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第1章 《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吴乃娟有一份相当特别的工作。 一有新朋友在座,总会有人建议猜乃娟的职业作为游戏。 只准问七个问题。 “你在陆地上工作。”“是。” “你的工作是文职。”“是。” “你不必穿制服。”“是。” “你配有武器?或是用特别仪器。”“不。” “你的客户是一般市民。”“是。” “你的工作有危险性。”“不。” “你薪水很优厚。”“嗯,中等。” “我知道,心理医生!” 乃娟笑,“接近了,猜下去。” “乃娟,你可是在儿童教养所任职。” “不,我与儿童只有间接关系。” “放射治疗师。” 乃娟的好朋友王碧好笑,“为甚幺一直猜她是医护人员?” “薪优,室内工作,面对市民,不是医生也接近,你说可是?” “乃娟,把答案告诉我们。” “乃娟有一股特别平和娴静气质,她的工作可能需要照顾人。” 这时,有一个年轻人忽然轻轻说“辅导员。” 王碧好意外,“呵,请说得详细一点。” “与儿童无直接接触,那么,不是儿童心理辅导员,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站起来,“这位先生猜中了。” 年轻人笑说:“我叫李至中。” “真有你的,怎幺猜得到,奖品是一瓶香槟。” “婚姻辅导?这是新行业,婚姻需要辅导?” 王碧好说:“是。婚姻关系出了毛病,夫妻间有不可解决的问题,除出实时分手,可以双双寻求协助,找专家分析问题,找到解决方式。” “乃娟你本人结婚没有?” 乃娟微笑,“我独身。” “嗯,从未结过婚?” “正确。” “那又怎样辅导人家,像那种从未写过一本小说的人,上台教人如何写好小说。” 乃娟笑而不语。 “喂,”王碧好说:“心脏病医生毋需患过心病。” 乃娟走到露台去看风景。 茶会过一刻散了。 碧好是主人,走到乃娟身边,“今日,你是主客。” 乃娟说:“下八五八书房次,别给我太多注意。” 碧好笑笑,“好人难做。” 乃娟不出声。 “今日好几个年轻人在场,有无人合你意?” 乃娟又笑。 “我表弟陆柏年如何?” 乃娟答:“他分明看中了戴大圈圈耳环的叶晖丽。” 碧好赞道:“观察入微。” 乃娟说:“今日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建筑师颜志和呢?” “他眼光落在画家张英仪身上。” “也有人看看你呀。” “是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你都不说话,衣服颜色太沉,又不戴首饰,唉。” 乃娟笑笑,“换句话说,我不是一朵花。”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最好。” 这时,碧好的丈夫马礼文打完球回来,“谁,谁最好?” 碧好答:“乃娟。” “那当然:朴素、勤工、好修养,经常在我们家出入的有两个美女,一是我堂妹外在美兆芝,面孔身段都像芭比娃娃,另一个是好友内在美乃娟,心肠一流没话说。” 碧好一听,立刻用沙发垫子摔过去,“一身臭汗,快去淋浴。” 马礼文怪委屈,“我说错了甚幺?” “乃娟,你别怪他。” 乃娟笑笑说,“我告辞了。” 碧好送她到大门口。“我们再联络。” 乃娟一出门,马礼文就问“我讲错甚幺?” 碧好没好气,“形容一个女子富内在美,即是说她长得丑。” “你太多心了,乃娟有自信,乃娟皮肤白哲,眼睛明亮有神,自有风采。” “刚才你为甚幺不说?” “乃娟不稀罕这种赞美。” “谁说的?她也是人,好话人人爱听,你得罪了她,她一定疏远我们。” “不会的,乃娟绝不小器,不过,你别再举行这种大规模茶会了。” 碧好说:“我起码撮合了十对八对情侣。” “但是乃娟仍然孑然一人。” 碧好气馁。 “对,李至中有没有来?” “谁。” “关麟国的表弟。刚自硅谷回来,我有邀请他。” “我从未见过这个阿关,你请了朋友自己又去打球。” “算了。” 那一边,乃娟离开了马宅,索性逛书店去。 她同自己这样说:以后,再也不参加碧好安排的茶会了,实在有点无聊。 她浏览群书。 在减价丛书中发现爱茉莉迪坚逊诗集,售价五十五元。 乃娟感喟,一个著名女诗人的毕生心血结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支口红,却动辄百多二百元。 乃娟又看到一本吉卜龄,英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童话故事减至四十元。彩色插图精美,一双丝袜价钱。 难怪大画家石涛也曾叹息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她买了那两本书回家。 长周末,三日三夜假期,最好是躲家中读书,乃娟其幺都看,像中国成语一千句英语版,使自幼接受英诏教育的她得益不浅。 她现在懂得适当地用捕风捉影、不欢而散、差强人意、重温旧梦、格格不入这种成语,一句胜十句白话。 周末对于独身人来讲,通常胡混而过,乃娟得到了足够休息。 星期一回到办公室,看了看工作时间表,并非十分繁忙。 华人对私事总有难以启齿的感觉,求助的人不算多。 普通人找朋友倾诉,幸运的人回娘家诉苦,再不,哑忍,或是索性分手。 乃娟在政府机关任职,即使婚姻辅导,也分工甚细,先由辅导主任江总会晤分流,有关性生活问题,由同事洪才本及谢淑芬担当,经济问题,有专家魏华,吴乃娟只负责调解性格分歧造成的难题。 乃娟记得碧好怪神秘悄悄地对她说:“夫妻生活不能和洽,性可是第一关键。” 乃娟当场摇头。 “那是其幺?” 乃娟答:“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挂帅,有钱好办事。” “真的?”碧好有怀疑。 “碧好,除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故事以外,你也得读读其它写实作品。” “你认为劳伦斯还不够写实?” 乃娟说:“现代人经济实惠,性饥渴的贵妇大都能找到出路。” 碧好还想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那么--” “碧好,你如有疑难,我介绍你见性问题专家谢淑芬博士。” “啐。” “要不,北上买几本新一代小说欣赏,也能解渴。” 这时,助手谭心进来打断她思维.“吴小姐,今日第一对夫妇姓赵。” “谢谢你。” 谭心刚出去,就有人轻轻敲门。 乃娟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才到十点。他们早到。 “请进来。” 门悄悄打开,一个年轻女子轻轻走进办公室。 乃娟招呼.“是赵林子柔女士吗?请坐。” 对方脚步彷佛没有声音,低头走到乃娟面前,静静坐好。 “赵先生呢,他没有空?两人一起接受辅导比较有效。” 少妇清丽瘦削,高鼻梁尖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无比哀伤憔悴。 乃娟有点担心,“赵太太,你有心事,可以放心对我说。” 她开口了,声音柔弱,“我们有一个疑难。” “请讲。” 她自口袋里取出一对小小玩偶,放在乃娟办公桌上。 乃娟定睛一看,咦,是一对俗称吴锡大阿福的陶士人形,才?多高,可是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人形一男一女,男的穿丝袍,戴束发紫金冠,一看就知道是那纨裤子弟贾宝玉。 女的手提花篮,背看花锄,是葬花吟诗的林黛玉。 乃娟微笑,“这工艺品做得真精致。” 少妇低声说:“是丈夫送我的礼物。” 她又取出一段剪报,递给乃娟看。 乃娟一低头,已经呆住。这单大新闻约在一个月前发生,十分轰动,全市关注。 大标题是“两警遇袭一死一伤”:一队便衣探员周二执行反爆窃任务,截查四名可疑男子时遇到反抗,其中两人立即向腰间掏出手?,便衣探员心知不妙,立刻还击,电光石火之间,两警员倒地不起,贼匪逃去无踪…… 少妇声音相当平静。“那眉心中?身亡的警员,便是我的丈夫。” 乃娟忽然浑身寒毛竖起。 少妇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不能来了。” 乃娟知道少妇因悲伤过度情绪极不稳定,她需要的不是婚姻辅导而是精神治疗,但是乃娟不想刺激她。 乃娟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孙医生,你来一下。”接着,斟一杯宁神的甘菊茶给她。 “你说,你有疑难?” “是,吴小姐,听说你最会得细心分析解答难题,所以来找你,吴小姐,我发觉自己怀孕了,你说,我应该怎幺办?” 乃娟愣住,鼻子渐渐发酸,“是遗腹子?” “是,已经十一个星期,必需作出决定,否则就太迟了。” 第2章 乃娟遇到她毕生难题。 “单身母亲不易为,你可有家人支持?” “我有父母及姐妹。” “你可有工作?” “我在一间官立中学教书。” “赵先生的家人呢?” “我还没有通知他的父母,不过,我们感情融洽。” 这都是不幸中大幸。 “家母劝我以自身前途为重,我十分为难,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可怜的新寡。 “她怎幺说。” “她说,带着一个孩子,一生就很清寡,很难开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载后会慢慢淡忘,说不定另外有际遇。” 乃娟觉得肩上有重压。 “吴小姐,换了是你,你会怎样做?” “每个人的性格、环境、意向都不一样,我十分喜欢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应有选择。” 她颓然说:“没有人愿意对我说是或否。” 这时,孙医生推门进来,“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说:“这位赵太太,她急需医生帮忙。” 孙医生立刻看到少妇情绪极端困惑,温和地说:“赵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妇点点头。 这时,乃娟忽然轻轻说:“生命宝贵,世上无人在十全十美情况下出生,亦不能保证一生无忧无虑。” 少妇抬起头来。双眼闪出一线光,“谢谢你,吴小姐。” 她随孙医生离去。 这时助手八五八书房谭心回来,“咦,精神科孙医生怎幺来了?” 少妇忘记取同那对泥娃娃。 乃娟凝视那对人形良久,忽觉心酸。 这时,有人一边吵骂一边推门进来。 “来这种地方根本多余。” “外人怎会知道你没有良心。” “你又算是贤妻?” “你信不信我掌掴你?” 乃娟恼怒地提高声音:“噤声!” 那一男一女住嘴。 谭心闻声进来,“赵先生太太,请停止扰攘,你们已迟到,快坐下。” 这才是真的赵氏夫妇? 那么,刚才是谁? 乃娟立刻取起电话找孙医生。 “是乃娟?刚才那位赵太太已经由看护陪同去妇产科检查,她无恙,叫我代她说谢谢你。” “她漏了东西在我处。” “稍后我派人来取回送还给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松口气。 挂上电话,她轻轻说:“赵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对面另一个赵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叹一口气,“你们两人无药可救。回去离婚吧。” “甚幺,这是哪一家的辅导员?” “我要投诉你!” 奇是奇在这两人是一对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时髦娇俏,十分相衬,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严厉,瞪看他们。 两人慑于乃娟眼神,渐渐静下来。 赵先生说:“请帮帮我们。” “结婚多久了?” “一年。” 原来是纸婚,难怪吹弹得破。 “有甚幺问题?” 男方抢着说:“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没茶没水,她是无饭(模范)主妇。” “咄?我经营时装店。我几时说过我是煮饭婆!” “喂,你们可以请厨子负责三餐。” “她日间工作,我是夜总会夜更经理,两人不同时间吃饭,工人只肯做两餐。” “那么,请两个工人。” 赵太太说:“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 乃娟无奈。 赵先生说:“一年多家里就吃即食面,要不,在外头吃油腻及味精,提到吃饭,我就想哭。” 赵太太怒道:“你说你会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死脱。” “我何尝不是。” 乃娟说:“两位,时间到了,慢走,不送。” “吴小姐,请予忠告。” 乃娟问:“你俩是否仍然相爱?” 赵先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家里像狗窝一样。” 赵太太叹口气,“我试试找人来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整洁。” “妈妈说可以把一姐让给我们。” 乃娟说:“你,如果相爱,一生吃即食面好了。” 赵先生不语。 “你,如果相爱,学做蒸鱼炒菜,打扫家居。” 赵太太亦不出声。 乃娟说:“如果不相爱,到街上去厮杀,别在我这里吵闹,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刚才有一位年轻寡妇怀着遗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赵先生怔住。 赵太太低头。 乃娟挥手,“回去吧。” 两人静静的走了。 谭心说:“咦,进来时想拚命,出去时手拉手,吴小姐,你有甚幺法宝?” “如果师傅在这里,一定说我私人意见太多,不能对事不对人。” 谭心笑道:“婚姻辅导,很难不对人,他们既然愿意求助,可见尚有得救。” 谭心善解人意,讨人欢喜。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断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难审判,不过是给他们分析,提意见,叫他们好好思想,该走哪条路。” 乃娟问谭心:“有无人做过你指路明灯?” “我与家母亲厚。” “谭心你真幸运。” “吴小姐你呢?” “我师傅著名心理学家谌唯瑜教授对我很好。” 这时谭心说:“吴小姐,中华女校胡老师找你。” 胡老师是一个爽朗的年轻女子。 她一进来便与乃娟大力握手。 “吴小姐,想请你到敝校讲一讲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甚幺?” “我是中华女校社会科主任,十七八岁女生中英数理化科科皆精,对男女关系却一无所知,有学分,无实际,我们除出请专家讲解办公室政治、男女约会及性关系,投资与节蓄,亦想请你讲一讲婚姻。” 乃娟觉得主意新鲜、有益,不禁微笑。 “胡老师,你结婚没有?” “就是因为去年结婚,才觉得有需要教育少女。” “年轻女子对婚姻过份憧憬,给她们提供一些实际知识也是好事。” 胡老师说:“谢谢你,吴小姐,我希望中五中六女生能在真实世界生存。” 她们约好了时间。 谭心感喟,“终于有老师发觉少女们光是背熟希腊神话及英国文学,在现实世界不足以立足。” “从来无人向少女讲解如何运用金钱或是怎样选择结婚对象,这些,难道不比『龙卷风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饭时间到了。 乃娟从不约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约见各式各样的怨偶,中午私人时间,她乐得耳根清静。 她吃一只苹果,步行到附近社区中心。 乃娟戴上鸭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裤,早已汗湿,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游龙,满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妻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偕缘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禁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顽健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v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欢迎,时时有人围住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立刻低下头看住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满水珠的硕健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缕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着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满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损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视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会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看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吸引。 第2章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到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会打喷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义工。” 第3章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去。 那幢大厦地位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钤。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公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栩栩如生。 “我来把这一对人形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力气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抬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乱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 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邓。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怛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 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毛,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为甚幺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计算机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幺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困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钤。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却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插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爽,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电光紫赛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立刻替同学做人工呼 吸,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作出正碓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 一双强健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 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朝她笑,浅褐色皮肤衬着雪白牙齿,她忍不住伸手指过去,轻轻划过他的嘴唇。 这时,乃娟醒了。 闹钟震天价响,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读心理学的乃娟当然明白梦境与现实之间关系。 上午,她开了一个沉闷冗长的行政会议,下午,她依约到中华女校去。 胡老师立刻迎出来。 “吴小姐,同学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进课堂,只见黑压压人头,四周围都是亮晶晶眼睛,鸦鹊无声。 乃娟简单介绍自己,时间宝贵,立刻纳入正轨。 她轻轻说:“你为甚幺要结婚?结婚,是两个完整的人成为伴侣,不是两人企图互相填补不足。 “在一段婚姻里,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为。 “还有一点,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礼上,不,你要计划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请多少人观礼吃饭,订哪一件礼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声音温柔但肯定,娓娓道来,吸引全场。 她讲了几个实例,反问少女学生有其幺意见,得到热烈反应。 一小时过去,同学们没有离去意向,课室外站满人,连其它老师都来参加座谈,愿闻其详。 座谈会终于结束,胡老师大为兴奋,“以后得常常举行这种有益讲座。” 乃娟有点倦。 “我最赞成婚姻比婚礼重要部分。” “一般年轻女性甚至以为婚姻即婚礼,只求婚礼成功,无暇顾及其它。” “廿余岁结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熟,如何应付艰巨变化。” “迟婚是好事。” “但是-生育问题呢?” “所以高龄产妇越来越多。” “这又不公平了,四十岁做母亲,人讥老蚌生珠,四十岁做父亲又如何?” “老当益壮。” 大家呵呵呵笑起来。 乃娟在笑声中告辞。 走向学校停车场,她发觉身后有人。 她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男子。 有点面熟,是谁呢。 对方赞道:“讲得好极了。” 乃娟谦逊答:“不过是集中了几位专家意见,人家早已着书立论,不过每段际遇都有不同之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凭当事人机智。” “秘诀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说过,必需在忍无可忍之际,重新再忍。” 这人是谁呢,是女校的老师吧。 那人见她略有踌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谁,未免惆怅,因此说:“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点点头,上车。 李至中问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 乃娟觉得他唐突。 “呵,”她说:“我还有点事。” 赶快把车开走。 好象在几个不同地方见过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确有事。 她约了师傅诉说心事。 谌教授已经退休,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看见得意门生来访,十分高兴。 乃娟挽着硕大果篮进屋。 教授斟出香茗。 “这茶里有欲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闻。 宽敞书房里只有两张沙发一张大书桌,长窗处树影婆娑,紫藤花垂得尺多长,不知名昆虫吱吱呜叫,书房成为谈心最好地方。 教授穿蓝布长衫,梳髻,保养得很好,却绝无意图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份外庄重智能。 她轻轻问乃娟:“仍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 乃娟一只耳朵发痒。 半响她才说:“能够看他一眼已经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释:“在那样英俊可亲几乎完美的他面前,未免自卑。” “你怎幺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从未见过他对老人小孩有一丝不耐烦。”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毕露。” 第4章 “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许是。” “明天试试走过去同他说话。” 乃娟用手掩住睑,“不,不。” “为甚幺?” “我其貌不扬,何必自讨没趣。” 教授微笑,“但愿每个人看自己都这样谦卑。” “不认识反而好,坐在人群里,他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负担,随时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觉尴尬。” 教授温和地说:“平日英姿飒飒的你,竟也会有腼腆的时候。” “教授,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恋吧。” “乃娟,你的层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为在工作上接触太多怨偶,故此对感情失望,不想进一步发展。” “真的,原来世上并无美满婚姻,只看当事人可以容忍到甚幺地步。” “嘘,千万不要说出去。” 谌教授也是独身,她自然是个明白人。 乃娟轻轻说:“工作毫无突破,如果可以尾随这些问题夫妇回家,追究他们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辅导员。” “清官也审不了家庭事,来,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只吃一点点,而且,也不计较味道。 她对教授说:“有一对夫妇互相抱怨对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饪,贡献三菜一汤。” 谌教授说:“我很庆幸有个老厨子。” 乃娟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吃完点心,胃填得饱饱,感慨唏嘘忽然都比较遥远,牢骚也就减少。 她告辞驾车回家。 驶到一半,天下起雷雨来,乃娟急急回家关窗,客厅已经溅湿一角,那亚热带的雨下得像面筋似白哗哗,许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来不及收。在风雨中挣扎飘摇,像一群顽皮的街童。 谁家在听收音机,隐约幽怨的歌声转来:为甚幺,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听雨,蜷缩到沙发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臂轻轻替她盖上毯子。 乃娟觉得她心灵有小小一部分尚未进化,是一个旧式女子,庭院深深,独守闺中,对异性有无限憧憬。 第3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淋浴时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溅得一身都是,乃娟连忙冲洗,出门时仍然觉得太香太招摇。 那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妻为金钱纷争。 一定是主任调错他们来她处。 他们应当往魏华博士的办公室,他才是经济问题专家。 这一对夫妇吵得乃娟耳朵嗡嗡响。 “我们结婚后便把收人存进联名户口,可是三年来她一直把两份薪水花光光,她万打万那样买首饰衣物,我得兼职偿还房屋供款,苦不堪言。” 那年轻的妻子不满地说:“女人买几件衣服很普通,没理由叫我把收入添电器家具。” 乃娟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拒绝长大、心态未成熟的男女。 魏华会怎幺说? 乃娟苦苦思索。 室内静下来,那夫妇全神贯注看着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声。 “夫妻最好分开户口存钱。” “但是,一女一男结婚后不是已经两为一体吗?” 乃娟看看他俩,“那是形容词,指二人共患难同进退,但无论在精神或肉体上,你们仍然是个体。” 他们愣住。 “两人应留有空间,尤其在金钱上,各人有花钱自由,互不干涉,联名户口引起的烦恼最多。” “那么,谁负责房屋供款?” “结婚之前,你们没谈过这个问题?” 他们面面相觑。 男方说:“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脸来,“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说:“只有双方都是负责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拥有联名户口,而且户口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则,财政独立,顿少纷争。” 他们沉默。 “你俩对对方的期望太高了,难免失望。” 时间到了,他们站起来告辞。 谭心进来说:“真是当头棒喝,原来即使婚后也不是无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书架取下一本着作,“这是魏华博士的著作:『婚后十大理财要诀﹄,借给你拜读。” “房产呢,可否联名。” “我不知道,待我问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应该联名。为甚幺要硬性规定追随父姓?” “嗯,牵涉甚广。” 谭心说:“在这个办公室做久了,简直不敢结婚,专家们的意见太过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来这许多条文。” “你如不怕吃亏,那就勇往直前。” 谭心想了一会儿,“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骗被弃,就是因为全无防范。” 乃娟笑了。 谭心问:“你呢,吴小姐,你会否把私蓄共享?” “我总希望对方可以同我一样养活自己。” 谭心点点头。 乃娟叹口气。 “接着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没有。 然而,这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华人父母喜爱的字眼:中庸、则中、中原、中肯、中间落墨…… “请他进来。” 一见面就想起来了,正是那个时时碰见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对不起她爽约,她忽然一声不响回洛杉矶的娘家去了。” 呵,问题不小。 “你们之间有甚幺问题?”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面孔,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结婚多久?” “呃,两年左右。” “有孩子吗。” “没有。” “那么,事情好办得多。” “这是许多夫妇都推迟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甚幺职业?” “文职,毋需穿制服,但很多时在户外见客户。” 乃娟一时想不到那是甚幺工作。 他不像救护人员,那么。“可是工程师?” “不,我自硅谷回来。” “计算机设计师?” “在硅谷,人人的工作都与计算机有关,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专门调查商业罪案。” 呵,有这样奇特的职业。 乃娟好奇起来。 “在硅谷,抄袭剽窃是罪无可恕,影响大机构亿万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顾客做保安工作。” “多幺有趣。” “工作时间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满。” “在大学你可是修读罪犯学?” “是,兼社会学及心理学。” “李先生,你的学问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当。” “你们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说不上来,也许他不想请她坏话。 他抬起头,看到乃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这样的眼神,叫他愿意向她倾诉。 “是我不好,我不喜欢说话,我不谙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种香槟美味,到何处度假最称心快乐。” 乃娟毫不犹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认为这是缺点,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气。” 他这次直呼她名字,她又不觉过份。 “你有甚幺兴趣?” 他摸摸后颈,“我喜欢阅读,闲时做几个菜请朋友。” “啊,烹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带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学会一点。” “外婆仍健在吗?” “托赖,今年秋季七十大寿。” 乃娟点点头。“是你的福气。” 乃娟亦由外婆带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间,她不禁黯然。 没想到两个人生活上有那么多相同之处。 “自硅谷回来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调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态不见紧张,真好。” “习惯了,不影响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来最好,否则,听的只是一面之词,彷佛不大公平。” “我尽量带她来。” 每一节谈话只得四十五分钟,同小学生每堂课时间一样,因为过了这段时间,精神难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门口,忽然转头问:“我叫甚幺名宇?”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则中? 她看一看记录,“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还需假以时日。 他说:“我会再来。” 谭心进来整理文件,“这位李先生是唯一来寻求答案的人,其余夫妇,全来吵架。” “讲出心事,比较舒服。” 谭心问:“一个人的心事,应否诉诸伴侣。” 乃娟缓缓反问.“你说呢。” 谭心郑重考虑,“那要看对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一个人的心事,还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当,不必取出共享。” 谭心抗议:“吴小姐你的论调太悲观了,这样说来,结了婚还是你归你,我归我,未免见外。” 乃娟站起来,“下班时间到了。” “呵是,对不起。吴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谭心有顿悟。 回家途中,汽车电话响起来。 “乃娟,我是碧好,请立刻把车子调头到舍下来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个月出嫁,突觉恐惧,请你来给些忠告。” 第5章 乃娟找机会把车调头驶往马家。 “大约十分钟后到。” “乃娟,你真够朋友,没话讲。” 电话那头清晰传来女子哭泣声,可见事态严重。 百忙中,乃娟还是到办馆挑了精美水果篮。她真的不习惯空手上门去。 碧好来开门。一脸无奈。 轻轻说:“是马礼文的堂妹兆芝,本来决定下月五号举行婚礼,忽然退缩,要取消整件事,苦恼得想自杀。” 乃娟点点头。 呵,马兆芝躺在沙发上,用一只垫子遮住脸哀哀痛哭,她穿一条小小碎花乔其纱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细腰,长腿,皮肤白腻得几乎有层莹光-秀发如云,漆黑乌亮地垂在一角。 上帝创造这个马兆芝时,一定特别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我介绍乃娟给你认识,她是专家,你同她谈谈。” 马兆芝把垫子移开。 呵,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但仍是个美女,一见乃娟,恳求说:“请救我,请救我。” 乃娟轻轻答.“不是大事,不致于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词:你看上去像是已经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对你来说也毫无意义,不过像一面镜子,我实在不想说,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点,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只有美女才会叫人想起这样痴心的歌词。 只见兆芝挣扎坐起,用冰毛巾抹过脸,喝了冰茶,低下头,不语。 “对方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礼没有?” 兆芝点点头。 “帖子已经发出去了?” 兆芝哑声说:“部分。” 也难怪对方要生气。 碧好给乃娟听那个准新郎的电话录音留言:“马兆芝?”他咆吼:“我会杀死你,我俩同归于尽!” 兆芝又掩起脸。 乃娟沉下脸,“碧好,这是恶言恫吓,报警备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为。” 兆芝脸色发绿。 “你别吓坏兆芝。” “这是警方数据,千真万碓。” 兆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应付不了他们大家族繁文褥节,我不嫁了。” 碧好说:“已通知男方来取回聘礼。” 她暗示乃娟过去看那件礼物。 淡蓝色盒子一打开,精光飞溅出来。 那是一条钻石项链,炼坠是一颗梨形粉红色大钻,足有一只眼睛那样大。 乃娟对珠宝并无太大兴趣。可是这次也禁不住“呀”一声。 碧好惋惜地说:“需退回去。” 她刚才借来戴了整整半小时,过一下瘾。 乃娟佩服美女,她温言说:“如有踌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谢谢你。” 奇怪,没有丝毫缺点,她的牙齿犹如编贝。 乃娟说下去:“甚幺原因呢,只有你一人知道,已经足够,不用细述,有时,一个人需要静静聆听第六感说些甚幺。” 碧好叫出来,“甚幺,你毋需为她分析问题?” 乃娟摇摇头,“她有权改变心意,不是不,如果对方不明白这个不字,报警可也。” “太纵容她了。” “女子当然应当纵容女子。” 这时门钤响。 “来了,来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临大敌。 乃娟坐到兆芝身边。有意无意,挡着地一半身体。 佣人去开了门,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走进来,他形容憔悴,一声不响蹲到兆芝身边。 他低声下气地说:“兆芝,请改变主意。” 兆芝不出声。 “我做错甚幺?告诉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完结,当中不知发生一些甚幺事,兆芝对他已无爱念。 “你不喜欢大家庭,我们可以到外国住。” 兆芝把那件名贵首饰还给他。 那男子站起来,脱掉外套,叹气。 碧好说:“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点头。 乃娟像现场观众看一场俊男美女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觉是悲剧,因为两人条件实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过首饰盒子失意离去。 兆芝低头呆坐。 “究竟是为甚幺?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摇摇头。 “你爸妈也很生气,非得有个交待不可呀。” “我暂时不适合结婚生子守家里做好妻子,我还想到法国罗华谷酿酒区住上一年半载,回来继续读医科。或许加入微笑行动。” 乃娟这时开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应该说明,应顾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头,“是。是我错。” “叫别人伤心困扰,有欠公道。” “我会向他郑重致歉,当时我没有细想,到婚期迫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战场了,心惊肉跳。” 乃娟说:“只有美人才有资格做这种事。” 兆芝又饮泣。 “这又是为甚幺?” “日后不知还有无机会结婚,也许会后悔,他又没说会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远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说:“上帝创造马兆芝之际,与别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问:“这里没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门,“劳驾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够做马兆芝真幸运。” “上帝很公道,她甚幺都有,就是没脑筋。” 乃娟答:“光得一副脑筋,少了那样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着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美人。” 乃娟嗤一声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们两人拥抱一下道别。 到了停车场,有人迎上来,乃娟定睛一看,原来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还未走?” 他低头自嘲:“不舍得。” 乃娟这时又觉得他没有危险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车。 然后,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个人的尊严最重要。” 他有顿悟,轻声答:“你说得对,谢谢你。” 第4章 乃娟没有直接回家。 她驾车到社区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运动。 老人们恐怕已全体超过七十岁,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人人都会老。 乃娟极细小时,以为小孩生下来是小孩,老人生下来就是老人,以此类推,恒久不变。 外婆给她看幼时照片,“乃娟,这是你一岁之时”,“不,”乃娟答:“这是婴儿,不是我”,后来才知道,人人源自婴儿。 人人有一日都会变成老翁或是老妇。 将来,如果够福气的话,她吴乃娟也会成为一个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体操。 呵皮肤松弛挂在关节处打转,一脸雀斑,动作迟钝,但是她们精神闪烁,自在乐观。 利家亮因需长时间浸水中,穿了紧身黑色橡皮衣,人体肉身在最巅峰状态,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长凳上静静欣赏。 “你也在等人?”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老先生。 “我来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风,医生叫她来做水中体操。” 乃娟赞他:“是应该鼓励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岁,这个观念才会渐渐浮现。” 老先生问:“你认识利医生吗?” 乃捐一怔,轻轻摇头。 利家亮是医生? “利医生每周都到中心做义工,真是难得。” 半晌,乃娟听见自己问:“他是甚幺科的医生?” “他专做人面矫型,我妻子中风后---呵,她上来了。” 老先生取过大毛巾走过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对婚姻乐观。 万中有一,也有真正相爱的夫妇。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姣好吧。 乃娟双目濡湿。 她匆匆离开中心泳池。 回到车上,才停下神来。 利家亮不止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真要命。原来他还有内涵,这样一个完美的人,是吃甚幺长大的呢。 乃娟回办公室找资料。 谭心看见说:“我有一个朋友去年遇严重车祸,整个下颚飞脱,恐怖毁容, 家人一度担心失救,可是,经过数次手术,已渐渐恢复原状。” 乃娟心一动,“主诊医生是谁?” “是华光医院的一位利医生,据说既年轻又英俊。” 乃娟点点头。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激光打磨成下颚,替病人镶上,再重整皮肉,手术后已与受伤前无异,真伟大。” “鬼斧神工。” “对了,就是这四个字,病人牙齿尽失,但是可种钛金属齿根,植入假牙。” 乃娟钦佩到五体投地。 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愿意教老太太们做运动。 开始,她以为自己恋慕的,不过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制自己,不料他还有 灵魂,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 乃娟觉得她头重无比,需托进托出。 利家亮正式成为吴乃娟暗恋对象。 第二天,到她办公室来的是一对姓朱的年轻夫妇。 第6章 正确一点说,是朱先生与钟女士,他们已经协议分居。 “还有甚幺问题?” 钟女士说:“他缠扰我,每天五六个电邮,七八通电话,送花到写字楼,在门口等我。我想在专家面前,三口六面同他讲清楚,我们不再是夫妻或是恋人。” 朱先生是很沉实的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似无赖。 乃娟轻轻说:“朱先生,这可是事实?” “我一向这样关心她。” “可是,你们已经离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静一下,她从来没说不再爱我。” 乃娟看向钟女士,“你还爱他吗?” “我爱他,是,但,我不再爱他,我---” 乃娟见她有点不安,不能充分表达意愿,于是代她说话:“你仍爱惜他,但,已无恋爱感觉。” “对,对,谢谢你。” 乃娟说:“朱先生,你明白没有。” 他脸色转为灰白。 他恳求:“你叫我改的缺点,我都改过了,可否给我一次机会?” 但是钟女士不为所动。 她不出声,双目直窗口外。 “告欣他,说个一清二楚,这段关系,真正已经结束,”乃娟这样忠告:“别叫他有任何误会。” 钟女士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响亮清晰地说:“我与你已经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爱你,请放我走。” 这几句话说完之后,她筋疲力尽般喘气。 室内静得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乃娟十分残忍地问未先生:“听见没有,你明白了吗?” 钟女士这时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双膝发软,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说:“这并非世界末日。” 他苦涩地说:“对我来说,地球经已毁灭。”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赌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侣。” 他不出声。 乃娟说下去:“并且,会得诧异当日为何痴缠不舍。” “你凭甚幺这样说。” “问得好,凭真实数据。朱先生,据统计,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后,百分之六十八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侣。”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会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复。” 他的两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来,“谢谢你。” “祝你快乐。” 他打开门走出去。 乃娟吁出一口气。 谭心问:“朱太太为甚幺不再爱丈夫?” “她没说,我没问,原因很多,爱恋是很易蒸发的一种感觉。” “我从未恋爱,真正遗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你呢,吴小姐?” “我比较脚踏实地。”她微笑。 谭心出去了。 下班后,乃娟仍去逛书店。 睡前没有书读,她会感到恐惧,一定要每周捧一迭小说回去不可。 角落有一位白发洋女士读诗篇给孩子们听。 看得出是国际学校学生,因为不论国籍,都比较活泼好动,并且知道有发问权。 女士读的正是爱茉莉迪坚逊最著名小诗: 我是无名氏,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小卒? 我们正好一对---别说出去。 他们会放逐你我, 做有名气的人是何等劳累! 多幺公开,像一只青蛙。 把名宇于生涯般长日, 诉诸倾慕的泥沼! 孩于们听罢,哈哈大笑,都听懂了。 乃娟也微笑。 这确是诗的功能,文学最终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但是不好意思过来招呼,可能因为他们已在闹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动走过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让出一半长凳。 乃娟坐下,“常常在书店遇见你。” “都会的沙漠绿洲。” “说得好。” 白发女士继续教孩子们写诗。 “今日,大家试写一首诗,韵母是abab,题目不拘,每组四句,一共写三组。” 派出纸与笔,孩子们兴致勃勃踊跃动手。 真是,嫌别人写得不够好,干脆自己动笔示范。光说不做,算其幺好汉。 “这里边也许有未来诗人。” “坐前排那个小男生长得斯文极了,是诗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说:“你可闻到咖啡香?” 从书店附设的咖啡店传过来。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没有松饼,他俩找张小(木+台)子坐下,才发觉天又下雨了。 “听你口音,是在英国读过书吧。” 上一页返回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目录下一页 第5章 “谁负责装修?” “我,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给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华侨?” “他们在峉里住过一段时间。”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艳羡。” 李至中让她参观寝室。 一张有纱帐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单被褥用蓝白腊染布,十分轻爽。 床边有一张小小茶几,几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砖上写有行书,走近一读,原来记录一首诗。 她轻轻读出来:“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觉轻轻在藤椅上坐下。 她缓缓咀嚼这一枚青橄榄般的小诗,其中伤心感怀失望的意思渐渐上来,使她发呆。 “这张茶几据说是清代古董,你喜欢?” 乃娟答:“太别致了。” “送给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实不客气,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这样说,那样,她家里会放着一件原先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十分满足。 书房里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请她看昼册,“我到厨房做碗银丝面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画册跌到地上。 李至中捧看漆盘进来。 她张开眼,轻轻问:“至中,告诉我,世上会无花常好月常圆?” 他笑笑,把一只荷花碗递给乃娟。 乃娟颓然,“其实我也一早知没有可能。” 银丝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时生病,外婆也煮这样容易消化的面给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吨砖头击中,瘫痪竟月,不能思想、工作,寝食不安。 然后,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为人般回到工作岗位,从此变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伤心。 “孑然一人,有时连说话的人也无。” “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 话里有因。 他留下来是为她?乃娟觉得不敢当。 “会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点点头,“已经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时间慢慢同你说。” 想必同调查罪案有关。 乃娟吃了面告辞。 李至中把那张茶几放进行李箱,送她回市区。 “帮你订了一辆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点头。 新车外型高大强健英伟,性能超卓,又配有卫星导航系统,乃娟立刻写支票付款。 李至中问:“你还没挑颜色。” “深蓝就很好,我明日来取车。”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换件衣服去看场电影也得个多小时。 他越来越喜欢吴乃娟。 不过,倘若想进一步发展,必需尽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瞒她,要早说,越迟越难开口。 他有剎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犹疑片刻,满怀心事地告辞。 人客走了,乃娟看看小小红木茶几,轻轻吟道:“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来越喜欢。 她把茶几搬到书房放好。 做一个婚姻问题辅导员这幺久,太深切了解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两句话。 碧好的电话来了。 “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吃饭,你可要来?” “哗,半个世纪。” “是,天长地久。”碧好笑。 “是钻婚吧,千古盘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文礼酒店,早点来。”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订花订水果,叫人送去给伯父伯母,再仔细盘算,该奉上甚幺厚礼。 同一个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为一,抑或,就是因为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各管各,才能长长久久? 这题目可写一篇论文。 晚上,她换了睡衣在看书,李至中来电。 “至中,甚幺事?” “我有话说,可以到你家来吗?” 虽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谨慎,“晚了,明早才说可好?” “呵,对不起,好,我明早才来。” 乃娟放心。 她转头想,要是提出同样要求的是利家亮,她会不会立刻答应? 原来她那样理智,只不过因为她尚未倾情。 乃娟熄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钤响,乃娟亮灯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时四十五分。 第7章 “吴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电视突发新闻?” 乃娟惺忪间摸不着头脑,“哪个李先生?” “吴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请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惊,放下电话开了电视。 新闻播告员这样说:“警方计算机罪案组探员一直怀疑有不法之徒藉网上聊天室诱拐无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诱色魔出洞,该名四十五岁男子疑同两名少女失踪有关,今晚十一时终于落网,他应约在快餐店与一十三岁女童会面,却不知女童真正身份是该组密探李至中。” 荧幕上播出李至中与其它制服人员将那男子绳之于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长,请密切注意子女行为举止,不要以为他在房中静静上网,即太平无事,网络上不知潜伏多少危机--” 乃娟不相信双眼,这个温文不显眼,时时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竟是一个造福市民的探员。 她呆呆看看电视。 电话又响。 “乃娟,还没睡?” “看你上电视呀。” “我本来想告诉你,那是我的新职。” 乃娟温和地说:“警方行动绝密,你毋需向我解释。” “可是,忽然在新闻片段上看见熟人,一定吃惊。” “怎样找到这个犯人?” “我们盯了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日子,他十分狡猾,不肯透露真实姓名地址,诱女童出走,在某处约见,拐去无踪,我设计一套仪器追踪到他寓所,廿四小时监视。” “哗,紧张刺激。” “啊,又找到一名失踪少女了,我们明早见。” 他挂断电话。 乃娟松出一口气。 助手又打过来,“吴小姐,看到没有?为民除害,好一个英雄,相信明日报章上一定有更详细新闻,没想到你的好朋友是计算机侦探。” 乃娟笑笑,“清心,时间已晚,早点睡。” 她也再次熄了灯。 她一直嫌他平凡,事实刚刚相反。 乃娟拿一瓶冰冻啤酒,坐在露台,自斟自饮。 远处有隐约呜呜警车号角声,渐渐风露重了,气温骤降,乃娟才回房休息。 天很快就亮了。 乃娟起床梳洗,刚换上便服,已经有人按钤。 李至中一定直接由派出所赶来,一夜未寝,略有倦态。 他一睑胡髭渣,白衬衫上有汗渍,卡其裤全绉,与平日整洁好学生模样颇有出入。 “我送你上班。” 乃娟微笑,“今日星期天。” “呵,我头都昏了。” 乃娟斟出香浓檀岛咖啡,李至中喝完一杯又一杯。 乃娟在厨房为他做香肠煎蛋,他靠在沙发上,心想能做这里常客就好了。 吃饱之后,他连声道谢。 “我浑身有异味,回去梳洗完毕再来看你。” “你还有话说?” 他点点头。 “现在不能讲吗。” 他低下头,仍有犹疑。 他忽然问“乃娟,可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 乃娟答:“在我家楼下,你有亲戚住这里。” “不。”他无奈,“再想一想。” “在书店。” 他说:“都是因为我其貌不扬的缘故吧,你老记不清我姓名身份。” “胡说。”乃娟不悦。 她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碧好家中。” “碧好家-怎幺会。” “记得吗,大家猜你的职业,只得我一个人猜中,奖品是一瓶香槟。” 乃娟凝神回忆,是吗-那个人就是他? 碧好不记得,她也不记得。 乃娟微笑,“一大早报复性地来考我记忆。” “乃娟,我自硅谷回来,是为着一件差使。” “是甚幺事?” “利元华嘱我查探利太太外遇一事,利氏在硅谷有庞大投资,他是我恩师。” “啊。” “我为他搜集证据,好使他手持谈判皇牌,但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未能挽回婚姻。” “利先生已经再婚。” “是,利先生有知会我。” 乃娟看着他。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像剥一只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他究竟想披露甚幺? “乃娟,我接着会告欣你一件事,你听之前,要答应不可动气。” 乃娟笑笑,“葫芦里卖甚幺药?我不是一个动辄使小性子的人。” 李至中凝视她,脸上泛起辛酸的神情,握住乃娟的手,忽然哽咽。 “乃娟,我一直瞒着你。” 乃娟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一个阴阳人。” 李至中啼笑皆非。 乃娟斟一大杯冰水给他。 几经艰难,他终于开口:“乃娟,我与利家亮是老朋友。” 乃娟一听利家亮三字浑身一震。 她微微变色,左边面颊麻辣辣发红。 “乃娟,利家亮同我说:『有一个女子,时时在社区中心出现,盯着我,不说话,不招呼,至中,你顺道替我查一查,那女子是甚幺门路』。” 乃娟退后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每次躲在人群后边的她,还是被利家亮尖锐的眼睛看到了。 原来李至中是利家亮雇用的私家侦探。 他是黄雀,一直追随在乃娟身后。 她盯着利家亮,李至中却盯着她。 乃娟的耳朵烧得发痒,希望有个地洞可钻。 怪不得在街上、在书店、朋友家、办公室,他无处不在,时时出现。 因为外型实在太平凡,乃娟不以为意。 这类人,无论做侦探,或是做罪犯,都占尽便宜。 但是使乃娟震惊彷徨的,是他藉平实的外型,骗取她信任同情。 “乃娟,我跟踪你,我到你办公室假扮婚姻有问题,我从未向利家亮报告你的身份,因为我爱上了你。” 乃娟看着他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露台比较通风之处,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缓缓转过头来,“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伴。” “我知道。” “多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未婚,我是自由身,我曾有过女朋友---” 乃娟轻轻说:“与我无关。” 她打开大门送客。 “乃娟,我不知应当何时把真相告诉你。” “现在就很好。” “你可会原谅我?” “你从未犯错,又何需原谅,你言重了。” 她示意他走。 他不得不走。 她关上门,重重下锁。 乃娟走进浴室,把脸浸到冷水里,良久,才用毛巾敷干。 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人人都说吴乃娟有一双慧眼,她竟没有看守李至中的真面目。 这个人太狡猾了! 等到她自浴室出来,日报已经送到。 大标题正是“警方智擒计算机色魔”。 记者说李至中不愿单独接受访问,他只表示破案是警方全体同事精诚所至,并非一人功劳。 这样一个踏实的人却开了她那么大的玩笑。 上一页返回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目录下一页 第6章 乃娟颓然。 她不想耻辱地耽在屋内,这种时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电话给碧好,忽然门钤急骤响起,门外有人呼喊:“吴乃娟小姐,我们是警察,请即应门。” 甚幺事? 乃娟愕然打开门,两个穿制服女警站在门口。 一个说:“你是吴乃娟,幸亏找到了你。” “吴小姐,请即随我们去救人。” 乃娟目定口呆,这是甚幺节目? “吴小姐,事不宜迟,在警车上才与你解释。”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随他们出门。 在车上,警察对乃娟说:“吴小姐,你还记得赵林子柔吗?” 乃娟一时没想起来。 女警叹口气,“她丈夫是我们同事,最近不幸殉职---” 乃娟呵一声,“我知道这位太太,她怀着遗腹子。” “正是她。” “她怎幺了?” “她静坐十八楼天台上,随时会跳下来。” “甚幺?” “吴小姐,她指明要见你最后一面,要同你说几句话。” “她仍然怀着孩子?” 女警双目润湿,“她腹大便便,随时临盆,猜想是压力实在太大,故想轻生。” 乃娟亦泪盈双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吴小姐,请你尽力而为。” 乃娟忽然觉得肩上像压着一担砖头,她不由得喘气。 车子驶抵一幢住宅大厦,幸亏时间尚早,途人还未发觉有好戏上演,乃娟跟着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赵林子柔坐在栏杆上,稍一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觉得唇干舌燥。 谈判专家走近,“是吴小姐?林子柔情绪反常稳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赵太太,你找我?” 赵林子柔转过身来,晃一晃,乃娟吓出一额冷汗。 她露出一丝微笑,“吴小姐,你好。” 乃娟轻轻说:“大清早,吃过早点没有?有甚幺话,慢慢同我说。” 身后有人递来两支营养奶。 乃娟把一支轻轻放到林子柔身边,自己喝另外一支。 乃娟今次才明白甚幺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显得腹部隆起。 第8章 乃娟问:“预产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头,“是,原来就是这一两天。” “怎幺不见你母亲?” “刚才由警察带走,她呼天抢地,使人心烦意乱。” 乃娟笑笑,“大多数老式妇女都容易激动,遇事光叫不说。” “她一直希望我重头开始,她不支持我把孩于生下。” 乃娟微笑,“生儿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职业有收人,有足够能力支撑大局。” “但是我觉得孤独害怕。” “谁不怕生关死劫,相信我,我有一个朋友,剖腹生产之前请众姐妹吃最后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迟。” “吴小姐,你一定觉得我喜欢做戏。” “我不会那样想,人不伤心不落泪,谁会愿意担纲演出丑角,你不过是钻了牛角尖,来,我找人陪你进产房。” 不远之处传来妇女凄厉哭叫声。 林子柔说“那是家母,动辄那样大哭。” “的碓扰人,但是,也毋需惩罚她,离她远些便可。” 林子柔转过身去看着街上,身体又摇了一摇。 乃娟觉得腿酸,天台上风劲,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来。” “吴小姐,多谢你来,与你说过话,舒服得多。” 她有所行动。 乃娟不知是甚幺地方来的勇气,飞身扑前,双臂紧紧箍住林子柔,把她拉进来。 两旁警察见状,出手援助。 大力扯动之间,林子柔手臂脱臼,大声呼痛,但是身体倒在天台砖地上,安全了! 大家松一口气,护理人员立刻赶过来。 这时,才看到林子柔下身全是鲜血。 记者群闻风而至,奔上天台拍摄。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脱下,罩住林子柔头部。 她握住她的手,“无恙了,子柔,我陪你到医院去。” 她推开记者,护着孕妇离去。 有人伸手过来想掀去子柔头上外衣拍摄,被警察喝骂:“他日阁下遭遇也相同。” 记者不忿答:“公众有知情权。” 在救护车上,看护说:“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断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觉痛人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苏醒后,医生忙着替她照爱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问:“林子柔如何?” “需实时剖腹生产,此刻已在手术室。” 乃娟到这时才落下泪来。 “咦,”年轻的医生说.“你痛?打石膏不应该痛。” 乃娟浑身污垢,披头散发,连脸上都有擦损痕迹,偏偏记者还盯着她不放。 乃娟一声不响,不理睬记者,有人问她:“吴小姐,你是英雄,说一说救人过程。” 她低着头走进医生休息室。 医生同她说:“是个女婴,母女平安。” 乃娟点点头。 林子柔的母亲与姐妹也来了。 她们向乃娟道谢。 乃娟说:“请多照顾她们母女。” 那伯母似乎觉悟:“是,是。” 看护抱看女婴进来,笑说:“来见一见外婆与阿姨,还有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头去看那幼婴,她重五磅多一点,清丽小面孔长得极似她母亲,她外婆动了慈心,紧紧抱住。 看护说:“吴小姐,她妈妈请你起个名字。” 乃娘不加思索:“叫赵欣然。” 大家都说好。 看护说:“吴小姐,你也受了伤,请回去休息。” 乃娟点点头。 她回家没法沐浴,只得一只手,另一只手又有石膏,只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绵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尽。 她默默坐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原来记者用远距离拍摄,拍得她扑上去死命环抱着林子柔,当时连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险,原来子柔半身已经跌下栏杆,险险把乃娟也扯下,幸亏警察们也眼明手快,电光石火间各扯住孕妇及乃娟一条大腿,把她俩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乃娟发呆。 太惊险了。 这时,她浑身发痛,倦极闭目休息。 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谁?”乃娟睁开眼睛。 “是我,吴小姐,我特地来道谢。” 只见露台长窗前,背光站着一个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里竟无故进来一名陌生人,但乃娟只有诧异,不觉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谁。 “不要客气,那是我的职责。” “孩子很可爱,我见过她了,名字亦动听。” “请祝佑欣然聪明健康,还有,鼓励子柔拿出勇气与耐力来。” “吴小姐,你好人有好报。” 乃娟微笑,“多谢你。” “吴小姐,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着你的头。” “甚幺?” 乃娟正想追问,忽然之间,她听见门钤急骤响起,乃娟睁大眼睛。 红日冉冉,原来是一个梦。 碧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乃娟,你没事吧?” 乃娟去开门,诧异地说:“为甚幺不用电话联络?” 碧好叫:“哎唷,你的脸,唉呀,你的手,你像一个伤兵,我在电视新闻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带来的水果切开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头,研究她擦伤部位,“结痂后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别担心。” “到我处来住几天,吃好点,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讶异,“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来,“你们这些老姑婆最爱佯装热爱工作,其实除出一份牛工,一无所有,又自作多情误会身居要职,人家没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乃娟,刚才一幕。惊险万分,拜托,下次不要这样勇,可好?” “救人要紧,换了谁都会那样做。” 碧好打开一盒彩色箱头笔,在乃娟石膏上签一个名字留念。 “许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认识你,叫我介绍。” 乃娟抱拳答谢,“不敢当。” 碧好声音轻柔,“乃娟,你又救了一个人,连我在内,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说:“闲话少说,去冲两杯咖啡来。” 片刻碧好捧着咖啡出来,“马礼文又问我借钱。” “马太太,两夫妻之间不叫借。” “他拿钱给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债,有些姐夫帮完小舅帮小姨,送楼又送车。有些姐夫伸手问人拿。 乃娟问:“你付得出吗?” 碧好答:“数目不大,只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别不开心,当作娱乐费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开,要不,当慈善捐款,做好事从家里开始,气死了公婆才去拜佛就太迟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乃娟笑吟吟,“怨有头,债有主,前世的债,今世偿还。” “这种说法彷佛不大科学。” “不是这样开解不行,这是华人的智能。” “但是我渐渐对马礼文的坐享其成,需索无穷表示厌倦。” “那么,离开他,再到社交市场重新挑选适当人选,恋爱、结婚,再来一次。” “多累。” “对,又得与比你小五至七岁的女性竞争,无论你条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装,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专家,谈到男女问题,一针见血。” “我可把办公室档案惜给你看。悲欢离合,万变不离其宗,我管理的,其实是一个痴情司。” 碧好看看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点点头,“鸡粥在厨房,热一热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垫高枕头才睡得着。 第二天,她准时上班。 江总带看同事出来鼓掌欢迎。 她收到许多温暖问候的电邮,包括谢淑芬的关怀在内。 助手进来说:“今天与李先生有约。” “李先生,哪个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转头,忽然兴奋,“原来是你,李先生,我在电视新闻看到你,你们两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吴小姐勇救孕妇---” 乃娟恳求她:“清心,去听电话。” 她请李至中进办公室,“你来干甚幺。” 他低下头,“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出现,我想说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份,并且同他说,你也是社区中心义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说谎为我掩饰,我不会领情。” 李至中诧异,“像你这样通情达理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一个人,没想到也会有固执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无可恕。” 他站起来,黯然离去。 他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颓下来,不复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说,她不甘心,能医者不自医。 乃娟看看受伤的他离去。 接着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妇姓伍。 男方已有新欢,早已单方面申请离婚。 女方不死心,纠缠不已。 乃娟有感而发:“一个人最宝贵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着丈夫的大腿痈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为所动,法庭即将宣判你俩婚姻无效,何故痴迷?” 第9章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离开你?总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适合他,一位作家说过,那样令人流泪的爱情,也会过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go。” 那女子为乃娟的诚恳引动,落下泪来。 乃娟微笑,“多年之后,你只会打冷颤:甚幺,为了那个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几年,后悔莫及。” 伍太太还嚅嚅地说:“失去了他,我一无所有。” “胡说!”乃娟直斥其非,“你认识他有多久?不过几年光阴,你的生命长得很,你有手有脚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护照节蓄文凭,你拥有许许多多。” 那女子讶异了,拭去眼泪,“从来没人这样对我说过。” “快签字放他走吧,切莫误人误己。” 伍先生呆呆坐看听乃娟说话,忽觉羞愧,低头不语。 乃娟讽刺他:“旧不如新,过几年新又变旧,再重头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去到极限。” 他不语。 “伍太太,你若执迷不悟,就不必再来接受辅导了。” 她站起来,双膝碰到茶几,也不觉痛。 她忽然问:“吴小姐,你心灵上最大创伤是甚幺?” 乃娟毫不犹疑答:“父母离世,痛不欲生。” 伍太大点点头,“你说得对,”她看看丈夫,“伍梓谦,我立刻去区律师处签宇,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这件事里,全是失败者,包括仲裁人在内。 伍太太先离去,伍先生似还有问题。 乃娟提醒他:“你还有五分钟时间。” “实不相瞒,吴小姐,我与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扩大。” “是吗?” “她好动爱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飞机旅游,如疲倦轰炸,我实在吃不消。” “相处久了,失却新鲜感,便看到真面目,艳星回到家里,卸了妆,打呵欠,上浴室,也不过是凡人。” 伍先生叹口气。 “可是想回头?” “不,只得继续向前走。” “记住,男人也有名誉。” “我明白。” 他告辞了,身形比进来之际矮一点,小一点。 乃娟摇摇头,这个人,就因为他有权选择,便造成对方身心那么大的创伤,将来如果发觉最终挑选的还不如当初好,不知会怎样。 清心在整理文件记录,乃娟趁午饭时分带了一大篮礼物到医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结缚着管子,精神还算不错。 她轻轻说:“母亲与姐妹都来过了。” 乃娟说:“看我带甚幺给你。” 随手送上舒适毛巾浴袍、拖鞋,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着伤口微笑。 “怎幺没有婴儿用品?” 乃娟答:“母亲也很重要。” 看护破例把幼婴抱出来给乃娟看。 乃娟一见初生儿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过她,像所有大人一样,对住那一团粉自言自语:“呵,你好吗。小欣然,做人不必计较名利得失,至要紧健康快乐,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训话,婴儿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护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说:“我也告辞了,你需要休息。” “吴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来了。 乃娟摸摸面孔,“可是脸如土色?” “吴小姐,真没想到你也有烦恼。” “子柔,可以向你讨教吗。你帮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吴小姐,我有甚幺资格帮你分忧。” 乃娟说:“记得吗,你是一名老师。” 子柔诚恳地说:“讲出来也许舒服一点。” 乃娟又坐下来,用双手遮住脸,揉了一下额角。 林子柔讶异得连伤口疼痛也暂时忘记。 英明神武的吴小姐今日怎样了? “吴小姐,是甚幺事?” 乃娟长长叹口气。 乃娟不住搔头,欲言还休。 隔了很久她才说:“我彷佛喜欢一个人。” 林子柔说:“那是好事,你确应该有一个爱护你的男朋友。” “但是,这个人不应该是我喜欢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对。” 林子柔说:“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觉。”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这样回答:“女子若有理智。岂会结婚生子,试想想,打理一整头家何等吃力繁琐,怀孕生子又是多幺辛苦危险,唉,皆因缺乏理智,才会勇往直前,牺牲到底。” “呵,子柔,你说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复神智,毫无疑问,会好好带大孩子。 “吴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 走到医院门口,看到石级前紫荆花盛放,坠着枝梢,她忽然想起梦中预言:真爱你的人,会用树枝,打看你的头。 这是甚幺意思? 她回头四处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踪她。 他也赌气,坦白之后,得不到原谅,发誓从此消失。 乃娟颓然返回办公室。 打着石膏的手叫她烦躁,下午一个冗isuu書网长会议使她闷纳,散会后一个人开车到山顶,忽然降雾,她开了车上收音机听人对节目主持倾诉感情问题。 “---还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连子女的名宇都想好了,谁知有缘无分。” “嗯,也不要太伤心了。” “平白浪费许多时间与眼泪。” “那么,就请大家听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诉呜咽地唱:“我浪费了这些年。又糟蹋了这些眼泪……” 乃娟侧着头。 这时觉得有人向她车子走近。 她直觉以为是李至中。 抬起头看,人影在雾中显现,原来是一个警察。 “小姐,大雾,一个人不安全,请回家去。” 乃娟只得点点头,把车驶走。 车子驶到一半,碧好电话到了。 “乃娟,到我家来吃饭。” 那边人声嘈杂,好似有许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适宜见人。” “大家都想见一见英雄,听一听英勇事迹。” “碧好,我想休息。” “那么,不勉强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几封电邮。 李至中像是失踪了,全无音讯。 真不习惯。 第7章 不知几时开始,乃娟已经倚赖他的关怀、问候、陪伴。 她熄灯休息,半夜醒过几次,石膏手臂叫她难以转身。 清晨听见门钤,急急开门,好象觉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条给她。 打开门,原来是有人找错门牌。 乃娟惆怅。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着雾港景致。 碧好的电话又响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见到你为止。” 乃娟诧异,“这样诚心,不用上班?” “吴小姐,今日星期天。” “呜。” “来,有个客人还没走,你来见一见。” “通宵达旦那样玩,不会是好人。” “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吴小姐,你说呢,以你专业知识,一个女子会不会那样倾慕地等另一个女子。” 会是李至中吗? “给我半小时。” “十五分钟。” “马太太,我光是单手洗脸就得十五分钟。” 到了马家,客厅内空气清新,马氏伉俪精神奕奕迎上来,身上还有肥皂香,甚幺通宵达旦都是假的借口。 “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乃娟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他们坐在露台上,白衬衫卡其裤,她有一丝宽心,李 至中,是无处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过来,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只听得碧好说:“乃娟,这是利家亮医生。” 谁,她有无听错?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幺跑到马家来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过来笑说:“我一早就该向你自我介绍,乃娟,认识你是一种荣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过来说话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她又不觉那么欢欣。 只听到一把小小声音说:“喂,乃娟,你梦想实现了,还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唯唯喏喏点头微笑。 心里想,谁同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会自惭形秽。 不因羞涩,而是实在无话可说,乃娟没有开口。 佣人捧出丰富早餐,气氛才缓和起来。 乃娟观察利家亮:一个漂亮的人,无论做甚幺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顾一只手的吴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签下名字,都挥洒自如。 石膏上已有廿多个签名。单单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饱后乃娟略为松弛,碧好打一个呵欠说:“你与家亮出去找节目,我们累了,想打个盹。” 利家亮说:“逐客了,乃娟,我们识趣走吧。” 他顺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辞。 乃娟梦中握过他的手多次,感觉熟悉,已无兴奋。 他说:“其实我们一早见过面。” “是,”乃娟坦白,“在社区中心泳池边。” 第10章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地,那么多人,那么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宁静晶莹,不受环境影响。” 乃娟心想李至中从来不会发这样好听的话。 “你也为中心服务?” 乃娟笑笑。 “听一位朋友说,你在泳池更衣室帮着打理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编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灵活,连鞋袜都穿不上。” 他问:“有无想过老了会怎幺样?” 他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多运动到处走,事事动手参予,千万别做老佛爷,看书、旅游、用脑筋。” “一听就知是好计划。” 她说一句他赞一次,乃娟笑了。 他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带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这里是本市最多藏书的私立儿童图书馆。” 乃娟最热衷逛图书馆,也是李至中告诉他的吗? 他陪伴她一整个上午,直到医院召他回去。 乃娟说:“我们改天再见。” “乃娟,你可有兴趣参观我工作?” 乃娟骇笑,“你是医生,你的工作是做手术。” “你怕血?” “不,我胆子比较大,但是,移动头骨的手术,毕竟骇人。” 这时-有几个漂亮年轻女子过来与他打招呼。 莺声呖呖的她们不约而同佯装看不见乃娟。 利家亮并没有为她们介绍乃娟,但是他的手一直拉着她的手。 少女们觉得无趣,逐一散去。 接看,又有一对母女走过来。 这次,利家亮态度慎重得多。 他在阳光下仔细观察那女童的脸。 乃娟知道那是他其中一个病人。 那女孩约十二三岁,下颚长得异常,右边完全塌下,想必不能咀嚼食物,同时,日常一定得忍受奇异目光。 利家亮安慰她几句,同乃娟说.“小沅桦下星期三做手术。” 母女走开了。 他说:“那么,明日我来接你上班。” 乃娟发呆,“甚幺?” “乃娟,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不用那样激进,彼此留一个空间。” “我又没说要跟你上班,陪你开会。” 乃娟笑了。 梦境成真,值得高兴。 回到家,碧好的电话追至。 “利家亮怎样?” “十全十美的一个人,不知拿甚幺去配他,齐大非偶,普通人至好配普通人。” “你是现今世上唯一不想高攀的人,下次我给你介绍钟楼驼侠。” “你怎知道我爱煞雨果这本名著-真是所有喜读小说的人的至爱美女、畸人、恶霸、神秘哀怨的身世、阶级斗争……” “喂!” “碧好,我会好自为之。” 碧好挂电话。 大家都关心她这个孤女。 乃娟出门去探访智能的谌教授,想从她意见中得到忠告。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谌教授在家,但是,她脸上包扎着纱布。 乃娟吃惊,“教授,你也受伤?” 师徒二人如从战场返来。 谌教授轻轻说:“坐下慢慢说。” 教授眼角瘀肿青紫,乃娟忽然明白了,教授刚做过矫容手术。 为甚幺?乃娟一直以为教授是唯一愿意优雅地老去的女子,以她的智能能力,何必用人工把脸皮拉紧。 教授看着徒弟说:“我知你在想甚幺。” 徒儿不出声。 师傅也是人,也爱美,也恋昔日容貌,有何不可。 乃娟微笑,心中释然。 “这下子你的伤臂可出名了。” 师傅亦是凡人。 她的智能,不过是凡人丰富的生活经验而已。 乃娟坐了一会便告辞了。 她没有再提及自己的心事,师傅已无暇照顾她。 出来时看见有人驾着一辆黑色房车停下,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大束鲜红色玫瑰花走下车到谌教授家门按钤。 乃娟退到一边,静静观看。 呵,怪不得,原来是异性的魅力。 那样俗艳的花束,许多女子平日会嗤之以鼻:没有更好的追求伎俩了吗,但是当有人真的抱着玫瑰花站门口按钤,当事人仍然会觉得震荡。 门打开,那男子进去,门又关上。 乃娟觉得走得及时,晚一分钟都太迟。 谁会想到教授的独身生涯会有这样巨大转机。 那束红玫瑰的彩色直印到乃娟的脑海里去。 如果真有异性送花给她,她愿意是小小束白色茉莉或是紫色毋忘我。 那一晚她没睡好,谌教授的转变给她很大震荡。 第二天一早,利家亮在楼下等她,送上一束钤兰,“早。” 乃娟低头嗅花,深深吁出一口气。 原来,梦想真会实现。 趁开会空档,乃娟轻轻问同事洪本才:“女性是否一定要结婚生子?” 洪君不加思索地答:“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可是今日女性已能照顾自己。” “我们渴望家人爱惜关怀,人类构造如此,与学识才智收入无关。” 乃娟沉思。 洪君微笑,“善待追求者。” 乃娟腼腆。 “这幺多同事,只得你一人未婚,乃娟,你要加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乃娟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人在等她。 她微笑说:“是孙先生太太吧。” 孙太太轻轻问:“这里一室幽香,是甚幺花?” 乃娟指一指案头小小束钤兰。 “这幺小的花,这幺清香?” 乃娟点点头。 “这就是圣经中说的谷中白合花?” 孙先生咳嗽一声,提醒妻子不要多讲问话。 孙太太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 “不要紧,轻松点好。” 孙先生开口:“我们之间,最大问题是子女。” 乃娟说:“子女教养问题另有专家。” “吴小姐,我们想你帮忙解决我俩对子女教养方式的分歧。” “呵孩子没问题,你俩有问题。” “正是。”孙先生有点尴尬。 孙太太有点无奈,“他童年比较困苦。白幼生活贫乏,故此在物质上对孩子们比较纵容,但是,他要求顶级成绩,时时问子女:『为甚幺不是一百分?』叫孩子们吃不消。” 孙光生说:“我太太甚幺都好,何是慈母多败儿,子女稍有不悦,她便心如刀割,一切顺从。” 孙太太说:“子女不是敌人。” “你要严格一点,我在外工作,家里靠的是你。” “天天打骂,有甚幺意思。” “你立场不够坚定。” 孙太太看向乃娟,“吴小姐,你一定觉得好笑吧。” “不不,沟通一下也是好的。我们这里每星期三晚上八至九时有专题小组讨论这种问题,欢迎参加。” 孙先生说:“我们夫妻感情因此大差。” 乃娟说.“请恕我说一句:你们太紧张了。” 孙太太答:“他紧张,我才没有。” “孙太太,孩子们多大?”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十三、十二、十一岁。” “你太过着重童年自由,也是一种压力。” “甚幺?”孙太太跳起来。 孙先生露出一丝微笑。 孙太太发怔,“是,我自幼家庭甚严,少女时期,人人穿短裙短裤,家母却不允我跟风,我到廿一岁才第一次约会,自觉损失甚大。” 孙先生笑,乃娟也笑。 孙太太说:“是,我的碓希望子女自由自在。” “当心过犹不及啊。” 孙太太叹口气,“真没想到教养子女这样艰难。” 乃娟说:“紧张就难,不紧张就不难。” 孙太太问:“应该怎幺办?” “各人尽力而为罢了,千万勿听专家闭门造车,他们此刻流行把儿童尊为天神,一点得罪不得,父母似奴隶般事事要鞠躬尽瘁,你想想,有无可能?” 孙先生沉默了。 半晌他说:“吴小姐将来一定是个好母亲。” “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见人挑担不吃力,事非经过不知难。” “吴小姐,以你说,测验考试竟不必拿一百分?” 吴小姐看看孙先生。“一百分不是一切,功课当然要好过及格一点点,轻松平常做到八十分,或七十分,胜过流汗抽筋痛苦地做到九十分,你说可是?” 孙先生低头,“我只读到初中。” “忘记你自己,他们是独立的生命,别把你的盼望套到他们身上。” 他俩面面相觑。 孙太太黯然,“为子女已经吵足十年。 “那是段很长很长的日子,你俩不觉损失惨重?” “他天天下班回来筋疲力尽,还要坚持问功课,子女答得稍慢,便大发雷霆,全家捱骂,说些甚幺身在福中不知福之类的话,孩子们不知多反感。” 孙先生忽然哽咽,“我---” 乃娟微笑,“放心,他们一定会升上大学。” 孙先生问:“你怎样知道?” “你那样关心他们功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读多几年书,可以少吃点咸苦。” 乃娟声音转得柔和,“孙先生你大概误会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开启顺风顺水之门,这并不正碓,读书目的是进修学问,拓阔胸襟,但是人生所有烦恼不多不少永远追随,只不过学识涵养可以使一个人更加理智冷静地分析处理这些难题而已。” 第11章 孙先生看着乃娟,“吴小姐说得真好。” 孙太太把了女最新成绩表递给乃娟看。 “哗,”乃娟赞叹,“七个a,六个a,全是一级荣誉。” 孙太太叹气,“全靠打断尺教出来。” 乃娟骇笑,“这幺厉害?” “今日的孩子哪会打开书包自动做功课!” “我亦曾听其它家长如此抱怨。” “吴小姐,你小时怎样做家课。” “我?”乃娟笑看回忆:“生字自动写十次,熟字写五次,所有当天笔记读至会背,一切功课尽快做好,准时交卷。” “哎呀,这样一个好学生。” “孙太太,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名好学生而已。” ---有一句话乃娟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又不会保证任何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时间到了。 孙先生太太站起来告辞。 乃娟把那一束小小钤兰送到她手里。 孙太太惊喜地道谢。 乃娟去查看电邮。 没有李至中。 她垂下头,他仍在本市,抑或已经回到硅谷。 中午,她到书店去寻人,或是意图碰一碰她想见的人。 她轻轻坐在儿童图书角落的小凳子上,凝神听一个写作人朗诵作品。 说的是一个小女孩训练金毛寻回犬的故事。 乃娟不知多希望一回头,那人就在孩子群当中。 但是到完场都没有看到那熟悉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乃娟的头不知垂得多低。 彼此都那样倔强。 高傲的她有一剎那想主动去找他。 她知道他的住址,可以不顾一切走去敲门。 “我原谅你。” 可是,来开门的他脸容尴尬。 然后,门内传出一把懒洋洋怪性感的声音:“至中,是谁来了?” 是个艳女,穿血红色锻子睡袍…… 幻想到这里,乃娟气馁。 无论怎样绝望,都不可以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跑到别人家去敲门。 孩子们已经散去。 作者向乃娟微笑。 “很高兴你喜欢拙作。” “呵,是,请签名。”乃娟递上一本书。 她拿着书出去付款。 “乃娟!”有人叫她。 她欣喜地转过头去,可是终于等到了? 那人原来是碧好。 “人生何处不相逢。”碧好笑咪咪。 “你也来书店,打麻将不怕输?” “我来买心灵鸡汤丛书。” 乃娟笑,“真有文化。” “喂,”碧好不服,“开卷有益。” “你说得对,来,我帮你去挑。” “乃娟,有朋友想买几本性教育图书教子女。” “啊,过来这边。” “乃娟,甚幺都难不倒你。” “这本『我的身体』,少女必读,文字幽默,从洗头沐浴到应付脸庖月事都图文并茂教导讲解。还有这本『婴儿不由鹳鸟送到家中』也是好书。” 碧好微笑,“记得我们少女时期吗?” “真黑暗。” “家母不知想瞒我到几时。” “一生,到了廿岁才知道子宫在甚幺位置。” 她们在咖啡座坐下。 “生理倒也难不到我们,自己的身体,终有一天慢慢摸熟,最惨是心理上一点准备也无,一直以为结婚是一个结束,而事实刚相反,那是一个开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碧好笑,“乃娟我爱你。”会取笑自己的人都可爱。 “你为甚幺特地到书店来找我?” “乃娟,实不相瞒,我与马礼文有争执,故出来散心。” “又是为钱?”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岁与十二岁。” “不能爱屋及乌吗?” “谈何容易,他们不是一对可爱的孩子。” “天下本无听话的孩子。” “我现在想连这间破屋都一并放弃。” “嗯。事态严重。” “是,他前妻,他与前妻生的子女,以及这三个人带来的烦恼,我都觉得厌恶,他们光是要钱,随后又索取关怀,渐渐侵占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结过婚也离过婚。” “离婚不是一刀两断吗?”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马礼文与前妻就是这样,电话往来不绝。” “你想我与他谈一谈?” “拜托你了。” “你想怎幺说?” “羡慕你独身,请告诉他我想独自到伦敦去住一年。” “这等于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着来,我家在雪莱区有房子,只不过,他的子女不受欢迎。” “你不能要求他与子女断绝来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经济富裕,那几个孩子可占继母的便宜,他们早与马礼文生疏,他利用我人力物力去笼络子女。” “碧好,你胡涂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许,日益清醒,是因为不再喜欢他。” 原来当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说下去:“一段婚姻后边多了三个人,他觉得热闹,我觉得寂寞。” 而且,他已经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亲。 “你怎幺看。” 乃娟反问:“你以为我是离婚专家?” “乃娟,请给我一点意见。” “当初经过那么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说:“幸福是双方配匹的一种感觉,因人而异,彼此智力、学识、兴趣、生活目的相同?才会开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悦。” 碧好细细咀嚼这话。 半晌她说:“乃娟,配合的确是内心感觉,而不是外表合衬与否,千万不要贪一个人的外表条件,可是这样?”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虑这番话。 “乃娟,你在想甚幺,这一阵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强笑,“我正金睛火眼,听你细诉,怎幺又怪起人来。” 碧好叹口气,“你们总觉得我甚幺都有,无病呻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讲对了一半。” 她们离开了书店。 碧好把手臂绕着乃娟臂弯,两人往银行区看橱窗。 “看,已经比从前逊色,仍然是一个繁华锦绣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货林立,你说得出的应有尽有,说不出的也堆得满坑满谷。” “人在这种物质都会特别容易堕落。” 乃娟说:“那看一个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这一点,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停在一间时装店前,看着彩色斑烂,衣不蔽体的设计,“不适合我,乐得省事。” 第8章 她们在停车场话别。 乃娟在倒后镜看有无人跟踪她。 本来,被人盯梢是可怕的感觉,但是李至中做得十分含蓄,永远在最适当的时候才会出现,有一两次,还待她先看到他。 像一个最灵活合拍的舞伴,进退恰到好处,永远不会踩到她足尖。 就在那个时候,乃娟忍不住,把车掉头驶往郊外,到李至中家里去。 她当然记得那一幢充满南洋风味的住宅。 黄昏,太阳落山,原来他家门口有一株桂花,细小白色米状花朵发出不可思议浓香,晒了一个下午,热气把花香蒸得更高更远,无处不在。 乃娟只觉迷惘。 她伏在驾驶盘上一会,耳朵有理智之音低声说:“吴乃娟,走吧,也许他已经搬走,现在是祖孙三代一家八口住在这里。” 再不走,她才要看心理医生。 正想把车子掉头,屋内忽然开亮了灯。 乃娟忐忑。 她看到他的身影从书房走到客厅,拿了一迭报纸,又回到书房。 接着,帘子拉拢,只余奶黄色灯光。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离开。 他一个人在家,没有女伴。 乃娟缓缓驾车离去。 在进市区的红绿灯前停下,一侧头,发觉旁边停着一辆跑车,司机正探头看她。 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避开。 乃娟蓦然想起,原来自己有偷窥的毛病,啊,先是静静在一旁看看利家亮,然后,又轮到李至中。 她一额都是冷汗,这不是心理变态吗? 红灯已过,身后汽车都响号催她,乃娟这才醒觉,匆匆把车开走。 她心境久久不能平复。 但是,第二天还是得起来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电话来,“乃娟,我在医院工作,今日稍后才见面。” 乃娟反而松口气,她并没打算接受这种密不通风式追求。 她约马礼文喝茶。 “只我们两人,有甚幺事吗?” “没事不能吃舨?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来接你。” 这是马礼文的优点,没有企图,他亦愿照顾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应主人送客,车子驶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说:“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车可好?很容易叫出租车。” 所以,乃娟赚到薪水,头一件事,便是买车,凡事不求人,不伤和气。 马礼文是个聪明人,接到乃娟便问:“是碧好叫你与我谈判?” 乃娟笑而不语。 “两夫妻需叫旁人传话,关系已经危殆。” “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第12章 “马兄,你应把碧好放首位。” 马礼文叹口气,“乃娟,我在碧好面前,一直都是趴着爬,你没看见吗?” 乃娟不出声。 “我已贴地,她还不满足,每一个人都有底线,我不能不照顾子女,一定与前妻有接触,非出钱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没有办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换了是你,一定能够包容了解,那么,我也会更加感恩。” 乃娟轻轻说:“我才不会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马礼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贤内助,替你拉许多关系。” “这是事实,我一直感激她。” “多迁就她一点,你已经有一任前妻,够了,无论经济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负担不起第二次。” “你说得对。 他们买了麦记汉堡咖啡在车上吃。 马礼文发牢骚:“做人真烦。” 乃娟嗤一声笑出来,“你得化繁为简呀。” 马礼文深深叹口气,“孩子们已经在外国寄宿,不过假期返来而已。” “你俩多久没度假了?” “这种额外开销,又需碧好开支票,可省即省。” “她并不吝啬。” 马礼文苦笑,“人会变,乃娟,最近她话也比较多。” “我劝劝她。” “不,乃娟。她也受够了,每个月开销,她负担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维持如此高档生活水准,厨子奶妈打杂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价。” “乃娟,难得你这样公道。” “据我所知,碧好想做母亲。” “我不是好父亲,我已经怕了。” “唉。” 他们之间,有许多解不开的结。 “乃娟,你有无发觉一个离过婚的人像一块裁坏了的布,再也无法制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点头痛。 “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办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剂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幺还会有金婚纪念这回事,婚姻如此难以维持,马氏伉俪之间有看不可谅解的分歧。 碧好电话来了,“他怎幺说?” “他有他的难处。” 乃娟揉看太阳穴。 “那即是不愿改变现状。” “碧好,我还要开会,下了班与你联络。” “我明白。” 乃娟在两个钟头后走出会议室,下班时间已届,头痛加剧,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里,用冰袋镇着整个面孔。 电话钤响,她不去接听,录音机里有人这样留言:“利家亮医生留话给吴乃娟小姐:手术发生意外,需延长时间补救,稍后联络。” 这是何等样艰辛工作,在手术室等间一站十数小时,病人万一失救,一定难过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乃娟轻轻叹口气。 所以工余要到社区中心帮老人小孩做性质完全不一样的纯体力劳动:打球、游泳、体操。 她打一个侧,睡着了。 梦见一只手,轻轻揭开她额上冰袋,这只手宽大润厚,手指比较短,不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但是强壮可靠有力,她顺势握着这只手。 “至中,你毕竟仍然跟着我。” “我看到你那双爱慕的眼神,不愿走开,我多幺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那不是爱恋的目光,你看错了,那是寂寞无主,寻求寄托的眼神。” 咚咚咚有人敲门。 “至中,为甚幺老是不能好好与你说完想说的话?” 乃娟睁开眼睛,四肢不听使唤。 终于起来开门,门外站着面如死灰的马礼文。 “你怎幺了?” 他接过乃娟手里的冰袋,往自己头上敷,老实不客气似死鱼般躺到她的长沙发上。 “她走了。” “谁走?走往何处?” “碧好,已乘飞机往伦敦,我查问过,班机在三十分钟前起飞。” “你说甚幺?我不久之前才与她通过电话。” “有钱好办事,总有头等飞机票在等她。” “气坏我,也不与我商量一下。” 马礼文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 “她没说会立刻走。” “乃娟,我尽了力,相信她也尽了力,算了。” “怎幺可以算数,追上去,求她回来。” 马礼文问:“有无烈酒?我不喝那种香水般红酒绿酒。” 乃娟给他一大杯威士忌加冰。 他灌了几口酒,“我又不是血气方刚,冲动有劲的小伙子,我哪里追得动。” 他说的是实话,他脸与肩膀都垮垮地,肚子松松,像戴着一个救生圈。 “她叫律师通知我,给我三个月时间签分居书以及搬出现址。” 没想到王碧好办事能力这样高超。 “乃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他的话已经说完。 “打算怎幺样?” “好好振作,找房子搬,把孩子们叫回来读公校,还有,到健身院去把从前的身型练回来。” “听了都替你高兴。” 他长长叹息一声,面色仍未好转。 似想在乃娟这里挽回一些甚幺,终于还是不得不走。 他一出门,电话来了。 “对不起,来不及道别。” “碧好,你在甚幺地方?” “飞机上,已经觉得轻松。” “那就真的没有救了。” “有空来看我,天涯若毗邻。” “再见,珍重。” 乃娟颓然,这是她辅导史上最失败的例子。 从此马家解散,她又少了一个好去处。 教授那里已没有她这个徒弟的位置,连碧好家那个避难所也失去,连二接一打击,真叫人吃不消。 乃娟呆呆坐着。 门钤又响起来。 来人是利家亮医生。 他的面色比马礼文还要难看,分明是手术室里出了毛病。 利家亮看到冰袋便拿着往头上搁。 乃娟连忙说:“我帮你拿一只冰冻的。” 急急自冰格里取一只新鲜的给他。 他也躺在那张沙发上呻吟。 “怎幺了,说我听听。” “病人失救。” 乃娟已经猜到。 “是个只得十五岁的少女。” “别难过,她已去了上帝处司琴。” 利家亮哽咽叹息,气氛如铁般沉重。 乃娟也斟一大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利医生呷了一大口,“唉。” 不知是吴乃娟的成功还是失败,不停有男人跑了来躺着对她唉声叹息。 她亦有一份艰辛的工作,也需要娱乐,她在公余亦希望看到一张笑脸。 很明显,利家亮不能叫她轻松。 当下利医生说:“我还得回去当更。” “已经很久没去杜区中心了吧。” “星期三中午会去。” “届时见。” “我明早来接你。” “不必拘泥这些。” 乃娟伸出手指,轩轻抚摸他嘴唇,但他身心已经累到极点,只轻轻握住乃娟的手。 他告辞离去。 乃娟站到露台,看看海景,直到疲倦。 第二天,是宣布升职的大口子。 同事们蠢蠢欲动。 谁暗中已得到消息,一早便四出找更新更大的住宅,谁已订下筵席,要同上司庆祝,谁去买了鲜花糖果,先放在储物室,随时取出奉献。 乃娟知道自己升职机会不大,她不依常规办事,做得好不计分,更重要的是你得会做人,上下和睦,打点得舒舒服服,按时按节请客,大家有好处。 乃娟统共不会这些。 她是孤儿,不懂人际关系。 大家闹哄哄打探消息去了,乃娟独自坐办公室做资料。 有人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咦,江总。” 她让座。 “乃娟,我明年一月退休。” “我听说过。” “接替我位置是一个人称都会良知霸气十足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女人。” 乃娟微笑,“我也是女人。” “你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女。” 乃娟不出声。 “你表现优良,我决定升你职,高一级,做事比较方便,若果有人故意刁难,你声音也大些。” 乃娟十分感动,一时不知说甚幺才好。 “我积累了一大堆假期,可以提早离职,但是忽然恋恋办公室。” “江总,申请延期退休。” “我申请过,没批准,得让年轻人升上来嘛。” 乃娟说:“那么,早些得回自由,也是好的。” 他忽然凝视乃娟,“是你这双眼睛吧,来求助的人都说,吴小姐双目洞悉一切机关。” 乃娟失笑。 江总叹口气,“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过,每早看到你纤秀身形出现,心中总是欢喜,开会有你在,精神特别好,说话也精简。” 乃娟呆住。 太意外了,她没想到江总对她会有别的意思。 三年同事,他从未对她说过额外的话,有过非分表示,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男人。 太突然了。 只见这中年人微微笑,“没想到吧,三年来你做了我的强心剂。” 乃娟说不出话来。 “小儿今年大学毕业,只比你小几岁,我有自知之明,远远欣赏你,已经心满意足。” 乃娟不好意思正面看他。 他站起来,“乃娟,祝你前途似锦。” 第13章 乃娟连忙说:“谢谢你。” 江总悄悄走出她的房间。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一直沉默忍耐,到了今日,才把心事告诉她。 乃娟从来没有好好注意过他,他喜欢周末的同事打桥牌,她从不奉陪,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下了班就是下了班,不再与这票人混。 她真不知他对她有特殊感觉。 乃娟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利家亮俊美的身型上。 这时,同事们一涌而入,“恭喜恭喜,乃娟,请客吃饭。” 立刻有人奉上鲜花,还有人拍照,都叫乃娟汗颜。 乃娟打开荷包,把所有现钞取出交给清心,“包我身上,多除少补,大家高兴。” 清心取过现钞,“所有人跟我来。” 走剩一个人,房间立刻恢复宁静。 是魏华。 “只升你一人。”语气不大友善。 乃娟说:“我运气好。” 魏华说:“新主任是我表姐。”呵,是来施展下马威。 乃娟答:“那多好。” “她行事比较公正。”讽刺得不得了。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喏喏。 魏华哼一声,出去了。 乃娟松口气。 第9章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个早上,竟发生那么多事。 升一级,薪水不过多千儿八百,不过,正如江总所说,办事说话论级数,这一级不能以金钱衡量。 临走之前,他升她职。 喜欢一个人,口说无凭,这个老好人终于也付诸行动。 乃娟再也没想到她会凭男isuu書网女关系升职,抑或,是她表现优良? 别人会怎幺想?她问心无愧,她循规蹈矩,做事本分,绝无取巧。 下班时分,乃娟接到利家亮电话,“请到医院大楼正门接我。” “马上来。” 算一算,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身为朋友,应该做些清淡菜式给他充饥,但乃娟极少入厨,她盘算一下,只会做一锅白粥。 她先赶到相熟的上海菜馆去买了几个素菜才到医院。 利家亮在门外等她。 他说:“车子拋锚,拖进车房。” 开门七件事忽然打了过来,吃的用的-都得张罗,坏了买新的,旧了得换,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车 “不用,家里会派车过来。”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驶。 “肚不饿吗?” “转头,他已经侧着头睡着。 他头发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髭,换转是乃娟,三十小时不眠不休,也变成疯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个英伟得难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车场,有相熟邻居多事好奇地走过来张望。 “吴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声。 利家亮睁开眼睛,对牢那探头进车放肆得离谱的中年太太“唬”地一声,那太太受惊一退,头碰在窗框上咚一声,吃痛也不敢声张,逃着走。 乃娟诧异,“这是为甚幺?” “讨厌。” “何必与之计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器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为你最怜惜老太太。” 利家亮却说:“做人要有原则。”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与他争辩。 到了楼上,乃娟连忙张罗,她找出压力锅煮白粥。 又问利家亮:“你没带须刨,如不介意,我有现成的。” “是吗?” 乃娟取出粉红色女装剃刀给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这个。” “构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难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这人狷介,像古时那种书生:寝不言,食不语,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随你。” 他跟到厨房,“咦,你用压力锅?” 乃娟转过头看着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锅慢慢熬三个时辰?” 利家亮噤声。 “还有,”乃娟说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壶冲两煎龙井,松木(木+台)凳实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红木明式家具,混合纺怎可做床单被褥,非得纯埃及棉纱不可,专雇两个女慵做洗熨……做人细节最重要,可是这样?”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从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无国界医生。” 找到他的缺点,乃娟十分高兴。 “你是富家子,谁也不会怪你,自小一定有专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这种粗人,甚幺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轻轻说:“我也吃汉堡。” “对,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银刀叉吃的那种,侍者还问你要几成熟。” “你想说甚幺?” 乃娟微笑,“多沟通一点才谈恋爱,是明智之举。” “我不会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一次在游轮上,一对年轻英国夫妇问我:『你们有何名胜区?』我答:『逛弥敦道吧,最多纪念品』,他们笑了,『卖甚幺?t恤?』,我反问t恤有何不妥,他们笑得更厉害:『我们古板,我们不穿t恤』,我实在忍不住这种嚣张,因此说:『英国人若把洗熨衬衫时间精力省下,学大家穿t恤,也许科技经济都会有希望进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乃娟没留他。 她不敢留他,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岁,已知无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细节,必需一切从简。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刚刚相反。 一锅粥煮好了。 换了是李至中,不知会吃得多高兴,他们两人都似鲁宾逊,随遇而安,大饼油条、粗茶淡饭,已经感恩。 这可爱的人在甚幺地方? 他才不会指着子女功课挑剔说:“笔画错了,重写,咦,算术一定要足分”,还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学,为家长争面子。 同利家亮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讨苦吃。 乃娟坐下来。 她忽然问自己吴乃娟,你想同自己说甚幺? 啊,两个人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而不是一种视觉,千万不要因满足视觉而忽视感觉。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与她不配的感觉,证明他俩不可能进一步发屐。 因为她的心胸早已为另外一人占据。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乃娟大吃一惊。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发呆。 稍后-助手雷清心拨电话来,“吴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说几句话。”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辞职。” 乃娟呵一声,“上来慢慢说。” 雷清心到了,脸色慎重,比平时成熟,白忙中还带了一盒糖果。 乃娟问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饱了才好说话。” 她把几个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实不客气吃起来,“呵,麻油香极了。” 乃娟最喜欢这种随和的人。 “为甚幺好好地要嚷辞职?” “就换老板了。” “那也不过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这人不同别人,是个一等一难缠的女人。” “我也听说了,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务员,曾经在她手下办事,是她劝我另觅新职。” “呵,这幺厉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纪不小。” “是呀,本来这一两年就该退休,却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样高,总有点办事能力吧。” “吴小姐,她有个绰号,叫细(女+麻),你可知为甚幺?” 细,是粤人口中小的意思,(女+麻),则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细(女+麻),即是爷爷的妾侍,老爷子与元配都已辞世,这个妾侍仍在,动不动端架子,要求与下一代当家的对话,她辈分高,又曾经受宠,你说,子孙们如何消受?” 乃娟骇笑,“如果她是宠妾,那么,谁是这个老爷?” “前朝的英国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对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这样贴切,真是有趣到极点。 “家母说,殖民地时代,英国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聪明伶俐的华女任第一代政务官,许多人扶摇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见改朝换代,实时赚够退休,勿识向的,还与新当家讨价还价,死缠烂打,新官见如此难搞,便尊称细(女+麻)。” “嗯,总得安置她呀。” “所以撵到我们这种冷壁角落来。” 啊。 “你想想,她一口鸟气没处出,我们有甚幺好日子过?家母领教过这人德性,她与她曾是同学,后来扮作不大认得家母,事事秉公办理,家母说,人在高位,也有难处,我们是退避三舍的好,这样的人,外头不明事理,还说她是社会的良心。” 乃娟沉思。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李至中与利家亮两位暂搁一旁。 谁叫现代女子生活中还有职业这回事。 第14章 过一会她开口:“清心,我把你调出去。” 清心摇摇头,“我想出外发展。” “外头不止面色难看,不明时移世易,风光不再的小祖母,其幺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不妨出去搏杀一番,假使胸无大志,只想赚个零用,不如留下。” “这!”清心为难。 “时势不一样了,你看此刻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轻,外型朴素,言语打扮踏实,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给人一种详和的感觉,将来,你也可以是她她们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从前,要走快捷方式削尖头皮去钻的事,现在凭实力按部就班就可。” “真的,”清心感慨,“妈妈说,这一代女官和气,不见嚣张。”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应骄傲。” 乃娟切出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羡慕,“吴小姐你这里井井有条,式式具备。” “老姑婆都是这样。” 清心用手扪住胸口,“到了几岁不结婚就升为老小姐?” “看一个人的心情,有时廿多岁就觉得苍老。”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清心还是放下辞职信。 她退回一个月薪水给机关,可以即日离职。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见是何等厌恶。 清心也有点节蓄,实在遇到难以招架的人与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左眼剧痛,一片红肿。 看了医生才上班,她眼睛发炎,只得除下隐形镜片,戴回黑框眼镜。 近千度近视,自己看着都觉好笑。 谁会想到可能就是这一副眼镜救了她。 一回到公司就发觉整个部门肃静。 江总宣布,“我来介绍给各位认识:这是你们未来上司人满珍小姐。” 大家唯唯喏喏,发出一股嗡嗡声。 那方女士打扮得过份华丽,俏皮点可以问她一句:去喝喜酒吗,老一脱的人总是太过隆重,不仅避重就轻。 她一脸骄矜,逐个见过,忽然问:“谁是吴乃娟?”点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来。 鎗打出头鸟,她怎会知道有吴乃娟这个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点礼貌也无,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对下属说: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亮丽玲珑的女子。 只见吴乃娟穿铁灰色套装,裙长过膝,配白衬衫与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发,还有,架看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 “这里是谁有一双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轻声说:“是否江总?” “不,”有人说:“是指谢淑芬吧,她已离职。” 那方女士点头说:“那么,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啰。” 大家讪笑。 见过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镜框,回房工作。 过片刻江总来敲门:“方小姐叫你一起午饭。” 乃娟抬起头,“我有事。” “你乖巧点可好?” “那并非我强项,我从不陪茶陪饭。” “我找不到人陪,两个人白板对死,说些甚幺?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总叹气。 乃娟取过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总如遇大赦。 他们三个人到一间会所午餐,一顿饭时间,只得方女士一个人说话,从头带到尾。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天经地义如此,一人独白。 江总偶然加插意见,被她斥责:“这种人有甚幺好提!” 乃娟埋头苦吃。 方女士问江总:“听说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总点点头,“也轮到我钓鱼种花照顾外孙了。” “会习惯吗?” 江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双小脚放不大,不能像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变色,“是吗,卢健秋、许立群、庄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满珍,人家已学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仰起头,露出一丝寂寥之意。 “及时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教训侍者,说咖啡不新鲜。 午餐就此结束。 方女士可会听取江总忠告?当然不,各人有各人际遇,江总子女已经成年, 女儿快要生养,知道是双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过去帮着照顾婴儿。 方女士退到甚幺地方去?也只得继续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问乃娟.“你近视那样深,为甚幺不用激光治疗?” 乃娟据实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胆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办公室,江总赞她:“表现优良。” 乃娟说:“少年时受人冷淡最为生气,今日,巴不得无人看我,好让我舒服太平过日子。” 江总说:“那样,大紫荆勋章就轮不到你了。” “我一贯守株待兔,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方满珍面前又不见你如此牙尖嘴利。”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镜别摘下来才好。” 乃娟摇头,“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为主,深印脑海,以后,我怎样打扮都不妨了。” “鬼灵精。” 运气好而已,谁也不知方女士会在今日突击检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后,保证方女士只记得她千度近视,不知省却几许麻烦。 这是懦弱?不不,熟读心理学的乃娟真切认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还有,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翌日,眼睛肿得睁不开来,乃娟再去看医生。 西医姓goodman,叫好人医生,当下同乃娟说:“你要休息,请假三日,不准看计算机电视书本,戴眼罩听音乐,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轻心。” “是,是。” “还有,请拿三千元出来,我代你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一定,一定。” 离开诊所时,乃娟多了一只眼罩。 回到家里,她听医生话,卧床休息。 适才在办公室,有人提起谢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为利家亮继母,不知蜜月回来没有,十分牵记她。 真没想到淑芬的电话随即到了。 她声音同以前一模一样,“办公室同事说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来看你。” 淑芬带着女慵一起来。 “这三天工人在这里照顾你。” 本来行头已经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更加打扮得无懈可击,却又不过份华丽,乃娟表示赞赏。 “生活幸福吗?”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换上。 她这样答:“想要的都全得到了,我们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们略有智能,绝对不敢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乃娟微微笑。 “乃娟,听说江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顶上。” “人来人往,平常事而已。” “这位女士去到哪里对同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你不如出来,我介绍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岂非裙带关系?” “咄,这世界原本如此,藤牵瓜,瓜牵藤,别撇清了,白吃苦头。” “你说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欢辅导员工作吧。” 乃娟点点头。 淑芬取过报纸娱乐版头条,读给她听:“嫁富商之息影四十七岁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靓妆装上假睫毛供百余记者拍照,临上劳斯莱斯之前,挥舞双手向众人道别。” 乃娟闭着眼睛,“伤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样爱热闹?其实何用息影。” 乃娟说:“如不,你我茶余饭后,谈些甚幺?” “乃娟,我怀孕了。” 乃娟跳起来,又躺下。 第10章 真想不到,满以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来,与息影女星彷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纪不小了,可是他终于也同意我应有自己的子女,我们到纽约著名生育诊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怀着孪生儿。” “广东人叫孖胎,多像形:孖,两个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象没多大兴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说甚幺?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甚幺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怀着孖胎。” “说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欢子还是女?” “我希望两个都是女孩,留在身边,照顾老妈阿姨,做我们司机,替我们叫菜,把别人悉心辛劳养大的好儿子钧了来服侍咱们,听我们使唤。”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还有点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着了。 听到有衣裤窸窣声,乃娟记得这是外婆身上香云纱衣裤在走动时声响。 “外婆?”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动她额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动弹。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会以孩童形态与你见面?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小小乃娟,永远伏在你膝上,即使甚幺能力也没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泪来。 第15章 她忽然惊醒,忍不住饮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幺来了?”乃娟连忙坐起来。 “佣人开门给我,同事说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点点头。 “乃娟,我来向你道歉。” 乃娟摇摇头,“不用,你甚幺都没做错。” “我不该批评你生活细节,粗枝大叶亦有好处。” 乃娟笑了,“谢谢你。” 到了这个时候,乃娟已经知道她喜欢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与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谅解明白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个牌子,一种味道的冰淇淋,必需用银碗装出来,你俩决不草率用电邮通讯,一定仍然用毛边信纸信封以钢笔醮海军蓝墨水写出书法bour不bor,照牛津字典英文标准拼法不是美式拼宇---”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来。 乃娟继续揶揄他:“孩子们只穿蓝白海军装,你们家不做亲子活动,与子女相敬如宾,一早送去寄宿,五岁必须学习庄子秋水篇以及雪莱的『听听云雀』可是这样?” 利家亮亲吻她的手,“可见你甚幺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度假绝对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国东岸罗得岛,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碓有条件生活得似小说里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务员,需脚踏实地。”明敏的利家亮替她总结:“你不爱我,你才不会牺牲自由进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俩拥抱。 “家亮。我爱你。” “我也是。” 他们欢畅地笑起来。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说了些工作上琐事,很快睡着了。 将来,如果要恶作剧的话,可以在他婚礼上同新娘子睐睐眼说:“他睡相不怎样好呢。” 乃娟检查一下他衬衫上纽扣,果然不出所料,纽扣全是贝壳做的,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穿塑料纽扣的衣服。 乃娟叹一口气。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来这世界一场,匆匆数十年,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最主要是开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样执着,可见是个痴儿,如遇大事,要不执迷不悟,要不看破红尘,似乎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性格最危险。 江总同她说过:“乃娟,做人若懂得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便可舒服过其一生。” 乃娟紧紧记着这话。 她没有条件做完美主义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明澄,乃娟微微笑。 至于红眼睛,第二天就褪了肿,以后不再偷窥利家亮,一定不会复发。 乃娟仍戴着黑胶框眼镜上班。 前任助手谭心在办公室等她。 “谭心,你好吗?” “吴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结了婚?婚姻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在小学教书---”她欲语还休。 乃娟说:“坐下慢慢说,喝一杯香茶润一润喉。” “吴小姐,”谭心十分为难,“五年级,终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长协助,我只觉难以启齿。”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齿伶俐,十分磊落的一个人吗。” 谭心沮丧,“我教男女混合小学,若干男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是孩童心灵,浑然不觉青春期已经降临,彼此还在操场上追逐,特别难教。” “我可以帮甚幺忙?” “吴小姐,你可否以专家身份在一旁指点?” “叫我到你课室?” “是,请看在往日情谊,客串演出一次。” “谭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们请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观。” “资料都齐全了,我不敢回答学生问题。” “好,我替你走一趟。” 谭心感动得几乎落泪,“吴小姐,你救了我的贱命。” 那是一个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怀小学。 五年级小学生显然比她们小时候更高大壮健,也聪明敏捷得多。 这一代在电影电视及互联网上得到的知识不知多丰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先介绍女体。男同学咕咕笑,接着,介绍男体,女同学齐齐说:“gross---。” 谭心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乃捐出声打圆场,“各位同学,这都是人体构造一部分,我们身体原本如,请留心观看片段。” 小孩们总算静了下来。 影片播放完毕,学生纷纷举手问问题。 乃娟一一解答。 “人类是卵生?” “我们的生命之源,的确由一枚受精卵开始。” 一个小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个人身上,精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结合呢?” 这下子连吴乃娟都咧开嘴笑个不已。 难怪谭心要把她叫来帮忙。 乃娟尽量用最精简的言语讲解。 她发觉校长出来旁听,同时,向谭心表示赞赏。 校长与乃娟握手致谢。 她一走开,乃娟便对谭心说:“没有下次。” 谭心却说:“这班小学五年级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仍会记得,某一个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潇洒的大姐姐,来学校为他们讲解性教育。” “会吗?” “换了是你,你也记得。” “嗯。” “多好,女生从此对她们的周期没有疑窦,我小时候因无知受到极大震荡,今日想起,仍觉悲痛。” “时代有进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辞。 谭心千过万谢送到门口。 走到车旁,乃娟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这是动物灵感。 她立刻转过头去,可是又看不见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学校做义工,她看到了李至中,当时还以为他是职员。 她开着四驱车走了。 她有点出神,后边的车子响号,她才醒觉地提高速度。 驶近花档,停下来,买一大束姜兰,这时,又好象有种特别感觉,她再次回头看。 但是,花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吴乃娟想念牵记李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真奇怪,乃娟从不觉得李至中是会叫人萦念的一个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对夫妻都有欣不尽的衷情。 这一对因婆媳不和,要求协调。 陆太太打扮时髦,可是颈上悬一条纯金链子,坠着一面椭圆型金牌,老式地刻看花好月圆四字。 对于乃娟这一辈来说,月缺月盈,不过是一种天象,同刮风下雨一样,绝对难以引起遐想,而温室之内,必有芳草,甚幺时花都有,她从来对花好月圆没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这一刻她有若干感髑。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同婆婆,其实是陌生人,忽然得一起生活,一定不惯。” 陆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泪来。 “一时间不能够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 陆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乌鸦。” 乃娟说:“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亲。” “那么,吴小姐,我应该怎幺办?家母才五十七岁,未有资格进老人宿舍。” “她可有职业?”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妇。” “呵,没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妇女,当年人人如此。” 乃娟说:“看得出你敬爱母亲,是个好儿子,一个人即使赚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爱弟妹,也是无用。” “吴小姐,你对我们困境有无忠告?” “也许,搬到郊外村屋,母亲住楼下,像一个房东,你俩住楼上,似房客,孩子们则上下跑,会不会好一点?” 陆太太跳起来,“我怎幺没想到!” “上班路途遥远---”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区租两个小单位,贴邻,一个家务助理两家走。” “我们经济上可以负担得起。” “只不知母亲怎幺想。” 陆太太大怒,“陆家栋,你若连这一步都不肯走,这样好了,你与慈母住一单位,我与子女住开一边。” 那孝子才诚惶诚恐地说:“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独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优差。” 乃娟说:“孝顺是好事,千万别嫁忤逆子,没良知的人对女人不会好到甚幺地方去。” “吴小姐说得对。” “另置一个家,的确需要花费一大笔。” “你刚才不是说值得?” 陆太太很坚决,“负担得起没问题。” 他们离开乃娟办公室。 吴乃娟会同公婆一起住吗? 乃娟笑了。 相处易,同住难,最好连夫妇都分开住,状态良好才见面。 北美洲有一种相连的孖屋,贴在一起,却不同门口,各自为政,要见面只一步遥,最适合刚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进来了,絮絮谈起公事,显然没有把乃娟当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镜竟有这样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时间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问:“天天穿灰色,不闷?” 乃娟谦逊答:“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多年来她有惊无险,就是靠这个优点。 第16章 上司很满意,放她离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缠另一下属聊天。 第11章 乃娟倒是有一个地方要去。 她买了鲜花果篮到社区泳池去看耆英泳赛,教练正是利家亮。 训练整年,今日见真工夫了。 只见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开,一本正经初赛,淘汰成十个人,这十名当中又有一人弃权,只有九人参加决赛,利家亮百忙中前来招呼。 “我带了安慰奖,请允我送给最尾一名参赛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头奖是甚幺?” “奖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响,老人家跃入池中,各自奋斗,亲友们在一旁欢呼打气,情况非常热闹。 乃娟觉得利家亮已经赚得功德。 冠军是一名近七十岁的老先生,包尾的是一位八十岁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奖,叫老人惊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挥挥手,悠然离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静静驾车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气敲门。 敲李至中的门。 难得他仍在本埠,况且,屋内没有女伴。 车子驶到他门前,乃娟呆住,只见小路两边停满汽车,分明正举行宴会,起码有三几十人参加。 乃娟微笑。 甚幺,至中也爱起热闹来? 刚在猜疑,身边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之之,你也来了,一起进去吧。”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分明认错了人,他们手中捧着一瓶香槟,亲热地说:“你没带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给之之。” 他们非常豪爽可爱,拉着乃娟手进屋去。 乃娟有点忐忑,见到主人,该怎幺说呢? 另个年轻人迎上来,“欢迎欢迎。”一派主人姿态。 咦,这是谁? “阿瞿今日可风骚了,借了表哥别墅庆祝升级加薪,来,大家敬他一杯。” 原来如此。 乃娟冲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游。” 乃娟失望低头。 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布置同从前一模一样。 乃娟无限感慨。 有人递一杯酒给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个叫她之之的年轻人。 “之之,大家都结婚了,只余你,条件不要设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谢谢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对方亦有艺术修养,你刚承继巨额遗产,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说可是!” “很对。”乃娟笑。 之之是谁呢,遭遇与她这样相似。 “错过机缘,以后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 “干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绍阿瞿的表兄给你。” 乃娟跳起来,“不,不。” “为甚幺不,你又不认识他。” “那位李先生已经有女友。” “是吗,原来你俩相熟。” 乃娟跟着叮嘱:“你千万再别给他介绍女性。” “你看你多紧张。” 有人叫他,年轻人走开。 乃娟讪笑起来,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讲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她在书房逗留了一会儿,便悄悄回家。 这次的勇气并没有换回其幺,主人不在家,她摸一个空。 当日恼羞成怒,一定要撵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对之之的忠告,一样适用。 她打了一封电邮。 “许久不见,不知近况可好,如果愿释前嫌,请于下星期一下午五时三十分在老书店见面,乃娟” 手指按在发件钮键上良久,始终没有按下去。 乃娟叹息。 她还是拦不下脸皮。 一整夜没睡好,梦见置身高楼,正与友人聊天,忽然天摇地动,楼顶塌下。 “地震!”友人惊喊。 “真没想到会是这一刻,在这里。” 乃娟只见地板陷下,她站不稳,身子随泥砖堕下无底深渊,从梦中惊醒。 她吓出一身冷汗。 时时做噩梦,是表示甚幺呢? 她是辅导人员,自然知道,必要时期,寻求帮助是应该的。 乃娟考虑了几天,决定去见心理医生。 为免尴尬,乃娟挑了一位女医生,正如她选妇科医生一样,一定拣女性,不是忌男医生,怕难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烦。 医生名宇叫刘易宙。 一听,就知道大人对这孩子有寄望,先给她一个别致好听的名宇。 乃娟只叫乃娟,比较普通。 约妥时间,准时到达。 原来刘医生是个妙龄女子,年纪体态与她相仿,两人应该谈得投契。 不过,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医生。 一见面刘医生便说:“吴小姐,你脸色比较差。” “一定是没睡好,噩梦频频。” “可有打鼾?会影响呼吸,氧气不足,特别疲倦。” “或许有,我不知道。” “吴小姐独居。” “正是。” 刘医生冲一杯茶给乃娟。 “好香,混有甚幺?” “叫欲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试试,可以消滞解暑。” 味道例与普通红茶无甚分别。 刘医生看着她,“脸色差另外一个原因,是晦气,运程欠佳。” 乃娟诧异,“你相信这个?” “是,运道差之际,做甚幺都有阻滞,走路都会得摔跤。” “那不过是小意外,穿双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刘医生微笑,“吴小姐,你很自信,这是好事。” 乃娟说:“没有疑难杂症就不会来你处。” “你本身是婚姻辅导员?” “是,教训人多了,自己也来听教训。” 刘医生微笑,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点恍惚。 两人都是专家,他人情绪上细微变化,均留意得到。 “吴小姐,说说你烦恼。” “噩梦连连,更时时梦见已去世的外婆。” “甚幺样噩梦?” “与敌人见面,需装作十分大方地应酬,心中苦闷。” “呵,同生活一样。” “赶不上车,不知车站在何处,回不了家。” “这表示彷徨。” “电话打不通,或是记不清号码,有时,整架电话烂开来。” 刘医生说:“这是日间与人沟通有问题。” 乃娟说下去:“跌落悬崖,蓦然惊醒。” “吴小姐,你不像是做这种梦的人。” 刘医生自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乃娟,“送你参考。” 那本书叫“详梦:一千种”。 刘医生说:“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讲我听为甚幺吗?” “我孑然一人,深觉寂寞,又因误会,与自己喜欢的人决裂,想与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刘医生笑,“我还以为是甚幺新鲜事。” “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彷徨。” “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 乃娟苦笑,“我性格拘谨,不能那样豁达。” “试一试。” 乃娟鼓起勇气,点点头。 刘医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闭上双眼,放松下来,你已经回到家了,我们都在这里照顾你。” 这几句话像魔术一样,使乃娟松弛,皱着的眉头摊平。 “请告诉我,为甚幺穿看灰色衣服?” 乃娟轻轻回答:“自小把我养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经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吗?你可试穿淡蓝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较精神。” “不不,我对外婆怀念。” “父母呢?” “我不认识他们。” 刘医生一怔。 “他们一早离弃我,各自结婚去了,自三岁开始,就没见过面,印象模糊。” 刘医生恻然,这虽不能解释一切,却也使人知道,吴乃娟流露孤芳自赏,并非无因。 “这是你心底秘密?” “我无刻意隐瞒,当然也没天天挂在嘴边。” “可有向朋友倾诉?”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惨,自怜无益。” “你憎恨他们吗?”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极好,我应满足。” “可有男友?” “我喜欢一个叫李至中的人---” 这时,电话钤忽然响起来。 杂声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睁开眼睛,“咦,我说到哪里?”根本不记得曾经接受催眠。 “吴小姐,你心理状况正常,不过略有抑郁。”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声叹气。” “信不信由你,这是都会人通病,当你找到伴侣,有人分担悲与喜,一切会改变。” 乃娟不语,谈何容易。 刘医生问:“你心目中已经有人?” 乃娟点点头,“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我看这误会很快消除,你俩会得开花结果。” “刘医生,你又好似一个预言家。” “我依常理推测而已:你个性沉实,又有足够智能,一定会得排解自己的纷争。” 乃娟笑了,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可是刘易宙医生忽然提出要求,“吴小姐,我也有问题请教,关于我与丈夫之间---” 啊,能医者不自医。 “别客气,大家讨论一下。” 第17章 “我们结婚八年,有一个isuu書网七岁女儿,两年前,他决定往外国工作,从此家里像单亲家庭。” 乃娟坐起来,正视这个严重问题。 “他到何处工作,是否薪优?” “泰国,”刘医生轻轻叹口气。 如果是美国又还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点也值得,或是耽在那边,妻离子散,为着一本护照,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现在为的是甚幺? 世上到处都有工作,怎幺会到那里去,目的只有一个逃避。 刘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点点头,刘是心理医生,心中有数。 “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大的歧见,两人都缺乏勇气面对,权且拖延,最可怜的是孩子,谁照顾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慵理料。” “不能长久如此,你是知识分子,应当好好尽速处理此事。” “你说得对,吴小姐。” “你们之间的歧见是甚幺?” 刘易宙想一想:“金钱,他丢了一份优差,又投资失误,家庭担子落我肩上,所有账单由我支付,压力相当大,所以龃龉渐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挂着从前如何风光,使人难以忍受。” “你是心理医生---” “他不愿就医,他有狂躁症初期症象。” “为甚幺还不分手?” 刘易宙苦笑,“人不在,无从商议。” 一走了之,的确是好方法。 “请他回来,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长大,失去的童年永远失去。” “他说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轻重先后,那是很坏的借口。” 刘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问“刘医生,你收入不错吧。” 刘易窗点点头。 “刘医生,请恕我多嘴,金钱是生活中不可缺乏原素,但不叫因利失义,既然你独力可以应付经济,请勿吝啬。” 刘医生低下头,“我不是小器金钱。” “那是为甚幺?” “我不愿与一个不能照顾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实不客气指摘她。 “是。”刘易宙承认。 “这是一层心理障碍。”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没有幸福。” 乃娟已无话可说。 “那么,”她说:“分手是你们唯一出路。” “吴小姐,你说话斩钉截铁。”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两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关,谁付帐,谁做家务-谁劳苦功高,谁坐享其成,胡涂荒谬,都不是问题,关起门来,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但是,有一个不愿意,关系便难以维持。” 刘易宙不住点头。 “你那现代女性智能刚强外表下有一颗传统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坚信男人应当承担家庭责任。” 刘易宙胀红面孔。 乃娟叹口气,“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告辞。 招待员问:“吴小姐,可要的下次时间?” 乃娟忍看笑,“不必了。” 心理医生的烦恼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吴乃娟医她,还是她医吴乃娟。 看这种医生有甚幺用。 重要是因为刘医生不能与伴侣共患难吧,对配偶尚且如此,对朋友更吝啬付出,乃娟不喜欢那样的人。 以后再也不必看心理医生了,自己若不能辅导自己,就干脆算数。 那本详梦一千种倒是本有趣的书。 接着,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几天,那是极之不舒服的感觉。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药膏,统统无效。 医生说:“放松一点。” “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吴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办公室,早到的同事与警察在门前议论纷纷。 “甚幺事?” “有人放火烧我们大门。” “吴小姐,事情同你有关。” “有人在大门口贴了这张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大字这样写:“吴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吴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乃娟镇定地坐下。 “最近有无接过恐吓信或电话?” 乃娟摇摇头。 助手雷清心进来,“吴小姐,方小姐叫你放两星期假。” 乃娟点点头。 警察说:“吴小姐,你进出当心,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不用,我自问并无伤害过任何人。” 这时,同事魏华在门前出现-冷冷落井下石,“千万别一把火牵连到无辜同事。” 警察问:“吴小姐,你心中可有蛛丝马迹?” 乃娟又摇头。 “会否是你的辅导忠告引起一些人的误会?” 乃娟答:“没有人表示不满。” “仔细想一想,尽量提供线索。” 乃娟心中一片空白。 “暂时放假也是好事,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由始至终,新上司都未曾出来说过一句话。 乃娟离去时看一看烧焦的大门,不出声。 她心目中实在没有仇人。 一名女警随她回家-守在她门口。 “吴小姐,我们每十二小时转更,希望这几日你不要随处走动。” 乃娟不出声。 第二天-报上刊登小小一则新闻,放在内页不当眼之处:“婚姻辅导员遭恐吓,办公室大门被火烧”。 字样太小,没有几个人看得到。 乃娟在家看小说。 一星期后,警方同她说:“我们已取消守护,吴小姐,你自已出入小心。” 乃娟点点头。 是哪个冒失鬼开她玩笑? 一定是同伴侣吵闹,心有不甘,迁怒他人。 过一阵,气平了,不了了之。 她呼出一口气,平白多了两个礼拜假期,也不是坏事,她把想读的新出版小说全部读遍。 最后一天假,她与办公室联络,与方女士通过电话。对方若无其事说:“明日复工好了。” 同事告诉她:“大门已经换过,没人记得那件事了。” 是吗,那多好。 但是乃娟仍然早出早归,不想掉以轻心。 乃娟把最近几年档案取出查究,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人同她有深仇大恨。 这把火究竟是甚幺人放的? 乃娟现在每走几步路,总得回头看一下,成语中形容的惊弓之鸟,就是这个意思。 她比平日更加沉默拘谨。 第12章 正当人人都以为事件已经平息,比意料中更坏的事发生了。 星期日上午,乃娟到门前找报纸,已经九点多了,日报应该一早派发,可是今日门内并无报纸。 乃娟是报迷,一日不读报纸,恍然若失。 她想,会不会是送报少年懒惰,把报张扔在门外算数呢。 她打开门,果然,两份报纸就在楼梯。 乃娟已经梳洗,身穿便服,故此踏前几步,伸手抬起报纸。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一声暴喝:“吴乃娟!” 乃娟本能地转过身子,还来不及吃惊,眼前一个黑影扑上来,挥舞着武器, 朝她头部袭击,电光石火间,乃娟急忙恻头闪避,并且用双臂挡在脸前。 她只听到轻脆的卜一声,她不觉痛,人却应声而倒。 凶手见得手,狰狞地瞪着地上的吴乃娟,他骂她:“你害我家散人亡!” 他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支垒球棒,棒上染血,他咬实牙根,预备再次棒击。 乃娟只觉晕眩,她一直有知觉,可是四肢已经不能动弹。 她内心相当平静,睁着双眼,看凶手向她又一次扑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人冲上来用双臂紧紧箍住凶手,并且大叫:“救命,救命,快报警!” 乃娟认得那声音。 至中,李至中。 他们两人挣扎殴打,滚下楼梯。 邻居听见巨大声响,开门查探,只见芳邻一头鲜血,四肢扭曲像一只破旧洋娃娃般倒在地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立刻报警召救护车,并且义不容辞守护在伤者身旁。 从邻居惶恐眼神中乃娟其实可以知道自己的伤势是何等严重。 但是重创的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乃娟看到外婆。 她微笑,但是讲不出话。 外婆慈和地握肴她的手,把她托起来。 她与外婆亲密地并排站一起,乃娟看到自己躺在大门口,邻居大声喊叫奔走。呵,乃娟战栗,她看到自己头颅左边已经像半边烂西红柿,完全失去原有形状,想必是不能活命了。 她握紧外婆的手,有点遗憾,不过,也不觉太大失落。 “走吧。”她同外婆说。 外婆点点头。 正当这个时候,乃娟看到大队警察及护理人员冲上来。 其中一人正是李至中,白衬衫,卡其裤,一定是他,他跪在乃娟身边,落下泪来。 乃娟不禁放开外婆的手。 她安慰地看看他。 “乃娟,我是谁?”他逼切地问。 她嚅动嘴唇:“至中。” 进院途中,李至中一直握住她的手,不停默默流泪。 看护在车中致电医院。 第18章 “伤者头骨严重受创,但神智一直清醒,请急召利家亮医生,我们会在十分钟后抵达。” 是,奇迹般,乃娟一直没有失去知觉,她听得到每一句话,看得见每一个人。 但是浓稠血液浆住她左眼,她视线有点模糊。 也许,昏迷比较好,她索性闭上双目。 但是,这时她听得李至中大声饮泣。 看护轻轻责备他,“先生,请你控制自己,你这样会引起伤者不安。” 乃娟睁开眼睛微笑。 一进医院她便看到利家亮英俊面孔。 他十分镇静,“乃娟,你一直清醒?很好,今日由我与脑科的戚医生替你诊治,你放心,手术后你会更漂亮。” 麻醉医生替乃娟注射。 乃娟到这个时候才渐渐失去知觉。 乃娟头部素描已经送到。 李至中一看,大恸,蹲在地上,双手掩住眼。 利家亮立刻说“我见过更坏的情况。” 戚医生说:“只得一处凝血,是不幸中大幸。” “伤者可以复元。” “左手中指及食指折断,以后恐怕不能弹琴了。” “那是小事。” 对外科医生来说,皮开肉烂,总共都不是大事。 “家亮,请尽力。” “不劳你吩咐。” 乃娟在手术室耽了五个小时。 说得简约点:整张脸皮掀开,显现枯髅骨,剔除碎片,自大腿取出骨植修补头壳破洞。 然后把脸皮拉回原位,缝妥,打上纱布,把病人推出手术室。 戚医生问:“凶手与这位年轻女士有何深仇大恨?” “警方正在研究,初步了解,他好象认错了人,当日辅导他的,并非吴乃娟,而是另一个人,不过,借用吴乃娟办公室,不知怎地,吴乃娟名牌给他深刻印象,几年后他来寻仇。” “呵,无妄之灾。” “凶手已被送往精神科,也许不能接受审判,对,乃娟思绪没问题吧。” “切除了少量瘀血,也许,牵涉到某些灰色细胞,可能,苏醒后她会忘却一种香味,一个人的面孔,或是童年细微回忆,但是,无碍正常生活。” “真是幸运。” “外头等消息的是她男朋友吧,我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如此悲泣。” “他一定深爱她。” “出去把好消息告诉他。” 利家亮走出休息室。 李至中不敢抬起头来。 “至中,放心,乃娟已回到人间,会活至耄耋。” 至中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至中,原来你深爱乃娟,她知道吗?趁这机会,表露心意。” 李至中对朋友说:“我读到报上消息,知道有人恐吓她,便丢却公事,自加国赶返,一直暗中守护,但是,那天是个大晴天,又是星期日,我迟了一点,一到楼梯口,便看到凶手挥舞球棒,她已经倒地,这完全是我疏忽引起---” 利家亮看看他,“你从没说过你对乃娟有特殊感情。” 李至中不出声。 利家亮说:“我还有别的病人,她醒了看护会通知你。” 这时,乃娟的同事也陆续赶到医院。 李至中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主持大局。 署长表示关注,亲自前来探视,对记者发表谈话,坚持表示对下属支持,不畏强权。 那方满珍身穿鲜红套装,站在署长身旁,不住点头表示赞同,指手划脚,吩咐新闻主任做事。 事情过程,李至中知道得最清楚,他恢复镇定,回答记者问题。 电视台女记者这样对观众说:“李先生双目红肿,衬衫上还染有血渍,他说女朋友头部重伤,天灵盖打碎,希望手术后可如常人般生活……” 人群散去,至中整理送来的花篮。 利家亮来看视病人。 “苏醒了。” 李至中一颗心跳到喉咙。 乃娟在深切治疗室,整张面孔在纱布里扎之下。 她的脸庞比平时小得多,她可以睁开双眼,双目有焦点,李至中放心了。 他第一句话仍是“乃娟?我是谁?” 乃娟又觉得好笑,这傻子,问来问去只得一句话,本想开他玩笑说你是福禄寿,却又不忍,于是轻轻答:“你是李至中。” 至中伏在床沿,觉得死而无憾。 这样都可以救回阳间,现代医学万岁。 看护对乃娟说:“李光生哭个不停,大家都讨厌他。” 乃娟又咧开嘴笑。 利家亮探头过去,“乃娟,好好休息,很快复原。” 乃娟看着这位英俊的医生,他是谁,叫甚幺名字?对她这样关怀,真是仁心仁术。 幸好他白色制服上佩着名牌,写着利家亮三字。 恰恰这时,他学着李至中那样问:“乃娟,我是谁?” 乃娟像小学生捉中考试题目那样得意,“你是利家亮医生。” 家亮满意了。 这时看护进来找他,“利医生,一o三号病房找你。” 他说声失陪,立刻出去。 李至中轻轻说:“真没想到家亮那么忙。” 乃娟问:“你们是朋友?” 至中蓦然回头,脸上呈现复杂的表情。 她这样问,即是完全忘却李至中与利家亮的关系,同时,也等于不记得她为何撵他走。 他说:“家亮也是你的朋友。” 乃娟想一想,“是吗,我还以为在医院里,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李至中问:“完全没有印象?” 乃娟摇摇头,“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人,见过肯定记得。” 李至中不出声。 “这是一件小事,对不对?” 李至中自私地答:“微不足道。”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知要多久才可完全康复。” “别心急,一年半载,我陪伴你。” 看护进来听见,“那倒不用,过几天出院,回来覆诊即可,充分休息,三两个月后可以上班。” “听见没有。” 乃娟点点头。 李至中忽然问:“乃娟,我俩怎样认识?” “你自硅谷回来,你的职业是侦查计算机罪案,你的婚姻不愉快,到我办公室来过两次。” “我从来没有结过婚,那女子只是前任女友。” “嗯,我得托人详细调查一下。” “你可累,让你休息如何。” “不,我想与你聊天。” 看护又来干涉:“李先生。女朋友要做脑部素描了。” 当晚,同一名护士守在乃娟床边。 她见乃娟苏醒,便说:“吴小姐,原来你是婚姻辅导员。” 乃娟笑笑。 “吴小姐,请指点迷津。” “有心事趁夜深谈几句,抒发一下情绪也是好事。” “我与丈夫一个日班,一个夜更,很少见面,甚少对话,怕迟早出问题。” “有子女吗?” “有一个七岁女儿,几乎完全由保母照顾。” “你仍爱他们父女?” “是。”声音相当肯定,有得救。 “那么,必需作出牺牲。” “放弃我的职业?女子总是吃亏那个。” “调到日更,如有困难,转作私人看护,经济允可,索性休息一段日子也可。” 她沉吟。 乃娟闭上双目。 “吴小姐,多谢你忠告。”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辅导。” “为甚幺,可是因为这次受伤?” “我也打算转工,你想想,我又未婚,也欠缺智能经验,不过读过几年心理学,竟振振有辞,担任起辅导员角色来。” “吴小姐太谦逊了。” “这几年来,虽然我尽力而为,但是,言多必失,我的意见,不一定适合别人,必然有出错的地方,别的同事给的意见,时时模棱两可,我却说得明刀明枪,更加不对。” 看护微笑,“吴小姐性情爽朗。” 乃娟说:“我打算辞职。” “那吴小姐准备结婚?” “可惜结婚不是职业。” “呵对。”看护笑了。 “我一直想尝试写作,也许,辞职后写一本书。” 这时,一具仪器忽然发出警告声响。 看护过去检查,立刻叫医生。 乃娟问:“甚幺事?” 看护握紧她的手,“有发烧迹象,不怕,医生立刻到。” 乃娟实时知道情况严重,看样子她尚未渡过难关。 天微亮时,李至中也赶到了。 乃娟反而要安慰他:“不怕,这次还没见到外婆,但凡危急,外婆一定出现,彷佛预备来接我。” 李至中啼笑皆非,伏在床沿,一言不发。 到真正可以出院的时候,碧好自英国回来接她。 她把身上一件凯丝咪大衣脱下替乃娟披上。 乃娟纳罕,“天气这样凉了?” 大家都不出声,已经十月中了。 乃娟问:“碧好,你与马某和好如初没有?” 碧好不答,怔怔地看看童年好友。 只见她只剩下皮包骨,一张面孔小得只有手掌大,新长的头发像癌症电疗病人只得一两吋长,明显看到手术后疤痕,乃娟像摔坏了的洋娃娃。 碧好落下泪来,掩饰地说:“我俩早已完了。” “真可惜。” “是,一直扮幸福,他是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我是好女人好妻子好继母。我们有个好家庭,好得不得了,人人称羡,你想想那多累,一出戏不知做给谁看,今日摘下面具,不知多愉快。” 第19章 碧好扶乃娟出院。 她对李至中没多大印象,只觉他诚实可靠,并且深爱乃娟。 碧好感慨,“条件再优秀不爱你,也不管用,兄弟个个名成利就,可是长期受人离间,音讯不通,有甚幺用,朋友聪明智能,不爱你,不愿伸手帮忙,又有甚幺用。” 乃娟诧异,“你在说甚幺?” 碧好心酸,伤及脑部,手术之后,迟钝得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机灵精乃娟。 碧好说:“乃娟,我永远爱你。” 乃娟微笑,“神经病。” 自好友眼神,乃娟也知道她的形状大不如前,但碧好不是她,乃娟觉得仍然活命,可以亭受到清风明月,已是万幸。 她递上辞职信。 上头亲自这样回话:“吴乃娟因公受伤,正在康复期闲,宜照常支薪及领取津贴,直至复原,辞职一事,押后讨论。” 乃娟有点感动。 很有人情味呀,考虑到她病中需要开销。 李至中每天下了班来看她。 乃娟精神恢复得很快,头发长了,贴在头上,像个小男孩,手术后她的前额像是窄小一点,影响面型。 她绘画,写作,累了睡一觉,做惯半仙懒做官。 至中在计算机上追踪偷窃上网人士银行户口号码的黑客,紧张忙碌,但是他总以乃娟为重。 一日下午,在网页拍卖行上看到一条徕俪设计的古董项链,坠子是一只小小新美术式张开双翼的鸽子,精美可爱,他立刻买下送给乃娟。 这叫维纳斯鸽子,双爪抓着一颗小小玫瑰钻,表示爱情坚贞。 乃娟得到礼物,甚是欢喜,天天配戴。 “乃娟,你可记得我们的老书店?” “当然,几时一起去。” 真奇妙,她甚幺都记得,只是忘却曾经暗暗眷恋利家亮。 乃娟接着听了一个电话。 “是,已写妥三章,会电传给你们过目,请给我忠实宝贵意见。” 至中奇问:“这是怎幺一回事?” “是宇宙出版社编辑部。” “你从事文艺工作?” “可以这样说,金星周刊记者要访问我,给我婉拒,只说我正打算把事情经过写一本书,那记者马上给我介绍宇宙出版社。” “那你因祸得福了。” “会吗?”乃娟欷歔,“从你们眼神中,我看得出自己与从前大不相同。” 至中抢先答:“是变得更好了。” 乃娟紧紧握着他的手。 她笑问:“同前任女友的轇轕搞清楚没有?” “已有三年没来往,彼此不知所踪。” “不会余情未了吧。”乃娟看看他。 至中微笑。 “你听过死灰复燃这四个字没有?” 至中说:“除了你,谁会看中白衬衫卡其裤。” 乃娟轻轻说“外婆说家父年轻时常常穿白衬衫卡其裤,并且忙工作忙得一头汗。” 至中点点头。 过几口,警方叫乃娟去协助认人。 “疑犯本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忽然认罪,自认精神清晰,愿意接受制裁。” 至中紧张,“乃娟,你能去吗?” 乃娟点点头。 “不要勉强。” “我不怕。” 至中陪她到精神病院。 一位潘督察问:“吴小姐,你可认识这个人?” “事发之前,就并未见过他。” “郭守威,你可认识吴乃娟?” 凶徒摇头,“我点错相,认错人。” 这时的郭某人泄了气,外型十分沉实,看上去,同一般白领阶级没有甚幺不同。 乃娟问他:“你为甚幺说有人害得你家散人亡?” “我与妻子来寻求辅导,有人认为我们婚姻已无可救药,应当分手。” “那人是谁?”乃娟实在想知道。 “桌子上名牌写着吴乃娟三字。” “她长相如何?” 郭氏想一想,“同你一般年纪,能说会道。” 潘督察说:“警方想做拼图,怛是他完全说不出特征,查过办公室纪录,该日吴小姐的确放假,不在现场,却又无其它辅导员出面承认这件事。” 乃娟心一动。 “她可是异常漂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亮年轻?” 郭氏点头,“同你一样,吴小姐。” 乃娟在督察耳边说了一个名字,督察点头,他说:“我立刻派人去找。” 乃娟问郭氏“你当时有甚幺疑难?” “我妻子不止一次有外遇,毫不隐瞒,自由约会,又问我领取家用,那位小姐听过情况,劝我俩分手。” 乃娟想一想,“换了是我,我也会如此忠告,女方已经不尊重婚约,侮辱配偶,分手是明智选择。” 郭氏激动,“我也这幺想,但是离婚后一年她遭人骗财,想不开,于年头自杀身亡。” “啊。” “倘若我留在她身边---” 乃娟温言说:“她不需要你,分手后她走的道路,与你无尤,你不必揽上身,她的路或高或低,是她甘心选择,即使飞黄腾达,名成利就,亦与你无关,报仇不在你。” 这番话像是解开了郭氏的心结。 他纠结在一堆的五官突然戏剧化地松开。 一旁一直有警方人员在记录他俩对话。 “这位吴小姐,真对不起你。”郭氏羞愧低头。 乃娟觉得这个道歉她受之无愧,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头皮上的缝针。 她问郭氏:“你深爱她?” “是,”他饮泣,“我梦见她向我哭诉,叫我替她复仇。” “她是一个极度自私的女子,配不上你。” “但是我深爱她,她笑的时候,神情可爱---”郭氏用手掩脸,不再言语。 他承认蓄意伤人罪。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带了一个人进来。 “谭小姐,请到这边。” 是乃娟的前任助手谭心。 谭心脸色煞白,双手颤抖。 “郭守威,你认得出这位小姐吗?” 郭氏抬起头,盯着谭心,谭心忽然作呕,由警察扶着离开。 但是郭守威茫然,他认不出谭心,他也不认得吴乃娟,他只想重创一人泄愤,不幸选中吴乃娟。 潘督察进来说:“谭女士已承认她一时贪玩,扮演辅导员,她以前也试过这样做,只是这次出了毛病。” 乃娟吁出一大口气。 “这谭心怎地顽皮,不知后果严重。” 师傅不在,徒儿作反,差点闹出人命。 乃娟站起来,发觉双腿发软。 至中紧紧扶看她。 在休息室潘督察称赞乃娟:“吴小姐,你真是一个优秀的辅导员,几句话令人心服口服。” 乃娟笑笑。 “吴小姐,”潘督察忽然嚅嚅,“我也有事请教。” 乃娟看看他。 潘督察叹口气,“我妻子嗜搓牌,上落有限,从不过份,只是自早到晚,一天七八小时花在牌桌上,无甚出息,长年如此,劝她又不听,实在令我烦恼。” “家里可有工人?” “有两名佣人,我最近升职,加了薪水。” “子女功课成绩如何?” “中上。” “你生活不受影响?” “我回家牌桌已经收起。” 乃娟笑了,“中年太太,有一点嗜好,无可厚非。” “但是---” “你要她听你话,一个缺点也不能有,可是这样?” “用那个时间去学习英语,她已考到学位。” “潘督察,人各有志。” 潘督察搔头,“被你一说,又好似不是坏事。” “除此之外,她可是一名好妻子?” “九十分,尤其孝顺我母亲,事实上,家母也是麻将搭子之一。” 乃娟微笑,“我是你,送一副象牙麻将牌,作为奖励。” 潘督察骇笑。 乃娟说:“你回去想想就明白了。” 走廊上遇见谭心。 她一见乃娟便痛哭。 乃娟把她搂住,谭心索性靠在她肩上嚎啕。 “我害死你,我害死你。” 乃娟叹口气,“我没死,你也不是存心害我。” “我见好玩,这班成年夫妇有事不在屋里解决,竟到政府机关找陌生人诉苦,再荒谬没有,于是信口开河,说他们几句……” 谭心泣不成声。 “事情已经了结。” 李至中心里有气,不以为然,“伤势尚未完全痊愈。” 谭心说:“我良心一辈子不好过,吴小姐,我给你为奴为马,随便你吩咐。” 至中在一旁冷冷说:“法律上允许吗?” 乃娟想一想,“你替我做五百小时义工。” “好,好。” “每星期十小时,做足五年,专门照顾儿童癌症医院病人,马上去。” “是,是。” “大家都累了,回家吧。” 至中在车上高兴地说:“乃娟,你表现良好。” “你的意思是,我完全是一个正常人,没变白痴。” 至中坦白,“我当然担心你不能百分百复原。” “真是神迹,看素描结果,左边头颅根本像是烂玻璃瓶子。” 至中点点头。 乃娟把头靠在他肩上,觉得安全可靠,他的肩膊特别圆润厚实。 至中咳嗽一声,又唔嗯一声。 “你有话说?”乃娟讶异。 “请到舍下详谈。” “可是又要回硅谷了?” 第20章 “回去再说。” 第13章 到了他家,他请乃娟在藤椅上坐好,端一杯茶给她,乃娟讶异,“为甚幺把我当太婆。” 他到书房转一下,出来的时候,手上有一束小小玫瑰花。 至中接着在乃娟面前半跪下来。 “乃娟,本来应当先知会双方父母,但是现在是我俩当家,自己作主,我向你求婚,盼你答应我。” 乃娟凝视他。 内心有一把声音同她说:“好答应了,等了那么久,经过那么多,已有默契,也该落实了。” 但是一方面她又想,吴乃娟,你做了婚姻辅导员那么久,你对婚姻真的尚有信心? 至中急了,额上冒出汗来。 若果家里三姑六婆兄弟姐妹一大堆,那就根本不必结婚,天天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过日子,但是乃娟孑然一人。 她需要一个家。 她脸色渐渐缓和,她碓实敬爱这个人。 在困难时,她愿意照应他帮他打点生活琐事,顺景时又乐意与他共享荣华富贵。 她与他不愁没有话题,彼此都认为对方是好伴侣。 乃娟握着至中双手。 唉,死就死吧。 乃娟对至中说:“我答应你,做你的妻子,是我荣幸。” 至中松口气,跌坐地上,索性在地上打个滚,喜心充满胸膛,他跳跃起来,伸出手,碰到了天花板,欢呼几声。 跟着,他背着乃娟,满屋跑。 乃娟伏他背上也笑。 他跑出屋去,在前花园不知怎地绊到一块石头,向前扑去,两人一起作滚地葫芦。 乃娟扶着膝头雪雪呼痛。 “对不起,连累了你。” 乃娟温和地答:“不怕,同舟共济。”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因为两人志同道合,从未想过要举行盛大仪式,宴客或是打扮成参加化妆舞会那般,所以十分轻松简单。 一起去登记注册,职员问:“想挑甚幺时间?” 乃娟像约牙医一样,“星期一上午十时吧。” 她邀请碧好任证婚人。 电话里,碧好一知道消息,忽然饮泣。 事后乃娟感慨,“人类真奇怪,欢喜也哭,悲伤也哭。” 至中说:“不要想太多。” 乃娟提醒他,“要置家了。” 两人逛半日家具用品店,只添了一只微波炉煮蛋器,价值廿七元半。 “从此不必用定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时器算准两分半钟烚半生熟蛋了。”非常高兴。 原来,那样小事,有人分享,也是幸福。 至中通知了利家亮。 家亮说:“真替你俩高兴。” “你呢,家亮。” “还需寻觅。” “我真幸运,你叫我娶一个需要三聘之礼才能过门的女子,我会吃不消,在报上读到某名人结婚可以结三日三夜,吃完又吃,玩了又玩,真觉诡异,婚姻,不是婚礼。” 这话的原创人是吴乃娟。 “我会准时出席。” 那天下午,至中对乃娟说:“新居随时可以入伙,有时间的话,把杂物收拾一下。” “阿,开始奴役我了。” “是,日以继夜,不停操作,煮饭洗衣洒扫庭厨,生儿育女补习功课……嗯,还漏了甚么?” 乃娟看着他笑,“好好好。” 趁他出去了,她还是替他收拾杂物。 做得闷了,她坐下来看影碟,乃娟挑了北非谍影。 影碟有点怪,看仔细了,这一张软件,卷标上却写着卡萨布兰卡。 这是怎么一会事? 放计算机上打出来,却是乃娟的照片。 自己看自己,感觉怪怪,却又有点温馨。 照片是几时拍下的? 乃娟永远穿灰色与深蓝色,很难分辨正确时间,约莫是受伤之前吧。 在泳池边,在书店,街上,甚至家门前,照片中的她从不面对镜头,她好象不知有镜头对着她。 这些,都是至中偷拍的照片。 咦,乃娟对这些,不是已经全无记忆了吗。 受伤后她表示忘记有利家亮这个人,还有,也不记得至中曾经受委托跟踪过她。 是照片突然令她恢复记忆? 当然不是。 为着简化生活,为着使至中剔除芥蒂,乃娟才说失忆。 很多时,不提起就是不记得,在适当的时候可使友谊或感情长存,不想计较,认为对方的情谊瑕不掩瑜,又何必记性太好。 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我不相信。 我不是要叫你相信。 是选择不去记得吧。 正是。 至中也十分接受她不复记忆这件事。 他一直保留着照片,并没有交出给利家亮。 乃娟发觉软件贮藏了几百张照片。 有一批近照在他家里拍摄,他家正举行宴会,人头涌涌。 噫,这是阿瞿庆祝升职,乃娟被误认为之之那次,他们说至中出差在外。 很明显,那一日,他在屋内。 他躲在人群中替她拍下照片,捕捉她的寂寥与失意。 他知道她去找过他,他已知道她已回心转意。 原来他一直在她身边。 所以,当暴徒出现,他可以及时救到她。 乃娟立刻把软件取出,放回原处,不想被他发现她看过这些照片。 别再收拾了,各自保存一点秘密比较好。 她坐在藤椅上微微笑。 不知不觉睡着了。 至中回来,见乃娟似稚儿一般无论在何时何处都睡得着,有点心痛,脑部受过伤到底不一样,容易累,精神欠佳,还如何上班?在家工作比较自由,真该辞职了。 他轻手轻脚替她盖上披肩,掩上门。 看到客厅一角放着十只八只纸箱,原来是替他收拾过杂物了。 至中到厨房去做杯咖啡喝,发觉小小一只收音机仍然开着。 一个女歌星如泣如诉那样地唱:“这种爱拖一天是错一天,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 至中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经验,都过去了,现在不会了,乃娟对他很好,体贴尊重,此刻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 乃娟在他身后出现。 “回来了?” “戒指已经做好,请过来看看。” 那是纯白金一对指环,完全没有式样可言,他们各自为对方戴上。 “再去睡一会。” “出去兜风更好。” 邻居看看他俩上车出去。 那位中年太太说:“是新婚夫妇吧,形影不离,羡煞旁人。” 中年先生却说:“女方秀逸,男方太过平凡。” “对她好不就得了。” “将来生个女儿像他,就差远了。” 太太说:“你懂甚么,红颜多薄命,丑陋作夫人。” 那位先生不出声,取过电锯,修剪两间屋子之间的老松树。 锯掉一些树枝之后听见屋内电话响,便拔掉插头回屋听电话。 这一进去便没来再出园子。 个多小时后乃娟与至中买了冰淇淋回来,乃娟先下车,走进小路。 “嗳嗳嗳,”至中追上来,“留意树枝。” 乃娟抬起头,一根手指般粗的树枝跌下,被至中接个正着,不过,枝梢还是打到了乃娟头发。 乃娟愣住。 ---真爱你的人,会用一根树枝,打着你的头。 是谁说的? 至中生气,大声问:“谁,谁干的好事,谁锯过这棵树?” 邻居赶出来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他们攀谈起来。 乃娟捧着冰淇淋进厨房。 真爱你的人……一时想不起是谁的预言,这次是真的忘了,不过,那分明是说至中。 至中开了灯,“怎么坐在黑地里?” 乃娟抬起头,“至中。” “甚么事?”至中紧张。 她过去紧紧拥抱他。 “你怎么了。”仍然不大放心。 “没甚么,忽然觉得很幸福。”乃娟埋头在他怀中。 “我也是。” “你没有新鲜点的话要说?”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注册那日,他俩准时到,但是利家亮与王碧好已经在等。 家亮俊明风采已经吸引无数目光,女性眼睛跟看他走,他过来祝吻新娘。 碧好打扮得比新娘漂亮,米白色名贵套装,同色皮鞋手袋,轻轻责怪乃娟:“你看你,礼服也不穿,亦不备花球。” 乃娟笑笑,紧紧握住至中的手。 职员来叫他们入内宣誓,误会打扮华丽的碧好是新娘。 职员奇问:“没有其它亲友?” “就我们四个人。” 他们关上门,举行简单庄重的宣誓仪式。 碧好与家亮顺利完成证婚任务。 家亮轻轻说:“他们会有金婚纪念。” 碧好答:“我有同感。” 家亮问新任李夫人:“会到甚么地方度蜜月?” “家里最好。” 碧好笑:“真是奇人,剔除一切繁文褥节。” “二人天造地设。” 碧好说:“总得吃顿饭吧,我订了桌子。” 乃娟点点头。 一进餐厅房间,才发觉另外有客人。 一位少妇迎上来,“吴小姐,我是林子柔,记得欣然吗。” 林子柔气色很好,欣然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扶着家具走近,忽然向前扑,连忙抱住乃娟大腿,大家都笑了。 乃娟有意外之喜,“你怎么来了,欢迎欢迎。”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