠你保护了。这也算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可别叫我失望。” “您放心!保护校长是我应当做地!” “那就好,我先下去了。” 康肇卿一走,康少霆高涨的壮志豪情忽然间回落。他盯着那件白色衬衫,上面斑斑血迹犹如一根根铁锤,时刻敲打着他的良知。他发狠的抓过衬衫,往浴缸里一泡,眼见着一丝丝淡红色的血液从衣服中逃逸出来。那一霎,他有股解脱地罪恶感。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此以后,他无法再坦然面对两位女 里一下烦乱,干脆将头扎进水里—— “少霆,快下来!怀璧来了。”康夫人正和杜怀璧闲话家常,见儿子慢悠悠下楼,赶紧催他。可她越催,康少霆反而走得更慢。 杜怀璧抬头望着他,他却突然移转视线,靠近了才重新对上她地目光。 他脸上挂起一丝笑,却是那般狼狈。 “怀璧,你怎么来了?” 杜怀璧心头一惊,反问道:“诶,难道你不记得今天约我了?不过你要忘记也不打紧,反正我今天来也是想看看伯母,顺便让伯母鉴赏一下。” 她笑盈盈的拉住康夫人的手臂,有意冷落杵一旁地康少霆。 康夫人知是他们小两口在拌嘴,便笑着拍拍杜怀璧的手,也埋怨道:“少霆,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还兴失约的?若不是今日你有公务缠身,我可必要替怀璧出口气,好好罚你一顿!” “我是一时糊涂。”康少霆忙坐到杜怀璧旁边,悄悄拽她袖子,满是愧疚,“怀璧,都怪我不好。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否则康夫人可饶不了我!她现在可把你看成我们康家最宝贝的儿媳妇,我哪里还敢欺负你?今天我也确实有事,否则一定陪你。” 杜怀璧一回头,暗地里偷偷拧他胳膊,面上却笑着说:“伯母都知道疼我,你难道还要欺负我? 第70章 算了,我赖着伯母就好,反正她疼我。”见他干笑,知道拧疼了,忙又用手轻揉,正经道:“其实伯母都跟我说了。你公事要紧,不用在意我。上次伯母见我画的油画不错,所以想我也替她画幅像。正好我今天带了工具,你先忙去吧。” 杜怀璧的体贴,更让康少霆觉得负疚。碍于母亲在场,许多话他也只好憋回去,答应忙完一定陪她。杜怀璧不理他,只催他快去办事,自己则陪着康夫人说话。 聊了一会儿,杜怀璧开始替康夫人画像。 她先请康夫人移步到花园,寻了个风景最好的位置,让她坐下。调好颜料,杜怀璧这就动笔。 画画用时长,免不了靠闲聊打发时间。 康夫人坐久了,觉得有些燥热,便拿起佣人一早准备好的檀香扇,自顾扇起来。 她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牢骚:“这年头,总是不乏挑拨是非的。这不,前些时日不知谁向委员长透了风,少那件事被抖了出来。虽说委员长一直搁置着,但终归因为人在武汉,多少有几分顾忌。想必他一回南京网,这事可就重点办了!唉,还以为能风平浪静一些时日,如今只怕又要闹一场。只是难为了少霆,平白连带了他,他才仕途刚起步!唉,要说对不起,更加对不住你们杜家啊!只怪少太不成器了!” 杜怀璧压住伤悲,强笑道:“伯母您别太忧心了。搬弄是非的人本意就在此,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况且政党之争,即便你一生光明磊落,照样能挑出你的错。这不过是弄权者好发难对方的借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相信伯父和少霆的。我也相信,没人能害少霆。” 她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 如果真有人为少的事情而迁怒康家父子,她作为最大的受害者,自然会维护夫婿。 唯一的隐患,便是同样遭了罪的丁府。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帮助少霆,她都愿意去试。 运气,永远只会赐予敢于争取的人。 (下面一章,我想留给有情人。颜开晨同学,只有暂时靠边了。) 有情天 回到家中,杜怀璧仔细琢磨康夫人的话,一宿未眠。 她清晨给二妈问过安,假说去查看铺头现下的情况,又暗中吩咐贴身丫头小惠按以往行事。出了门,小惠和府里一位长工已推着车在门口等她。 杜怀璧点了点车上的粮油和布匹,随口问了一句:“这几袋是家中吃的?布匹我说过要拿店里素净,料子好的。” 小惠赶忙接口,说:“都按小姐交代过的。前两年的陈米留着自家吃,挑了最好的拿出来。连这些食油我都是拿的前几月才榨的。可我就是不懂,小姐干嘛总要拿这些好的往那边送?每次还摆谱给人瞧!亏小姐咽得下气。况且世道又不景气,这些东西有价无货,自己吃都怕不够,您还拿去送。” “你要唠叨憋在心里,可不许在人前讲是非!”杜怀璧不理她,招呼长工捆绑好货物,同往丁府。 自那事后,丁家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赔的赔,卖的卖,如今靠着祖上的田地收租过活。老来无所依靠,晚景可谓凄凉。 杜怀璧心知家里人恨丁家还恨不过来,哪里还肯来往。但是名份上,丁淑芳总归还是她嫂子。撇开她不说,先前和丁家结亲,父亲受了不少好处。儿女的错,怎能一概推到父母身上?如今洪涝之下,丁家的田地哪里还能保。于是,她暗中送了几次米粮。 丁家现只剩一位老长工,一个照应生活起居的丫头和厨娘。 杜怀璧一眼就瞧见老长工正蹲在门口抽旱烟,他年纪大了,有些耳聋眼花。所以她特意让小惠直接去叩门。 老长工见是她们。笑着作揖,仍蹲回抽烟。 不一会儿,丁家的厨娘走了出来,见杜怀璧又带东西来,赶忙将沾了污水的双手在围布上抹净,迎上前问好。 “杜小姐来了!唉,又劳您送这些来,真是让人难为情!” “大嫂子何必说这些。不值什么。”杜怀璧寒暄几句,让小惠和长工将东西搬进去。厨娘因要陪着杜怀璧,想着他们来了几次。也就不便同去。 杜怀璧望府里一瞥,回头问:“你家老爷起身了吗?还是不肯见人?” “唉!我都没脸说!真是太固执了!”厨娘头直摇。但见杜怀璧这一片心,她也抹开老脸,只说:“这次我也顾不得了!小姐您请进来,我跟老爷理论去!” 杜怀璧拉住她,忙笑道:“大嫂子有心。我是知道地。可我送这些东西,无非是亲戚一场。哪有坐视不理地道理。如果你这么做,岂不是成了我来惹事的?若大嫂子真有心,就劳烦通报一声。见与不见,那是后话。” 厨娘感念她人通情达理又仁厚,忙不迭应承。回身就去请丁老爷示下。 其实丁老爷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他推开卧房的小窗,瞧见杜怀璧立在门口,心里怎会无动于衷。可任凭厨娘和丁夫人如何劝解。他仍是铁了心不见。 丁夫人素来和善人,今天也动了气,在他耳边不停责怨。 丁老爷一拍桌,满是悲愤:“谁再多说一句!就全给滚出家去!你们平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也不想想欠了人家多少人情,日后拿什么还!我如果一个人在生,哪里会要这些,早投河死了干净!你们说我冥顽不灵,几次三番不请人进来!可你们要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她——见她一家子!是我作孽——我作孽啊!”说罢坐回椅中,老泪纵横。 忽口气一软,念道:“你们当我真是这般铁石心肠?没生个好后人,出了大事也都树倒猢孙散,哪里还认什么旧情!她一个女孩子家,却不理会这些恩怨,一片心来照应,就算是个铁人也不能不感激啊!可越是这般,我越是惭愧,这副老脸在她面前哪里还敢抬起来?唉,念及她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日后再有人来盘问,我只将所有的过失全揽上身,算是我们丁家唯一能报答她的地方了!” 听闻这话,丁夫人和厨娘无不伤感,也都哭了起来。 半晌,厨娘红着眼,将丁老爷回赠的一尊花瓶交付杜怀璧,说了几句老爷地原话。杜怀璧一看花瓶,体味出这其中饱含的酸苦,执意进府。在天井的中央重重一跪,向着丁老爷卧房的方向,泣喊道:“承蒙伯父体恤,更让怀璧愧不敢当!伯父素日极刚强的人,心里自有万般说不出的恨意。即便嫂子不顾父母养育之恩,夫妻白头盟誓,幼子抚养之职,我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世态冷暖,经此一事后,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珍惜眼前地可贵?我也深知伯父赠瓶之意,是以守口如瓶,顾念情义,不想让我日后在康家难为人。可我杜怀璧又怎能忍心为一己私欲,就让您将这口怨气咽下去。这康少本是难辞其咎,他才为祸首,何以让嫂子让丁家独担!我并无心偏袒,然而伯父此言却让我哑口无言,只能对着皇天起誓:我杜怀璧一日在世,伯父伯母便是我生身父母!养老送终,出殡治丧,哪怕倾尽所有也不能有半点搪塞!倘若我为了一时利益,才违心诓骗。苍天在上,自有报应!若伯父不愿见我,我便在此叩谢,聊表寸心!”言罢,叩了三记响头,声声震耳。 丁老爷在楼上看着,哽噎难言。末了大叹一声,关上了窗。而丁夫人等人,此情此景之下,早已泣不成声。 人情冷暖,果真倒的地步,方知分晓。 杜怀璧因要替康夫人地画像装裱,只好从早间的悲伤中平复过来。 最近水位减退,个别商家也都纷纷开了门。有户她先前常去的照相馆,装裱的材料及手艺都极好,老板因见地方没收拾干净,只好央她暂且闲逛一会儿再来领取。 杜怀璧搁下定金。往一处退了水的街巷逛了逛。 现下百废待兴。除了卖杂货地开了张,其它米铺油铺等仍是关门大吉。一是无货可卖,二来街上仍有大量外省和本地地难民,怕他们哄抢。 杜怀璧路上见到一对爷孙俩,衣衫褴褛,听口音像从安徽来的。但想直接舍钱不妥当,便偷偷朝那个小孙子招了招手,背对着路人,塞了些票子进他兜里,悄声嘱咐几句。小孙子很是机灵。也不当面谢她,只若无其事的坐回爷爷身旁,用两根手指做下跪地姿势,在地上叩数下,以示答谢。 杜怀璧一笑,去往另条街。正拐弯。迎面突然跑出个人来,只见一堆白纸像雪片般飘了一地。 “哎呀!对不起!”杜怀璧赶紧道歉。 “走路不瞧着点!”那男人慌忙蹲下身去拾捡。不满的嘟囓:“这些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拍下来的,若坏了心血就白费了!” 杜怀璧也帮忙拾捡,见是一组洪灾的照片,拍得真实而又有深度,情不自禁赞叹:“你这是怎么拍的?拍得真好!确实很贵重的资料。我差点坏了事!” “也没什么。沾了点水擦掉就好。”他见有人赏识,也笑逐颜开,胡乱用袖子去擦上面的泥水。杜怀璧掏出帕子。细细沾去水,听着他继续大话来历。 “为了拍这些,我好几次都差点被洪水给卷走了!不过真要死了,留下这些给后人看也值得!我打算等灾情过去,开个画展,让人好好记住这段历史!” “这想法好!若真开了画展,我必来捧场!”杜怀璧笑道,念及这照片地重要性,越发着紧起来,擦拭的动作也更柔。 正拾捡,见有张被盖住半边的照片,上面有个神情忧伤的男子坐在船头。 第71章 侧面轮廓判断,居然会是康少霆! 她生疑,忙抽出来细看。然而万万没想到,船的另端坐着位姑娘——她的手正贴住他地脸,不知是在拭去什么。 这朦胧的感觉,亲密地动作,犹如情人间的抚慰。相看无言,却柔情万千。 陡然间,她的心像被谁撕裂,竟疼得连喘息的空隙都不留下。满脑子净是这女子的一只手,轻抚在他面上。而他地落寞,并非对着自己。 这种被人抢夺地感觉,既让她生恨,又让她妒嫉。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是那个——可以分担他喜怒哀乐的知心人。 可现在,他的对面,坐着另个女子…… 男子似乎并未发觉她地变化,还在念叨着照片。见她捏着那张照片迟迟不语,还以为是她觉得拍得好,便忙介绍:“这照片我自觉捕捉的神情最是自然!可见人间还是处处有温情啊!你看这两个人,同坐孤帆,携手患难,那神态那表情那情意,和四周滚滚江水形成鲜明对比!使得这副照片更人性,更有韵味!” 这夸耀的字字句句,却把杜怀璧的心,剜得血肉模糊。 她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拍到的?” “四天前!当时我正愁没有好素材,偏见那女孩替那男子抹泪,那一下感觉到了,我就拍下来了!真是没白跑一趟!”男子还在炫耀他的照片。 杜怀璧心更凉了,这‘抹泪’二字,终于使她溃不成军。 怪不得他连彼此的约定都能忘。她一片心待他,却换来这种方式的回报,叫她如何不寒心!虽然她很想当作没看见,可让她如何忍得住? 想到此,眼泪再也止不住。 正巧康少霆最近得了空,主动约杜怀璧去吃法国菜。席间他有一肚子话要告诉她,然而他说得兴起,她却闷闷不乐的喝着餐前酒,还未上菜,酒已喝个精光。见她要另叫红酒,他忙劝止,柔声说:“怀璧,你遇到什么事了?奇qisuu.书别这么闷不吭声,我心里慌。” 杜怀璧歪着脑袋,戏谑道:“我还怕你不会慌呢。有些话,必要喝醉了才好说。难道,你不想听?” 她执意要点红酒,康少霆只好随她。 他静静看着,有股不好的预感。见她还要喝,赶忙拦下来。切一块羊扒送进她嘴里。 杜怀璧笑了笑。一口含住,细嚼起来;却嚼着嚼着,泪水蓄满了眼眶。直到咽下去,才笑着撒娇:“真好吃,这还是你第一次喂我。” 康少霆心里一阵难受,强笑着哄道:“你要答应我不再喝酒,我就把自己的都喂你吃。可是你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霆,”她凝视着他,一双眸子因泪水。宛如琉璃。 “你一直是个很坦率的人,有什么事情一定都会告诉我。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所以我想知道,你可曾对我有所隐瞒?” 康少霆听闻这话,顿时凉了半截。倘若没有发生醉酒之事,他早已坦诚相告。可是如今。他说不出口。私心也好,情意也好。他只能垂下头,假装切羊扒。 “你这么平白无故冒出这话,让我怎么回答?你肚子难道不饿吗?我可是 辘了。这羊扒冷了就不好吃了,先吃再说吧。”他口中地刀叉像失了控。几次切到盘子上。锯出不堪入耳地尖锐声。 杜怀璧流转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斟两杯酒,递给他一杯。举杯轻碰:“我先干为敬。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康少霆猛一抬头,见她一饮而尽,搁下杯子起身便走。他急忙拉她坐下,但她别过脸,不看他,只紧咬着唇,憋红了脸。 看她这副模样,康少霆鼻子发酸,想抹去她的泪水,不料她一把推开。 无法,他只好哄劝:“怀璧,你从不使性子,怎么今天这般孩子气?说起这种没头脑的话。各不相干?你可是我妻子,一辈子都甩不开的。” “是呀!甩不开的包袱!”杜怀璧更来气了。 康少霆想她是在气头上,容易敏感,便不以为意。笑着坐到她身旁,揽个严实。 “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赌气。就算真有包袱一说,那也是说我。康少奶奶,你要罚小的,只管严惩,气坏自己可不划算。” 杜怀璧一回头,质问道: “那你老实告诉我,除了我以外,你可曾对别人有过亲密之举?” 康少霆心下一紧,觉得她的眼睛像刀子,几欲化开他的秘密。 “有过吗?”杜怀璧仍追问。 这一刻,他无法再隐瞒,只得承认:“我确实结识一个女子。可是,可是我们一直以朋友相交!因她出生贫寒,对于难民的境况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才几次找她引路,帮忙派发赈灾粮。这些我可以保证!只……”他不敢再往下说了,因为后来地事,他自己都没弄明白。 “好,你既这么说,我相信你。”杜怀璧盯着他,似在酝酿某种勇气,半晌方问:“那你告诉我,在此之间,可曾动过心?” 她只要心在,仅此而已。 然而康少霆却哑口无言,注视她的目光闪烁不定。 是犹豫吗?为什么要犹豫?杜怀璧反问自己。 可这就是他的答案。 现在,她已无需再问什么。带着疯涌而出的泪,毅然退席。 僵坐的康少霆没有起身挽留,只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止不住泪流。可看她越走越远,转眼便要消失不见,心底突然迸出一股酸疼,逼得他走投无路,快要爆裂而出!那种痛心疾首地失落感,正粗暴地切割他的思维,散作万千碎片;每张偏回映着她昔日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只要联想到这一切,他即将统统失去,这股悲伤顿时化作力量,催促他猛地弹起身,快步上前拉住那差点松开的手,重新握牢。 他紧紧抱住杜怀璧,任凭她挣扎,打骂,仍不肯松开手。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如果这世界上有比死更难受的事情,我相信。所以我决不会放你走。” 他知道,这一放,有些人会从此失去。 杜怀璧尽管心软,却仍无法释怀。这种感情上的背叛,哪怕只一丁点,她都接受不了。虽然想狠狠骂他一通,却哽噎不止,只能抵住他胸口放声大哭。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说:怀璧,除了你,我不曾为任何人动过心。我要的只是唯一,为什么你不哄哄我?只要你哄我,我一定会相信!为什么,你不骗我!”她气得捶他胸口,每一下软弱无力,哭得难以自己。 康少霆心疼地吻着她额头,含泪央求,“对不起,怀璧。我,我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当你问我时,我脑子真地一团糟。可是等你一走,我就急了,什么也顾不来,只想拼命留住你!” “别说了!”杜怀璧硬起心肠,挣脱出他的怀抱。 “在英国我没学会什么特别的本事,但沾染上爱情洁癣地恶疾!所以,这个还给你。”她取下钻戒,举还给他。 烛光照耀下,钻石熠熠生辉;夺目的风彩,本为爱情而生。 如今,它却成了见证别离的不祥之物。 “我放在桌上。”看他不接,杜怀璧准备放到附近桌上。 不想他突然伸过手,并非接回饰物,而是发狠的将它摔到地上。娇贵的钻石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悲鸣,也在两人心底,拉出一道痕。 霎时间,两人均不发一言,只怔怔地回望着对方。 康少霆猛一上前,重新抱紧杜怀璧。满是泪痕的脸在她颈项间不住摩挲,轻唤着她的名姓。一遍,一遍。 餐厅外目睹这一幕的颜开晨,无疑也同在场所有食客一般,都被这两人所打动。 她无奈的回过身,竟觉心里泛酸。 或许这令她想起了过往,总归是爱过一场。 “走吧。”她轻叹,吩咐埋伏的探子撤走。 可这些干等半天的探子们一愣,纳闷道:“诶,这可是按计划行事啊?现在事情没办完就撤,上头怪责谁担当!” “少废话!我另有打算,自会向上头解释!”颜开晨本就高他们一级。见她都放了话,他们也只得悻悻散了。 颜开晨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面对这份深情,她确实心生妒嫉。 可今晚,她应该还给他们。(本来昨天就写好了,可惜断网了。) 恨不相逢太平时(上) 凭再大的怨愤,见到康少霆焦急的把餐厅每个角落都光这份诚意,杜怀璧也得给彼此一次机会。 好容易寻回那枚戒指,在被重新套牢的那一霎,他们的婚期也订了下来。 她问:日后还改吗? 康少霆很坚决的回答:死都不改! 尽管局势并不明朗,康少霆却执意要快办,还得隆重。最后康夫人也拍板,挑了中秋节。如今已邻近金秋九月,冲冲喜也好。倒是康司令不置可否,末了,只说让康夫人全权操办。 不过杜怀璧还是有心结的,这点,康少霆心知肚明。 有些事情,他一定得弄个清楚明白。可路过颜开晨的家,却踌躇不定,始终不敢叩门。 犹豫再三,还是撤回步。 他才走出巷子,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一个反手将对方擒住,疼得来人喊叫起来。定眼一瞧,竟是颜开晨,慌忙松开手。 颜开晨扭转着差点被掰断的胳膊,眉一拧,颇为不满:“你下手也太狠了!都要折了!” “我哪里知道是你!”康少霆有意硬下口气。 颜开晨早已猜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是来找我的?” 第72章 康少霆不语。 她再问:“不是找我的,那一定有公务缠身,我就不烦你了。” 她立马背过身,往对面一条街去。料到他一定会叫住她,所以走得格外缓慢。 但康少霆并没有唤她,而是追了上来。 “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一起吧。”他望着她。片刻又埋下头。双手在口袋里不知摸索着什么。好半天又扬起脸,但眼神一和她碰上,随即移开,犹豫地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话直说,我最讨厌吞吞吐吐。”颜开晨别过脸,环顾四周的街景。对于他的问题,显得漠不关心。 康少霆鼓起勇气,小心试探道:“开晨。我,我有没有冒犯过你?” “有啊!”颜开晨一抬胳膊,“刚才不就冒犯我了!” “除此以外呢?” “除此之外嘛……”她一笑,卖起关子,“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看她说得若无其事,康少霆倒急了。脸色一沉,“我可是认真在问你!” “我也是认真在回答啊。”颜开晨理直气壮。 一时。气氛竟紧张起来。 恰巧有个卖报的经过,一边高扯嗓子喊叫新闻头条,一边忙于向他们兜售。颜开晨瞥了眼报纸,掏钱买了一份。 她摊开首页,略微扫了几行。便笑嘻嘻地举给康少霆过目。 “我猜。你一定对这个感兴趣。”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康少霆气闷地想推开报纸,但见她一脸笑,实在狠不下心。刚想引回正题。却听到颜开晨念道其中一段:“‘中正惟有一素志,全力剿赤,不计其他。’——南京政府九月一日发表电文,呼吁饵乱救灾。” “什么叫饵乱啊?”她不解,忙请教康少霆。 康少霆只得接过报纸,细看全文,原是暗讽蒋委员长推卸责任,只知一味肃清异党,不顾眼下民生。但他终究是黄埔军校出身,纵使有微词,对于校长仍是尊敬万分。 他正思考如何解释,颜开晨忽然举起他托报纸的手,对背面的新闻更感兴趣。 “我翻过来给你看吧。”他想转个面,被她一把拦住。 “你别动,我看到……‘农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时于府内为小儿康少霆和杜怀璧女士举行婚宴。敬请各界人士光临!康肇卿夫妇谨订。’康少霆……这不是你吗?你要成亲了?”她惊讶的一抬头,只听康少霆含糊应了声: “是啊。本月26日。拟中西式婚宴,各摆一日。”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她笑不出来,语气化为质问。 康少霆一言不发,仿佛默认。同时也在心底划出一条界线,警示自己。 “真是不够义气。”颜开晨狼狈至极,笑着垂下头,“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太不把我当朋友看了。既如此,我只口头恭喜你一句,贺礼可就别指望了。” 她故作潇洒的拍他膊头,口里振振有词:“祝你白头偕老,永结同心,鸾凤和鸣,喜成连理,花开并蒂,珠联璧合,早生贵子……” “够了!”康少霆低喝,对于她口中一连串的贺词,离奇愤怒。 他望着她那一双氤氲丛丛的眸子,感觉有些坚持开始慢慢变质,只得硬下心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那次醉酒之后,我究竟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还真不明白,什么叫对不起我?即便有过,你又能如何?不如好生做你地新郎倌,大家相安无事,岂不更好?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颜开晨紧盯着他,语气顿时冷了几分,“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了。不是吗?” 康少霆一脸错愕,始料未及。 他开始讨厌她一针见血的言论,因为这样让他更愧疚。 颜开晨蓦地大笑,透着几许轻狂:“大少爷,我是开玩笑呢!你不会当真了吧?哈哈哈哈——” 这笑声,并不得意。至少康少霆听得出来,另有一丝酸意。 突然,前方有人大呼打劫,康少霆忙回身一探——只见几名破衣烂衫的乞丐怀揣着袋子,从杂货铺里飞跑而出。后面紧追的老板不小心崴了脚,一屁股跌进泥地,只得哭天喊地的控诉这帮毛贼。 颜开晨朝康少霆一努嘴,知道他要干什么。如此,康少霆也将私事搁置一边,奋起直追,终于逮住两名毛贼。审问才知道,近日这种公然抢劫铺头地事情,并非少数。难民们因为得不到安置,自是被逼上梁山。 康少霆虽同情他们,但国法不能不顾,仍是送进了警察厅。怎知牢房早已爆满,正为如何缓解压力而忧心,待康少霆一走,牢头转身就放了这几名毛贼。如此一来,治安是越来越差,成了恶性循环。 康少霆自是浑然不知,他只顾赶回巷子,却发现颜开晨早已不在。回想起她那一番戏言,不觉怅然。 (努力找回状态中,大家凑合看看,有意见只管提!晚上继续奋战!) 恨不相逢太平时(中) 开晨的提示,王擎宇只身前去地点赴约。 这‘小顺喜’酒楼可谓是老字号,经过这场洪灾大劫,竟能支撑下来。只是客人不多,王擎宇随便挑了处雅座,还算幽静。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顺手去摸洋火。刚点着,便察觉有人过来。他半眯着眼,被烟熏得有些认不清。那人也不客气,自顾坐到对面,同样掏出一根烟,粲然一笑:“不好意思,可否借个火?” 这位西装革履,头顶礼帽的男人扬起脸,露出被帽沿的阴影所遮掩的五官。眉眼间散发出的笑意,透着一股女子独有的娇媚,与人中上的两撇胡子格格不入,却又说不出的神气。 王擎宇一时恍惚,若不是她开了腔,还真认不出来! 他擦燃洋火,半掩着手伸到她唇边,摇头大叹:“你真有一手!眼皮底下我都还没认出来!不过,你这副打扮也太招摇了。” 颜开晨吸一口烟,贪玩的吐出烟圈,“除了一个地方,还真没几个人可以一眼看穿我的身份。” “哪里?”王擎宇忙问。 “妓院。”她一笑,想起初次前去书寓的情景。“那里看人的眼神,可比刀子利多了。” 妓院不仅哄男人在行,瞧男人的功夫也不在话下。 王擎宇体味出这层涵义,不禁失笑,说:“你倒是看得挺透。今天怎么约我到这里?果真有要紧的,也不必挑在酒楼,自然不用这身打扮了。” “没什么。就觉得这里不错,环境也好。况且世道乱。这里总算安全得多。毕竟老大在这嘛。”她打趣他,却不甚将烟吸进气管,多少有些不舒服,便掐灭了烟。 她轻咳几下,马上有伙计过来添茶水,生怕招呼不周。 王擎宇抿口茶,也笑起来:“男人可不好扮,呛到了吧。喝点水就好了,反正我在这里,当然没人敢闯到这里来。” “呵呵。看来哥你很自信嘛!莫非近来抢劫生事的案子,与你有关?”颜开晨反问,狡黠的目光审视得王擎宇不得不招。 他笑着点头,供认不讳:“我真不能小瞧你,总归今非昔比。不错,是我指使地。你不妨再猜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干。” “因为你想重开烟馆,可有关部门拿钱不办事。一直拖延。后半康少霆插进来,让你付了一笔数目不小地赈灾款。所以你就导出这场好戏,让他们自食其果。不过哥,凡事不宜过份,见好便收吧。”她的劝告并非空穴来风。 委员长在汉期间。他们必须暗中监视各方举动。以确保委员长的人身安全。 堂哥此举,虽让委员长有了发落人的把柄,但暴民频频生事。恐有人趁乱对委员长不利,所以她必须提醒他。 王擎宇也清楚她是一片好心,只这口气他不顺。 他的钱,不是白拿的,更不是好拿的。 “我有分寸。这次,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大教训。世道越乱,越旺我!不过,你怎么查出来的?” “我会占卜啊。”她莞尔而笑,从筷筒里抽出一把筷子,闭着眼吹口气。朝他努嘴,“你抽一根,我给你算算。” 王擎宇本不想奉陪,最后还是装傻的拈了一根。 “我看你能吹出什么花样。”他递过筷子,那上面自然什么都不会有。 可东西到了颜开晨手里,竟像是真有天机,不时还掐指推算。 忽然她大笑,抱拳恭贺:“恭喜堂主!贺喜堂主!又有飞来横财!” “什么横财?”他是真的不解。 颜开晨往楼梯口一指, “你看那两个人,像做什么地?” 王擎宇好奇的侧过身,见到掌柜陪两位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子上楼,可谓十二分殷勤。 他转过脸,困惑不解:“这些人怎么了?无非是贵客之流,有点身份罢了。” 颜开晨摇摇头,压低语调:“哥,你仔细看这两人,从上楼到现在一言不发,神情严肃。眼睛紧盯的不是人,而是周围的环境。你再看他二人的衣着打扮,虽西装革履,气质上却显得拘谨,不似富家公子地派头。况且有位手指还会习惯性的掰算数目。另外那个则对掌柜所说地恭维话,毫无反应,总有意无意提及历年旧账。既然不是潇洒作风的豪门公子,又不像趾高气昂的富商,更没有穷凶极 味哭穷的债主架势,但又对钱如此敏感的,恐怕只剩了。” “可这和我发横财有什么关系?”王擎宇更不懂了。 “这说明老板资金周转不济,需要抵押酒楼来贷款。 第73章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 “你是要我顶下这里?说实话,我还真没开过一家大酒楼。出高价也无妨,这地段是闹市区,最是热闹。等城里恢复了底气,这酒楼绝无赔地道理。况且这地方离我开的‘大都会’又近,倘若被别人捷足先登,拆楼也建个舞厅之类的,岂不是抢走生意?多舍点钱也值!”王擎宇有些动心。如此一来,这江城赚钱地行业,他也算都玩遍了。 怎知颜开晨又摇头,否决了他的意见。 “现在你恐怕顶不下来。月底‘小顺喜’就有了转机,因为康家婚宴所有的中式菜肴由‘小顺喜’打理。你想,老板会肯吗?不如先拉走这里的大师傅,等过了中秋你再收购这里,我保证你低价都能拿下。” “你这话有些玄乎,好像另有内情。”这次王擎宇猜中了,她果真有隐情。 “无论有什么,我总不会害你。只是,有事需哥哥伸以援手。”她只能暗点,不可明言。 但这个忙,却让王擎宇犯疑。 眼前的人,究竟还是不是他妹妹,却让他无从确认。到底曾经有过怎样的过去,可以让他们变得如此生疏。 “开晨,你告诉我,你究竟都在干些什么?”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必须过问。 “哥,我们不是说好不问这些吗?”颜开晨继续逃避。 “可你是我妹妹!” “但你不也对我隐瞒,你当年所干下的事?” 颜开晨的反驳,顿时让他哑口无言。然而她随后的一番话,更让他惊惶失措。 “哥,你认识萧云成吧?凉山有年平乱的军官,便是曾处理过你案子的那个巡捕。想必,你一定不会陌生。” 一语双关,王擎宇再明白不过。 或许,他在她面前,早已没有多少秘密。这种感觉,仿佛让他看到了另个人的影子。 “开晨,我发现你和一个人,越来越像……” “是吗?我认识吗?”她故意试探,深知他不会回答,不由喟叹:“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那个人是谁。” 她想不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改变两个人的命运,还让他们兄妹全成了棋子,任凭摆布。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正在这时,有几名流莺上了楼,一见他们坐雅座,忙热情的拢过来。 其中一名不知是真不知颜开晨的性别,还是假意不晓,自顾将双手搭在她肩上,一张涂得猩红的嘴唇不停在她耳边呵气,笑语嫣然。 颜开晨知道这些女人本不是街面上游荡的烟花女子,只因一场洪涝,原先的妓院早已不复存在,为了生计,只得在酒楼茶馆或街上寻找恩客。 颜开晨见堂哥板着脸,没有心情调情,她干脆在桌下伸腿踢他脚,怪责道:“大哥!你也太不解风情了!这些女子各个貌美如花,就没一个顺眼的?好歹打赏点!” 说完,她朝旁边站着的妓女使个飞眼,“你们伺候我家老大开心,他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不信的话,我先给你们来个彩头!” “哎呀!大爷你们莫哄我们,知道存心玩笑呢!”女子无限风情,裁剪得体的旗袍将她身段衬托得玲珑有致。浅浅一笑,高耸的双峰也随之微颤,引人遐想。 “不信?那我把给你的钱拿回来!”颜开晨双手合十,忽而伸右手往女子胸前一晃,慢慢展开收回的手掌,露出几枚银闪闪的大洋。 流莺们惊呼,那名女子更是懊悔不已。 “怎么?你不要?那我可真收回去了!”颜开晨假意收掌,女子急忙抓过大洋,兴奋得狠亲她一口。 颜开晨揉着脸,自嘲起来:“看样子,我一年都可以不用洗面了。你们谁还想要彩头?” 其它未分到钱的女子们,自然是自告奋勇,跃跃欲试。 颜开晨一咳,手指转向王擎宇,“找他。我保你们吃穿不愁!” 闻言,女子全飞扑到他身旁,围得水泄不通。 恨不相逢太平时(下) 少霆才将办完事,回府见到杜怀璧正陪着母亲商讨婚本来这事应该他来操心,奈何事务太多,只得央她陪母亲做参考。趁母亲转过身的间隙,他附杜怀璧耳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安抚一番,便上楼去见父亲。 康肇卿见他来了,屏退几名士官,扬手让他坐下:“别站着了。近日暴民频繁闹事,你在委员长跟前可解释过?” “校长只字未提。何况这是警察厅分内事,不能一味指责我们。军队又要警惕北伐的队伍,又得帮忙赈灾,还要参与重建,如今还得帮忙镇压老百姓?底下士卒也不乐意。”康少霆随便挑个位置坐下,继续注视着父亲。 康肇卿沉思半日,不无担忧的说:“这恐怕还真要应验了。” “应验什么?”康少霆纳闷。 “你还记得三天前委员长无意牢骚的一句话?他说:如今局势不稳,偏江城水灾成患,且自顾不暇,需有所对策。这话你可知什么意思?”康肇卿问。 康少霆略一想,仍有些迷惘,“这总不会是暗示什么吧?” “是暗示。暗示我们要懂得适时求援。加上连日来的暴力冲突,只怕还真会调队人马‘从旁协助’。若真有此举,必是与我有宿怨的。” “这会有谁?莫非是东北军?即便真调派队伍进来,这过江龙再猛,进了鄂地,也难再翻云覆雨。父亲何必忧心?” “你错了。”康肇卿摇首,“委员长若真有此盘算,必然会挑选与湖北毗邻。且与我有恩怨之人。我想除了川军。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 康少霆经此提醒,猛然想到一个人。可他越琢磨,越觉不妥,疑惑道:“不对啊。这川军肯听校长调遣?他们可是和广州政府的李宗仁等人是拜把兄弟啊!” “所以桂系一定会答应。这样一来,就有人监视住我们,还能伺机谋权。而南京呢,坐享其成,要么等着我自动投靠,要么就看着我与广州交恶,两头不讨好啊!” “那咱们也学他们自立门户!湖北地广人多。还怕人来犯?” “现在不行。洪涝之下,实力财力人力,全都虚耗补给不足。这个时候硬碰岂不是自寻死路?即便真有此举,我们也必须忍耐,假意奉承。待到广州北伐,疲于和南京斗法之时。咱们再谋其它。所以这段时间,无论这两方如何威逼利诱。一个字:忍!你最近也注意了,别再派发赈灾粮草,全部储备起来。另外,我还专程宴请了几位湘军故交,参加你的婚礼。也是想趁此机会。谈谈联盟之事。如今他们也同被水患所累。咱们越显得实力雄厚,他们岂有不投奔地道理?况且,我也想到一个法子整治这些暴民。”康肇卿诡笑。胸有成竹。 康少霆不明底蕴,忙问:“什么法子?” “以兵代账。” 果不出父亲所料,南京政府几天后下达指示,调遣与湖北搭界地川军从旁协助治理洪灾,同时参与两省水灾地区的重建。那名被点名指派的,竟是众所周知与父亲有血仇的萧云成。面对此事,广州政府保持沉默,一改之前与南京唱反调的腔势。 可谁知北伐还没几日,突然爆发‘九.一八’事件!霎时间,国内局势更加动荡。 康少霆知道父亲此刻也没了全盘把握,连他感都觉得出来,父亲这几日来苍老了许多。明知临近婚期,他还是整日为政事操劳,想替父亲分忧,却无形中冷落了应该关心的人。 为此,他特意挤出一点空隙,前往杜府探望杜怀璧。途中他看到几个卖花女,怎知卖的全不是鲜花,而是以假乱真的绢花。原来,这数月的洪水,花早被淹死。现在水是退了,剩下幸存的花卉花期也过了。 康少霆见这些卖花女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便将她们地绢花都买了下来。这些女孩子们得遇贵人,自是欣喜,忙将这一大捧绢花用剩余的缎子系好,包得格外精致。 康少霆听这些卖花女猜他是送心上人,顿时浅笑颌首,捧着这束别出心裁的‘鲜花’,加快了步子。 或许冥冥中,真有命定。 他想不到在拐角处,会看见一位故人。虽然隔着一条阔长的马路,但街对面的,确实是颜开晨无疑。 那日之后,他一直没去找她。 有些事,他想忘,因为不愿摇摆不定。然而只要一看到她,脚步会不自觉的放慢,最终停下来。 此刻摆在他们之间,远不止这条静谧地马路。但如果肯迈过去,也只是一条过道之遥。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予理睬,反正她没有发现他。 可是有些东西,不碰则已,一碰便不可收拾。 他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喊住了她。 颜开晨回过头,眸子里流转的盈光,暴露出她内心地慌张。 她笑了笑,透着几分疲惫。 “真巧啊!你还好吗?”她礼貌的打招呼,并不打算走过去。 康少霆望着她,也没有移动步子,手中的绢花不由自主慢慢放下,背负身后。 “挺好。本来我想去看你,可是……”他见她正聚精会神听着解释,忽然改口,“对不起!没有可是,是我自己 ” “没关系。你又要忙政务,还得操心婚事,哪里得空呢?朋友一场,我哪里还会把这点琐事放在心上?你看,花都要蔫了,赶紧拿去送人吧。”颜开晨打趣他,明知不过是一捧绢布扎出的花朵。 永远不会凋谢,因为本无生命。 “开晨,对不起!我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你!然而,我只能择其一。” 第74章 他有成就上万地理由,唯独没有一条是为她。 她深知话中地寓意。也早已测到这一步。 “你这话真傻!朋友与妻子。当然只能择其一。快回去吧,她等着呢。”她以笑容回应,灿烂如暖阳,映照得他更加无地自容。 见她挥手道别,他地心似被放于火盆上煎烤,烧得面面灰焦。这种灼痛感,有别于挽留杜怀璧时巨大地伤悲。它只是一点点扩散,蓦然回首,方恍悟其中地酸楚。 可他只能目送她离去,不能开口挽留。即便他伸出手。牵住她,又能允诺什么? 他所能做的,唯有默默注视,她一步步远去。 忽然——她转过身,含泪大声说:“康少霆!你最后陪我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点头: “奉陪到底。” 颜开晨折回原处,朝街对面的他挥拳。俏皮一笑:“石头剪刀布,你总玩过吧?一局定输赢。谁胜了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永无反悔!” 言毕,她已快速作出‘剪刀’的手势,根本不等他准备。没想到,他摊开掌。配合的作出一个‘布’。故意输给她。 颜开晨视若无睹,举起‘剪刀’炫耀的挥了挥, “你输了!现在可得应承我一件事!” 他仍是点头。不发一言。 “康少霆,”她憋足气,许久许久,才轻轻问:“康少霆,你能不能,能不能向我求一次婚?你别误会,只是说说就好,不用真答应。” “行吗?”她眼眉间洋溢的微笑,渐渐变为泪水。 康少霆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如此自私,让一个女子去承担他的过失。这般薄情寡义之举,他非但不纠正,反而肆意纵容!所谓男子汉,竟是个没有担当狼心狗肺的混帐小人! 看着她近乎乞求地讨要一个空头承诺,他若还能无动于衷,岂非连禽兽都不如? 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红着眼冲口而出:“颜开晨!我娶你!不是说说而已,这是我的责任!” 他愿意跨过这道距离。 怎知,她却笑着拒绝。仿佛,这是他毫无理智的一句戏言。 “不必了。我只要你这句话就够了。其实也是你多虑了,那夜并没有发生什么。”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瞒着我?!”康少霆要的不是这种委曲求全,他配不起! 可颜开晨反问:“那你想怎样?娶我?然后作妾?” 他哑口无言。整个人犹如被泼了一身冷水,顿时惊醒。 “如果你真这么打算,我就白认识了你。”她浅笑,语气却变得清冷,“我承认,是有些喜欢你,也有过非分之想。但是爱一个人,不如就做他的朋友。因为情人无法长久,可朋友却能一辈子。所以我希望你明白,即便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她噙着泪,怔怔地说:“何况,也走不下去了。你心里挂念的,是这束绢花主人。康少霆,我们不如就这么转身走。不要道别,也别回头。只用想着,或许有一日,还能遇见。这样,就够了。” 没有期盼,才不会失望。 那么每天,都是最快乐地日子。 这个浅显的道理,康少霆不是不懂。他不舍地,是说这句话的人。她的微笑之下,该藏着多少眼泪,多少愁。 一时间,他们谁也走不动,空望着对面的那个人,默默无言。 突然—— 一群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渐渐逼近,前排地几名学生高举横幅,白布上赫然写道:驱逐日寇,还我河山!抵制日货,振兴中华!为首地学生代表,则振臂高呼,强烈谴责‘九一八’事变,日寇的无耻行为。有的将日货商品标志,画在小三角旗上,故意用红色地感叹号醒目的标识在上面,一边摇旗呐喊,一边派向路人。还有的,则将太阳旗狠狠践踏脚底,让路过的人,都踩上一脚。 霎时间,群情汹涌,怒吼声震耳欲聋! 国恨当前,山河沦陷,外寇贼心不死,中华振兴待望! 各界人士,纷纷抗议,都知要自立自强! 可他呢? 这种复杂的情绪,开始混淆他的思绪,将那份欲哭无泪的怆然,蒸发得几乎不见。 不多时,游行大队已涌向康少霆的位置,淹没了视线的另一端。簇动的人头,密密匝匝,占据了整条街道,也生生切断了他们的相望。 等到队伍走过,对面也已人去楼空。 康少霆发怔的望向那空荡荡的街巷,一低头,才发现绢花不知何时跌落地上,被人踩得面目全非。他弯下腰,一片片去拾捡,以为拍净上面的泥土便能复原。 原来,竟是他错了…… (石头剪刀布是古代就有的,未免大家以为是现代的玩意,特此说明。) 春江花月夜(上) 月二十六,正逢中秋佳节,也是康府与杜府联姻的大 各界名流,幕府同僚,纷纷亲自道贺。光送来的贺礼,整个偏厅都已快装不下。 康司令及其夫人自是应接不暇,忙招呼一个个贵客入大厅的正席。府内的佣人们端茶递水,收礼记名,也是忙得团团转。那些随客同来的侍从,都被安排在花园早已布置好的几十张圆桌就座。 康少霆一早梳洗打扮,穿了身簇新的缎料马褂,胸前绑上一朵红绸花,刘海也抹了些头油,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精神奕奕。 多年的同窗好友们,见到他一副旧式新郎倌的打扮,免不了取笑一番。纷纷叫嚣,明日的西式婚宴他可得穿得新潮些,才算是留洋归来的派头。康少霆只顾笑,总归是人生大事,又是头一遭,既紧张又激动。好几次跟人说话岔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惹得他们更是加倍的揶揄,只恨连他也掉入女人的襁褓里。 康少霆陪着说说笑笑,这时有下人传话,让他去一趟大厅。他到了才发现,来了位十分眼生的客人。看样貌,起码也有三十来岁。看他和父亲相谈甚欢,仿佛旧相识。 “少霆,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从四川来汉协助的萧团长,萧云成。这位是犬子,康少霆。”康肇卿笑着招儿子过来,大方的彼此介绍。 萧云成与康少霆一握手,爽朗大笑:“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令公子仪表堂堂,颇有康司令年轻时的风范!”他又拍拍康少霆的膊头,略微打量一番。笑道:“如此年轻的少将。我倒是头一次见。不得不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在令尊地教导下,康公子地前途无可限量啊!到时,可不要忘了我这个粗人才是。” 康少霆浅笑,礼貌地回敬:“萧团长何必妄自菲薄。少霆倒是应该多向您讨教,学着如何为人。” “哈哈哈哈……爽快!我生平最爱结交朋友。可惜来的时候太匆忙,也没带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不过既然是康公子大喜之日,总得有所表示。只要莫嫌弃我们这些山野土兵的贺礼,总归一点心意。” “哪里话。即便两手空空,只要有心。一样胜过黄金万两。”康少霆笑着请他入座。 萧云成一招手,随行的副官便端来一个小木箱,搁置在康肇卿父子桌前。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萧云成轻拍箱子,暗示对方打开。 康肇卿客套几句,便揭了盖子。 康少霆见里面放的是一张虎皮。心里顿时不快。倒是康肇卿拎起这张完美的虎皮,赞叹不已:“作工如此精湛。现今已很少见了!纵使花上千金,也未必能换一张好皮啊!少霆,受了萧团长这份大礼,还不赶紧致谢?” 康少霆忙拱手,“实在感谢!还望萧团长多喝几杯。尽兴而归!” 萧云成忙不迭应答。正巧几位巡捕房的旧同事认出了他,一时聊得不亦乐乎。想来大家都已升官晋爵,提起往日当差的趣事。仍是十分缅怀。 康少霆收了虎皮,悄悄地问父亲:“爸,这萧云成明知你属虎,还故意送张虎皮,这不是存心给您难堪吗?” “这正好!日后就给他演一出:与虎谋皮!”康肇卿冷笑,重力将虎皮盖子合拢。望见几位湘军故交已到,忙加快两步,让康少霆陪着一同迎接。 而忙于招呼女眷的康夫人,生怕新娘子在家误点,又打发下人再去杜府催促。 杜家二夫人见康家 ,自然也是急得像热锅上地蚂蚁,可一看摆钟,离吉多小时,通共只需半小时的路程,只得打赏康家通报的下人,先叫去吃茶。 她挪着步子,一双三寸金莲颤颤巍巍迈到杜怀璧房前,一撩门帘,见她正同女友玩笑,胭脂摊在掌中,还没往脸上抹匀。急得二夫人猛一跺脚,慌道:“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弄整齐,待会儿可就得动身了!” “急什么?再催我可就不嫁了。”杜怀璧扭头朝好友使个眼色,好友罗雪娟立刻走到门前,连哄带骗将喋喋不休的二夫人请了出去。 她一回身,又揉耳朵又摇头,直叹道:“你这个二妈可真能唠叨。好像你不抓紧点,女婿就飞了一般!也不想想,能娶你是娶的人有造化,他们急才应该!” 杜怀璧噗哧一笑,凑到镜子前,仔细抹胭脂,一边说:“还嫌我二妈唠叨,你老了只怕还不如她。等你日后嫁了,看你还这么轻狂!” “哼,一般的我还瞧不中呢!那些要和亲近地,大多是图我父亲的权势,未必都是真心待我。倘若日后我父亲失势,又或者离了职,这些人只怕也走个干净。如此,不如不嫁地好!”罗雪娟懒洋洋的靠在床上,闲得发慌,便用手指去转动喜帕。 第75章 杜怀璧见她这般贪玩,一把夺过喜帕,讥诮道:“现在就嘟囓要当老姑娘,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你当然不愁,有康少霆那么好的夫婿。我日后如果真要嫁,必定要寻个文武双全,机智过人,成熟稳重的男子!要比你的康少霆好一百倍!”罗雪娟冲她做个鬼脸,又将喜帕抢回,转了几下,觉得没了趣味,便说:“前些日子各界组织游行,你怎么没来?当时我还和几个新交地男同胞夸耀你,说你曾是我们学院地校花,结果把他们馋得什么似的。可惜啊,你居然没来。原来你可是最积极响应组织号召的!” “我如今身份不同了。诶,给我瞧瞧,穿得还好看吗?”杜怀璧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见罗雪娟点头夸好,似乎又信不过,还是对着镜子再整理几下裙摆,继续说:“如果是往常,干什么都是我个人地私事,好与不好,任凭外人说道。可是现在不行,我要是也参加游行,有些不怀好意的对此大做文章,说康司令的儿媳如何如何不尊重。虽我是不怕这些,但少霆脸上会过不去。他是不会说什么,可不代表他家里就不会说闲话。所以啊,女子一旦出了嫁,就是嫁给一个家族,何来自由可言。” “那就别嫁了嘛!反正,我是不急的。” “是是,你不急!市长千金还愁嫁不成?看你日后寻个什么样的国之栋梁!千万别像小说里写的,遇到个穷酸书生,就一见订终身了!”杜怀璧说得自己都笑了,臊得罗雪娟满面通红,直来搔她胳肢窝。 一时逗乐,连外面的敲门声也顾不得。 在一阵阵鞭炮声中,杜怀璧终于等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忐忑不安的坐进大红花轿,起轿之时,方搭下盖头。望着裙上绣得栩栩如生的丹凤,她开始憧憬,婚后的生活是何种光景。是否如书上所说,缠绵缱绻。只是转念一想,从此嫁为他人妇,又觉得恋恋不舍。 她小心撩起轿帘,回望向杜府大宅,望向二妈和老佣人们喜极而泣的泪脸,还有只顾吃糖吵着要玩的小侄子,霎时感觉离她们是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感觉最近很冷清,莫非因为我 春江花月夜(中) 府几位守在门口的下人,一见大红花轿只差数十米就吩咐沿途准备好的炮仗点着,配合着花轿前锣鼓喧天的仪仗队,一时热闹非凡,让路旁的看客捂住耳朵踌躇不前,只能伸长脖子企图从随轿子颠簸而鼓起的帘子中,窥见新娘的容颜。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踏上炮仗化作的万千红色碎片上,在众人喧嚣的热闹气氛中,将花轿送至康府门前。漆黑的铁门此刻早已悬满彩带,硕大的‘囍’字各贴一边,放低往日睥睨外客的冷漠,热情敞开门,迎接未来的少夫人。 喜娘恭敬的挑起轿帘,搀扶着新娘落了轿。身后那些小丫头纷纷将手中各色干果、花生、麦芽糖等意头吃食,撒向四周。杜怀璧搭着喜娘的手,一双绣花鞋终踏上通往康府宅院的红地毯。她垂下头,从喜帕底下窥见地毯两旁站着不少人客。不多时,有双脚站在她面前,随后喜娘将对方的红绸伸进她手心,意味着今生不离。那一刻,她的心来回撞击,激荡不已。但想他架子如此足,要她走进府内才出来相迎,便趁同握红绸的机会,悄悄摸住他的手,狠掐了一把。他或许也领会,窃笑的声音顿时穿过喧哗,飘进她耳里。她借由喜帕的遮掩,也笑起来。 在众人祝福之下,他们双双迈入大厅,遵照所有夫妻都会经历的繁文节,在司仪高亢的嗓音下,拜过高堂天地,终生许定。 未来,他们都必要与之偕老。 为了顺应中式婚宴的主题。本是西洋建筑的府院也布置成古时风情。连新房都特意搭配出古色古香地韵味。那铜台上雕龙砌凤地大红蜡烛,焰影摇曳;镂空银炉中檀烟袅袅,紫旃喜床暗生香。环顾四周,铺天盖地全是一片喜庆的红海。 喜娘乍见杜怀璧抬起喜帕偷打量,慌忙劝住:“我的少奶奶!这新姑娘可不能掀盖头啊!不吉利!赶紧放下!” “怪闷的。何况,我又不信这些。”杜怀璧干脆揭掉喜帕,拉着罗雪娟过来一起坐。 喜娘一把扯过罗雪娟,把她按在旁边的圆凳上。 “真是胡闹!小姐太不拘小节了!哪有两女同坐喜床的道理!您可千万别不在意这些,咱们信了几千年呢!”喜娘好生相劝,因有人寻她。便要拉罗雪娟一起出去。 杜怀璧不肯,执意要罗雪娟陪她,喜娘只好独自出去。 外面吵吵囓囓,闹得她脑子昏。外加这康少霆只顾在外面陪酒,一时半会不得回。想到第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她是又期待。又忍不住畏惧,只好拉着罗雪娟壮胆。 罗雪娟同是留洋回来的。人情规矩上是一概不应。她端过一盘京果,送到杜怀璧跟前,还没问话,先丢几个嘴里。见杜怀璧瞪着她,她揉着肚子。一脸委屈:“怀璧。我从早上陪你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呢。东西摆这里不就是让吃的吗?我真的饿死……”她猛拍嘴,改口说:“呸呸——大吉大利!好了。我吃都吃了,你大喜日子就睁眼闭眼吧。” “你在学校就贪吃,现在还这样!”杜怀璧戳她脑瓜子,却也拣了一个吃起来,“嗯,很好吃啊!曹祥泰地吧。真好吃,其实我也饿……饿得厉害。都是为了穿衣服好看,我从昨晚就没吃东西了。” “哼,只有嘴说我!京果给你,我去吃那盘麻烘糕。你要喝茶吗?我去给你倒一碗?”罗雪娟起身去桌上倒了两碗茶,吹凉一碗递给杜怀璧。自己则坐到桌边,就着茶吃麻烘糕,仿佛这不过是好友的场生日宴,越发没了分寸。填饱肚子,她又拢到杜怀璧跟前,神秘兮兮的说起听来 新婚之夜的悄悄话,羞得杜怀璧拼命骂她不知丑。两好半天,惹得喜娘不断进来规劝,要她安分点等新姑爷。 谁知这一等,竟等到掌灯时分。杜怀璧内急,偏这房里的新痰盂都贴着‘囍’字,让她不忍拆封。隔壁还有间新房,因是西洋建构,备有内厕。但她不方便出去,只好托罗雪娟去唤外面地小惠,让她寻个干净的痰盂来。罗雪娟自己也吃多了茶,便让喜娘先带她去方便。 结果过了很久,杜怀璧还没等到人回。倒是突然听见楼下炸开过般闹腾,依稀还有女人地尖叫声,这种感觉让她极其不安。正狐疑,罗雪娟猛地推门进来,冲着她便大喊: “怀璧!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杜怀璧一下弹起身。 罗雪娟慌慌张张地喊道:“就是,就是宴席快要散了的时候,有几名客人突然倒地,昏厥不醒!还有个,有个当场丧命。说是中毒,要查厨子呢!而且现在所有客人都不准离席……怀璧!” 杜怀璧早已不等她说完,甩了喜帕便一个箭步冲下楼。无论佣人们如何哄劝,她仍是一意孤行。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片喜庆的红霞之下,居然横躺着数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宾客们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孔,将她地心揉得一如此刻紧攥在手中地绣裙。而这些就是康府特意从‘小顺喜’请来的大厨,在煮出宾客称赞不已的珍馐佳肴之后,另酿造了一场触目惊心地悲剧。 此刻这四人全被灭口。那名无辜的宾客,则死于非命。 这满是血腥与慌乱的命案现场,竟是她的婚宴。霎时间,她连哭的气力都无从寻获,猝然瘫坐在楼梯上,动弹不得…… 这起投毒事件,因情节严重,警察厅只好立案侦查。不过碍于康司令,表面上以普通的纠纷案处理,偏当夜‘小顺喜’的掌柜悬梁自尽,所有线索全部中断。警察厅不想再节外生枝,随即以‘小顺喜’掌柜畏罪自杀为由,将此事在数小时内结案。只是唯一棘手的是那些中毒者,全部都是政府官员或军阀头目,死去的那名还是位湘军军长。正因此,康肇卿不得不发动所有人脉,力求将事情压制下来,同时还要安抚另外几名本意来联盟的湘军故交。但对于明日的西式婚宴,他还是吩咐康少霆照常举行。 康少霆想到这般环境,哪里还有心情继续操办,便央告:“爸,明日的婚宴取消吧。都这种节骨眼了!”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一切如常,不能自乱阵脚!只是这些人手段太歹毒,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生事!想来也可怕啊……”康肇卿望向被封锁的厨房,那门缝隐现的幽暗,让他毛骨悚然:“这些人不但能混进来,还能一口气杀了四个人,却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真是可怕!少霆,看来我们遇到的对手,远不止明里的那些。还有更多藏在眼皮底下,我们竟不知道的。” “那,萧云成现在也在医院抢救,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更洗脱不了嫌疑?” “唉。我千算完算,没算到还有另一帮人,会如此心狠手辣,非得把我逼进套子里。少事发,本就是有人蓄意用来钳制我,好容易压下去,不想这次竟更毒,真是防不胜防!这中国人的关门斗,何时才是个头啊!”康肇卿长叹,心生怅然。 如果一生都活在阴谋与争斗中,得益的永远不会是其中任何一方。而最可怕的,便是那冷眼旁观,伺机伏击的第三人。 (添加了几句,痛恨‘的地’系统的自动转换,还有我明明逗号变成句号!!) 春江花月夜(下) 您早些歇息吧。明日的西式婚宴我会如常举行,反正友,您就不必到场了。” 第76章 康少霆瞥见母亲端着莲子羹进来,便退了出去。 他回到房中,见怀璧坐在床上,一脸的沉郁。走近才发觉,她面上已是泪痕斑斑,涂抹的脂粉也被化得红一道,白一道,犹如唇瓣上咬出的牙印,突兀得令人心悸。 康少霆拾起遗落在地上的喜帕,掸净尘灰,坐到她身边。一摸她手凉凉的,便小心搓热。但见她毫无反应,只呆滞的望着即将融尽的红烛,那飘摇不定的光芒像块巨大的阴影,投射进了彼此的心里。他叹口气,打了盆温水进来,拿毛巾一点点擦去她面上的残妆。总算,她肯正眼瞧他,只是才抹干的脸,又湿了一片。 “怀璧,我知道你难过。可你别这个样子,我会更担心。”他心疼的将她搂进怀里,哄劝道:“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明日我们去神父面前宣誓,神就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要举行婚宴吗?如果神真能保佑世人,为何独让我一生仅一次的婚礼变成死神的欢乐场?我不信神,什么都不信!”杜怀璧只要一想起那几张连五官都分辨不出的脸孔,她任何萌生的兴致,都会被打回原形。尽管她不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至少她曾经崇敬过,然而神却在她最重要的日子离弃了她,让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变得一场血的诅咒。她疲惫地将脑袋搭在康少霆肩上,犹如虚脱般,迫切需要从他怀里求得一丝暖意。 康少霆怜惜地吻着她的额头。极尽温柔:“怀璧。你为何不这么想:或许,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一份特殊礼物,它让我们在痛苦与磨难中,学会把握眼前。也让我们领悟,一时的虚荣与富贵永远抵不住平日里的相濡以沫。所以怀璧啊,我们是幸福的。至少,我和你一起经历了,别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碰到的‘奇遇’。” “你又在胡扯,这哪能叫奇遇。只是……”杜怀璧回拥着他,总算破涕而笑。心里那块阴霾终于被此刻的甜蜜感击溃。她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唇瓣不经意的在他颈项来回摩擦。这种亲密地接触,撩起康少霆体内蠢蠢欲动的热情,血脉喷张的感觉灌注全身,让他脑子开始不清醒起来。他端凝着眼前同样迷乱的脸庞,从她朦胧的眸子中。似乎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那耳垂下微晃地耳坠,仿佛在向他招手。煽动得他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当他被这股热情完全征服,顺着她的唇一路滑向领口,陡然间,他停下解开盘扣地冲动,脑子里蹿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或许那夜他就是这样占有了她。然而杜怀璧还在等着。她一心想摆脱充满戾气的婚宴,只将所有的期待留在此刻。他不能再让她失望,他是爱她。于是重新解开领子。毫不犹豫的吻了下去…… 翌日在武汉最上流地旋宫饭店举办西式婚宴,好友们纷纷到场,大家并没有因昨天地败兴事件,而有所顾忌。大家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见一身燕尾服的康少霆挽着雍容华贵的新娘子出场,大家更是说了许多祝福地话。又是撒花,又是闹他们。比起昨日,今天才像是他们正式的婚礼。 只是欢乐不过才几日,婚宴血案被那些好事的报馆大肆报道,虽然并不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影射康府的事情。而‘小顺喜’掌柜的遗孀也拖着不过八九岁的子女,举着丈夫的遗像跪在警察厅门口,遇人便喊冤。这事被个别记者当作专题来写,暗讽在康府施压下,警察厅连有人伸冤都不予理会。本来老百姓对于官官相护的恶习,早就深恶痛绝,此刻见孤儿寡母这般惨况,不但丈夫平白没了,连酒楼也被人低价收了,顿时引起许多人的愤慨。只要谁在别人家里死了,就算这家并非真凶,都会让人觉得脱不了干系。而康府的不回应,更是惹来外界铺天盖地的指责与批判,都说警察厅护短,可见必有内情。 这康司令倒是真没功夫理会,他原意想派专人将故交的尸首送回湖南,可谁知对方家属不领情,只说有诚意必要亲自护送。更有甚者扬言说:若武汉官方不交出真凶,定要亲自替军长讨回血债!康司令往日并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内,可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只得央托另外几名湖南的故交帮忙解释,联盟之事也就此搁浅。如今他为了稳住湘军,好几日都没有回过官邸。康少霆因要忙于军中和警察厅来回奔波,这些事情也顾不得。新婚才几日,都没能好好和杜怀璧聚上一会儿,总是早出晚归,回来倒头便睡。即便杜怀璧想同他商量,也不得空。若不是吴妈一早告诉康夫人,门口守了许多记者,杜怀璧还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 康夫人和人有约,想出门都成了难题。这些记者虽不敢拦路,却一路穷追不舍的问东问西,让人不厌其烦。康夫人几次想叫勤务兵将这些人赶走,可这节骨眼不好生事,只能由着他们。杜怀璧见康夫人整日愁眉不展,总是打发人问那群记者的情况,便留心将那些不利康家的报纸都收起来,同时吩咐吴妈凡是有新报纸,都务必要将不好的章页抽走。 杜怀璧接过吴妈端来的托盘,打发人都下去,亲自将茶点送到康夫人的卧室。这几日的折腾,康夫人总吵头疼,人也烦躁,中午都不下来用饭。杜怀璧叩门进来,将盘子搁在床头桌上,笑着说:“妈,吃点东西吧。您最近总说不安神,我特意托人寻了些上等的北海南珠磨成粉,混着茶水每日只喝一勺,或者几日喝一次。最是镇惊安神。还能养颜。” “以前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吃惯了燕窝,珍珠粉那味道我因不喜欢,所以不肯内服。难为你有心想着。”康夫人宽慰的拍拍她手背,又觉得乏了些,便歪在床头看着杜怀璧调珍珠粉。也不知她加了些什么,闻起来和以往不同,细啜了一口,虽有点咸味到底被蜜糖的甜给压住,倒不难入口。便喝下一勺。 杜怀璧见康夫人肯喝下,又叉了一块陈皮,送至她嘴边:“含在嘴里,生津又清甜。珍珠粉总归带着海气,难免有些腥,需这陈皮冲一冲。”康夫人点头浅笑。含 果真舒服一些。 “妈,现在那帮记者还守着。出出入入不方便不说,更是引人非议。趁现在时日尚早,应该早点有个对策才是。以防夜长梦多。” 杜怀璧这一问,康夫人顿觉头疼,满腹牢骚:“这话我如何不知?可眼下你公公和少霆忙得不可开交。我这身份又如何好出面?这些人存心想看我们笑话。故意刁难。若不是想少些事,早把他们撵得远远地。” “他们无非是拿‘小顺喜’李掌柜地遗孀告状做文章,我们越是没动静。他们越是得意。所以当务之急,是得堵住这些人的嘴。即便再闹,也是他们无理取闹,我们可谓仁至义尽了。”杜怀璧一挑眉,似有了对策。康夫人便问:“那你有什么法子?”杜怀璧忙倾身到康夫人耳边,说出她的道理。康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又在心底琢磨了大半天,最后一点头,把这事交给她去办了。 杜怀璧此时只想为少霆分忧,况且整件事上康府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无处诉。这些不怀好意,惟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们借题发挥,硬是将被害者判为饱受谴责的罪人。她虽同情李掌柜的遗孀以及一双儿女,可不代表就能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她叫上司机,一个人前往灵堂,这些记者见她出来了,纷纷在后面追,一段路下来,只有少数骑自由车的记者跟了上来。杜怀璧命司机留在车内,不准他陪同,只身走进李掌柜的家。 因钱财有限,李掌柜的灵堂设置得十分简陋,来吊的宾客只零星数人。昔日地风光随着死人一并入土,活着的人也只能苦苦支撑。杜怀璧知今天是头七最后一天,他遗孀必然会在,果见有位中年妇人正跪在堂前,哭哭啼啼的将冥纸投入火盆,口里反复念着几句往生咒。一双儿女同跪在旁边,帮忙丢元宝进去。她上前跟死者鞠躬,点了三炷香,回身时有记者在李氏耳边吹了风,只见李氏怒目圆睁,冲上前便将她插上去的香丢到地上,指住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孩子们!记住这个女人!就是她家人害死了你爹!亏你还有颜面来,莫非还怕他会诈尸,跳出来揭穿你们这帮黑心肠子的无耻勾当!我丈夫死不瞑目——化作厉鬼定是不会饶过你们!你给我滚——滚——” 李氏推搡她之际,周围地记者拼命拍照,他们都希望闹剧继续下去,越大越好。杜怀璧见司机要冲过来帮忙,立即喝止他,同时反手将李氏拉至李掌柜的灵前,振振有词:“举头三尺自有神明,若李掌柜泉下有知,我倒要大胆问一句:康府数年来帮衬你多少生意,令你平添了多少客源?连喜宴这么大地事情,只因信赖你平日本分可靠,才特意赏给你操办。若你真有怨气难平,哪怕现在诈尸起来披露,日后报应上来,我也敢说——康家何曾亏欠你半分!”她回望向无从辩驳的李氏,继续道:“李夫人觉得我在扯谎,大可痛斥一番。” “你——”李氏憋得脸通红,结结巴巴争道:“你少强词夺理!谁,谁不知道是你婆家,婆家使了手段,找我丈夫当了替死鬼!” “替死鬼?!”杜怀璧一甩手,冷笑起来:“天底下有谁会在自己喜宴上酿出数条人命,难道要以血来增添喜气么?!你一口咬定我夫家谋害了你丈夫的性命,又是何凭证?我们同为女人,倘若在你生平第一次婚宴上,看见的不是亲友的祝福,而是一具具面目全非地尸首,请问你又作何敢想? 第77章 觉得婚宴为虚,杀人为实?为了除掉你丈夫请来地厨子,所以便要拿婚事做幌子?!夫人,你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为何受了那些小人的唆摆,是非不分呢?我婆婆素来信赖李掌柜,平日待你们如何,莫非你就真不知情?若不是她见李掌柜最近周转不济,何必还在‘小顺喜’原来大厨辞工后,仍请他来帮忙?倘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保证菜肴口味一如从前,我夫家肯让众位宾客品尝?人命关天啊!难道我们就真当人命贱如蝼蚁,任意践踏不成?若你还要追究责任,那我倒要问你:那四名大厨可是李掌柜找来,在我婆婆面前担保过的?如今出了命案,非但无人同情康家喜宴变丧礼,反而还怪责我们存心毒杀宾客,坑害了好人?且不论李掌柜是否如外界所说,是被人冤枉或因畏罪,他难道就不该为我地亲事付上责任么!一个被女子视为大如天的日子,却如此凄惨收场,莫非竟是我的错?李夫人,你真的不明白?”这番肺腑之言,句句在理,驳得李氏哑口无言,连周围那些看戏的记者也一时找不出破绽。 “似乎大家都忘了,躺着的人一了百了,落个干净。可是活着的人呢?不是继续为死者操劳,便是因死者而无端受牵连。终究,都是愁云惨淡,何苦再相逼?”说完,杜怀璧重新插上三炷香,就此离去。霎时,四周沉寂无声,只有风卷起冥纸,所发出的一阵阵微弱而阴森的类似喘息的声音。最终这场闹剧的结果,并没能达到好事者所期望的情形。在杜怀璧走后,这些记者和看热闹的便四散而去,灵堂只剩孤苦无依的母子。 这时,康家的司机走了进来,交给李氏一封信。李氏打开一看,居然是叠钱。她惊讶的问起来历,司机说:这是少夫人结了请李掌柜帮忙剩下的一点余款,另外还多加了工钱。少夫人还说,若李夫人不嫌弃,可以来绸缎庄帮忙算账,待到儿女成年去留自便。她知道夫人娘家也是商户,自幼便能打一手好算盘,在夫家也帮忙算算账目,从未出过半点差错。这些都是邻里知道的。因绸缎庄原来的账房先生年迈体弱,多次要告老回乡,所以才想请夫人帮帮手。少夫人还说了,夫人千万别以女子不能进账房为由,这天底下男人可为之事,女人不弱半分。所以希望夫人能当这账房的第一位女先生,还望夫人多为儿女着想。三日后,会有人亲自来请夫人过绸缎庄,到时切勿推辞。 言罢,司机立马告辞,不留任何机会让李氏拒绝。而李氏捏着这笔钱,跪在丈夫灵前泣不成声。 (再次痛斥该死的系统,把我的逗号都变句话,‘血的诅咒’居然变‘血地诅咒’!!!郁闷啊!!!忘了说,希望大家不要讨厌杜怀壁啊。) 忘忧宴(上) 道:人心难测。如风向标,墙头草,见风驶舵皆不在 正如前两日媒体还口径一致,大肆抨击康府弄权渎职,然经杜怀璧灵堂诉状之后,渐分成两派。连保持中立的个别报社,也不由偏向康家一些。 这边唇枪舌剑未休,那边转手的‘小顺喜’已改名‘金满堂’,迎着这片热腾的气氛风光开张。有人起初还担心闹出是非的地方不吉利,只怕生意不会兴旺。怎知从开张那日起,便不少客人光临,平日去还未必有现位。除开几名掌勺的仍是‘小顺喜’的原班人马,这家最大的招牌菜式,是名为‘忘忧宴’的特色筵肴。不是非富则贵人士,还不配享用。那些闲来无事,最爱打探密闻的食客,每每都要揣测幕后老板是谁。结果七嘴八舌,都没说出个头角来。 萧云成因受到邀请,当下也来到‘金满堂’,准备试试‘忘忧宴’究竟何等滋味。只是那天在康府婚宴上他也中毒住了院,虽已无大碍,医生交待还需多调养一些时日。如今馋劲上来,哪里顾得了这些。何况,他也不是白当吃客的。 他支开随从,在掌柜的带领下,进到内里一间极为雅致的厢房。门户轻敝,兰麝香气扑面而来。只见琉璃彩灯悬于梁顶,地下铺着红色羊毛地毯,周围的傢俬一并都是雕花木,正中摆放着沉香圆桌,一张榻床则安置其后,机上搁着两只油亮的烟杆。他施施然靠在榻上,等着掌柜去张罗菜肴。须臾,进来一人。抱拳作揖:“云成兄。别来无恙啊!”萧云成斜歪着,张嘴便骂:“你娘的又扯淡!这里又没外人,你还玩这些花样!” 王擎宇咧嘴笑,撩起马褂下摆,架腿同倚在榻上。他掏出一根烟递过去,给萧云成点上火,笑道:“团长大病初愈,可得克制点好,待会儿别对我这里的丫头动了歹念。” “你这龟儿子,说话越来越他妈地混蛋了!不是有什么忘忧宴吗?难道就这玩意?”萧云成拎起烟杆。又甩手丢在机上。 “既然请你来了,自然不会让你败兴而归。”王擎宇坐直身,扯动榻边地红绳。铜铃骤响,不多时便有几名妙龄少女鱼贯入内,手里端着各式佳肴,摆了一桌。王擎宇请萧云成入席。指住一盘鸡蛋卷介绍道:“这是香油煎的,你尝尝。”萧云成觉得不过是普通的鸡蛋煎饼。可是嚼了几口就发现不对劲,混在里面的绝对不是芝麻,要香多了。便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芝麻可不是这味。” “罂粟花籽混在鸡蛋里面,不但卖相好,还别有风味。”王擎宇又舀了小半碗鱼汤。雪白的汤面上只飘着一点葱花。并不见多少材料。萧云成喝了一口,却大加赞赏:“真他娘的香甜!我还真没喝过这么有味道的鱼汤。你该不会里面也放了那玩意吧?” “没错,放的罂粟壳。我知道你从来不碰这些东西。所以在凉山那阵子,也没让你试过。我自己也是不抽的,不过偶尔煮进菜里吃吃无妨,多了就会成瘾。这些只是打嘴的东西,真正卖地可就是那个了。”王擎宇一努嘴,示意那两管烟。萧云成总算明白,这酒楼其实就是烟馆,无非安了个好身份。这些事情他是不理的,他只关心能收多少钱。如今他暂时接管特工事宜,可固定的金库里钱数有限。偏薛云烬去德国受训,他手上那几个金库又没人知道。反正小金堂也是一个财源,萧云成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现在需要笔大数目,你看怎么安排一下。” 王擎宇一早就料到,这天蟾走了,现在他倒成了财神爷。只是钱这东西,谁都想往自己荷包兜着,为难道:“钱不是问题,只是多了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你也晓得政府最近吵囓着禁烟,往日的大烟馆都停业了。再加上这一场洪涝,能动用的确实不算多。” “放屁!”萧云成一瞪眼,似笑非笑地说:“前些年能哄那两家填大烟的钱,难道自那以后没更多家陷进来?别给老子扯这些场面话!不要以为天蟾不在,就多生了一个胆!” “这是哪里话?我尽量筹措就是。”王擎宇赔笑地自打圆场,暂时咽下这口气。“你上次交代我的事情,如今还要办吗?被康家少奶奶一搅局,报纸上帮她说话地人不少。” “先冷个几天,等到风潮看似要过了,你再把那几个和康肇卿过不去的记者教训一顿,记得要做的干净。至于……”萧云成本来一切都盘算好,没想到平空跑出个女人来,颇有意味道:“不过这个康少奶奶还有点小手段,既然她这么为夫家拼命,咱们当然不能枉费她这片心,定要好生演完这出戏了。”王擎宇闻言,面色微沉,随即含笑的欠身告辞。 萧云成以为他有紧要事,便一个人喝酒吃菜,倒也怡然自得。忽然门外一阵叩门声,不待他发话,一名穿着青色斜襟长袖的女子缓缓进来,手上托着一盒福寿膏和些小工具。她自顾将盘子搁到榻床上,单膝跪在榻板上,用小银勺挑一点福寿膏搁在盘上,在才点地小煤油灯上滚热,耐心地搓成圆形,装入烟管中。她皮肤被火光衬得微微泛着柔黄,像方包上抹的一层牛油,干看便能生出无限欲求。萧云成留神多瞟了一眼,倒不说什么,擦净手也慵懒的靠进榻里,接过她递来地烟杆:“你老板没知会你,我是不抽大烟的吗?” “知道。”她扬起脸,笑盈盈的仰视道:“卖烟的从来只卖给人抽。就好比开赌坊的,未必就嗜赌。” “你懂得不少。”萧云成越瞅就越觉得她面善。那双笑如弯月的眼睛仿佛曾在过去的某一刻,深入过他心底。他开始拼命回想,可那个残破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完全不一样,非常的不一样!他纳闷,攫起她的下巴,将那张脸反反复复打量一遍,陡然心一慌,拍案而起! “你——你怎么敢来这里!太张狂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萧团长,难道我一个来金满楼的小丫头,不配服侍你?还是我这相貌污了你的眼?莫非……”她食指轻点在唇上,若有所思的站起身,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个转身搭住他的肩,笑语嫣然:“还是我出现在小金堂堂主开设的酒馆里,败了你的雅兴?你怕的不就是这个嘛!不过你大可放心,在你和总教官的精心安排下,我早已学会何为逢场作戏。这是我的任务。” 番外——机缘巧合 晌午,隔着几条胡同的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从街头闹到巷尾。所到之处锣鼓喧天,鞭炮开路。 段祈樊耳朵尖,老早就听见了动静。虽昨晚到现在脑子一直昏沉沉,乍一听见锣鼓声,按捺不住想去凑个热闹,抢些喜娘抛给孩子们的花生红枣吃。 这下柴火也不劈了,纵身就往屋里窜。 “婶婶,我出去一会儿。 第78章 回头再把柴火劈完!” 段林氏正在纳鞋底,知道孩子见不得热闹,也就点头应允了。 “早去早回,别太贪玩。拿了人家喜娘的东西,记得要说些吉利话。” “嗯。我去了!”段祈樊扭头就要跑,胳膊肘却被小他三岁的堂妹段思绮拽住了。 “樊樊哥哥带我去!我也要去玩!我也要去!” “哎哟!你就在家呆着。我保证给你多带点花生回来!听话啊!”段祈樊可不想带个小丫头碍手碍脚,随意哄几句,撒腿就跑。段思绮想追他,但被母亲劝了下来。 “思绮过来,来帮妈妈穿针。哥哥回头会给你带吃的,你就别缠他了。” “妈妈偏心!”小姑娘不高兴了,蹶着嘴巴不情不愿的坐到母亲身边。段林氏见状,笑了笑:“尽耍孩子气,再过几年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许这么闹。”思绮埋头穿针,仍是一声不吭。 半晌,段林氏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她:“米缸里藏着的几个生柿子是你们放的吧?把米都捂坏了。”母亲话是在责备,可语气没多大变化。依旧温温和和。 思绮赖不了帐。自是招认:“是前阵子和哥哥出去玩,在路边拣来的。哥哥说放米缸里熟得快!”其实这些柿子是他们从日租界一个日军工厂偷来地,当时还差点被巡逻地日本兵抓住。她如果说实话,母亲肯定会训斥一顿,只好撒谎。 “家里现在情况不比当年了。自你父亲去世后,就靠我一个人支撑着。我苦点倒不打紧,只是拖累你们。”段林氏以为孩子是嘴馋别家有好吃的,心里不免有些酸意。 “若不是你祖父好赌,一夜间把家产全赔了出去。这好好的一大家子,也不会散得如此凄凉啊……” 段林氏娘家是当地小有名望的大地主。正房太太只生了她一个。便病死了。几个姨太太又容不下她,对她一直不好。总算嫁了人,以为挑个博学多才的帐房先生也该享享福。谁知夫家突逢变故,他又命薄,三十好几的年纪得了痨病。为了给他治病,连祖上唯一留下来的两层楼也便宜卖了。终还是救不了他的命。 本来三十岁守寡,已经很苦。她又得一个人照料两个孩子。这段祈樊虽不是她出。但因其父和她丈夫是一母所出。那两口子前几年闹革命,被政府砍了脑袋。剩下这孩子,自然归她抚养。总算最艰苦的日子都熬了过来。只是无法供这两兄妹念书,是她最遗憾的事。 “思绮啊,你去把厨房地饭盆拿来。这个月的工钱我还没拿到。家里米也不多了。”段林氏自觉不该老想过去的事。忙唤思绮。 思绮知道母亲的意思,拿好饭盆就准备动身:“我知道了。那我先去了。” “记得我以前交代你的吧?要不到就回来。” “晓得。”其实思绮心里,并不乐意。 每回家里开销不够时。母亲都会让她去街上的饭馆,酒楼讨要些剩饭剩菜。不少人地白眼,讥讽,她都看得真真切切。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段思绮才明白穷人的日子,是永远抬不起头地。但想到母亲的辛劳,她再难堪也得继续。 不过今天运气不太好,走了几家饭馆老板都不肯施舍一点残羹剩饭。嘴里骂得难听不说,有些个还故意拿去喂狗也不肯便宜她。 她忽然很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对狗比对人还好?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要做只幸运 。 拐角处,有家老字号的酒楼。那里的点心是整个武昌都非常出名地。她在想,要不要进去碰下运气。最后她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店,首先就对大掌柜一鞠躬。 “掌柜好!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大吉大利!”这些话是母亲教地,她背得很熟。 杨掌柜看她粗衣麻布的打扮,猜想不会有钱来进食。怕是讨钱的便不想搭理,但见她眉清目秀,长得很招人喜欢,也就没那么硬心肠。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掌柜好!请问……您这里有没有多余地剩饭剩菜?或者……馊了的饭也行。您心肠好,能不能赏点我?可以吗?”段思绮声音越来越小,脸蛋都憋得通红。 “哪里来的叫花子!出去出去,别妨碍我们做生意!”周围的伙计见小丫头来这里讨馊饭,顿时没了好脸色,直想打发她出去。 杨掌柜本还想喝令伙计别对个小姑娘动粗,谁知她先抗议起来: “我不是叫花子!” 她不是叫花子,只是做着和叫花子一样的事。 “算了算了,一个小孩子,你们也计较?”杨掌柜于心不忍,更不想为这点芝麻大的事情坏了自己酒楼的名声。 可伙计们不干。 “掌柜的,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咱们这里是酒楼,来来往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被人见到个小叫花子出出进进的,难免招客人们不满。” “她都说了不是叫花子,你们又何必咄咄逼人?”一位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青年进来了。英气十足的面上,多少带着不满的神色。而他的仗义直言,霎时令蛮横的伙计们都不敢再罗嗦。起初的凶恶嘴脸,也随即被热情的笑容所融化,赶忙上前招呼贵客。 “哎呀!是康少爷来了!您里面请!”杨掌柜亲自迎接,可见此人身份不凡。 段思绮好奇的望向这个替她说话的大哥哥,觉得样貌好看的一定不是坏人。 “不必了。家母说在这里订了几盒龙须酥,我特意来取的。”他语气很冷硬,许是刚才伙计欺负孩子的事让他有些不快。 杨掌柜见康少爷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忙吩咐伙计把糕点取来,顺带再多捎点康夫人爱吃的其他糕点。 “小姑娘,剩饭剩菜你要来做什么?馊饭吃了会坏肚子的。”杨掌柜等人还担心康少爷仍不高兴,不想他却和颜悦色的和小姑娘闲聊起来。 “不会的!馊饭用开水洗几遍,拿去太阳底下晒干;炒着吃,煮稀饭,都很香呢!”段思绮兴致勃勃的讲解馊饭如何再使用。这普通人家常见之事,却听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居然有这样的事?真是匪夷所思。杨掌柜,你给这个小姑娘盛满一盆新米。钱由我付。”难得康少爷开了口,杨掌柜自然极力讨好。 “怎么能让康少爷破费,这可是咱们酒楼该打点的!” “既然是我开的口,怎么也该我负责。你就不必争了。”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再多言。 “康少爷!您心眼真是太好了!小丫头,还不快谢谢康少爷!你遇着贵人了!”杨掌柜对段思绮使个眼色,手指悄悄指向康少爷,她立马领悟过来。 “谢谢康少爷!谢谢康少爷!谢谢康少爷!”三个大大的鞠躬,丝毫不马虎。 “别谢了。拿了米早些回家吧。”他淡淡回句话。钱一付,便拎过伙计送来的点心离开了。 外面等候他多时的司机忙殷勤的开好车门,伺候他入了座,这才将车开走。 段思绮抱着满盆的白米,呆呆地目送那辆越走越远的黑色小轿车,心里陡然升起不知名的情绪。 多年后她才明白:这,就是权利。 忘忧宴(下) 你竟然敢私自调查不属于你过问的事情,这难道也是的?”萧云成将烟杆一掷,“你简直目无法纪,过份了!”女子并不言语,而是笑着将他摁在榻上,整个人顺势坐在他身上奇书网,目光灼灼:“那您想怎么罚我?还是这样……”她双手绕住他的脖子,手指甲沿着他的额头滑到耳边,来回打圈。明艳的唇瓣轻轻划过他燥热的脸颊,移至他嘴边,呵气如兰,几欲吻上。突然——萧云成一推手,想将这个祸害赶下身,却见她已快速转到桌前,笑意盎然:“不知萧团长觉得我合格吗?如果您觉得可以,有个计划您一定不会反对。”萧云成缓口气,姑且听之。她便凑过身,耳语一番。听到这些谋划,萧云成心下一动,开始左右权衡。可见她言之凿凿,计划又确实可行,更是难以抉择。但想到王擎宇也参与进来,犯疑道:“你和他商量好了,可就不怕他临时变卦卖了你?或者,你……” “您是担心他嘴巴不严实?但当初把我们兄妹牵扯进来,把柄不都捏在您和总教官手上?况且我敢说:我堂哥纵使再丧尽天良,也决不会不顾自己妹妹和婶娘的安危。而我,日后则更不会背叛组织,平白让我堂哥和母亲替我受罪。如今总教官调任他方,难道还会有人徇私舞弊?萧团长必然第一个不会轻饶。对吗?”她拿过桌上一盏茶,手一斜,茶杯便砸得粉碎。或许她的人生正如这碗茶,无论上品还是次货。最后不过得一个声响。萧云成见她发愿。心里已是松动。只是不形于色,淡道:“我有了决定自会通知你。往后你有任何情况无需向他人汇报,直接请示我。还有个事,几年前上头派我们追查联盟书的下落,本来已到手,后来被人劫去。那个抢走联盟书的原先是组织上,受了汪系人贿赂,将东西卖给了对方。这才有汪精卫被迫下野去国外后,如何突然又再复出,并能和桂系搭成一派。而这个叛徒自此也失了踪。因为他善于乔装,一直没能追出行踪!” “不过一张废纸,竟还有人争得死去活来。莫非这些人会因为这个,就甘心听命了?”想到因它而生出地事端,她只觉可笑。萧云成见她不明底蕴,忙说:“这纸不过是象征。但曾经有些人在上面签了名,而那些人如今也风光无限。可不代表他们愿意被人公开这些私密。不过是遮丑罢了。但是却因此横生不少枝节,让委员长几次受辱。 第79章 我收到风,有人曾在武汉发现疑似他地人,可当初我们搜遍武汉和其它各省,都没有结果。如果这次消息无误。你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不需你动手,直接把下落告诉我。”见她另有所思,萧云成忽然用着商量的口吻说:“近段时间你不用去探望令慈。我已给令慈寻了个更稳妥的住处,生活上我会代劳料理。你只管多放心思在正事上,少不得你的好处。”他低头喝口茶,再仰首时,却已不见她的影子。忍不住感叹:真的不一样。 : 进入十月中下旬,天气忽然降温。康肇卿因感身体不适,重阳登高的计划只能取消。康夫人留下来照顾他,让康少霆夫妻俩去龟山散心。她打开收音机,服侍康肇卿上了床,又取个热水袋裹上棉布,把他风湿严重的小腿搁在上面。正吹着汤药,乍听见一段新闻,偷瞄向他,只听他光叹气并不言语。康夫人生怕他憋在心里愈发成疾,忙捧过药柔声问:“这收音机是不是坏了?刚才播报的东西我没听清楚。来,趁热把药喝了。”康肇卿年轻时最怕喝药,所以才会老来落下一堆病根子,见夫人盯着看,他勉为其难的灌了去。喝完骂道:“小日本都打到家门口,沈阳、长春丢了不说,日军还在继续进攻,可东北那边屁都不放一个,居然来招不抵抗!还是底下滞留部队违抗命令,袭击占领铁路沿线地区地日军,上月还炸了日军的兵工厂。现在黑龙江的马占山还在率众抵抗。底下将士都有这气魄,可见他们的头真是个闺中将军,少生了个胆!今天的报纸呢?拿给我。” 康夫人怕他见了报纸又生闷气,一口回绝:“你就安生养病吧。这段时间下来,身体差多了,还为这些操闲心?等你病好了,多的是你忙地。”自那阵子几名记者被人暗算,寻事挑衅的人更多了,还扯出康府不顾前线步步沦陷,仍执意操办豪华婚宴,批判地话愈是不堪入目,康夫人只好一直瞒着。康肇卿心里清楚,除了叹气也无可奈何,只 “我什么不明白,只是眼下顾不来。还有,我前日要情,怎么样了?” 康夫人说:“早让人去联系了,可老班主说了:不是我们摆谱,只因这几日黑龙江边防军与日寇奋战多时,班里的台柱都发誓战果不分,他们一日不唱。所以请戏班子是不成了。”“难得戏子都有这片赤子心。算了,就安排在‘百老汇’。我身体不适,喝不得酒,让少霆代我出席。”康肇卿叹口气,闭目养神。 时间一安排好,康少霆便代父亲宴请萧云成,以示赔罪。选在声色场所,也是想摸清对方的喜好。巧得很,‘百老汇’因为重开张,举办了一个‘江城歌女’的活动。凡有好嗓子热爱表演地女子,都可以参与比赛,奖励自是丰厚。老板见康少霆大驾光临,顺水推舟请他和萧云成作为评委,一切开销由‘百老汇’出。本来康少霆是推辞地,可见萧云成对此兴趣浓厚,只有答应。两人被请入评委席,旁坐的几位是相熟的富豪,免不了又是一阵客套。不多时,活动正式开始。 先出场地是江城小有名气的女歌星,唱了一首略为艳情的《胭脂醉》,听得台下一众男子心神摇荡,陶醉不已。还有的等她一唱完,马上掏出真金白银让人送过去,或吆喝着陪酒。康少霆见状越发不耐烦,一心想听歌的雅兴也减了不少。倒是紧接着出场的一名女子,歌喉格外清脆,令他又安心听起歌来。一旁的萧云成边迎合着曲子,边跟着哼唱,眼睛偷瞄着康少霆,暗中盘算。后面再上场的唱功平平,长得又一般,惹得临桌几位评判索然无味,不断偷敲表提醒司仪。 这时,光线忽然黯淡,一句清唱立即让那些浮躁的人安静下来。只见光束笼罩下,一位身着白色西洋长裙的女子亮相众人眼帘。乌黑的卷发上,斜扣着一顶红色小帽,搭下来的白色薄纱遮住大半面颊,只有那双酒红色的唇,妖艳的崭露出来。她握住话筒,纤细的手臂上戴着红色手套,色彩上的撞击因灯光的俯照,变得更加引人注目。她唇微张,悠悠唱道: “夜合花, 晨间开,黄昏合。 如人心, 初时开,终需合。 所以莫问, 卿何无梦,甘自飘零? 冷漠尘世, 几多真心,付之一炬? 不如随我, 今宵唱罢,天明懒起。” 一曲终了,大家屏气凝神,仍在回味。不料,舞台的光束陡然一灭,再亮时,台上早已不见其人。正当大家惊讶,一束光又打下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款步来到评委席,并且站在桌上。但见她摇着颈上的珠串,红色条纹高跟鞋一下下踩在桌上,敲出的声响,惹得人意乱情迷,而她妩媚的一一扫过色欲熏心的评委,突然停在康少霆跟前。 她弯下腰,勾住他的领带,继续清唱: “转瞬间, 朝华夕度。 何人又能容颜不改? 何情又能岁岁年年? 不如随我, 今宵唱罢,天明懒起。” 待到她的脸近在眼前,康少霆才算确定,可他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她已笑着丢开领带,风情的提高长裙,露出一截白滑的小腿。正当一干男人看得目不转睛,浮想联翩之际,她突然往下一蹦,整个人稳当当的坐到康少霆身上,而这大胆行径,更是令大伙目瞪口呆,也让康少霆百味杂陈。他看着她沦落,看着她风情万千,既心动又难过。不自觉的伸过手,想回揽住她——骤然一记枪响,粗暴的撕裂了这片久违重逢的悸动——他抬起手,只见掌间腥红一片。伴随着众人的骚乱与尖叫,中弹的她倒进他怀里,不省人事。 (实在抱歉,因为最近关注天涯小三事件,耽误了更新,实在不好意思!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大家,应出版社要求,文章后面的内容不能在发布在网上,所以即日起,我只能在起点更番外篇,直至该文出版之后。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我自己也会加快完稿的时间。如果大家有什么特别想看到的人物番外,或者小情节的,都可以留言告诉我。同时也请几位经常留言,两月来投过月票给我的筒子,日后想看文一定要加这个非公开群:33292386.验证时,请输入你们留言用的昵称即可。再强调一遍,这个是非公开的看文群!所以请经常留言和投月票的筒子一定要加进来!非常重要哦!我在群里等筒子们来啊~~~~) 番外篇——思绮的梦 ……白天这花还开得挺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全变成花思绮紧盯住少爷房中的一株盆栽,满脸迷惑。 白日还见枝上挂着几朵绿白色圆形小花,这会子全缩成一团。闻一闻,香味浓郁,屋子都弥散着清雅地幽香。 杜怀融稍抬眼望了望,目光又落回书上。只平淡地说道: “那叫夜合花。晨开夜闭。夜越深,花香则越浓。” “好有趣的花啊!我头次听说哩!”思绮凑上前又闻了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竟觉得香味比之前更甚几分。 转过头,见少爷仍是专注的看书,顶上灯光自他清秀的脸庞上晕开,平添了几许朦胧; 不自觉轻扯的嘴唇,在光晕中画出一条曼妙的半弧,红滟如花。 她傍着门槛坐下,静静凝望。 从何时起,她已习惯守候一旁偷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留心。 忽见他揉捏眉心,微露倦态,便主动找些闲话,不愿就此散去。 这是她的私心吧! “少爷,你说这夜合花有什么来历吗?我见牡丹、梅花那些个可都有传说呢。” “民间传说倒是有的。”杜怀融随意应了声,书却不肯放下。 思绮趁热打铁,继续问道: “有的话少爷讲讲嘛。我也能长点见识!” 这次,杜怀融终将书放下。回首望了一眼墙角处的夜合花,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虽她无仪态的胡乱坐着,不免有些粗野;但自有一份率真,倒也无碍。便长出一气。娓娓道来: “夜合花。原先并非叫此名。而且花瓣到了夜间也不会合拢。相反,它全天都盛放。” “怎么会这样?少爷你快说说!”思绮来了兴致,忙不迭追问。 杜怀融略一细想,又道:“传说它是山间一种野花。有天被一位上山拜神的官宦小姐发觉,带回自家栽种。怎知此花离了山野,竟再也不开花。小姐初起以为是花不适应城中地土壤,便命人取山中土来培植。可惜仍是徒劳。后来她又上山拜神,途径先前采花处,偶遇一男子。” “那男子声称她移走之花乃他所种。离了他,花自然不会再开。小姐半信半疑。想请他去府上做花匠。不料重金相聘,男子仍一口回绝。只说要想此花开,除非以精气孕育。这等邪门之事,换做他人可能就会警觉。偏这小姐是个爱花之人,竟误信了。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以自己地精血灌养此花。半月下来,花果真盛开。却是在半夜。小姐见此法有效,更加变本加厉的抽空自己。等到府上人发现时,小姐早已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他怅然轻叹,沉得思绮的心也跟着往下坠。越坠越深…… “后来小姐的父亲请遍全城名医都救治不了小姐。这时。一位男子毛遂自荐,说可以救活小姐性命。那个人,正是小姐当日在山中偶遇的青年男子。他一到府上。并不先看望小姐的病情,而是直接来到那株花前,指花怒骂。说:‘此女子擅自盗我神府之花理应受到惩戒,所以我才诓骗她以精气养你! 第80章 但你竟敢逆我之意,偷偷夜间开花与她欣赏,导致她一味痴迷,竟耗尽心血来喂养你!你往日尝她多少鲜血,今日一并奉还!’说罢,那花儿真的变幻成一俊美男儿,满眼含泪的跪求那男子。原来那男子是山神,而那男儿是他座前花妖。” “花妖本不应盛开,只因体恤小姐一片痴心,便只好在夜间开花与她独享,免于日间开花被山神察觉,怎知却酿出大祸来。待到他要将精血还于那位小姐,可惜迟了一步,小姐终是芳魂一缕归黄泉。而花妖自知罪孽深重,主动要求山神将其魂魄剔分两半。一半日间留于山神座前,一半夜间独守小姐墓前。因花瓣是他双目所在,故他剜掉一目,从此夜间不再开花,只有白天才绽放。而他的香气,只到晚间才彻底释放,留给墓中人独闻。所以这花,便叫夜合花了。”他缓口气,见思绮听得入神,又补充一句:“这只是民间传说,你就权当故事来听。可别真信了!” “我相信!”她蓦地抢白,身子陡然立起来。“你说我痴也好,傻也好,我是信了!” 平日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伺候的丫头,今天突然变得如此激动,杜怀融都觉得讶异。细瞧之下,发现她眼里似乎闪着光,忽明忽暗。一琢磨才明白过来,那是泪光。 “果真是个傻子!”他无奈地叹气,将身子移正桌前,重又拿起书。 照以往的态度,思绮一定会为自己头先的失态向少爷赔罪。 可今日,她没有如此。 她若有所失的蹲在盆栽前,望着这株小巧得分外单薄的夜合花,莫明想起初次见到少爷的情形。 那时地他,也是这般清瘦。 如同夜合花洒落一地的碎影,道不尽地萧条。 花妖不论真假,那份心意总是难得。 一想到生死,一想到离别,不免有些难过。 也许到了那刻,她方能真正体会花妖的心情吧! 会痛苦?会惆怅?抑或是苦涩? 她想象不出。 即使不明为何会萌发这等古怪的念头,可稍一想,她就会觉得眼眶发热,胸口沉闷。 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 “如果我是那花妖,我也会那么做。”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而她喃喃自语的疯话,却令杜怀融不禁动容。 他放低书,深望了她一眼。 (我不厚道啊!大家骂我吧!!!) 番外篇——糊涂姻缘 半天,丁老爷婉拒了杜老爷的宴请,自行回府去了。 一出门,丁老爷净挑那个小丫头的不是。 “真是没规矩!当长辈面前说出那些没礼教的话,还跑去找人家大少爷瞧!你的私塾是白上了!” 小丫头一扫当丫鬟的委屈,扬眉吐气般拽着丁老爷的胳膊肘,当众唱反调。 “您老人家不要总是寻我的是非啊!为一张相片就把您宝贝女儿嫁了,您能放心吗?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嘛!不过我这一关,就是爹来逼也是不允的!” “女大不中留!白疼你了!”丁老爷虽板着脸,却透着对她的宠溺。 女儿大了,始终要离父母而去。只要能给她寻个好夫婿,为父的还能有什么不顺心的。 长叹口气,随手吩咐侍从将她进杜府前收拣起来的金项圈拿来。 数层缎布打开,露出一根雕龙琢凤的金项圈。金子再沉,也重不过父母对子女的一片心。 “快些戴上。以后再不许胡闹,姑娘家得讲究女德。都怪我老糊涂了,竟然还带你来杜府。希望日后人家别拿这点事说你没管教就好。”骂归骂,丁老爷子还是照宠不误。 小丫头嘟着嘴,粘得父亲更紧了,全然像个没长成的孩童。 坐上了车,丁老爷才问起正事来。 “见过人家的大少爷了。怎样,还合你眼么?” “我相中他了。”小丫头毫不犹豫的回答,一点羞涩之色都未有。 丁老爷子无奈的叹气: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啊!”他拍着腿,有些恼女儿的不恋家。可想到杜家少爷仪表堂堂,气质儒雅,又为女儿能寻个好人家而欣慰。 父母的矛盾,作女儿的又岂能明了? 小丫头只管做着日后的美梦,再胡作非为也有父母撑着。所以她不但不体恤老父的忧愁,反而得寸进尺起来。 “爹!我想这月嫁进杜家!” “什么!这可是你个女儿家该说的话!太不像样了!”这下丁老爷是真动气了,都怪平日太顺着她,才会造就她我行我素的脾气。 他一怒,小丫头立刻温顺的给他捶肩,早摸透了父亲的心理。 “爹,你想啊!这样的好人家少不得一些千金小姐也看中的。我嫁不嫁人不碍事,只是怕蹉跎了好时光,日后只能挑些别人拣剩的。即便还有好男子,正房早就有人了,难道让我去做填房或小妾?你和妈妈相亲相爱了一辈子,我打小就想寻个同父亲一般重情义的。这杜家少爷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想快些定下这事。您有了个好女婿也就等于半个儿,老来我也好更加孝顺二老,岂不是美事一桩?爹……”瞧出父亲有些松动,她又开始撒娇,“我也不想早早嫁人,还打算服侍你和妈妈一辈子呢!” “混话!哪里有不嫁人的闺女!”丁老爷消了气,无可奈何的摇头。“真是大了,不放心也得放心。也罢,只要你能找个可靠的夫婿,我这张老脸也不怕现了!但愿你嫁得好就好啊……” “爹您放心!我一定嫁得好,也管得好的!”小丫头笃定的保证。 她相信没什么她丁淑芳得不到,抑或治不了的。 包括人。 金屋藏娇 纷纷冲进夜总会,枪声此起彼伏,场面极其混乱。萧晨拉裙子之时,便已知行动即将开始。但他对颜开晨是有戒心的,怀疑计划无法朝预计中的方向发展,可当他看见康少霆抱着她突围而出,他总算松口气。计划毫无疑问的成功,可同时他也开始担忧。面对如此重情之人,颜开晨日后可会动摇? 至少,康少霆眼下只关心她的手术是否成功。他惴惴不安的徘徊手术室门口,一刻都静不下来,以至王副官到来都浑然不觉。王副官看他这副紧张的模样,压低嗓门:“报告军座,那几名杀手已经擒获。可惜在押送的途中,这些人服毒自尽。不过具我调查,这些人是前几日才由长沙来汉,可能和之前扬言要对司令不利的湘军有关。”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闹大。”康少霆已没有心情理会这些恩怨,他紧盯住那扇决断生死的黄色大门,越发烦躁。 “军座尽管放心,我已经下令封锁消息,萧团长方面也已派人护送。那您今晚?” “你只用说我今夜和萧团长有要事相商,别的什么也别提。如果这事瞒不过父亲,你也只用说你该说的。”突然间,他有了更大胆且荒唐的念头,叫住正欲离去的王副官,“有件事你明天得一定办好。帮我在附近寻个好的住处,环境务必要舒适幽静,还要找位可靠的老妈妈。只能你一个人操办。”王副官点头,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医院。康少霆颓丧的坐回椅上,空无一人的长廊沉寂得让他不堪忍受,与焦急地心情相比。手术室地大门却始终保持缄默。继续延长对耐心的考验。他双手盖住脸,用力搓揉,想以此清醒头脑。可是完全没有办法,他只要一闻到掌中弥漫的血腥味,她那张煞白的面孔便浮现脑中,迫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自责。 又一小时过去,总算手术顺利结束。他从医生口中得知,子弹打中右肺,虽抢救及时,但能真正渡过危险期还需看这几日的术后情况。若出现并发症。则凶多吉少。与人斗,他自问未曾忌惮过。如今要与天斗,他竟束手无措。望着还未苏醒的颜开晨,他不知还可以做些什么。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逃不出命运的纠缠。只是这样的相遇。太沉重。 “开晨,对不起。”他用唇贴住她地掌心。倾诉衷肠:“其实我去找过你,但是米铺已经易主,那时我才知道你的养父母将米铺拿去还债,害你无家可归。我派人都把三镇翻遍了,可是偏偏找不到你。现在我真的很后悔。倘若我肯早些担负责任。或许你也不会沦落于此,更不用替我挡这一枪。遇到我之后,你反而更加不幸。还说什么想看你乐观的生活下去。却连一个名份都给不了你。到头来还被你保护,我又有什么值得你去爱?我不仅不是你想象中的正人君子,还是个非常虚伪的小人。” “明知道我们……我却假装并不知情。名义上是为了不负怀璧,要做个有担当地好男人。其实是我害怕改变现状,害怕和你走在一起后,要放弃一些我舍不得失去的东西。从头到尾,我考虑地都是我自己!可最后我又如何呢?终究辜负了两个女子。怀璧问过我一句话:可曾为他人动过心?我不敢回答。因为,我确实喜欢上了你。”从很早开始,他的心里便已有了颜开晨的影子。他不想再逃避,但又能如何?偷偷摸摸的藏住她一辈子?怀璧呢?她是那么爱他,甘愿为他付出所有,难道换来的竟是他地背叛?康少霆真地迷惘了。一个是妻子,一个是知己,他取舍不了。而这种贪婪让他觉得自己很可耻。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变质,就很难再恢复原貌。如同脱离轨道的火车,只能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前行。 现在,他什么都不再考虑。只想静静守候在她身旁,等她醒来…… 直到一夜过去,颜开晨仍旧没有醒来。 第81章 尽管医生说并无大碍,可康少霆始终很担心。他整晚都不敢合眼,既要留意输液情况,又要观察她是否出现不良反应,担惊受怕地熬到清早,却仍是不能松一口气。他困倦的掐着眉心,强打精神。听到有叩门声,他开门一瞧,王副官提着食盒站在外面。 “你怎么来了?这是?”康少霆望着食盒,显然不会是王副官这种粗人想到的事。 王副官咧嘴一笑,忙从食盒里端出几碟清淡的点心和一盅炖汤,关切道:“军座,您熬了一晚,趁热吃点东西吧。这些都是少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怕你熬夜太伤身,所以一早吩咐厨子做的。您用完早点不如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就好。” “不必了,你搁在这里吧。我现在没胃口。”他哪里吃得下,甚至碰都不敢碰。仿佛那一碟碟精致的小点,是谁的眼睛,盯得他浑身发麻,“家里知道昨晚的事情吗?司令有没有单独问你话?” “有。我照实说了事情的经过,可司令什么也没说,便让我下去了。夫人和少夫人还不知情,以为您是为公务绊住了脚。”王副官据实回答。可有些字眼蛰得康少霆无地自容,他试图只注意病床上的人,但效果并不好。他埋低头,盯住掌中紧握的那只手,寻求只靠向她一人:“王副官,你先回去吧。记住我昨晚要你办的事。 有重要的事情,你不必来了。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 “那怎么行?万一还有人要暗算您呢?怎么也得安排几名勤务兵跟住才好啊!”王副官急忙争辩。可康少霆主意已定,他相信她也不希望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即便杀手现在就站在门外,我也不会离开一步。如果你还喊我军座。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只要她还没有醒来。他都不会撒手离去。想必王副官也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意,知道苦劝无益,只得遵从指示。或许真是无巧不成书,王副官离开地时候,正巧被前来找外科主任地实习医生罗美娟看见。她乍见王副官出现在这里,一时好奇,便向值班的护士打听。当听说是另外一名军官昨晚抱着一个中枪的年轻女子来就诊,她立刻猜出那个军官定是康少霆。因害怕那个女子是杜怀璧,便赶忙要了病历翻看,却赫然发现病人名叫颜开晨。这下。她也犯了糊涂。又听护士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康少霆整晚是如何寸步不离,如何呵护备至,更让她觉得有问题。 罗美娟悄悄走至病房前,从玻璃窗望进去,那人果然是康少霆!无论是什么理由都好。作为杜怀璧的好友,她都不能视若无睹!尤其当她看见。康少霆居然紧紧握着其它女人的手!几乎想也不想,她直接敲响房门,一脸愠色的望着满是错愕的康少霆。也许他没有想到,她会是这里的实习医生。 “怎么了?见到我脸色这么难看?到外面来,我有话问你。”她瞅了一眼房中的病人。闷不吭声地走向阳台。回头见康少霆犹豫的望着病房。顿时没好气的嘟囓道:“她情况一切正常,你离开几分钟还不会闹出大事来!” 康少霆只好跟到阳台,已料到会有场争执。但等了好一阵子,罗美娟都没有发话。他刚偏过头想主动找话题,却突然听到她冷声道:“这个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可别说是被你误伤的。”“她确实是被我误伤的。因为她中枪,完全因我而起。”康少霆完全可以选择不回答,毕竟这是他的私事。但念及罗美娟是怀璧地至友,他才愿意容忍。只是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她信服,反而是变本加厉的对他横加指责:“康少霆!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纠葛,或许你觉得我一个外人没资格过问,我也确实不愿意管这些闲事!可是杜怀璧是我最要好地朋友,我不能当什么也没看见!即便如你所说,她是为你受伤,你照顾她本来也是天经地义。可是你想照顾到什么程度?陪一晚还不够?还要以身相许不成?!别忘了——你已经有了怀璧!” “我自己会有分寸,你别什么因由都不知道,便在这里下判决书。她至今还没有清醒,难道我不应该守在这里?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杜怀璧是我的妻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恕不奉陪。”康少霆难堪的偏过头,开始回避她咄咄逼人的训斥。罗美娟见他地反应,心里更是分明,她冷笑,“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恐怕你们不止是因为这个才结识地吧?不然你怎么能肆无忌惮的握着人家的手不放呢?你会有分寸,可你这个度未必也太没边际了!这件事,想必怀璧还不知道吧?你也别再找借口,这里院长我熟得很,要是你真不放心她,我也愿意帮你照料到她完全渡过危险期。如果你要为她而伤怀璧地心,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美娟,我很庆幸怀璧能有你这么关心她的朋友。可是请你原谅,这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希望你管好作为朋友该有的度。”康少霆不愿再争辩下去,因为毫无意义。他当然也相信,罗美娟一定不会告诉怀璧。这点上,他心存侥幸。尽管他也意识到这种心态很是卑劣,但也没有其它的办法。这一次,他只能对不住怀璧。 即便罗美娟气得跺脚,他也不改初衷,往日已回避过的事情,他不愿意再有第二次。这时查房的护士告诉他:颜开晨醒了。本来还满脸凝重的他,现下也被莫大的喜悦所取代,快步跑回病房。果然,她醒了,眉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可能是我太贪睡了,到现在才肯醒。” “我真怕你醒不过来!没事就好!”他抓住她的手,轻轻扶她坐下,用枕头垫在后面,“饿吗?想不想喝水?或者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嗯,先给我倒点水喝吧。觉得嘴里很干。” “这里水太凉,我去医务室弄些开水,顺便问下哪些食物需要戒口。你先等等。”康少霆帮她拢紧被子。拎起热水瓶径直往医务室去。颜开晨见他一走,下意识想摸背后的伤口,但手才抬高,背后便侧痛难忍,她只好作罢。不过仍可以感觉得出,那一枪离心脏多么近。甚至有一瞬间,她都不理解自己为何要这般豁出性命,仿佛是在极度渴望得到某种肯定。与救国忧民、终止内乱的大道理毫无干系。回顾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她并不感到高兴,也没觉得有多么卑鄙。因她也需要一个立足之地。在男人厮杀地世界里,女人可以做地少之又少。她必须证明自己,这便是她努力至今的信念。尤其当那个人离任后,质疑她的声音层出不穷,因为她是武汉的高级特工中,唯一的女人。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接受。与女人 坐。但现在她觉悟到,想在男权社会获得认可。唯有去拼命。为此,她拼命武装自己。不是没有过动摇,那日萧云成的弦外音,她已知母亲再次成为挟制她和堂兄的筹码,但她在萧云成面前毫无反应。与其愤慨的驳斥。不如尽力完成任务。而这道枪疤,让她如愿以偿。只是……颜开晨扬起脸,望向提着热水瓶进来的康少霆。对他始终怀有歉意。 “开晨,我刚才问过医生,他说你现在情况良好,只要这一周伤口没有大变化,再住些时日便可出院,在家里调养。我已吩咐人去找房子了,你不用操心。现在呢,你可以吃些流质的东西,适当运动也是可行地。”康少霆用两个杯子来回倒水,用嘴唇试好水温,便将另外那杯水和药丸递给颜开晨,“先把这药吃了,等会我去热下汤,还有味药不能空腹服用。” “谢谢你。”颜开晨看着他泛着黑的眼圈,因为熬夜的关系,下巴处都微露出透着青的胡渣子。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略显扎手的小胡子,见他身子略一动,知道他有些不习惯,便缩回手:“对不起,我太没规矩了。” 康少霆窘迫的一笑,随即将杯子放回桌上,这副憔悴地样子本不该让她瞧见。因为,怕她会担心,并不是抗拒她触碰自己。未免她多心,他坐回床边,用刚拧干的毛巾替她擦净面上残留地脂粉,想起那一晚她艳丽的妆容,心里不免多了几分酸意:“开晨,以后不要再那个样子了。那种场所不是你应去的,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简简单单,不被人注意。” “哎,你这是安慰我还是取笑我呢?”颜开晨噘起嘴,又好气又好笑。她以为康少霆一定会慌忙解释,不想他却低下头,半晌才直视她的目光。 “或许你不知道,其实你很有魅力。所以我不想其他人也发现这一点,宁可你只被我一人看见。”康少霆自己也不知道何故,竟被颜开晨盯得面红起来。他忙移转视线,起身去热汤,手却被她拽住,沁着汗地手掌被她握得太紧,热得他无从思考。忽然,手心一阵温热,回头一望,手掌被她双手包裹,按在心口上。此时此刻,他分不清所感应到地,究竟是自己的脉动,还是她的心跳。那片柔软,让他有股无法言喻地舒心。或许语言在这时,已经毫无用处。急于表达的情感,终不如这般静静相对。 “我……”颜开晨原先想好的台词再也套不下去,她放弃那份虚情假意的敷衍。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是她始料不及,也曾幻想能得到的奢侈。哪怕再坚强的女人,都抵不住被人爱护的温暖。正因为如此,她不得不松开手,重新回到自己的角色里。 “你不是要给我热汤的吗?我都要饿死了。”颜开晨想说得更轻松一些,可见他笑得那般纯粹,自己反而沉下脸,怎么也笑不出来。但是很快,她否决了这种萌生的情感。前车之鉴,她不能再输第二次。 第82章 所以当康少霆满是关切的将炖汤捧过来,准备要喂她时,被她断然拒绝。尽管知道会令他难堪,她还是坚持自己喝。 “好吧,那你小心点,别把伤口弄疼了。”康少霆妥协的将汤匙递给她,双手托住炖盅,即便烫得有些难受,他仍是笑着哄道:“吹一下再喝。这汤还有点热。里面有些肉块我撕得比较碎。吃一点不碍事。” 颜开晨礼貌的笑了笑,矛盾的情绪也逐渐平复。听从他地交代,她一口一口吃得格外小心。可一抬头,见他正聚精会神看着她用餐,心下越发不自在,“大少爷!你别盯着我啊!害我都不敢吃了。” 康少霆忍不住笑道:“我地样子没那般倒胃口吧?好歹也算相貌堂堂吧。”“头次发觉你脸皮也是不薄的。不害臊!”颜开晨冲他嘟嘴,拿过炖盅侧过身把余下的汤喝完,方将炖盅还给他。兴许是才吃了热汤,颜开晨觉得背后好像出了些汗。可是她又不方便动,见康少霆正疑惑的望她。便有意道:“大少爷,劳烦你帮我打盆热水,我擦一下背。” 康少霆应声,端了盆热水进来。可一转身便见她已褪下病服,露出缠着绷带的伤口。光洁的背部多了这层累赘物,倒也多了几许异样的美感。在他看来。受伤本该是男子的专利,犹如他见过那些身上裹着纱布。却仍奋战的将士们,代表着一种不屈不饶的坚毅。可当这道纯白缠绕在女子地肌肤上,这副画面,无形中和了充满血腥的刚强,平添了一股特殊的柔美。可是想到这道疤终其一生都将无法复原。永远刻在她的背上。内心翻涌的负疚。怂恿他不顾一切的奔过去,抱住了她:“开晨,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以后不会了。” “可我不需要你地愧疚。”以后是什么时候,颜开晨也不知道。她只是反射性的偏过身,至少有那么一刹那,她地身体在排斥这种亲密。 “我弄疼你了?”康少霆慌忙松开手,以为伤到了她。 “不是……只是……”她也有自己不能释怀的曾经,而他的举动会让她又陷入回忆。无论如何武装,总有一个角落是修补不了的脆弱。 她挤出一丝笑意,骗起自己:“只是……我觉得有了伤疤会很丑。这么难看的东西,我不想你看到。所以不要…… 间,她说不出话来。因为背后隐隐作痛地伤口,仿佛烫,发热。将缺失那份温暖,一并找齐,封埋在内。让她不再有痛楚,也动弹不了。也许这辈子会忘记地事不胜枚举,但她必定会记得,曾经有个人第一次吻的并非她的唇,而是她背上缠着绷带地伤口。 康少霆等颜开晨服过晚间最后一次药,在她睡熟后悄步离开了医院。回到家中已是疲惫不堪,面对杜怀璧关切的询问,他也显得无精打采,直接倒床便睡。末了,还是杜怀璧给他脱下衣衫,擦了面。她叹气的弯下腰,将他抛远的鞋子重新摆放床边。正准备拿衣服去清洗,她忽然发现外套上有股怪味,凑近一闻,才知是药水味。心下一紧,忙唤醒他:“少霆,少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怎么身上有药味啊?少霆?”康少霆半眯着眼,含含糊糊随应道:“没事……去医院看望了一个朋友。我先休息一下,精神好了再陪你说话。”他翻转身,又睡下了。杜怀璧一时泄气,也坐回床边发起呆。想她从昨晚等到现在,夜里几次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总以为是他回来,结果干等了大半天,房门始终紧闭着。好容易等他回来了,笑脸相迎的结果却是他淡漠的擦肩而过,甚至一句贴心的话都没有。尽管她也知道近来事多,本应体谅才是,但这贤良二字终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轻松,到底是以牺牲自己为前提。可望一眼身旁酣梦正甜的男子,她又忍不住心疼,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黑眼圈是那般明显。 “唉,你好好睡吧。”她最终只能释怀。 交代佣人收拣衣物,她才发觉晚饭还没用,胡乱喝了几口燕窝粥,也上床休息。她转过身,没有如往日靠向他的胸膛,而是背对着背。在这片寂静中,她脑子并没有减慢运转,反倒想到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明知道这种敏感很多余,可她克制不住,又没有胆子付诸行动。就如同她分明想过去摇醒他,抱怨几句,撒撒娇,让他关心一下自己。恍惚间,他仿佛感应到她的失落,结实的臂膀一把揽住她,温热的胸膛让她蓦然躁动起来。她翻过身,想好好抱紧他,却发现他原来一直闭着眼,并不曾醒过。 这夜似乎成了某种预兆,后来好些天他一直早出晚归,回到家也没有陪她多说几句话,总是一副疲倦的神情。而且衣服上有同样的药味。她开始想不过是在医院沾上的,也不以为意。但罗美娟几次欲言又止,还说要她多注意康少霆,这种看似玩笑的话加剧了她的不安。为此,她特意向康少霆的办公室拨了通电话,结果是他很早便出去了。 “少夫人,你找我来有事吗?”王副官一回府,杜怀璧就让人请他过来。 “哦,没大事,就是问下军长是否公务繁多,我看他近来消瘦不少。” “近来事情确实不少,军座一早就在批示公文,都没停过。” “是吗?”杜怀璧一怔,强笑道:“那你帮我送点补品过去,让他不要过于操劳。” “是!”王副官忙应承。虽说对比军长新欢,他更欣赏少夫人,只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他毕竟是外人。将东西送到东大街的小宅子,只有佣人四妈一个人在院子里浆洗衣服,问起才知道,军长因见是晴天,陪姑娘去附近走动。 东大街南边有栋前朝大官的府邸,后来被国民政府征用,成了商务部。但有一部分花园改成公园,一到赏花时节,不少文人墨客都会到此一游,附庸风雅。幸亏现在不过十一月,园子大片的‘宫粉’梅花还没有盛放,也就萧条不少。康少霆偏喜欢这份清冷,所以才特意带颜开晨来散步。 他走到几株银杏树下,伸手接住了几片徐徐降落的银杏叶,那形同葵扇的枯黄,在暖日下丝毫不逊色落花纷扬的大气。银杏叶落,才是对深秋眷眷情深的不舍。 “大家只知道咏菊颂梅,如果正眼瞧一瞧这满天的黄叶飘洒,就会知道它何等之美。”康少霆扬起脸,迎着刺眼的光芒,任由缓落的银杏叶打在脸上。八五八书房小时候,他常和弟弟捡落叶,看谁捡得最多。现在回想起来,仿佛不过是昨天。 颜开晨看着他,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阳光就在前方。会心一笑,她托起腮,静静坐在石上,不一会儿怀中便装了许多‘小葵扇’,一个个巧得精致。她缓缓起身,抖掉满怀‘秋意’,也走向树中央。一径黄叶铺在仍青绿的草地上,犹如两种季节的色彩交战,道不出的安宁,恬淡。每踏出一步,每接住一片,她都打从心底感到惬意。蓦然回首,还有那么一个人守在身后,对你微笑,那份舒心又何尝输过眼前这片落叶。大自然的美,让她懂得放开怀抱,而他却教她学会张开双臂,拥向哪怕只给过一瞬间幸福的人。 也许会痛,也许会后悔,也许不过是冲动。但至少现在,她愿意微笑的扑进他怀里,踮起脚跟,狠狠吻向那片潮热的红色,恣意一场。 (应朝同学的要求,特意贴一章。希望有qo 的把msn或者邮箱告诉我!) 正文番外之一 薛云烬往返政府机关,央告一些要员尽快办妥相关手早点适应工作。 钱塞了不少,总算有些眉目。 说起这差事倒也不大,只是些文职的琐事,无非提起来体面。 趁着今日无甚要事,用过午饭他便到常去的亭子,以报纸遮面,稍作休憩。 小九见他今天不用出去奔走,心下自是欢喜。 热情的端来托盘,里面盛有一碟他爱吃的马奶葡萄,一碟糖粉甜藕,以及一碟她早上特意去西洋餐厅买回的奶油蛋糕。 香甜的奶油蛋糕,周身被白色奶泡包裹,只中心点缀一颗红果子,红白相衬煞是好看。 一摆到石桌上,薛云烬便贪玩的凑鼻子去嗅,挂脸上的笑容也甜腻腻的。 “好香啊!小九,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吃这玩意了?”每每看见他灿烂的笑着,小九心里便不由自主的欢畅,道不出的欣慰。 她拿起叉子,笑语:“我来喂你,那以后你可不许再吃别人喂的蛋糕!” 正欲叉下一块蛋糕送入他的嘴里,手却忽然被他抓牢,人也被拉坐在他腿上。 薛云烬抱紧她,俯身含住蛋糕上的红果子,嘴对着嘴,将果子吹进了她口中。 头一扬,玩味地调笑: “这果子好吃么?” 小九面无羞色,反而意兴阑珊。如懒猫般回缩在他怀里,一味撒娇。 “你喂的当然好吃。” “可你却想将食物全喂给我。日后离了你,便害得我什么东西也吃不得。你啊……” 他狠狠朝她颈项咬了口,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咬得更深了。 “咬死我吧!我心甘情愿。”她昂着脖子,温柔的笑靥犹如娇柔的花瓣,不经意便会碰落满地。 薛云烬清楚,这是她内心旁白,无比真实。 可正因此,他才顿觉扫兴,环抱她的双手也渐渐松开。 小九不明所以,故意娇嗔的埋怨,却只换来他意味深长的浅笑。 “怎么呢,就不说话了?” 她不懂,问他。 而他摇摇头,仅将食指封在她唇间,散漫的笑。 第83章 这时,思绮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见两人举止亲密,羞得将头深埋。 “云少爷……三太太让我请您去偏厅小坐,有刚运来的哈密瓜,等您一起尝尝鲜。” “知道了。”薛云烬轻拍小九的背脊,示意她起身。“小九你替我去一趟。我头有些疼,不便行走,就在这儿等你带几瓣瓜回来。” 小九扭捏半天,不愿独自去见三太太。可又怕惹得他不高兴,只好勉为其难。 因为记挂薛云烬,小九取过哈密瓜便早早赶回来,白嫩的面颊受了日头,晒得半边脸都红彤彤的。 她空出一手不停抹汗,一眼就瞅出小丫头和他的神色不对,待他拥上来,便赌气的将哈密瓜放在他手中,不睬他。 薛云烬瞥见段思绮识趣的离开,揽得小九更实了。贴着她的耳朵,呵着热气: “才间我看到报纸上有段奇闻,说给你听听?” “不听!”小九负气的背过身,有意疏远他。 “我辛辛苦苦为你作牛作马,你倒和府上的小丫头相谈甚欢。既如此,你不如说与她逗趣,或许,人家还会赏你一个香吻呢!” 薛云烬捧住她的脸蛋,取笑道: “给我瞅瞅你的牙,看酸掉了没有!” “讨厌!”她娇嗔的挥掉他一双掌,身子却不离他怀抱。 “不是说笑话吗?还不说?” “佛爷……我说还不成?”薛云烬‘气急败坏’地掐一把她的脸颊,逗得小九‘格格’直笑。 他把报纸塞到她手中,指向角落一个怪闻趣事的栏目。 大声读道: “看这里——‘七尺男儿甘为犬,犬主竟为烟花身’。小九,瞧瞧你们风尘出来的女子,手段果然不一般!我自叹弗如啊!” 小九嘴一瘪,觉得他讥讽自己交际花出身,隧推开他的纠缠,板着脸把文章读完。 文中的烟花女子没有点明道姓,小九却认出是在映射以前武汉有名的交际花——何滟。 如今她做了万老爷子的情妇,不仅身段提升一个价码,连手段也狠毒一分。 若不是有个大靠山,她敢把个大男人活当狗使唤? 她小九自是比不得何滟,志向也没那么远大。 但求能一辈子守在薛云烬身边,这些浮名虚势她压根不稀罕! 冷哼一声,她将报纸揉成团,不屑一顾丢进池子里。 鱼儿误以为是吃食,纷纷涌向报纸下端,争先恐后的顶起纸团。 一眨眼,纸团竟游到湖心,缓缓沉落…… 柳暗花明 怀璧很爱用玫瑰花瓣泡澡,那股幽香能使她心旷神怡同,她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轻快感,异常沉重的情绪反而逐步扩大。回想起小惠回来告诉她,王副官并没有走军部的路,而是拐到通往东大街的方向。那里除了一个商务部,并没有其它的政府机关。康少霆为何会滞留在那里,往深处想,都是她不敢接受的。偏康少霆又打发人来通报,今晚有公务不回来了。这种完全捕捉不到的未知感,立即在她心底衍生出无数的可能,不由得让她惶恐起来。 原本第二天要回娘家看望一下,奈何前晚失眠,便赖起床。康夫人见她精神不佳,想请大夫过来瞧瞧,寻思罗美娟既是她闺中好友,又在医院工作,便托她过府一趟。罗美娟前几日曾来看望过她,只是近来患者众多,一时不得空。今天难得休假,早早便过康府,一进门就瞧出杜怀璧脸色不对劲,眼睛肿得老高。罗美娟知她素来心思纤细,一定有事发生,否则断不会如此失魂落魄。便扯起闲话:“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这模样?瞧着像没休息好的。”“最近一直心绪不宁,晚上总睡不着。”杜怀璧坐起身,拍拍床沿让罗美娟坐过来,“你也忙,不然找想叫你出去逛逛。如今,我也是个闲人。” “你就是呆闷的,前些日子我给你开的处方吃了没?照理这感冒也该好了。不要紧,我又给你带了点西药,吃个两三天就会好的。你呀,就是凡事太想尽善尽美。何苦来呢。拖垮了自己的身子。谁又真的心疼。不如多为自己着想,少操些闲心。”罗美娟是一直看着地,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康家少奶奶有多么难当。 杜怀璧鼻子一酸,这句再平常不过地关怀,却由好友来说。连她几时病了康少霆都不知道,心下大感委屈,泪水簌簌往下掉。罗美娟看她这副可怜模样,顿时手足无措,赶忙给她擦泪:“好端端的,到底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美娟。你跟我说一句话实话……”杜怀璧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注意少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美娟?” “怀璧,你这……”罗美娟顿时为难,心知她必是发觉到什么。可这时候如果道出实情,这个打击她受得住吗?思来想去。只得大叹一声,“怀璧,你人都病着,还想这些干什么!听我一句劝,先把身子养好啊。” “可要我怎么安心休养。连我病了他都不知道。以前他不是这样的。难道成亲后,注定都得变么?我……”杜怀璧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度抽泣不止。连日来的委屈终于全部宣泄出来。罗美娟轻揽住她,想到日后或许有同样的遭遇,不免悲戚起来。女人虽有想象不出的坚韧,遇到各种困厄逆境都能如石缝中顽强生存的小草,即便寒风凛冽,始终傲立。可女人也有想象不出的脆弱,皆因她们从不为自己而活。能伤害她们的,全是她们最爱护地人。 “哭吧,以后别这样了。”罗美娟拍拍她的背,强笑道:“都是我多嘴,无心说了一句闲话。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前些时候有位女伤者住进我们医院,因是被康少霆误伤的,所以免不了得照顾人家。我之所以那么告诫你,是想你留个心眼,免得有人故意拿此事讹诈。看吧,都怪我!” “真是这样?”杜怀璧轻轻抽泣,仍有些疑虑。可这番话到底让她宽心不少。罗美娟自是点头,将这个谎继续撒下去,“就是这么回事。他没跟你说,肯定是怕你多心。所以呀,你也别庸人自扰,好些把病养好吧。倘若他有一点不规矩,我都不会饶了他!” “不饶了谁?”还真是巧,康少霆突然推门进来。乍见杜怀璧面上带泪,而罗美娟横眉怒目的盯着自己,他心下一惊,以为事情被揭露出来。霎时进退两难,立在门口好半天。直到罗美娟冷哼一声:“现如今康大公子是贵人多忘事,连自己老婆病了都没空照顾。别说怀璧了,我看着都来气!再忙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吧!” 听到是为这个缘故,康少霆暗松口气,只是他对罗美娟的指责略感不快,但想她终究为了怀璧的病情没把所见所闻全盘托出,到底还是心存感激。再看杜怀璧脸色发白,不免怜惜,这些时日确实冷落了她。罗美娟见他回来了,也就起身告辞,临走多嘱咐杜怀璧好生养病,有空再来看她。她一走,康少霆忙坐到杜怀璧身边,用手背摸了摸她地额头,果然滚烫,柔声说:“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快点躺下,我去给你找大夫瞧瞧。” “不必了,美娟给我带药来了,你给我打盆水我洗洗脸。”杜怀璧懒懒的靠在床架上,看着康少霆端水过来,勉强起身将脸洗干净。又让他帮忙冲药,趁热服下,重新睡好。她拉住他地手,感觉很是冰凉,便拢进被子里,“你记得多加件衣服,现在天气冷了,晚上更要多注意些。等下让王副官带点衣服去军部,我昨天都给你收拣好了。”康少霆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半晌方道:“你都病成这样了,我留下来陪陪你。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闻言,杜怀璧笑逐颜开,高兴地说:“那明天 些回来,我在家等你。”“嗯,我办完事,一定马上先休息一下。”康少霆哄她睡下,手却仍被她紧紧握住,生怕这一松手会不见他人。如果有些东西真的能像这样实实在在抓进手里,哪怕是勉强,也就好了。 待到杜怀璧睡熟,康少霆还是出了门,直接让司机开车赶往东大街的小宅院。今天一整日他都没空过来,想着明天也没时间,便先来知会一声。顺便带了些市面买不到的珍贵药材。让四妈褒汤给颜开晨补一下。见院落还有几堆柴火没劈,便不顾颜开晨的劝住,挽起袖子道:“这些粗重货是男人干地,哪里能让你们女人插手。这里风大,你还是进屋歇着吧。”他麻利劈砍起来,又说:“明天我只怕不得空过来,你不用给我留饭。” “好地,这些时日也是辛苦你了。我现在也没有大碍,你还是常回家去,免得惹家里人不高兴。”颜开晨随口一句劝。却让康少霆一阵难堪。劈柴的动作也不觉停顿下来,念起杜怀璧还躺在床上,他竟偷溜出来,心一横,劈得更快了。 王副官在外面办事回来,听说军座已经回府。结果府上佣人说他刚出去了,王副官猜到是去了东大街。便急往赶过去,悄悄将一封密函交给康少霆。若不是等着他下决定,王副官也不愿在这里谈公事。康少霆一看内容,马上让王副官前去警察厅回话,他则继续将剩余的柴火劈完。 颜开晨一直偷听着他们交谈地内容。但那份密函才是关键。可如今密函在康少霆上衣兜里。如果使计让他脱下来,万一事情败露疑点自然是她最大。左右权衡,她决定铤而走险。忙倒一碗水端出来:“少霆,喝点水吧。”眼见康少霆要从小凳上起身接碗,颜开晨故意踩到一根柴火,假意摔到他怀里,水也洒了他一身。 第84章 “你没事吧!我太不小心了!”颜开晨慌忙用帕子给他擦水,却见康少霆一笑:“你没事就好,不过湿了衣裳没什么。你注意别被扎到脚。”言罢,康少霆进屋去拿扫帚,这时四妈过来帮忙把碎片扫走。他重新坐回小凳上,继续劈砍。 颜开晨回到屋,仔细观察一番,便赶忙躲起来将偷来的密函快速浏览。看完后,又故意以干毛巾替康少霆擦衣裳为由,将密函完璧归赵。幸亏她早一步看到密函,原来警察厅接到内线举报,‘小顺喜’明为酒楼,实际为小金堂开设的私烟馆。因新上任的厅长急于表现,也知部分巡捕与小金堂甚有瓜葛,不敢将消息走漏出来。所以想借助康少霆的军队,帮忙歼灭黑道势力。依照康少霆平日惩恶除奸的脾性,他肯定是会答应的。颜开晨想到这点,也猜测不出三日必会有所行动,在康少霆走后,她打发四妈先回家去。因她不惯有人伺候,所以四妈只是白天过来照料,煮好夜饭便可以回去。当然最主要地原因,她不想有人会妨碍她的工作。毕竟多一个人住一起,无意间总会发现一些不该人知道的秘密。 当夜,颜开晨便在地下室,给萧云成直接发了一份电报:‘酒楼暂停销烟,数日内将有老鹰围捕。另圣若瑟堂之神父,恐为叛徒。’ 接到这份电报之时,萧云成正为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头痛。南京那边终于有所行动,想集合湘、鄂、川三大省市成立一个大军区,湘和鄂暂且不论,川军自然是不服的。明眼人都明白,这无非是想进一步削弱他们土霸王的权势。再者谁出任三省之首,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执,但对于南京政府而言,却是大大牵制了三方势力。因九一八事变而被迫中断地北伐战争,并未偃旗息鼓,而是成为党内谋求合作的谈判砝码。萧云成也感觉得出来,上头最近作出许多大变动,估计是为后事做铺垫。所以他首要问题,是在上头命令到达之时,铲除最大地障碍。 但这回比不得上次夺权,取而代之恐怕未必可行。除非月隐能顺利完成余下任务,他们里应外合,造就一个傀儡军阀也不失为良策。况且,这么大的动作,还需要更大的后盾支持。或许上头一直未有明示,恐怕就是在等时机。萧云成想,或许有个人也该回来了。当然在此之前,他得去会一会那位神父。 汉口在经历数月洪灾之后,已渐渐恢复元气,只是街边仍有不少的难民,那栋圣若瑟堂的王神父好善乐施,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来派粮。邻近地小孩子每每看见他,都会缠住他要糖吃,从他兜里也总能摸出用漂亮糖纸包裹地水果糖来。无论孩子如果无礼嬉闹,王神父总是笑眯眯的,正应了他憨厚的长相。 萧云成倚在对面街地栏杆旁观察了许久。烟都抽到好几根。这才立直身,径直向教堂走去。里面没有人,只有背对着他地王神父,萧云成反手关上大门,仰望着壁上高挂的十字架,肃穆而凝重的氛围未能感化他,他甚至嘴里还叼着烟,丝毫不懂得在神面前应该谦卑一些。 王神父闻到烟味,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未减。极其和善的奉劝:“这位先生,这里是不允许抽烟的。麻烦你先熄灭它,可以吗?” “如果我不肯呢?”萧云成眨着眼,好像是在与高高在 帝赌气。“倘若我在此屠杀上帝的使者,上帝看得见 “上帝无所不在,也无所不知。也请它宽恕世人无知的言谈。”王神父在胸前划个十字。为他暴力的严词而垂首忏悔。可萧云成却很不识趣地捧腹大笑,嘴边的烟也掉落下来。被他一脚踩住。他扬起头,用着极度蔑视的神情盯着那副不过是金属搭建的十字架,笑道:“那你真不走运,几年前你就该死在它眼前!” 突然——萧云成抡起拳头,凶狠地朝王神父的太阳穴打去。出于条件反射。王神父立马避开身。也反手还击。可毕竟多年不曾交过手,动作早已不如当年灵活,转眼便被萧云一个扫堂腿击得下盘吃痛。趔趄倒地,脑门因重力磕在地板上,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眼。萧云成抽出一把匕首,在他脸上化开一道痕,“你现在一定很想我用枪结果你,那你就错了?我就是要你的上帝睁大眼看清楚,它地使者是如何一点点下地狱!而且我也想知道,你这张脸还能装扮成什么鬼样子!” 王神父自知在劫难逃,躲避了多年,逃亡了众多省市,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可是即便是死,他也得死个明白!他喘着气,努力用手撑住身子,申辩道:“我知道我今天是活不成了!可是当年我确实没有拿过那份联盟书,我是被人陷害的!” 萧云成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拽起他地衣领,一掌掴过去:“你娘的少给我放屁!不是你还能是谁?!那天上头要你去接联盟书,可当晚你就逃路,还把那两名同志给谋害了!不是你把联盟书卖了,你哪来的钱四处逃窜!不见棺材不掉泪!” “确实不是我!那天我接到消息赶到那里,他们已经断气了,身上根本没有联盟书!我知道这事肯定要栽在我头上,所以才跑的!” “放屁!到处都有人围堵你,你怎么跑得了!难道还有人故意放你走不成?!你也够能耐,害我们好找啊!”萧云成冷笑,又是一拳砸下去。王神父捂住脸,大声争辩:“你不信就干脆杀了我!只怕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内奸!”“你娘地!”最后这拳萧云成是使了全力,当场将王神父击晕。正当他准备一刀结果叛徒,教堂外却传来一阵阵拍门声,还有温柔地轻唤:“王神父?王神父你在吗?我刚听人说你在里面,怎么把门关上了?王神父?” 不得已,萧云成只得暂时留他一条贱命。其实他完全可以不作声,但他想多个时间证人也不错。于是动身将昏迷的王神父拖进忏悔室,同时换上他的衣服,打开了门。在来者看清他相貌之前,萧云成已快速转过身,径直向小祭台走去。 “王神父,你要地东西我给你带来了。希望你能喜欢。” “就放在座位上吧。我呆会自己来拿。”萧云成模仿着王神父的声腔,这是他最拿手的绝活。奈何对方并不打算就此离开,反倒走向前,疑惑地问:“神父,你都不看一下的吗?万一不合心意,我也好拿回去另画一副送来。” “这个就没必要了。” “王神父,冒昧问一句,您是否知道我是谁?” “什么意思?” “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转过身来。看都不需要看,如何就知道了?”女子似乎有些动气。萧云成忽然很想转过脸,望一望这个女人是什么模样。一时好奇的心理,让他加大了游戏时间:“我的意思是说,你拿来的肯定不会差。”对于她的抱怨,萧云成自然有法子应对。纵使他无法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可他现在已经从祭台的银器上知道了她的容貌。一张妍美而精致的脸孔,典型大家闺秀的气韵,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数她那双盈亮的杏眼,别具风姿。所以他很乐意陪她继续探讨,看与不看的问题。 “好吧,小姐。我向天主忏悔,请它原谅我暂时无法转身来回应你,因为我犯了罪。” “那我可以问是什么罪吗?” “非法终结他人性命,所以我需要忏悔。”正儿八经的文人口吻,连萧云成本人都意想不到。女子浅笑,遂问:“神父,真想不到您也有如此风趣的一面。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您忏悔了。再见。” 萧云成轻颌首,待到她走后方将脸转过来。他径直走到椅旁,拎起那副画,上面画的是名外国妇人。他无意识的撇嘴,看不懂这画有什么特别,便猛踹了王神父几脚,等他渐渐清醒过来,指着画问:“这画的是什么?知道谁画的吗?” “这个……这个是圣母像。”王神父头痛欲裂,勉为其难的继续解释:“下面有落款,是beatrice小姐画的。” 萧云成眉一拧,怪道:“比猝死?什么鸟名字!糊弄我是吧?”二话不说,又一脚踹过去。王神父连连摆手,忙说:“她……留洋小姐都爱取英文名。真名是康家的大少奶奶,杜怀璧。” “是她!”这个名字萧云成可谓印象深刻,上次搅局的不正是这个少奶奶嘛。只是想不到,自己居然会遇见她。 请君入瓮(上) 来,小金堂便被康少霆视为眼中钉。前阵子灾民不断小金堂在幕后策划。只可惜苦无证据,无法将其定罪。今日得遇如此良机,他是决不能有所差池。在收到内线传出来的讯息,‘小顺喜’此时照常开设‘忘忧宴’,康少霆立即将军队分成两组,让一组人将‘小顺喜’团团包围,不许人出入。他则带领一队人马冲了上去,遇见想通风报信的跑堂,几名领头的巡捕立刻捆绑起来,楼内的食客因为一早见官兵们持枪警告,都乖乖闭上嘴,不敢吭声。康少霆大力踢开一间线报所提示的贵宾厅,果见有位青年男子仰躺榻上,吞云吐雾,脚边还有个神情木讷的女子半跪着给他捶腿。 看到有人闯进来,他非但不惊恐,反微眯起眼,将女子下颌捏至面前,含唇将烟吐进她口中。这派活色生香的画面,看得康少霆心烦气躁,他一挥手,后面的士兵冲过去要拉开他们,谁知男子一挺身,不疾不徐地笑道:“原来是康军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走下榻,怀里仍揽着女人,似乎毫无松手之意:“不过康军长,你的手何时废了?真是可惜。” “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85章 老实点!”几名士兵用枪指住他。男子全不在意,只一味笑说:“那可真奇怪,若不是手废了,怎么连起码的叩门都不懂?” “你很想知道是吧?”康少霆忽然走上前,抬手便是一重掴,“现在你再知道,我这手究竟有没有废了吧。王擎宇。你漠视国法。私自贩卖鸦片,又涉嫌多宗命案,罪加一等!” 王擎宇瞪着他,心底翻腾出一股杀机,但想到全盘计划只得隐忍,讪讪说道:“果真官字两个口,定罪全凭莫须有。况这各地各省禁烟条文不过是嘴巴提倡,到了军长这里就成了大罪,还拉扯些什么人命案子,我可是不服的!” “各家还有各家的规矩。何况各省本身制度就有不同。禁烟运动势在必行,你也不用钻空子。只说你牵涉几宗命案都是有所保留,想你开这鸦片馆子,背地里又干些坑蒙拐骗的缺德事,害地性命又岂止这些?说我冤枉你,只怕还判轻了!你要不服。进了巡捕房再议!”康少霆挥手让随来地巡捕过去锁他,不料他下力甩开这些人。冷笑道:“既这么说,‘小顺喜’上上下下都与我脱离不了干系,看样子是得全部拉去问罪了!” “有没有罪,审了就知道,不劳你费心。”康少霆不予理会。却见王擎宇从怀中掏出张白纸。往他眼下一扬:“那好。一个也不能漏!康军长应当会秉公办理吧!”听这话有些古怪,康少霆忙抢过一看,居然是份卖身契。而且还是颜开晨的!霎时脸色大变,而王擎宇则洋洋得意道:“我想军长还是单独审问的好,反正不差这么一会儿。” 康少霆气得握拳,让部下先在一楼等候命令。他将卖身契撕成碎片,砸在王擎宇脸上,对方这副小人得志的张扬,让人怒火中烧。最可恨的,是颜开晨会卷进来!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逼问。 王擎宇摊手,摇头晃脑犹豫半天,才说:“好在真契约我没敢拿出来。不就如军长所见,颜开晨已卖身于我。进了巡捕房我当然实话实说,说她是我姘头和我合作干的这档子事,那些好大喜功的巡捕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可不是我强迫的,是她养父没钱还债,特意将米铺和她一起抵给我。不过我可真是干了件亏本的买卖,才让她去夜总会帮忙,结果就为您白挡了一枪,现在不知所踪。我还在寻思,是否要告官去,有不法分子拐带人口。军长,您知道她的下落吗?” “原来她流落卖唱全是你干地好事!想必今天这张契约,也是特意等我来看的吧!你想以此要胁我?”康少霆得知这层内情,更是怒不可遏。王擎宇唤来一直呆立身后的何滟,让她坐进自己腿上,狎昵一番:“唉,我真是冤大头,连那丫头的手都没摸过,看来日后得让那丫头也干点伺候男人的勾当。不能挣钱,我可就白买了她!”他的自说自话,句句锥心,让康少霆如坐针毡。再见眼前这女子地遭遇,如牲口一般由人侮辱,他开始联想颜开晨失踪那段时日,不知是否也这么熬过来。然而想到王擎宇的意图,他既想救出颜开晨,又不甘愿受人威胁,只得压低嗓门反问:“你究竟想干什么,摊开来说吧!” “哎呀,我可申明,这丫头可是我规规矩矩买来地。既然她现在没了影,又不能替我赚钱,我当然希望可以反手卖个好价钱!” “你要多少?” “军长你肯定出得起。”王擎宇一脸笑意,将何滟揽得更紧,“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难得军长中意,自然少不得花费一笔。也不多,我要从今往后所有货物往来由我小金堂一手包办,而且无需通关处检阅。你也放心,走的货品无非是民用、药品之类,每月分成自然不会少了你这份。如何?况且现今政府花销也大,公家那点零头哪里够使,大家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计嘛!” “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胃口还真是不小!”康少霆冷眼看着,真想不管不顾将他送进大狱。偏被他抓住的弱点,又确确实实令自己无法撒手不理。为一个女人徇私舞弊,康少霆如何甘心!可他更清楚王擎宇这人,什么下流手段使不出来。巡捕房里屈打成招的,同样也是有去无回。满腔的正义感与个人私情互相斗争,一刻消停不了,让他更加烦乱。 王擎宇是猜着他地心思,继续煽风点火道:“其 场有几处不黑地?那些作威作福的祸首们,又有几个们勾搭成奸,欺上瞒下地。风气如此。你又何必强作清流。摆个什么架子!只要你肯应予,我现在就下楼跟巡捕们走一遭。不怕告诉你,我要是执意不去,保管没一个人能拉得住我。毕竟小金堂可不是那些小帮派,闹点动静也足够你们头疼好一阵子!我进去不过一两日便可出来,颜开晨就不同了。即便不死,只怕在牢里呆着也只剩半条命。”见康少霆闷不吭声,王擎宇干脆说:“这样吧。我先去巡捕房,你若考虑好了直接让人捎句话,我再将真契约双手奉还。不过。可别让我等太久。”他瞅了眼康少霆,一笑而去。康少霆寞然看着一地纸花,其中一片留着‘开晨’二字,犹如咒语,牵动心魂。 躲在密室观看这一幕地萧云成,忽然偏过头。望了颜开晨许久,感慨道:“真看不出。这康少霆傻乎乎的,对你倒很痴心。” “确实傻,不过这才叫人情味。你们是不懂的。”颜开晨谈兴索然。本来她和萧云成赶来,是怕康少霆万一不中套,他们好临时再行它法。不想。康少霆竟如此配合。 萧云成对于她的措辞并不理论。只顾吩咐:“你现在可以依计进行第二步,还不去准备一下?” “还需要准备?我们不是一直在演戏吗?”颜开晨眨着眼,笑意深沉。 : 小金堂堂主被逮的消息。转瞬间传遍大街小巷,甚嚣尘上。谈及擒获要犯的康军长,没有不竖拇指夸赞的。只有康少霆自己清楚,这次又打了败仗。回到军部,那些要命又烦人的恭维话让他片刻都坐不住,换了便服托词离开。 走出来才发觉,他竟没了可去的地方。东大街就在眼前,也说好时常会陪在她身边,即便如此,今天他还是想独自一人。走走极少经过的街道,望一望经常忽略地风景,看看每张陌生的脸孔流露出的各式神情。然而走马观花的结局,只会更加应证他的孤寂。 乏了,他坐在废弃的砖瓦上,无意听见墙后似乎有夫子在说教。透过敝开地门扉,他看到十来名幼童蹲坐在地,课桌是一块旧木板,一排三个人。负手来回的是名年过花甲地老先生,洗得发白的灰马褂似乎略大了些,显得空空荡荡的,仿佛穿梭在孩子间的仅仅是件衣裳。老先生拈着胡子,默默评估孩子们书写的好坏,忽然拎起一位学生地稿纸,频频点头。而那张发黄地纸片正中,写的是个‘忠’字。或许孩子们并不能参悟这大字背后包含的深意,它不过是先生对他们日后地一点寄望。 忆起初次上学堂,先生教他的第一句话:忠孝仁义礼智信。那时先生说:国人一生切不可忘的,便是此七字。当年他不过一知半解,大了以后只顾推崇洋学。今天乍见这个字,想到已过世的老师,记起曾经慷慨激昂,豪言壮语的少年时;现在的他,人是成熟了,却反而缺失了许多。 待到孩童们忽地一哄而散,康少霆方觉察原是下起了雨。不一会儿,雨势变大,北边卷来的寒气冷得人浑身哆嗦。他就近躲在一户门檐下,露出的半边身子仍是被雨淋得湿透。偏这时,一把油伞越过头顶,替他遮住了雨水。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本不该出现这里,正因为出乎意料,才令康少霆既诧异又忍不住惊喜。 “开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康少霆最想避的,其实正是她。颜开晨用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水渍,轻描淡写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们偏偏就是会遇上。这不,”她抬起手,摇了摇几个油纸包,“特意去司门口买曹祥泰的绿豆糕,结果就撞到了。” “你身子才好些,别走远路。赶紧回去吧。”康少霆将她的手轻轻放下,也借此避开那些他会令自己动摇的亲昵动作。并非存心疏远她,只是想努力在公与私之间,划一道明显的界限。他不能为了她一人,作出有违良知的错事。王擎宇能利用他一次,就必定会有更多的下一次,轻重之分他还懂得。可是颜开晨忽然出现眼前,无论是巧合还是其它,那一霎他的心里确确实实是喜悦的。 “开晨。你先回去吧。”他再次拒绝好意。想对自己狠一点。颜开晨见状,心底也掠过一丝凉意。虽然先前希望他能学得决绝一些,不要太轻易妥协,但真见他动摇了,自己又不是个滋味。这么一来,于公于私她都得让计划继续下去。或许面对感情,人就该自私一些,无欲无求的下场,她不是领略过么?现在,她也耍起性子。丢开伞陪他浸在雨里。康少霆大惊失色,慌忙去捡伞,扭头冲她大吼:“你太胡闹了!万一伤口恶化怎么办!你还要不要命了!”说完要把伞给她打上。 颜开晨干脆走到马路边,同样理直气壮:“你不也特意在淋雨嘛!难道你就是铜皮铁骨,不会生病了?!既然你都不爱惜自己地身子,我为什么还要保住性命!你要骂我任性只管骂。甚至可以一走了之不再理我!但不要让我看见你这么折腾自己!虽然我不知道你每天都遇到什么样地事情,也恨不能为你分忧反而只会拖累你。尽管你总说别在意,可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废人让你操心!看见你什么都憋心里不说出来的模样,你是不会难受,但我会!” 第86章 “开晨!我现在真的很烦,你能不能别再闹了!”康少霆眼眶一热。有些感情终究压抑不住。他纵身冲过去拉住她。很受不了她自暴自弃的样子。也怕自己真会为了她,放弃最后一点原则。可 意识到,当颜开晨猛然抱住他。将脸抵在他胸膛放声刻,便已经迟了。他康少霆确实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了自己。 秋季最后的一场雨,或许埋葬的远不止一个季节,一段曾经。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也让等待变得异常亢长而寒冷。杜怀壁望了一眼壁钟,已经是夜间八点。从下午等到现在,烛台对面的那张座位,依旧空着。开始她还以为是佣人交代不清楚,没有告诉少霆自己在旋宫等他。拨了几通电话过去,才知他根本没有回家。但怕他万一找来,她就这么一直等到现在。服务生再次上来续水,她盖住了杯,让人推来蛋糕。早已等候多时的奶油蛋糕,终于登场。没有热闹地庆生会,杜怀壁默默插上一圈黄色蜡烛,点燃其中一根,自己吹熄。然后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将蛋糕挖进嘴里,慢慢咽下去。舌尖蓦然触及一股咸味,让她重新抬起了头。她望向垂手一旁的服务生,指责道:“这蛋糕是怎么做的?怎么只有咸味?” 服务生一愣,随即埋下头,“对不起小姐,混着眼泪的食物,是吃不出其它滋味的。” 杜怀璧下意识一摸脸,不禁失笑:“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原来这剂调味料,是她的泪。眼泪,又怎么会甜。 可是康少霆啊,我还是要感谢你。 因为你让我知道蛋糕,不只有甜味。它也可以,是咸地。 康少霆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听吴妈说怀璧昨天下午在旋宫等到晚上才回来,他才想到昨天是她的生日,怪不得让他早些回。可眼下又没有礼物补上,只得先回房抚慰她一番。不想才进门,就见她立在窗边,明知道他回来也故作不知。他拥过去,一再赔礼,谎称昨晚跟旧同僚饯行,所以耽搁了。杜怀璧也不理论,冷着脸弹开身,唤小惠进房把她夜里收拾好地行李拿到车上,她回头看着一头雾水的康少霆,说:“二妈病了,我要回娘家住段时日。”“那我陪你去一趟。”康少霆跟过去,不想她一拦,“不用了,你事情这么忙,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操心。我回去会带你问候一声的。” 康少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便答应了。杜怀璧顿觉心里泛酸,等到现在,无非是想有他陪,可结果还是她一个人收场。女人的口是心非,男人总以为是真话。同为女人,康夫人就明白得多。她乍见杜怀璧下了楼,忙唤到跟前,笑着说:“怀璧,吃点东西吧。等会我陪你一起去。亲家身子不好,我也该去探望一下。”“妈,您身上也不大安康,还是别奔波地好。”杜怀璧即便有再大地委屈,在婆婆面前还是一脸笑意。康夫人正是喜欢她识大体,所以将自己陪嫁的一对红玉手镯,送给了她。杜怀璧万般推却,知道这玉镯子是婆婆很喜爱的,奈何康夫人执意拉住她地手,硬是将镯子套了上去,羡慕的咂嘴:“哎,果然还是你们年轻人戴着好看。我这老妈妈的手,不配这光润的东西,保养得再好,年龄始终摆在这里,跟你一比就相形见拙。你要再推却,我可不高兴了。” 杜怀璧含笑的点头,婆婆的疼爱是她在康家的另一股支持,所以无论她和少霆有多不愉快,都不能在婆婆面前表露出来。她摸着镯子,忽然听到婆婆长叹一声,“看着这镯子,一下就想到以前的旧事。那时候你公公到处打战,家里全靠我一个人料理,连少霆出生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有一回土匪作乱,幸亏我发现及时,抱着少霆躲在水缸里,才躲过一劫。后来好容易过上点安稳的日子,不想你公公领了个女人回来,还怀有身孕。所以说咱们女人,一生都在为男人操心,受尽委屈。但无论怎么变都好,首先得把自己的位置坐稳了,才能图其他。”康夫人看杜怀璧听得入神,笑道:“这都是我老人家一时的闲话,别把你听闷了。”杜怀璧极不是滋味,只得尴尬的摇头:“我只是想不到爸年轻时,也让您这么费神。后来,那个女人和孩子怎么样了?” “谁管这些。”康夫人很干脆的回答,声音平静得毫无情绪。杜怀璧不禁发怵,在康夫人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恨的影子,哪怕丁点对于那个女人的憎恶都没有,她只是像往常一般边看报纸,边品茶。 用过早饭,康夫人让杜怀璧先上车,又命人叫过康少霆,悄声嘱咐他:“你父亲昨晚受了风寒,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最好别惹他不自在。外面怎么折腾都行,别为些来历不明的女人把家里闹得不安生。有个少就够了,你就别跟着搀合!这才新婚多久,真是不像话!”康少霆闻言只得点头,已知母亲肯定是问过王副官,自己无从狡辩。 他回身去看父亲,说了些近日发生的要事。或许因为病着,父亲不似以往那般热衷政事,只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直到听他说上面要求加大剿共匪的力度,父亲才开了口:“东北都要全境沦陷了,还只顾窝里斗。只要他们不在咱们眼皮底下闹出大事,睁眼闭眼便算。倘若武汉又出几件日本商人被谋害的,你也只管不理。那些都不是好东西,全是鬼子的眼线。死一个,少一个!” “我哪里会不知道,您就好生养病吧。”康少霆复加宽慰,便退了出去。正准备回军部,却接到王副官的一通电话,这才知道在他离开东大院后,颜开晨竟遭人绑架。而干下这等事的,唯有小金堂。 薛云烬儿时番外(上) 薛云烬最后一次见到母亲。飘着雪的季节,母亲决绝缩进男人的车里扬长而去。当时年幼的他手掌小得可笑,即便嚎啕大哭也无法抓牢母亲的衣角。在他还不懂从字面理解何谓遗弃,他便被母亲丢在了这间孤儿院。 他望着渐渐关闭的大门,拼命哭喊,打闹不休,最终被神情冷峻的院长一把抱住。这个中年男人的臂弯强壮有力,夹得他快透不过气。那张永远都不曾舒展过眉头的丑陋脸孔,让人无法亲近,充满了威胁:“你现在最好老实一些,这样会少吃点苦!”。院长松开手,将薛云烬丢进内屋。里面有十来个和薛云烬一般年纪的男孩子,看见他瘦小而孱弱的模样,孩子们皱起了眉,随即偏过脸去。有个叫小杜的男孩子是这里的‘头头’,他因为不满自己的床位让给这个只知道哭的小毛孩,在半夜把好容易睡着的薛云烬,从暖和的被窝里拽出来,劈头给了他两耳光。 “哭哭哭!就知道哭!从白天哭到现在,看着就让人讨厌!不准哭!”小杜畏惧被外面的人发现,凶狠的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听着他断断续续的抽泣,火气更重了。周围的小伙伴们从被窝里探出小脑瓜,虽然觉得这个新同伴挺可怜,却没人敢劝阻小杜。这促使小杜的气焰更加嚣张,他蛮横的将薛云烬踹下床,用棍子命令他:“你要敢再哭一下,我就揍死你!到了孤儿院就得听我的!否则我就揍死你!”小杜钻进薛云烬的被窝,重新夺回自己的床位。刚躺下,他又爬起来,再次用棍子指住:“你要明天敢告状,我也要揍死你!”说完,把棍子放在一旁,呼呼大睡。 薛云烬战战兢兢的走到柜子边,将整个身子蜷缩在空隙中,以此抵消部分寒气。只是在隆冬的夜晚,这样毫无用处。他搓着手脚,牙齿止不住的抖动,本来红肿的面颊此时也好像没有知觉,仿佛一层死皮,任谁掐捏都没有反应。所以当院长一个闷棍打来,他都不觉痛楚,只是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觉已是第二天清晨。再等他发热的头脑真正清醒过来,却是第三天的晚上。他这一病,小杜也被院长揍得鼻青脸肿,脸上的淤痕过了一周才消退。受到警告,小杜再也没有背地打他,可与此同时,小伙伴们也开始孤立他,全然忽略他的存在。 每当这时,薛云烬都会自觉的坐回门槛,托着脑瓜,畅想着高高红墙外的世界。有时他会想起父亲,也会想到抛弃自己的母亲,想起十二年里所拥有的全部回忆。在日复一日的翘首以待中,他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也不再像初来时只懂得哭鼻子,因为这样永远不能长大。没人会喜欢,爱哭的小孩。 直到有一天,薛云烬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连微笑都不被允许。 请君入瓮(下) 少霆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听吴妈说怀璧昨天下到晚上才回来,他才想到昨天是她的生日,怪不得让他早些回。可眼下又没有礼物补上,只得先回房抚慰她一番。不想才进门,就见她立在窗边,明知道他回来也故作不知。他拥过去,一再赔礼,谎称昨晚跟旧同僚饯行,所以耽搁了。杜怀璧也不理论,冷着脸弹开身,唤小惠进房把她夜里收拾好的行李拿到车上,她回头看着一头雾水的康少霆,说:“二妈病了,我要回娘家住段时日。”“那我陪你去一趟。”康少霆跟过去,不想她一拦,“不用了,你事情这么忙,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操心。我回去会带你问候一声的。” 康少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便答应了。杜怀璧顿觉心里泛酸,等到现在,无非是想有他陪,可结果还是她一个人收场。女人的口是心非,男人总以为是真话。同为女人,康夫人就明白得多。她乍见杜怀璧下了楼,忙唤到跟前,笑着说:“怀璧,吃点东西吧。等会我陪你一起去。亲家身子不好,我也该去探望一下。” 第87章 “妈,您身上也不大安康,还是别奔波的好。”杜怀璧即便有再大的委屈,在婆婆面前还是一脸笑意。康夫人正是喜欢她识大体,所以将自己陪嫁的一对红玉手镯,送给了她。杜怀璧万般推却,知道这玉镯子是婆婆很喜爱的,奈何康夫人执意拉住她的手,硬是将镯子套了上去,羡慕的咂嘴:“哎。果然还是你们年轻人戴着好看。我这老妈妈地手。不配这光润地东西,保养得再好,年龄始终摆在这里,跟你一比就相形见拙。你要再推却,我可不高兴了。” 杜怀璧含笑的点头,婆婆的疼爱是她在康家的另一股支持,所以无论她和少霆有多不愉快,都不能在婆婆面前表露出来。她摸着镯子,忽然听到婆婆长叹一声,“看着这镯子。一下就想到以前的旧事。那时候你公公到处打战,家里全靠我一个人料理,连少霆出生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有一回土匪作乱,幸亏我发现及时,抱着少霆躲在水缸里,才躲过一劫。后来好容易过上点安稳的日子。不想你公公领了个女人回来,还怀有身孕。所以说咱们女人。一生都在为男人操心,受尽委屈。但无论怎么变都好,首先得把自己的位置坐稳了,才能图其他。”康夫人看杜怀璧听得入神,笑道:“这都是我老人家一时的闲话。别把你听闷了。”杜怀璧极不是滋味。只得尴尬的摇头:“我只是想不到爸年轻时,也让您这么费神。后来,那个女人和孩子怎么样了?” “谁管这些。”康夫人很干脆地回答。声音平静得毫无情绪。杜怀璧不禁发怵,在康夫人脸上看不出一丝怨恨的影子,哪怕丁点对于那个女人的憎恶都没有,她只是像往常一般边看报纸,边品茶。 用过早饭,康夫人让杜怀璧先上车,又命人叫过康少霆,悄声嘱咐他:“你父亲昨晚受了风寒,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最好别惹他不自在。外面怎么折腾都行,别为些来历不明的女人把家里闹得不安生。有个少就够了,你就别跟着搀合!这才新婚多久,真是不像话!”康少霆闻言只得点头,已知母亲肯定是问过王副官,自己无从狡辩。 他回身去看父亲,说了些近日发生的要事。或许因为病着,父亲不似以往那般热衷政事,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听他说上面要求加大剿共匪的力度,父亲才开了口:“东北都要全境沦陷了,还只顾窝里斗。只要他们不在咱们眼皮底下闹出大事,睁眼闭眼便算。倘若武汉又出几件日本商人被谋害地,你也只管不理。那些都不是好东西,全是鬼子的眼线。死一个,少一个!” “我哪里会不知道,您就好生养病吧。”康少霆复加宽慰,便退了出去。正准备回军部,却接到王副官的一通电话,这才知道在他离开东大院后,颜开晨竟遭人绑架。而干下这等事的,唯有小金堂。 没有堂主的指示,颜开晨所关押地囚房,其他人等一概不准擅入。何滟不同,她负责照看颜开晨这两日地饮食,倒不是因为堂主多器重她。在帮中兄弟眼里,她不过是条不具威胁的宠物,所以看她的眼神总是赤裸裸明显参合着男人特有地猥琐。颜开晨看不惯,尤其何滟进屋后门口守卫的目光,一直在何滟松垮的领口上下游走。当那守卫左顾右盼,朝同伴使个眼色,颜开晨便猜到了他的企图。 果然,同伴留在门口把风,而他则偷偷摸摸溜进来,当着她的面将何滟摁在床上。可恨她手脚被绑,只能干望,偏何滟犹如行尸走肉般横躺在男人身下,任其欺凌。记得哥哥说过,何滟是在装疯。一个人为了活着,势必会学得比任何时候都顽强,但不是靠这种不断出卖自己的方式。也许何滟觉得值得。只是颜开晨看不下去了,几乎是跳起身,用嘴拔出守卫别在腰后的短刀,甩到何滟手边。 “有本事冲我来!你难道天生不举,只能靠欺负一个疯子找快感?”颜开晨故意激怒对方,那男人见防身武器被她偷去,又听她如此扫他颜面,恼得过去想堵她的嘴。怎知颜开晨攒劲蹦起双腿,一下顶到他的要害,顿时疼得护住下体,破口大骂:“个婊子养的,老子今天不捅死你就信了你的邪!”说完,便将颜开晨按在地上,扯她衣裳。 向浑身发抖的何滟,大吼道:“你不是个疯子吗?那疯子敢干的事!难道你还想让他们在你身上爬上爬下?你可是个杀人都不怕的疯子,不是窑姐!像你这么活着,不如死了痛快!” “还叫!再叫!”男人气急败坏的扇她耳光,手下动作愈发粗鲁。颜开晨之所以忍到现在。无非不想破坏全盘计划。但这男人实在得寸进尺。即便女特工牺牲肉体并不少见,但也轮不到这种货色染指!正当颜开晨打算解开绳索,他突然整个人僵住,五官痛苦得扭成一团,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顺着望过去,一截刀柄露在背上,刀刃已全部插入他地心房,杀人者则退到一旁。 惊魂未定地何滟,第一次懂得还手,再也不再一味装痴。因为痛苦膨胀到极限时。她是真的疯了。然而随后进来的那个男人,才是逼疯她的罪魁祸首。 王擎宇目睹了杀人场景,不是没有震惊,但也是预料之中。他知道她不会装疯一辈子,迟早会原形毕露。只是这样的话,便没有了起先的趣味。他抽出那柄凶器。在死者身上擦净,“你想我怎么处置你?” 颜开晨看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三缄其口。她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真想对付你,是决不会说出口。因为那样是等于告诉你,他在犹豫。可太久没有说话,何滟已不懂得如何表达。也放弃了乞求。 “以后就跟着我吧。像个正常的女人。”王擎宇下了一个很荒谬的决定。“当然你如果不愿意,以为我还在继续羞辱你,大可以一走了之。武汉地界以内。我可以保你周全。”王擎宇说得很认真,经历得越多,他越觉得过去那点私恨并不算什么。与其折磨一个装疯的女人,他更愿意接受当年那个趾高气昂地何滟。 何滟慢慢走到门口,视线始终未曾离开鞋面。好一会儿,她身子终于不再颤抖,才转过脸:“好。”一个字,甚至不能让人明白究竟是哪个选择。可王擎宇却笑起来,因为他看见她走的方向,绝不是离开堂口。 “谁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们男人也一样。”她瞅着王擎宇,存心打趣。见堂哥笑而不答,她便回归正题,“康少霆是不是来了?” “是,那小子就快到了。不过在此之前,你得换身衣服。”王擎宇忽然想起萧云成前些日子又让老二送钱过去,便试探地问:“你那里最近很手紧吗?一个月内可从我这里拿了不少。” “这些我插不上手。不过哥,你如果不想受制于人,就得有所计划。万一康少霆被人取而代之,只怕日子更不好过。毕竟跟康少霆合作,是你占上风,换成其他人你也玩不动。反正你如果有什么打算,作妹妹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人总是忠于自己,颜开晨也不例外。 王擎宇对妹妹的话深信不疑,既然是亲人,自然容不得怀疑。只是,他还有所顾虑:“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开始在盘算。但婶娘现在还没有消息,总归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干。”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们还不敢对母亲下手,我日后也会去查的。”颜开晨也不知道能否查得出,这都是后来地事。眼下,她得把戏演完。 按照堂哥的吩咐,她换了套旗袍,外面罩上白色狐狸毛地披肩,有意挽住堂哥的手臂,迈步来到会客厅。在康少霆看来,她完完全全是被人抰持的,因为王擎宇随从的枪寸步不离抵住她后脑。乍见她惊恐无助的站在王擎宇身旁,康少霆地悲愤可想而知,正因为这个弱点,他必须在王擎宇拿出来地立约书上签下大名。 “康军长何必再犹豫呢?咱们不过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听闻您最近为了扩充部队,为资金头痛。我这人最是仗义,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如何?”王擎宇煽风点火的同时,也将颜开晨拉到旁边坐下,“这件狐狸皮是我的一点心意,弟妹穿着正好。” “你直接冲我来!不要把女人卷进来!还有,我之所以肯坐下来和你谈,不是因为怕你!你要是敢再碰她一下,我不惜一切也要铲平这里!”他地轻薄,让康少霆怒不可遏。迫于压力,王擎宇只好松开手,笑道:“军长何必动怒,有伤和气吧。咱们也爽快点,早些签字早点了结,弟妹只怕也想快点离开了。” 康少霆看得出她的疲惫,但除暴安良一直是他的信条,如今却要与之同流合污。即便思考了好些时日,真到了这个时刻,仍是决定不了。可是开晨还等着,他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唯有闭上眼,胡乱在上面签下名字。肯定会后悔,但已顾不得了。王擎宇收好立约书,命人将那份卖身契双手奉给他,康少霆几乎看也不看便将那张纸付之一炬,牵过颜开晨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可他速度太快,让颜开晨跟得很吃力。 “少霆,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颜开晨感觉得出来,否则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 康少霆停下步子,背对着她:“是。非常后悔。”然而一说完,他立即回过头,目不转睛的望着一脸茫然的颜开晨,用极其肯定的口吻告诉她:“虽然很不甘心,但没有关系。因为,一定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此刻握在掌心的,她的手,胜过一切。 鹊巢鸠占 “少霆,你这是带我去哪里啊?” 第88章 颜开晨明知这是去康府的路,不过想更确定。果不其然,康少霆正是要带她回家。 “现在东大街是没法住了。与其提心吊胆防着王擎宇,不如将你安置在更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住进康府。”这个决定,康少霆也是考虑很久。虽说这样冒然带个女子回家,且不论父母如何指责,光是面对杜怀璧一人他便足够头疼。更何况她才回娘家,这么做实在太过份。可他也不想再被人捏住把柄,如今只有硬着头皮,蛮干了。 颜开晨是巴不得能早日进入康府,办起事来更加顺手。但这么去恐怕不容易,忙问:“那我以什么身份去府上居住呢?你想过没有?” “这个……”康少霆被问住了。 “你也太冲动了。一个女人突然跟着你,别说你父母了,连我都觉得羞愧难当。我倒是不怕人说闲话,是担心败坏你的名声。”颜开晨私底下确实也不愿意看他被人说三道四。可靠康少霆想出好法子,只怕难,于是灵机一动,“不如我也效仿他人,以你私人秘书的名义,跟着你如何?或者新招的佣人都可以。我也不打算在府上白吃白住,凭自己的劳力,我才住得安心。” 康少霆一衡量,觉得这个主意倒也不错。他也深知颜开晨的为人,只要不是粗重活,让她平时帮帮忙也好。否则,她不会过得自在。回到家,他先让佣人请母亲到小偏厅,打算在家里寻求一个支持者。 康夫人听佣人说少霆带了个女人回来。心知坏事。再下楼一看那女子。虽长相秀丽,可没有名份就随随便便入住男方家,品行操守自然是差的。但人都上门了,就这么赶出去,传开来一有损康家名声,二怕惊动有病在身的康肇卿,三担心少霆鬼迷心窍,也跟着女人一起走。唯今之计只好稳住他们。她乜斜着眼,落座沙发中,不咸不淡地问道:“少霆。这位小姐是谁?” “她叫颜开晨,您就叫开晨吧。因为有恩于我,所以安排她作我的秘书。现在外头世道乱,她一个女孩子家又无亲无故,我就让她先住在这里。”康少霆哄着母亲,想她素来最偏向自己。应该不会刁难。颜开晨垂手站在旁边,笑着点头示好。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倒不是她嘴拙,而是她认为在聪明地女人面前,最好笨一点。宁可被康夫人认定为没规矩,不懂礼节,小家子气。 “吴妈。”康夫人唤来老佣人。说道:“你带这位小姐去楼下靠西面地客房。她有什么不懂只管好生教。都是来府上谋生的,没有吃不得苦的人。” 吴妈会意,便领着颜开晨去了。这边康夫人瞪着康少霆。只恨他糊涂:“你实在太不争气了!上午我还百般告诫你,你倒好,干脆把人给带回来了!我不管你和怀璧闹什么矛盾,老婆前脚刚走,你就迫不及待把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领进来,这像什么话!你父亲要是问起,你别指望我给你兜着!” “妈,我是有苦衷的。难道你还不清楚儿子的为人?我再怎么不济事,也没胡闹到这份上。确实有隐情,只是现在说不得。您就相信我这一回吧!” “我不喜欢这种女人。毫无廉耻,又没个仪态,当个姨太太我还嫌呢!反正事情是你惹出来的,自己看着办!”康夫人丢下这句话,冷着脸回了房。 康少霆见母亲都冷言冷语,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先去看颜开晨,见她正忙着整理床铺,连个帮手的都没有,便知道这是母亲特意让他难堪。但如今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他挽起袖子,让颜开晨坐到一边,劝慰道:“你背伤没全好,不要太劳累了。这点事情交给我就好,平日有需要就找管事老刘。他这个人倒老实……” “少霆,”不待他说完,颜开晨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让你受累了。为了你,我一定会变得更坚强。” “呵呵,我知道了。等我铺好床,陪你睡着我再走吧。”来到这么一个不友善的新环境,陌生感会让人无法入睡。所以,他得满足她一个小愿望。 颜开晨初来康府,言行上得收敛一些,毕竟十几双眼睛盯着。可听他这么一说,又不免动摇了,干脆抛开虚伪的装腔作势。洗过脸,便钻进被窝里,将他地手揽进怀里,陪着睡。康少霆坐在床边,端凝着她的睡脸,笑了起来。 不久,他见她睡熟,便悄悄抽出手,打算离开。不想她还是被惊醒,坐起身,揉着眼睛指了指那件披肩:“我差点忘了!那个王擎宇说要你留意披肩。你拿回房看看。” “好,你快睡吧。我走了。”康少霆取走披肩,退了出去。 到了房里,他才翻看着披肩,很快就找出答案。剪刀一划开,夹层里纷纷扬扬掉出许多钞票。其中有一些是马克和法郎,数目颇丰。王擎宇果然够‘义气’,只是这钱如今在他看来,比黄蜂尾后针毒上百倍。更讽刺的是,他确实需要。 原本康少霆还打算第二天向父亲解释,但一想不如解决了当今的困局,再提私事会容易被接纳,于是只好先忙公务。其间他还想去接杜怀璧回来,可又不知如何跟她开口谈颜开晨,干脆走一步是一步。 颜开晨因为初到康府,免不了要作些表面功夫。虽说公开身份是秘书,实则吩咐她的差事和以往在杜府一般无二。一些下人为了迎合康夫人,暗地里也没少苛刻她。每逢康少霆问起,她只是不说。倒不是为了显示大方,无非是对于这等趋炎附势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待到冬至,府上格外开恩,准许她出门添购些必需品。不过她猜,冬至这天杜怀璧必然会回府。所以康夫人才早早打发她出去。即便回来估计也已经在儿媳妇面前‘说明’过了。好在有这个机会,她才能重回东大院地宅子。因为她的坚持,康少霆才没有退掉。 颜开晨进到院内,熟练地将围墙一处,最下面地青砖抽出来。缝隙之间,有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纸片,里面的内容是用隐形药水记述。即便不知情的人发觉,也会误以为是白纸一张。可当她看完内容后,她忽然希望这真是半个字都没有地白纸。毕竟即将要暗害地人,是康少霆的父亲。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会如何看她?这个不可能猜得出的答案,竟让她有一丝胆怯。 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撒手不玩,游戏就能够终止。就好比一个人年纪越长,便越没有任性地权利。念及此处。她想起薛云烬,想起他对她犯下的种种 然而今天她有了另外一种感悟。或许当日薛云烬地冷是身不由己,一如她现在的处境。 不知是否因为日子久了,人就开始怀旧。那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包括过去的恨。转眼间变得让人眷念。在这股力量的鼓动下,颜开晨也来了一次故地重游。时隔多年,又走在常去地胡同。那晚夜合花的香似乎依稀可闻。总记得他清冷地回答,让她失落了好一阵子。其实当年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揭示的便是他们之间的结局。可惜一场洪水下来,夜合花早已浸死。想再闻一次它的香气,也不能了。这大概就是怀旧地人,为何越来越少。 只是颜开晨想不到,那条小吃街上,卖豆浆地老板居然还在,并且由路边摊发展成一间小店。这可以算是无数失望中,仅存的一点惊喜。怎知当她落座想再喝一碗昔日的豆浆,老板却告知她,如今店里只卖热干面。这是今年武汉才兴起地一种面食,甚为百姓喜爱,转行也是应景。无奈之下,颜开晨点了一碗热干面,老板还特意多加了几勺芝麻酱。虽说味道不虚此行,但她最想回味的,仍是当年几个铜板一大碗的豆浆。 离开小吃街,颜开晨继续在街上闲逛。因为冬至,每家每户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归元寺、宝通禅寺以及长春观作为江城最古老的寺院,也自发办起庙会。舞龙、舞狮、划龙船等等行像时才会出现的热闹活动,一时间遍及大街小巷,大伙蜂拥而上,都想在佛爷道爷那里沾点喜气。于此同时,颜开晨留意到一些招兵点,同样人满为患。已是十二月天气,街面上仍滞留十来万难民。政府无法安顿他们又不能驱赶出城,除了一部分人冻死,一部分被当成乱党被抓,剩下那些饿肚皮的只能去参军。报名后他们便可领到粮食,但要从军饷中扣除,这就是所谓的‘以兵代账’。实行这个政策时,康少霆没少在她面前抱怨,但最后还是顺从这个结果。 颜开晨叹口气,也随着行人追看着龙狮表演。前面有个女学生个头很大,正好把她的视线挡住,几次努力想穿过去,奈何人多根本挤不动。她费尽气力好容易钻出街边,不想却在对面看见一个人——杜怀璧。按理今天冬至,杜怀璧应该一早就赶回康府。可如今她非但不在回康府的路上,反而还有心情赶庙会。只是她神色恍惚,连飞过来的龙珠都没有察觉,若不是旁边有人及时接住,否则这龙珠就要砸在她面上。 “小姐,虽说这龙珠是竹子编的,可这种速度砸过来,一样会让你疼得大哭。所以走路还是得睁大眼睛,小心点好。”说这话的正是接到龙珠的男人,这个人的出现颜开晨不仅意外,更是吃惊。萧云成会这么巧和杜怀璧撞上,还如此好心替她挡下一劫,无论从哪个角度揣测,都是令人深感怀疑。 可眼下萧云成不但主动接近杜怀璧,还将龙珠塞进她手里,附耳笑说:“快将龙珠抛过去,这样不但来年行大运,还能将你今年所有倒霉的衰运全给龙神吃掉!要是再从龙肚子下面穿过去,来年你一定能万事大吉,心想事成。” 第89章 杜怀璧尴尬的缩回头,虽知因为噪音大。他才贴那么近说话。可这般亲密。还是让她很不习惯,耳根子都臊红了。她的无动于衷,倒是急坏了对面举龙珠的小伙子,因为他地疏忽将珠子抛飞了,幸亏没坏事。他焦急地挥动膀子,想让她丢过来。怎知又一队舞狮的追上来,挡在中间。萧云成见状,连忙抓住她的膀子,一起跑过狮队,又顺利钻过大龙的肚皮。总算将龙珠物归原主。 尽管颜开晨所处的方位,已经无法看见他们的身影。后来如何,她更是无从知晓。可她期盼,一定得发生点什么,哪怕仅是一厢情愿也好。 (行像:亦称为行城或巡城,是用宝车载着佛像巡行城市街衢的一种宗教仪式。) 寻思今日过节。康少霆吩咐完公事便匆匆回府。家里正为庆祝冬至忙得不可开交,怀璧不在。母亲也没有精力去操办,全让管事张罗。他见颜开晨不在,问起吴妈她的去向,不想母亲脸一沉,冷道:“你媳妇没回你不问。一个下人不见了。就问东问西。” 康少霆自知理亏,忙赔笑:“我不过随口问一句。我早上去过杜府,岳母身体越发不好。怀璧大清早去庙里给她老人家祈福去了。恐怕今日不得空回来,母亲也别怪她。” “她人孝顺,从来都是最懂事的。否则,不会赖在娘家不肯回来。”康夫人先前还有些牢骚,闻得这个缘故,宽心许多。转念一想,她又盯住儿子,责备道:“你也先别得意,日子长得很。还有那个女人,你趁早打发了,别等我亲自开赶。” “妈,您何必非得跟她过不去。我真不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事情,让您这般厌嫌。即便有错,那也是错在我!反正这事日后再谈,我先去见父亲。”康少霆转身便走,气得康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颜开晨更加深恶痛绝。 相对女人地斤斤计较,父亲的沉默更容易被康少霆接受。家事于女子,桩桩大如天。而在男人眼里,国事政事才是正经事。所以这点小矛盾在康司令看来,微不足道。在浏览完康少霆送来的批阅文件,康司令疲倦的捏了捏眉心,说:“看来我这个病发的是时候。如今你能独当一面,我也乐得安享晚年。只不过那么一大笔数目,你是怎么弄到的?”看出康少霆面有难色,他也就此打住,随口道:“近日我倒是听说有些帮派规矩了许多,还包揽了所有地运输买卖,干起正经营生。不过世道便该如此,没有人人喊打的耗子,又何来抓耗子地猫。利用得好,倒是互惠互利。只是恐难长久。你懂得怎么放,也别忘了要收得回。” “我会有分寸的。”康少霆应声。 “以后你也用不着向我汇报,自己拿主意便好。”康肇卿最了解这个儿子,若自己一日不放权,他是不会学会真正的独立。只是最该辅佐少霆的那个人,现在还不知去向。 父亲忽然间的落寞,康少霆也有所察觉。他犹豫再三,轻声说道:“爸,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您,怕您又动气。但如果瞒着不说,我也于心不安。”见父亲没有吱声,他道出实情:“上个月我就收到消息,在上海找着少了。但您一直不准大家再提他,所以这事一直没告诉您。母亲我也没敢说。开始我还以为少势必过些奢华地生活,一直没往底层人群 访,耽误到现在才有了下落。如今他和怀璧地嫂子日艰难,那些挟带的钱银都使光了,他就去码头做苦力。所以,我想接他回来。”其实康少霆派去的人一找到康少就欲带他回武汉,只是康少坚持不肯。这个心结,还是与父亲有关。 乍听到康少地消息,康肇卿即便再恨,也不至毫无反应。虽说那时放话不准人去追查,皆因他深觉少把钱花光了就会老实回来。结果一晃至今,还没个音讯。现在更是宁可做个贱民,也不愿回家当堂堂军阀公子!这点顽固不化,倒是像足了他。尽管心疼,可并不代表原谅,于是冷淡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万事你拿主意,不需要请示我。”换句话说。康少回不回来。与他没有关系。 康少霆自然早拿定主意,即刻安排人再前往上海,务必要带他回汉。恰巧颜开晨也由外面回来,他忙扯她到一边,掏出帕子递过去:“大冷天还出汗,跑回来的?我有事跟你商量。” 颜开晨擦了擦汗,便问:“有什么紧要的事,得这么偷偷摸摸的。” “晚上商会举办宴席,父亲身体不适谢绝了。我务必得去一趟,顺便谈些事。”全武汉有头有脸地人物都会莅临。他也趁便扩大交际圈,毕竟熟人多了好办事。“帖子注明携带家眷,我想找你陪同,反正你也在家呆闷了。也该见识下世面。呆会你从我房里挑件礼服,打扮打扮,我跟母亲打声招呼就动身。” 颜开晨笑着点头。老早就不想呆家里看他母亲地脸色。更何况上流社会,权贵云集。她也确实想开开眼界。在衣橱里左挑右选,都没寻到合意的。杜怀璧虽然身材和她差不多,衣着喜好上却天差地远,太淑女的款式她穿不来。原想首次陪康少霆在重要场合露面,少不得在细节上要考究许多。最终她挑了一件玫瑰色的中袖连衣裙。下身鱼尾的剪裁非常凸显线条。她再披上康少霆补送的银白色狐狸毛披肩。既保暖又有气派。至于发型,她随意在脑后挽成一个斜髻,插上点翠镶宝石的簪子。配上同款的耳环;挑了双时下流行的圆头蝴蝶结的红皮鞋。其实她不太穿得惯高跟鞋子,总嫌打脚。 康少霆从她走路扭扭捏捏,不时地嘟囓就看得出来,她确实不喜欢这双鞋子。于是笑着挽住她,送进了车内。没过多久,‘悦语轩’便到了。 这次宴会是在武昌举办,作为主办人之一的汉商首富,地点便选在自家的豪华酒店。宴会主厅在二楼,歌舞厅在三楼,四楼则是有钱人聚集的赌场。一掷千金的景象,这里比比皆是。财大气粗的首富为了这次地聚会,特意禁止其它宾客入内,专门供到场贵宾在这三楼里玩个尽兴。大门守着的经理,远远就瞅见康少霆下了车,赶紧殷勤地迎过去带路,几位市政府的官员看见他挽着女伴进场,也走上前寒暄几句,一边正和人说话的粮食局局长则忽然走远,假意没看见。早已到场的军部幕僚看他领了个面生的女伴,颇有兴致地问长问短,结果萧云成一过来就调侃他又欠下风流债,康少霆只得含笑敷衍。推说要见过其它友人,拉着颜开晨走到餐桌边,准备给她挑些吃食。 颜开晨眼尖,一下看见对面有人快步过来。只见罗美娟一脸怒气,活像要将她生吞活剥。康少霆抬头见是她,不免有些发虚。不料罗美娟猛停在颜开晨跟前,怒视地眼神也随即瞪向真正的罪魁祸首。 “康少霆,你还真是个好样的!”她低叱,看见这两人手挽手蹦出来,不生气才有鬼!横看竖看,这个女人也不及怀璧一半! 康少霆不想在公众场合逞口舌之快,干脆避之。哪知罗美娟一把抓住颜开晨,右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就被她反摁了下去。颜开晨一早就看出她地企图,她想要赏耳光,还差点火候。本来站在女人的立场,自己也很理解遭情人背叛的滋味。可罗美娟的粗鲁忽然让她的邪恶感瞬间扩散,原来的同情也转化为一种耀武扬威。整个人顺势靠到康少霆身上,仿佛受尽委屈。 男人天生爱在女人跟前逞英雄。不多思量,康少霆便认定罗美娟的不友善,已达到忍耐的极限——抽开她紧抓住颜开晨的手掌,警告道:“罗美娟,你别太过份了!” “我过份?!这话你不如当着怀璧面说!贼喊捉贼!”罗美娟被他这副极力维护坏女人的神情激怒了。她真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告诉怀璧,反让这两个人逍遥快活到了这等地步!这时父亲突然走过来,笑眯眯的扬起眉:“少霆来了,康司令身体可好些?” 康少霆颌首示意,礼貌地回答:“有劳伯父挂心。家父已无大碍,只需多静养些时日。” 罗市长宽慰的轻拍他膊头,语重心长:“往后你的担子可就重了!多加留心才是。来,我给你们引荐一个人。他可是刚从南京调回来,负责特别警卫厅的薛厅长,你们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说起来,你与他还是亲戚一场呢!” 话音刚落,前方正与政府要员相谈甚欢,一直背对他们的男子这才转过身。眉宇间的意气风发,犹如他嘴角轻泛的浅笑,言不尽的倜傥。 “在下薛云烬,久闻康军长大名。今日有缘得见,果不负公子之称。”他友好的伸出手,笑得别有意味,“不知贵夫人何在?按照辈份,她应该喊我一声舅舅。先前杜府的三夫人是我远房表姐。” “原来如此,甚少听她说起娘家之事,印象不深刻。”康少霆礼貌的握过手,总不愿久盯他的眼睛。因为太过清明,反倒让人觉得可怕。没想到身旁的颜开晨却气定神闲的回望对方。他哪里知道,颜开晨此刻的镇静有多虚假。突然间看到一个你根本料不到会出现的人,想要将惊讶掩饰得十分完美,绝无可能。她清楚薛云烬一定察觉得到,所以干脆不再避开,直面向他。 可意气之后,她这才发觉,他变了。看着他负手走近羞怯的罗美娟,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淡然若定,恰似在川流不息的河流里,逐渐被打磨光滑的鹅卵石;摸不出棱角与天然的粗糙,圆润得不可思议。若说以往她还能从他不经意的蹙眉,和偶尔的沉思中瞧出一丝不多见的真实。 第90章 那么眼下,她看到的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 再也猜不出他的想法,丁点都不能。这是比陌生感还要可怕的——疏离。 伪善之心 男人们的聚会不外乎三样:女人、美酒、赌博。他们一边浅酌,一边对在场女士的衣着外貌品头论足;见到太太小姐们互相比攀,从头到脚的装扮都要显示出高人一等的虚荣,唇角总会流露出不小的藐视。可当女人索要更多的金银珠宝来装饰自己,他们通常会很爽快的掏钱。因为美丽的宝石是女人炫耀自身价值的奢侈品,而美丽的女人,则是男人们彰显自身能力的战利品。 同样都是充满铜臭的较量,后者更甚。就好比薛云烬对面的三位牌友,出手阔绰的程度,与嘴里夸出来的一连串威风史不相伯仲。他们一下从这家风骚的姨太太,聊到别家的小姐;又从私事转移到公事,还扯出资助过那些政府项目云云。薛云烬作为唯一一位不参与讨论的牌友,全部注意力只集中在纸牌上,对于他们的政治高见一笑置之。可惜玩过了十局,却一直在输。 他翻转牌面,摇头叹气:“真不知是我手气太差,还是三位火气太旺。一连输了十把牌,可谓罕有了。” “有输必有赢嘛。说不定下一把厅长便转运了。”黄老板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雪茄吸得吧唧作响。手一挥,久立的保镖立即为薛云烬奉上一盒巴西雪茄烟。 “这是我托人专门从巴西带来的精品雪茄,不成敬意,还望厅长笑纳。日后厅长大人,可得多加照应我们这等布衣草民才是!” “黄老板这话可太见外了!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在下一定不遗余力。倘若日后有事都不通知一声,那才是不给在下薄面。到时。可别说不念旧情。”薛云烬一笑。黄老板自然连连应允。其它两位老板不甘落后,也随后送上一些小玩意。表面看着毫不起眼,盒底却藏着大秘密,这也是商贾对新任高官主动示好的一点诚意。 薛云烬大方收下礼物,吩咐继续派牌。他扫了扫已亮出的牌面,独他的最小。其他三位纷纷加注,胸有成竹。最后一张发完,他猛地反扣住牌,笑言自己又输了。可三位倒纳闷起来,明明存心作假。可他偏是每把都不胜。于是互相使使眼色,非得让他赢一场。 新一局玩到中途,左右两位都不再跟牌,剩下黄老板一人独对。他爽快地抛出三倍筹码,仿佛要再下一城。薛云烬瞥了眼底牌,面露难色:“恐怕这一局翻不了身。输光了。” “那么就加上这些,我赌你赢。”一上楼颜开晨便撞见这一幕。或许出于单纯地幸灾乐祸,她不但主动靠过去,还替他押注。薛云烬侧过脸,不置可否,只一味笑。黄老板见状。戏谑道:“我若有红颜知己相随。一败涂地也值得了!” “难保不是桃花劫。”薛云烬笑盈盈地瞅着颜开晨,“这位小姐,我们并不相熟。怎么对在下如此厚爱?” “我又不是贴小白脸,赢了可是算我的。何况,我输得起。”颜开晨慢道。 “这样的话,那就借玉手一用,说不定能转败为胜。”薛云烬站起身,拉她到自己的位置,感觉她在抗拒,便一把抓牢她的右手,用指尖挑开了底牌。 两个a,对方却有三个10, 些难以置信。旁观者不无遗憾的砸舌,纷说这牌邪门。薛云烬倒一派泰然,他轻拍正在犯疑的颜开晨,惋惜地说:“实在辜负小姐的期望,连累你也输光了。” “我只当是替人积德,同样功德无量。”颜开晨反唇相讥,言语多有嘲讽。明知不该去招惹,偏一时鬼迷心窍。那一刻,她赌的或者不再是牌局。然而待到转身,赫然发现康少霆正神情凝重的注视着自己,他何时上地楼,已不在她预算当中。见他眸子里透着几许隐忍之下的怒气,之所以没有任何表态,正是等待她的一个能消除内心不断激升出猜忌的解释。 颜开晨察觉出他的不信任,有一刹也曾慌过神,但很快便冷静下来。有个男人为你吃醋,感觉本就非常受用。她扬起笑脸,正准备迎过去——右手忽然被人拽住——一蓦然回首,薛云烬的脸孔近在咫尺。一大叠钞票也物归原主。轮不到她潇洒地甩开手,那张曾写满人名的手掌早已收回。 “小姐,我很感谢您地侠义之举,只不过这样的事情,还是男人来比较好。”薛云烬话是对颜开晨说的,目光却停留在康少霆身上。这种看似温煦的眼神,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瞧出康少霆面色铁青,他反而虚心请教:“康军长,这位好像是您带来地女伴吧?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她喝一杯?” “抱歉,阁下似乎找错对象了。”康少霆一口拒绝。 黄老板等人瞧出气氛不对,忙邀康少霆和薛云烬去三楼地歌舞厅消遣一番。薛云烬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己随后即到,众人便识趣的离开。他迈步至颜开晨跟前,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小姐贵姓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这与阁下并无关系。”康少霆脸一沉,极之不耐烦的将颜开晨藏至身后,“还有,请阁下铭记:非礼勿动。” “没记错地话,军长应该新婚不久吧。让正房妻子独守空闺,却兴致勃勃的带着另外一个同样与你没有关系的女子,莫非就理直气壮了?” “是罗美娟说的吧!这些是我的家事,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恼羞成怒的康少霆拉住颜开晨便要离去。在与薛云烬的对峙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底气不足。毕竟对于怀璧,他心中有愧。每当听到这个名字,便如一句紧箍咒,让四面八方游来的束缚似钢丝般死命的勒住他!所以他厌恶任何带给自己压力的人! “我对你地私事并无兴趣,可那个只敢躲在人后哭泣地是我侄女。或许你现在觉得为博新欢一笑。付出得再多。更能印证你的男儿气魄。岂不知你付出给人的,却是她作的牺牲。不是眼前人才值得你去珍惜,在被你忽略的身后同样也有一个人,更需要你去爱护。因她整日守住的,只有你的背影。”薛云烬的话,永远都是一针见血,无论你想 ,爱不爱听,一样会扎进你心坎。而他会以女子的立深刻的道理,在颜开晨听来。简直是万分震惊。印象中地他,何曾有过如此感性的一面。即便这一幕不过是在作戏,可这样的字字句句仍意外得让她透不过气。时隔数年,她第一次目送他离开,空望着那记背影,怅然若失。 薛云烬在二楼转角。遇上一个人。从对方踌躇难言的情形判断,似乎特意在等他。可当他礼貌的一笑。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支吾许久。薛云烬看得出,一个女人在你面前表现得格外温柔,多半是喜欢你。何况对方也不差,好歹是市长千金。 “罗小姐。你找我有事?”他主动出击。实在无法陪着她一起演哑剧。 罗美娟红着脸,结结巴巴道:“薛厅、厅长。我、我想请、请你帮我、查查、查查……” “是为怀璧的事吗?” “啊!你都、都知道了?”罗美娟脸更红了。 “罗小姐,我知道你与怀璧姐妹情深。但这终究是她选择地人生。我们可以从旁鼓励,给予支持,却不能参与其中。以后,你也不要再插手了,让她自己处理。”薛云烬说得很直白,所以有一刹让罗美娟十足的难堪。任谁被爱慕地对象认定为多管闲事的角色,都会低落得想找洞钻。她耷拉着脑袋,再也不敢多说。怎知薛云烬忽然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容灿烂:“不过你要做什么选择,也没人可以干涉,那是你的自由。” 罗美娟摸摸额头,傻笑起来。一股在心底发酵的甜蜜,不多不少,刚刚好。 夜宴准十点结束,但对于男人来说,欢乐时光正开场。 早在歌舞厅等候薛云烬地同僚与富商们,特意让舞场近来最红地交际花陪酒,名曰为他接风洗尘。薛云烬酒过三巡,略显醉意,推说去外面透气。众人玩性正酣,也就随他去,囓着要他快些回来。 他走向阳台,隐约瞧见一点扑闪的火星。掀开落地帘,果真有人先一步占了阳台,正在吞云吐雾,好不优哉。他靠过去,倚住石栏杆,手往前一伸,对方便将一根烟递给他。点好火,他也猛吸一口。对方突然发笑,揶揄道:“刚才你挺威风啊,莫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跟小鱼闹上了?” 薛云烬觉得这话挺逗,遂笑:“你自从去四川后,脑子怎么比往日还迟钝?光去军营练胆子,该多吃点猪脑。” “你他妈的!这么久不见,一张嘴就要人命!”萧云成没占到便宜,不甘心地继续说:“你不是从来不管私事地吗?被你这么一搅局,岂不是坏事了!” “我保证小鱼非但不会迁怒于她,反而和原配的关系日益恶化。”他断言。 “凭什么?”萧云成不信。 “男人喜欢调侃和女人们的私事,可不代表他们也乐意被女人当成话柄。如果妻子将房中或两人之间的一点破事都对朋友倾诉,连初见面的人都略知一二,哪里会有不反感的。” “哦,所以你为他们增进感情也是心甘情愿的咯?”萧云成不怀好意的翘起唇角,紧盯向他。薛云烬长舒一气,背靠围栏继续抽烟,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好半天,还是萧云成问:“说正经的。依你的资格完全可以留在南京,参与更高职务的工作。怎么突然回国会被安排在这里?” 薛云烬懂他的意思,慢道:“南京遍地都是精英。 第91章 人材一多,难免互相不服。党内的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比起这里,复杂何止千倍。我宁可在这里作土皇帝,也不愿意去那里小心翼翼做人。更何况校长前些时候下野,孙科等人执掌南京政府,据闻大鱼有意向新政府示好。其意无非是想名正言顺发展势力。提高声望。以此得到新政府的依赖,他好作幕后之人。上回小顺喜杀人事件,虽说让其与湘军交恶,可并未从根本撼动他的势力。可谓功亏一篑!” “这个我应该负责。”萧云成面带愧色,语气低沉,“是我没考虑得更全面,棋差一招。搞到现在,还让他想到‘以兵代账’,吸纳了不少兵卒。” 提到这里,薛云烬忽然一皱眉。“王擎宇这次,可真帮了他不少忙。看来老大当得太久了。” “我不会饶了这小子!”萧云成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忙岔开话题,笑着俯望楼下。“哎,别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神女要走了。” 薛云烬见他神情古怪。也好奇地侧转身子,瞟下去—— 颜开晨紧跟在康少霆身后。五颜六色地霓虹灯映照下,她的脸多了几分朦胧美。只是轻蹙着眉,显示她现下的心情并不那么畅快。康少霆一味前行,用极快的速度先钻进了车里。落后的颜开晨咬着唇,在车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自己上了车。其间两人不曾交谈。对于司机的圆场也置之不理;一个继续左看,一个仍然往右,都在赌气不肯退让。 颜开晨忽然叫停车。一个人跑了出去。康少霆本想拉住她,可是脾气一上来,也故意不予理睬。等了半天,忍不住探身去瞧,却见到她飞奔过来。不知拿着什么,烫得她不停换手去接。待她伸手将东西递给他,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撒了许多葱花的锅盔。 “才将宴会没敢吃太多,正好看到有卖这个,所以买来给你吃。大少爷,不会不赏光吧?”颜开晨格外温柔。这样一来,康少霆即便再有不满,也要啃上一口热乎乎的锅盔,随之吃下肚去。 “葱花也太多了,我不爱这味。”他从小就怕葱味,所以厨房里从来用香菜替代。可颜开晨在直觉上,却以为是他所喜爱的口味。她没用再追问,为什么他会厌恶这种味道,她只有埋下头,嚼着自己手中那张铺满葱花的锅盔,任由细碎地芝麻纷纷扬扬。 到家已是近凌晨,可康少霆那股子没由来的怨气还是没能尽退。颜开晨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他拽到自己房里,锁好门。她正视着有些紧张又带点尴尬的康少霆,直言道:“说吧!今晚为什么这么冷冰冰的?什么话 在肚子里,白生气呢!” 要男人坦诚为一个女人吃醋,那比让他落泪还羞于面对。况且思来想去,康少霆都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更不愿意提了。“没什么,我一时心情不好。你早些睡吧,我回房了。”他想走,袖子却被颜开晨拉住。 “跟我还要敷衍?我知道,你是不高兴我和那个厅长一块赌钱吧!” “知道你还问!”康少霆一甩手,回忆起那一幕,无名火立即蹿上来!“平白无故的就勾肩搭背,而你居然不反抗!这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那么多人在场,他又是和你沾亲带故地,所以我才肯借钱他赶本!但是他突然动手动脚,我哪里会想到。等我反应过来时,他人也走开了!再说他是刚调来的官员,我要是当众给他耳光子,谁知道日后是否会将这笔帐记你头上,故意下绊子坑害你?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如果真是这样,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颜开晨当下脸一垮,气鼓鼓地去收拣衣物。 康少霆不过一时气话,听她如此维护自己,不由得心软下来,赶忙抓住她叠衣服的手,拥入怀里。“是我太小心眼,小题大做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如果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只要是你亲口说的,我都信。” “全部都信?”颜开晨半信半疑。但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她便从康少霆的眼里找到了答案,那双透着无比坚定地目光,含笑地注视着自己。依靠着谎言而活到现在的人,突然遭遇信赖,这种矛盾的感觉,竟让她备感温馨。即便第二天之后,这句好听地情话将成为过去。那么现在,她愿意沉沦其中。 虽然很不习惯,身体也止不住微颤,无法适应面对另一具躯体;但她愿意投入一次。让他的手抚过残留着另个人气息的部位。以他的唇化解心中难溶地冰,撕开不堪回首地往昔。也许她从此便会记得,唯一的他。 康司令因旧病复发,每天清早用过饭后,都要喝一碗从半夜便开始煎熬的汤药。厨房的翠娘是专管这事的,昨晚起身熬药时吹了些冷风,今早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她怕误事,唤另外一个小丫头给司令送药。哪知小丫头有些浮躁,刚上楼梯突觉膝盖窝酸疼,不小心将药全洒在地上。翠娘急得直骂。忙叫她把地擦干净,又恐散步的康夫人回来撞见,慌慌张张回头去倒最后剩的药汁。 颜开晨一早起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瞧她们火急火燎的模样,便笑说:“翠娘您老小心点。这么急冲冲的,哪能办好事。等会夫人和少爷就要用餐了。您还得忙着准备呢。反正我现在闲着,不如帮你送上去好了。” 翠娘见她开了口。心里是乐意的。可怕事后被吴妈等人告状,只好推诿:“不劳姑娘了,我自己端上去也是一样。” “看您气色昨晚定是受了寒,万一被夫人知道您有寒症还去给司令送药,非得怪你办事草率呢!现在佣人们都在忙着打扫。我不过是顺手递个药碗。待会还得去楼上帮忙地。” “那……那就麻烦了。” 颜开晨见翠娘松了口,便接过药碗,叫那个小丫头摆些馒头糕点一起端上楼。门房附近另有勤务兵值班。她们直接将托盘交给他们,自己便下楼去叫康少霆。不想康少霆在她出门后,也已经起身,趁着早间大伙都忙活,他不动声色的回到自己屋里换了套干净衣裳。乍一见到颜开晨进屋找他,下意识想到昨晚缠绵的场景,傻乎乎的干笑,害得颜开晨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擦了老半天。后来猜到是这层缘故,她也佯装生气径直下楼去。康少霆紧随其后,偷偷扯她衣摆,让她分心。 康夫人这时散步回来,一瞧这两人的神色,顿时不悦。碍于下人在场,她只装没看见,自顾喝起稀粥。守在一旁的颜开晨,特意将才腌制好地虾渣端给康夫人,这是康夫人近日指名要吃的小菜。康夫人挑了几根红油榨菜丝,碰都不碰虾渣,最后还是康少霆就着虾渣,喝了大半碗。 突然,原本守卫康司令地勤务兵一脸惊恐的跑下楼,战战兢兢地慌道:“军长——司令他——他服过药后突然全身抽搐,好像透不过气!快——快上去——” “你们还愣着干嘛!去把大夫叫来——”康少霆一个箭步冲离饭桌,急忙赶到父亲的卧房。康夫人此时也乱了分寸,急急忙忙跑到楼上,吩咐吴妈赶紧坐车去把大夫接来。出了这等大事,大伙各个手忙脚乱,好容易把大夫请来了,谁知他一上去看到康司令是服用鸦片过量已不省人事,便准备好明矾化了水,用此催吐。哪知刚灌了一口,康司令便一度没了呼吸,眨眼功夫心跳也停了。即便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康少霆见大夫摇着头,长叹的收拾器械,他简直无法相信,父亲居然就这么去了!顷刻间,母亲嚎啕大哭,不断呼喊着父亲的名字。那一霎,他感觉自己半生敬仰地那道天,塌了。而那致命地病因,竟是服食过多鸦片!可他明明清楚,父亲从来就没用这种癣好。他洁身自好一辈子,根本不可能会接触鸦片!曾经因为这个,父亲始终不肯原谅少,他又怎么会明知故犯!那么原因只剩一个——父亲是被人蓄意谋害的! 他环视四周,发觉那一张张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的脸孔是那般虚假;好像在他看不到地一瞬,他们当中有些人正咧着嘴,得意于计划的空前成功。或许在他们更加觉得自豪——可以将他愚弄一次又一次。就在他眼皮底下,婚宴被一片血腥冲刷,草草收场;也是在他眼皮底下,父亲不明猝死,凶手竟不知是谁! 他康少霆——究竟还有什么用! 他沮丧的跪在父亲床前,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翻滚的悲恸,泪如泉涌!颜开晨守在他身边,陪着他跪下,却不敢瞧一眼他哭泣的脸。那样,实在太难受。 千里奔丧(上) 康肇卿死于鸦片过量,这等有辱名声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官方插手。康少霆强忍住悲痛,决定将父亲过身的消息全面封锁。而府内所有在职人员,都不准擅自离开府邸。他替父亲换过新寿衣,命几名精壮的侍卫抬到正屋明间的灵床上。由于母亲哭昏了好几次,他只得让吴妈好生劝慰母亲,让她回房休息。奈何母亲一醒来不但指着鼻子痛斥他不孝,还执意认定凶手便是颜开晨。觉得要不是她送汤药,父亲也不至暴毙。无论康少霆如何分析事由,母亲仍是不依不饶,非要拿她法办。 颜开晨此时也六神无主,满腹愧疚的跪在康司令灵前,任由康夫人责打谩骂都纹丝不动。她不辩解,康夫人更是指着她脸,扬声恶骂:“你不用假惺惺哭灵!要不是你——我丈夫根本不会枉死!你这个杀人凶手——不要玷污了他的地方!” “妈!事情都还没用查清楚,您暂且保重身子!这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吴妈,扶夫人回房歇会儿。” 第92章 康少霆一面拦在母亲前面,回身又把颜开晨拽起来,让她先呆屋里别出来。颜开晨知道她继续留下来,事情只会闹得不可收拾,便颓丧的回房。 康夫人对儿子如此维护颜开晨,先前积累的不满顷刻间全爆发出来!她狠狠掴向康少霆面颊,痛心疾首哭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居然还要保她!莫非你父亲还抵不上一个女人?对他的死,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嘛!好,如今你是军长了!何须还听我们这些人的劝告?你不肯处治元凶。我自己来!” “妈!父亲惨死。为子的难道还能视若无睹?不思报仇?!可事情得一步步查明,我已经将翠娘以及当班地几名勤务兵都关押起来,就是准备提审地!”康少霆好言相劝,过去扶住母亲,却被母亲一下推开。 康夫人抖着唇,冷眼望着他:“既如此,为何颜开晨不在其列?她难道就没有嫌疑!” “我先头和张大夫讨论过,他说鸦片虽溶于水,但气味甚烈。只有与中药一同熬煮几小时,才会勉强被药味所压制。所以药里出现超过份量的甘草。就是凶手深怕鸦片的气味被人发觉。如果是这样的话,投毒时间必然是昨晚。” “昨晚她也极有可能去厨房下药!若不是内部人下的手,外面的人一时半刻也不会对府里的情况了若指掌,更不可能出入自由!”康夫人认准了凶手,死活不改。虽然康少霆不能芶同,但自从喜宴那事后。府里的安全工作比以往严密许多,能犯下这事的也只有内奸。然而翠娘等人。半辈子都依附康府过活,受过家人不少恩惠。她们再丧心病狂,也不至如此。但是如果不是她们,还能是谁?康少霆并非偏袒颜开晨,但他相信她没有作案的机会。 “昨晚她和我一起从宴会回来。已经近凌晨。而那一夜。我们都在一起。” “你说什么!”康夫人已经承受不起过多地打击。可现实却是让她,更加难以置信。“你为了包庇她,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儿子的背叛。让她颜面无存,苦不堪言。 忽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康夫人唯一觉得可以依赖的人。 “那么你是否一夜都能确定,她都在你旁边,不曾离开?如果你不敢确定,她一样洗脱不了嫌疑。”如果可以,杜怀璧真想跳过不幸听见的那番话。接到吴妈的电话,她赶回了府,本想参与料理公公的后事。哪知来得太巧,不该知道地,都被摊开了。现在轮不到她愤怒于康少霆的无情无义,为了维护康家地体面,她不得不将这些情感搁置一旁。她能做的,只有装出一副识大体而懂得冷静处事的少奶奶。 更何况,康少霆脸上掠过的一丝歉疚,今天看来,是那么令她觉得作呕。 “吴妈,颜小姐的房间在哪里?”杜怀璧再也不看他,直接问吴妈。得到答案后,她先陪着康夫人,柔声劝慰:“妈,家里出这等事已经很不幸,不能再让公公死后也不得安生。无论如何,我和少霆决不会让元凶逍遥法外地。但在此之前,您是家里唯一地顶梁柱,无论如何都得多加保重。既然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让我们这些晚辈再多操心呢?不如先回房歇着,丧礼的事宜有我和少霆安排,您只管放宽心。” 杜怀璧的安抚让康夫人心里舒服不少,她紧紧握着杜怀璧地手,许多话不必讲,也 媳一定会做到。这是不争气的儿子,唯一让她觉做对 杜怀璧的突然出现,让康少霆在沮丧的同时,更增了几丝慌乱。才多久的时间,他竟不知如何跟她开口,好似以往谈笑风生般的相处。或许他更想不到,再见她,却是大方得让他惊叹。那个曾经患有爱情洁癖,坚决要离开的女子,现在用着平静得淡漠的语调对他说:“父亲的死,我也该负上一定的责任。倘若不是我的任性,丢下家里大小事宜跑回娘家久住,恐怕会避免许多不幸。若是我,既然颜小姐是军长的秘书,我一定不会安排粗重活给她,那样她不用背负嫌疑,军长也不会白费心。” “怀璧,其实这件事……”康少霆企图解释,却被杜怀璧毫不犹豫的打断。 “吴妈全都告诉我了。你是军长,现今的一家之主。父亲的丧事还需你在外面打点,家里这些小事你就不用插手了。至于追查凶手的问题,总不过是那几人其中的一个,仍是关押起来。只是七日后发丧,你事情会更多,自己也珍重些。”杜怀璧语毕,头也不回的往颜开晨房里去。康少霆虽不知她为何要见颜开晨,可杜怀璧大道理一出,他也不能多言。但他明白,杜怀璧不是一个爱挑弄是非的人。如果家事全部托付给她,也确实再无后顾之忧。 杜怀璧只字不提他的风流事,并不意味着她愿意接纳。她虽然尽力在做一位宽容而大度的妻子,但和情敌正面交锋时,遏止不住的嫉妒仍灼伤了她的理性。她用最快的速度扫视了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女人,一字一句的质问:“你就是我丈夫的秘书?” “是的,少夫人。我叫颜开晨。”颜开晨假意恭维。她知道来者不善,从对方横眉瞪眼的表情就可见一斑。 “司令的事情我愿意相信不是你干的。如果你也认为自己无罪,最好像其它人一样,表明一下比较好。” “您是让我自动进囚房?”不言而喻,杜怀璧想在她面前表明正室的权利与威信,可是她曾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入牢房一步!即便对象是康少霆的正房,她一样不会妥协。“但我相信清者自清。装腔作势去洗脱大家对我的怀疑,那是多此一举。” “这是康府,我有权利命令你必须做到!”杜怀璧不想她如此牙尖嘴利,自然又厌恶不少。 面对杜怀璧的警告,颜开晨仍然无动于衷,反驳道:“倘若我是贵府的下人,或者是不入流的姨太太,自然得听命于您。可我是军长的秘书,能对我下达命令的,只有他。” 颜开晨的驳斥顿时让杜怀璧出离愤怒,对方的恃宠而骄已经达到目中无人的地步,仗着康少霆的呵护便连她都不放眼里。纵使她起初还有心睁眼闭眼,但面对骄横的人,她再也隐忍不住。“你不要以为有军长撑腰,便可以任意妄为。还有,我不是于凤至,你也成不了赵四。” 几年前闹得全国沸沸扬扬的桃色丑闻,颜开晨也曾听闻。她很清楚杜怀璧暗含的讥讽与训责,但她不卑不亢,面带笑容答曰:“少夫人的品行自是比于凤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您以赵小姐比我,确实抬举了。我出身寒门,不如赵小姐富家千金,又是留洋作派。却还能干出私奔张府,主动做个没有名份的侍从小姐。她这等志向,我穷极一生怕也比不了。但是有一点她倒是不如我。那张汉卿风流成性,中情的女子何止她一个?可康军长不然,至少对我不会。” 一席话,让杜怀璧哑口无言。再逞强,也无法改变康少霆移情别恋的事实。没有了这个立足点,她又凭什么斗下去!她恨眼前这个女人,却更恨康少霆!很多时候女子之间的恩怨,皆由男人的不负责任导致的!她感觉到眼底有股液体想要破涌而出,却硬生生逼了回去。虽然她是失败了,可仍要潇洒的转身,因为唯有尊严不能输。 颜开晨看杜怀璧猝然背过脸,已猜到她心里必然不痛快。但话已出口,没必要再后悔。有些事情,迟早都是会揭穿的。这时,吴妈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脸愤慨:“少夫人,已经查到下毒的人了。就在翠娘男人的床底下,有一小块福寿膏,还有好些法郎!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真该碎尸万段!” 千里奔丧(中) 乎所有人的意料,翠娘的男人居然是元凶。虽说她男勤快,爽利,但就是好赌。然而翠娘不止一遍的申辩,她丈夫不过小打小闹,绝对没用胆子为了还赌债而谋害东家。但证据确凿,她男人又突然失踪,更证明是做贼心虚。起初还有些质疑的的康夫人,在得知她男人跑路后,再也不相信翠娘半个字。往日那些颇有情份的下人,没有一个不骂这两口子卖主。翠娘见有冤无处诉,只一心寻死表清白。 康少霆最受不住女子哭闹,横竖这事也蹊跷,便撒手不理,由杜怀璧开发。杜怀璧也觉得此事不寻常,让人先将翠娘看住,不准她有机会寻短见。她回到正屋,见康少霆静默的立在灵床旁,半晌不语,上前轻声说:“事已至此,懊恼也无补于事。还是打起精神,料理父亲的后事吧。” “现在凶手抓到了,可我总觉得未必是真凶。”从一开始,康少霆就将喜宴的血案与父亲的死联系在一起。“上次的事,这次的事,巧得惊人。无论从手法还是布局,都像是同一伙人干的。我怀疑这股势力,一直都在监视我们。而且,真正的凶手可能还在。” 这个猜测颇令杜怀璧担忧。重兵把守的司令官邸,竟全无安全感。倘若康少霆的怀疑是真的,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凶徒,一定还会再出动。“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唯今之计只有加派人手,无论何人入府或出府,都得严加盘查。只是。内奸万一还在府里。那该如何是好?” “单独在府内倒能应付,最怕的是幕后的黑手,或者说是一个组织。我想过,父亲遭人迫害,十之八九与新政府有关。只要所有的兵力新政府都调派不动,旧势力重新执政是必然地。可父亲反其道而行,遭此横祸也不无可能。果真如此,这个仇只怕更难报了!” “唉,所谓地政治,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未曾染血沙场。 第93章 却难逃被人算计。”杜怀璧怅叹,顿觉心灰意冷。嫁给了政客,等同于守寡,因为不知何时丈夫会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端详着那张曾英武不凡的面容,似乎一瞬间,变得暗哑。失去了神采。原本不肯释怀的恨意,在这刻。也稍缺了力量。有股红色的线,闯入了眼底。是从他紧握的拳缝中,渗出来的。她伸过双手,用自己的掌包裹住他流着血的拳头。因为,这是他的泪。 有事汇报地王副官见到这个场景。立在门口悄声提醒地说:“军长。府外有警卫厅的人求见。” “他们来是何意?就说我有事外出了。”康少霆将受伤的手背负后面,让杜怀璧先回避。王副官走过来,回道:“来的不是巡捕房那几个。是才设立的特别警卫厅的人。一共十人,为首地是薛厅长。他说亲自来调查司令的死因。” 一听到这个名字,康少霆地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才发生的事,他怎么就知道了?况且事发后我都封锁了消息,即便有内贼也不可能神速到这个地步!莫非……” “您是觉得他们和这事有牵连?”王副官的提问,康少霆也不敢确定。他只是直觉上认为,时间不应该撞得这么巧。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想必就印证了另一件事。”这个内幕还是父亲说的,康少霆当初还不以为意。“据闻为了削系地势力,委员长特意派送十名子弟兵去德国特训,要成立一个分庭抗礼地复兴社。所以各省各市,都会在这些人的监控之下。但月中蒋委员长已下野,后来如何我也没再听父亲提过。这样,我去会一会他。你马上调动一切资源,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他地底细给我翻出来!” 王副官忙应和,招呼警卫厅的人进府后,着手去追查线索。康少霆整理完仪容,不疾不徐的下楼,与正回身的薛云烬,四目相交。比起前一次的初遇,这回薛云烬的脸色显然冷漠许多。甚至连圆滑的开场都直接忽略,语气让人紧迫:“客套话恕我不多谈。对于令尊遭遇不幸,我也深表遗憾。可公事归公事,程序上都应由我们警卫厅立案调查。未免军长觉得我们办事不够尽心尽力,我亲自来请军长协助我们破案,也烦劳军长将与命案相关的嫌疑犯一并交予警方。” “薛厅长你费心了。家父不过是病情突变,不劳您浪费警力了。更何况您不过是警卫厅,并非正规军,还轮不到您插手。”康少霆手一扬,大有送客之意。 薛云烬轻扯唇角,“所谓特别警卫厅,就是专门为军长这样的政府要员而设。既然有人报案称贵府滥用私刑,不经警方介入便随意定人死罪,这于法不合。还望军长全力配合警方,早日查明真相。免得令尊日后背负不光彩的死因。军长是明白人,应该清楚。” “我要不肯呢?”康少霆挑 十足的不妥协。而附近的士兵见情况不妙,纷纷冲进杆子将薛云烬等人团团包围。“在军人的地方,我只奉行军令!家父之事不劳阁下关心,恕不远送。”他背转身,让枪驱逐他们出府。警卫厅随来的官员见康少霆翻脸,恼得也拔出枪意欲决一死战,却被薛云烬喝令不予反抗。 但见薛云烬目光如炬,直逼向微怔的康少霆:“倘若军长决意公私不分,藐视国法。那么——”他臂微张,似在恭迎:“请开枪吧。”此言一出,他的部下也随即将枪别回腰间,高昂着头颅,气势如虹。即便四围的士兵不断拉动机枪,却未能恫吓他们半分。作为统帅的康少霆,面临的是一场绝不会胜利的赌局。然而手下向来都是虎狼之师,最是不吃硬。如今被对方一激,大有豁出性命地意图!现在。他只能作个抉择——杀?或不杀。 然千钧一发之际。有道清丽地身影倏地窜入眼前—— “我愿意接受调查!府内其它有嫌疑的也愿意。只有通过警方的密查,我们才能换回清白,堂堂正正回康府!”颜开晨的及时出现,目的是为了化解这场危机。随她一块前来的下人,也纷纷扬言,愿意为洗刷嫌疑而接受盘问。台阶虽是给了康少霆,但这片好意他并不领情。他回瞪着颜开晨,将她拦到一边:“这不关你的事!走开!” 闻讯赶到的杜怀璧见是这般景象,也不愿他们硬碰硬,忙赶过去开劝。可这时候说任何大道理。康少霆也听不进去。可要下杀手,他又犹豫,始终不肯打破僵局。反倒是薛云烬忽然向前逼近,面前得不到命令的士兵们,唯有缓缓后撤。直到颜开晨一个箭步挡住他的去路,这才停下步子。但一副铿锵锃亮地铜手铐。也随即铐在了她手腕上。 一时怒火攻心,康少霆居然手往下沉。想要发动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血战。眼尖的杜怀璧惊慌冲过去,及时握住他血未干透的手掌。与此同时,薛云烬也在他伸手之际,先一步将颜开晨拉至身后。让他足足错过了那一秒。 原是剑拔弩张的氛围,竟在这刻反成了这四人的情感交战。到底冲散了几欲成真地杀气。最后还是薛云烬退让。主动与他协商:“康军长。在下今日到访确实唐突。但还请移步,请听在下一言。若军长仍是不改初衷,在下绝不再勉强。” 康少霆也不想显得没度量。便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人来到书房,只让亲信守在门外。康少霆口头示意薛云烬坐下,口吻却很是怠慢。薛云烬假意不觉,仍是站着说:“想必军长心里也明白,令尊之死只可能是熟悉康府地人所为。并非在下小瞧军长的能力,但府内活动若都被人了若指掌,根本不利于查明真相。莫非军长真认为一名普通下人有这等胆量?至于在下如何得知,事关机密,在下也只能说,此人现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唯一的线索便是府上那几名嫌疑人。所以恳请军长将他们交给在下,在下保他们安全。在排除嫌疑后,定当亲自送回。” 薛云烬见他不语,许是在权衡利弊。连忙趁热打铁,说出另一件命案:“另外还有宗案子。圣若瑟堂的王神父失踪月余,近日被淘沙者发现尸首,确系是在月前被谋杀。而最后见过王神父的人,正是您地夫人。” “你这话有什么证据!”康少霆本还有些松口,但冷不防得知杜怀璧与王神父地死有关联,如何肯信。 薛云烬正色道:“倘若军长不信,请少夫人问一问便知。” “即便我妻子曾见过王神父,也不代表和王神父的死有所牵扯。” “所以才请少夫人回忆当日的情形,给警方多提供线索。这完全是请少夫人协助,并非当其为嫌疑犯之一。问讯之后,在下会派专车送少夫人回府。”薛云烬说得合情合理,谦卑地态度自是让康少霆赚足颜面。但任由警卫厅的人带走自己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是无法容忍的。更何况若被外人获悉,又该如何当成笑话议论。 “请军长放心,这次突访除了在下的手足们知道,其他人一概不晓。而且我保证他们不会外泄一个字。少夫人及贵府秘书会坐我的专车先行一步,余下的嫌疑犯则由剩下的警员领回警卫厅。这样安排,不知军长可否赞同?”薛云烬在等待一个回答。 他虽能看穿对方所思所想,但终究不是康少霆。尽管在屡次的心理战中,他都有胜算。可在亮开底牌的之前,他和普通人一样,等得忐忑。所幸康少霆在一段亢长的沉思之后,默许了他的建议。在这个时刻,薛云烬面具之下的笑脸,通常会比平日更加灿烂。 千里奔丧(下) 直到已坐进薛云烬办公室的椅上,颜开晨打心底还是不敢相信,康少霆居然会轻信他。她来回打量坐在书桌对面的薛云烬,除了皮肤黑些,头发短些,脸上多了几道伤愈后的小印痕,和以往并没有两样。倒是漫不经心的神情,让她觉得熟悉。 只是进屋到现在,他一句发问都没用,宁可无聊的用手指夹住香烟,慢悠悠的敲打着铁烟盒。颜开晨厌恶充当打发时间的工具,她径直走上前,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整个人坐上他的桌台。 “厅长,有什么事情就问吧。我没多少时间。” “这可不是女人能坐的桌子。”薛云烬给她点火,食指也顺着她的颈项,轻轻滑向脊梁,到腰间时忽然手一拍,让她不得不老实的呆在地面。 颜开晨回过头,将嘴里的烟塞还给他,假笑地说:“那怎么不说,这也不是女人能抽的烟?” “所以我从不把你当女人看。”薛云烬大方谢礼,回赠的这句话让颜开晨面露愠色。 因为不拿她当一个普通女人看待,自然也不会去爱。可水灾的那一晚,她还自以为感受过,只是他藏得比任何人都深沉。耻于怀念的过去,到今天总算有了一个最终的答案。是呵,她何曾像个女人?即便康少霆的爱让她感动,可这是骗来的。在她心里更希望有个人,爱的是真真正正的她。那个平凡,怯弱,不懂人情世故,又爱胡思乱想的段思绮。 “不会这话让你触景伤情了吧?都不驳嘴了。”薛云烬笑着调侃。 他不但挖出别人的伤疤。还要点破。似乎嫌伤得不够彻底。还作出一副风趣地姿态。颜开晨只能陪着他一起笑,甜得犹如刚吃下一块蔗糖。 “又不是藏酒,不是越久越有味。陈年烂谷子地旧事,久了就烂了。直接说吧,又有什么事吩咐?” “没有。纯粹想和你聚一聚。”薛云烬一本正经,真得不假。 即便他说的不是假话,颜开晨也不再相信。 第94章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看一定又有什么新计划吧。如果有任务只管吩咐,犯不着玩哑谜。” “真奇怪。说假话的时候,你深信不疑。说真话的时候,你反而一个字都要质疑半天。”薛云烬也很费解。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末了一挑眉,懒散地说:“那好吧。你的任务既然完成,可以终止了。待到复兴社正式成立后,我推举你回南京总部。官衔虽不变,但待遇要高得多。” 照理,颜开晨应该感到高兴。一个女人能走到这步。已经很了不起。为何这种突来的成就感,反而让她有些抗拒。究竟是舍不得角色。还是陪演的人,她也分不出来。或许演得太久,入戏已深。 察觉出她不寻常的神情,薛云烬也猜出几分。但他没说话,立在窗边继续抽未完地烟。今天风大。绷得他的脸有些发疼。簇红的烟头也被刮得一闪一闪。眨眼功夫就快燃尽。他大吸最后一口,弹掉了它。 再回首,他用着严肃的口吻。命令尚在迟疑的颜开晨,“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你只需要照办。” “现在不行!康司令的死还没有解决,我不能中途撤离!”颜开晨据理力争。 “这跟你无关。康少霆会处理。其实这对他也是个机会,正好借此来扫除对他不满地其它军部官员。之所以他今天肯放人,就是想试探内部谁是第一个冒出头的人。我不过是顺应他地意思,替他完成这场戏。”薛云烬忽然转话锋,让颜开晨顿生疑惑。她仔细辨听,立刻察觉到门外的异动。 “梁团长,就是他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他话音刚落,门外的响动也随之远去。可不一会儿,有人突然叩门。是薛云烬的秘书。他低声告知薛云烬,才将梁团长带队来要人,可经过走廊时又临时变卦,折了回去。薛云烬示意秘书派人去看牢嫌疑犯,刚转过身,便见颜开晨一脸冷笑地盯着他,让他不觉皱起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云烬想辩解。却只听她说: “知道为什么你说谎话,我反而当成真地来听?因为你的真话说得比谎话,更假。”颜开晨意识到,这辈子她都不能妄想在他身上掘出一丁点的真实。他这个人,只配活在假话连篇地世界。 做完最后的笔录,杜怀璧签上字,便和同为协助调查的萧云成一块走出审讯室。特别警卫厅果真特别,机关单位居然设在类似园林的奢华宅院里。与闻风丧胆的衙门形象,相差甚远。从外表看上去,这就像是来消遣游玩的园子。出了主建筑,连接外界的一条长长的走廊。出了长廊,又是条掩藏在竹林里用鹅卵石和说不出名字五彩的石头,所铺出的小道。杜怀璧因和萧云成有过一面之缘,倒也不如先前拘谨,只是萧云成忽然探身将险些打到她眼睛的竹枝撇开,差点把她吓着。明白了前因后果,杜怀璧觉得挺失态,“今天风真的太大了。怪我只顾说话,都忘了看路。好在你眼尖,上回看舞龙也得亏你。” “这有什么,只是举手之劳。不过说真的,我们也算有缘了。要不是我后面也去教堂听神父提过那副画,还真不知道那是你画的。”萧云成折断那根坏事的枝子,随手丢在路旁。 “所以我们都倒 块去了,居然都是最后见过王神父的人。唉,王神父常和蔼的人,希望凶手能早日抓获。”又一个熟悉的人离世,人生果真无常。杜怀璧叹气,呼啸而来的北风把她呢绒大衣吹开。她拉拢衣襟,不由打了个寒战。萧云成脱下外套,想披在她身上,却被她礼貌的回绝。 “一会儿薛厅长的车就开过来了。上了车就不觉冷。”杜怀璧刻意走在前面。一抬头从竹林的间隙中见到对面地道上,有一队士兵走过。为首脸色沉郁地男人竟是梁团长。 萧云成见她忽然停下,扭头往对面瞧了眼,“梁团长也来警卫厅?肯定有要事吧。” 杜怀璧没有作声,闷头想公公去世的消息,理应不会传得这么快。可梁团长突然出现在警卫厅,恰恰又是府内出事的时候。看来她得快些回去,将这事告诉少霆。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这人说话很无趣?也难怪,五大三粗的你们这些小姐是最厌恶。”萧云成想以自嘲的口吻来调动气氛,可惜失败了。 杜怀璧一转脸。回答得很干脆:“我当初确实这么认为。不过现在寻思一下,性格粗只不过是为人豪爽罢了,自有可爱之处。你也无需妄自菲薄。” “可爱?哈哈哈哈哈……”萧云成蓦地大笑,“头次听人这么说。”他语气上好像瞧不起这样的赞美之词,可是只消看看他的笑脸,便知道他有多么喜欢这个论调。 杜怀璧很少看见有人在她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从小她所接触到的人,无论男女。都是谦卑而优雅。即便遇到高兴的事,也笑得很含蓄,似乎很怕被人看见自己开心的样子。就连少霆也从未在人前这般肆无忌惮。可是开心就应该具有让人莫名愉快地感染力吧。 迈出庭院,一辆黑色轿车已在门口等候。那是薛厅长派来的。杜怀璧在临行前才想起一件事,她看看萧云成。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方便告诉你的名字吗?” “我是不介意。可是我怕说出来后,做朋友就难了。”萧云成当然知道康家父子有多想除掉他。 “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杜怀璧再次要求。 萧云成也不再卖关子。实话实说:“萧云成。无字。估计你应该早在康军长咬牙切齿的时候听过了。” 杜怀璧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公公和少霆常提到的那个萧云成。男人之间地勾心斗角,她是不能一一明了。可如果因为这个就错失一位不错的朋友,那是非常愚蠢至极地。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是和一个叫萧云成的人结交朋友。所以,很高兴认识你。”她不认为政治因素可以左右她交友的权利,何况她众多朋友里,缺的便是一个性格爽快的粗汉子。只是这个粗汉子,告别这刻竟腼腆起来,连一个字都不肯讲。 杜怀璧大方地冲他挥手,随即钻进了车里。摇上车窗,她看见萧云成正摇首微笑,嘴里不知嘀咕什么。待到车子开动后,他才望过来,挥了挥手。 接到警卫厅地电话,杜怀璧的贴身丫环小惠,吩咐手下几名佣人帮着做她手头的差事,便一个人去门口候着。远远瞧见警卫厅地车子开过来,忙迎上去,有意避过其他下人。杜怀璧会意,靠着喷池边走,小惠才悄声说:“小姐,有件事你可千万得忍着。府里的二少爷和杜……丁家小姐回来了,正在里面哭丧呢。” 闻言,杜怀璧那压抑已久的怨愤顿时涌上心头。因为康少霆的缘故,她才全当这两人死了,忍了这口恶气。如今他们不但结伴而归,还不知廉耻的出现在她眼前,实在欺人太甚!但公公刚过身,容不得再添乱,她只好咬牙进了府,冷着脸扫了扫这两个惺惺作态的罪魁祸首。此刻康少正跪在堂前,伤心痛哭,根本不曾留意她的到来。丁淑芳是看到了,也瞧出杜怀璧对她的敌意,头埋得更低。其实丁淑芳自己也清楚,这府里除了康少,没有几个瞧得起她的。尤其康夫人,从她进门到现在都不拿正眼瞧她,只把康少叫进房里狠骂了一顿。 康少霆见怀璧回来,生怕她在警卫厅被人委屈,颇为关切。主动陪着她回房歇息,宽慰道:“难为你走这一趟,他们没给你难看吧?” 杜怀璧摇摇头,略带倦意,“没有的事。一直都很客气,不过循例问些口供,这也是我应分的。不过你的秘书小姐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想必你也得了消息。” “扯这些做什么。”康少霆心有不悦,但随即又说:“怀璧。我也晓得你不痛快。少总归是我弟弟。无论做错了什么,那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管好。况且父亲生前最遗憾地,便是没能见上一面。现在他回来了,也算圆了父亲地愿。以后的事,等到父亲下葬后再说吧。我也不求你原谅他,这笔账我自不会忘。只希望你别记恨他,还肯拿他当弟弟看待。其实少本性不坏,只是从小被父亲逼出这一身的叛逆,希望你多包容。” 康少霆这话说得杜怀璧更来气,只是隐忍着不发出来。可不说。心里更憋屈。便道:“如今公公治丧要紧,我可以忍耐下来。只是一件,我不想在府里看见那个女人!” “这个我也知道。母亲在他们进门 就跟少说过,让丁淑芳搬外面去住,大丧期间不许也同意了,呆会就送她出去。”康少霆也不喜欢丁淑芳。为这个没少训少。 得知这个结果,杜怀璧总算咽下一口气。便提起在警卫厅撞见梁团长的事。康少霆心里犯嘀咕,问:“知道他去警卫厅是干什么吗?”“不知道,只见他匆匆忙忙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么一来,康少霆更觉得蹊跷。忙吩咐王副官去打探打探。让她好生休息。 杜怀璧近来一直不曾踏实睡过。便歪在床上眯会儿,谁知丁淑芳不顾小惠的拦阻,硬要进来。还不等她下逐客令。丁淑芳‘扑通’跪了下来,哭诉道:“怀璧!是我对不起杜家!你们怪我恨我骂我都是我该应的!可是我只求求你,让我见一见欣儿吧!就一眼!我求求你!” “抱歉,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儿子?”杜怀璧乜斜着眼,言语尖刻,“更何况杜家和你早已没有瓜葛,犯不着做出这副可怜模样。”她一使眼色,小惠赶忙去拽丁淑芳起来。可丁淑芳执意不肯,哭得凄凉:“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脸开这个口! 第95章 当年我丢下了这一家子,本来是没这个资格……” “既然你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杜怀璧倏地翻下床,只觉气血上涌。往日骄横跋扈的嫂子,现在哭哭啼啼的给自己下跪,她又何曾好受。“当初你不顾一切抛家弃子,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今时今日地报应?!若你说和我哥哥并无感情,两人疏远才导致你作出偷汉子的丑事,我都可以不恨你!可我父亲哪一点对不住你?结果你却重重伤透他的心,让他死不瞑目!为了一个男人,你最后可以狠心到连亲骨肉都不要!既然当初这是你自己选的死路,今天也别怪我绝情!一个人做错事,还有宽恕的机会。但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一笔勾销地!倘若你要跪,尽管跪——犯不着刺我的眼!” 杜怀璧唤来几名男仆,让人‘请’她出去。或许对于异乡漂泊地人而言,曾经不以为意的牵挂,比不过一时浪迹天涯的快意。待到穷困潦倒,受尽世态炎凉,才感悟到这些东西原是割舍不了。这犹如渐渐高飞的风筝,为了触手可及的云海,拼命丢开另一端地牵拉;可当它意识到近在眼前地天空不过是场错觉,再回首望一望身后,来时的路却是真的消失了。在杜怀璧心里,有些伤害,亦然。 不久,康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几名营长带着各自地人马在官邸前吵囔着要见司令,且不论如何规劝,仍不肯散去,气焰十分嚣张。康少霆寻思这事八成和梁团长有关联,可见父亲过世的消息是被走漏出去。否则这些人也不会趁火打劫,故意惹事。 他一边派人给军部拨电话,一边同意他们的要求,放几名营长进来。这些人琢磨着康少霆也不会加以迫害,便让部下在外等候,随着侍从进了府。一入内,果见设了灵堂,才确信消息不假。那么司令的死因,也八九不离十了。虽然他们今天的行为狂妄骄横,可对于逝去的康司令,心底仍是十分敬重。乍见到司令的遗像,再强的男儿汉,也憋不住满怀感伤。可见灵堂如此简单,为首的陈营长立即火冒三丈,冲口而出:“司令去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办得这么简陋!居然还瞒着大家伙,难道军座就认了!” “我自有安排。”康少霆知其意。也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尤其父亲死后。那些不甘于臣服的部下,势必会冒出头。他之所以拖延发丧,便是料到会有这事,只是不想如此快。“现在不适宜发丧,南京方面还得稳住。” “这是什么话!难道司令过世我们就会成了一盘散沙?局势也控制不了?!军座也太杞人忧天了!再者说,军座密不发丧应是对公众,可怎么连我们也不肯知会一声?难道军座心里不把我们这些老将士当成自己人?还有那几名侍卫,他们都是多年追随司令,从来都是忠心不二。可军座居然将他们送去警卫厅,也太让人寒心!况且我们再有过失。哪怕犯了丢命地大事,也应该交由军部自行处置,哪里能说让人带走就让人带走地!这要传出去,我们鄂军的颜面何存!”陈营长争得青筋毕现,咄咄逼人的阵势,连堂前跪着的康少都气得弹起身。偏偏哥哥置若罔闻。仿佛看不出对方的挑衅。 “任何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一时意气。脸面是挣足了,可换来的麻烦更多。有时候,眼光得放长远,不能逮着眼前一点小事不依不饶。就好像今天陈营长你们跑来质问我,却不见梁团长带头。可见他是明白人。清楚得很。”康少霆平心静气的说道理。又让人拿来黑袖章,自顾套上臂膀,“出了这道门。也就不便戴了。可我想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 “军座别怪我说话太直。我们这些粗人不懂礼节那一套,只知道上了战场就得豁出命去拼,在外面犯了事也得硬起腰杆子,不能辱没了我们鄂军的名声!可军座这事办得,不但窝囊,还他娘的丢人!让我们这些将士往后在其他部队面前,怎么抬起头做人!不但司令平白无故被人害死了,就连身边多年地侍卫也保不住!这样不是等于被人扇了一巴掌,还外带踹一脚找气 军座你也太柔弱了!如果你没这个胆子,我们自己把翻天,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兄弟!”陈营长撂下这句狠话,满是不屑的神色。在他看来,康少霆也不过如此,被部下骂得狗血淋头都不敢吭一声。他以为自己给了康少霆一个下马威,冷不防被一管黑洞洞的枪对准了脑门,才意识到,这康府内还有不怕死的。 看来太小觑康家弟兄,可毕竟他陈营长是在枪林弹雨中熬过来的人,这点小岔子还不至于让他把拳头缩回去。于是讥道:“哼,别说我瞧不起你二少爷。这府里除了已故的司令大人算得上铁铮铮地英雄汉,就再没一个让我钦佩的人!你若真敢开这一枪,我陈某人还就服了!”陈营长边说,两只眼睛直盯着康少,算准他没胆量开枪。何况这个外逃多年地纨绔子弟,充其量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主。不足为惧!然而他的得意很快被一阵痛楚撕裂,右膝顿时失控般重跪在地,血流如注。那些各怀鬼胎的营长们心下大怔,不想康少真敢这么干!一时间,也奋起抗击,掏出枪与府内的士兵相争。 康少揪起单膝跪地地陈营长,把枪口戳着他地喉管,厉声呵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我大哥忍让你是念旧,他不想趁父亲刚过身就拿他的旧部下开刀!可你却不知好歹,倚老卖老,故意对我大哥落井下石!说什么丢了鄂军的颜面,你们这群小人有什么狗屁道义!居然还犯上作乱,带头闹事!我康少把脑袋搁在这里——要玩命我奉陪到底——杀光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算完!” “有本事你来啊!”陈营长怒吼,故意激他。康少正是血气方刚,被人一挑唆,还真扣起扳机。其余人见到此等情形,都准备大干一场,出口怨气。康少霆见局势不妙,飞忙拉开对峙地二人,同时没收康少从王副官腰上夺来的手枪。 “行了!闹够没有!”康少霆拽住还要冲过去的康少,反手便是一掌。“你还嫌麻烦事不够多,还要多添一点是吧!陈营长好歹是长辈,又追随父亲多年。我们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了,就给这些叔叔们难堪!传扬出去外面的人不会骂我们,只会说父亲管教无方!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这才是大罪过!去——快带陈营长先止血!” “大哥,对这些狼心狗肺的混帐东西还讲什么大道理啊!有时候就该杀一儆百!”康少甩开大哥的手,恼他关键时刻太软弱。 康少霆知道他脾气倔,另唤来一位勤务兵扶住受伤的陈营长。那陈营长本来吃这一枪心里羞愤难忍,可闻得康少霆这一语双关的深意,知道是在暗讽自己的忘恩负义。想到司令尸骨未寒,他竟还在灵前大闹,终归心虚。见有勤务兵拢过来,他也干脆顺着台阶走便是。只是同来的营长们不乐意了,暗中捅他胳膊肘,提醒他要知分寸。 正左右为难之际,王副官请梁团长进了府。梁团长一见是这个景象,寻思这事八成是闹不下去,便不急于撕破脸。且留意到康少霆今日一反常态,毫无平日我行我素的脾性,更加断定警卫厅和康少霆勾结一气,下了套让他钻。 梁团长一皱眉,劈头就给这些个目无法纪的营长,一人一耳刮子。嫌声音不够响的,他再追加一次更重的。 “你们这些人的良心都长到裤裆里去了!居然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妈的——司令大仇还未能报,你们就聚众闹事,自己先内讧起来!这妈的像什么话!”他揪出负伤的陈营长,踹到康少霆跟前,“军座!在司令灵前发生这等大事,实在不能轻饶。请军座以军法处置他们!我治军不严,也甘愿受罚!请军座万勿手下留情!定须重罚!” 康少霆对于所发生的事,倒并不记怀。仍是让勤务兵掺扶陈营长先去治伤,尔后亲自请梁团长上座,说:“梁团长,既然都是自家兄弟,罚哪一个都是伤筋断骨。陈营长他们也不过是口直心快,并没有恶意,何必得理不饶人呢。现在已经是多事之秋,还是将大事定下来要紧。”他抿了一口茶,见梁团长垂首不语,继续说:“司令发丧之日我已择好,定在下周。在此之前,军中也得有番调动。这头一桩,便是待司令安葬之后提升一位军长,做我的臂膀。人选我早已挑好,非他不能胜任。” “这是应该的。只是不知他是谁?”梁团长试探道。 “除了梁团长,不作第二人选。”康少霆一拍梁团长的肩膀,相当看重和他日后的合作。梁团长闻讯,自然少不得又是感激,又是讶异。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康少霆要借助梁团长的人脉,梁团长要从康少霆那里揽权。即便之前再有嫌隙,此时此刻,也要摆出惺惺相惜的姿态。 更何况梁团长在接到王副官的电话前,与近来颇多往来的萧云成一起喝酒。正当他犹豫该不该来康府收拾残局,却从萧云成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南京方面早已获悉康司令的死讯,特意派遣中央组织部一位官员前来吊。那个人,正是康司令儿时的挚友。 谁家丧宴 七日后,康府对外发丧。出殡日定在之后的第六天,以便外地亲朋好友前来吊。因康司令生前不信神佛,康少霆并没有将灵堂设在万佛会,而是择了一间洋人创办的殡仪馆。出殡时,城内的几大交通要道全程封路,方便灵车缓行。入馆后,康少霆兄弟二人及其梁团长等人同扶灵柩入正堂。 第96章 作为长子的康少霆用上等棉布沾白酒,由头至脚替父亲开光。余下修妆等琐碎事情,殡仪馆都有专人负责。馆前接待宾客收挽联的,则安排府里佣人照料。 须臾,凭吊的来客络绎不绝,省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康少霆及其家眷一身孝服,跪在堂前烧元宝冥钱,边向上香的宾客谢礼。其间南京的孙委员神情最为悲恸,拉着康少霆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又劝康夫人务必节哀。 到了正午的丧宴,康少霆特意安排最大的雅厅请孙委员等几名要员,余下的事交由杜怀璧去料理。杜怀璧因恐康夫人过度忧伤,午饭便不和宾客们一同吃,单独找间上房让康夫人歇息。同时吩咐府里家丁好生看守灵堂,不许断了灯油与纸钱,轮流着去用饭解手。另外又安排几名伶俐的下人,专门接待迟来的宾客,桌位不够只管再添。早已从警卫厅回府的颜开晨见没有派她差事,也就懒得理会这些,随意挑了桌座下。 同桌的都是来宾们的女眷,有些个太太她见过,却没什么来往。再加又是丧宴,大家只顾埋头用饭。话也不多说。不免显得冷清又无趣。颜开晨胡乱扒了几口饭,想早些离场,却总感觉有人暗中打量她。她一留神,很快发现令她不安的目光,来自对面一位夫人。对方似乎也察觉被她盯上,便盈盈一笑,举杯先干为敬。颜开晨佯作不知,略喝些甜汤就下了桌。 可不知怎么,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副画面。不似眼前女子雍容华贵的装束,也没有珠宝地点缀。但那身简简单单地藕色旗袍,倚坐在池边喂鱼的慵懒风情,她到现在还记得。唯一不同的,印象中的小九姑娘,如今已成孙夫人。 刚出饭厅,迎头走来一人。颜开晨别过脸。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一如当年在他的寓所前。仓促离开。薛云烬不觉停下步子,却不是为她,而是眼前那个正向他走来的女子。这个场景异常熟悉,几乎让他有些难以置信,促手不及。 小九。那个洒脱又多情的女人。多年后的今天。居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当初含泪离开,苦要着一个承诺的女人,如今却一脸欢颜。端视着他。 “好久不见。看来,你过得挺不错。”小九浅笑,眉宇间皱起些许幽怨。 “让你失望了。实在对不住。”薛云烬亦笑。 小九不语,只一味望着他。面对旧情人,每个女人都想在重逢之日,撞见他们潦倒的模样。以此来安慰自己,这是他们离开地报应。可这个男人,她没赢过。 “既如此,是不是得给我接风洗尘呢?” “这是应该的。你现在落脚的地方是哪里?我方便去接你吗?”薛云烬爽快应承。 小九不假思索从手袋里掏出一个酒店的火柴盒,那是她和丈夫下榻的住所。火花上印有酒店地址。递过去时,她特意强调:“对象是你,我才肯不避嫌的。” “有人陪着来地?” “是啊。和我先生。” “你先生是?” “姓孙,南京人。” “南京人?就是那位南京来的孙委员?可他……” “是啊,比我大几十岁,填房嘛。”小九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个她早已不觉尴尬的话题。其实跟什么人在一起,她已经不在乎了,能成个家就好。只是薛云烬不经意流露出的怜惜,还是让她有些难受。好像每次在他面前,她总会落得很狼狈。 “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有点。毕竟你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对小九,薛云烬确实存有一份好感。 “那下次就陪我多喝几杯。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小九歪着脑袋。在气氛肃穆的丧宴里,她地笑容实在太招眼。 “行。不过你收敛些吧,终究是来吊地,哪有像你这么笑的。”薛云烬提醒她,已有抽身离开的念头。只是小九不以为意,反嘟囓一句:“这里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用不着来虚地。反正他们哭他们的,我乐我的。哪天我要是不幸去了,你只管笑着来我坟头,我一样很高兴。” 薛云烬默不作声,这句玩笑话让他笑不出来。遇见一个痴心的女人,倘若不是你所钟情的,多半会变得让你不堪重负。很多对爱人犯下的残忍,对她们,反而做不出来。 “算了。我知道从你嘴里问不出答案的。估计问到了,我心里反而更不好受。”小九不想破坏难得和他一起的惬意。她望了望前方,若有所思道:“云烬,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怎么没认出来?” “哪个?”薛云烬纳闷,也向身后张望。一回头,发现小九盯着他看,一脸狐疑:“奇怪,你居然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你是太喜欢我了。” 薛云烬哑然失笑,不解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小九一挑眉,“一个和你不过半载的女人,你都没忘。怎么你抛弃我而选的她,偏偏却记不得?这不正说明,你爱我胜过其他嘛!” 薛云烬无话可说,甘拜下风:“现在看来,我还真有些后悔。” “为我?如果这样后悔还来得及啊。”小九眨着眼,仿似在讲玩笑话。薛云烬心领神会,可这种暗示,他只当玩笑来听,便如当年。一笑而过。 再见到小九。是在三天后的下午。小九一通电话打入薛云烬办公室,他立即为她锲而不舍的精神叹服。最终约在‘思念’西餐厅见面。 “还是老地方有感情。在南京的时候,我试遍了所有西餐厅,都不如这里。”小九热切地目光不住环顾四周,与久别地情人乍然重逢,往日的种种都是最美。遥想当初就是在这张桌,他笑着和她分手。直到现在奇qisuu.书,她还历历在目。 但对薛云烬而言,他所能记住与女人有关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或许为了成全她沉于过去的心愿。他始终保持着一贯温柔的笑容,对于 间的提问,也假装他还记得似的轻点头。 虽然这是善意的欺瞒,可女人天生就有察觉男人是否敷衍自己的能力。小九即便再有幻想下去的欲望,一看见他地笑脸,也不得不抱怨:“薛云烬。你其实不必勉强自己的。我看得出来。” “女人就是太多心。”薛云烬不置可否。心里却已认同,确实不必勉强。 “虽然我和你在一起只有半年。可你脸上是真笑还是假笑。我还分得出来。”小九似乎和他杠上,非要赌一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次给你的火柴盒恐怕尸骨无存了吧?或许你根本没想过我会打电话给你。不管我猜错还是猜对,陪我干了这一杯,什么也别说。”小九给彼此斟满酒。朝他举起了杯。璀璨的水晶灯下。薛云烬的面孔反而变得朦胧,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在干杯地时候,也一脸平静。 “看来我还是不行。”明知道遇见他。只会徒增伤感,她偏要一犯再犯。混着眼泪的酒,滋味何曾好受。“谁言——风尘女子皆薄义,只是真心未敢许。一朝为君洗铅花,不过他日赌上资。” “你还是喝这个吧。”薛云烬给她换了杯清茶,如往昔体贴周到。小九吸口气,抹去泪水,又再续了一杯酒,笑着饮尽。其实她要地真的不多,哪怕是他脸上掠过一丝对她的牵挂,余生也心满意足。可惜她爱上的,是个不相信有爱的人。 “云烬,云烬……”她慢慢重复着,一句咒。 “你喝醉了。”薛云烬平和地语气,太过礼貌。小九知道,这不过是在拉开彼此间地关系。现在,她酒醒了。 “你果真一点都没有变,对谁都客气得要命。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对我凶一点,发发脾气。那样至少我会沾沾自喜,可以惹得你心里不痛快。”女人喜欢刁难男人,看他们为自己难过,说明是被在乎的程度。 “小九?哎呀,这么巧!”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在薛云烬觉得很恰当地时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惬意,望着小九颇为难堪的与那名女子交谈,他有了脱身的念头。在小九的介绍下,原来那名女子是她曾经的姐妹,现在这家餐厅兼职唱几首歌。当那女子识趣的想要离开,薛云烬蓦然起身拉住了对方的手,同时将一叠钞票放进经过的服务生托盘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送送这位朋友。你还想吃什么尽管点,我付的钱足够了。那么,后会有期。”这一次,还是他先笑着说再见。当他拥住她的女友扬长而去,小九却只能死命咬紧唇,强咽下那一口凉透了的牛扒,无泪可流。 从西餐厅出来,薛云烬便察觉一路有人跟踪。为此,他给了那名女伴几千块,让她坐车离开。在拐进幽僻的小巷,尾随其后的不速之客也露了面。对方一共四人,一身黑色短打。其中一人脸孔虽生得凶神恶煞,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客气:“麻烦薛厅长随我们走一趟,我们堂主特意设宴相请,还望厅长赏脸。” “如果你们堂主真有诚意,就亲自来警卫厅——请我去。”薛云烬一瞅他们背负在后的双手,猜到礼过,便是要动武了。 “那恕我们无礼了!”那四人见薛云烬不肯就范,立即亮出遮在身后的短刀,迅猛地朝薛云烬劈砍过去。 既然有人陪练,薛云烬求之不得。只是这四人实在不经打,才半刻钟的功夫便败下阵来,落荒而逃。薛云烬很生纳闷。王擎宇若真想‘请’他。排场未免太小家子气。更何况,王擎宇应该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正疑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掌声。回头一瞧,居然会是颜开晨。 第97章 她倚在墙角,笑盈盈的望着他,赞许道:“薛厅长地搏斗术又精进了。” “虚伪地话还是少讲。你不会也一路跟踪我吧?”薛云烬消受不起这句表扬,他可不觉得心里有多愉快。 颜开晨一扬手里竹篮,“我是出府采购东西的。瞧好了,这洗衣槌和面杖可只有前面那家杂物店才有得卖。康府不用别家的。否则,我也懒得兜这么一大圈。” 薛云烬对她这个解释不予置评。不过颜开晨还是很好奇的又问了一句:“薛厅长。你为何宁肯肉搏,也不愿掏枪呢?即便打死他们,也是出于自卫。” “枪又不是女人,用不着时刻带着。”薛云烬的自信,完全是因为深信在他操控的庞大特工网中,他所不知道的意外并不多。所以今天的事。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颜开晨见他忽然盯住前方,也顺着看过去。才知道这事还远没有完结。 “需要我帮忙吗?”颜开晨从前方巷口被太阳投射在地面的影子判断,埋伏的人数绝不会少。“现在你连枪都没有,明显寡不敌众。” “你难道就能出奇制胜?”薛云烬瞧她这身斯文地洋装打扮,肯定也藏不住枪。 “恐怕也跑不掉了。”颜开晨指了指背后,有一队人马已经冲了过来。虽然进康府后。她不便再佩枪。可人在危机时刻。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武器。她放下竹篮,只抽出洗衣槌和擀面杖,“两个选择。洗衣槌还是面杖?” “你觉得他们是大饼,还是衣服?”他哪个都不想选。 颜开晨一撇嘴,重新提起篮子,向后面冲来的打手们吆喝道:“各位英雄好汉,小女子与此人素不相识。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小女子什么也没看见。” 话音乍落,前面埋伏的打手再也沉不住气,挥刀直往薛云烬砍来。颜开晨老实的背过身,真的袖手旁观。怎知手里一空,握住的洗衣槌已被薛云烬抢去,总算顶住了数把齐刷刷劈下来地短刀。可颜开晨仍是按兵不动,笑眯眯的调侃:“如果你肯应承我一个要求地话……” “少废话!”薛云烬忙着应付前后包抄的敌人,对于颜开晨的趁火打劫,已是顾不来。见他这般‘操劳’,颜开晨自然于心不忍。 “我可当你答应了。”她仗义的挺身而出,替他解决后面偷袭的小喽啰。或许,她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是肩并肩地战友。在腹背受敌地险境中,成为彼此背后唯一的倚靠。 尽管敌人来势汹汹,人数众多。颜开晨自问搏斗术并不逊 子,何况在她身后还有个教官搭档。虽不至于以一敌顶得住一波波的袭击。只是木头做地武器终究经受不起利刃的一再劈砍,她手里的擀面杖霎时被两把刀削去一截。而后面又有三个人追过来,她唯有先躲过迎面劈来的一刀,再侧身挡住后面的追砍——忽见短刀已欲切中左胸。猛然间,她感觉眼前一黑,却是薛云烬用身体替她挡下一刀。随即,那三人同时跪地,膝盖被他击中。 薛云烬眼见困兽斗只会消耗体力,便朝颜开晨使个眼色,见她意会的点头,忙喊道:“快跑——左边有路——” 说完,他拉住颜开晨向左侧狂奔。见他们想逃,一众打手也奋起直追,意欲堵截逃生的路。涌入左侧的巷子才发觉是条死路,而这两人又匆忙折回来,打手们还以为他们自投罗网,不免得意忘形。却突见薛云烬蹲下身子,双拳往上一抬,让踩在上面的颜开晨顺势攀到墙头。她抓住伸至墙外的槐树干,拽紧薛云烬的右腕,助他也攀到了围墙上。再等打手们连呼上当,急着退出巷子时,他们已快一步蹦下墙,跑在了对方前面,转眼无影无踪。 颜开晨到了大马路才发现,薛云烬的右臂受了伤。想必正是替她挡下的那一刀。碍于身份,颜开晨不能送他去医馆,只好陪他先回家包扎。 现如今薛云烬是厅长。公寓自然不似原先一般简陋。在官员的府邸来说。倒也十分气派。颜开晨望着富丽堂皇地大厅,反而不自在。可能是太冷清地缘故。偌大的别墅,竟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薛云烬脱下外套,衬衣的半截袖子早染成红色。 “药水和绷带在哪里?”她一时恍神,没有看到茶几上已摆有药品。薛云烬看她心不在焉,不耐烦地说:“颜秘书,可否睁眼看一下前方?” “原来这里有啊!”颜开晨尴尬的一笑,赶忙帮他除掉衬衫。又用药水消毒伤口,见刀口不算太深,暂时用绷带包扎。她仔细检查了一下绷带的松紧。一抬头便见他快速转过脸。她没点破,只说:“难受的话,我重新再缠。” “可以了。”薛云烬收回胳膊,似乎不愿和她过多接触,态度一下变得冷漠。 颜开晨也敛住笑容,正色道:“这只能先止住血。还得去一趟医院才行。” “当然。这笔医药费我还得问人算清楚。”薛云烬自顾披好外套,点上一根烟。透过缥袅的烟雾。发觉她的脸色愈发青白。便将头仰住沙发,对着明亮的天花板吐了一圈。 颜开晨原本以为,她能够成熟的处理和他之间地关系。现在看来,有太多东西是难以更改的。他们或许可以成为一时的战友,又或者一辈子的仇人。唯独朋友。他们不配。 这时。电话骤响。颜开晨不便旁听,借口去厨房倒水喝。可是有些话,还是传入了她的耳朵。直觉判断。应该是个女人打来的。否则薛云烬不会大半天处于沉默状态。到了末了,才从他嘴里迸出一段话:实在抱歉。虽然我很感谢罗小姐对在下地青睐,但仅此而已。也请罗小姐明白,具有新思想的女性,不是表现在叛逆上。感情更非试金石,无论你怀抱何等打破旧观念地幻想,还请看一看你所处的环境。倘若罗小姐不嫌弃,我很乐意成为你的朋友。至于令尊方面,我改日会亲自登门赔罪。 这番刻薄的言论一出,但凡有点气性的千金小姐都会承受不了。不一会儿,薛云烬挂断了电话。颜开晨也回到客厅,端了一杯茶给他。 “其实,市长千金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我,一定娶了她扩展势力。”从现实角度分析,她会这么选择。薛云烬倒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不屑地反驳:“要娶一个女人才能获得权利,这种男人未免太窝囊。更何况,大小姐难伺候,我可没这个耐心。” “是啊。你只喜欢利用人,不谈感情。” “那也得对方心甘情愿被我利用。”他一句抢白让本来就不自然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颜开晨脸一沉,倏地弹起身。 “你之前答应的一个要求不会有变吧?”只有谈论交易,她才能和他正常相处。而薛云烬也没打算赖账,只是有言在先:“如果是私人方面,并且不过分的话,答应也不难。” “那就好。”颜开晨挺直腰板,敬了一个军礼,“长官,我会记住您今天地话。也请您,不要忘记。”她以公家的方式结束这次会面,头也不回的离开。 在她走后许久,薛云烬才如释重负的倒进沙发。他喜欢将身体陷入这种柔软的质感。只要静静躺着,他所不能平复的一切可能导致他分心的焦躁与不安,总能清净下来。还有一件事——他摸出一直藏在外套里的手枪。他骗了颜开晨,从来他不会让枪离开身边。睡觉时,他也一定要将枪枕在脑后方能闭上眼。所以他的警觉性一向极好。这也是他,戒不掉的习惯之一。 有关组织上的事情,或者涉及某些重要交易,薛云烬都会指派对方到他家中面议。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住址就要变迁一次。所以知道他实际住所的屈指可数。 王擎宇来过一次,今天再次到访,不仅仅是因为下午的事。哪怕他解释这并非他本意,想必薛云烬也不会亲信。干脆避过不谈,只提另桩让他耿耿于怀的大事。 “天蟾,你为什么派人截了我的货?这岂不是过河拆桥!”他几条道上的私盐全被薛云烬截获。因为忌惮彼此间地关系,他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倘若今天对方不给一个合理解释,往后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也顾不得了。 薛云烬面对他地发难。并没有立即作出回应。而是请他坐下,一边沏茶,一边说:“堂主贵人事忙,难得来一趟,总得先喝杯茶吧。” 王擎宇哪有这番闲情逸致,灌下一口茶继续重提:“你直接说吧,这货你到底怎么样才肯还回来。” “还是不可能了。”薛云烬见王擎宇脸色大变就欲弹起身,忙笑着劝他归座。“堂主何必动气,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城中水陆的货物运输,男人吃喝嫖赌的乐土。正经的茶寮酒舍,小金堂可谓都有涉及。可堂主只有一个,即便再有能耐,总没有三头六臂一一照应周全。所 也别太贪心,钱是赚不完的,犯不着抓住一点小钱不康司令撑腰。还是多给其它兄弟一条活路。” “你意思是这货已经送出去了?” “是让给了分堂的兄弟。为了分散警方对小金堂的注意力,往后汉阳堂口的兄弟接管盐运。并自立新帮派,附属于小金堂。堂主自然还是你,这个不会变的。”薛云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是要削弱王擎宇地势力。 “每年的盐运能获多大利润,厅长心知肚明。这些年来小金堂虽然赚了不少。可有一半是被你拨去了。念及我是你提拔的。又是旧相识,从来你要求的事情我没有一件办得不好!就连我妹子与婶娘的旧账,我都没计较过。可如今你却掉转头对付我。 第98章 也太没道义了!不怕说句狂妄的话,现在地我可不是靠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小混混。远地不论,在江城想让我王擎宇不好过的,没一个活着的。”为了巩固地位,王擎宇不在乎死多少人,也不管对手是谁。 薛云烬也不想招惹一个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疯子。可王擎宇既效命于他,又为康少霆提供资金,这样三心二意的人,迟早会反。所以他唯有无奈地叹气,真心诚意地请求:“恕在下无能,唯有恭候堂主赐教了。” “到时你就别怪我不留情面!”王擎宇忿然离座。这场硬战已再所难免。想当初天蟾用银元掷碎茶盏,暗示他没有讨价还价的分量。现在,他也要用同样的一枚银元,让天蟾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憋着满肚子地怨气,王擎宇一回到总堂,立刻把杨二唤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左右开弓便是两巴掌掴过去。杨二也委屈的捂着脸,忙不迭赔罪。说起这杨二,兄弟都唤二爷,原来是龙三手下的师爷。后来龙三死后,他接替了三当家的位置。在王擎宇做堂主后,杨二也爬到了二把手,算是王擎宇最得力的亲信。今天他平白受了巴掌,便知王擎宇跟薛厅长的谈判出了变故。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王擎宇余怒未消,一声喝叱让周围的手下都不敢拢上前。只有杨二奴颜婢膝地说道:“肯定是属下办事不利,惹大哥不高兴。若大哥能顺气,多赏几下杨二我也绝不敢回个不字。” 王擎宇啐了他一口,劈头便骂:“你妈的就只晓得卖乖!老子是要你派人请别个过来吃饭,结果你给老子见红!妈的,现在什么事情都散了黄!” “大哥消消气。一条路行不通,还有别的道可以走嘛。”杨二抹把脸,手偷偷在裤腿上一搓。他看王擎宇也消了些气,便亲自奉茶,悄声哄道:“大哥,究竟那边怎么说?货还肯还吗?” 王擎宇一想到这事,不觉又生出怒意。他勉强呷了口茶,盖子猛地一扣:“提起来又是一肚子火气!怪不得老三最近总也不露面,原来一心想自立门户!妈的叛徒!” “老三居然有这个狗胆?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可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杨二早就看不惯老三,逮到机会自是煽风点火。 王擎宇气归气,倒也不糊涂。天蟾既能坦白告诉他,必然事情已筹划完备。现在他想拆了汉阳分堂,只怕不容易。更何况他最想对付的,首推天蟾。杨二跟随他多年,也知道这之间的勾当。便壮着胆提了醒:“大哥。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咱们逮住薛厅长的痛脚,往后也不必再听他指使。然后回头收拾老三那些个叛徒,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个道理我知道。可有些人地痛脚,不是那么好抓地。再说萧云成和他又是铁哥们,要对付他,也得对付姓萧的。”王擎宇最顾忌的,便在这里。 杨二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门:“大哥,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只是需要时间。不过大哥。据说今天帮薛厅长对付我们兄弟的,就是上次康府赎回去的女人。这康府怎么会和他搅在一起?莫非康府也是只白眼狼?” “这些事你别管!还有,今天所有事情包括见到什么人,都不许提一个字!如果被我知道有人走漏半个字,我王擎宇的手段你们是知道的。”王擎宇从来不说空话,杨二也清楚。见何滟过来。杨二便唤守卫的兄弟都退到厅外看护。 在小金堂里,何滟是唯一能让王擎宇发不起脾气的人。倒也不是她多有手段。她甚至并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每当王擎宇有烦心事时,她都会照例坐在他身旁,让他枕在自己腿上闭目养神。偶尔,王擎宇会对她发发牢骚,说些她没兴趣也听不懂的话。有时。他也会沉默不语。一个字都不讲。 “如果这世上你只可以相信一种人。你会选谁?”他习惯地躺在她腿上,视线漫无目的地移转。半晌得不到她的答案,便将脸转向她小腹的方向:“很难选吗?” 何滟摇了摇头。“真要比较的话,亲人是所有人中最值得去相信的。毕竟,血脉相连。” 良久,王擎宇忽然一笑,也将她抱得更牢…… 随着局势日益动荡,康少霆想借此机会修补与南京政府地隔膜。他不失时机的向孙委员示好,获取政府在军事方面地部署。又生怕怠慢孙夫人,康少霆特意让颜开晨去陪孙夫人四处游玩。颜开晨起先推辞,觉得这是杜怀璧份内事。后来才知道,原是孙夫人点名的,说是那日在丧宴上对她印象极佳。 颜开晨飞快记下孙夫人下榻的地址,略施薄粉便换了件宝蓝色的呢绒大衣准备出门。这个时间府里已经放了中午饭,她让厨房不用给她留饭。又瞄了眼饭厅,好些时日不下来的康夫人,今天也陪着杜怀璧和康少一起吃。只是气氛看上去并不那么融洽,杜怀璧和康少都板着脸,互不相望。偶尔康夫人问话,两个人才半天吭一声,尔后又埋下头去。 出于礼节,颜开晨走前跟康夫人交代了要出外地事。本来康夫人还不想搭理她,谁知一见到她这身打扮,顿时沉下脸。用力将筷子一掷,起身让吴妈陪着上楼。杜怀璧因想着婆婆难得有些胃口,忙追过去相留,好容易劝婆婆坐下。她望了望颜开晨,严声道:“康老司令出殡才多久,你就穿得这般花俏。即便你不是康家地人,总也是吃过康府的饭,住在府里的人。连下人都知道避忌,全挑着素服来穿。 还是个秘书,居然这点心思都没有!” “少夫人,我是接到康司令地电话,让我去陪陪孙委员的夫人,总归要体面一些。否则让人家觉得是不尊重。回府后,我会换掉的。对了,康司令命二少爷去一趟军部,说要安排差事,让我们一道走。二少爷,你用完饭了吗?”颜开晨不想同杜怀璧争执,转头去问康少。老早就坐不住的康少一听这话,饭也顾不得吃,同她一块出了府。 到了外面,康少很客气地说:“刚才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找出这个借口,我还出不来呢。” 颜开晨见谎言被戳穿,笑了笑:“你脑子也挺好使,知道我是哄令慈的。我也是见你吃个饭都那么难受,不如叫出来转一圈。不过你大哥想让你进军部,倒是不假。” “他肯,别人未必。”康少对陈营长的事耿耿于怀,言语间流露出一丝悲观:“我大哥这人太正直了,心眼又实,以后肯定要吃亏的。他前些日子提过让我先当个排长。虽然我也想帮忙,可就我这副德行,又没干过几件光彩的事,谁肯买账?我不想大哥为难。就没答应。” “可你也不能这么混一辈子吧。还有个女人跟着你呢。” “唉!这事更烦!等下送我去个地方。我想去买点东西。”这个话题康少不想再讨论下去,心里更添堵。 按他所指示的路线,司机将轿车停靠在一处旅馆前。颜开晨知道是会丁淑芳,便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怪不得你平时总央你哥哥带你买东西,我看八成都买到这里来了吧。既然都到了,你还不下去?” 康少不作声,只吩咐司机按响喇叭,自己扭头望向窗外。不多时,丁淑芳从旅店里急急忙忙跑出来。却只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轻轻挥着手。颜开晨很不理解他们地行为,诧异道:“你人都来了,为什么不干脆下去陪她?” 康少望着车外朝他微笑的丁淑芳,许久才说:“我答应过母亲,必须守孝一年。这期间不能和她来往。虽然这样很辛苦。可我答应过就必须做到。如果她真心爱我,一定也会体谅我。所以我一有机会出来。都会用这种方式。反正能见上一眼便好。算了,开车吧。”他摇上车窗,蓦然低下头,似乎很不愿被人看见他的脸。究竟脸上有什么,让他如此害怕被人发现?颜开晨想。总有些秘密是不需要去深究的。 吃过中午饭。杜府的二夫人领着孙子来拜候康夫人。康夫人自以有孝在身,不便见客。但杜怀璧坚持,无非是怕她闷在屋里积出病来。让二妈过来开解开解。又都是亲家,自然比外客要亲近许多。再加上杜欣这孩子嘴甜,深得康夫人喜爱,要留他在府里住些时日。 趁着康夫人带杜欣去园外散步,杜怀璧请二妈进内屋,问了些家里的情况。二妈说家里一切安好,生意得杨氏打点,没操过心。杜怀璧也知道杨氏为人一向谨慎又忠厚,便要二妈不要亏待人家。因她现在不得空,暂时理不得外事。 不过二妈最关心的,还是杜怀璧自身。她朝卧房一努嘴,细声问:“现在怎么样了?你也瞧见了,康夫人可是很想有个孙子。你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杜怀璧脸一红,不耐地驳道:“您老尽问这些干嘛!现如今家里是非多,哪有这闲心!” “胡说。”二妈脸一板,“就是因为事不顺,你才更要争点气。我也知道你心气高,可这日子总得过吧。男人嘛,免不了会起外心。你也是太较真了。” 这话杜怀璧不爱听,干脆一声不吭,悄悄拨弄腕上的玉镯子。二妈不免着急,又说:“怀璧,听二妈的劝。睁只眼闭只眼,自己落个轻松。那些野花杂草的长不了,你何必计较这个。孩子,靠着丈夫能过好日子地女人有几个?生个儿子养老才紧要。”其实二妈很早就知道康少霆外面有女人。去年洪灾那会,她和杜怀璧去庙里上香。回来途中她特意绕道,并不是真像当时说的,原来的方向不吉利。而是她无意间发现康少霆和个女人从对面经过,只是怀璧忙着挑东西,并没有留意。 第99章 她之所以从来不提,也是为了杜怀璧着想。这如今的男人,又几个不是吃在碗里看在锅里。横竖都是嫁,不如挑个有地位的。 可她一片苦心,杜怀璧非但不理解,反而嗤之以鼻。碍于长辈身份,杜怀璧才一直没有回驳。这时杜欣跑过来,手里不知拎着哪里弄来的纸张。边跑边举高手,纸片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杜怀璧仔细一瞅,发现纸上有画,立即喝止侄子,把纸夺了过来。摊开一看,果然是副工笔画,而且画风非常熟悉。她一指画,责问道:“欣儿,这是哪里来地?不是让你在花园玩吗?” 知道做错事的杜欣缩在奶奶背后,小心翼翼地说:“是康嫁嫁让欣儿自己玩地。那个风筝是在楼下拿的。” “谁准你乱动的?没有问过大人怎么能随便拿东西!快说!是从哪里拿的?”杜怀璧见侄子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只好去问陪着他的小惠。小惠说她当时内急去方便,回头就看见小少爷跑进了颜开晨地房里,不知道怎么捡到这副画。她看这画和家里挂地那些都不一样,而且连个色彩都没有,只当是废弃的。 杜怀璧知道小惠不懂,这是白描。一幅画的骨架,全仰仗这区区几笔勾勒。而这笔法和风格,与失踪地大哥完全一样。尤其题款《夜合花》,这几个字她以前常见大哥写,怎会不认得!她隐约也知道大哥在娶丁淑芳以前,中意过一个丫鬟,那个丫鬟似乎很喜欢夜合花。只是很早那丫鬟被赶出了杜府,以后大哥练得最多的字便是‘夜合花’。 她学过画,很清楚每幅画都代表作画人那一刻的心情。有许多无法对人言的感情,都会倾注在一笔笔的勾画中。而这副来不及上色的画,或许才是大哥的本意。可是这样的画,为什么会落在颜开晨手上?然而最让她想不到的,二妈在丧宴上碰见的孙夫人,竟是薛云烬当年带在杜府同居的旧情人。 告密者 颜开晨赶到小九下榻的酒店,招待员递给她一张便条,说是孙夫人留下的。她摊开一看,上面只留个地址。乍一看,她也觉得这地址挺眼熟。到了才幡然醒悟,这地方原是几年前薛云烬第一次带她来听戏的汉口大戏园。 因为已经开戏,她准备寻戏班的人问一问。有个正在抹油彩的小武生跑过来,领着她上了楼,侧身撩起中间一个包厢的帘子,示意她进去。颜开晨半信半疑的朝里探了探头,只见小九翘起二郎腿正弹着烟灰,举手投足仍是改不了的风尘气。小九一扭头看她来了,夹住香烟的手随意指了张椅子,让她陪着看戏。 颜开晨本不爱这些,无非装装样子。期间小九问些琐碎的家常话,她也是有一句答一句。小九倒是兴致颇高,拉着她不停说戏,又说班主有几段唱得如何好。颜开晨对戏剧毫无研究,笑着敷衍过去。看到悲情之处,小九又忍不住感慨:“真是戏如人,人如戏。当初陪我看戏的人,却换成了今天的你。” “能陪夫人看戏是我的荣幸。”颜开晨微微颌首。 小九笑着掐灭烟,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和康司令感情相当不错啊。听说没认识多久,就搬进了康府。往后出息点,姨太太的位置一准是你的。” 颜开晨笑道:“我不过是名小秘书,谈不上什么。” “当年我要不是看走了眼,也不会输给你。”小九转过脸,继续看戏。 颜开晨不得其解,随口笑言:“看来我真不是个伶俐人。夫人说的我都不明白。” “是吗?我也不过发句牢骚。”小九干笑。漫不经心地说:“我认识的一个小丫头,长得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她嘴巴笨,没你能说会道。虽然是个缺心眼地,倒也不招人讨厌。”言下之意,颜开晨虽然长得像故人,却让人不得亲近。 “人有相似不足为奇。倘若因此而和夫人投缘,倒是我地造化。”颜开晨一笑置之,随即将视线移向舞台。 小九怔怔的看向前方,眼里掠过一抹冷色。临近散场,才漠然道:“世上哪有如此多的巧合。何况云烬也不是个记性差的人。他那日不可能没瞧清楚你。” 颜开晨知是为这个,也顺水推舟地说:“夫人说的可是薛厅长?他曾经来过康府,只是不相熟。我这等身份,厅长又怎么会放在心里。” “呵呵,总归好过一场,不至于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有些东西。瞒得住别人,未必瞒得了我。”想起那日聚餐薛云烬一直采取回避。直到她问起段思绮时,他答得暧昧。这种两极化的态度,让她生疑。 颜开晨没有及时回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照小九所言,薛云烬应该知道小九在怀疑她。依照薛云烬一贯作风。他不会放过任何败露计划的可能。可这些天来却一直未有行动。她想不到。他也会手下留情。 “夫人这话我更不懂了。您才第一次见我,居然毫不避讳的说些前尘往事。幸亏我嘴巴一向严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只怕会诋毁夫人的名声。” “前尘往事?”小九紧紧盯住她,“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地过往?” “我不过是揣测。夫人现下与孙委员恩爱有嘉,又怎可能说这些扫兴话。”颜开晨自圆其说。可小九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不论这里面是否有内情,我绝不会看错。一个女人记性再不好,对于抢走自己男人的情敌,想忘也忘不掉。”小九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三人会面的情形。那时薛云烬陪在段思绮的身旁,手里拎着满满的菜,似乎才从市场回来。然而他和自己在一起时,却是个茶碗都要她递地人。他要的只是享受,并非两人地生活。 散场后,小九仍坐在原地,让颜开晨不必陪她。起初颜开晨还不肯,但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得先行一步。她让康府司机在门口等着,如果看到孙夫人出来,务必要送回下榻的酒店。可就在颜开晨吩咐完这些话时,她无意瞥见一个男人神色慌张的走出来。那个人也是组织成员,专门负责跟踪。 颜开晨心一紧,折回身去找小九。包厢早已人去茶凉,哪里还有人。现在她总算明白过来,薛云烬或许出于一时怜悯并没有急于灭口,却并不等于放弃对小九的监视。倘若今天小九不和她说这番话,也许她不会无端失踪。然而小九最不该地,便是回来。 出了戏院,司机见她神色不对劲,关切地问了几句。颜开晨始终摇头不语,独自一人回去,让司机继续等着。 小九如今是死是活,她已没有能力去管。只是从小九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同样为爱受过伤,同样对一个男人执迷不悟;不同的是小九付出了生命,她却还活着。或许小九争到最后,总算得到了心里一直想要地答案。如果她一早就清楚,是否还会追问到底?颜开晨也无从得知。 当天夜里孙委员就为小九失踪的事情质问康少霆,归根结底是怪颜开晨疏忽大意。康少霆百般解释他都不接受,后来因为保证会给他一个交代,这才松了口,只说三天后得将孙夫人送回来。偌大的武汉,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光靠巡捕房那些眼线远不成事,康少霆唯有借助黑道的势力。起初他怀疑是道上人干的,但是王擎宇信誓旦旦保证,绝不是小金堂所为。可一连寻了两日,始终没有下落。颜开晨见康少霆愁眉不展,不免心软。偏杜怀璧这几日一直没给她好脸色,连下人也提防她。干脆出外透气,几次绕到薛云烬的住所,却只在附近转悠。想不出什么理由去问他讨人。 举步维艰之际。萧云成突然冒出来。一见到她,便大手一揽,嬉皮笑脸道:“颜秘书站这干什么?走吧!我陪你还不成?”颜开晨一缩肩膀,闪到一旁,“虽然现在没人跟着,还是尊重点好。” “呵呵,我的腿你都敢坐,还怕这个?走吧——正好有事。”萧云成不由分说,拉着她便往里走。薛云烬宅邸的钥匙他配过一把,直接开门进屋。却不见薛云烬地踪影。遂又到书房去寻,薛云烬靠着太师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等他唤了一声,薛云烬才拿掉遮脸上地时报,定神望了望眼前两位不速之客。 颜开晨不说话,他也不问。只干看着,好像第一次见面。萧云成瞅着神色不对。一搭颜开晨的膊头,调侃道:“怎么了?都是老熟人,还扭捏干嘛?现在没 节就算了,反正现在我这个暂代长官,只将你交还给 “姓萧的。你得肺痨了?废话真多。”薛云烬蓦地拧眉。甩手将一份资料掷过去,“这是新招纳的成员,你看有没适合的人选。需要的话。我就调给你。日后复兴社正式成立,你和我不属于同部门,互相都不准联系。你先挑好,这样就不算破坏规矩了。” 萧云成接住文件,不再戏弄颜开晨,坐在一旁先翻看资料。颜开晨兀自上前,直接来到薛云烬跟前。 “薛……长官,我来只想问一件事,孙夫人在哪?”她瞧得出,薛云烬并不想回答,否则不会偏过脸去。 “你想帮康少霆摆脱困境?”薛云烬不想看到她的脸,是因为不愿意从她脸上瞧出紧张别人的神情。他不希望她违背组织,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别说我没有警告你,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只需要从中监视就行。任务是任务,必须和个人区分清楚。” “所以你派人抓了小九?还是说,杀了她?”颜开晨顿觉心寒。“既然你害怕她泄密,为何不在第一天就下手?你那几天的仁慈,想必是为了下杀手时,捅心窝可以更深吧。” 第100章 薛云烬不否认,也不承认。他习惯了被她误解,解释多了没用。而他地消极态度倒是让萧云成看不下去,他倏地弹起身,反驳起来:“颜开晨!对待长官应该是这种态度?我就当今天只是私人会面,你也没这个资格抱怨!这时候若不当机立断,你身份迟早会被揭穿,到时候康府会饶了你?还有,我明着告诉你,组织上也不会留活口!” “别人下这个决定没什么,可小九总是他爱过的女人,况且对他一往情深。这样的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你最大的本事不是做特工,而是折磨自己的女人!”颜开晨替小九讨要他的良知,可她明知道干上特工这一行,本就不再是一个完整地人。 萧云成无法忍受她无礼的顶撞,便要一掌掴醒她,冷不防胳膊被人拽住,回头却是薛云烬。相比之下,薛云烬则是轻描淡写地说:“杜怀璧现在正找人查你,还去问过段思绮地案子。幸亏萧长官和巡捕房的头是旧同僚,你的假身份才没有被翻出来。但是杜怀璧从没见过你,却会把你和段思绮联系在一块,肯定是你自己的疏忽。还有,小九的事情轮不到你插手。如果下次你再问与任务无关,甚至做出违背组织地蠢事,我一样会用对付小九地方式,对付你。我想,你会有这个自知之明。” 颜开晨硬憋住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么月隐请示长官,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不久你自然会知道。现在你所需要做的便是出去,然后把门带上。”薛云烬下了逐客令,一秒都不想和她对上,似乎她每次出现只会闹得他心绪不宁。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变得易怒又反复,可在旁观者看来,却并不难懂。萧云成等到颜开晨走后,盯着他的手掌发呆,忽然问:“奇怪了,这手上真地有字!” 薛云烬一收拳,冷道:“你别他妈的吃饱了没事干!直接说吧,不然就辜负你拉她来我面前表演的心思了!” “诶,我在门口撞见她可是巧合。不过你几次没对她下杀手,可不是巧合了吧?”萧云成一挑眉,又说:“她今天的行为已算得上有异心。一向严明的你。不也没有追究?那我当没听过。只是要求一件事。你完全可以办到。” “什么事?”薛云烬难得见他认真,不禁好奇。 萧云成酝酿许久,大声说:“云烬,你若还当我是兄弟,希望你放过杜怀璧。” “你为了她求我?”薛云烬不敢相信,一向铁汉子地萧云成,居然会为一个女人求他。 萧云成不糊涂,他很清楚这么做地后果。可是他更清楚,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杜怀璧必定会落得跟小九一个下场。 “云烬。算你卖个大人情我,不要对付她。我保证她查不出颜开晨的身份!”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该不会假戏真做了吧?可她对你……你不后悔?”薛云烬愕然。 萧云成毅然点头,从未有过的坦率:“连你都能戏假成真,何况于我?但我和你不同,你会为大业舍弃自己的感情,我不能。即便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平安无事,我就没什么可后悔。” 纵使大权在握。不可一世又如何?为知己,他萧云成一样可以两肋插刀! 回康府的途中,颜开晨看见一群反日青年正在街上砸日货店,老板是名日本侨民,吓得不停磕头。嘴里叽哩呱啦乱说一通。街边乞讨的饥民见到这番场景。惶恐的缩在角落,将碗里几个铜板藏得严严的。远处有巡捕见到有人斗殴,边吹哨子边按住帽子飞奔过来。因只有一人巡逻势单力薄。巡捕也只能上前劝架,又要忙着驱散围观的人。颜开晨不想自讨没趣,刚出街,便看见前面地警察局被军部的士兵们团团包围,任何人等不准出入。数十名警察死命抵住铁门,一名代表搭着梯子跟外面的陈营长等人交涉。 颜开晨与陈营长有过数面之缘,都知道她和康少霆的关系。上前一问才知道,清早从梁军长院子里搜出了小九的尸首。并且晚上打更的也证实,两天前看见梁军长拖着小九回家,当时小九衣衫不整,所以特意多瞄了两眼。警察局初步认定是奸杀,所以请梁军长配合工作,梁军长自问清白同意前往。尸检得知小九是窒息身亡,并没有遭凌辱地迹象。梁军长也声称不认识死者,更不曾带入家中。家里人想要保释,然而在孙委员的施压下,警察局不接受保释,强行将梁军长扣押。无奈之下,梁军长家人请康少霆出面,在两方势力下,警察局只能一缓再缓。 康少霆深信梁军长不可能干这糊涂事,料定有人坑害,便向孙委员解释。可惜孙委员丧妻之痛难消,直觉康少霆存心报复。因为早前两日,孙委员透露政府地意向,想让鄂军和川东的军队联盟,只是康少霆推说考虑几日再答复,不想今天就出了命案。双方僵持不下,也都不肯让步。康少霆干脆召集部队将警察局困住作为要挟,限三小时内释放梁军长,并放话若真凶果是梁军长,他作为军首必要第一个来领罪。见状,警察局长唯有充当和事佬,拉着孙委员和康少霆在局里详谈。 颜开晨原本也打算在门口等着,后来一想,女人家不便参合进来,便回康府等候消息 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入内夫人气急败坏的扇了康少一巴掌,杜怀璧赶忙唤来吴妈等人从中调停,可怎么也拦不下来。康夫人指住康少的鼻子,气得浑身打颤:“你这个逆子!家里连番出事,如今你哥哥又被军事操劳,四处奔波。可你不从旁协助,还要一再添乱!当日你领这女人来父亲灵前,我已是万般忍耐。让你同她分开,也是为你着想。难道你一辈子当个拐人老婆无所事事地二世祖?!如今家里不过稍顺一点,你又要生事,究竟还有没我这个母亲!” 康少自知理亏,‘扑通’跪在母亲面前,恳求道:“妈!我知道曾经干了太多荒唐事,伤了父亲和您地心。可淑芳已经有孕在身,我怎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外面生养?何况她肚子里的也是您孙子啊!” “胡扯!”康夫人厉声呵斥,言道:“若我随你父亲去了,你爱怎么折腾我都管不着!可我一口气没断。都不会允许她进康家的门!这种孽种。不要也罢!” 康少还欲争辩,杜怀璧已抢白,说:“小叔还是先别提这事,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要不,我先派几个丫头和粗使地婆子过去照料。不过费心头三个月,后面再安排吧。”“是啊,康司令还在警察局谈判,不知道最后如何。二少爷还是先以大局为重吧。”颜开晨不失时机地插话,又偷偷给康少打眼色。拉他起来。 杜怀璧素来不喜欢这两人,若是往日她也不会出言替康少圆场。只是家里确实太不顺,一波接一波地烦心事。外加自己嫁来至今还未有个动静,倒是丁淑芳先怀上。假若婆婆一时心软真留下来,她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舒坦。而且身份更加尴尬。所以她也不想尽心去张罗,胡乱挑了几名婆子和丫头让去丁淑芳的住所。吴妈和有个厨娘相熟。便让她些安胎的汤水带过去,还拣出一些日常用的物件。杜怀璧知是婆婆的意思。也不好多言。只是心里纳闷,总觉得有些不妥。 厨娘拎着保温瓶,临行前问颜开晨寻了些进口的薄荷油,瓶中那股子汤药的味道,让颜开晨不由得蹙眉。随口问:“李妈妈。你这什么汤药啊?味道真是难闻。”说完将薄荷油递给厨娘。李妈妈忙不迭道谢,仔细收好东西,答道:“吴妈吩咐汤里添些安胎的药材。难免怪点。” “吴妈要求的?”颜开晨质疑。厨娘眼神忽闪,推说要赶路便告辞了。可这话颜开晨反复琢磨,越发觉得不是好兆头。她来到院子,见康少立在喷泉边,望着门口派去照顾丁淑芳地下人。他踌躇半天,还是呆在原地不动。颜开晨本不想插手这事,却也不想遂了康夫人和杜怀璧的心思,故意走上前露出欣喜的神情。 “唉,你不用愁眉苦脸的了,我看令慈已经回心转意也不一定呢。”颜开晨轻松的口吻令康少不解,疑惑的看着她。她眉一挑,有些得意地说:“你这个傻子!吴妈都差人特意给丁小姐炖了保胎的汤药。虽然味道难闻,可见令慈也是舍不得孩子呢!不然,怎么会这般疼惜呢?所以啊,你也别愁了。” 颜开晨暗中观察,料想他还不至听不出话外之音。果然康少意识到这其中地蹊跷,立刻拔腿便往门口跑,夺过厨娘手中的汤药径直提到母亲房中。颜开晨见提醒起了作用,也不想跟着回去看戏,继续在园子里闲逛。不巧,杜怀璧走过来。 杜怀璧一早就注意到颜开晨同康少交谈,而后康少就突然变了脸色。想到自她出现后,府里接连不断的出事,杜怀璧对她的身份更是怀疑。奈何托罗美娟利用关系在警察局里询查,却并没有可疑之处。而王妈之前也说过,颜开晨虽然和以前的丫头模样相似,可当年地丫头早就正法,家里人也生死未卜。但杜怀璧始终有种直觉,颜开晨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如少霆所言地那么简单。 “你跟少说了些什么?难道还想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提醒颜开晨。 颜开晨很是委屈,说:“少夫人这话言重了。我不过劝慰二少爷不用费心,府里连保胎的汤药都替丁小姐准备了。他忽然一下就跑开,我都吓了一跳。又不是毒药!” “以后康府的事情请你慎言,也请慎行。这样不枉少霆对你地情义,如果你还在意的话。” 第101章 杜怀璧根本不想说这种犹如失败者才会说的话。对康少霆她并没有原谅,更加无法对其他的女人宽容。可在没有能力击垮对方时,她只有寻求暂时的隐忍。“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无论从哪一方面比,我都远胜于你。偏偏却输了一个康少霆。但我一定会赢回来,毕竟我才是他的妻子。” 这点颜开晨承认,她曾说过不会作妾,便一定不食言。所以她同情杜怀璧,从此为了一个虚无的名份,赔尽一生。 午间时分,警察局交出了梁军长。起初不服康少霆统领的陈营长等人,见他为此事不惜开罪亡父的故交。骨子里总算有抹义气。一时对他另眼相看。而梁军长深感康少霆对他以性命作保地信任,更加为早前煽动部下作乱而羞愧不已,叛逆之心浅浅熄灭。可这场与南京地博弈到底未分出胜负,不久外界便传出鄂军不遵从新政府调派,皆因统帅乃黄埔门生。蒋派人士见有人出头,对汪精卫下达的抗日指示愈发不放在眼内。 但颜开晨知道,这个言论让康少霆极为反感。难得他今天不用烦劳公务,杜怀璧又回娘家探病;康夫人和康少大吵一架后,康少毅然离家,府里也备显冷清。夜里颜开晨主动挽留康少霆。亲自做了几样小菜慰劳他。知他辛劳,特意小心揉捏他的肩膀。见他总算舒展眉头,便环抱住他的膊头,喁喁细语:“司令大人,按得舒服吗?要不要再试下我亲手做的小菜?保管你更喜欢。” “嗯。”康少霆欣慰的握住她的手,叹喟道:“幸亏有你陪着。心里也痛快了些。过来坐下,陪我喝几杯。” “只许三杯。多喝无益。”颜开晨绕回他身侧,替两人斟满酒,陪着他喝了三杯。康少霆还想要第四杯,却被颜开晨夺过酒杯,反手丢出窗外。她狡黠一笑。戏谑道:“康司令莫非忘了第一次喝醉酒的情形?要不要我告诉你当日烂醉的模样?” 康少霆以为她取笑那一夜的糊涂事。不免脸发 住她一把摁在腿上,“你这丫头就是没羞。等会让你 “诶……你会错我意思了!”颜开晨大喊冤枉,急忙说:“那时你醉得不省人事,抱住人就亲,实在没个酒品。我劝你少喝,可是不想你又出丑!” “反正就你一个人看,我还怕这些!只是……”他手一松,有些事情郁结在心里,怎么也排解不去。颜开晨抚平他不自觉皱起地眉心,柔声说:“我晓得你不是传闻说的那样。虽道黄埔门生不假,可你却一直主张‘先攘外,后安内’。只是被那些煽风点火的人利用,反让人以为你是亲蒋派,并不积极备战抗日。” “唉,我敬重校长,可并非惟命是从。父亲在世时便不满校长在抗日决策上的拖缓,一直想着打日本人才是首任。只可惜他老人家遭人暗算,等不到这一天。” “最近的风声你也知道。有传汪院长想请蒋先生出山主持军政,到时蒋先生若要你剿共,你又该如何?虽道不是你的意愿,可梁军长那些人好容易对你改观,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这都是扭转局势地良机啊。不先树立将士们对你的敬仰,又如何齐心抗日呢?”颜开晨并不想看到他和蒋系硬碰硬地场景,光一个薛云烬都足够他提防。何况还是一个政治集团。 康少霆沉思片刻,也无可奈何:“恐怕在这一天不会太晚。我自比不上父亲,可也想报效国家,上战场杀敌!这样换来的军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只是想到枪口不是对准日寇,心里哪里能痛快!” “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得罪不起了。”颜开晨饱含深意的一句话,让康少霆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随着一.二八事变,外加财政周转不济,孙科等人集体辞职,由汪精卫出任行政院长。因无法调动各派蒋系部队,汪精卫唯有极力游说蒋介石重回南京。而这场在武汉引发地导火事件,最终完成了它地使命。 因为康少几日未曾归家,康少霆便问起杜怀璧,才获悉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立即吩咐下人将他绑回来,硬拖到母亲跟前认错。康少不服气,死活不开这个口。气得康夫人颓丧的坐回椅中,扭头抹眼泪。杜怀璧悄悄摆手,房中其它佣人随着她一并出去。 康少霆一脚踹中康少后膝窝,逼他跪下来。喝令道:“你就是个牛脾气,看把母亲气成什么样子!赶紧磕头认个错!” “我错在哪!”康少挣开哥哥地钳制,愤慨地望着母亲,“你怎么不问问母亲,究竟又为我这个儿子干了什么!” “混帐!在母亲面前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无论母亲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亲人!”康少霆驳斥。 康少冷笑,充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也好,父亲也好,眼里最关心地只有大哥一个人。但凡闹出一点事,你们也只会想到是我干地,似乎我天生就是惹事生非的不孝子!可我再怎么努力费尽心思去讨好,父亲母亲心里始终偏向大哥。我打架闹事,整日闯祸。为的也是你们能多看我一眼!即便是到了如今,我仍然希望母亲能抽出哪怕只有对大哥一半的心思来关怀我,能够爱屋及乌——接纳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妈——他再怎么算不上一条性命,可也还是您未来的孙子!为什么您连他都不肯放过!同为女人,您难道体会不出丧子之痛嘛!” 康夫人无言以对,捂住脸的右手已满是泪水。康少霆不明所以。这些怀璧并没有提过,怪道:“少。你说的什么话?母亲她怎么可能干出那等事!” “倘若不是母亲指示,吴妈怎敢让厨娘在淑芳的汤里加入打胎的药材!我已经不想再这么过下去……”康少失望地扫视着本来是他最亲,却俨然变成最陌生地亲人。渐渐地,浮现在眼前的,他们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你们不肯接纳他们。无非是怕败坏了康家的声誉。可你们却不知道。没有了他们,我还能剩下什么?你们是我的亲人,他们也是。并且不比任何人轻贱!所以,我不会放弃他们。如果一定要从中抉择,康家的身份我一点都不稀罕!”言毕,康少毫不含糊地给母亲磕了十个响头。扬起脸的那一刻,泪水不觉滑过脸庞,很快被他擦去。 康夫人慌神想拉住康少,他却已经决然背转身,离开了本属于他地位置。那十记响头,便是感念母亲怀胎十月的辛苦。然而现在,他还了回去。 一直徘徊在门口的杜怀璧,一字不漏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她看着康少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如果她是丁淑芳,也会无怨无悔跟着这样一个男子。不会像她,虽然康少霆留在身边,却比任何人都相隔遥远。因为当她每次想要拽住他时,却已经有个颜开晨先牵住了他地手。到最后,她得到地仍是一个背影。 “让他去吧。他知道在干什么。”颜开晨拦下康少霆,目送着康少远去。眼里流露出的并非康少霆那种对弟弟前途不明的担忧,而是,发自内心地欣赏。所谓男人,正当如此。 当天下午,康夫人亲自去旅店接康少和丁淑芳,却被伙计告知他们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了这里。康少霆发动部下去火车站和码头拦截,均无功而返。之后的农历新年,康府也不如往年热闹。偌大的府邸,年夜饭便只有四个人围在桌前,彼此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后来还是杜怀璧提议,让吴妈等几个有地位的老佣人陪同。席间几个嘴巴伶俐的说了些喜庆的笑话,才算添了一丝生气。 初一的大清早,颜开晨为了来年求个好彩头,怂恿康少霆陪着一块去长春观烧香。康少霆想叫上杜怀璧和母亲一同去,可母亲昨夜一宿没睡,方才等佣人们点了炮仗之后才睡下。而杜怀璧一早也和小惠出门,回娘家拜年。康少霆只好作罢,吩咐下人不用预备他们的午饭。如果母亲问起,直说他们去观里用完斋菜即回。康少霆又让人拿出自己亲笔写的春联,看着他们将这两道白色春联贴好,这才上了车,让司机开往长春观。 提起长春观,那是在元朝年间,龙门派祖师邱处机到武汉筑观修道。因其号长春,故道观名曰:长春观。是武昌颇具盛名道教的朝圣之地。 一见正门,偌大的铁鼎横放殿外,香炉插遍了信徒们敬上 。袅袅升起的青烟,将庄严的道观点缀出缥缈的余味无不心神驰往。与归元寺等几座禅寺不同,长春观有好些院落不允许香客入内,也不接待拜访。前方熙熙攘攘如何喧闹,后半的院落也仍是一派安宁。 “怎么了?嫌熏着了?”颜开晨发现康少霆总是揉着鼻子,以为是被殿门口的香火所熏。 康少霆摇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以前都不来这些地方。我是不信神佛的,不过陪你逛逛。” 颜开晨知是这个缘故,也不想再勉强。只是斋菜要到正午,便拉他往人少地偏殿透气。这时后院门口一副戒文引起了她地注意,不觉踏过了禁线。康少霆刚要唤她回来,里面走出一位年若十五,六岁的小道长。他毕恭毕敬的朝颜开晨作揖,轻声道:“女居士请留步。拜神请回前殿,这里不招待香客。” 颜开晨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却并没有从戒文上移开。她不甘心的纵步上前。请教道:“道长见谅。我想请问一下,这戒文是出自何人手笔?” 小道长回头一望,答道:“是我三师叔。” “敢问小师父的三师叔现在何处? 第102章 道号为何?”颜开晨问。 小道长想了想,迷茫的一摇头:“几时我也不清楚,只晓得左右不过这几年。而且三师父从不跨出后院一步,更不对外人提道号。女居士问也无用。还是请回吧。”小道长一摊手,请颜开晨离开了后院。 康少霆看她一副恍惚的模样。柔声说:“开晨,你认识那位道长?” 颜开晨浅笑,喃喃自语:“我从不认识什么道长,不过觉得他大字写得极好,很像以前教过我的先生。只是那位先生。现在已经不在了。” 经过长春观。杜家二夫人想着去拜神再用些斋菜。杜怀璧见香客众多,推说下次再去也无妨。便让司机先送二妈和侄子回府,又吩咐小惠从府里提些自家腌的腊鱼灌肠。还有新鲜的豚肉和蛋,带回去康府。她一个人先四处逛会儿。 转来转去,她还是习惯性地来到紫阳湖边。若是在夏季,满湖绽放的紫色荷花,在晚霞映照下,美得不似人间景。往常一旦有了烦心事,闻着莲蓬清香,看着岸柳轻抚湖畔荷,再多不快也能烟消云散。 可每个人都有死穴,一旦击中,那种彻骨的疼痛一朝一夕都无法释怀。正如她看见康少霆和颜开晨结伴走出长春观,至少那一刹她大方不了。之所以视若无睹,只因有些泪不能在人前流,这样只会显得她更懦弱。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何父亲娶二娘时,母亲还能笑着张罗;可到了夜里,母亲却要搂着她偷偷哭泣。成年后,她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忍气吞声的持家之道。所以她留洋,想同西方女性一般独立自信,不用奢讨男人偶尔的怜悯。她以为这些很容易,甚至有一度要离开康少霆,也不觉得有多难下决定。 然而等她步入婚姻才知道,原来母亲维系的不是她一个人地感情,而是一个大家庭。世间太多套在女人身上的教条,犹如镣铐,迫使女人臣服于男性主宰地世界里。渐渐地,没有了骄傲的女人,变成了男人眼里的贤妻良母。在这畸形的社会里,她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一抬头却发现萧云成正笑着看着自己,何时来地她居然全然没有知觉。 “吓了一跳吧?我可是喊了你半天。”萧云成看她慌张地去擦脸,便从兜里掏了一张手帕递给她。杜怀璧见他手帕都是皱巴巴的,便摇头婉拒。萧云成大喇喇的往她手里硬塞,粗声道:“你这人就是别扭!帕子是我去吃饭时店家送地,干净的!我不过随便往兜里一塞,才会成这德行。现在你还跟手帕计较,也不瞧瞧自己的脸比它还难看呢。” 杜怀璧一怔,脸‘唰’一下全红了。萧云成见状,尴尬地连忙解释:“诶,你别误会!你其实长得很好看,一点都不丑。只是再漂亮的人整天愁眉苦脸的,想不丑也难嘛!大过年的,高兴点!” “谢谢你安慰我。每次都被你撞见我狼狈的样子,挺难为情的。”杜怀璧扯了扯唇角,接过了帕子。 萧云成手摸向裤兜,一想她可能不喜欢烟味,只好忍住瘾头。看她眼睛红红的,不免生出一股怜惜:“有好几次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还以为是在等人。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躲在这里哭鼻子。” “我很没用是吧?可能你们男人不会喜欢哭哭啼啼的。”杜怀璧黯然垂下头。 “你错了。男人最不喜欢的,是故作坚强的女人。太好强,只会让人觉得你不需要呵护。想哭的时候就大声哭,想骂人的时候就拼命骂,想打人的话,”萧云成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只要你觉得痛快,我让你三百拳!” 杜怀璧破涕而笑,“难道你不会疼吗?” “再疼也比你什么都憋在心里强!如果你能觉得痛快,废几条肋骨也没什么大不了!”萧云成粗鲁的嗓音,为这句话赋予了一种振奋人心,又温暖人心的别样感觉。杜怀璧起初还忍得住的泪,在这刻忽然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端详着他——一个不折不扣的粗汉子,却能说出任谁都会感动的话语。也让她卸下所有防备,痛快哭一场。 良久,萧云成轻拍她的肩膀,说:“以后记得要把眼泪藏起来,别为那些不值得的人而哭。懂得珍惜你的人,绝不会要你一滴泪。” 杜怀璧默默点头,曾经很反感对人泄露的心事,在他面前却能很自如倾吐。或许一个人最伤心的时候可以没有爱人,但不能没有朋友。比起情人的抚慰,朋友的话更让她觉得真实。她拍拍脸,对着前方长吐了一口气,一切都已过去。回过头,瞅着正看向她的萧云成,露出了笑脸:“如果我不介意你抽烟,你会高兴吗?”老早她就注意到,他好几次在掏烟。 对萧云成来讲,这简直等同与死刑犯的特赦,他狠骂道:“要这样,那就真娘的安逸!安逸得很!”“那就真娘的安逸!安逸得很!”学着他的四川调,杜怀璧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两人默契的对望,笑得愈发放肆。 (注释:有一种像鸭又像鹅的家禽,发音为teng,这里用豚代替。也有叫豚鸭或番鸭的。味道鲜美,营养价值优于鸭鹅。) 追影觅踪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长达一个多月的淞沪战争结束。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国内的抗日呼声日益高涨。而迁都洛阳的国民政府,虽推举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但在对日的问题上,似乎并没有外界所希望看到的积极态度。 与此同时,筹划已久的‘中华复兴社’在南京总部秘密成立。颜开晨作为第一批高级特工,未来任何人事变动和指示,都只能听命武汉分部的特务部长一人。而特务部作为复兴社最重要的部门,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是最严密,并且与其它部门没有私下的往来。甚至很多时候凌驾与它们之上。可以说,特务部虽然隶属复兴社,其实是个独立体,也是委员长最看重的部门。 因武汉分部屡建功勋,特务长戴笠特别向社长请示,重新调薛云烬回总部效力。但薛云烬以任务未能尽善为由,婉拒了上级的好意,只向总部举荐了颜开晨等几名优秀特工。当夜,颜开晨收到薛云烬指示后,并没有立刻回应。虽然上面已经说明,她的任务完成。可要她离开武汉,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所以她直接给薛云烬拨了一通电话,说:若要她前往南京,除非放了她的母亲。薛云烬也回得很干脆:绝无可能。为此,颜开晨特意找来王擎宇。这件事上,也只有他可以帮忙。 王擎宇一直苦无对策,多半也是投鼠忌器。看妹妹似乎有了什么主意,问道:“妹子,你是不是想到点子了?如果需要大哥帮把手的,尽管开口。” 颜开晨抿紧嘴。也没有多大把握。只说:“就我们两个人,想要对付他们恐怕行不通。别说你的小金堂,就算是一起的复兴社成员,只要在武汉一天,暗中都有人监视。” “那我们不是没辙了?婶娘不救了?”王擎宇急了,汉阳地新堂口已经让他少赚一大笔。如今康府怕又靠不久,他哪能不为将来打算。 堂哥地忧虑颜开晨自然心知肚明,但这事急不来。忙劝说:“哥,你先别盯着眼前的不放。妈妈当然要救,这样我们才脱得了身。我虽然有个主意。但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行。” 王擎宇一拍腿,喝道:“都什么时候了!只要有法子就用,成不成那是另一码事!” “这是个守株待兔的笨法子,但对他们,只能这样。”颜开晨又说,“薛云烬这个人疑心重。除了萧云成,别人他都不放心。以前我得到他的批准。探望过母亲一次。那时候都是他领着我,并没有直接把地址给我或者找人带路。所以我想,不如反过来监视他们。但不能用跟踪的法子,这就要看你兄弟多不多了。” “别的不敢打包票,只要小金堂涉及的地方。都会有望风的兄弟。你只管说。” “那好。你让你的手下眼睛瞪大点,只要哪天在哪个路段见过薛云烬和萧云成,务必要记下来。千万不能跟踪,否则一定会露馅。然后只需把出现的地点、日期、时间,包括那天地穿戴都要写下来交给我,其它的事情我来做。” “妈的,那得需要多长时间啊!”王擎宇觉得这法子,果真是个笨法子。 颜开晨一笑,反问道:“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是唯一能够不被他们察觉的跟踪法了。现在我们也只有赌一把,没得挑!”王擎宇大叹,也只能接受。 这场赌博,直到三个月后才略见成效。 颜开晨将那些交上来的线索,先在一张白纸上按照时间循序和街道地地理位置,分别排列好。然后将他们每天经过的各街道名称在地图上标出来,并用红蓝两种颜色连线,再由早中晚三个时间段找出条理,以便分析他们当天所去地目的地有哪些。再从中寻找最常去的,或者最少去但有时间规律的地点。根据这个在地图上找出相应的地点,包括附近有哪些特别地建筑物。最后她理出有条路很有问题,不但薛云烬三个月里才去了两次;从路段上反映,他似乎有意在兜圈子。并且这条路是往青山方向。 颜开晨觉得很是费解,薛云烬不可能贸贸然跑去青山。可地图上又没有标出附近有些什么建筑物。想来,只有求助堂哥。最后从堂哥手下口中得知,去年有家新建成地养老院便在青山,所以地图上没有记录。这个发现无疑让她振奋起来,或许一直寻不到的母亲,就在这家疗养院! 第二天.;x 在闲聊中,颜开晨试探的问了问护士,本月五号是否有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来探访,开始护士以私人隐私拒绝回答。 第103章 后来颜开晨说他很像自己的远亲,又暗地里给护士塞了些好处,护士才松口,说:“我可是看你寻亲情切才会说的。那位王先生的大伯住在这里,他每次来都会给他伯父带好些东西。还给我们这些看管的护士也捎些香水,点心之类的。人是极好,又阔气又孝顺。有次他伯父大小便失禁,我正好当班。本来这是我分内事,结果王先生一到坚持他来清理。而且他伯父每次看到他,不知道多高兴,也不像平日喜欢使性子。” “伯父?你真确定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王先生?”颜开晨不确定的再次问道。 护士很肯定的一点头,说:“当然不会记错!这两个月里来看望老人地,除他也就没别人了。有些人最勤快也是半年才来一次。我怎么会看错!” 我可以看看那位老人家吗?搞不好正是我亲戚。”颜请求。护士很爽快的领她到装修最好的一间房。在护士走前,颜开晨希望这次的探访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护士自然答应,毕竟她也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收取贿赂。 颜开晨迈进屋,黄色的条桌上摆放着一束百合,这种怡人的芬芳,掩盖了许多老年人身上会散发出来的怪味。她悄悄走到老人身旁,他正一动不动的坐在轮椅上,眼巴巴的张望着窗外,等待谁的到来。因中风而歪斜地嘴唇,早已关不住涎水。任由这些黏人又带着腥气的液体滑进老人的领子里,让旁观的颜开晨看着既心酸又怜悯。 她寻来一块干净的毛巾,蹲下来给老人擦脸。老人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抗拒,反而很配合。未免他等会又淋湿衣襟,颜开晨特意从护士站寻了不透水的中单。围在老人地脖子上。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这里地方向正对着院门:“老伯伯。你是不是在等你侄子?” 老人不吭声,脑袋微微摇了一下。颜开晨灵机一动,又问:“那,薛云烬是你侄子吗?” 听到这三个字,老人忽然有了反应。歪斜的嘴角也扯出一道弧。看来她猜得没错。薛云烬果然是他的侄子。只是没想到,往日阴冷无情的他,也会有如此人性的一面。她感慨地立起身。无意发现老人一直护着地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她忙弯下腰,指住他上衣口袋,柔声说:“老伯伯,你这里是不是藏着宝贝啊?能不能给我瞧一眼?老伯伯可不能小气啊!” 老人听到这话,很乖的移开手,大方的让颜开晨一览他地珍藏。原来是张发黄的旧照片,有位威风凛凛的将军正抱着一个小男孩。从轮廓上细看,这将军倒和老人有几分相似。她翻转照片,下端有一行模糊的钢笔字迹。 ‘吾儿云烬十岁留影。’ “这……这是您?!”颜开晨愕然的望向老人,从他痴傻的笑中得到了回应。 霎时间,颜开晨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开始怀疑这不过是场误会,一个玩笑。因为她无法相信薛云烬的父亲竟然还活着,并且是位已然瘫痪的——老将军。 王擎宇遭到偷袭是在一天的傍晚,那时他正和凉山负责运货的人接头。在押送的途中,突然冒出几个蒙面大汉往集装箱上泼煤油。最后虽然被他手下击毙,可有一小半鸦片被他们烧毁。王擎宇最恼火的不是损了一笔钱,而是策划这场阴谋的人。他肯定是有人故意给他的教训。然而几个月来,妹妹除了前两日问过青山的事,再没提过任何发现。 他正为这事烦心,却见杨二急匆匆走过来。杨二凑到他跟前,低声说:“老大,老大!有件事你听了一定会喜出望外!” “什么狗屁事?快说!”王擎宇不耐烦地训他。 杨二难掩兴奋地道:“老大,你不是老想着给某个人来次狠的吗在可是天大的机会!有个兄弟从萧云成那里收到风,青山的疗养院实际上是薛云烬的秘密基地。如果我们……” “那里是不是还有老人?”王擎宇打断说得口沫横飞的杨二。杨二唯有点头,急道:“老大!他都不义了我们还讲什么仁慈!上次是抢了我们的盐运,这次是烧货,谁知道下次是什么!” “行了!让我想想。”王擎宇不愿就此作出决定,他必须考虑清楚。 康府上下都知道康夫人有清早读报的习惯。但经过上次媒体渲染康府徇私舞弊的事件后,每次都由杜怀璧先看过,然后择些不碍事的新闻念给康夫人听。今早她才摊开报,康少霆恰好从楼上下来,唤她一起用早饭。杜怀璧推了推他,一撇嘴:“你饿了就先去吃吧。我还要翻下报纸,待会要念给母亲听。有你碍手碍脚的,我又会分心。”“那我等你一块。有什么新闻,也说给我听听。”康少霆坐到她身边。想到前些日子的冷落,举止下意识亲昵起来。 杜怀璧余光瞅到颜开晨从房里出来,也刻意靠得康少霆更近。同时用报纸挡住她的方向。“今天的头条可是大事。你看……”杜怀璧翻回首页。脸贴近康少霆,“昨晚上青山地疗养院发生火灾,全院三十人只逃出了七个。若不是当地巡捕和百姓帮忙砸开主楼地大门,只怕那七个也活不了。真不知道谁下这么狠的手!照理疗养院都是一众孤寡老人,谁会跟他们过不去?”“居然连老人也不放过!实在丧心病狂!”康少霆义愤填膺的咒骂,回头见颜开晨一脸青白的愣在餐桌边,便唤了她几声。结果她似没听到,直到有个老妈子暗中捅她才回过神。 “报纸上说的是青山疗养院?逃出来的那七人是什么人啊?”颜开晨关切的走过去。杜怀璧合上报纸,扭头问康少霆:“一起用饭吧?昨天见你忙忘了跟你说,我批了王副官几日假。他母亲不好。我托美娟安排一间好点的病房,药费营养品这些我从娘家拨,没用公家的。现在我知会一声,你晓得就行。” 康少霆没搭话,只笑着轻轻点头。明知她有意给颜开晨难堪,但她待人处事确实挑不出一丁点错。只要她和颜开晨不闹出大矛盾。他也尽量不干预。未免颜开晨面子更过不去,他忙说:“报纸上没细说。估计是医护人员。毕竟浓烟起来的时候老年人是吃不消地,更别说逃出去了。先不说这些,吃早饭吧。” “司令如果没有什么吩咐的话,我想出去买点东西。”颜开晨几乎不等康少霆发话,转身便出了府。杜怀璧也不吭声。若无其事的来到餐厅。倒是康少霆一脸尴尬。想不到颜开晨会生这么大气。 疗养院被人一把火烧了,颜开晨哪里 了在康府争风吃醋。当初她虽然有心要挟薛云烬,可魄至此。那一刻她确实于心不忍。等到她下狠心想再去一趟将他父亲绑来,疗养院却已付之一炬。 当她赶到火灾现场,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一堆堆炭黑的残垣断壁,烧空的大树歪斜在路旁;万紫千红地花圃园地变成一片荒芜,刺鼻的焦臭弥散在每一寸空气里。倒塌地砖板下,依稀可辨的瓶樽碎片,踩在脚下发出阵阵犹如炸裂的呻吟。颜开晨拼命想借由回忆寻到老人的房间,可是转来转去,感受到的只有亡魂在临死前强烈地求生执念,最终被一团团烈焰毁之殆尽地绝望无助。 为了求证死者中是否有薛云烬的父亲,她又特别跑到巡捕房寻问幸存者的下落,却被告知七人里并没有年纪超过五十岁地男性。但薛云烬一向最精于算计,不可能连父亲的安危都估计不到。然而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抑或是寻花问柳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眼看已近黄昏,她却还契而不舍的追查他的下落。也不明白为何要这般拼命,可今天如果找不到的话,她会后悔。 颜开晨一路走一路想,总是想不通。后来天色近黄昏了,她不知是走到了哪里,抬头便望到一面黑黝黝的墙,墙根上还有些杂草,正随着风儿摇摆,风有点儿冷,经耳听来却像一首儿时呀呀学唱的歌谣,竟叫她无端思念起母亲。也是这样,她一个激灵,终于猜到这时候了薛云烬还能到哪儿去! 颜开晨径直找回了疗养院,在那一片焦瓦残砾中,毫不意外见到了他,如同很多时候一样,他面向自己的仇恨,背向一切外人。 颜开晨是颜开晨,段思绮是段思绮,她曾经告诫自己,过去段思绮所不能承受的,现在的颜开晨可以。所以她也一直深信,面对薛云烬除了落井下石之外绝对不会再有其他的念头。可是,人们显然无法掌握自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黄昏,这样一片废墟之中,颜开晨甚至不敢轻易地靠近。 薛云烬不喜欢在人前表露自己,这也许是种融入骨髓的习惯,所以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他听到她在背后呼吸的声音,还有她进进退退犹犹豫豫的脚步,可是他只能感到跋扈的冷风正在嘲笑他的失败。 “谁叫你来这里的?”他忽然问。 颜开晨抬头回道:“听萧云成说在找你……” 薛云烬却冷笑起来,笑完了才刚想说话,那嗓子眼儿还是疼的,一开口便沙哑得厉害。可他不在乎,一贯了说:“你倒能耐,他找不着,你就找着了。想必,他都跟你说了吧。”说着转过了身,双目猩红,他站在瓦砾堆上居高临下,“现在……你觉得我怎样?看起来像什么?” 颜开晨没见过他这种模样,心里有些害怕,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向前一步。她莫名笑道:“像什么?不就像个孤儿吧,就跟我这样,这是报应。” 薛云烬早已经愤怒得平静,一潭死水似的,只回道,“可你的母亲并没有死去!” 颜开晨直视着他,“那么,你能将她还给我么?” 第104章 薛云烬有一刻是沉默的,与这金乌西沉的黄昏一起沉默着。最后却还是回道:“很抱歉,我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 |。 薛云烬一哼,不再回避她的目光:“你母亲,可是王擎宇的姑姑!而放火的那几人,正是他的手下!” 闻言,颜开晨陡然从心中凉到了脚底,她悲愤道:“即便这场火是小金堂放的,可他又能知道多少!难道明知道你父亲在这里,还要故意纵火,然后让你迁怒我母亲吗?!你遭的报应还不够?你……你就一定要逼我也走到绝路上面去吗?” 薛云烬没有逼她,而是走到她的跟前;咫尺的距离,心却是凉的。他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只是抱着,一言不发。 颜开晨却动也不敢动腾一下,贴着他的胸口急急说道:“云烬,你相信我!我堂哥虽然有些冲动,可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份上!何况你父亲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你想报仇。可你不能错杀无辜,你有点理智行不行,清醒一些行不行,我哥、我哥他不会这么做的。” “每当我要作出一些违背良知的决定,我都会说:薛云烬,你是为了父亲,你是逼不得已。这样,我才会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但其实不然,我从来都只为自己而活。杀人,更不会例外。”他手一紧,将她抱得更牢。忽然觉得他抱着的不是颜开晨,而是过去的段思绮。可是过去他们之间的很多事都变得模糊起来,一丝一毫也难回忆,而现在的颜开晨已经是康少霆的女人。 他兀自冷笑,咬着她的耳垂:“颜开晨,康少霆这么爱你,你却能弄死他父亲。你说,他会不会高兴?” 颜开晨这下也有些失控,蓦然吼道:“这是你叫我干的!是你杀了他父亲!不是我!” “心虚了?”薛云烬的手稍微一松,可马上又扣紧,“可是谁也别想杀我的父亲!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杀了他!哪怕错杀三千,我也绝不放过一个!”他掐得那么用力,几乎使她昏厥,可最后他还是放开手。颜开晨跌倒在地,望着他离开,眼泪却流了下来,“薛云烬,你的仇人不是我妈妈,更不是我段思绮,你记住!” 薛云烬弯下腰,抓起地上被烧得焦黑的泥土,缓缓放入袋中。因这把土里,混有父亲的尸骨,他毕生都会记住。 血雨腥风(上) 得到颜开晨的消息王擎宇才知道,火烧养老院的后果已经相当严重。他还来不及质问杨二,夜里薛云烬的一通电话,让他猝不及防。 谈话的内容很简单,薛云烬给了他一个地址和时间,只说有个人在那里等他。王擎宇捏着话筒,怔了许久。直至何滟端着脚盆进来,他才放下话筒。望着蹲下身给他擦脚背的何滟,他突然很想听她问一句:怎么了?但从来没有。她永远只会闷不吭声的做着他想看她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莫名蹿出的躁动,让他开始厌烦这种沉默的伺候方式,抬起脚便将脚盆踢翻。被溅湿衣衫的何滟起初一愣,随即抹去水渍,拾起脚盆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她又端来一盆滚水。王擎宇仍是踹翻,看着水溅了她一脸。见她又去拾脚盆,他粗暴的将她摁倒在沙发里。 “为什么你能忍受这些侮辱!以前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何滟哪里去了!你忘了?当年是怎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是怎么把我当一条狗呼来喝去的吗!你忘了!”他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渗出一丝丝鲜红。何滟浑然不觉,低吟道:“堂主认为,我应该记得?” “不忘说明还有点骨气,瞧你现在这副德行!真是犯贱!”王擎宇不懂她如此忍辱偷生究竟为了什么!一个人想死,都会有各式各样生存不下去的理由。但一个人愿意死乞白赖的活着,很多时候本无道理可言,这是本能。 王擎宇松开手,瞥见她弯下腰重新拎起脚盆。低眉顺眼的模样顿时让他索然无味。起先的怒火也渐变成对她任何地一举一动没由来地憎恶。在何滟快要离开时。他蓦地叫住她:“去账房领钱,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以后都不要回来。对着你这样的女人,我也腻了。” 何滟的身子似乎抖了一下,有瞬间她想回过头来。可她没有,依然如往常毕恭毕敬的退出身,轻轻掩上房门。王擎宇凝视着一点点闭合的门隙,口腔里似涌出一股酸味,又似才嚼下最苦的黄莲。 次日下午,王擎宇单枪匹马来到青山一家废弃的瓷窑厂。在他出行前。杨二和个别知情的兄弟百般劝阻,大家都清楚这一趟凶多吉少。但他必须赴约,‘那个人’在等他。 破旧的瓷窑就像老鼠在土坡中挖出的大洞,一个连着一个,越到里面越阴森。潮湿地泥土腥,带着动物腐臭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深呼吸。企图从浓郁的霉味中寻获一丝半缕的新鲜空气,这里的味道实在让他作呕。长期被地下水渗湿的路面格外坑洼不平。发酵地泥土每踩一下,都会发出‘吧唧’的怪声。偶尔还会蹿出一两只老鼠,快速从他眼皮底下溜走。若然到了傍晚,他恐怕什么也不会瞧见。 他仔细扫视四周,并没有察觉出不妥。但直觉却告诉他。附近一定有埋伏。因为那股不断弥散地杀气。实在太明显。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阴风,让他汗毛一竖,握枪的手冷得开始发寒。 突然——背后‘砰咚’一响!王擎宇猝然背转身——反射性朝那张嵌在墙壁上。正晃动的大木板连发两枪。只听木板‘嘎吱’数声渐渐脱离墙壁,而它倒下的一霎,伏在后面身中子弹地妇人也一并瘫倒。尽管只有一枪打中‘敌人’,可弹片已切入她地额头。 王擎宇圆睁着眼,昏暗的光线令他只能依稀辨出这个人大概的轮廓。他不敢继续上前,腿像和泥土焊在了一起。强烈地惶恐与畏惧霎时间捏碎了他所有的胆量,枪从手中滑落也毫无知觉。他僵立原地,忘了呼吸,脑海 闪过许许多多血腥的画面。有在凉山生死与共的兄弟老矣的猛爷,还有浑身是血躺在冰冷石洞的木莎。每一场争斗引发的杀戮,无论胜败,他身边总有一些人过早离去。原以为这份撕心裂肺的感觉都已被木莎带走,然而历史又一次重演,他再次看见至亲的人死在面前。 待到整个人都惊醒过来,他已恍恍惚惚跪在了妇人的面前。淌着血的弹口,四周皮肉已烧焦翻了出来;触目惊心的殷红填满她脸上每一道褶皱。无论他有没有勇气承认,如今这个面目模糊的妇人确是从小抚养他的婶娘。 多少年过去,他和婶娘总未能见上一面。而今终得团圆,偏偏又是他亲手结束了这场相聚。到最后,婶娘辛苦盼来的竟是他的一枪。巨大的愧疚和悲痛不断在血液里翻滚,犹如两股来势汹涌的飓风,顷刻间将他撕成碎片。他伸出已经僵硬的双手,一点点抱紧婶娘,感受着婶娘的体温一点点消失,他压抑到极点的一口气终于得以爆发,化作遏制不住的嚎哭。 在那扇门之后的窑洞里,陡然发出几下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令人发指的讥讽,一直旁观的元凶终于现身。 “看来我实在不应该做好事。”薛云烬讪笑的靠过来,背对着他说:“我若不多管闲事,你婶娘也不会死。” “薛云烬——你他妈的是个畜生!”王擎宇的唇角已咬出血,一双眼眸似喝醉般通红。 面对他的咒骂,薛云烬却很享受。他微颌首,由衷的感谢:“这句话我也非常认同。但是很遗憾,比起堂主我还是略逊一筹。至少我的婶娘,不是死在我手里。” “薛云烬——”王擎宇愤怒的弹起身,想封堵薛云烬恶毒的嘴。可婶娘冷却的尸身却让他顷刻间败下阵来。薛云烬没有说错,这个凶手是他自己。 薛云烬摇首,不无遗憾地说:“真可惜……你婶娘等了这么久,无非是想死前见上你一面。她生前总说留着这条贱命,不为别的,就为等你回来。谁知我为了满足她老人家的愿望,反而害死了她。早知道,就不让她走在前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脸却绷得很紧。特意为别人准备的深坑,似乎并没有令他感到兴奋。相反,会有一丝悔恨。 此刻王擎宇早已泣不成声,这番话无疑更让他的负疚翻倍。除了一死了之,他不知道还能如何摆脱这份深入骨髓的悲恸。在他叱咤凉山挥刀斩落敌人头颅时,何曾想到上天也会特地为他准备这一回。听着薛云烬字字刺耳的冷嘲热讽,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怒吼的朝薛云烬挥过一拳——然而薛云烬稍一后退,身后早已待命的数名侍卫立刻擒住他。被反扣在背的双臂霎时如折断般生疼,他们再次将他推到婶娘尸首跟前,重重踩在脚下。 “本来我很想让你活着感受今天的所作所为。可是这样的惩罚,实在太不够了。”薛云烬喜欢王擎宇悲愤交加的神情,击溃一个人的意志,远比夺去他的性命更有快感。他抓住王擎宇的头发,用力往后拽,“但我现在没有耐心陪你玩下去。” 忽一松手,他已掏枪对准王擎宇眉心。可就在这时,门口把风的两名侍卫忽然被人撂倒。眨眼功夫,颜开晨冲了进来。下午她从手下探子口中得知堂哥午间独自前往青山,就断定薛云烬的报复计划已经开始。好容易找到这里,却赫然看到最残酷的一幕。 血雨腥风(中) 管躺在堂哥身旁的那具尸体,面目已很难辨认。可~判断,与母亲极为相似。而能让堂哥悲痛欲绝,放弃抵抗的人,除了失去至亲,还能有什么可摧毁他的意志? 第105章 颜开晨屏住呼吸,缓缓走上前。可越近一步,她的心便跳得越厉害,随时都可能蹦出来。 突然——薛云烬用枪抵住她的胸口,命令道:“你要再敢过来一步,我不保证这枪不会走火!” 颜开晨紧紧盯住薛云烬,他闪烁的眼神无疑是种心虚的回避。心下一凉,艰涩地问:“这个女人是谁?” 薛云烬不去看她,也不理会。而跪在一旁的王擎宇更没有胆量告诉妹妹真相,他从没哪一刻会像现在这般求死。 得不到答案,恰是颜开晨心中最明确的回复。她捏紧拳,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气才走到尸体前。匍在泥泞中的堂哥挣扎的扬起脸,分不清滑进唇里的是泪还是泥,痛苦让他的五官扭曲得十分骇人。颜开晨不敢看死者的脸,反过头去问他:“哥,她到底是谁?告诉我。只有你说的我才信。哥,你说话啊!干什么像个娘们一样只知道哭啊!你倒是说啊!” “她……”有柄刀不断在王擎宇心口剜出血,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懊悔的将脸扎进泥中,猛地大叫:“是我——是我杀了婶娘!是我!” 颜开晨蓦然闭上眼,再睁开时,泪水汹涌如潮。她轻轻抱起母亲的尸体,瑟瑟发抖的身体犹如在秋风中打转的落叶,绝望无依。然而奔流于胸口的哀伤却只能化作有形的液体,竟连一句彻彻底底的哭喊都没有。只有泪,只剩泪,因为她已哭不出来。这岂非比无声的眼泪更压抑,更让人崩溃?她木然站起身,抽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身掴向冷眼旁观的薛云烬。她知道他不会避,因为他是个丧心病狂的混蛋! “你是故意的吧?为了折磨我哥哥就拿一个无辜的老人当筹码?就因为你认定他杀了你父亲!”颜开晨想象得出来,这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有多么成功。 薛云烬呢?他得到了预料中的场景,为何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忽然让他清醒,却也让他一错到底。虽然他从不打女人,可这一掌他还给了她——用脚结结实实踩在了王擎宇的头上! “我说过:宁杀错,也绝不放过!或许你更应该问问你堂哥,他对你母亲到底开过几枪!杀人的感觉是不是一如既往的好?”薛云烬揪住王擎宇的头发,狠命往后一拽,大声笑道:“告诉你妹妹啊!你总共开了几枪,哪一枪才打中的!说啊!” “不要再说了!你杀了我吧!我该死!我该死!”王擎宇再也承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发狂的将脸捂进泥泞里,让混浊的泥浆吸入口鼻。 颜开晨冲过去牢牢抱住他,不忍看他虐待自己。周围的侍卫见状,对她更是拳打脚踢。失去了母亲,她不能连哥哥也放弃。骨肉至亲的深刻感情瞬间化作支撑她的勇气,让她奋不顾身以胸膛抵挡薛云烬的枪。 薛云烬一怔,随即频频点头,笑声轻狂:“怎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知道你敢!”颜开晨用力捏住他的枪管,忽然移向自己脑门。见他眼角一缩,也笑了起来:“这又怎么会难倒你?只要食指轻轻一勾,脑袋开花也不过是转眼功夫。若然你嫌不够,那么心脏好不好?”她又将枪管对准自己胸膛,眼泪蓦然从弯月般的眼睛里流出来。这种笑非但不难看,反而很动人。如果薛云烬还记得,他一定会知道这句话更动人。所以他用枪在她胸口来回比划着,笑得忘形。奇怪的是环境明明很暗,颜开晨竟觉得他眼睛里闪烁出的光芒亮得耀人,仿若月光下的涓涓溪流,滟滟粼粼。可一个人的眼睛又如何能发光?莫非是泪?疏忽间,她发现这抹神采悄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冷森森的枪口。 薛云烬没有用子弹来考验她的身体,而是猝然转身,打穿了王擎宇双腿的膝盖。听着王擎宇撕心裂肺的惨叫,在泥泞中翻来覆去的滑稽模样,他终于获得满足。他睥睨的望向颜开晨,唇角轻扬:“现在带着他立即给我滚。明天我若发现他还在武汉,就不会像今天了。”言下之意,他这两枪是格外开恩,已非常大度。但只要看看他的眼睛,便会知道毛骨悚然的感觉有多可怕。 一个人若已走入极端,成魔,不过弹指间。从此,只怕更疯狂。 血雨腥风(下) 久许久,堂哥终于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命保住了,当医生给颜开晨手术同意书让她签字,她有过一刹的犹豫。或许对堂哥而言,他宁可死去也不愿接受残废的下场。如果她自私的强留,活过来的他又如何面对漫长的下半生?一切都回到原点,什么都不复存在。这样换来的生存,会不会比死更难过?然而在医生急迫的催问下,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麻醉苏醒后,堂哥第一眼见是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没有腿的支持,他连跃起床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胡乱抓住她的胳膊,拼命喊:“婶娘呢!婶娘呢!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没死!婶娘怎么办!她怎么办!是我!我杀了她!是我啊!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哥!你别这样好不好……”颜开晨感觉他身体在强烈的颤抖,赶紧抱住他。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如孩童般啼哭,她的泪又流了下来。“母亲很好,还不需要我们去陪她。而且她并没有怪过你,她知道你是无心的。但你若不好好保重自己,妈妈肯定会不高兴。哥,你就别再惹她老人家难过了,好不好?我可不想受人欺负时,连个帮忙的兄长都没有。”她不敢提死字,更怕他知道自己为了不耽误他的伤势,将母亲的遗体仍留在瓷窑厂。 可纸毕竟包不住火,当王擎宇发觉双腿没有任何知觉,才恍悟膝盖的那两枪让他昏死过去。现在他人已在医院,难道子弹已经取出?他战战兢兢的掀开被单。不顾颜开晨地劝住。仍固执地摸下去。手一空,似乎那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东西。 “我的腿,没了?”他不甘心的撩拨裤腿。继而疯了般去撕扯,终发觉一切只是徒劳。如今伤口虽痛得钻心,比起半截裤管空荡荡地凉意,他更愿意完整的死去! 颜开晨没有失去双腿,她永远不会懂得那种痛苦。她开始意识到一时的自私,反而让堂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芶延残喘。活得不像个男人的生活,堂哥根本不想要。 如今,她的安抚已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有个人可以。 何滟地突然出现,是谁也想不到的。可她非但来了,还很自然的坐到王擎宇床边。用着往常熟练的方式轻柔的拥住他,就好比往常在帮中,他们单独一起时的情形。王擎宇其实很想推开她,他不能在最狼狈的时候。让这个他抛弃过的女人掉转头嘲笑他地懦弱。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确实没想到还能再见。 何滟似已看出他们的疑惑,但她只想对一个人说:“我本来是走了,可当我发觉一件事后。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你。其实你不用觉得难堪,至少我不会瞧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同情!”他缩回手。不想碰她一下。何滟叹气,重新拉住他:“我为什么要同情你?你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就算你现在横尸街头我也只当是你的报应,就像我所遭受到的报应一样!腿是没了,这或许是上天肯让你从头来过。否则我今天也不会碰巧看到你,自然也不会见你。” “你现在走也不晚!我只不过是个将死地废人,什么也给不了你!跟着别的男人,或许你还有机会过点像人地日子!”王擎宇红着眼,故意激怒她。 何滟倏地从床上弹起,冷笑道:“你算什么男人!既这么,孬种的孩子我也不想要。免得拖累!” “你这什么话?!”王擎宇诧异的转过头。 “若不是赶车时发晕,被一位女学生送来这里,我也不知道会怀有一个来月的身孕。你若觉得我诓骗你,我立马就走。”何滟的话并不假。王擎宇当然很清楚最近他都做过些什么。人便是这么奇怪,开始还为亲人的死意志消沉;也因为接受不了身落残疾而不甘芶活于世。但当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孩子——有了世间属于他的一脉骨血,非但不想死,哪怕活得再卑贱再遭人嗤笑,他都想活下去。因为,他想看一眼孩子,他的孩子。 “可我是个废人,什么也没有。”他不仅是个穷光蛋,连老家都不能再多停留一天。 何滟垂下头,喃喃自语:“经历过这么多,什么福什么罪没受过?还有什么看不淡?以前你 什么活得不像个人却还要活着,那时候我是不愿意死是靠当初一天天坚持,我又如何能等到今天。都累了,我想像个正常的女人。有个孩子,有个丈夫,平平凡凡就好。” 世事果然很奇妙,他和何滟的过去如果算是一场现世报,那么现在他们之间,反而被上天融合成另一番景象。这种令人惊叹的转折,让他无所适从。好半天,他才敢回应她的拥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安抚疲倦的妻子。也开始不再避讳,愿意与她分享心里所有起伏不定的情感。或讶异,或激动,或沮丧,或感动;一如回到阔别已久的凉山苗寨,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仿若又嗅到了木莎喜爱别在方巾上的野山花的香味,伴随着裙裾飞扬,漫山遍野仿佛都是那抹馨香。 静立一旁的颜开晨默默看着他们,眼眶似已潮湿,内心却是暖洋洋的。莫名地,她又想起监狱那名失去孩子的女囚。或许一个生命的终结,本就是为了迎接下一个新希望。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又会是什么表情?一定会朝她和堂哥微笑的颌首吧。 第106章 是吧?妈妈? — 我想,你也最想看见我们的笑脸吧。 可,对不起。 不争气的我,又哭了…… 段林氏的葬礼办得很仓促,但满足了她生前的遗愿——和丈夫葬在一起。本来王擎宇想要去拜祭,颜开晨并没让他如愿。她给他找来一辆马车,吩咐他尽快离开武汉。王擎宇从字里行间听出她并不打算离开,执意要等她一块上路。 颜开晨一急,忙道:“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了。你和何滟赶紧先走,我如果这时候跟你们一起离开,三个人都没命活着出城。哥,这包袱你拿好,还有这个你也拿着防身。”她把蓝布包裹塞在堂哥怀里,又悄悄递给他一把手枪。“包里有钱和子弹,路上可得多加留神。如果我有机会出来,一定会去投靠你的。” “这怎么成。我是走了,你却在这里受苦?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当初我也是为了私利,明知薛云烬就是天蟾,还故意睁眼闭眼,最终使你受他迫害。想起来,我不配做人兄长!”王擎宇懊丧的捶向车板,激动得几次欲翻下身。颜开晨怔了片刻,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扶他在车里躺好,拉过毯子盖住他的腿,柔声道:“你也太小瞧我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提。放心吧!只要你们平安出了城,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随时都能寻找抽身的机会。倒是你,勉强这么上路可得注意伤口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劲可别硬撑,万事小心为上。” “但我们这一走不知道在哪里停下来,你又怎么找来呢?要不……”王擎宇没说完,便被她接过话去。 “这样才好啊!连我现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那不是很安全吗?” “可连你都找不到,又算什么好法子!有了!”王擎宇灵机一动,他已想到一个好去处。“有个地方你一定找得到!我往后落脚的地方,和小时候最爱偷的一样东西有关。我就在那里等你!” 颜开晨含笑的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去。”她当然知道堂哥儿时最爱偷的便是莲蓬。如果要找一个最适合吃莲蓬的地方,非洪湖莫属。只是当年身手敏捷的捣蛋鬼,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苦笑,感叹地说:“看来,你以后是不需要我剥给你吃了。”她望着回来的何滟,心里祈愿她是真心实意对待堂哥。 王擎宇捏过她的手,放在掌中。强憋住一口气,幽然道:“你的手还是那么小,半个手掌都能包住。小时候我就是牵着这样小不点的你,又是偷莲蓬又是偷地瓜。只是现在,奇书网哥哥已经没这个能力了。但我还是很希望,在下一个吃莲蓬的季节,还是这只小不点的手给我剥一堆的莲米。你能答应哥哥吗?”他仰着脸,一股雾气在眼底弥漫。 颜开晨默默点头,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次离别后他们是否还能团聚。未来,实在太渺茫。只因他们是一群没有梦,也不能有梦的,小人物。 兄弟 不可一日无主,小金堂也不能失去掌舵的人。在薛宇出城的消息后,他立刻提拔汉阳分舵的严老三接管了总坛。此举无疑激发了帮内新旧两派兄弟的矛盾,八五八书房也使杨二和严老三的恩怨更加深。 因这些时日萧云成忙于筹备接管武汉军务,一直没能和薛云烬碰上头。今天得知小金堂易主,才发现事态不一般。可薛云烬这人好像有意躲着他,总也联系不上。萧云成以为他是丧父之痛还未能平复,也就没往深处多想。 只是薛云烬没见着,颜开晨却找上了门。 颜开晨自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有一件事要问清楚:“我来是想问你一个人。” “谁?”萧云成道。 “金老二。”这个人萧云成他当然会有印象。那日颜开晨无意撞见的谋杀,死者便是小金堂最初的二当家。 萧云成沉吟道:“你无缘无故提这个死人干什么?都死得只剩骨头了。” “除了薛云烬,你应该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他之所以被杀,恐怕与帮派争斗无关吧。” “这些你无需知道。不过既然你有兴趣,我也不妨告诉你。他当初也是我们的特工之一,不过因为背叛组织才会被杀。所以,你别以身试法。”萧云成警告的说。 “他虽然是被天蟾杀的,可你抓获的燕七并不是天蟾。因为这场戏是你和薛云烬早就串通好的,我不过正好帮你们完成了整盘计划。联盟书自然也是薛云烬从我嘴里打听出来,然后派人去盗取的。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校长是不是只有一个?” “校长当然只有一个。能称呼校长地。自然是他地门生。”萧云成见她都知道了其中的内情,也就无意隐瞒。 得到他的肯定,颜开晨忽然笑了。她仿佛很同情这些人。“当年你给我做笔录地时候,有一句话我忘了告诉你。起初我并不认为这句话有多大的价值,可现在我顺着想下去,才发觉很多解不开的谜题都可以想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云成觉得她的笑很诡异,让他浑身不自在。 颜开晨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可她还是好心的提醒他:“虽然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你倒还算是个男人。所以你自求多福吧。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萧云成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含义,更猜不透她此行的动机。如果是单纯地挑拨离间,那她只能是白费心机。能让他很自信的事情并不多,可对于薛云烬,他从不怀疑。因这是兄弟间最起码的信任。 所谓兄弟,本该有难同当,富贵同享。 可今天是萧云成最得意的日子。他最想痛饮三杯的兄弟却并不在场。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无论是谁在异地闯出自己的天下,他完全有理由开怀畅饮。 于是他在旋宫大摆筵席,从四川赶来的十七旅兄弟。个个把酒言欢,脸上都挂着趾高气昂地笑容。现在谁也不敢小觑他们。称呼他们为游匪散兵。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正式入主武汉司令部,成为川鄂联盟的主要后备力量。而作为主力军的鄂军原部队,新接到的任务便是围剿川鄂边境和本省内地共匪余部。 康少霆虽然仍是最大的指挥官,可让一个外人暂代他地位置,这形同于削兵释权。即便如此,他都不能输下这口气。无论上层如何施压,他都必须利用此次机会在战场上扬眉吐气,一洗让位之耻。为此,他特意留下陈营长等几个老将军镇守大本营。只让梁军长和王副官做他的左右手。 对于萧云成亲自登门造访请他来吃酒,名义上是庆生宴,康少霆当然猜得出内里乾坤。陈营长等几位老将军脾气躁,把送请帖的小子臭骂一通。还是梁军长分析厉害,他们才肯陪同康少霆一起赴宴。越是情势不利,康少霆越得沉住气。所谓铁打营盘流水兵,这些一时的挫败不过是沧海一粟。酒过三巡,他倒和萧云成相谈甚欢,仿若他们天生就是好哥们。 王参谋是被萧云成拜为叔叔的,自然比其他人更风光。全场他代为敬酒,拉着几个十七旅的老将士,又是灌酒又是起哄,划拳声震耳欲聋。不知道的还以为旋宫转了风格,改成市井酒馆。而同样粗人的陈营长等人则从头到尾板着个脸,看谁都不顺眼。其间有个服务生倒茶时溅了点水花出来,立刻被陈营长暴喝一顿,差点没把人给踹出去。梁团长坐在主席,离他们有点距离,只好冲他们挤个眼色。陈营长本就坐不住,再见萧云成耀武扬威的走上主席台,开始一番狗屁不通的长篇大论,当下冷脸离席。 不巧得很,刚出大门口便和迎面奔来的男人撞在一块。他正要抡起拳头揍这个没长眼睛的家伙,然而对方熟悉的求饶声却让他陡然放开手。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在利川被十七旅击毙的孙副官居然还活着!不但活着,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正拼酒兴起的王参谋一见到孙副官,整个人都愣住了,活像见鬼一般。那些或多或少与孙副官有过接触的幕僚,震惊的望着他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台上的萧云成当然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瞪大着眼,死死盯住看向自己的孙副官。他至死也不相信,孙副官竟然没有死在薛云烬的枪下! “你这个杀人凶手!没想到我还活着吧!”孙副官曾经有一张秀气的面孔,如今五官被仇恨扭曲得只剩丑陋。他举起十指被连根斩断的双手,嘶哑地吼道:“就是因为你!我才落到这般田地!你为了谋夺李旅长的位置,所以嫁祸给我!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我早就被你灭口了!” 萧云成冷笑。已无话可说。他想知 是孙副官如何死里逃生。而是薛云烬为何要骗他。人出去制止孙副官,因为大家都想知道当年地真相。当孙副官指着鼻子痛骂他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下三滥地暗娼追到街上逼讨嫖资,他非但不能反驳,还得乖乖掏出来钱来遮羞。或许真相就如同男人身上的隐疾,都是宁死也不愿被人揭穿的伤疤。 “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根本不是李旅长地侄子,而是故意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篡位!那个杀害李旅长的根本就是他一伙的!只是你没算到我居然没被灭口!”孙副官激动的指住他。让大家都认清他地真面目。 萧云成乜斜着眼,冷道:“如果我真要做这种事,计划一定会相当严密。就凭你,难道还有命活到现在?何况当年你不过是我叔叔从康老司令那里借来的散兵,又如何能知道我和他不是亲叔侄? 第107章 更轮不到你到这里唱戏了。” “我既然豁出性命揭露你,当然有证据!因为李旅长的亲侄子就在这里!”孙副官用脑袋做赌注,他的话当然不会假。 萧云成假意问:“那你不妨请他出来。”此言一出,他立刻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有位其貌不扬的警卫员已站起身。一双酷似李旅长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往常一个从来不在意的人,忽然让他感到心寒。那种瘆人的压迫感,让他动弹不得。 — “我才是李旅长地亲侄子!当年你为了顺利完成认亲的计划,居然买通了附近的村民。让他们和你一起做伪证。可惜你派去杀我灭口的人只顾着分钱,没往我身上多捅几刀。否则我也不会有机会活着指证你!” “笑话!最该灭口地两个人都没死,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我现在也可以找一堆人出来指认你,说你是个冒牌货!”萧云成嘴上不认,心里却开始发虚。 警卫似乎知道他会不认账,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扬声道:“在康司令婚礼开始到康老司令病逝这段时间内,你和小金堂地当家写过几封密函,里面提到的计划总可以证实你除了杀害我叔叔以外,还设计害死过多少人吧!”他将书信丢给王参谋以及康少霆等人,看着他们由震惊到愤怒,他灰白的脸因兴奋而涨得发红。 这时席上传来一阵暴喝,陈营长和几位老部下已按捺不住怒火,纷纷冲向主席台。也不容萧云成申辩,他们连发数枪,誓要他血溅当场以祭康老司令的英灵!幸亏萧云成早有提防,一个飞身避过子弹,从会场的后门逃了出去。他之所以跑不是心虚怕事,而是根本不想和他们在这里纠缠。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找出薛云烬! 陈营长等人正欲率部下追击,忽然被十七旅的人拦截下来。王参谋撕扯着书信,狠命往地上一摔,也拔出枪骂道:“我们十七旅的人只相信萧云成一个人!谁要敢乱来,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他周全!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十七旅上下丝毫不受这桩丑闻的影响,在他们心目中萧云成值得他们拿命来维护! 孙副官气急败坏的跑上前,没好气的说:“你们有没有是非观啊!居然把贼当主人!实在太愚蠢了!” “哼,我也觉得很蠢。”王参谋阴恻恻的发笑,一抬腕便是两枪,霎时孙副官和那名警卫栽倒在地。他一瞟满面愕然的‘对手’们,朝在座所有人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这两个人是我杀的!因为他们是被人指示故意来陷害我们十七旅!在座各位如果有谁认识这两人,不妨多提供些线索,我们十七旅绝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王参谋的话,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如果能让他们记住恩情,自然是件幸事。可如果让他们对你记仇,便一定不好过。 “我也很想查出事情的真相。所以萧旅长,一定要找出来!”久未表态的康少霆蓦然开腔。在他的指示下,梁军长立即带队前去追击萧云成。无论死活,萧云成都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岑寂的江边,岸上吐芽的新柳被不时掠过地夜风吹开,如姑娘披散地长发在风中轻扬又落下。恍惚间。风也似带着一点潮气。 若是在夏夜。经常可见来此纳凉的行人,彼此不相识的大伙,闲话家常其乐融融。有些年轻男女也会偷偷摸摸躲在暗处地柳树后。互诉衷肠,海誓山盟。 可萧云成来早了。他没有等到炎热的季节,身边也没一个喜欢的姑娘。到这里时,他几乎跑得快断气,额头不停喷出的冷汗让他脑子一下变得燥热。非但不浪漫,相反狼狈得要命。 这已经是他所能知道的最后一个地点。如果在这里还寻不到想见的人。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力气跑下去。 显而易见,河边除了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即便静下心去聆听,也只有柳枝相互摩擦地‘沙沙’响,以及他急促的喘息声。 突然间,他听出了另外的响动——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你在找我?”很低沉的声音。无论是谁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听见有人在背后这么问,都会吓一跳。 萧云成却一下来了精神,他倏地回过身——朦胧的月光让人也变得朦胧。以至他看不出薛云烬挂在嘴角的究竟是微笑还是冷笑。 “你终于肯出来了!”萧云成紧握住拳头。 薛云烬微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你在找我。” “那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了这一刻,萧云成还是希望从他口中听到迥然不同的答案。可是薛云烬阴冷的笑声。让他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凝固。 “你问我为什么?倘若不是你失言泄密,王擎宇怎 烧疗养院?!除了你。又有谁会知道我还有个父亲!秘密地人,本该多吃点苦头。”薛云烬相信这个苦头会很难下咽。 “云烬,我们从少年时期就认识了,难道我的为人你不清楚?!我萧云成就算再没脑子也不敢拿伯父地安危当儿戏!这件事我起先确实一点都不知情,事发后我去找过你,可是你根本有意躲我!” “不用狡辩了。”薛云烬冷哼,一个字都不会再信,“我调查了很多次,第一个提出疗养院的就是你!你一时酒后失言,这才被潜伏你身边的眼线听了去!虽你不是行凶者,可也是间接的帮凶!那日颜开晨突然来找我,告诉我从你那里得知火灾的事,更加证实与你有关!我信任过你一次,现在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好!你宁可相信一个女人也不肯信我一句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萧云成眼眶似在发热,一股怨气直冲脑门。他恨多年兄弟却抵不过别人几句挑拨。他失望的看着薛云烬,似笑非笑:“如果你是为父报仇才这么做,我一点都不会怪你。可让我难受的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你心里我萧云成他妈的算个屁!兄弟?全他妈的是我一厢情愿!除非你薛云烬善心大发——不然孙副官那些人早就下了地狱!” “不错,我没有杀他们。今天的事也是我故意挑唆的,那又如何?” “可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他们已经死了!”萧云成的拳头更紧了。 薛云烬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眺望远处昏暗的江水。忽然江面刮来的风似将沙石也带入他眼里,又涩又胀。其实他不必解释什么,可还是说:“我很早就说过,你不适合当特工。私交上我和你是兄弟,但有事是要凌驾感情之上用理性去判断的。从少年时代起,我生活中出现最多的只有‘任务’,要完成它我必须先保住自己的命,所以凡事我都会留条后路。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让你去四川,而不是留你在巡捕房当个探子。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即便今天不是我,你迟早也会输在对手的暗算之下。” “所以你怕我事成之后会对你不利,就骗我说他们已经解决,然后留着今天给我这么一个大惊喜?”萧云成今天才领悟到,原来相信最好的兄弟,是错的。抑或是,人性本恶?他艰涩地反问:“难道你就不怕他们会出卖你!” “我从来没相信过他们,何来的出卖?从一开始我故意放过他们,尔后又‘巧合’的安排他们走进一早就设好的圈子里。反正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即便想悔棋对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当然,我也不会给他们悔棋的机会。” “精彩!真是精彩!”得知一切真相,萧云成蓦然大笑,双掌已拍得生疼,可他还是克制不了自己。他苦笑的摇头,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有什么东西顶住了喉管,上不去下不来,直至戳得四周血肉模糊。 转眼间,河岸另一头燃起许多火把,排列整理的向他游过来。‘火龙’逼近,纷沓的脚步与呐喊声也由模糊变得清晰。看样子,抓他的人来了。或许薛云烬说得对,即便不是他,迟早也会死在其他人手下。 呼啸的冷风不知是否已欲知他的结局,一下变得狰狞,好几次都将柳条抽在他脸上,疼得他不自主的眯起眼。然而再睁开的一刹,他感觉面颊犹如被冰封住,冷得刺骨。一股热流,让他得到了可能是生前最后一次的温暖。也是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变得平静,连拔枪的动作都像是在掏一根许久不敢抽的香烟,尤其杜怀璧还主动要求。那时他心里头感觉就如同今天和薛云烬兵戎相见一般痛快! 他用武器对准自己最好的朋友,那个为了他去偷长官鞭子的少年!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幼,以为只要毁了大人的凶器,便可以不用再受刑。哪里会晓得,两个人反而被揍得更惨。 “薛云烬,你们想捉我没那么容易!我要你们一起陪葬!”他忽然大喝一声,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然而很快他就感觉到,胸口被人打开了,一颗花生米在他心里安了家。小时候他常想:铁花生种进肚子里会发芽吗?现在他敢自豪的对小时的自己说:蠢货!子弹不是花生,它会要人的命!这不,要了我的命。 可一个人中了枪怎么还笑得出来?但萧云成分明在笑。待到薛云烬回过神来,才发觉萧云成脚后的子弹。原来在他拔枪之前,已偷偷将子弹退了膛。目的就是让薛云烬开枪射杀自己,这样追兵们才会相信薛云烬不过出于自卫打死一名‘杀人犯’。 “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萧云成拼尽全力的一句申辩,似乎为时已晚,他摇晃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薛云烬并没有看他,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可萧云成仍是浅笑,挣扎的抬起手,“薛云烬,我们还是兄弟吧……” 这一次,薛云烬再也无法回答他。 第108章 因为萧云成手还没扬起来,整个人便往后一栽,跌入了江里。这时陈营长的部队赶了上来,他手一扬,身手的士兵连忙朝江里扫射,连丁点让人逃生的机会都不给予。 薛云烬没参与这场‘围剿记’,他只是淡漠的转身,如同完成一件极为普通的任务。因为太普通,也就不值得高兴,更没什么好失落。只是很远后,他忽然发觉视线一下变得模糊,有股雾气源源不绝地从心底蒸发出来,烫热了整个眼眶。他自嘲一笑,狼狈的去擦拭眼睛。不料那股雾气,却再也挥之不去。 真相大白 夜,颜开晨找到了薛云烬偏离城区的新宅子。门微老态龙钟的长者,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成就了今日斑驳的锈迹。轻轻一推,它似长叹一声,缓慢挪开了残旧的身躯。 院子不大,房子也是极普通的青砖屋,檐边的黑瓦许多都破出一个个缺。这么简陋的地方,却是武汉高级特工平日的联络点。 颜开晨穿过正院,看到后面有条长长的走廊,中间设了一座小草亭。远远望去,有个男人正坐在亭边钓鱼。鱼塘很小,还没康府一个喷池大。况且外面下着濛濛细雨,又有多少鱼会上钩。可他似乎乐在其中,即便全身湿淋淋的仍稳如磐石,压根没有起身的念头。明知身后来了不速之客,他的视线也未曾离开鱼钩。如果这时她手里多把枪,他是否还能处之泰然? 颜开晨不想假设,她挑了亭里唯一干燥的座位。拿起石桌上的酒,自顾自饮了起来。烧心的辛辣滋味,这些年来她还是吃不惯,但也总不易醉。可今天似乎有点上头,一股被酒精燃烧出的冲动反复敲击她的神经,她勉强单手撑住右颊,对着空气说:“这么大的屋子,连个人都没有。难不成死绝了?” 既然死绝了,又怎么会有人回应? 亭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雨,声势似乎越来越响。刮来的冷风也凛冽如冬,她下意识抱住手臂,继续看雨。 雨点落池,点点涟漪。男人突然拉杆,一尾红色的鲤鱼被白丝拎拉出水面,可怜的鱼即使有跃跳龙门之势。也挣脱不了他冰冷的钓勾。那人熟练地将鱼取下,又投下鱼饵下钩。 颜开晨凝望了会那在水桶里挣扎的伤鱼,突然抬头笑着对他说:“阁下长得很像我一个故友。可是我得到消息。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慌慌张张地鱼在浅水里扑腾着,溅出水花,溅到她脚边。“但是,我有时候闲着没事,也祈求上苍,希望他活着;活得很好,可以长命百岁,活尽千年的那种。” “你求他成王八精吧?”专心钓鱼那位终于开口。 “成精不容易吧,何况是王八精。其实很难的。要六亲不认,有时连最好地朋友也要出卖。我真想亲眼看看他还剩下什么?说不定他出卖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比方——出卖的还有校长。” 钓鱼的那人皱眉。鱼竿似乎捏得更紧了。 雨开始有点大了,随风斜飘,颜开晨一边淋了半湿,墨玉般的眸子陡然变得尖锐。“我的故友外号天,和小金堂第一任的二当家同是校长门生,可最后他却杀了自己同门。就因为金老二临死前一句:qi书-奇书-齐书原来你才是背叛校长的人?我绝对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好比我也相信王神父死前一再坚称,他并没有碰过联盟书。几年前全城特工追杀王神父一个,偏偏还能让他跑掉。并且又从天蟾眼皮底下回到武汉。如果不是王神父。那么究竟是谁杀了组织派去的两个手下?联盟书最后又是谁暗中盗走然后嫁祸给王神父?能让天蟾放心给予重任地人。本该是他最得力的助手,身份在组织里绝不会低。可是很奇怪。他居然敢让进组织不过三个月地人去参与任务。一向多疑的他,偏这次会如此草率?如果将这三件看似毫无关联又并不起眼的事情放在一块,那我很容易会被误导成——背叛校长的其实是他,所以才假借整顿帮派为由灭了获知真相地金老二;尔后又杀了两名替死鬼,将一切罪名推到王神父身上,也只有他才有本事让王神父逃出武汉。只要王神父不死,这个罪名永远会如影随形,王神父本人自然也绝不敢出来喊冤。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天便可巩固自己的地位,又能顺利将联盟书转卖出去。陷害他最好的朋友萧云成,恐怕也是另为旧主而蓄意破坏了组织的计划。因为他真正效命的,并非校长!” “你是不是很恨他?”钓鱼人忽然长叹,又不觉失笑:“我要是你这个朋友,一定会觉得你真不好惹。都说当女人恨一个男人,便会否决他的一切。哪怕是再细小不过地事,也能解读成让人啼笑皆非地阴谋论。” “哦?有吗?” “嗯……介意我伸个懒腰吗,放心不是想偷袭你。” “难道不是,薛云烬?”她到底没沉住气,瞅着他。“抑或是:天?” 薛云烬不置可否。因仇恨而衍生地一系列连锁反应似乎渐变成各人的习惯,习惯恨一个人,习惯不相信他一言一行,习惯了冷嘲热讽。无从解释,他宁肯三缄其口,安安稳稳继续垂钓。 可不行,他对这番话并非无动于衷,她也绝不会随口说说——就如同,他也习惯性去揣测每个人所持有地目的。 一阵沉默。 颜开晨倏地伸手到水桶里,捞起了那尾鲤鱼。 “你想要什么?” “给它自 . 薛云烬探出手,拉住她的手腕,一语双关地提醒:“哪里有那么容易。” — “我虽然没有实证,但如果这些话传入同样多疑的高层耳朵里,必定会听进心里去。所以,以此换取我的自由,可谓相当划算了。” “如果真这样,你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如果你真有这个决心,我早就死了。”她眯起眼,嘴角挂着一丝蔑视:“这倒不是因为你多念旧情。只不过连我都不在了,你就真的寂寞了。这世上即便只剩一个仇人,也好歹有人了解过你。越是强大的人,往往弱点小得可笑。” 薛云烬怔了怔,只得苦笑。他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狼狈,被人当成一个可怜虫。 “所以,你也不想报仇了?这岂非是个很好的机会?”他放开手。已不得不放。 颜开晨一甩手,还给了鱼的自由。可她的自由又在哪里?她望着身旁这个男人,因为他——母亲无辜惨死。大哥沦为废人;对他深入骨髓地恨,几乎让她承受不住,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抛入塘中变为一池鲤鱼争抢的饵食! “只要有杀人的心,随时都是机会。”雨水拍在面上,似已渗入肌肤,却始终熄灭不了她内心狂涌地疯狂!她一步步后退,望着薛云烬挺得笔直的背脊,怀里的枪终于拔了出来。她扣住扳机。毫不犹豫一勾——几乎同时,一直如老僧入定的薛云烬倏地转过身。在她开枪的一刹握住了枪筒,移向另一边。然而一把匕首也冷不防刺入他的胸口,颜开晨用力往前推,由着刀刃更扎深一寸。鲜红的血液喷涌而来。转眼又被雨水冲刷,褪成他所辜负的女子面颊上那一层层浅淡的胭脂;闻不到香气,只得掺着雨水地血腥。 蓦然间,他感觉那股刺骨的寒意消失了,转瞬而来地却是更为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瘫坐在地。如丧家之犬。他捂住缺了口的右胸。仰头望着一脸漠然的颜开晨。忽然想抽自己一掌。现在他总算领略到,或打或骂哪怕是捅一刀。不过一眨眼地功夫,唯独对方无动于衷的冷漠,才是比任何激烈的报复都要残酷得多。 “这个场景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颜开晨噙着泪,忆起当初的他也是这般冷眼看着寻死的自己。她甩手扔掉匕首,将枪丢进他怀里:“我早知道你会有所防备,才故意拿把空枪做幌子。本来我挺想将匕首插得准一些,可我反悔了,因为你连死都不配。想来你也命硬,周围的人都死了,你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无人可信,这岂非很有趣?我好歹剩个哥哥,还有一个爱我地男人等我回去,你呢?你又有什么人在等?” 他什么也没有,除了权利,身边一个活着地人都没有。而眼前的女人,却是巴望着他生不如死。想到此,他释然大笑,敞开流血地胸膛让雨水浸进肉里,生出一阵阵灼疼。 颜开晨昂着头,不再看他,冷然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受你任何的要胁与摆布。‘月隐’已不复存在,我和你也不曾相识,这就是我的条件。无论你接受与否,我都决不会再回头!”说完,她真的没有再回过一次头,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走出了他的世界。 可才踏出大门,她所有强忍的伪装也随之现形。说好不再流泪,终归道行太浅,还是为他又哭了一次。想到亲手将匕首插入他的胸口,扎得那么深,而他身上藏着武器却故意不还手,也不知是等她这一刀太久,还是高估了所谓的感情。 感受着尖利的刀刃化开他的皮肤,直插进肋骨之中,冥冥中似乎有股引力从破溃的伤口中迸发而来,迫使她往前更深一些;即便回到现时,她仍分不清究竟那一刀是割在了谁的胸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敢听他的一字一句,脸上摆出再冷漠不过的表情,总以为这是看淡,可何时她又真的置身事外?杀人的刀,插在仇人的胸膛,她又何曾真的痛快过? 她捧起双掌,指间沾染的鲜血正一点点被雨水融化,转瞬无踪。到底她还是作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无论感情是否还在,亲手伤害曾经耗尽心力爱过的男人一点都不容易。 第109章 彼此间的仇恨纵使再大,可一旦被忽视不了的感情阻隔其中,激烈的敌意多少会带点羁绊。正因为意识到这点,她只有努力去证明给自己看,她早已抛开这些过去的痴想。不能爱,只能拼命恨,恨到极点,最后还是下不了杀手。那一刀本是他该受的,但远远不够。他所犯下的罪行,纵使她再多剜十来个洞也弥补不了。所以,她愿意看他活着,比谁都活得久。 真相大白(中) 开晨离开了,走了多久,薛云烬全然没了印象。他边,由着纷乱的雨水一点点渗进伤口。眼睛不知是否被雨水浸润得过头,让他忍不住去搓揉,却越揉越疼,仿佛将他心底最后一丝挽留也揉碎了。回想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所失去的人,他不是没有后悔,可又能如何?父亲死了,萧云成死了,颜开晨也离他而去,这是否真是报应?可他太习惯妥协,只要是与现实相违背的事物,他都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开手,哪怕是感情。 现如今,现实又教给了他什么呢?众叛亲离?还是一个正在流血的伤口?抑或是一段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去?他止不住地发笑,被雨水呛进喉管依旧停不下来,但很快这种笑声被其它更为苍凉的声音取代,微弱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哭泣。几乎同时,他人已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追向可能再也寻不回来的身影。第一次身体偏离了大脑的主宰,听从了他的心。但是陡然间他停下了脚步,明明她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然而他偏要想起她说的一句话:薛云烬,放了我吧。原来她现在想要的早已不是他的臂弯,更非他的坦白,而是让他真真正正的放开手,还给她自由。哪怕他是真的想靠近她,愿意为她付出所有,可这一步走下去还有用吗?他开始胆怯,害怕伸出手却被她决然推开,更害怕她当面道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姓,这种失败让他忽然承受不起,甚至到了畏惧的地步。惟今他只有收回脚,一步步退到他觉得安全的范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与她之间地纠葛永不平息,直至死去。可惜他也确实没办法再追上她,因奔跑而不断裂开的伤口终于摧毁了他的意志,整个人颓然倒在阴冷的街口,动弹不得。 密密匝匝的大雨浸没了半边街面。行人淌着积水匆忙奔向两旁店铺避雨。颜开晨埋着头,也立在一间杂货铺前。街道尽头已被迷蒙雨幕遮掩。只有老爷车经过时才能依稀见到一点微弱地光源。好几辆黄包车因为瞧不见路,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正着。一些想冒雨冲回去地路人,只好等到雨缓些再走。颜开晨缩着胳膊,开始有些招架不住拼命袭来的寒凉。想到之前赶回康府,奢念着在这里重新开始余下的人生,可无论她怎么按响门钟。铁门始终紧闭。几乎不多想,她转身离开了曾以为的家。 渐渐地。躲雨的人越来越少,她身边几名学生已经跑远了,只剩她一个人继续等着,却不知道在等什么。忽然间,一束光照在她面上。剧烈收缩的瞳孔还没舒缓过来,已有人朝自己奔过来,厚实地外套随即盖在了她肩上。一股清爽的味道是她再熟悉不过地气息。她转过脸,牢牢抱住对方,犹如溺水时舍不得放开的浮萍。“少霆……”她唇紧贴在他胸膛,贪婪汲取着他可以提供的一切慰藉,像个孩子般索求无度。康少霆环抱住她,未发一言,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才柔声说:“回去吧。”“康府?”她默默摇头,那里根本不欢迎她,“除了你,没人希望我回去。”“我说过,只要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没人可以让你离开。”他揽紧她。“如果你又被派去打战呢?你应该清楚你母亲的脾性,她绝不会容下我。那时你肯让我随军一起去战场吗?”“开晨,你知道这是不允许地。”他叹口气,这是作为前线将领最起码的觉悟。 颜开晨仰起脖子望向康少霆,眼神陡然间变得格外炽烈:“那我们离开这里!就当是陪我透透气,好不好?反正现在萧团长一死你暂时不会派往别处,少霆,就当我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保证今晚地事情不会再发生,你就别乱想了。3g华夏苗妹手打”康少霆颇为头痛,连日的烦心事已经够他受的,好容易早些回家又听闻她被家人拒之门外,找到她之后又要耐着性子哄着。若是平日他并不介意,可如今他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困局,自己都想寻获一点清净的空间感受下爱人温柔的劝慰。然而,没人可以给予。他认真端详着失魂落魄的颜开晨,觉得越来越不了解她,包括她所有的一举一动。这些,她从来不曾向他坦白。“开晨,这些日子你老往外跑,有时候甚至很晚才回来,今天又变了个人似的,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连我也瞒着?”他真的想深入她的心里,一丁点都好。 颜开晨脸似在发烫,别过头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原先有个相好的姐妹,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见了她,才知道她得了……得了脏病。她爹妈几年前把她卖了,间中遇到个男人却只是骗她钱花,如今她就这么一个人耗着等死。所以,这些日子我都借口出去照顾她。谁知道,还是没撑过今天。她一辈子没享过福,死的时候还那么痛苦,全身都烂出脓来。周围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连副好棺材都不肯卖,随便找个地埋了。你说,这种事情我又怎么能告诉你,被你母亲知道岂不是又要闹一场?况且,她这一生够苦了,我不想死后还要被人挂在嘴边辱骂。”“所以,你想出去散心?”康少霆同情这些被亲人出卖的女子,如果不是遇到他,颜开晨的命运同样坎坷。他释怀的拉住她的手,呵了一口暖气,“行了,至少她临死前还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陪着,也算无憾了。何必为一个过世的人折腾自己,你做的已经够了。” “那你能答应我吗?陪我去上海散散心?我现在真的不想留在武汉!”颜开晨喘着气,情绪又激动起来。一方面她感动于康少霆的仁厚,不愿意再作出伤害他的事情;另一方面她又畏惧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被人发觉,所以不得不继续蒙骗他。这两股矛盾不断争斗,让她更加恐慌。患 地感觉快要把她逼疯。可见康少霆依旧沉默,她隐又涌了上来,她已不愿意再失去任何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少霆,想必你应该知道少为什么会远走他乡吧?就因为你母亲不肯承认丁淑芳肚子里的孩子。暗地里让吴妈给她送去打胎的汤药。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你觉得你母亲肯饶过我?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因为……”她急切的语气猛地停顿。仅存地羞耻感让她无法启齿。酝酿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极轻的说道:“因为,我有喜了。” 从王擎宇身上颜开晨了解到,一个小生命地存在充满了神奇的鼓舞力。既然可以让一心寻死又残疾的堂哥咬着牙关活下去,同样也能让犹豫不决的康少霆不再顾忌。当他昨晚得知这个消息。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遮掩不住地欣喜。 不过这件事她没让他知会康夫人。想来康少霆也清楚他母亲的手段,所以并没有明说。无论如何,他尽可能让他们母子生活得更舒坦点。为此他还特意吩咐新聘地厨娘单独给颜开晨弄小灶,和其他人分开来煮。康夫人只怪儿子太纵容,愈发让她骄横了。对一直隐忍的杜怀璧更加留了心思。只要颜开晨能享受到的,她必然要加倍给杜怀璧,丝毫不让她在行头上吃亏。可一个女人的物质越丰厚。更证明她感情上有多失意。早上用餐的时候,颜开晨没少被康少霆叮嘱要戒口,那种寻常夫妻间地亲昵让杜怀璧很不是滋味,她仿佛成了多余的人。但为了不在人前失态,她仍坚持坐在餐桌,等到康少霆离去才放下筷子,而碗里的米粉根本没动过几口。颜开晨如今倒是胃口大开,琢磨着反正只要能离开这里,她就得用点办法拖住康少霆,那往后也不用再虚伪应付这些让她不厌其烦地人和事,更没有棘手甚至丢性命的任务等着她。她要开始新的生活,认认真真去爱,安安稳稳过日子,在陌生的城市与康少霆白头偕老。这些梦想她一定会实现,也一定要实现。 正当她沉浸在日后幸福时光的猜想中,男仆忽然捧着正正方方类似像框的东西交给杜怀璧,说是昨晚邮差送来的。杜怀璧一看裹在外面的牛皮纸,并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寄出来的时间则是昨天早上。 颜开晨好奇的盯住那个神秘的礼物,见杜怀璧亲手抱上楼,虽有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可现在她满腹心思计划着未来,对这种事情也不如往日敏感,便没记在心上。下午用了些点心,便一个人出门逛逛街,顺带去洋装店订制了几件新衣裳,要去上海的话,一定得打扮得更入时才行。她抬腕看了看新款的女装表,这是康少霆中午才送给她的礼物,好让她每次逛街记得准点回家用饭。正当她准备拦下一辆黄包车回康府,小金堂的杨二忽然走过来,摘下帽子很绅士的一低腰,笑道:“颜秘书下午好,能在这里见到您可真是三生有幸!”杨二的嘴形很阔,微微一咧就能露出内里镶嵌的金牙,那光灿灿的感觉让颜开晨没由来的反感。她傲气的抬高头颅,故意不去看他,招手让车夫过来。 杨二殷勤的叫停一个车夫,领着他走到颜开晨跟前,笑得比之前更热情:“颜秘书请上车!康司令前些日子托我从花旗国找的小玩意已经带回来了,麻烦颜秘书帮忙转交给司令。他贵人事多,我们这些没分量的生意人哪里敢打扰,只好劳烦秘书您了。” 第110章 颜开晨原不想睬他,不过听他这话里有玄机。自堂哥走后,萧云成一死,小金堂的严老三和杨二都在想方设法和康少霆攀上关系。杨二素来与汉阳的老三不和,他当然想多巴结官道上的人,好多个撑腰的。颜开晨琢磨了会儿,此番去上海肯定得不少花销,既然有人存心送钱来用没理由拒之千里。头一昂,随口应道:“既如此,我顺手领了一样。”“诶!您先上车,东西都在‘小顺喜’,到时我差司机送您回府。”杨二大躬着腰请颜开晨坐进黄包车,自己也叫了辆车尾随其后。 到了‘小顺喜’,楼上的包间早已准备停当。杨二忙请颜开晨上座。还特意用袖子掸了掸圆凳,又亲自捧上才沏好的碧螺春,垂手站在颜开晨身侧。颜开晨看他站着,纳闷道:“杨掌柜怎么不坐呢?我一个女人家可受不起这大的礼数。”“是,是。您见笑了。”杨二掀起马褂衣角,坐到颜开晨对面。忽然长叹:“唉。可惜王老大丢下我们这班兄弟走了,否则也轮不到老三那帮人耀武扬威!”颜开晨错着茶盖,不以为然:“这是你们帮派地事,与司令无关。不过杨掌柜既然有这个心,司令总不会忘的。”闻言,杨二趁机拢过身:“我当然知道康司令为人仗义。连王老大私底下也夸赞的!再说,这些事情您难道还不清楚?”“什么话!”颜开晨脸色一沉。茶盖重扣在盏上。她挑着眉,冷笑道:“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一个女人怎么知情?如果杨掌柜没什么要事,我也不久留了。”杨二忙及时拦住离席的颜开晨,陪笑地哄劝:“颜秘书别见怪。我一个粗人不知道转弯,这事不该在这里说。不过王老大生前拿我是自家人,很多事情我都是知情地。以前合伙算计老司令那会儿。他也怕你会出大岔子,还让我们准备些替罪的呢!后来他出事地前晚还一再嘱咐过我,要我好生照应您。即便不是为了巴结康司令,我杨二也一定不会辜负王老大的嘱托!只恨我现在势力不大,没那本事替他出口恶气,所以……” “胡说八道!我是寻思康司令有东西托你带,才跟你来这里喝茶。结果你居然莫名其妙说这些没头没脑又诬蔑人的混账话!” “您别多想,我真是一片好意。其实从你 夫人嫁祸给康家开始,王老大就什么都跟我说了!就过我,这些事才会让我私底下帮着安排,那个打更的不就是我找来的嘛。可最后姓薛的居然过河拆桥,把王老大害得那么惨,你难道不该替王老大出口气?他待你不薄啊!” “胡扯!”颜开晨板着脸,对杨二地逼问顿生疑惑。她快速一扫包间,忽然发觉身后那道墙上的仕女画有些古怪,这让她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地一幕。那时她和萧云成也是躲在这样的密室之后,窥探着康少霆与堂哥的谈判。她无意识的一步步靠前,突见墙壁裂出一道缝,正好将两名对举宫灯的仕女隔开。一名衣冠不整地女人气势汹汹的冲出来,拽住杨二的脖子便是一巴掌:“个板板娘地!你是个么男将!哄老娘在这里脱了衣服等你,结果你又领个粉头来!个婊子养的!”“滚开!我这有客人!”杨二尴尬的揉着面颊,眼镜都差点摔到地上。他气恼的推开相好的,又拢到颜开晨身前赔罪。颜开晨没有再给他机会胡言乱语,毅然离开了‘小顺喜’,连杨二追送过来的东西也没拿。这一出闹剧的上演,加快了她要离开武汉的计划。只有远离这个圈子,她才无需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杨二跺着脚望颜开晨离去,转身的一瞬眼眉间却分明挂着一丝得意。他折回包间,重新打开画着仕女图案的暗门,从里面迎出了真正的贵客。“康夫人,您也看见了。虽然她嘴巴上不认,神情那是十之八九不离谱的。我是诚心投效司令,这才敢对您透出实情。王擎宇其实也冤,他一直都听命萧云成和薛云烬,萧云成明里是川军桂系那派的人,实际和薛云烬都是效忠蒋介石的。这颜开晨又是薛云烬的姘头,为了帮她哥哥王擎宇从薛云烬那里获得好处,外加她自己也是特工,所以才连番下狠手对付康司令。孙夫人之所以被害,就是因为知道她和薛云烬的关系,才会被灭了口。不过我发誓,他们毒害康老司令的计划我绝对没有参与!本来我是想提醒司令的,可是又没听清,想着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所以……”杨二还欲表白,被杜怀璧扬手打断。杜怀璧面无表情的走出来,从头到尾一字不漏,也一下都没看走神。可现在,她却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半点想要抒发的憎恨。 隔壁房的王副官赶了过来,紧捏的拳头都能听见骨节之间的响声,他的反应比杜怀璧激烈许多,甚至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妈的!这事绝对和她脱不了干系,摆明就是心虚!以前我就怀疑过她,只是苦无证据。现在看来我没猜错,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简单!得赶紧通知司令!”“王副官,我知道你敬重司令,那么你可否帮我一个忙?这可能会让你非常为难。”杜怀璧当下已有了对策。而王副官从来最是偏向她的,且不论她平日为人有多么公道,光是他母亲生病那阵子少夫人给了多少好处,还专门从自家药铺选最上等的药材送他母亲补身子。就凭这点仁义,他也绝不会说二话。忙一拍胸脯,扬声道:“少夫人只管差遣,无论少夫人做什么决定都一定是为司令好!”“难得你有这心。不过今天的事先别声张,对司令也不许提,只暗中监视颜开晨。我倒想看一看,她接下来还要玩什么花样。”杜怀璧忽然很期待,明天会是怎样翻天覆地的一场变化,也更想知道少霆会如何抉择。这一切的一切终归是他引狼入室,兴许经此一事,反而会让他变得清醒。 不过现在,她已无心记挂这些阴谋算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身在官宦之家,那一幕幕勾心斗角落井下石的桥段看得实在太多。可此刻她最想做的,并非投身在这场不会分出胜负的斗争中,她只想用最真诚的心去怀念一位朋友。在她最失意,最彷徨的时候,是这个朋友给了她莫大的自信。不论他和康府有多少恩怨,对她这个朋友却无愧于心。然而直到他离世,他们都没见上最后一面,甚至他葬在哪里,她都毫不知情。可他在出事之前,还不忘将那副圣母画像寄还给她,并且还在画框处留下一行极小的告诫:欲知一切真相,联系小金堂杨二。 她绝对相信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想在最后帮她摆脱困局,让她知道潜伏在身边最大的威胁。或许,他这片心意已经超过了朋友的范畴。其实谈友情,他们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来有深厚的情谊。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些让人困扰的话,却以一点点看似寻常的行动暗示着他的心迹。即便她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他仍是不遗余力的帮助她。 这点,她对他很抱歉。明知道他对自己的好感,却故意纵容它滋长,又不能给他任何承诺;亦决不会捅破那一层模糊的暧昧,狡猾的继续享受着被人关爱的滋味。现在他不在了,却并没有放弃对她的保护,这是她任何一个朋友甚至是丈夫都做不到的。如今,这个道义上应该怨恨,情感上偏是知己的男人,也最终被一个又一个的陷阱所吞没。也许他是玩火自焚,然而阴谋不会因为其中一两个玩家的退席而终止,它还会继续下去。 今天是萧云成,往后会不会轮到少霆?她只要一想到这些,便越发惶恐不安。 (公众章节是最后修改版,vip章节因为无法修改,所以部分地方前面有出入。具体情节还需看书版,结局之类都与网络版不同。另外因为出版社要求,所以无法多发布章节,希望大家见谅。出版日期会随时公布,希望喜欢这本书的朋友加群,前十名有机会获得签名书一本。) 夜合花*|*真相大白(下) 送走康少奶奶,杨二也离开了小顺喜,他向对方保证几天内会挖出颜开晨真实身份的证据。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他没有让小金堂其他兄弟知道,包括身边的亲信。武昌有处宅子是他私人住所,地点极其隐蔽,帮中兄弟都不知道。可现在这个宅子似乎一点都不保密,从他进门那刻开始,就已经发觉有些不对劲。当他匆忙赶到地下室,却怎么也没想到薛云烬会这么快找来。这一点,完全超出他计划之外。 薛云烬非但来了,还很不客气的占用了他的书桌。他微眯着眼,一合一闭的打火机迸出连串刺耳的金属音,手中把玩的匕首无意识的从时熄时灭的蓝色火苗中穿过,倏忽间,打火机猛地关上。他仰起脸,眼眸一如从前,清澈而明亮,仿佛洞悉一切;只是眼底微现的血丝,恰似一道无形的网----因为猎物的出现而炙热,疯狂,不可自抑。杨二回过神,欠身道:“厅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张罗张罗,免得怠慢了。”薛云烬反反复复打量着眼前这张极尽谄媚的脸,很不甘心地感慨:“我真是没想到,千算万算唯独对你看走了眼。原来你不但是个非常好的奴才,还是个演技高超的对手。”“诶,厅长何出此言呢?我再大的狗胆也不敢跟厅长作对啊!”杨二忙不迭否认。“你不敢?”薛云烬似笑非笑,“你刚才岂非很风光?双簧演得如此出色,连康少奶奶都听入迷了。误以为那副画真是萧云成临终前的警告,却不知全是你弄地鬼。不过也得亏这场戏,我终于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霍然起身。退到书桌后的墙边。左手猛力往下一拽,遮住半边墙的《猛虎下山图》飘然而下,露出内里真正地图画----如旭日东升,却充斥着暴戾与血色的丸之旗! 第111章 霎时,杨二再也无从申辩。脸上流露出的苦色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但他随即扬起脖子,像个真正的军人去仰望着代表终生信仰的国旗。当太阳旗飘扬在整片大陆上空,那才是他最值得骄傲地一天!“看来我也看走了眼,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发现。”杨二摘下金丝眼镜,第一次真实的去端详眼前的对手。薛云烬兀自冷笑,手指沿着旗边一路直下,心情越发沉重:“如果不是你多嘴说出小九的死因。我还不能断定你的身份。这件事连王擎宇都不知情,你又如何得知?王擎宇再蠢,也不会将我和他妹妹的关系告诉第三个人。仔细一想,唯一能够欺上瞒下又容易被人忽略的。就只有你这个看着比谁都像狗腿子地二当家了!一个男人能够忍受各种羞辱,坐了几年老二还无怨无悔,只能说明他有更大的盘算。吞并中国,果然是个非常大的志向!”“所以为了这个抱负。让我当多少次狗奴才我都决不会皱眉头。”杨二得意的笑道。这剧烈膨胀地愿望,显然正在逐步实现。“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光凭一句话你怎能肯定我的身份?” “萧云成一死我就开始调查,第一个查的便是那个趁萧云成喝醉酒,打探出疗养院的手下。这个话是通过你地嘴传进王擎宇耳朵里,当然很可能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你也确实安排得很巧妙,特意找到一个萧云成的随从。把所有给他的好处都转到他外省叔叔的手里。又借他叔叔的手,在当地开设了属于你自己的烟馆。王擎宇人不糊涂。对喜欢拍他马屁地人却总是犯糊涂,每次他总以为萧云成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却没想过你也可以从中克扣。而你又故意煽风点火,想必之前伏击我地手下都是你故意安排的,目地就是让我和王擎宇互相猜忌,彼此残杀。你之所以愿意等到现在,无非是想借我们的手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这样你才好坐收渔人之利。”“没错,现在这个目的我达到了。但如果没有你的协助,我不会完成得这么漂亮。”杨二重新戴上眼镜,一派得意。“确实,我太低估你了。”薛云烬不禁怅叹,继续道出令他难堪的真相:“当初是我安排你进小金堂,也曾特意查证你所说的村落,没料到会漏掉了一条最关键的线索。表面上确实如你所说,生在杨家湾,十五岁离家来武汉谋生。可直到我前不久联系当地的朋友再次盘查才发现,如果你是真的杨二,幼年时曾因发天花几乎没命,痊愈后身上应留下痘痕,可你脸上比女人还光滑,这岂不是最大的破绽?纵观天下,有谁能从复兴社探得这么多的情报?又这么处心积虑想看着中国内乱的?除了日本特务,我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那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所说的这些以外,我另外的目的又是什么?”杨二负手慢慢走过来。薛云烬一笑,分外悲凉:“恐怕是想逼我走投无路吧。” 闻言,杨二忙不迭鼓掌:“不愧是我所赏识的人材!我们大日本帝国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优秀特工,可如果不用点手段,拉拢薛厅长实在不容易。”“所以你们才故意下套让我一错再错,只有我无路可走,你们再挺身而出以图我会感激涕零而效忠?”设了一辈子的圈套,到头来他也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可这一次,他想反悔都没有机会,“为了让我印象深刻,你故意哄骗王擎宇让他烧了疗养院,然后利用我丧父之后的不理智除掉了他和萧云成!看来,萧云成是真的没有说过我父亲在疗养院的事情。”“嗯,是这样没错。要从他嘴里打探出你的弱点真的不容易,这得多谢你的红颜知己颜开晨了。要不是她要求小金堂的手下每天汇报你和萧云成的行踪,最后又莫明其妙问青山那里有什么特别地建筑物。我也不会注意到呢。她可是答应过有消息会通知王擎宇的,但她除了问青山就什么也没说过,直到我的人汇报她曾亲自去过青山新开地疗养院。那时我才知道你父亲在那里。”杨二说得眉飞色舞,为帝国建功立业总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薛云烬脸色却陡然变得凝重,有那么一瞬间,脑袋像被闷棍击中,说不清是痛苦抑或是心寒。他没有选择相信儿时一起受训的伙伴。却对颜开晨说的一字一句毫不质疑。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萧云成临死前的心灰意冷,可他却决绝地连一句:是,我们还是兄弟都说不出口。恍惚间,萧云成最后的笑脸跃然眼前,那是不掺杂任何怨恨非常纯粹的笑容。那时,他却故意不懂。“原来是她。我却不肯相信萧云成。”说这话时,他感觉身体是空的。被人里里外外都榨干了。杨二不置可否,黄豆大的眼睛里似透出一抹异样的神采,他兴奋地说:“不过她对你还是不薄的,被你那般迫害却没有拿你父亲作为要挟。实在愚蠢之极。既然事已至此,追随帝国只能是你最好也是最后地选择。只要你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权利和金钱一定比现在的更优厚!我们大日本帝国求才若渴,最优秀的人材。我们当然会给予他们最大的荣耀!”“是吗?”薛云烬干笑两声,反问道:“你设计害了我父亲和兄弟,还想要我归顺东夷岛国?” “你要清楚,我可没逼你去找他们报仇。你父亲地死纯属意外,我还特意派人去救过,可惜吸入太多浓烟已经不行了。再说,那并不是我亲手放的火。其实他老人家活得已经够辛苦了。为什么你还不肯让他早点在另个世界享福呢?这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恐怕更窝囊吧。”杨二才说完,整个人霎时翻倒在地。并且嘴里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硬物蹦了出来。慌忙一摸,才发现门牙没了。薛云烬骤然收回拳头,已极力在控制情绪,可骨子里升腾出的恨意却让他理智不了。他死盯住满嘴是血的日本特务,这一拳更想打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蠢到无药可救!杨二觉察出他地杀气,急忙弹起身退向书桌,一边争辩道:“薛云烬你如果现在杀了我,你也一样不会好过!别忘了蒋介石可是最憎恨背叛他的人,如果他知道当年联盟书是你拿给他对头的,你说他会怎么对付你?只要我一死,你暗地里干下的那些勾当会立即传到复兴社去。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可是复兴社武汉站的一员,即便不过是最基层的手下,好歹也算是组织上地人。你要平白无故杀了我,只会更加说明你在排除异己,心里有鬼!要知道,现在可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你杀地是个日本人!这一点,我们大日本特工组织可比你有手段多了!搞不好,还会把你精心安排在康少霆身边的女人也暴露出来!当然只要你和我们合作,我保证不把她地事情披露出去。” “换而言之,我只有老老实实跟你们合作,否则你们一样会散播这些内幕?”薛云烬觉得这一幕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让他忆起平生得意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殊不知他操控着的棋子,一旦离开棋盘,便什么也不是。这一跤,他跌得可真重。“我知道你不信,不过有张照片一定有人会相信。”杨二指了指薛云烬身后,忙说:“你往后退三步,翻起第四块石板,里面有些东西你会感兴趣。既然我们看中你,自然不会对你不利,何况你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慎重考虑的。”薛云烬知道杨二这时不会说空话,便依言翻开石板,一边提防着杨二一边留神是否有机关,最后才小心翼翼从铁盒中取出一张照片。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因为上面的人是他。“很好奇是吧?既然你们会安插女奸细去关东军那边,我们也可以,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开始他是不肯的,可我们开出的条件让他不得不接受。相比你们中国乌烟瘴气又内乱不断的政治派系,我大日本帝国可是再适合不过的了。”杨二还在炫耀,优越感让他一下忘记了胆怯,又变得不可一世。 薛云烬端凝着这张相片。里面正伸手接过联盟书的老者就是他所谓地继父。当年母亲就是为了他,丢下残废的父亲决然而去。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自然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但是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有个继子,因为他在和母亲生活不到一个月地时间就被送去了孤儿院。名义上那里是个慈善机构,其实专门收容军人遗孤进行操训,而后输出去为情报组织服务。在此期间,他只见过母亲一面。那时母亲和那男人一起来送他。无论他如何哭喊哀求,母亲都不肯带他一起走,甚至头也不回钻进了车里。她没有选择父亲,也不要他,眼里始终只有她下半生可以依靠的男人。母亲享受惯了,再也承受不了穷困潦倒的滋味,他能够理解。但自懂事后。他再也没找过母亲,连母亲病危前托那男人稍口信给他,他都视而不见,直到前些年母亲下葬后他才露了面。他曾经跟那男人说过。下次再当他面提他的母亲,除非是她死了。而这个名义上的继父眼里却只有盘算,是个不折不扣地政治商人,甚至几次三番挟持着与他之间的特殊关系。让他帮忙盗取联盟书,好让其顺理成章扶植汪系而做幕后最大的受益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特意寻到了武汉,但是没料到这最后一次为母亲的情人办事,却是他掉入的最大陷阱。当一切忽地变成了他手中紧捏的一片纸----他余生都可能活在逃亡中。这个男人,果然是不折不扣地商人 “你考虑之后再给我答复吧。你是聪明人,这么辛苦努力爬。无非是为了能功成名就。现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真的非常有诚意邀请你加入。你实在要斟酌斟酌!”杨二不失时机地兜售他的完美计划。在他认知里,薛云烬一直是个非常现实的人。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在大日本地光环下没有人可以抗拒得了。 第112章 “你们这么处心积虑想拉拢我,除了我可以成为你们在复兴社最有价值的卧底,更大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我手里掌握地特工名单和军事要图吧。”薛云烬昂起头,将照片捏成一团。杨二微颌首,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呃,是这样没错。这也是你向我们表达忠诚的首要条件吧,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你所要的一切。毕竟你也回不了头,如果我们用不到的人材,也一定不会给国民政府留着。这些对你不利的证据倘若散播出去,你不但失去现有的一切,以后恐怕也只能活在被追杀的恐惧当中。我实在很赏识薛厅长,也非常希望能和你好好合作,共同为帝国地将来而努力!为了表达我地诚心,这里我所收集关于颜开晨的资料,你一定不想康府地人看见。”他翻出一叠很厚的资料袋,双手奉上。 薛云烬犹豫了许久,最终缓口气,拿走了资料袋:“给我三天时间。”他的承诺从不儿戏。可才走了几步便发觉不妥,立刻折了回来,气恼的将资料砸到杨二脸上。谁知杨二并不生气,反而笑盈盈的说:“薛厅长果然是准备考虑我的建议了。刚才我怕你是故意哄我拿出东西,最后却翻脸不认人,特意给了一份假的。如果你是有异心的,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个,而是满脑子想着如何对付我。人杀多了,都会学得机灵,知道对方是不是带着血腥的气味。”“如果你没有这个想合作的诚意,我们不必再谈下去!”薛云烬佯装动了气,转身便要走,却被杨二一把扯住。杨二忙将真的那份递给他,好言相劝:“哎呀,薛厅长大人有大量,不必同我一般见识,只要能争取薛厅长投效帝国,要我杨二的脑袋又何妨。”薛云烬不言语,这回确定资料不假便甩袖离去。忽然,他似乎遗忘了什么又转回头,很认真地问杨二:“你真名叫什么?”杨二一愣,随即笑道:“横田次郎。问这个做什么?”薛云烬若有所思的一蹙眉,颇为难地回答:“因为杀生前,我总该知道畜生是什么种。” 霎时,他手里已多出一把枪,不偏不倚正对准杨二的眉心----骤然一声巨响,如同喜庆过后的爆竹,硝烟之下徒留一地残红…… 夜合花*|*天涯海角(上) 杨二死了,外界众说纷纭,最普及的观点便是黑吃黑。不过颜开晨隐隐感到这绝不是黑帮仇杀如此简单,甚至含带着丝许风雨欲来的紧迫感。几天后她从康少霆口中获知,南京又派来新官员接任特别警卫厅厅长一职。顿时心里那已隐埋的危机感,又被轻易地刨出,并愈发地让人觉得不寻常。她几乎不再多等,提前购买了前往上海的船票。 为了避过康府的耳目,她特意装作和往常逛街的模样,除了手提袋什么也没拿。她算过自己以前省下的花销,外加少霆本身的体己,此次去上海的吃穿用度,这袋里的金饰和票子足够挥霍四、五个月。现下她最关心的问题还是落实上海之行。在她赶往军部的途中,察觉有人一路跟踪,她刻意放缓脚步,刚要转过身去,背后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快速与她擦肩而过,在她耳边极轻的说了一句:“想要自由,就跟我来。”颜开晨迟疑了片刻,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是尾随他来到了郊区的新宅子。同样在这座小草亭里,她和薛云烬又见面了。明知组织四处追捕他,他居然还有胆子在武汉逗留。任凭他乔装得再成功,只消一眼,她就能认出来。 薛云烬想必也有些累了,他摘下墨镜坐在亭栏上,慵懒地拍了拍斑驳的柱子,笑着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还留在武汉吧?这里实在藏着太多的回忆,也有我地护身符。” “护身符?”颜开晨下颌微扬。冷笑道:“是见不得光的秘密吧。” “嗯,很多人的秘密,也是日本人最想要地。” “那有我的吗?” “有。”他点头。 颜开晨皱起眉。沉声道:“那你想带走这些东西,恐怕只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我一定不能被人抓住。”怀抱着这个信念,他才活到现在。颜开晨只能叹服,实实在在感觉到彼此间的差距:“你确实是天生干这一行的。”他一笑,居然会流露出一丝腼腆。不论这种夸奖是否包含揶揄。但太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他都忘了那种滋味。这些再平凡不过地情绪往常他从不会想起,或许在失去的同时,也是在收获。“既然你找我来,想必是有所交代吧。”颜开晨不耐的催促他,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薛云烬掏出一根烟,径直走出亭外。对着迎面拂来的微风连打了几次火机,即便用手掌挡住火苗,也仍没点燃香烟。最终他泄气地将火机丢进池子里,叼着没有火的烟又坐回亭内。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颜开晨,只这么看着,一言未发。颜开晨似被他看得开始发躁,刻意避过他的目光。负气道:“你要没什么东西拿出来,当我白来了。” “放心,在我离开之前,总会干一件善事。”他弹掉烟,起身摸出柱子上的记号,往外一拉,有块活动的木塞子便抽了出来。他在里面摸索了许久。忽然掏出一叠大小各异地纸张。这捏在手中随时都会被风卷走的纸片,却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宝藏”。他慢慢移到池边。一点点撕碎它们,顺着风的方向,蓦然松开了手。如雪花纷飞地纸片儿,在风中自由的翻转,翩翩起舞;又悄然落入池中,带起一丝丝涟漪。不多时,被青色池水浸烂的碎片开始膨化,逐渐下沉,终将与塘中的污泥合为一体。从此,这些珍贵的秘密便长眠于此,再也不用充当任何人的凶器。“往后特工名录中再也没有月隐,你是真的自由了。”他回过头,平静地望向看入了迷地颜开晨。过了很久,颜开晨才回过神,她注意到他胸前隐隐透出地血迹,想到之前那一刀,语气不由得变软:“那你呢?”“我?除非死,否则天蟾永远都不会消失。”他说得很无所谓,可眉宇间的落寞却是显而易见地。大权在握时他是何等威风,可曾想到会落魄至此?她不免怅然,总归是兔死狐悲的情绪作祟:“那你要继续逃下去?” “嗯,逃到死为止。”在丢掉保命符时,他就已经想过会有怎样的结果,反正他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在高兴之余,别忘了捎带一点好烟给我。没空的话,直接扔江里也行。”“等你死了再说。也许,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她的脸转得过快,让人很是生疑。因为她如果不快点收回对他的不忍,眼泪只怕又会出卖了她。 薛云烬回过身,异常认真的凝视着她。在她又一次想逃避时,他伸出了手,将厚实的掌心对着她:“我马上就要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给我写点什么吧,就写在这里。”颜开晨蓦然一怔,往事呼啸而来,曾经她是多么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可现在再回到那幕场景,却已然物是人非。她用力咬住下唇,终是偏过头去。却听他玩笑道:“以前的东西都糊了,描清楚点,这样就不容易忘了。”“你究竟……”她厌烦的瞪着他,后面那句狠狠的回绝偏没能冲口而出。她讥笑道:“你要我写什么?是禽兽不如?还是不得好死?”“你的名字。”他手仍举着。颜开晨冷笑:“月隐?还是颜开晨?”“还是写十个绮字吧,那个才属于我。”他不介意她的奚落,清澈的眸子一如当年,深若幽潭。 恍惚间,颜开晨觉得心底有块缺失已久的部位,正涌出新的血液。如果她听不懂这句话,或许不会有任何触动,而她一直期盼的岂非就是有人能记住“段思绮”?但现在她叫颜开晨,早已不是另个她,让她如何书写别人的姓氏?然而,她地指头似乎脱离了自己的主导。无意识的向他掌心探过去。当指腹轻触到他沁出汗地手心,还未能划出字符,便被他陡然抓牢。在被他紧紧相拥的一刹。她的心似已放弃了抵抗,无法动弹,更不知道如何拒绝他的怀抱,只听他低语:“再见,思绮。” 再见。是还能再见?还是再不相见?这个问题她当年遇过。而今,答案仍不会变。再见,没有明天。 薛云烬走了,没能等到她写的名字。她推开了他。两个人之间地仇怨太深,即便他可以释怀,她不能。他给了她自由,也不行。她知道她无法下手真正去杀死他。那就让他活着吧,从此她不再跟他有任何关联,她告诉自己,从此从此。她不再认得这个叫薛云烬的人。现在,她要回到康少霆身边,也只有康少霆才能救赎她。那些对他造成的伤害,更需要她用往后的一生来弥补。一个转身。从此天涯。 颜开晨来军部时情绪一度不稳,让康少霆非常担心,出于胎儿着想,他答应陪她先去外面散散心。他们约好下午两点在码头碰面,康少霆连午饭都来不及继续,便匆忙赶回军部交代急需处理的事务。转眼便近两点,他心恐颜开晨等得太久。将一些琐碎的事宜让王副官处理。又嘱咐他如果遇到紧急军务让梁师长代为决定。可刚迈出办公室,电话铃突然响起。不一会儿王副官神色慌张地追了上来:“司令,府里出事了。刚才少夫人打来电话,老夫人不慎从楼上跌下来,让您赶紧回去!”康少霆心头一惊,赶忙同王副官驱车回府。一到家,他径直跑到母亲房前,正好杜怀璧端着药碗出来,他忙上前询问母亲的病情。杜怀璧只说母亲服药已经睡下,让他过会儿再去探视。康少霆唯有回到大厅,沙发对面地落地挂钟不停摇摆着身躯,齿轮更是无情的将时间一点点拨走。眼看离开船时间渐近,他又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去,想到颜开晨脾气刚烈,如果一怒之下独自前往上海,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第113章 最后他决定先去码头劝她回来,择日再去上海。 主意一打定,康少霆便动身前往码头,然而大门却在这时被人从外面关上。王副官和几名警卫员非但没有喝止这场闹剧,反而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司令,对不起!无论要接受怎样的惩罚,我们都不能让您出去!”“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要造反吗?!”康少霆怒吼着,他们地行为已让他颜面无存。“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威胁我!全部给我滚开--”王副官等人纷纷下跪,宁死也不肯挪开身去。 “那么父亲够不够分量让你留下?”一声清叱迫使康少霆回过头,只见杜怀璧从楼上缓缓走来,手里捧的赫然是父亲的牌位。“如果你对父亲无愧于心,大可现在就走!”她一身缟服衬得本无血色地脸愈发苍白,清丽的面庞却透着超乎以往的坚毅。康少霆方才恍悟,这本就是他们串通好的骗局,目的就是让他难堪!并且抬出已故的父亲,让他哑口无言。“你究竟想干什么!居然煽动部下作乱?!还搬出父亲来压制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羞愤的叱呵。“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地局势对你而言很乐观是么?抛下这些追随你多时地部下,对他们急切想同你在外省建功立业的壮志视而不见;丢开年迈地母亲,又将侍奉高堂的责任一并推给自己的妻子,却并非为了上阵杀敌。你又有何在人前耀武扬威的资格?出此下策强迫你,或许不该由我个妇人来做,可在自家人前骂醒你好过他日你被全天下人耻笑!”在得知他准备和颜开晨去上海,杜怀璧除了怨恨,更多的是对这段感情的心灰意冷。眼前这个急欲跟情人会面的男人,竟是她爱了多年都不曾后悔过的丈夫。她不否认是因妒成恨,但最让她介怀的却是他政治上的幼稚!她忽然深刻体会到婆婆在默许这场阴谋时那一声浅浅的叹息--“恨铁不成钢”是为人父母最无法释怀的遗憾。 杜怀璧眸子泛红,却强忍着不让一滴泪溢出,沉声对他喝道:“你也无需迁怒王副官等人。他们都是最效忠你的将士,正因为这份忠诚,才让他们做出今天地举动!无论你今天要出门办什么事情。或见什么人,我不惜一切也要留住你!自古忠言逆耳,只有真心待你的人,才无法纵容你一错再错。他们现在是你的属下,将来更是你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地兄弟。但现在你要弄清楚:他们跪的不是你康少霆,而是康总司令!”“所以你就利用他们来算计我?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监视我?!杜怀璧,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往日温顺贤淑的你哪里去了!你--现在,你简直不可理喻!”康少霆低吼着,第一次发现女人的嫉妒心是世间最狰狞的报复。这种蜕变。让印象中那个在大学舞台上光芒四射,开朗大方地杜怀璧面目全非,几乎一夜间变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这个面目狰狞的女子真是他的妻子吗?还是阴谋已经无处不在,连他唯一感到安心的家也被侵吞得尸骨无存?! 杜怀璧冷眼端详着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这句话让她侥幸还存有的爱情顷刻间化为乌有,倍感无力:“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把我变成这样地?我阻止你去上海便是无理取闹?任何人都可以把这一切归咎为我恶毒的私心,唯独你康少霆不可以!如果我真让你去了。那才是你最大的噩梦!”“你不用再强词夺理!用母亲的性命作为你阴谋地筹码,难道还不够恶毒吗!为了达到你的目的,居然还作出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他们是我地部下,不是你的!你又有什么权利干涉!”康少霆冷漠地掏出了枪,威胁说,“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他执迷不悟的言行。让杜怀璧再次看清一个男人变心后。永远都不会记得你往日的种种好处。而这股来自于爱人的斥责,比任何打击都来得重。她苦笑着摇头。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少霆,你要如何误解我都可以,但我不能坐视不理,何况现在也不是互相埋怨的时机。在你回来之前,天津发来电报说少骐和丁淑芳在途经一处村落时遭遇扫荡的日寇,丁淑芳因不愿被日军侮辱自尽身亡,而少骐则被当地游击队救走,至今下落不明。不久你必是要被派往外地剿匪,前程是喜是忧都还未定,如此迫在眉睫关头,你怎能无所忌惮地任意妄为?这岂非太儿戏?难道你忘了父亲生前对你地期许,和他老人家临死都耿耿于怀的遗憾吗?你真能放得开?如果你能,请司令向我心口开上一枪,送我个了断!” 康少霆除了愕然,已无言以对。起初愤懑难平地怒气顷刻熄灭,心底凉飕飕的。为了感情,他确实遗忘了本该他来承担的重任。如今少骐落在共党手中生死未卜,万一对方得知他的身世,或许性命都堪忧。然而他作为兄长,作为众军之帅,作为一个军阀世家的继承人,却还沉溺在儿女情长的美梦中。突然间,厅内的大洋钟无情地连响三声,他和颜开晨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然而眼下他却被一堆责任与人情禁锢在此,动弹不得。一边是颜开晨的苦苦期盼,一边是挣脱不了的现实,夹在中间的他犹如被人架在熊熊燃烧的草垛上,烧干了他的热情,烧毁了他一直幻想构建的美好梦境。然而杜怀璧这一段颇具深意的话,让他更加焦躁不安。愤愤中,他失控地冲厅内的大钟钟面开了一枪!“砰”地一声,钟面的玻璃粉碎,零落在地。钟停了! 怀璧脸色白里泛青,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嘴角挣扎出一抹苦笑:“如果你觉得后悔,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只是不幸的开始。不要以为只有你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我又何尝不是被钉在康司令夫人的高位上,战战兢兢走着脚下的每一步!这只是你的人生历练,不应是你的折磨,也不要轻易觉得来日方长,年轻时总难免会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这不是值得宽恕的借口。在你被推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年轻而对你一再包容,你必须付出比敌手们更多的时间在政治上独当一面!如果这场骗局让你无法释怀,哪怕会恨我一辈子,但请你相信我必须这么做,因为颜开晨才是最不值得你同情的骗子!”康少霆不懂:颜开晨是骗子?骗了他什么?他茫然地望向一脸沉静的杜怀璧,再也转不开目光…… 已经三点一刻了,康少霆还是没有如约出现。颜开晨望着早已消失水平线的客轮,终垂下头不再惦望着迟迟未到的人。 最早来码头送行的人渐渐散去,不久又聚集了新的船客,他们悠闲的和朋友们在码头话别,耐心等待着下一趟客轮。颜开晨看着已作废的船票,那上面紧紧排列一起的两组号码,却未能在现实中延续。她等的人,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尽管她在枯燥乏味又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期盼中,捏造了许许多多安慰自己的谎言,但内心深处那蠢蠢萌动的心虚,却毫不留情的撕碎了她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梦。心在反复的期待与失落中摇摆,如风中即将枯竭的灯烛,忽然一灭,又起死回生般地再度燃起。而当她隐约察觉到将会面临的结果时,心中那火苗终是化作一缕青烟在空中殆尽。 江岸的风,徐徐的,吹乱了颜开晨的头发。风里头,她将紧攥手心的两张船票一点点撕开,动作慢而轻柔,并且碎片还非常考究的保持着一致的形状,仿佛这是一件极具消遣的儿戏。她本人此刻也好似真的乐耽其中,越发兴致勃勃的撕出更规范的形状,但如果不是那些小家子气的泪水打湿了它们,或许她能修饰得更加漂亮。然而她确实输了,不仅败给眼泪,也败给了对他的憧憬。当汽笛再次鸣响,终于有人找上了她,却不是心里最想见到的康少霆,而是他的部下。 王副官领着十来名士兵声势浩大的围住码头入闸处,用枪口迎接她。“麻烦颜秘书跟我们走一趟,司令在军部等你。”王副官摆着高姿态,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逼。颜开晨表面上似乎很冷静,其实心里早已乱了。原以为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原来男人骨子里的薄情都是一样。她掸掉怀中的碎片,沉吟道:“如果我不从呢?”王副官一记冷哼,笑道:“司令也交代了,如果请不回,不管用何种手段,也不论生死,都要带回去。”这个说法很玄妙,既可以带活人回去,也可以带尸首回去,甚至不需要她的辩解。可在颜开晨领悟出这内层的寓意时,先前低落的情绪陡然回升,那萦绕不去的忧伤莫名被一股道不尽的解脱感稀释殆尽,一直包裹在外的遮羞布终于被揭开,不再患得患失,也无需再担惊受怕他得知真相后的结果,如今她已经提前到了终点。她笑,如咽下最腻人的糖:“这真是司令说的?还是你们的意思?那你究竟是想抓我回去,还是直接带走我的尸首?”“带个死人总比抓一个活人简单。”王副官当然不会让她活着。即便司令的本意是抓她回来审问,可是他知道少夫人一定不想看见她有命回来。 颜开晨倒吸一口冷气,对这个答案了然于心。但她不会去怨恨康少霆,甚至有一刹她觉得这才像是男人的决定。只是那些依稀还回响在耳畔的甜言蜜语,再度成为历史,偷来的东西终究要还回去。也只有到了这一刻,她才算总结出对这段感情的领悟:或许一直以来,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码头,一个享受被人宠爱的机会。她把他看成救命的稻草,以为已经抓到手,可稻草毕竟太轻,最终撑不起她的重量。如今稻草漂离了她手边,她又重新跌入无望的绝境,体无完肤。而此时,那些嗜血的枪口已逐步逼近,她除了向后退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第114章 但她绝不能这样回去见他,在王副官挥手下令之前,她毅然跳入了江中。一阵乱枪扫射,从浑黄的江水里慢慢涌出一股殷红,让人触目惊心…… 夜合花*|*天涯海角(下) 当生命即将消亡的瞬间,人似乎很容易回到过去。最耿耿于怀的事,最念念不忘的时光,一点点的漫上来,占据她最后的思想……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已经没有未来,也没有机会重来,除了悲伤,无边无际的悲伤,她再也不必伪装坚强。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感觉自己在坠落,坠向无底的深渊。这是她应得的,她没有怨言。恍惚间,那疯狂涌入她鼻腔的江水一眨眼透过了骨血,漫入了心间。时光流转,仿佛又将她推回到曾经的杜府-- 禁闭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那个叫段思绮的少女愁眉不展的咬着笔头,望着总也练不好的大字,余光又不由自主瞄向立在夜合花旁的男子。弥漫在空气中的冷洌幽香,随着阵阵清风,酥化了她的心,在她白净的脸颊上挥出一笔胭脂红。她笑,羞涩而甜蜜。即便只能痴傻的坐在他身后,借由距离的幻影以为曾牵过他的手。纵使没有触觉的交握,那一刹,她却格外满足。蓦然间,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初次相逢的凉亭,有个手腕着红线满脸戏谑的男子正看着她,他那双青湛若水的乌眸总能让她心慌,偏又收不回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然而再回首,苍茫一片,什么也没有。但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却真实无比,逼得她喊叫起来。猛然睁开眼,她才恍悟,原来一切不过是梦里。过去的日子,又怎可能会回来? 她挣扎着想从这陌生地船舱起身。可腿部不时传来的刺痛让她不得不安分地呆在床上。回想落水时的经过。只记得她地腿没能避过子弹,加上又不谙水性,很快便在水中失去了知觉。在闭眼前。她开始放弃求生,甚至庆幸能以这种方式死去,可是一转眼,她还是活了过来,已身在一艘远离江城的客轮中…… 泪水自眼角渗出。过去曾有过的,失去的,想念的,遗忘地,通通都不在了,真实的不在了!但,她还活着。她疲惫无力。很不愿去想这所谓的“活着”究竟是侥幸,还是更大的不幸。她淌着泪转动着脑袋,蓦地一惊,发现有个男人正侧身坐在对面的床位。靠在小得像是装饰品的窗边看书。她极力瞪大眼睛,想让自己的视线更清晰,这个人,不似杜少爷。也不是康少霆。他地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微翘的八字胡更恰似一个奇怪的道具,衬得他的人十分滑稽,活像一些小肚鸡肠,又尖酸刻薄地文人。尤其当他翻过一页书,都会下意识的推动犹如独眼龙的单框眼镜。可他的鼻梁并不矮,相反很直挺。也许是他地习惯。但只要一推眼镜,他那诡异的胡子都会颇为高调的轻轻上扬。显得无比骄傲。可仔细观察下去,她发现了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忽然觉得人生很滑稽,兜兜转转一大圈,到头来又回到原点。她想诅咒!这种欲哭无泪而又无可奈何的悲愤让她立刻偏过头,宁愿从来都不曾醒过来。 或许她的举动太明显,对方终于觉察到动静,只听他说:“你的腿还废不了。倘若没有学会潜水地技能,还是不要逞强地好。当然了,如果不是遇到我这样不怕麻烦的善心人,你早就喂鱼了。既然醒了就先吃药吧,到上海你就安全了。”男人搁下不忍释卷地书籍,极之优雅的走出客舱,和他那让颜开晨介怀的外表格格不入。可他的绅士风度并没能让颜开晨感动,很长一段时间,她将被子紧捂住头,在漆黑而狭闷的空间里放声哭泣。 面对康少霆的失约,遭遇被他下令追杀,她都没有流过泪,可现在她反而恸哭起来。不论有没有爱过,她确实很想同他一起去上海,也准备认真地去回报他的爱。而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没有康少霆,没有爱情,即便若干年后他们有幸相遇,在他心里,她已不配再站在他眼前。宁可这生永不相见,也不愿相对无言,空余一腔恨。但真不能再见,她的心还是会疼,会舍不得。太习惯被他呵护,一旦彻底失去才明白,比爱更令人沉沦的是习惯。如果她肯向他坦白,肯为了他放弃一切计划,不靠着假怀孕的卑劣手段挽留他,或许她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可惜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吃药吧。”男人回来了,手里捧着透明的药盒和一杯热水坐到颜开晨床边。她哽噎的哭泣嘎然而止,却仍紧盖着被子,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男人很是耐心的等着,继续说:“我可不想有人死在我的客舱,离上海还远着呢,你得为我后面的日子着想。”“离我远一点!”颜开晨不知哪来的脾气,或许从看到他第一眼起,就注定她余下的日子会有生不完的气。正因为有个惹她生气的人存在,反而减低了之前感情上的创伤,这让她非常的不甘心。明明应该更伤心的,为何她反而会释然?她决定不再理他,一个字都不想听。“药搁在桌子上,你想活着就喝下去。如果你觉得太费事,还可以直接游回武汉。”男人坐回自己的铺位,重新翻开夹住书签的那一页,接着往下看。 许久,两人都不曾有过交谈。但被子里的空气渐渐让颜开晨感觉稀薄,她探出头,抽吸着外面的空气,眼泪也慢慢干透,在脸上形成交错的斑痕。她盯着低矮的舱顶,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每次想死的时候,总不能如愿。”“真的想死就一定能死。你扪心自问:真的想吗?”男人懒得抬头,可能他觉得这样太吃力。即便这般随口的敷衍,也让颜开晨鼻头发酸,生出许多悲观的情绪。想到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遭受的伤害和割舍不了的感情,竟都成为她记忆中最深刻的一笔。过去的人,所作的事,又有多少是她的选择?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还是对某些人,她真的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 “应该还是怕死吧。现在才发现当王八真好,有个风吹草动都可以缩进龟壳里,而且龟壳绝对不会背弃它。”说这话时,她红肿的眼睛又潮热起来。 “可很多时候,人是没办法改变一些东西。即便是逃避,也极之有限。” “那我就再逃远一点,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不用再回到以前的非人生活。”她真的累了,只要还活在组织操控的地方,她始终摆脱不了勾心斗角的是非。连薛云烬都逃不了组织的追杀,她又如何能抽身。或许只有离开中国,才有机会重新来过。但这一切谈何容易,她反观自己,除了落得一身伤,还剩什么?这个想法遥不可及,更是痴心妄想。 “说说看,你想去哪里?”男人倏地放下书,很认真地端详她。颜开晨收回打量他的目光,半晌才重新望向这个陌生人,玩笑般说:“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我没钱,命也是你的。”闻言,男人笑了起来。他的微笑和整个人并不相称,一个外表滑稽的人,是不会笑得有他这么好看。可他分得很清楚,玩笑话和假话常常是一线之隔,仔细听下去,会发觉内里其实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无奈,也有辛酸,唯独失了真。 “那么好吧,我正打算在上海转往法国。如果你真愿意追随一个陌生人,现在就把药喝了,我没理由拎具尸体上路。”他的命令说得很动听,让人没理由不接受。所以颜开晨艰难的移到床尾,顺从的喝下那些能保命的药。可当她一缩进被窝,她立刻给了自己一耳光,捂实口鼻,再也不肯哭出声来。 曾经锒铛入狱转去吃人的训练营,她都能活下来,因为她太清楚活着的意义。然而眼前这个人,却像一道羞耻符,戳在心头。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的呐喊:这是个陌生人,真的比任何人都陌生。 夜合花*|*异国他乡(上) 到达上海他们只耽搁了半天,转去搭乘开往法国的大客轮。通关处是需要文书的,这些他好像都考虑到了,也不知道半天时间怎么弄来的证件。在候船处的时候,颜开晨从人群中认出那些鬼鬼祟祟的探子,她下意识埋低头,尽量不被他们发现。而她的同伴却与身边一位男士谈起了投资,甚是投机。 临上船时,他主动扶住她的胳膊,镇定自若的从守在入口处的探子身边经过,直到安全来到船舱,他才抽回手,再也没有碰过她。在漫长的旅程中,颜开晨因为腿伤未愈,大多时间都留在舱里。可是越看见他,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恨意就越张扬,想必他也清楚,虽然没有抬头看她,却已闻到了她泪水的气息:“我知道你恨我。其实我也不想看到你,从救你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考虑要不要放了你。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办不到。”他淡淡说着,手掌始终紧握,似藏着天大的秘密。半晌,他叹了口气,目光移向紧闭的舱门,语气温软得不可思议:我到底是人,不是神,以为可以丢掉一切,装作没有心。我杀了那么多人,大多时候也不觉得自己有心,可是……人总会有自己的死穴,你恰恰就是我的死穴……你杀不了我,就如我没法放下你一样,如果我想要你死,你何止死了千次万次?”他自顾说着,她没有应答半句。 他又说:“如果你还是想杀我,总得有力气才行。到法国就安全了。” “我不要跟你走,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跟你同行。” “没有问题。如果你想现在游回去,我绝不拦你。”他站起身,背对着她,语气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和嘲弄,“真地。我一点也不勉强你,如果死在康少霆的枪下让你心甘情愿,我理应成全。” 第115章 “我要杀了你!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我一定要杀……”她捏着拳头捶着自己,不小心触动了腿部的伤口,钻心地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泪水瞬间又模糊了她的视线,以至看不清眼前这个人。这些年,她从未看清过。 他听到了她的饮泣声,侧过脸,却没有看她:“你想杀我。这是个好事情,仇恨可以让你活下去,就像当初在训练营让你活下去一样。但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教官,想要杀我。最起码你得快些好起来。”他太清楚她的软肋,明白女人地理智永远战胜不了情感,这也正是她悲哀的地方! 他走出船舱,阴冷的海风一股脑全灌进衬衣里,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没办法,你再厌恶我,至少在异国他乡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们还得绑在一起。现在开始祈愿吧。总有一天你的仇人会遭到报应。”中国越来越远,他的心也越来越浮躁。似乎在后方那看不见的黑暗中,有股不甘在牵扯着他。那掠过眼前地红光,究竟是元宵时节孩子手中的烟花?还是国土沦陷之时的炮火?现在对他而言,都已成为过眼云烟,回不了头。 只是没有了国,他们的家又该在何处…… 都说上海是东方小巴黎,可到了真正地巴黎,情况却并未像想象中那般美好,首当其冲的便是语言不通。 由于颜开晨在训练营学的是英文与日语,而薛云烬则多懂一点德语,两个人所知所学在这里完全起不了作用。况且法国人总自诩法语是世界上最优雅的语言,即便有些人能听懂英语,也都会装作不知情地扭过头去。而对于操着一口英文的中国人,他们更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沿途问路的时候,许多法国人的表情都是硬邦邦的,显得很不耐烦。 到了下午,他们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两人所有家当换成的法郎,区区一只手掌就能抓牢。这里地消费比起上海要高出许多倍,如果他们想在这里呆得久一点,必须找到一个便宜地住处。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有个蹲在巷子里洗碗,满手是泡沫的年轻女子听见了他们地对话。她是中国的留学生,得知他们找不到住所,很热心的从店里抄了张纸条出来,上面是用法文写的地址。她告诉他们,如果看到卖报的小伙子背包里还剩许多报纸,给他一个法郎,他会很乐意亲自带路。按照这名留学生的说法,颜开晨他们果然很顺利的找到了落脚点。卖报的青年对他们的慷慨作出了回报,同那个脾气暴躁的房东讨价还价,把最便宜的一间房子说给了他们。 虽然这个最便宜的房子在地下,小的只够摆一张床,不时还能从发霉的床单中抖出让人作呕的老鼠屎,可总归有了一个家。晚上打扫完房间后,他们坐在唯一的板凳也就是床上,讨论起接下来的日子。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颜开晨也觉得必须找点事,但语言是个大问题。她和薛云烬大眼瞪小眼,一直考虑到了深夜,还没有一个结论。薛云烬半开着玩笑,说了一句:“路上我看到有马戏团,或许我可以去试试丢飞镖,我枪法比较好。”“那你干嘛不去找当地的黑帮,以你的身手足够保护他们的头。”颜开晨回了句嘴,既是讥讽,又有点无奈。想当初他们都是最好的特工,可离开了这个身份,竟连像正常人一样养家糊口的本事都不会。 薛云烬摇着头,黯然道:“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兴趣了。”他从床上拿起一张破得不像样子的毛毯,铺在地板上和衣睡下。颜开晨感觉得出来,他根本不想再提到半点与过往有关的事。呼风唤雨的权利一朝尽丧,任谁都会难以释怀。到头来。他们全是一样,一无所有。或许更想不到的是两个背负血债地敌手,会有一日结伴同行。但如果不能试着接受新的生活。那只有在不得志的后半生郁郁而终。尤其当你无法对仇人痛下杀手时,惟有与他比活着地能耐。 过去,真的是个禁忌,他们再也不会提。 不久,颜开晨找到了在巴黎的第一份工:帮房东照顾孩子外加打扫家务。有时房东太太会拿旧的衣服给她缝补。这些是不算在工钱里的。一个月是八十个生丁,颜开晨也知道是很廉价地价格,但总比没活干强。薛云烬的工作是在一个礼拜后才找到。有家中国人开的餐厅正缺招待,他以很便宜的工钱说动了老板,否则没人会愿意找个不懂法语的伙计。 他的工钱按天算,一天10个生丁,如果干足整月便相当于三个法郎。以前他兜里从来不缺钱。现在一个子一个子都要点算清楚,回到家最大的乐趣不是倒头睡觉,而是当着颜开晨地面将十个生丁铺在床上逐个数,像得了意的暴发户似的。=君子堂首发=反观一个月才拿一次工钱的颜开晨。只好忍受他地耀武扬威,继续低下头去缝改房东每每都会因体重而撑破的衣裳。不过,她还是很有江湖义气的。在他下班后会自发的煮两碗意大利面,包揽全部地家务活。有时怕他吃腻了。还会添点大葱或菜叶。只有当她发工钱时,才会从房东那里换一点堆积得开始变味的猪肉,再加个荷包蛋,就算是整月来最丰盛的一顿。每日薛云烬交工钱给她时,还会兴致勃勃的谈起在餐馆的趣事,偶尔还会打包一些客人没有动过的剩菜,只让她别太省钱。可久而久之。这种热度很快冷却下来。甚至每次回到家都显得疲惫不堪,话也不多说。 好几次颜开晨发现他衣服前襟沾了许多污渍。她没问,他也从来不提。直到有天夜里她梦里惊醒,才发觉他不知何时来到屋外,正泄愤的击打着老树。只见双拳已沾满鲜血,他却还在挥打。起先他说是太久没活动,才想多练习一会儿。后来在她地追问下,他才道出最近店里老有一些流氓找茬,即便老板凑够了保护费,他们这些作伙计地还是免不了被嘲弄一番。当听到这些白皮肤的流氓骂他们是黄种猪、东亚病夫等等极尽羞辱地字眼,那股子恨意像充到极限的气球,偏偏就是死活听不见它爆裂的一响。唯有回到家里,他才能痛快的发泄出来,第二天又继续忍受着一些排外的法国人,对他,甚至是对所有中国人的鄙夷。 果真是弱国无外交,世态炎凉的情况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颜开晨有时候会问他:为什么你会忍住?他说:因为我们确实寄人篱下。每当他控制不住,想要掏出藏在腰间的手枪用暴力同他们谈判,但终是隐忍住。到最后,他连从不离身的枪也扔进塞纳河里,彻彻底底告别过去。既然改变不了周遭的事物,总可以试着改变自己。渐渐地,他们越来越习惯,也越来越麻木。半年后,这种日子却无法继续下去。颜开晨藏在家里的积蓄,在她出外买熏肉的时候被人偷光了。她发疯般的四处翻查,甚至将一天经过的马路都查了个遍,仍不见踪影。尽管薛云烬不断宽慰她,可她还是自责了许久。那不仅是他们两人努力攒出来的辛苦钱,更是维持生计的重要保障。房东在得知事情后,让他们马上补交两个月的房租,否则立刻滚蛋。颜开晨当然交不出来,而薛云烬又正好辞了工,没有了经济来源,他们只能打点包袱走人。 两人漫无目的四处游荡,各有各的心事。有一下颜开晨走了神,差点被迎面赶来的马车撞倒。车夫放慢速度,正要训斥几句,后面坐着的主人伸出金属边的黑色拐杖,颇为不耐的敲打着门框,车夫只有重新拉紧缰绳,没再找他们麻烦。实在走累了,他们就在塞纳河畔寻了一个能避风的位置,席地而坐。夜晚的湿气重,颜开晨从包袱里拿出唯一值钱的羊毛毯,裹在两人身上坐等天明。她看着旁边昏昏欲睡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这一刻显得格外柔和。忆起大权在握时他是何等威风,可曾想到会落魄至此?她怅然的叹气。重又闭上眼,不觉靠住他地肩膀,沉沉睡下。 几时天亮。她没有留意。迷迷糊糊听到几下清脆得类似金属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却惊奇的发现他们面前多了几枚硬币。一位穿着长裙地少妇恰好经过,她砸着猩红的嘴唇,满脸悲天悯人的神情。同时从碎花手袋中又掏出一枚法郎,丢进了之前的钱堆中。末了,又惋惜的嘀咕:“真是一对可怜地情人,愿上帝保佑他们。”颜开晨一听到这话,礼貌的颌首答谢,随后纠正道:“抱歉,夫人。我们并不是乞丐。他也不是我的情人。” “那你们是?” “仇人。” “仇人?你在开玩笑吧!” “是这样没错。”被人吵醒清梦的薛云烬兀自扬起脸,笑盈盈的再次肯定这绝非戏言。少妇脸色当堂一变,可怜的善念顷刻间荡然无存。薛云烬拈起这块法郎,小心翼翼的捏在手里。他从背后抱住颜开晨。梦呓般说道:“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对仇家,会有我们这么亲密。亲密得让我都快忘了这个事实。”“你又说错了。我们走得再近,哪怕躺在一张床上,至多也不过是对恬不知耻地狗男女。仇人这个词。都快配不起了。”她笑,站起了身。被生活所麻痹的恨意一天天变得不再重要,仿佛睡一晚便可一笔勾销。只是这一天,迟迟未来。 “你等着,我会用这一个法郎变出船票来。”薛云烬自顾拉拢毯子,随手抛高那枚硬币。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已酝酿好绝地反击的计谋。颜开晨揉着酸胀地肩膀。倒要看看他究竟如何施展魔术。事实上。薛云烬确实玩了一个很漂亮的把戏。他在赌场用一个法郎赢出了十个,然后又变成二十个。最后越来越多,多到被看场的打手以出千为由四处追击。 第116章 顺利出逃的薛云烬将这笔横财地零头,换成了前往波兰的车票。途中颜开晨不下十次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巴黎,转去一个更陌生的国家。他说有个常来餐厅光顾的波兰客人对他印象不错,非常热心的介绍一些当地的工作给他。在对方的描述中,波兰似乎比巴黎更适合居住。 直到在波兰住下来,颜开晨才发觉这个国家地历史可谓相当心酸。同朝鲜一样,在遭遇多次外敌入侵而又无力招架时,往往只有向大国寻求庇护。所以波兰人对带着法国口音地客人总有莫名的好感。在这里可以不会波兰语,只要懂一点法语就不会有什么沟通问题。相较物价高涨地巴黎,波兰的生活可谓物美价廉,这里的老百姓对于华而不实的东西并不热衷。可能因为民众大多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民风自是朴实一些,人也更随和。找到住所后,那位波兰的客人才告诉薛云烬,他其实是犹太人。之所以如此热心肠,是因为同情像薛云烬这种没有国家四处流亡的难民。不过如果要融入波兰的生活,只要懂得谦卑有礼就会赢得大家的尊重。每次薛云烬也尽可能主动与不同的邻居打招呼,他的彬彬有礼很讨波兰人喜欢,渐渐大家聊的话题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得到邻居的邀请,到对方家里吃上一顿地道的波兰菜肴。 有一次颜开晨疏忽了天主教的习俗,星期五那天还特意准备一桌中国菜回请对方,其中不少是以猪肉为主料。得亏邻居太太及时提醒,她才知道这一天信徒们是不吃猪肉的。波兰是个多民族的国家,生活上有更多的礼节与禁忌她要留心。不过当客人们品尝过她的手艺,都对多元化的中国美食赞不绝口,纷纷建议他们可以以此谋生。当时来波兰的中国人并不多,这倒是个不错的点子。 后来在之前那位犹太人kat的帮助下,薛云烬在罗兹寻了一间地段还不错的店铺,只是面积过小,仅够摆放两张餐桌。颜开晨利用剩下的钱将这小小的空间布置得非常具有中国特色,只要来吃饭的客人,她都会在他们临走前送些小玩意。有时候是如意结,有时候是荷包,有时候是中国的刺绣帕子等等。这些东西很受客人们喜欢,还有些食客就是冲着这些小礼物来的。但有点让她这个主厨比较头疼的还是食物的问题,许多菜里需要的配料波兰是买不到的。为此她花了很大的力气,自己动手配制了许多调料,还腌制了雪里红和酸豆角之类的开胃菜。 波兰人口味很杂,对于新鲜的食物都有浓厚的兴趣,渐渐地,知道chinskirestauracja即:中国餐馆)的客人越来越多,店里两张桌子根本不够接待络绎不绝的食客们。为此他们又搬了一个更大的铺头,住房也由原来的小楼阁换成了有小院子的楼房。 薛云烬除了去餐馆帮忙,还对当时的股票市场很关注。可那会儿股票正处于低谷,一直下滑的趋势没人愿意冒险。他试探性质的买了几手,怎知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他,没过多久低迷的股市猛然反弹,这让他着实发了一笔横财,比餐馆赚来的利润都高许多。这也是他们辗转两个国家,历经一年半的时间,第一次过上较为宽裕的生活。其实这不是他有多好的运气,特工本就惯于收集情报,不仅是军事上的,国际经济上的大变动都会特别留意。 其后的几年,从中国移居到波兰的人数日益增加,大家不约而同开起餐馆或者洗衣店。许多来波兰的同胞在国内都是有些家底的,在吃上也更为讲究,菜的款式和食材自然要丰富得多。几番较量下来,颜开晨自觉与其打压价格来竞争,不如另辟蹊径。她和薛云烬商量后,决定将店铺转让给一位江苏来的商人。在交谈的时候,江苏人只字不提国内的情况,也丝毫没有异地遇同胞侃侃而谈的激动。说得最多的反而是波兰的环境。最后,双方都规规矩矩的只做买卖,与之无关的话题谁也没有再讲。 颜开晨其实很想问的,但是薛云烬似乎抱着和她一样的想法,这些年他忙得够呛,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即便有时他和katz醉酒后嘴里都会胡言乱语几句,不过犹太人骨子里积极乐观的天性,总能带给他许多启发。渐渐地,颜开晨觉得大家都看淡了。或者,薛云烬已经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尽管表面上他们是夫妻,有时也会彼此需求,但更多时候是保持着很明显的距离。只有遇到需要商讨的事情,他们才会亲昵的坐在一起,聊完后又各不相干,出门后继续维持着恩爱夫妻的姿态。即便如此,深埋在心底的怨恨并不曾消失。只是习惯了演戏,这种合作伙伴的关系他们暂时也不准备打破。毕竟在这里,他们只认得彼此,也无人能依赖。 夜合花*|*异国他乡(下) 去年德军攻占了捷克,这对正处在刀口浪尖上的波兰而言,无疑敲了一次警钟。在得到法国等其它西方国家的承诺,波兰的贵族们仍相信一切会有所好转。罗兹底层的老百姓和工人们却不相信,连日来时有暴动发生。薛云烬直言波兰情势岌岌可危,已经不能再久留。他劝颜开晨一起走,可她固执的摇头,烦闷地说:“如果真会有大事发生,走去哪里难道不都一样?与其逃来逃去,我宁肯留在这里。看katz,他也没有打算离开!”一个地方呆久了,那份感情总会让她割舍不下,何况她也厌倦了逃亡的生活。薛云烬没有予以反驳,重新叼起烟斗,手一摊:“现在不走,可就没有机会了。”“那你说我们又能逃去哪里?中国、法国、波兰,难道还要逃遍整个西欧?”颜开晨打定主意要留下来,她实在没精力去另外一个国家重头来过。现在她已快三十,无论体能还是心态,她都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你不也觉得累吗?看一看我们自己,前半生都在为别人而活,现在好不容易自力更生过上几年舒适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薛云烬似在叹气,顺手往壁炉里添了一块柴,“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希望你能躲过战争。” “有人的地方总有纷争,这些都无可避免。也许我们可以相信罗兹集团军,他们都是年轻有为的热血青年,一定会为自己地国家尽力到最后一刻。=君子堂首发=” “你真这么觉得?”他浅笑。不是质疑罗兹军的能力,而是压根就没相信过。他曾在德国受训,实在想不出欧洲还有哪个国家能迫使德国人停下进攻的步伐。“是啊。大家都会为自己地国家尽力到最后一刻。”霎时间,他想到了自己,便再也笑不出来。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才能,自始至终只为国内各怀鬼胎的政客服务,却未曾用来对付外敌。这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也是他毕生的遗憾。颜开晨一直以为薛云烬和自己一样都学会了放下。可在他出门后,她才发现这些年来属于他地秘密。 如果不是帮他找一份文件,她不会踏足他的书房。印象中,他一年总有好些天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任何人的打扰。如今她大摇大摆踏足他的领地,好奇的窥探着每一寸角落。正当她翻开书架下的木匣子,发现里面装满了报纸----被裁剪过的新闻。每一张都涉及到国内地战况,并用各种文字以粗重的黑色颜料将中国沦陷印在发黄而单薄的纸张上。一张纸,可以承载古往今来所有沉重不堪的历史,却装不下一个悠悠古国即将崩塌地现状。这突兀的视觉落差。更像是一份从骨子里迸射出来的强烈控诉,愤怒的瞪着她----瞪着更多逃避国难而在他乡安稳度日地国人。 没由来的心虚,终让她伏罪般跪倒在木板上。^^君子堂首发^^她抖擞着双手,倾倒出所有的剪报。一张张仔细看下去:北平沦陷、天津沦陷、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开封沦陷、广州沦陷、武汉沦陷……那一个个悲痛而让人沮丧的字眼,那一座座在炮火摧毁下惨遭日寇践踏的城市,似乎都在一夜间毁之殆尽。站立在断壁残垣的城门上----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国旗无助哭泣着,眼望楼下振臂高呼地敌人高举起血红地太阳旗;踩过一具又一具阵亡国军的尸体,兴奋地炫耀着掠夺来的每一方土地以及杀过的每一个支那人。没有了最后守城的斗士,满载着国人鲜血与耻辱的青天白日旗,最终在日寇张扬的笑声中。颓然倒下。恍惚间。颜开晨似已嗅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穿过鼻腔,迅速在心底凝结成刺骨的冰。 她喘着气。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这堆血肉模糊的侵略史中,掘出开往上海的船票。从33年至38年,每年两张,却没有一张用过。它们随着沦陷的故乡,一并封存进木匣子里。这像极了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揭开,世间最让人痛苦的厄运从此降临。晚上,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站在高高的山顶俯望下方,看着皑皑白雪一点点消融,渐露出隐藏在内的一副副图画: 许多手脚套着镣铐的战士们踉跄倒地,刚扬起裹住白布已是鲜血淋淋的头颅,却被高举刺枪的日军捅穿了胸膛,血花四溅。再转眼,又有一片白雪融化,露出废墟下一群孤儿趴在早已死去的父母身旁,惊惶痛哭;漫天的炙烈火焰烧干了他们面上的泪,也烤焦了他们自己;蓦然,整片山谷的白雪全部褪尽,一幕幕国人在战火中遭受欺凌的惨景如数展现:哭嚎声,尖叫声,响彻红霞满天的上空。最终,纷纷扬扬的雪花兀自将这一切真相,重新掩埋进厚重的积雪之下;一股鲜红若火的血液从雪地暗涌出来,渐渐扩散,转瞬染透了整片山谷,眼看就要渗入她高踩在山头的脚下…… 一阵惊恐,颜开晨猝然从睡梦中惊醒。 第117章 她仓惶抱住双脚,翻看是否留有冤魂的血迹,回过神才恍悟那只是一场梦。然而梦中所见所闻是如此真实,几乎已随着空气沁入了她的骨髓。被冷风吹开的窗户不停发出吱呀地声响,外面看不透的幽暗让她止不住地颤抖,总会不由自主以为有一张张死人的脸孔会蹦到她眼前。她跳下床,衣冠不整的撞开了薛云烬的房门,一股脑钻进他被子里。她紧紧贴住他,屏气敛息的将整个脑袋都深埋进他的胸膛。可无论怎样靠近他,哪怕毫无羞耻的光想着与他平日交欢的快乐,始终不能将血腥的画面从她脑海中驱逐干净。反而纵容它们生了根。 当恐惧感逐渐平复,那些积压得太久的悲伤顿时破蛹而出。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她求助的望向依旧沉静的薛云烬:“薛云烬,你告诉我,中国是不是要亡了?我们就快变成亡国奴了网,是吗?那么武汉……武汉……我以后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薛云烬凝望着天花板,不敢低下头,因眼内来回流转的热潮快要遏制不住。最后,他只能爱莫能助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回国他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他不知道。遥想总是感慨父亲英雄迟暮的悲怆,他此时此际的茫然,更是落魄。 “你早就知道国内是这种情况,为什么不早说!现在,现在这样我们怎么回去?要不,明天我们就回国!”颜开晨终于发觉当初的决定,实在错得离谱。无论她曾遭受过怎样不公平的待遇,可那毕竟是她的祖国,她的家。还有堂哥一直苦盼着她回来,这些根本是至死都摆脱不了的事实!她怎会舍弃了这些牵挂,这些生死都不能离的家园!她再也不愿自欺欺人,一定要回国,一定要回家!然而薛云烬极之深沉的一声叹息:“目前不行。与德国的谈判破裂后,波兰这个国家就已陷入战争的包围圈里。如今自顾不暇,对于处在吞并危机下的中国,哪里还有一家船务公司愿意冒险。这也就是我为何独缺今年船票的原因。” “那你是说……” “是的,回不去了。”他每个字都咬得过分清楚,不像是说出来,更像是用刀刻进了彼此的耳膜里,痛得钻心。 夜合花*|*未完的舞会 人这一生,是否总要活在矛盾中?抑或是,无穷无尽的懊悔里?有些人,有些事,可会耿耿于怀却还是笑着相忆?又有多少人可以无憾的笑到最后,咽气时都不曾叹息?现实就是这样,在颜开晨决定一件事时,上天也同样对她作出了选择。 回不去区区三个字,笔划不过十五,她竟跨不过。现在她只能藉由着烈酒来填补内心一个个溃口,以此掩饰无望的未来。挥金如土的生活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让她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可以醉了便沉沉睡去,不知时日几何。薛云烬对她近段时间反常的行为一早有所觉察,无非是一再纵容。对她,他似乎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这种扯不清又羁绊至深的关系,无形中渐变成压力;久而久之,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不是没有隔阂,也并非真的麻木到忘乎所以。他们都很清楚时间可以跨越国界,跨越种族,跨越过去,唯独磨灭不了爱与恨的记忆。世界上恐怕找不出会像他们这样紧紧相拥的同时,背后却始终藏有一件刺穿对方喉咙的武器。或许世界上也没有哪一个人会像他们活得这般寂寞,却又不得不互相偎倚。 为了让颜开晨玩得尽兴,薛云烬很积极的陪她参加一场又一场的酒会,有时还会带她去赌一把。无论是在输了钱都能维持绅士风度的高级赌场,还是在狭窄充满了汗臭的底层小赌坊,他都奉陪到底。即便知道她会输。他也默默看着她将身前地筹码一挥而空。比起赚钱,花钱自然要痛快得多。 下周因要出席华人商会举办的小型宴会,为了搭配颜开晨新买的礼服。他陪她一同去可以为客人定制款式地珠宝店挑选所需的饰品。选来选去,没一个能入眼,最后他挑了一个贝壳形状的宝石胸针。颜开晨撇着嘴,毫不留情的抨击他的品位:“这个太老气了,看着又笨重。等到五十岁我才会考虑戴它。”“那正好!我本来就是买给老掉牙地你。”薛云烬戏谑的笑着,将胸针交给店员,同时抄了一张纸条递过去,“请务必做到我上面的要求,下周我来取货,多加些手工钱也没关系。”店员忙不迭答应,点算完订金后便躬送他们离开。 颜开晨曾探过他的口风。想知道所提的订制要求是什么,但他总神神秘秘的一笑了之。问得烦了,她也没有兴趣去知道。直到十天后她收到了这份礼物,除了发现宝石与别针之间的框架更厚一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本来她不是太喜欢胸针地款式,当晚就塞进了抽屉里。到了宴会开始的那天,还是薛云烬又寻出来给她别上。她着实不爱,扭捏起来:“别戴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我觉得好看不就成了,戴着吧。”他又隔远瞅了瞅觉得戴得有些歪,便重新再别一次。看她噘着嘴一脸不耐的模样,他却没了调侃地兴致,而是紧紧按住她的膊头端凝了许久:“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一定会过得很好。”“说这些干什么,老气横秋的。”颜开晨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眼。“好像我成了你闺女似地。再不走可就赶不上了。”她退开身,却分明能感觉到他双手从她肩上滑下时是那般不舍。疑惑的回过身。他的唇忽然迎了上来,霎时一阵刺痛让她疼得弹开。一摸嘴唇,她看见指头上沾着血。伤的原是这里,可为何她的心口像裂开般生疼?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太过得意,得意成了乐极生悲之后的苦痛。 “你是怎么了?”今天地他很反常,到了让她害怕地地步。“想到了一些无聊的事情,是我太杞人忧天了。”薛云烬牵过她地手,望着穿上高跟鞋只够到他脖子的颜开晨,失望地叹息:“唉,今天才发现你这么矮,怪不得我脖子经常酸疼。”“又不是腰疼,要不了你的命!”她抢白,知道他讽刺亲吻的时候太费劲。可这种时候的玩笑话并没有让人觉得轻松,反像是垂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恐怕也意会出她话里的含义,只笑并不还嘴,最后牵她一块上了车。 出席的宾客并不多,除了十来名国内的商户,剩余的几名便是相熟的外国朋友。极少数只有点头之交的生人,这次薛云烬也和对方谈得颇为投机。颜开晨对男人之间的应酬并不热衷,她信手从侍应的托盘中拿了一杯伏特加,含笑充当着太太们的忠实听众。偶然间,她从人群中瞥见一位很年轻的小姐,一脸落寞的坐在餐桌旁的沙发上;漂亮的杏眼一直盯住手里的银手袋,攥得格外紧。=君子堂首发=其间有不少法国男士上前搭讪,她均视若无睹,仿佛手袋才是她的一切。不一会儿,有位珠光宝气的妇人靠过来,一边不失礼节的朝每个前来的客人颌首微笑,一边冷着脸在女孩耳边牢骚着什么,但见女孩毫无反应,妇人恼得拂袖而去。后来颜开晨从那些太太们口中得知,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女孩是从南京来的,那个太太是她继母。每次她继母都会领着女孩参加一个又一个的舞会,巴望着有个阔气的富豪能相中她。可惜女孩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退了不少有意向的男士。 或许是合眼缘吧,颜开晨下意识想结识这位女孩。她自顾自的坐到女孩旁边,正准备说点什么,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玻璃摔碎的声响。有个喝得满脸通红的醉汉打翻了侍应的托盘,酒杯摔了一地。他青筋毕露的指骨粗鲁地撕拽着自己的领结,颤颤巍巍的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停下时,由他喉管深处发出的一阵阵阴冷而惊悚的笑声,让在场所有人不觉倒抽了一口气。笑声嘎然而止,男人终于将紧勒在脖子上的黑色领结扯了下来。他贪玩似地将它套在右臂上。在被人抓住前,冲上舞台拿起了话筒。 男人指向脚下那群醉生梦死的异乡客,睥睨道:“你们这群没有心。没有热血,全身散发着恶臭的中国人!抛弃了赖以生存地土地,撇下尊严与责任藏匿到一个小得可怜的地方苟且偷生,为了把自己装扮成洋人而煞费苦心!殊不知即便你可以改变一切,也改变不了凝固在体内那已微乎其微的华夏之血!现在你们开着香槟。听着舞曲,举杯欢庆为跻身上流社会而沾沾自喜;怎么不低头看看自己的酒杯----里面盛装的是遭你们背弃同胞们地鲜血----还有成千上万老弱妇孺失去至亲的泪水!你们,你们还能够喝得下去?!”男人的话,令部分中国人垂下了头。也有一些则皱紧了眉头,冷眼旁观,甚者反唇相讥:“马后炮!既然你如此爱国,又怎么来了这里?说白了。你也怕死!这种时候,谁也别把谁说得多崇高!”“你----你简直是麻木不仁!”男人满脸涨红,许是被说中了心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他仍拿着话筒和那位顶撞他的人继续斗争。 本来充满欢快气氛的交际酒宴,转眼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在旁看热闹的法国友人眉一挑,轻拍身旁地中国友人:“或许你的决定是正确的。波兰虽然小,但有我们法兰西的保护。它不用惧怕任何敌人。至少,罗兹不会成为第二个南京。” 那名中国人背对着颜开晨,导致她无法看清对方脸上流露出地是不屑?愤恨?抑或是无动于衷?倒是身旁有个年轻的声音幽然说道:“你去过南京吗?”颜开晨转回身,这不合时宜的问题让她促手不及。她端视着邻座已枯坐太久的女孩,或许在女孩地世界里,远方的风景胜过万千。 第118章 否则,她怎会悄然抿起嘴。轻声笑言:“你真该去看看。下雨时打着油纸伞立在玄津桥上。湖面烟雨,周遭的一切若隐若现。像极了名家笔下的山水丹青。这般充满灵气的地方,若是你,舍得离去?一辈子也不见么?”只有提及故里,她才会崭露笑意。但很快,回忆令她痛苦不堪,战战兢兢:“你能想象得出,现在的南京又是何种模样?跟文钦说好的,早就说好地,大家一起留守南京。可我丢下他和同学们,一个人跑了!文钦会恨我地,我知道。” 她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有点歇斯底里,“可是很奇怪,我昨晚好像又回到了南京。可,那片满目疮痍的废墟还是我地家乡吗?我在那里活了十八年,居然有朝一日会完全认不出来!我不相信!这不是南京,绝不是!我要回去,我要仔仔细细的看一遍南京城!只是,文钦还能牵着我,一起去夫子庙吃酥油烧饼吗?” “他会的。”颜开晨肯定的回答。 女孩泪眼婆娑的盯着她,终是破涕而笑:“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但是我猜,他一定会在某处等着我回去。只是我的金陵不在了,我又该回去哪里?还回得去吗?”女孩重复问着同一句话,她印象中的南京如今已不复存在,唯有那一串流着血的死亡数字历久弥新。^^君子堂首发^^下意识地,颜开晨也想到了武汉:想到了一望无际的长江、想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想到了风雨飘摇中的黄鹤楼、想到了街头巷尾喧哗一片的吉庆街、想到了说话如吵嘴的邻里们、想到了酷暑煎熬下出外纳凉,睡得七零八落的大老爷们、想到了香喷喷的热干面、想到了蹲坐门槛摇着芭蕉扇挤眉弄眼,搬事弄非的大嫂子等等,这些林林种种的平常闲事,如今是否依旧不变?想到此,胸腔内似有太多难以言表的情绪正鞭笞着她,让她坐立不安。见桌上有杯绿茶她想也不想便端起来,企图浇灭拥堵在心口的热潮。杯子刚举到下颌,右耳畔蓦地闪过一记炸裂的声响。几乎同时,一抹殷红的液体也溅入杯中搅皱了平滑的茶水,将原本的翠绿渲染成更为深沉的昏黄。 倏忽间,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血腥味,令她反射性的开始反胃。多年没有重温这股气息她竟迟钝起来,甚至连回头望一眼地勇气都没有。从始至终她都保持着先前的坐姿。举着茶杯,恍若无事的与那女孩聊着过去。不久,全场发出一声声尖叫。可人们惶恐地嘶喊离颜开晨仿佛千里远。除了自己的心跳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脑海里满是女孩末了念叨的一句:再也回不去。 过往的美好,曾经的爱恋,铭记于心地海誓山盟;还有那至死仍念念不舍的家园,如今是真的回不了。直到有人过来紧紧揽住她。她才鼓起勇气向旁边望过去---- 女孩一如初见之时安静的躺在那里,紧闭的双目下满是斑驳的泪痕和未干的血迹;弱小地手掌再也撑不起枪支的重量,无力的由它垂落一旁。近距离目睹了这场悲剧的宾客们似忘却了恐惧,充满惊讶地看着女孩。这时女孩的继母跑了过来,一见此景,双腿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有胆大的男士上前详看了女孩地伤口,又摸了摸她的颈动脉。几乎动用了一切他所熟知的救援工作,最终只能宣告她的死亡。他拾起女孩手边的枪,一条年轻的生命在眼前转瞬消失,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 “想回家吗?”薛云烬扫了一眼怀中地颜开晨。胳膊都被她掐出了血痕。这些年来除了昨晚他再没见过她如此惊惶失措。然而这种变化无疑是他乐于见到地,对于脆弱的女人总能促使人生出无限地保护欲。“走吧,我陪你回去。”他揽紧她语气下意识温柔起来。颜开晨拽住他,忽然扬起头:“你会陪我的吧?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不会抛下我一个吧?”薛云烬一怔,随即笑道:“若是能,我早跑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们还在一起,不是吗?”颜开晨不语,只是埋低头将他的胳膊拽得更牢了。她现在所能把握,所能揣在怀里的。也只剩一个他了。 正当宴会的宾客准备散去。女孩的继母却坚决要等到警察到场后才能放行。已然败了兴的客人们并不买帐,谁都不想和女孩的死沾上关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声疑似炮弹的响动。这让本就有些惶恐的宾客们更加骚乱。这时有名青年军官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的捂住正在流血的胸口,死命抵住大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去。面对大家群起的抗议,他显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应,倒是人群中有位妇人认出了他,并且高呼着军官的名字跑了过去。妇人一见军官的伤口吓得捂着嘴,难过的向上帝祈祷。军官喘口气,挣扎的劝住妇人:“姐姐,这点伤没什么可哭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都不要到处乱动,也不要喧哗,德国人马上就要打到这里来了!如果我们不闹出大动静,他们是不会注意的!” “上帝,真的来了吗?!”妇人惊诧。 一些得知德国人进攻罗兹的商人们霎时方寸大乱,起先的法国人难以置信的一再追问:“德国佬开火了?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这简直不可能!” “天啊,我们还等什么?难道坐以待毙给德国人当香肠吃掉?我可不想等死!” “对,我们不能这么呆着!他们迟早会找到这儿的!再说我们是平民,他们不会乱开火的!” “趁他们还没到这里,快跑吧!”有些人回过神,鼓动大家赶紧逃生。这种提议得到大多数人的赞成,不顾军官与其他人的阻扰,他们发疯似的冲出大厅,都想在德国人打进来之前跑出去。成功突围出去的有五个人,结果只有最后那人跑了回来。他们被进城的德国军队误以为是伏击的敌人,当街被击毙。正当所有人都庆幸他死里逃生,薛云烬却预感接踵而来的恐怕是更为残酷的灭顶之灾。他看见青年军官被其姐带到一边包扎伤口,为了帮他躲避德军的追捕又给他换了一套侍应的衣服。有些商人唯恐这名军官会把德国人招过来,扯着嗓子轰他出去,军官自然是用手枪胁迫这些抗议的男人们乖乖闭上嘴。并且一再强调倘若他们把他供出去,他一定会对德国人说他们也是同伙。 即便没有这位军官,那名逃回来的幸运儿也会将有着敏锐触觉地德国人吸引过来。果不其然。金色的大门猛地被外力撞开,一群德国士兵鱼贯入内迅速包围了整片会场。宾客们唯有全挤进拥堵的舞池中,有名妇人不知被谁踩痛了脚。一下撞到了德国士兵地枪口上。正当德国士兵准备扣动扳机,随即露面的长官按住了他的机枪,并且掏出手帕慢悠悠地擦拭口鼻似闻不得火药的味道。扬起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快速扫过舞池中地俘虏,瞧见他们噤若寒蝉的滑稽模样。薄削的嘴唇不禁弯出一道弧:“各位,晚上好。”他礼貌的颌首,信步走到餐桌边挑了一杯已斟好的葡萄酒,示意的挑眉:“不介意我加入吧?”没人敢回应,当然也是因为听不懂德语。 德国军官很不客气的抿了一口葡萄酒,面上立刻露出欣赏地笑容;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也似得到了一种满足,变得饱满而富有生机。他忍不住又抿了一口。赞赏的举杯:“真是好酒。太值得回味了。怎么?不继续吗?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舞会。”他轻轻拨动指针,重新让中断地留声机又开始唱响,并且随着旋律他也不由自主的摆动着手指,“来吧!这是你们的舞会。继续跳吧。”德国士兵立即用抢对准在场的宾客逼迫他们不得不挪开步子,胆战心惊地跳着完全不合拍地交际舞。 “怕吗?”薛云烬握住颜开晨冰凉的手掌,引导着她继续一场未完的舞曲。颜开晨伏在他胸膛,盯着自己随着节奏左右移动的双脚。心愈发跌入谷底:“我真应该听你的话离开罗兹,否则也不会遭遇这样的结果。”“以前我替你作过太多决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薛云烬明知道是错,却还是听从了她地选择。“所以你明知道会是这样地局面,还陪着我送死不成?”颜开晨苦笑地望着他,几年来第一次这么清醒,“你会陪我吧?如果今天就是我们的死期。”她似乎已经提前闻到了死亡地气息。但求生的欲望却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待遇。她还有太多心愿没有实现。即便难逃一死也决不能在这里。可这是她的选择,也许……她情不自禁抱他更紧。这是她最后的希望,“薛云烬,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和你死在一起。”“不会的。你还要活着回中国,那里才属于我们。”薛云烬揽紧她,余光瞥向依旧在品酒的德国军官。果然发现军官的目光正暗中打量着每一个来宾,或许要不了多久,那名乔装成侍应的罗兹军官终会因受伤而变得迟钝的肢体,在德国纳粹面前现形。倘若有些劫难最终还是避不过去,他只能尽最大能力保全眼前的人。 “还记得出门前我说过: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很好。这不是感慨,我是真的相信。”他抱着她,在充满众人泪水与恐惧的舞池中央,随着旋律悠然转出一个漂亮的圆弧。尽管颜开晨噙着泪努力克制着情绪,但这一刻他是在踏实的享受与她的分分秒秒:“记得初次见到你时,你跟在王妈后面一脸稚气,为人木讷又有点不通世故,老是傻乎乎的受人哄骗。如今想起来,这些竟是最可贵的。”“难道现在的我就比不过吗?若不是受你调教,我又哪能成为优秀的女二号。”颜开晨笑了笑,泪水随着一幕幕的曾经又涌现出来。薛云烬皱起眉,抹去了她面上的泪痕,“可我一直想的是段思绮,不是颜开晨。” 第119章 “但段思绮是你亲手送进了牢房,你又凭什么记得她?”无论是段思绮还是颜开晨,都是他一手操纵的结果。现在再来后悔她除了觉得可笑,已想不出还有什么更让人感动的理由。可那些执迷不悟的过去每想起一次,总能让她痛彻心扉:“曾经的段思绮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哪怕迟早会被你抛弃也绝不后悔跟着你。那时候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够容纳一个薛云烬。可薛云烬的世界很大,野心、抱负、权势、金钱、名利、以及许许多多她完全想不到的事物都装在他心里;但她翻来看去却偏偏找不出她的名字。这样的不公平,她还是愿意相信他,愿意付出命来爱。结果,她也确实丢了命。”说这些时,她再也遏制不住的哭出声来。过去的她真的太傻,傻得连她都觉得心疼。 这样美好的曾经薛云烬竟能忍心付之一炬,不屑一顾。但是时光毕竟不能倒回,他犯下的错终究深深刺伤了她,无论付出何等补救,都换不回当初的段思绮。而今紧抱在怀的是颜开晨,不是他的小丫头,那消失的往昔又怎么寻得回来。“对不起,思绮。”他终于承认那些错误实在太过残酷,看着她为这一句迟来许多年的道歉而泪流不止,他第一次体会到欲哭无泪的滋味,“我知道这句话已经太迟。可是,也只能这样了。思绮,往后你再也不会遇到我这样的男人。一定会有人更懂得照顾你,给你想要的幸福;简简单单,没有算计,没有猜忌,只有最平常又最可靠的爱护。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只希望你好好活给我看,活得像你自己。”他捧起她满面泪痕的脸庞,轻轻吻向她微颤的嘴唇,这已是他所能做的唯一。 蓦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闷响。只见负伤的罗兹军官扑倒在地,被德国士兵一把拖出来粗暴地扯开他的外套,露出内里血红的伤口。德国军官搁下爱不释手的美酒,一只脚踩住他流血的胸膛,依旧平和地问:“说吧,这里还有几个同伙?还是说,你们都是同谋?”见他不吭声,军官加重了力道,让他疼得几欲昏厥过去。这名青年的姐姐再也忍受不了弟弟被如此对待,奋不顾身的冲过去,却被随即而来的子弹终结了生命。再来一枪,那名企图报复德国军官的青年人也随之丧命。 这两枪,让在场有些人无法承受下去,他们开始骚动,妄想冲出德国人的包围圈逃到安全的地方。在这片混乱中薛云烬并不打算逃跑,他只是在人潮中紧紧抱住颜开晨,不想被任何人冲散。颜开晨同样回抱住他,四周刺耳的尖叫与嘶喊让她紧闭上眼,不敢张望一下,只感觉他在耳边低吟:“思绮,很感谢你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给我简单而踏实的生活。知道吗?这辈子我最不敢接受的便是落败。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倘若有朝一日会沦为父亲那样的输家,我宁可一死。若不是你,我竟不知原来普通人的生活才是最真。可是对不起,今生我无法再陪你走下去,但你的人生还会继续,而且一定比现在更加美好。因为你是最傻的姑娘,连神都不得不爱的傻姑娘。”他笑,发红的双眼不忍从她哭泣的面上移开,可德国人嘴边叫囔的杀意即将付诸行动,属于他们的时间无多了,“思绮,你一定要回国。记得将我的骨灰抛进长江里,萧云成等着和我喝上一杯已经太久了。你会做到的吧?”颜开晨看出他的意图,惊惶失措的强扯住他,却被他一把擒住双手反抱进怀里。突然一连串枪响,她整个人也猛地被他压到身下,脑壳重重甩到凸起的边沿上,一时不省人事。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股热流从脸颊滑过,粘稠而滚烫;一只厚实的手掌紧紧捂住她的唇像是哄她快快入睡;那犹如梦呓般的叮咛,断断续续,若即若离;然而渐渐地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那只让她感到安宁的掌心,温度已越来越凉,凉到从此再也感觉不到,曾有过的暖意…… 一转眼,笑语欢声不再,曼妙舞态不见,热闹的舞会已满是刺目的嫣红;和那充斥整片空间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待到舞池传来的呻吟彻底消失,德国军官这才宣布停止开火。无论这里面是否有无辜的平民,在他们愿意藏起负伤的罗兹军人起便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长官,已经全部击毙。” “嗯。” “需要清理现场吗?” “不必了,他们的舞会还没有结束。” 留声机再次唱响欢快而俏皮的旋律,只因为,他们的舞会还没有结束。 夜合花*|*终曲 命运,就如失去牵绊的绳索,再也寻不到来时的路。 “思绮,如果有天我离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会独立。” “那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学会的话,或许也就不需要我了。” “是吗?不过云烬,我饿了。” “那你想吃什么?” “你会给我买吗?可能离这里很远很远。” “那你还是吃我好了。我比较解馋。” 薛云烬拍着自己的胸脯,示意她啃下去。段思绮真的咬了一口,疼得他差点从条凳上摔下去,但很快他从她嘴上报复回来。两人嬉嬉闹闹好半天才算安静的坐下来,背靠背的望着楼下喧嚣的街市。南京的晚霞,垂落的夕阳,连同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都是那般让她感到新奇有趣,再也不觉得独自在旅馆等待他的到来曾会让她不堪煎熬。她慵懒的伸一记懒腰,想更好的享受倚靠他的感觉,然而条凳倏地翻倒她整个人都滚了下来。=君子堂首发=爬起来时南京的街道不再了,眼前只剩下无尽的漆黑与孤寂,连薛云烬也没了踪影。她惊惶失措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耳边回荡的却只有自己的声音,直到掌心发出一阵阵刺痛才发觉,她的双手正汩汩流血,止都止不住…… “云烬,云烬。”颜开晨终于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她除了无意识叫唤着薛云烬,昏迷前曾发生过什么竟迟钝地想不起来。天花板上高悬的水晶灯一闪一闪的亮着光。让她不自主地又闭上眼,好容易适应了这种光线才挣扎地坐起身,有气无力地喊着:“云烬。薛云烬,你在哪里呢?”回答她的只有留声机传来的一段低沉的歌吟。偌大的空间来来去去竟听不到第二种声音,这种诡异又压抑地气氛让她不得不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当她终于记起德国士兵凶残的朝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而那个将她压到身下保护着她的男人正是薛云烬。陡然间,她全身像僵硬了一般。连偏过头望一眼旁边的力气都没有。一种无形的紧迫感让她丧失思考,只能感觉到胸口正一点点被时间撕碎,血肉模糊。 最终她回过头,看见了躺在一旁安详沉睡地薛云烬。原来他还在,并不曾走开;似乎还怕跟她走散了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过他的手掌太冷了,不知是否冻的,她赶忙捧到嘴边不断呵着热气。一边佯装生气地模样:“薛云烬,别闹了,快起来。你看,我都给你吹暖手了。你还耍赖不成?”薛云烬真的爱耍赖,无论她如何哄劝始终不肯爬起来。可为什么她搓了这么久,呵了不少热气,他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她慌忙连他手膀子也一起揉搓。然而摸到的却是僵硬得毫无生气地躯干,再也不可能回暖。当她下意识翻过他的身体,看到了背上那数个暗红色的弹孔,终于相信有些人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血早已凝固,却还是招摇得让她一见难忘。这时她发觉不仅是薛云烬,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留下来陪着她:或在餐桌旁,或在钢琴边。或吊在倾斜的灯架上。或仰躺在其他人身上,或正与爱人紧紧相拥;在一曲接一曲的旋律里。大家共同融入这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湖海翩翩起舞。连她穿地米黄色晚礼服为了配合这场别开生面地舞会,不知借走了哪位画家的颜料,浑身上下涂满了醒目又喜庆地鲜红。这里面,可否有情人的血?她痴笑地埋低头,捧起红彤彤的纱裙轻轻罩在满是泪水的面上,含笑仰望着愈见模糊的上空,仿佛在迎接等候了一生的婚礼;等着爱了毕生的人为她揭去阻隔彼此亲近的喜帕。 许久许久,她的新郎始终没有出现。浸透了泪水的纱裙不经意地将那团红色晕进她的脸上,她的眼里,万事万物顷刻间全化作了一片正在燃烧的火焰,又如同漫山遍野的泣血杜鹃。缓缓躺下身,原来她的爱人还在,只是太累了。她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陪着他一同入眠。临睡前她极小声的说:“云烬,还冷吗?我知道你累了,没关系我就在旁边,天亮了我会叫你。睡吧,睡吧……”她抚摩着他冰冷的面颊,一遍遍哄着他。他既然答应过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陪在她身边,这次她决定相信他,死也不悔。 明天醒来时我们还会再见,一如既往。 明天醒来时我们不再有恨,只需珍惜。 明天醒来时我们好好活着,携手与共。 只要希望还在,我们一定还会再见,到时你做段思绮我做薛云烬,如此才会相亲相爱,生死不离。因为,我的爱永远比你多一些。 咚----一枚贝壳形状的胸针掉落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被外力冲击的宝石面忽然弹开,露出夹层内用白银镶嵌的图案----一朵小巧的夜合花此刻正含苞待放,等待着第一个识香的人。而花瓣之下刻有两行小字,极为简单,却代表着一个至死不忘的期许:吾妻思绮,珍重珍重。 《全书完》 申明:此为网络版结局,非书版结局。并且全文个别人物的描述也与书版不同,书中更加集中男女主的互动。 第120章 也适当添加了男主的戏份。如果您喜欢这本小说,望能买书予以支持,不甚感激。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