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睛最真》 第1章 《只有眼睛最真》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黄立铮在法律系毕业之后,她父亲托上托,终于有了结果,一日,欢欣地对女儿说:“好了,经凌伯伯几番游说,卢爱冰御用大律师终于答应收你为徒,你下个月可以到卢与马律师事务所上班。” 立铮掩住嘴骇笑。 寒窗那么多载,以一级荣誉毕业,还得求亲靠友,才能去做一个学徒,怪不得少男少女都想做歌星,走起运来,年薪成亿,廿五岁之前就可以退休。 “卢女士要求极高,是个完美主义者,你好好学习,别淘气,还有,少管闲事。” “是是是。” 这时,母亲走过来,立铮抱住慈母,黄太太一下一下轻轻抚摸女儿额角,“这么快做事了,宛如昨日呢,从医院抱回来,才六磅多一点点,面孔似梨子大。” 母亲从来不催逼她学业前途,一味钟爱,这已是最佳支持。 “穿得端庄点。” “是是是。” “午饭时间不要早去迟回。” “是是是。” “同事间要忍耐,你最小,需敬老。” “是是是。” 立铮准备了几套铁灰深蓝的长裤套装,配白衬衫平跟鞋,直发用夹子锁在耳后,只抹一点赭色口红。 第二天一早去见卢女士。 秘书叫她进去,卢女士穿鲜红窄身外套,有五十多了,保养得很好,双眼有矫型手术痕迹,她没有抬起头来,手握住笔,正在签署一份文件。 立铮当然也懂门面工夫,必恭必敬地站着,眼睛游览她的办公室,只见宽敞的大房间四边墙壁都是入墙书架,摆满硬皮书。 另外小小空间装修成会客室。 卢女士吩咐她:“你先坐一会儿。” 嗯,立铮想,爱摆架子,上了年纪,又有身份,架子是福利,不摆白浪费。 终于她站起,走过来。 呵,裙子太短,鞋子太高,有失身份。 立铮装老实样,眼观鼻,鼻观心。 卢女士上下打量她,象是满意,她说:“李斌会带你参观办公室,记住,用心学习,开会时你可以旁听,平日先做资料搜集,三个月后,诸事熟习了,才跟师兄出庭。” “是是是。” 卢女士挥挥手,秘书进来笑说:“立铮,请跟我来。” 其它女同事,是张小姐伍姑娘钱女士孙太太,只有她,叫立铮就可以,立铮是小孩。 她坐在角落,一张桌子,一扇屏风,没有自然光线,只有日光灯照明。 立铮吁出一口气。 幸亏她天生活泼乐观聪敏,懂得随机应变,最重要的是,家境小康,根本不等薪水开销,无经济压力,对于工作量,同事面色,就不十分敏感。 她很勤力工作,才个多月,全律师楼都知道黄立铮找资料最快最妥。 立铮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读书时,同门师兄弟姐妹读得废寝忘餐,筋疲力尽,她还出去跳舞,又老师忘记某件案子,立铮会出声提点。 叫她找资料是大才小用了。 开会让她旁听才最受用。 早晨,会议室里有咖啡或茶兼松饼招待,第一次走进去,立铮不知坐在哪里,她十分识趣,先站在一旁。 卢爱冰走进会议室来,见徒儿乖巧,倒也高兴,又不能叫她同秘书坐,只得说:“立铮,你端张椅子,坐我身后。” 这话一出口,何用黄立铮自己动手搬家具,立刻有人讨好地代劳。 办公室政治就是这样势利。 早晨会议由各位同事报告工作进度,各人手中有什么案件,发展怎样,统统向上头汇报。 做法不对,或略有闪失,卢爱冰立刻拉下脸来责问,当事人时时额角出汗,声音颤抖。 立铮真同情他们,日子久了,大抵会胃溃疡。 将来,她有一席座位的话,也得接受这样严格的批判吧。 一次,卢爱冰忽然转过头来看牢立铮,“你做资料已经三个月,好几位同事的笔记都是你的笔触,听说晚上十一点你还在整理文件,够了,今日开始,你跟郭日光做事。” 立铮连忙答:“是。” 郭日光有点意外,不过他立刻说:“欢迎师妹。” 这个郭日光是卢爱冰爱将,太会做人了,立铮对他不予置评。 她见过他下班后捧着香槟及水晶杯进卢女士房间。 去干什么? 他英俊高大,又会穿衣服,同黄立铮走在一起,真似一对金童玉女,且不理内涵,看样子也叫人舒服,卢爱冰明白这个道理,对外谈判,常派这两个年轻男女出去。 下午,郭日光自动来找立铮。 “立铮,荣氏谋杀案你可知首尾?” 立铮点头。 “请把案情用最简单语言向我交待。” 立铮想一想答:“荣彼得约会李小莉,第二天早上,小莉被绳勒毙,一切证据显示荣氏正是凶手。” “我们需替荣彼得辩护。” “肯定是他做的。” “是,他已向我承认。” “可是要试图与主控官商议改控误杀?” “不,改不认罪。” “什么?” “小师妹,他是富家子,他想脱罪。” 立铮霍一声站起来,“他已认罪。” “不。他承认是他错手。” “误杀。” “不,当时他受酒精及药物影响,身不由主,神志不清,根本不能为他本身行为负责。” 立铮脸色变了,“我最痛恨这种理论:某人杀妻因为梦游中不知做过什么,某人枪杀七名同事又因为遗传癫痫,不能控制。” “我有医生作证,其中一名是东亚医院姜院长。” 立铮冷笑,“东亚医院的西翼好似由荣氏捐赠。” “姜院长誉满全球——” “——狼狈为奸。” “师妹,你这种态度,我会向卢师报告。” 立铮不出声。 “你负责调查李小莉家庭背景。” 这个时候,只听到有人传话:“荣先生来了。” “快,立铮,见过当事人。” 立铮不能不去,心中也有三分好奇。 荣某却十分客气,尊贵的他身边跟着助手保镖,神色慎重,明显为儿子的案子担心。 他坐下来开会,郭日光轻轻说:“不妥协,抗辩无罪。” 卢爱冰喝声彩,荣氏愣住。 “彼得体内验出酒精及叫极乐的兴奋剂,这种毒品,可导致一些人精神混乱,倾向暴力。” 荣氏会过意来,小心聆听。 “我有证据,当晚导致命案的药物,由李小莉提供。” 荣氏几乎立刻松弛下来。 他站起用力握郭日光双手。 立铮瞪大眼睛,一边面孔麻辣辣地发烫,她从小听见不顺耳的话便会引致这种敏感。 她反感到愤怒,平日这间办公室里的前辈已经高拜低踩,唯利是图,叫她震惊,可是商业社会,必需如此行事,还算情有可原。 今日这件事算什么? 一切证据显示荣彼得是凶手,却还接下案子拗横曲直地替他辩护,更想到绝招,把过失推到死者身上。 立铮要尽量压抑才能使自己坐着不动。 “李小莉的母亲是单亲,从小没有好好管教她,她是问题少女,同学不止一次看见她把毒品卖给彼得,我有好几个证人。” 荣先生完全明白了,他再三表示感激。 “你有把握?” 郭日光微笑点头。 会议结束,立铮第一个箭步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敷脸。 郭日光在走廊等她。 “你一脸恼怒,为什么?” “那不良少女活该,死了也白死,可是这样?” 郭日光愕然,“师妹,你是聪敏女,难道你不知我们公事公办?” 立铮铁青着脸:“过头三尺有神明。” “呜哗,雷公要来劈煞我了,立铮,你大可退出此案,一辈子搜集资料。” 他拂袖而去。 立铮想找个同事诉苦,可是人人都忙得团团转,谁会有空来照顾她弱小心灵。 这是成人世界,真实社会,她必需速速成长。 立铮出街找资料。 在派出所档案处,她看到了李小莉的照片,现在,被害人有了面孔,那叫立铮战栗,一个名字不同一张脸。 她相貌娟秀,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另外,立铮看到小莉遭杀害后的照片。 她突觉胃部不舒服,翻过相片。 一名女警过来看见,轻轻说:“真可怜是不是,花样年华。” 立铮不出声。 “看惯了,”她吁出一口气,“见怪不怪,每天都有这种惨事。” 稍后,立铮找到李小莉家去。 廉租公寓的特色是没人关门,都想透多一口气,尽可能在走廊活动。 一个中年太太与小女儿蹲在门前摘豆八五八书房芽根,立铮见还有一张小凳子,便坐下攀谈。 “那是李家吧。”她指一指。 “你是记者?” 立铮自手袋里取出一包糖果给小女孩。 中年太太唏嘘,“我也有女儿,真怕她长大也学坏,不知怎样,我们那一代肯认命,穷就是穷,现在的年轻人却一定要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向上爬。” 立铮静静听着。 “他们都想吃得好穿得好,谁同谁行,我也行,于是走向歪路。” 第2章 忽然,李家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憔悴的女子走出来,骤眼看见立铮,冲口而叫:“小莉,你回来了?”她忆女过度,看错了人。 立铮寒毛竖了起来,也许,她俩的确有三分相象,也许,李小莉就在她身后。 立铮往回看,再转过头来,李太太身边有个人说:“我认得你,你是卢与马的见习生。” 立铮也认得他是助理检控官尹绍明。 “你来骚扰我的证人?” 立铮答:“我来访友。” 那年轻人冷笑,“法律到了你们手中,变成帮凶。” “尹先生,你私人意见太多了。” 尹绍明挽起李太太的手便走。 立铮低下头叹口气。 案子开审,郭日光意气风发,穿着意大利名牌西装,携带大量证据来到法庭,极力指控,李小莉之死属咎由自取,并且,带坏了一个出身良好,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荣被得。 检控官大怒,指着荣彼得说:“你,你亲手用绳索勒着她咽喉,咯咯作声,直至气绝,使一个人喉管破裂窒息而死需时七分钟,在这七分钟内,你在想什么?” 荣彼得混身战抖,面色死灰。 李太太站到证人席上,郭日光好整以暇轻轻问她:“你生下小莉时做什么职业?” “……” “请大声一点。” “舞女。” “你可知小莉父亲是谁?” 李太太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她父亲叫李国昌,死于车祸,我们本来打算结婚……”她痛哭失声。 “你对小莉疏于管教,她自幼四处游荡,寄居各亲友家中,误交损友,她吸毒、高买、殴打、勒索,她是不良少年。” 立铮听得手心冰冷。 “你,你没有尽母亲责任,你生儿不教,小莉引诱荣彼得——” 立铮霍一声站起来,离开法庭。 她想呕吐。 有人递一杯冰水给她。 “这是卢与马一贯作风。” 她抬头,见是尹绍明。 “卢与马为求达到目的,无所不为,令人发指。” 立铮不出声。 “你不必埋没良知,同这班豺狼混在一起。” 立铮回到律师搂,收拾桌面杂物。 郭日光回来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无故失踪,我要的资料在什么地方?”立铮不说话。 “立铮,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他生气了。 背后有传来卢爱冰的声音,“郭日光,黄立铮,到我办公室来。” 他们两人跟着进办公室。 卢女士问:“立铮,你有什么不高兴?” “把死者再谋杀一次,并且,将她母亲拉出陪葬,郭日光仿佛把荣彼得当作受害人,现在,李小莉是凶手,而小莉母亲是帮凶。” 郭日光想说话,卢女士挥挥手阻止。 卢女士如鹰般凌厉目光盯牢立铮,“照你说,应该怎么办?” “罪有应得。” 郭日光轰然大笑。 卢爱冰皱起眉头,“日光,你先出去。” 郭日光举起双手象投降那样冷笑着走出办公室。 卢爱冰说:“立铮,日光在庭上所呈证据,完全属实。” 立铮面红耳赤。 “明天,他将提出证明,李小莉一直向荣彼得要钱,并且,李母亦知悉此事。” 立铮别转面孔。 “你若不能接受我们办事方式,最好办法是辞职。” 立铮轻轻说:“我马上走。” “不要赌气,回去想清楚了,才决定未迟,我放你两个星期假。” 立铮静静离开那间大房。 她听见郭日光在大堂对其它的同事说:“闭上眼睛,都能打赢这场官司。” 眼睛,这些人还有眼睛吗。 看见立铮出来,忽然肃静,可知事前一定是在讲她是非。 立铮背脊上象是中了一箭,她看到无形的血缓缓流下。 她一声不响收拾了杂物回家。 母亲真是体贴,见立铮闹情绪,一个问题也没有,任得女儿蒙头大睡。 傍晚,丈夫回来,她问他:“立铮什么事?” “老凌说,立铮与老板闹意见。” “这孩子,锋芒太露。” “她辞了职。” “无所谓啦,东家不打打西家。” “消息传出去,知道她脾气不好,找新工就不方便。” 黄太太连忙说:“这都是象我,我也是急性子,是我不好。” 连黄先生都笑起来,“立铮有一个这样爱她的妈妈。生活中其它挫折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两日,立铮在家接了一通电话。 是郭日光打来:“荣氏案明日宣判,你可要来旁听?” 他有把握一定赢,故请师妹参予光荣时刻。 “有时间一定来。” “立铮,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这份工作充满挑战。” 立铮答:“是,我年轻,我仍可忠于自己。” 郭日光忍不住说:“聪明面孔笨肚肠,朽木不可雕也。” “没想到你中文程度也不差。”立铮挂上电话。 第二天一早,立铮梳洗出门。 黄太太左眼角跳了一个早晨,“立铮,不要去,陪妈妈逛街。” “明天陪你整天。” 她开着父亲送的小跑车出门去。 到了法庭,她挑个角落位子坐下。 她知道陪审团己商议了十多小时,今晨终于达到结论。 卢爱冰也来了,穿着紫色套装,一脸傲慢,面孔向上扬,坐在荣氏家族身边。 只有立铮看到座上有受害人的母亲,那憔悴的女子脸色十分平静,有一丝不相干的冷漠。 立铮听到法官问:“陪审员达到裁决没有?” “已经达到裁决。” “宣判。” “陪审团判荣彼得无罪。” 郭日光第一个跳起来与荣氏握手,法庭内有一片嗡嗡诽议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道人影扑向荣彼得,只迅速接触一下,即时退开。 众人愣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荣彼得已慢慢蹲下来,鲜血从他胸膛涌出,呀,他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尖刀。 法庭之中立刻大乱。 制服人员立刻按住了那个人。立铮停睛一看,啊,正是李小莉的母亲,她把法律搅到自己手上。 她并不反抗任由制服人员带走,嘴里轻轻说:“我的女儿也是人。” 立铮象多数在场者一样,呆若木鸡,半晌醒悟过来,手脚才会动弹。 救护人员赶到,替荣彼得急救,可是,他已无生命迹象。 他的母亲伏在他胸前,搂住不放。 郭日光扶着卢爱冰,他目光呆滞,显然也被刚才一幕吓坏。 检控官尹绍明喃喃说:“天网恢恢。” 立铮缓缓坐下来,抬头一看,见到法庭中央正义女神塑象,一手持天秤,另一手握宝剑,蒙眼。表示公正、绝无偏私。 大群记者涌至,被警察挡在外边,法庭内人群缓缓疏散。 临走之前,立铮看了郭日光一眼。 对于离开卢与马,黄立铮再也没有半点遗憾。 两个星期后,她递上辞职信。 她每晚做恶梦,两个惨死的年轻人惨状历历在目。 她明显消瘦。 黄先生静静同妻子说:“这件荣氏案叫公众对卢与马律师楼非议得很厉害。” 黄太太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知,立铮有先见之明,立铮能分辨是非。” “那可怜的母亲……” “希望那母亲会获得轻判。” 背后传来女儿轻轻的声音,“不用了。” 黄先生转过头去,“立铮,是你?” 立铮颓然把一张报纸放桌上,“那母亲今晨在精神病院自杀身亡。” 大厅里忽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立铮伏在桌上,动也不动。 不知隔了多久,门铃忽然响起来。 黄太太乘机说:“咦,这是谁,一定是收报费。” 打开了门,忽然惊呼:“自信,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通知一声?” 立铮一跳,立即跳起来,“小舅舅,小舅舅。” 她奔出去与他拥抱。 周自信是立铮母亲最小的兄弟,只比立铮大几岁,未婚,与立铮一向友好,两人无话不说。 “小舅舅,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半年没见过你。” “坐下来慢慢谈,先拎半打冰冻啤酒出来。” 黄太太对小弟说:“你先去洗个澡,我闻到你身上有味道。” “大姐你真?嗦。” “小舅舅。”立铮握住他的手不放。 周自信看着她,“你受了委屈?可是你爱的人不爱你?” “舅舅真会开玩笑。” “又可是爱你的人你却不爱?” “不不不,同爱恋无关。” “咄,那有什么意思?象你这种年纪,应当满嘴爱爱爱,不爱就来不及了,将来后悔莫及。” “舅舅,见到你真好。” “自信,你去了什么地方?” “姐,我在澳洲悉尼原住民区找到一份教书工作。” 黄先生笑,“自信真有办法。” “你四处流浪,真叫人担心。” 周自信开罐冰冻啤酒,一口气喝干。 “这次回来,是要结束生意,落籍澳洲。” 立铮讶异:“生意,你有生意在此?” “当然,不然我靠什么吃饭?” “我没听舅舅说过。” 黄太太没好气,“那算什么生意,结束了只有好。” 第3章 立铮大奇,“告诉我是什么生意。” 黄先生代答:“是一爿私家侦探社。” 立铮睁大双眼,“嗄?”还是第一次听到。 周自信抱怨:“我无论做什么都遭大姐反对。” “你好好安顿下来置一个家生儿育女我就放心。” 立铮笑,“妈对我也这样说。” 周自信说:“她婚姻幸福,生活无忧,因此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一早组织家庭。” 黄太太去整理客房,立铮帮小舅舅打开行李,一阵酸臭气扑出,连忙帮他清洗所有衣物。 周自信淋浴剃须更衣后,看上去相当英伟,他到立铮房间坐下。 “这小房间布置一成不变。” 墙上还贴着中学时期偶像照片。 “你妈把你的事全告诉我了。” 立铮有点无奈。 “一出道就碰见这样的事,难免气馁。” 立铮用手托着头长叹一声。 “这样吧,帮舅舅做一件事。” “请说。” “我在自由街有一间办公室,你去帮我结束它,家具卖得就卖,不然送人亦可,杂物丢掉,把地方还给房东。” 立铮不起劲,“咦,清洁工人,我不干。” 周自信搔头,“我送你一块蛋白石做酬劳。” “咦,你在澳洲开矿?” “嘘,别声张。” 他取出一只小小绒布袋,倒出一块鸽蛋大小耀眼生辉的宝石。 “呵,”立铮惊叹:“闪山云。” “本来想去保利维亚发掘祖母绿,实在危险,只得作罢。” “宝石留给爱人好了,我不能收取你酬劳。” “那即是答应了?” 第二天,周自信把立铮带到自由街。 旧楼要走楼梯上去,小小木牌上写着“自信私八五八书房家侦探社”五个字。 “接过些什么案子?” “惭愧,不过是替太太们收集丈夫不规矩证据,很无聊,因此结束营业。” 推门进去,立铮呵一声。 装修古旧,象五十年代电影布景,立铮象看见古董似讶异,“咦,打字机,谁还用这个?” 周自信啼笑皆非。 “还有热水壶呢。” 天花板上一具吊扇,缓缓转动,窗外传来市声,似是情侣幽会的好地方,完全没有时间,过去未来,全揉合在怀旧布置里。 “当年我把办公室顶下来时它就是这个样子。” “呵,原来如此。” “立铮,你看着办吧。” “我先去查查,旧楼可是将要拆卸,也许可以得到赔偿。” “律师到底是律师。”周自信把门匙交给立铮。 第二天他就回澳洲去了。 立铮在自由街收拾写字楼,她坐在旋转木椅上,用老式打字机做笔记。 一个白衣阿婶进来问:“可要冲茶?” 不知怎地,立铮说要。 她查过账本,租金并不贵,一切设备齐全,立铮很喜欢这个地方。 正在整理抽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立铮抬起头来,两人都喊出来:“是你!” 门外是尹绍明。 他好不诧异,“你主持侦探社?” “你找谁?” “我找私家侦探查案。” “什么案?” “黄立铮,你做侦探?我不放心。” 立铮生气,“那就走吧。” 他却赖着不走,“自信侦探社,多古老的名字。” “就改名了。”立铮说:“改作侦探社,多时髦,今年人人吃这套。” “眼睛?” “是呀,外国人叫私家侦探作私家眼。” 尹绍明笑了,“那你得雇一名拍档。” 立铮看着他,“你可有兴趣?” 他摇头,“你需要一个孔武有力,会得用武器的伙伴,以补你的不足。” “呵你不舍得主控官的优厚薪水,否则,你是理想人选。” 尹绍明有点脸红。 “我明白,你的意见很好,我会立刻刊登聘人广告。” “呵,那么,我愿意把这件案子交给你。” “你是我第一个顾客,谢谢。” 奇怪,事情竟这样决定下来了。 立铮从家里搬来私人电脑打印机影印机传真机手提电话等先进工具,在报上刊登了聘人广告。 “执业律师邀请伙伴合作经营私家侦探社”,她列出条件:“应征人需要体格健康,有正义感,熟悉法律,年纪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间。” 又在互联网聘请栏上发出同样启示。 这才发觉,她己把小舅舅的工作承继下来。在城市另一头,有人看到了她的招聘启事。 第2章 苏少群是一个警察,不,应该说是个刚辞职的警察。 为什么辞职?呵,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她正在派出所整理报告,上司忽然出来说:“少群,兴发街官立小学有老师报警,你去看看。” “什么事?” “有家长虐儿。” “我立刻去。” 与少群一起出发的是同事老何。 两人到了小学,立刻被校长请到会客室。 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已经坐在那里。 校长象是极为震惊,神色不安,看见警察,连忙迎上来。 “两位,今日这位甄伟强同学说背脊痛,班主任柏老师掀开校服一看,立刻向我报告,我们经过商议,决定报警。” 少群镇定地说:“小朋友,过来一下。” 那小男孩走近少群,少群轻轻把他上身转过去,揭开衬衫,一看之下,她不由得退后一步。 连见多识广的老何都啊地一声。 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这孩子瘦削的背脊,背上打横打竖全是藤条皮带印子,青肿瘀紫,有几搭已经皮开肉烂,流出血水浓液。 少群愤怒地抬起头,“叫救护车,校长,把学生地址告诉我们,我们自会跟进。” “我马上联络儿童事务处,叫他们派人来。” 少群有个死穴,最看不得儿童及动物受欺侮,心火一下子窜上头。 她强自按捺着问那个孩子:“谁打你?” 那六岁童不出声。 “爸爸还是妈妈抑或其它人?” 他仍然不出声。 救护车来到,把甄伟强带走,少群同老何说:“来,我与你走一趟。” “喂,拍档,已经没有我们的事。” 少群坚持:“来,我们到小朋友的家去看一看。” 老何无可奈何地跟着年轻的伙伴走,嘴里说:“喂,我明年退休,你别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群找到全都会最藏污纳垢的一条街去: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世上一切:冒牌手袋、假金表、毒品、人肉、翻版电脑软件、赃物、无牌小贩熟食…… 她找到门牌,上楼去。 后边有人跟着上来,见到制服人员,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儿童厅的姚媛芳,跟这件案经已有一年。” 苏少群连忙报上名字。 姚媛芳伸手按门铃。 她是熟客,里边有人张望一下,即时打开了门,“是你,姚小姐。” 门一开,即时有一股潮湿的异味传出来,象是太多垃圾未清,又象便溺未干,又似有人呕吐过。 少群跟姚媛芳进室内。 老何说:“我在外头吸支烟。” 不出所料,只见一条走廊,用板夹开七八间房间,那股异味更浓。 姚媛芳扬声问:“陈宝翠,你在吗?” 她移开一道门。 里边有人抬起头来。 少群看到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那少妇的灵魂已经不在体内,她脸上似笑非笑,有一种非常享受去到极乐的样子。 姚媛芳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腕,只见手臂上还扎着橡筋,血管上布满斑点疤痕。 “你又虐打孩子?” 那少妇不能回答。 在黝暗的光线下,少群发觉少妇腹部隆然,她又怀孕。 “已经不止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姚媛芳有点气馁,“我将申请带走甄伟强。” “请你加速行动。” “你打算怎么样?” 少群转过头去,“陈宝翠女士,我控告你虐待儿童。” 姚媛芳摇头说:“你最好叫一部救伤车。” 救护人员赶到,把陈宝翠带走。 走到门口,看见老何站在那里吸烟,少群忍不住诉苦:“简直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 “如果,”老何愕然,“什么如果?” 少群没好气,这老何,象是少了几条脑筋,也亏得这样,才能当差二十年。 他喃喃自语,“看得多了,你会习惯,什么悲惨不悲惨的。” 回到派出所,少群把案子存入电脑,她顺便查陈宝翠的记录。 廿五岁,未婚,有一子,与同居男友戚耀明涉嫌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她又有高买及偷窃案底,完全是社会的渣滓。 同事朱梦慈走过来,“又在发呆?你个性不适合做警察,事事上心,一下子燃烧殆尽。” “我关心案件。” “有个限度,带孩子也一样,你不能一辈子把着他手事事替他做,你要在适当时候放手,我见过一些悲恸的母亲巴不得替子女进试场大考,这怎么可以。” “谢谢你,梦慈。” “对,医院打电话来,这对母子已经出院返家。” “什么?”少群跳起来。 “没有证据,孩子说背上伤痕从打架得来,他被人绑在树上毒打,又不认得那几个不良少年。” 第4章 “那孩子在极度危险中。” 老何走过来,“我同你天天枪林弹雨,那才高危呢。” 少群知道同事不赞成她做事方式:天天有案子发生,每日都有受害人,他们只能公事公办,忠于职守,假使钉紧某一件案,时间精力都难以安排。 但是少群做不到。 她私底下约了姚媛芳:“你去跟进甄伟强一案时,记得叫我一声。” “我后天就去家访,你也一起来吧。” 两个年轻女子一起到那腌?的旧楼去。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那男人个子极之高大强壮,对她们相当客气,但是讲话小心翼翼。 六岁的甄伟强沉默地在一旁看电视。 气氛有点奇怪,少群觉得有人想隐瞒什么,趁姚媛芳循例问问题的时候,她四处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着一只大行李箱。 她顺口问:“预备外游?” 陈宝翠答:“是他,他打算去东南亚。” 今日,陈女士精神不错,说话也有纹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象坏人。 整个单位只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两个客人,挤得不能转弯。 少群轻轻咳嗽一声,小伟强抬起头来。 她问他:“你认得我吗?” 那壮汉忽然紧张,吩咐孩子:“你说话呀。” 伟强点点头。 少群问下去:“你没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请过来。” 那孩子走近,温驯地让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学校里,你同谁是最好朋友?” “每个同学都是好朋友。” 少群细细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肤,没有发现瘀痕。 她抬起头来。 姚媛芳轻轻说:“我们告辞吧。” 少群不能不点头。 到了楼下,姚媛芳说:“放心,我会跟得紧一点。” 少群不出声。 过了几天,她途经兴发街官立小学,走进去探访甄伟强。 教务署见是警察,连忙迎出来,问明来意,查一查簿子,“咦,甄伟强己退学。” 少群一愣,“几时的事?” “由他母亲亲自来办退学手续,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内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声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访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只行李箱。 “你们有否通知儿童厅?” 那名职员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知会儿童厅?” 少群顿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来与我会合,甄伟强退学,下落不明,我们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钟后要开会一时走不开。” “救人要紧还是开会要紧?” “苏小姐,”姚媛芳也生气了,“这是我个人表现的评议会,升职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电话,赶到甄伟强的家去。 “开门,警察。” “什么事?” “甄伟强可在家?” “他们上周末搬走了。” “搬去何处?” “不知道。” 少群颓然,额角冒出冷汗,只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调查陈宝翠甄伟强出入境记录,一无所得。 傍晚,姚媛芳来找她。 她一声不响坐在少群对面。 少群讽刺地问:“升了官没有?” 她点点头。 “那是你做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兴发街看过。的确已经趁我们不觉静静搬走。” “茫茫人海,你着手去找吧,你答应我会跟紧甄伟强。” “我们会尽力。” “官腔。” “喂,苏少群,你也是公务员。” 同事来叫:“苏少群,开会。” 少群无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问她:“你为什么紧绷着脸,令尊令堂没事吧。” “乌鸦嘴。” 跟着的一个星期之内,少群忙着工作,最大一宗是交通意外,四车连环相撞,三人死亡,青少年醉酒驾驶引致失事。 又有一宗帮派仇杀,凶手伺服在夜总会门口等受害人出来,一共用自动步枪开了四十七发子弹,警察赶到时凶手已去如黄鹤。 老何的口头禅是,“我跑不动啦,唉,还有一年退休。” 少群觉得这样数日子是不吉之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休假在家,伏案写报告, 忽然之间,台灯灯泡炸灭,噗地一声,灯熄了。 少群从抽屉中取出灯泡更换,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她去听电话。 那边是同事朱梦慈的声音。 她显然在街上,四周围人声嘈杂,需要大声喊出来:“少群,听着,海景?山边发现尸体。” “怎样,需要增援人手?” “不,少群,你一直关心的孩子,叫甄伟强那个——” 少群象被人当头淋了一大盘冰水。 “现在我们怀疑就是他。” “我马上来。” 她放下电话,套上外衣就冲下楼去截街车。 车子赶到现场,大队警察已经差不多做完工作,法医官准备离去。 少群走近,她看到一只大行李箱子,化了灰也认得,帆布上有条纹,旅游区小店卖三百元一只,少群在他家见过,当时用一件大衣遮住。 少群身体簌簌发抖。 朱梦慈说:“这是第二现场,箱子被弃这里,由一对情侣发现,报警处理。” 少群的脸色煞白,她愤怒得双目通红。 “需要你辨认身份,来这边。” 朱梦慈吩咐伙计打开箱子让少群看一眼。 少群趋前一步。 她看得很清楚,不不,不可怕,似一个睡熟的孩子,甄伟强小小身躯蜷缩象一个胎儿,脸色平静,嘴唇紧闭。 “是不是他?” “是他,请即通知儿童厅姚媛芳。” 忽然之间少群泪如泉涌,她站到黑暗角落去,不想被人看到。 也好,她心里想,甄伟强小朋友,你再也不必在人间受苦,你到上帝身边做小天使去了。 眼泪中愤怒多过悲伤。 那么多成年人都知道他正受虐待,几个政府机构都有介入,连学校在内,都救不了这个小孩,任由他自网中漏脱堕入死亡陷阱。 这些人都在做什么?连她苏少群在内,都应羞愧。 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没有人担心淋湿,所有人都忿慨莫名,其中一名伙计说:“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他后脑受重击死亡。” 警车载少群回家。 她淋了一个热水浴,换上一套棉布睡衣,但是仍然觉得寒彻骨。 她独自坐在客厅中良久,近天亮时,忽然想通问题,整个人松弛下来,盹着了。 是朱梦慈的电话叫醒她。 “上头叫你回来,有关甄伟强一案。” “我马上来。” 到了派出所,老何正绘形绘色向上司报告,怎样他一早预料会有事发生。 上司一见少群,立刻说:“少群,做份报告。” 少群答是。 他出示照片,“是否这对男女?” 照片中正是陈宝翠及她的男友戚耀明。 少群一点表情也没有,“正确。” “已经下令通缉这两个人。” 少群坐下做了一份详细报告,下午完成的时候,姚媛芳来了。 少群抬起头,轻轻说:“一个去了,还剩多少个?” “不要讽刺我,苏小姐,我心中极不好过。” “但愿这个案不妨碍你升职,姚小姐,但愿你不会梦见这个小朋友向你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够了。” “我们难辞其咎。” “在现有的制度下,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少群忿慨地说:“这个制度太差,若不改良,我不会再为它服务。” “你说什么?” “我决定辞职。” 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坐在附近的朱梦慈听见,转过头来,“少群,别冲动。” “我已想得很清楚。” “少群,内定下一次就轮到你升职。” “老何说得对,我性格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老何跳起来,“我没说过这种话,我还有一年就退休了。” “我已经决定。”少群心意坚决。 姚媛芳很佩服,“很高兴认识你,苏警官。” 她不再多说,起身离去。 少群打好了辞职信,连报告交到上司案头。 她请全体同事喝茶。 朱梦慈不肯喝,“这算什么?” 背后传来上司的声音,“真的,少群,这算什么?” 少群转过身子,“我有我的理想。” “你仍然可以把握机会,救市民于水火。” “不,他们需要比较理智的执法人员,请接受我辞职,在职三年,我从来未曾开心过,越看得多,越叫我伤心。” “你放半年假休息一下吧。” “不,我不会再回警队,我对制度失望,对自己更失望。” 少群交出警章,“即日生效。” 她想到甄伟强小小的手,闭上眼睛一会儿,象是默哀。 然后,她勉强笑道:“各位同事再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仍然下雨,但是,没有昨夜大,只是微雨。 少群知道她还需要回派出所做若干善后手续,不过,心中已经轻松。 第5章 她引咎辞职。 她没有保护甄伟强,她应锲而不舍把甄伟强自魔掌中救出来。 但是她没有把握机会。 少群回家昏沉地睡了一夜。 醒来,做一大杯黑咖啡,摊开报纸,读完头条及国际新闻,忽然看到小小一段聘人广告。 咦。 “执业律师邀请伙伴合作经营私家侦探社,应征人需要体格健康,有正义感,熟悉法律,年纪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间”。 没提到性别。 少群决定去看一看。 照着地址,到了自由街一层整洁的旧楼。 一看她就喜欢,二楼是一家芭蕾舞学校,小小的女孩穿粉红色紧身衣,梳髻,都有苹果脸,十分可爱。 少群露出笑容。 她走上校去。 只见一个穿工人裤的年轻女子,她坐在高凳上,全神贯注用油漆改招牌。 少群咳嗽一声。 那女子转过头来,大家都怔住。 象,两人长得真象,圆脸、直发、粗眉大眼,高矮肥瘦都差不多。 那在改招牌的当然是黄立铮。 她一看见苏少群就喜欢,高大,宽肩膀,英姿飒飒,衣饰化妆都简单整洁, 正是她想找的人。 她是来应征的吗? 只见她走近,看一看招牌,“咦,自信侦探社,现在改作,有私人网页吗?” “有,我正在制作中内容包括标准收费、工作范围,以及案件举例等等。” “有标志否?” “你说该选什么样的标志?”立铮看着她。 少群不加思索地说:“一只眼睛,”她忽然又感慨了,“一只洞悉所有秘密及世情的眼睛。” 立铮怔住,这女子同她竟这样合拍。 她立刻说:“请进来谈谈。” 推门进去,少群噫了一声。 办公室已经打扫过,陈设似古董,别有风味,加上现代设施,非常应用。 “好地方。”她脱口便赞。“愿意加入吗?” 立铮斟出咖啡来,两个年轻女子先介绍过自己,就聊了起来。 这一谈竟谈到日落,她们一起吃午饭,把眼睛标志画在玻璃门上。 接着她们喝下午茶,两个人同样地爱吃新鲜出炉的菠萝面包,一起设计信封信纸卡片,不求人,用打印机印出使用。 看着太阳下山,两人都诧异,“这么晚了。” “时间自第一次约会之后从来没过得这样快。” 立铮听了不禁微笑。 两人好不投契。 终于,少群说:“我决定入股做拍档。” “先来上班吧。” “那么,公司开销怎样计算?” “我七你三,公平分摊。” “你已经出了装修电器,五五分帐比较公平。” 立铮沉默,真好运气,碰到一个不愿占便宜的人。 她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两个女子大力握手。 “你说,我们会不会大展鸿图?” “我不知道,我同你那么多原则,不象是生意人。” 她们笑了。 接着一个星期,她们努力做宣传,事事亲力亲为,开销减至最低,可是,仍然没有生意上门。 立铮很看得开,她早有心理准备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生意好的话,小舅舅也不会放下侦探社去开矿。 少群有点不耐烦,同立铮说着派出所的趣事。 有人敲玻璃门,她俩立刻正襟危坐,“请进来。” 来人却是尹绍明。 “是你。”立铮失望。 尹绍明笑,“好似非常不受欢迎。” “不不,我以为是生意上门。” “你们的生意堪虞,现在报馆及杂志社的记者工夫都比你们周到,十多廿人去通宵守一单新闻。” “少群,”立铮说:“我来同你介绍,这张乌鸦嘴是律政署的主控官。” “你好。”少群笑着招呼。 “呵,找到同伴一起吃西北风了。”小尹活泼地嘻嘻笑。 “尹绍明,我即用扫帚赶你出去。” 他忽然正经地说:“立铮,有一件案子同你商量。” 真是好消息。 立铮的精神来了,“我有收费表可供参考。” “自然不会亏待你。” 少群也大感兴趣。 他们斟出咖啡,坐下来一边吃花生一边谈这件案子。 尹绍明拿三张照片出来。 “第一张是女主角刘若波。” “好名字。” 照片中是一名少女,明眸皓齿,柔软长发披在肩上,象某个少女明星。 “刘若波十八岁,与外婆同住,父母早年因车祸丧生。” 尹绍明到底是检控官,说起话来,条理分明,简单易明。 “第二张照片,是死者招迪生。” 噫,是可怖的凶杀案。 立铮转过头去。 “立铮,请留意。” 少群不出声,但是她也不想看被害人的照片。 尹绍明说下去:“凶器是一把利刃。致命只得一刀,在左颈大动脉。” 照片中的招迪生相貌英俊,一双眼睛象是会笑的样子。 立铮沉默一会儿,“谁是疑凶?” “一刀命中,没有挣扎。我们怀疑是熟人所为,所以,矛头指向刘若波。” “动机是什么?”少群问。 “招迪生移情别恋。” “新欢是什么人?” “大昌企业的独生女李绮媚,当日,她有可靠不在场证据。” 立铮诧异,“案情这样简单,为何踌躇?” “你看这个。” 他取出第三张照片。 两个见多识广的新任私家侦探都不禁皱眉。 原来死者脸上伤痕斑驳,被划得面目全非,异常丑陋恶心。 苏少群忽然轻轻说:“杀尽天下负心人。” 立铮转过头去,“这种说法太危险。” 尹绍明接上去:“我正想听听女性对这件事的看法。” 少群苦笑,“女性?现代女性非得装成最坚强最大方不可,否则,会被讥笑为不懂自爱自重。” 立铮跟着说:“被欺,被弃,均不能吭半句声。” 尹绍明默不出声。 “逮捕刘若波没有?” “她也有可靠不在场证据。” “她在什么地方?” “当晚,她在儿童医院做义工,好几十人可以证明,她一直到凌晨才离开医院。” “招君在何处何时遇害?” “对,差点忘记告诉你们,在他自己寓所,晚上八时左右。” “那千金小姐当时又在什么地方?” “一个私人舞会,有上百人,她一直没有离开过。” “那么,这或许是一宗劫杀案。” “不,两位心知肚明,这不是简单劫案。” 少群问:“可否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可以做得到。” 他带她们到高尚住宅区。 还没有进屋,少群已经生疑,“这位招先生,做什么职业?” “模特儿。” “收入这样丰厚?” 公寓在高层,推门进去,可以看到海景,十分舒适。 “业主是什么人?” “大昌集团。” 原来如此。 “刘若波同他怎样认识?” “两人是中学同学。” “外形十分相配。” “两位,门锁完整无缺,受害人从里面开门给那人进屋,斟出咖啡,那人没有喝,很快,他中刀,倒在这里,凶手开门,从容离去。” 立铮取出自备薄胶手套戴上,检查地毯。 血迹己干,可是触目心惊。 “谁发现他?” “钟点女佣在翌晨十时开门进来,发现他己无气息。” “我好象没在报上读到这则新闻。” “在角落一小段。” “是因为大昌集团主席不想张扬此事吧。” “也许。” “这个城市越来越诡秘,真正有钱可使鬼推磨。” 宽大的公寓里只得几件家具,看上去更加大方舒适。 立铮走进寝室,看到衣柜里有几件女子名贵衣服。 “他们同居?”少群问。 “不,李小姐只是偶然来访。” “奇怪,”立铮说“一点表面线索都没有。” 她脱下薄胶手套。 忽然之间尹绍明说:“慢着,立铮,这种胶手套你从什么地方买来?” 第3章 “这是家母染发剂附送的胶手套,她不喜欢它太薄,人弃我用。” “怪不得我走遍超级市场都找不到这种手套,原来并不单独发售。” “你想讲什么?” 尹绍明说下去:“大厦走廊楼梯,留下一只这样的胶手套。” “有无套取手套内指模?” “寄到美国去做,只有半个模糊的左手大拇指,没有档案记录。” “手套内可找到残留皮肤屑?” 小尹摇头。 “手套上可染有血迹?” “少量属于受害人的血液。” 少群忽然微笑,“做得十分干净,真不容易。”象是相当安慰及嘉扬的样子。小尹把立铮拉到一旁,“你的拍档好象不大喜欢男人。” “胡说,她以事论事。” 小尹说:“那招迪生也许是个很坏的伴侣,但可能他是一个孝子,一个最友爱的哥哥。” “把话说得明白点。” “由于大昌资助,他母亲得到一层小公寓安居,他的妹妹被送到加拿大读书。” 少群冷笑一声,“那样,就值得原谅了吗?” 第6章 尹绍明只说:“两位,拜托寻找蛛丝马迹。” 他不是来吵架的,他是一个极之理智的年轻人,留下文件档案给她们,就离开了。 立铮笑着说,“第一单生意。” 回到办公室,少群说:“我们去探访刘若波。” “她有不在场证据。” “我只是想见见她。” “那么,找个借口。” “扮百科全书推销员,抑或,人寿保险经纪?” 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简单。 在刘若波家门口,贴着“地库招租”的字样。 那是近郊一间村屋,环境清静,立铮与少群对望一眼,两人决定以租客身份按铃。 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是一位中年女子,脸容端庄,谨慎地问:“找谁?” “可是有地方出租?” 少群心想:这是谁,难道是管家? 立铮纳罕,照说,屋里只有一老一小,这女子却中年,奇怪。 两人的思想象孪生子般一模一样。 “可是你们两人住?” 少群点头。 “你们做什么职业?” “我们在广告公司做事。” 她俩外型实在正派,那女子考虑一下,让她们进去。 少群客气地问:“怎样称呼你呢?” “我姓许。” “许太太,你好。” 屋子里不见刘若波。 许太太带她们到地下室。 说是地库,可是有窗有门,可通向花园,两间房间连一个小小休息室,真适合她们两人居住。 少群脱口问:“租金多少?” 许太太讲了一个数目,不算便宜,可是值得。 “有停车位,你们二人分摊,可以负担。” 立铮闲闲问:“屋里还有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楼梯口出现:“婆婆,我出去一下。” 立铮一眼就认得她是刘若波,她们没找错地方,只是没想到这位外婆如此年轻。 刘若波真人比照片还要漂亮,以前,立铮从来不觉得白皮肤有什么好看,可是今日看到白皙的刘若波,真是眼前一亮。 少女神情平静,看不出异样。 少群把握机会,“我们反正要出去,载你顺风车可好?” 少女犹疑,“不用客气。” 许太太说:“这两位小姐打算租地库,这里,就是我们两婆孙住,人口简单。” 少群说:“许太太这样年轻,已做了婆婆,真意外。” 立铮笑笑:“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看,明早可作决定。” 许太太点点头。 少群说:“明天我们再来。” 车子驶近公路车站,看见刘若波在等车。 立铮把车停下来,诚恳地说:“我们不是坏人,快下雨了,请上车。” 刘若波考虑一下,上车去。 立铮绕远路,争取时间,“你在读书还是在做事?” 少女没听见,她看着窗外,似心事重重。 “刘小姐,你去什么地方?” 她仍然没有回答。 少群起了疑心,转过头去看后座的乘客,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铮,她有事,快快把车驶往急症室,我用手提电话报警。” 刘若波在后座一声不响,她已昏迷,头靠着车窗玻璃,裙子上有大量血迹。 立铮与少群一时都不知道是否载错了人。 一到医院,救护人员立刻把刘若波抬进去,少群打了几个电话。 “什么事?”立铮拉着医生问。 “流产手术没做妥,险象环生,正在急救。” “有无生命危险?” “很难讲,请速通知病人亲属。” 立铮问:“许太太知道消息没有?” “刚刚联络她,已经赶着出来。” 立铮轻轻说:“可怜的无知少女。” “他是她同学,照说,彼此应有了解,不该如此结局。” “要看清楚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不外是赌运气。” “少群,为何这样悲观?” 少群别转面孔,不出声,过一会才说:“我生父一早遗弃我们母女,家母挣扎养大我。” 立铮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许太太气急败坏的赶到急诊室,她与刚才那文静的中年太太宛若二人,此刻的她一颈一额都是青筋,五官扭曲,握紧了拳头,脚步踉跄。 少群连忙过去扶住她。 “咏波在哪里?”许太太眼泪汩汩流下。 立铮奇问:“咏波?” 少群安慰她,“她在急救,你放心,且坐下。” 立铮斟来一杯热水,递给许太太。 “咏波,咏波。”许太太掩脸痛哭,嘴里喃喃呼唤。 立铮与少群面面相觑。 半晌,她似略为镇定,抬头问:“让我见一见咏波。” 医生出来说,“她需要做一个手术,请稍候。” 这时立铮看到尹绍明站在门口。 她过去轻轻说:“你也来了。” “是,我们不知刘若波已经怀孕,我同医生谈过,他们说,手术应是招迪生案之后的事。” 立铮问,“你见过刘若波的外婆,你没说她这么年轻。” “当时我也有点意外,身份证上的她只有四十九岁。” “她丈夫呢?” “早年去世,她承继小量遗产,生活非常小心。” “她的女儿女婿呢?” “我告诉过你,他们因车祸丧生。” “女儿叫什么名字?” “让我找一找,”他取出电子记事簿查看,“她叫许咏波。” 立铮忽然抬起头来,“尹绍明,我们到派出所去找记录。” 她跑去同少群说了几句话,随小尹匆匆离去。 尹绍明一直间:“你查什么,多年前的车祸,同本案有什么关系?” “嘘。” 立铮有熟人,问了几句话,到档案部坐下,工作人员笑说:“幸亏所有资料已贮藏在电脑里,一百年前的记录都不难找到,不过,我们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处理电脑化,仍然人手万岁。” 立铮坐下来,与尹绍明分配工作。 “你看这一部份,注意许咏波这个名字。” “你怀疑什么?” “还不肯定,只有一点点灵感,开始工作吧。” 可是事情比预料中容易,很快便找到他们要的资料。 “在这里了。” 尹绍明趋向前看。 是十八年前报纸的新闻头条:半山交通意外车毁人亡,情侣黑夜飞车,乐极生悲。 那时的新闻标题咬文嚼字,半天去不到正题。 立铮连忙看小字。 “女方许咏波当场死亡,男方谭国昌临终透露,两人在车上有争拗,故此忽略交通情况,未有闪避迎头而来车辆。” 尹绍明嗯一声,“那时,刘若波只得一岁左右。” “是,所以叫若波,那意思是,她极象母亲咏波。” “若波自幼由外婆带大,她的外公呢?外婆那么年轻,为什么不见外公,警方可知道这个人下落?” “没有记录。” “警方太粗心了。” “不可能十八代祖宗都查遍。” “这是一宗谋杀案,”立铮说:“招迪生再负心,他罪不致死,律政署要代他申冤。” “立铮,你得到什么结论?” “概念尚十分模糊。” “说来听听。” “有人非常恨恶招迪生,这个人,不是刘若波。” 小尹小心听着。 “这个人,一直未受警方怀疑。” 小尹抬起头来,“我们回医院去。” 这个人,已经呼之若出。 黄立铮回到候诊室,立刻拉住苏少群谈个不休。 尹绍明看着她俩,真象姐妹,一般白衬衫卡其裤,一样手长腿长,聪敏过人。 少群走过来,“许太太在病房与外孙说话,刘若波已经苏醒,无生命危险,但仍虚弱。” “让我们同许太太谈谈。” 这时,许太太从病房出来。 她似乎已恢复镇定,轻轻说:“谢谢两位,若波又过了一关。” 少群看立铮一眼,叫她注意,许太太现在知道病房里躺着的是若波,不是咏波,是外孙女,不是女儿。 “我们想与你说几句话。” 许太太坐下来。 “许太太,”立铮问:“若波外公在什么地方?” 问题十分唐突,可是,许太太不以为忤,坦白地说:“他一早已经遗弃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女儿一岁的时候。”许太太淡淡说。 历史重现,噩梦再演,悲剧一代接一代重复。 “可是,你仍然沿用许这个姓氏。” 她摇摇头,“我后来再婚,他姓许。” “许先生呢?” “他不到三年因病去世,”许太太声音十分凄苦,“一个中年女人,不能称小姐,叫女士又有点奇怪,故此,只能继续叫许太太。” “若波的父母亲可曾正式结婚?” 许太太异常镇定,“没有,他不肯,他讥笑我女儿,‘你不过是妄想我同你 结婚’,那时,小若波已经出生。” 少群轻轻问,“你痛恨这个人?” 许太太沉默。 但是,就在三个年轻人面前,她的面孔忽然变了,象电影中的特技一样,她的脸拉长,肩膀耸起,皱纹加深,眼球突出,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剥他的皮。” “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 “是,”许太太松口气,但随即掩脸,“不过,他把咏波也带了去。” 第7章 “不,”立铮说:“是咏波带了他走。” 许太太在该刹那把多年前的心事泄露出来:“那夜咏波出去与他做最后谈判,没想到真的成为永诀。” 少群惋惜地说:“其实,当年她还有选择。” “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家贫,只得一个寡母,又未婚生子,遭人遗弃,还有什么选择?” 立铮不以为然,“自力更生。” “在那个年代,只得一条死路。” “你呢,你不是活下来了?” “我是为小若波。” “然后,若波重蹈覆辙。” “你都知道了,那招迪生更坏更奸,贪得了便宜,一副“你奈我什么何”的无赖样,他遗弃若波,去追求富家千金,你说,他该不该死?” 许太太的眼睛,转为一种暗红色,闪闪生光,使人害怕。 立铮说:“你到他家去过?” “我去取回若波送他的礼物。” “十八号晚上,发生了什么?” 许太太忽然之间恢复了镇静,“我取了东西就走了。” “那么,你是最后见到招迪生在生的人。” 这时,尹绍明身后出现了两名警察。 尹绍明同他们谈了几句。 警察开口了:“许太太,在你家中,我们找到现场发现的同类型薄胶手套与一只冰钻,许太太,我们想套取你的指模,并且,请你告诉我们,上月十八号晚上八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许太太霍一声站起来。 “许太太,请你跟我们回去问话。” 那许太太蓦然转过身子来盯牢少群及立铮,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少群忽然觉得害怕,她退后一步。 警察把许太太带走。 尹绍明说:“谢谢两位。”他也跟着离去。 少群颓然坐下,“那外婆会因我们被判二级谋杀。” 立铮更正:“不,她因杀人判罪,与我们无关。” 少群说:“你说,在冰钻刺入那人大动脉的时候,她是在替女儿报仇,抑或替孙女报仇?” 立铮轻轻答:“她是替自己报仇。” “那么,我会请尹绍明找心理医生替她检查。” 立铮点点头。 她俩拖着疲倦的身躯离开医院。 有些女性,象受了诅咒,无论生在什么年代,总不能挣脱命运摆布。 那天晚上,少群做噩梦,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她说:“他日,你的命运会同我们一样,因为你揭穿我,你不同情我。” 早上惊醒,少群一背脊冷汗。 她回到侦探社,立铮已经在做报告,她打算把案情在网页上用假名公布。 稍后,尹绍明也来了。 他自己斟了杯黑咖啡,坐下来。 “许太太已全都招认,医生认为她精神状况可疑。” 两个女生都不出声。 “冰镇已经过洗刷,但是木柄上用特殊化学过程检验到与死者相符红血球,奇怪,她没有丢弃凶器,她节省惯了,连胶手套都循环再用。” 少群与立铮仍不说话。 女性同情女性,凶手应当绳之于法,但是许太太悲哀的一生叫她俩恻然。 少群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 “冯明慧。” 少群轻轻说:“曾经一度,她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躲在母亲怀中,听童话故事,憧憬将来,她叫明慧,父母盼望她既聪明又智慧……”声音渐渐低下去。 侦探社里静寂无声。 小尹喝完咖啡就告辞了。 过两日,她们收到一张支票。 立铮高兴地说:“看,一季的开销在此,我们的生意可以做下去了。” 一早,有人来敲门。 磨沙玻璃门依呀一声推开。 她们先看见一只黑色长缎子手套。 哗,什么一回事,少群双眼睁得老大。 接着,一个浓妆艳女走进来,低胸晚装,细高跟鞋,整套耀眼钻饰,看样子是一夜未睡,刚自舞会散场出来。 “眼睛侦探社?”她轻轻问。 “请进来坐。” 她轻轻坐下,把一只细格子鳄鱼皮手袋放在一旁。 是什么地方来的风尘女子?立铮细细打量她。 少妇打扮虽然浓艳,但是脸容十分端庄,神色落寞,不似欢场里的人。 “你们是侦探?”有点不置信。 立铮微笑,“什么事呢?” “你们真能干,在社会有贡献有地位。”无限感慨。 少群答:“不敢当,请问有什么疑难?” 少妇颓然说:“我丈夫有外遇。” 立铮与少群交换一个眼色,心灵相通,一齐答:“我们不做这种案件。” “为什么?”少妇大为失望。 少群坦白地说:“太猥琐了。” “是”少妇掩脸,“你们说得对,我自幼受父母兄弟钟爱,学业不错,也拥有许多尊重我的朋友,即许失去一个不忠的丈夫,也应重新站起来。” “对,说得好。” “但是,我无法振作。” 立铮劝慰:“失望、伤心、沮丧、羞辱……慢慢可以克服。” 少妇慢慢抬起头来。 “这种创伤当然不是即刻可以康复,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忍耐地坚毅地度过难关。” 少妇讶异地看着她们,“你俩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忠告?” 立铮摊摊手,“一切靠你自己。” 少妇自手袋中取出一张支票,“多谢指教。” 少群急,“不不,你取回支票,无功不受禄。” “这是谈话费。” 少妇站起来告辞。 立铮走到窗口,看到街上去,只见少妇踏上一辆黑色大房车离去。 少群看着支票上面额,“她十分慷慨。” “原来,谈话也可以收这样丰富报酬。” 整个下午,她们读新闻,剪资料,闲谈,相当开心。 黄昏,正想结伴去看一场电影,熟人来了。 那是苏少群的前同事朱梦慈警官。 朱警官在侦探社门口上下左右百般打量。 少群笑,“进来喝杯香浓咖啡。” 朱警官问:“标志上的眼睛为什么有一颗蓝眼珠?” “蓝色醒神一点。” 立铮笑着走近,“朱警官,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少群问,“今日来找我们,只是探访?” “不,有一件案子,找你们商量。” 立铮的精神立刻来了。 “梦慈,你办案能力超卓,何需别人帮忙。” “你且听我说,”朱警官态度严肃起来,“这件案子很奇怪。” “所有的真实案子都比奇情小说诡秘。” 朱梦慈说:“请看照片。” 她把几张放大了的照片搁桌子上。 立铮一眼看到大滩血迹,“噫,又是谋杀案。”她浩叹。 “两姐妹,孙红与孙紫,结伴自内地来本市旅游,不到三日,妹妹孙紫被发现倒毙酒店后巷。” 立铮抬起头想一想,不说话。 她拿起照片看,两姐妹约廿多岁,相貌秀丽,无特征,五官十分相似。 少群问:“两人有什么仇人?” “那个姐姐在美资玩具厂工作。” “哪一家玩具厂?” “马泰尔,做芭比娃娃那一家,孙红负责替每只洋娃娃画上蓝眼睛。” “呵,所以你忽然对蓝眼睛那么感兴趣。” “那妹妹孙紫做什么工作?” “妹妹身世比较复杂,在旅游区一间夜总会做伴唱。” “嗯,应调查她历史。” “她有一个男朋友周武,一年前因印伪钞被追捕,据说己潜逃往美国。” “叫美国去追他归案呀。” “人海茫茫,成千万黑市居民,彼方亦觉头痛。” “凶手可能是这个人,也许到今日为止,孙紫还收着他的赃物,不肯交出来,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我们也这样想。” 立铮说:“但是,你心里有一个很大疑团。” “你讲得对,第六灵感告诉我,这案里有内情。” 少群愕然,“为什么?” 朱警官轻轻说:“要下手,不必在旅游胜地。” 少群答:“我们这里人多,杂乱,三山五岳全在此地,下手最方便。” 立铮也说:“所以呀,不是意外,肯定是谋杀。” “那意思是,有人专候她们在这里出现才动手。” “正确。” “谁?谁知道她们会来旅游?” “当然是妹妹孙紫的男朋友。” “来,请到派出所来听听孙红的供词。” 少群忽然提醒旧同事:“喂,我们侦探社可是要收费的。” 朱梦慈笑了,“知道。” “多多关照。” 她们跟朱警官回派出所看录映带。 机器开动,立铮称赞:“数码录象,效果清晰得多了。” 只见荧幕上孙红一脸惊惶,不住流泪,“我妹妹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会被人枪杀?” 朱警官按停录映机。 她轻轻说:“我们并未告诉任何人,凶手用何种武器。” 立铮噫一声,“她知道内情。” “对,看下去。” 接着,孙红用手掩脸。 朱警官又按停录映带。 “看她的指甲缝。” 很明显,有残余的红色的指甲油。 朱警官说:“芭比洋娃娃的眼睛是蓝色的,为什么会有红漆痕迹?” “也许,她被调派画洋娃娃的嘴唇。” 朱梦慈笑了,“少群,你一点也没有变。” 第8章 立铮问:“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伪钞一事,做姐姐的也知情,孙红与孙紫,是同党,孙红可能目击孙紫被害,孙红因为害怕,不愿透露内情。” “问过她没有?” “请看下去。” 荧幕上朱警官问孙红:“昨晚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屋里看电视,阿紫有应酬,她一个人出去,我等到一点多,她还没回来,我便先睡,清晨六点多,你们已经来敲门。”她的五官扭曲,非常悲恸。 朱警官说:“酒店的女侍见过她在房内。” 少群问立铮:“你可觉得有疑点?” 立铮摇头:“我看不出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事物反应与我们大不一样,难辨真伪。” 少群说:“立铮说得对,所以警方办案越来越困难。” 立铮问:“孙红仍在本市?” “她是该案主要证人,我们安排她入住旅舍。”朱梦慈答。 “嗯,由纳税人支付该笔费用。” “麻烦查一查孙红。” 立铮点头。 回到侦探社,立铮把孙红孙紫两人的照片贴在墙上细看。 少群忽然问:“立铮,你恋爱过吗?” 立铮不出声,嘴角牵动。 少群会意,“他可英俊?” 立铮回答:“非常高大英俊,他有柔软浓密的头发,言语体贴,难以抗拒的男性魅力,是我大学里师兄。” “发生了什么事?” “他父母送他到英国去实习,他娶了日本三菱重工的女承继人。” “什么都有,没有良心。” “不,”立铮说:“人总得为自己设想。” “你恼怒吗?” “不,我仍然时时在梦中看见他:会笑的眼睛,强壮双臂,把我紧紧搂在怀内。” “可怜的大律师黄立铮。” 立铮微笑,“我仍然爱宽肩膀,也许,将来会嫁外国人。” “你目前可有男伴?” 立铮摇头,“你呢?” 少群改变话题,“我们需要一组长沙发,为什么要坐着说话?躺着舒服多了。” “我们马上出去物色。” “天快下雨的样子。” “怕什么。” 她俩走到古董店,看到两张红丝绒高背长沙发。 少群一看就喜欢,她说:“把书架挪一下,不知可放得下。” 立铮说:“我带了尺寸来。” “立铮你做事真精细。” 买了沙发,立铮说:“我们去跟踪孙红。”她没忘记公事。 少群点点头。 她们租了一辆房车,驻到旅舍附近横街,停下来长驻候教。 只见孙红象是相当熟悉这个城市,独自出入,不见有人接应。 “尾随她,看她到什么地方。” 少群轻俏地跟在她身后,只见孙红在商场里留恋忘返,她迹近痴迷地看着橱窗里的名牌货品,丝毫不觉有人跟踪。 孙红不止看那么简单,大包小包那样买,尤其喜欢香水,手段非常阔绰,经济出奇地好。 第二天,轮到立铮当更,一直跟到一间时装店,孙红进去试衣裳,站在镜子前面搔首弄姿,立铮讶异她有那样美好的身段。 傍晚,朱梦慈来访,一看见丝绒沙发,就躺上去,她说:“把侦探社改作俱乐部算了。” 寂寞的心俱乐部。 少群很兴奋,“我也这样想,咖啡红茶各五十元一杯。” 朱警官摇头,“这个财迷。” 立铮打出幻灯片。 “请注意孙红似没事人般,丝毫不见悲切。” 朱梦慈答:“不伤心不是罪。” “可是,她当着你们是那样悲恸。” 少群说:“你看她穿高跟鞋走路多么自在。” 朱梦慈笑,“别把人家当乡下人,你俩再继续不修边幅,以卡其裤白衬衫为荣,当心人家把你们当女工。” “你打算怎样?” 朱梦慈说:“没有办法,我们只得释放证人。” “美国可有消息?” “他们并不起劲。” 立铮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看一看孙紫遗体。” 少群抗议:“有这必要吗?” “你怕,不要来好了。” 少群指着鼻尖笑起来,“我,怕?”接着轻轻说:“我只怕失恋。” 她们只有感慨,不觉恐惧。 立铮戴上薄胶手套趋向前去。 法医轻轻说:“脑后中一枪,没有痛苦。” 朱梦慈补充:“那把枪遍寻不获。” “大城市中,悬案越来越多了。” 孙紫脸色十分平静,她已经用不着这具躯壳。 立铮仔细检查她的手与脚。 法医笑,“几位女士真好胆色。” 少群也笑,“他朝吾体也相同。” 朱梦慈啐道:“去你的。” 立铮说:“我想看看她的遗物。” 证物处人员取出一只纸箱放在桌上。 立铮翻看:一件花裙子,一套假宝石首饰,一双高跟凉鞋,以及一只冒名牌手袋。 手袋里有证件、酒店门匙、钞票、化妆品,以及零星杂物。 朱警官说:“手袋夹层里,有一迭伪钞,制作相当精美。” “孙红手段阔绰,”少群说:“她也是同谋?” “会不会是姐妹俩窝里反?” “那柄枪在什么地方?” “也许在海峡最深处。” “孙紫的男朋友周武嫌疑仍然最重。” 当日报纸新闻版上显著刊登孙紫一案的图文。 第4章 立铮抬头想一想,“少群,我们到两姐妹的原居地去看一看。” 朱梦慈说:“我很佩服你们。” 少群问立铮:“你有蛛丝马迹?” “很多疑团。” “我们回乡去看看。” “己请彼方向我方提供资料,可是消息有限。” 半日就到了所谓乡间。 女性穿着比她们两个时髦缤纷,仍然带着若干土气,但是那分别是微妙的,只有老练的目光才察辨得出来。 她们先去玩具厂,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只有机器轧轧。 看到芭比娃娃制作过程,十分有趣,令她们感慨的是,一只洋娃娃的售价已是女工一星期工资。 她们找到孙红的同事何小梅。 小梅讶异:“阿红为何还未销假回来?” “你同她很熟?” “我们一起工作三年,住一间宿舍,我与她都得勤工奖。” “孙红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好人!老实、勤力、乐于助人、省吃省用,预备买房子。” “可有男朋友?” “没有男伴,她大部份时间耽在厂里,这次由她妹妹接她去度假,她同我说,不知多高兴,她已有多年没见妹妹了。” “你同她,一起画芭比的眼睛?” “是,这是最困难的工序之一,部份用笔,部份用喷漆,过几年,眼睛不行了,只好改上头发。” 上班时间,女工不能离开岗位太久,立铮向小梅道谢。 她们站起来告辞。 “去,去夜总会打探一下。” 那里是另外一个天地,装潢象神话中阿里巴巴的宫殿,伧俗得令人骇笑,年轻的女子穿着暴露的晚装捧上美酒,笑脸盈盈。 少群找到女经理。 “孙紫?”她沧桑地说:“我看到报上头条,她终于出了事,唉,人已经不在,前债只得一笔勾销。”语气唏嘘。 “她欠你钱?” “哪个小姐不等钱用,不是大花筒,到这里来干什么,她负债累累。” “孙紫可受欢迎?” “同几年前比差多了,不再是十八廿二啦,姿色稍逊,人客自然找更年轻的去,况且,她脾气不好。” “你可见过她男朋友周武?” 经理摇头。 “她姐姐苏红呢?” 经理又摇头。 这时。立铮取出一张照片问经理:“这个人是谁,你可认得?” 经理一看,立刻回答:“她在我手下工作三年,天天见面,当然认得,这是孙紫。” “你肯定?” “百份百肯定。” 少群又去查问另外一位伴唱小姐。 那艳妆女子这样说,“孙紫告假去旅行,说是一个星期就回来,可是稍后我们在报上看到她遇害消息。”唇亡齿寒,那女子露出悲切神情。 “临走前有什么异样?” 女子想一想,“照常,没有什么不同。” “完全没有?” “呵对,她清理了贮物柜,送我几双鞋子。” 立铮又把照片拿出来,“这是她吗?” 女子看了看照片,“呵,可怕,你们是谁,怎么会有这种相片?” “可是孙紫?” “我见过这件桃红格子,是她不错。” 立铮又取出另一张照片,“这个呢?” “是她,是她。”她转过头。 “你最好看仔细一点。” “我已经看清楚。”她逃一样走开。 女经理过来干涉,“两位问够没有,敝店还要做生意呢。”已经有点不满。 立铮与少群离去。 少群纳罕,“她们与孙紫都是熟人,你为什么还要出示照片?” 立铮微笑,“就是因为太熟了,一日,我若出事倒地上,你来认人,说地上躺着的正是黄立铮,人人都会相信,可是这样?” “哎,你想说什么?” “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一个所谓朋友讲你坏话,比你敌人诋毁你要厉害得多了,人家知道他认识你,他同你熟。” 第9章 少群说:“我们这次仿佛一无所获。” “不,让我告诉你——” 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住她们:“两位停步。” 少群转过头去,看到刚才那个伴唱小姐。 她追上来,笑着说:“两位可是想知道关于孙紫的事?” 立铮点头。 那女于一直陪笑却又不开口。 少群明白了,掏出钱包,数了几张钞票出来交给她,那女子接过钱,小心收好。 她轻轻说:“孙紫有个男朋友叫孙武,最近不知怎样从美国潜回,问她要从前交她保管的一笔巨额赃款。” 呵,立铮与少群一震,那周武已经离开美国,真是神出鬼没。 “那钱是售卖伪钞得来,早已被孙紫输个精光,怎么还他?他扬言要她的命。” “她可害怕?” “怕得寝食难安,限期快到,她只得外出旅行避一避,没想到仍然逃不过劫数。” “有没有人再见过周武?” 那女子摇摇头,“话已说完,再见。” 她回夜总会去。 连少群都忍不住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班人视法律为无物,而且出入境完全不用过海关,来去自若,真正厉害。” 少群说:“孙红与孙紫两姐妹,可以说性格完全不同,南辕北辙。” “是,姐姐纯良,妹妹邪恶。” 少群说:“不过,孙红也有学坏迹象。” “我们可以回去了。” “不是吧,你已掌握足够线索?” “正是。” 少群搔头,“咦,怎么我还没看出端倪?” 立铮笑说:“华生,事情非常简单。” 少群伸出手来,“且别揭露真相,福尔摩斯,让我自己思想。” “华生,注意先入为主四个宇。” 回程,少群在火车上闭目养神,苦苦思索。 停站时,火车站上有小贩向车厢内乘客兜售水果,有人说:“不要买,这种梨子味道象番薯,简直鱼目混珠。” 忽然之间,少群睁开眼睛来,立铮看到她双目中晶光。 立铮笑,“明白了?” “完全明白。” “我们立刻回去办事,少群,立刻打电话叫朱警官拘捕疑犯。” 她们两人下了火车直接赶往派出所。 朱梦慈在门口等她们。 “疑犯逮到没有?” “正在询问室,”朱梦慈说:“立铮,少群,你们有什么把握?” 少群过去,在朱警官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朱梦慈呆半晌,顿足,“我怎么没想到,佩服佩服。” 她们一行三人走进询问室。 只见孙红极不耐烦的转过头来,“你们有完没完?我要出外旅游,你们速速放我走。” 朱警官不动声色走过去,轻轻说:“孙紫,警方现在控告你谋杀女子孙红,你可维持缄默,但你说的任何话,都可列作呈堂证供——” “什么?”孙红骤然跳起来,“我才是孙红,你们说什么?你们发神经!” “不,”少群低声说:“你是孙紫,你欠债累累,周武又回来寻仇,你走投无路,想到一条毒计,你把朴素纯良的姐姐孙红自玩具厂诱出,带她来到本市,叫她穿上你的衣服,作你的打扮,然后杀害她,把身份证明文件对换,于是,全世界以为孙紫已经死亡,恩怨了结,你得以重生。” 朱警官瞪着孙紫,“你竟杀害亲生姐妹。” 少群说下去,“你俩长得象,所以你成功地鱼目混珠。” 立铮说:“但是,夜总会经理清楚地指出照片中的你正是孙紫,不是孙红,警方会传她来作证。” 孙紫脸色转为煞白。 “先入为主,使我们做漏许多工序,象验指纹,主要是,我们不相信有人会残害自己手足。” 这时,孙紫的声音变得极之冷酷,“我被人追杀,我走投无路,逼下此策。” “杀死亲姐是禽兽不为。”。 孙紫声音拔尖,“孙红没有生命。” 她们三人愤怒地看着孙紫。 “你们道她何以为生?”孙紫的声音忽然嘶哑,“每天,她在工厂坐着替洋娃娃画眼睛,试想想,那是什么生活?自早到夜,画成千上万的眼睛,简直生不如死。” 朱梦慈听了这话怒不可遏,“押下去,你在法庭上才狡辩吧。” 孙紫被警察带走。 朱梦慈喘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 少群看立铮一眼,两人静静离去。 回到办公室红色丝绒沙发上,喝着冰冻啤酒时,少群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生疑?” 立铮答:“正如你说,孙红穿高跟鞋走路,是那么自然,对物质又如此痴迷,头发染黄干枯,皮肤灰暗,我觉得她不象一个健康的女工。” 少群听着。 “后来,我们去拜访那具遗体,她有一头乌漆天然黑发,还有一双带茧的劳工手,足趾丝毫没有扭曲,证明从不穿高跟鞋。” “噫。” “这会是谁呢,不是孙紫,那只有是孙红了。” “可怜的女子。” 立铮不出声。 电话铃响了起来,少群去接听,说了几句,挂上。 她说:“周武已经落网。” 立铮抬起头来,“少群,孙紫说孙红没有生命,这是真的吗?” “那是邪恶的狡辩,你别理她。” 立铮走到窗前,轻轻说:“我们又有生命吗,每天循环重复昨日旧调,太阳升起没有欣喜,日落西山亦无惆怅,这,难道又是真正生活?” 少群温柔地看着拍档,“我以为你的失恋是多年之前的事。” 立铮吃惊,“我语气消极怨怼?” “是,象极一个弃妇。” “啊呀,不行,非要振作不可。” “你知道就好。” 那天她们下午外出,看到楼下芭蕾舞校放学,大群可爱女孩走过。 不知怎地,有人遗下一只洋娃娃,躺地下,在楼梯角落,少群过去拾起。 洋娃娃身上也穿粉红色芭蕾舞衣,金发蓝眼。 少群伸手,轻轻抚摸洋娃娃那画上去的双眼。 “你看得见吗,”她喃喃说:“我肯定你洞悉一切。” 立铮把手放在少群肩膀上,以示安慰。 过几日,朱梦慈与尹绍明来探访她俩。 梦慈怪羡慕,“做私家侦探的好处是可以一单一单案子做,而且,不喜欢的可以不做。” 立铮把头枕在双臂上面微笑。 尹绍明诉苦:“象我们,听差办事,一声令下,什么案子都要接。” 梦慈说:“我也希望慢工出细货,档案里悬案堆积如山,沉怨不知几时得雪。” “有时逮到疑凶,证据不足,也得放人,真叫我咬牙切齿,法律太过文明,处处漏洞。” “尹先生,你是律政署人员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小尹搔头,不再讲话。 星期六,懒洋洋,尹绍明伸手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去打开报纸。 他噫一声。 少群立刻问:“什么事?” 小尹把报纸摊开来。 头条新闻:“富商胡华灼幼女胡思敏离奇倒毙豪宅门前”。 “啊。”他们四人耸然动容。 报上这样说:“发现凶案现场是高尚住宅区,警方密密巡逻,上址亦雇用私家护卫员,治安一向良好,今晨,某单位女工出街买菜,发现有人倒卧地上……” 报上照片足足有四份一页大,清晰看到少女躺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血流遍地。 “这种新闻照片真叫人战栗。” “也不过是忠实报道残酷现实。” 立铮说:“这次是富家千金。” “胡华灼确是新发财、暴发户,上个月刚以三千万捐了一个博士衔头。” 少群说:“最近这人的确颇出风头,他炒科技股发达,一元进的货,今日值廿多元。” 立铮继续读新闻:“胡华灼正在筹备长女婚礼,胡智敏将嫁殷商余爵雄之子余进和,这宗命案震撼上流社会……” 朱梦慈站起来,“我回派出所去。” 少群问:“又关你的事?” “各环头的重案组都有联系。” 尹绍明说:“我送你。” 他们两人匆匆离去。 少群凝视报上可怖彩色图片。 那少女穿着最时髦的内衣式吊带裙,头发染成金黄色,躺血泊中。 立铮问:“为什么遇害的总是女性?” “因为老翁倒毙不会上头条新闻。” 少群折好报纸。 立铮伏在沙发上打电话,一边密密做笔记。 有人敲门。 少群高声说:“请进来。” 噫,又是一个艳妆少妇,打扮华丽,颈上一串眼核大金色南洋珠含蓄地戴在衣领子里边,只看得到五六颗珠子,十分低调美观。 她轻轻问:“眼睛侦探社?” 立铮放下电话点点头。 “想请你们帮个忙。” “请问有什么事?” 少妇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象是在斟酌该怎样开口,半晌才说:“我想寻找多年前失去的一件最宝贵东西。” 她的声音惆怅遗憾得令人恻然。 立铮轻轻说:“那不是一件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吧?” “钱?才不是呢,钱有什么用,人们太重视金钱了,我说的不是钱。” “你指什么?”少群好奇。 “多年之前,我认识一个年轻人,” 少群温和说:“我们不做寻人。” “不,不是寻人,”少妇苦涩地说:“我终身寻找快乐,遍寻不获,我知道世上确有这回事,因为我同那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与快乐擦身而过……”她低下头。 第10章 立铮越听越奇。 “请代我寻找快乐。”少妇终于说明来意。 少群忍不住呵一声,她精神明显有问题。 立铮却出奇地好修养,她轻轻对少妇说:“我们能力有限,我们找不到快乐,我们也找不到逝去的青春,或是世上的良辰美景,以及微笑、满足,我们只是一家侦探社。” 少妇深深失望,“那么说我将永远没有快乐?” 立铮还来不及回答,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绢子,你在这里。” 连忙拉着少妇的手,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妻子打搅你们了。” 他掏出一迭钞票放桌子上。 “绢子,跟我回家去,医生在等你呢。” 那少妇垂下头,跟在那男子身后,颓然不出声。 立铮说:“这位先生,请止步。” 那男人转过头来,再次诚恳地说:“对不起两位。” “没关系,但是,你得好好照顾这位女士的心灵。” “对,对,我会彻底了解她的情况。” 他领着她走了。 少群轻轻说:“寻找快乐的女子。” 立铮说:“我也到处都找遍了,抽屉底、床角落、门背后,总不见有它存在。” “黄大律师,身体健康生活无忧难道不是快乐?” 立铮说:“你能那样想,当然最开心。” “你太好出身,不懂感恩。” “不,少群,我也是个明白人,我很珍惜目前拥有一切,但是有时午夜梦回——” 少群说:“得不到的,不要去想它。” 立铮深深叹息。 桌子上躺着那迭大钞,良久,都没有人去碰它。 天色渐渐暗下来,淅淅地下小雨。 楼下传来芭蕾舞钢琴伴奏声,立铮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 她们都不愿意回家。 单身、独居,小公寓里冷清清,厨房连茶水都欠奉,电话许久不响一次……不如耽在办公室里。 少群精神比较好,与朱梦慈通了电话。 “胡思敏命案有何发展?” “已经找到胡家司机小赫问话,他是最后见过少女的人,有嫌疑,据说,他喜向胡思敏搭讪,而胡小姐亦不拒绝。” “豪门丑闻多。” “上头已经施加压力,限时破案,总动员。” “有钱有势多好。” “可是,”朱警官说:“救不了那个少女。” “那是个问题女孩吧。” “是,十六岁,未成年,无心向学,终日游荡,许多男伴,声名狼藉,又用毒品,解剖结果,她身体象制毒厂般,血液里全是毒素。” “这样好出身,怎么会自暴自弃?” “不知道,也许,上天是公平的。” 少群技痒,“有什么需要帮忙?” “少群,你可想归队?我保荐你。” “不,”少群十分坚定,“我十分喜欢目前逍遥生活。” 谈话到此为止。 立铮打一个呵欠,转过身子,用手撑着头。 她搭腔,“据说,凡是身边的男人,胡思敏全不放过。” 少群奇问:“你怎么知道?” 立铮懒洋洋说:“我也有线人。” “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生活这样淫乱,一定有个道理,属心理病多过生理病。” “你说得对。” “她心底一定有个无法填补的黑洞:“ 立铮伸一个懒腰,“回家去吧。” 回到家,立铮梳洗后上床,谁知刹那,她又睡不着了。 她读阿嘉泰姬斯蒂着侦探小说,这位推理祖师婆婆笔下的凶手全是聪敏的知识分子,斯文有礼,情有可愿,看到最后,读者都希望不要破案,网开一面。 凡是脱离现实的小说多数是最好看的小说,立铮终于眼困,小说啪一声掉地下。 第二天亮时,她先到楼下跑步,回来冲莲蓬头,然后才回侦探社。 少群比她先到,已经在煮咖啡。 她摊开报纸头条是,“风流富家女浪荡招杀身之祸,新移民司机嫌疑最大”。 少群哗然,“未经审判定罪,这张报纸等着吃官司。” “他们才不怕,专门雇着一队律师长期打官司。” 两人在办公室吃起早餐来。 刚收拾好,有人上来敲门,那是一个中年人,态度谨慎,言语小心。 “我想聘请一位保镖。” 立铮开口,“这位先生,怎样称呼?” “叫我邦叔好了。” “我们没有做私人保镖经验。” “据说,一位苏少群小姐曾任职警官。” 少群举手,“你怎么知道?”有点讶异。 “有人保荐。” “是吗,那人是谁?” 那中年人没有回答。 立铮问:“保护谁?” 中年人答:“我东家是胡华灼,我是他管家,需要保护的人是他长女胡智敏,两位如果有看新闻的话,应当知道她为何需要保镖。” 少群按捺着兴奋,看了立铮一眼,“我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那邦叔松一口气,“太好了,今日开始工作,在胡宅食宿,廿四小时贴身保护。” 少群应一声。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现金支票,“先支一个月酬劳,胡先生希望你配枪。” 立铮对伙伴说:“你放心,我在办公室坐镇,你随时与我联络。” 管家站起来,“苏小姐请马上跟我回去。” “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不用了,苏小姐,用品衣物胡宅一应俱备。” 少群挽起手提电脑便准备出发,这样好的查案机会飞临头上,怎可放弃。 立铮追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小心。” 少群点头。 她转头同邦叔说:“我的枪在银行保管箱。” “我陪你去拿。” 就那样,少群跟着胡宅的管家离去。 立铮正在纳罕,朱梦慈的电话来了。 电火石光间,她明白了,脱口而出:“你是那个保荐人,你介绍胡管家到我们侦探社来。” 朱警官笑,“果然是大侦探,我示意胡某,他家需要私人护卫员。” “少群会不会有危险?” “她又不是卧底,会有谁想害她?” “那个凶手。” “你也怀疑凶手是熟人?” “你看,少女没有挣扎,太阳穴中弹,躺在家门口,多么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是什么?”立铮好奇。 “别急,苏少群自然会向你报告。” 朱卖关子。 朱警官说的都是真的。 苏少群跟着管家来到胡宅,胡太太已在小会客厅里等他们。 胡太太约五十岁左右,脸容憔悴,碰到那样大的惨事,却仍有定力。 她迎上来,“这位就是苏小姐吗,幸亏请到你,管家,叫智敏下来。” 少群很沉着,回答了几个问题:“是,我练空手道与柔道,会用枪,不,我不怕辛苦。” 佣人带着胡小姐下来。 胡智敏穿着便服,笑容可掬,相貌秀丽,看着少群,轻轻说:“这么年轻,你就是我的保镖吗?” 少群是个十分敏感的人,立刻觉得不妥。 她佯装不在意笑笑坐下。 胡智敏也看看她笑。 呵胡智敏有轻度智障。 稍与常人不同就可以察觉,胡智敏有种茫然的天真,精神与眼神都不大集中,身躯左右摇摆。 她偏偏叫智敏,多么讽刺。 她的妹妹叫思敏,更完全没有为自己或为他人设想。 少群无言,这是受诅咒的一家,除却财势,一无所有。 只听见胡太太说:“智敏的保姆到东南亚度假去了,苏小姐麻烦你照顾智敏。” 胡太太起身走出会客室。 奇怪,这胡智敏也曾多次出现在报纸社交版彩图,亮相舞会,相当出风头,可是没有人提及她智力有问题。 胡智敏忽然沮丧,“思敏不在了,思敏不再能陪我,他们说,思敏永远不会回来。” 少群凝视她。 她是否用多了某种药物,才会有这种表现? 少群心中疑窦塞满了胸膛。 她的头巾气又发作了,她觉得引诱一个低能儿说出心事,或是家中秘密,是不公平行为,胜之不武,就象大人骗孩子讲话一样。 但是胡智敏很喜欢她,“来,我给你看我的结婚礼服。” 大小姐拉起少群的手,一直走到楼上寝室。 胡宅美奂美仑,间隔象美加的大屋,在高密度城市拥有一间这样的豪宅,财富惊人。 胡智敏推开更衣室门,少群看到一袭式样古典简洁的缎子礼服,非常漂亮,连她都忍不住啊地一声。 “我下月初结婚。” “恭喜你。” “谢谢你,妈妈说,婚礼会如期举行,但是,思敏却不能来了。” 少群心中更加讶异,家里发生惨剧,但是婚礼照常进行,为什么这样逼切? 不能稍微押后吗,似乎不近人情。 还有,谁会娶胡智敏? 抑或,不愁没有人娶胡智敏? 然后,少群发现那袭缎子礼服右肩被撕烂了一角,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女佣进来自架子上除下礼服,挽在手中。 胡智敏急问:“你干什么?” 佣人象哄撮小孩子般呵声说:“礼服公司的人来了,换一件新的给你,这件破的不要了。” 女佣向少群笑笑,象是说“你我都知道大小姐脑子有毛病”,匆匆下楼去。 第11章 片刻她又上来,这次,拎着一件新衣,式样同旧的那件一模一样。 “来,智敏,试一试。” 胡智敏很高兴,举起手让女佣替她更衣,少群在一旁静静观察。 这位胡小姐大抵终生将要需要有人服侍,不过不怕,她妆奁丰厚。 少群看着胡智敏穿上礼服,但是女佣不懂怎样戴上头纱,踌躇片刻,她请教少群:“苏小姐,礼服公司职员就在楼下,可否让她上来?” 少群点点头。 不到一会儿,那女职员上来了。 少群坐在一旁看她们张罗婚纱。 穿上礼服的胡智敏似洋娃娃,她凝立不动,脸容秀丽,不说,谁也看不出她智力有问题。 她轻轻转了一个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口轻轻鼓掌。 少群立刻金睛火眼地看向那个年轻人。 这是谁,高大英俊,神情轻佻,嘴角带一丝嘲笑。 胡智敏笑出来,“进和。”她过去拉住他的手。 少群马上知道,就是这个人愿意娶胡智敏,是他,他叫余进和。 奇怪,这间屋子里,仿佛已经没有人记得不幸少女胡思敏。 余进和一进来就被少群吸引。 他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粗眉大眼的年轻女子,交叉着双臂抱胸前,冷冷地不说话。 “你是谁?”他趋向前问,“你也是她们的表姐妹吗?” 少群神色冰冷,这个人会真心爱胡智敏。不大可能。 胡智敏脱下礼服,女佣将它挂好,少群远望那件缎裙,不禁有三分向往。 只听得余进和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少群一听,不禁嗤一声笑出来,这样狂妄的登徒子实在少见,当着准新娘兜搭别的女子。 她为什么要假以辞色?少群最讨厌这种类型男人不学无术,终日游荡。 胡智敏过来说:“她是我的保镖。” 余进和大奇,“这是谁的主意?” “爸妈让她来保护我。” “是吗,保镖可都是哑巴?” 少群不去睬他。 管家敲门,“各位,请用下午茶。” 他们走到偏厅喝茶。 胡智敏问:“妈妈呢?” 余进和答:“在我家商量婚礼细节。” 胡智敏诧异,“不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余进和忽然温柔地答:“对,都已经办妥了,你放心。” 是这一份温柔,令少群对余进和稍微改观。 只见他轻轻视吻未婚妻的手,“但愿我也象你这样,不理世事。” 胡智敏笑了,“妈老说我笨,象我有什么好。” 余进和看着少群,“你觉得奇怪吧。” 少群木着脸不置可否,她不会说失礼的话。 不料余进和露出寂寥的神色来,他对陌生人吐心声,“这是一宗买卖婚姻。” 少群震惊。 余爵雄是本市殷商,祖先发迹史可追溯到百年前,余家曾任英国买办大班得力助手。 怎么会利用子孙婚姻做买卖? 少群双目表露了她大惑不解。 第5章 余进和象是喃喃自语:“你看智敏,一辈子不懂忧愁,你替她难过?不用担心,在她自己小天地里,她不知多开心。” 智敏这时转过头来微笑,“进和你在说我?” 余进和扬声,“正是,”他说下去:“二亿美金的嫁妆,加两幢洋房,一座在伦敦,另一座在温哥华,你说,是不是最幸福的新娘。” 少群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心事?是否已经憋得快要发疯? 少群仍然不出声。 “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也看着少群,“你到这间屋子来有什么企图?” 幸亏这个时候,胡华灼回来了,那余进和才住了嘴。 叫少群意外的是。胡氏没有架子。 他向少群招呼过,轻轻抚摸女儿头发,便回到书房去,在商场闻说是心狠手辣的他却是个慈父。 那天傍晚,少群用自己的手提电话向立铮报告。 “怪,怪得不能再怪。” 立铮轻轻锐:“原来胡智敏是智障儿。” “你也知道?” “在所谓上流社会里,这起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她一出生就如此。” “余家呢,”少群问:“余家经济是否有问题?” “是,祖业就快保不住,亲家胡氏愿意注资十亿,才可喘口气。” “确是买卖婚姻。” 立铮在那边笑,“你同情哪一方,胡智敏还是余进和?” “胡智敏。” “她的智能等于一个七岁孩子,不知痛痒。” “那么余进和的牺牲亦不少。” “他婚后照样可以做回他自己,谁会干涉他。” “这样说来,谁都有得益?” “每个人都有好处,余家可以保住家族生意,胡家可以高攀望族。” “那么,胡思敏命案呢。” “奇就是奇在这里,胡思敏究竟做错了什么?” 有人进来,少群按熄电话。 晚上,胡宅请客。 请的正是未来亲家余爵雄夫妇。 少群在心中庆幸:这出活剧所有的主角都到齐了,难得。 他们吃饭,她在四周巡视。 厨房的张婶见她在门前徘徊,便悄悄指一指,“二小姐就躺在这里。” 呵,就在门前近围墙处。 “是你最先发现她?”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由司机载我到街市买菜,风雨不改。” “嗯。” “一出门就看见她,那可怕样子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我大声叫嚷,司机奔出来看见,立刻报警。” “司机是小赫吗?” 张婶说:“那孩子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是二小姐向他撩搭……”忽然住了嘴。 少群笑笑,并没有引她说话。 一条私家路静悄悄,少女死亡时间约为凌晨三时左右,大宅内没有人听到声响,假设胡思敏寻欢作乐至深夜,有人伺服门外,袭击她,但,车子为什么没有驶进车房? 这人肯定要置她死地,一点机会也不给她,对牢太阳穴近距离开枪。 张婶惋惜地说:“那样活泼的一个女孩,唉。” 少群坐在厨房吃面看报。 有人进来,“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呢。” 一看,却是余进和。 张婶即时避开退出。 余进和自己在酒柜取出一瓶香槟,冰镇,坐在少群对面,“同四位老人家吃饭,闷死人。” 少群看着他,这人替油头粉面下了新定义。 “仍然不说话?”他失望,“这项挑战难度甚高,怎样才能叫你出声?” 他仿佛任何女性都不放过,都想勾搭。 “不要紧,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少群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牵动了他的思绪,“思敏也爱这样嘲笑我。” 呵,终于有人提到思敏两字。 “可怜的思敏,死于非命,警方找每个人问话,小报不住报道不实不尽消息,唉。” 他语气里有真实的悲哀。 “我爱思敏吗,不,但是我们合得来,我俩玩得疯,大家尽兴。”他开了香槟,自斟自饮。 少群吃惊,他同未婚妻的妹妹有染! “你好象很意外,”余进和有三分酒意,“这间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进和,你在这里。” 胡智敏走进来。 余进和很温和,“你找我?” 少群有种感觉,即使他对胡智敏没有感情,他也不会刻薄她,他不是坏人,他本身也是个悲剧。 智敏笑:“四位老人家谈生意,闷死人。” 少群笑了,至少这对未婚夫妇对一件事有同感。 没想到智敏也有感慨,她说:“苏小姐最开心,她有自由。” 少群恻然。 余进和斟一杯酒给未婚妻,“他们仍在谈合并的事?” “是,决定下星期宣布计划。” “余家得救了。” 胡智敏看着未婚夫轻轻问:“进和你可爱我?” 余进和不加思索地答:“我全心全意爱你智敏。”他只能这样说。 智敏满意了,轻轻靠在他肩上。 这次,是胡太太推开厨房门进来,“咦,怎么都在这里?” 她脸上难掩兴奋之意,“乡村俱乐部及高球会都立刻收了我做会员,多得令尊保荐。” 余进和轻轻说:“应该的。” “已经轮候三年,这次得当所愿,蒋太太钱太太不敢再小觑我。” 少群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脊流下脚底,透心凉,她的小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她却为这种小事兴奋。 抑或,对胡夫人来讲,在社会上一步步往上爬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是,随即她又不高兴了,“报上越说越离谱,我己发出律师信叫他们噤声。” 余进和一杯接一杯喝酒,瓶子一下子就空了。 胡太太又出去招呼亲家。 苏少群是唯一的观众,他们都是演员。 余进和转过头来,“我又没有勇气离开这个家。” 养熟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最考究的衣食住行,未婚妻家财成亿,还想去什么地方。 他忽然说:“我想念思敏。” 他把杯子扔到墙角,摔得粉碎,摇摇晃晃走出去。 胡智敏似孩子般问少群,“你说呢,他可爱我?” 第12章 少群温和地答:“他爱你,不会比其它的丈夫更少。” 宴会散了。 少群看着司机把车子驶出来,客人上了车,大铁闸才打开,车子驶出马路,铁闸随即合拢,安全十足。 胡思敏怎么会站在铁闸以外? 胡余两家各有所求,客气得不得了,就象谈生意一样,成功洽商了这一桩婚事。 少群睡在客房里,她把见闻用手提电脑电邮给立铮。 忽然听见走廊有人说话。 “郭律师说朱警官非常麻烦,一定要传智敏问话。” “智敏不能去!” “她不能不去。” 少群抬起头,这是胡氏夫妇。 “智敏不能再受刺激。” 声音低下去,渐渐没有声音。 第二天,立铮接到朱警官的电话。 “立铮,请你来一趟派出所,今日胡智敏来答话。” “马上到。” 立铮一进房间就看见一个熟人。 是她的老对头郭日光,卢与马律师楼的爱将,六亲不认,灭绝人性,唯利是图的郭日光。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这人是谁,”他跳起来,“她为什么在这里,闲杂人等也可以进来?这里有无王法?” 立铮站起,走到邻室。 在隔壁,立铮一样可以透过双面镜子观察。 那郭日光当然知道镜子是玻璃,他对牢镜子扮鬼脸,“听说你开了一家侦探社,生意可好?” 朱梦慈喃喃说:“小丑。” 就是这种小丑才能在这世界上混得如鱼得水。 只见少群陪着胡智敏进来。 那郭日光敌意地说:“保镖请出去。” 少群只得走出询问室,她在邻房与立铮会合。 立铮握住少群的手,“少群,侦探社少了你,静得可怕。” 少群点头,“我也不惯独自行动。” 朱警官羡慕:“看你们,象小同学一般友爱。”她走出去。 立铮趋向玻璃前。 只见郭日光同警察说:“我的当事人身体不适,问话请尽量精简。” 朱梦慈不去理他,“胡小姐,上月十二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郭日光抢答:“地产商樊克俭长子结婚,胡氏一家都在婚宴中,直至凌晨才散。” “凌晨二时你在哪里?” “已经熟睡。” “郭大律师,请让胡小姐亲自回答。” 胡智敏怯怯地说:“我睡了,什么都没听见。” 郭日光说:“智敏有情绪问题,每晚必服药睡觉,十分沉睡,有人在床边打锣未必听见。” “你与妹妹可友爱?” 室内忽然静下来。 胡智敏结巴地答:“思敏喜欢吵闹,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思敏十分不开心,时时夜归,爸妈责备思敏,思敏想离家出走。” 朱警官温柔地间:“这些,都是思敏告诉你的?” “不,由我自己察觉到。”她有点骄傲。 “你可讨厌思敏?” 郭日光大声说:“反对,这是什么意思?” 朱梦慈忍不住了,铁青着脸,“你再吵我告你阻差办公。” 胡智敏答:“她比我小很多,我们没话可说。” “呵,小几岁?” “十五年。” 立铮与少群都意外,想不到胡智敏年纪那么大,她看上去比许多少女还象少女。 小的是她,不是胡思敏。 “你妹妹有许多男朋友,你可知道?” 郭日光吼叫:“够了,我不容许你再问下去,我当事人智力稍逊,不适宜接受拷问。” 胡智敏一听明显不高兴,“我并不笨,我可以回答。” “请说。” “思敏男朋友众多,母亲一直头痛,怎样管教也没用,送往外国更糟,这是事实。” “谢谢你,胡小姐。” “她最喜欢的是司机小赫,爸爸已经开除他。” “你答得很好。” 郭日光讽刺地问:“警方可要奖她一枚棒棒糖?” 胡智敏忽然发脾气,“你这人好讨厌,我不要你跟着我,苏小姐,苏小姐。” 少群立刻赶过去。 胡智敏说:“我们回家。” 立铮轻轻说:“胡智敏认得好友。” 她取得地址,去探访司机小赫。 运气不错,找到廉租屋,在走廊看见一个年轻人低着头正在修理一架三轮车。 他只穿汗衫背心,肩膊手臂肌肉强壮有力,十分好看,立铮站在一旁不出声。 他发觉有人,抬起头友善地微笑。 这会是坏人吗,恐怕不是,不能因为人家环境稍差就诸多怀疑。 他问:“找哪一家?” 立铮见有一张塑胶小凳,端过来坐下,“小赫我找你。” 年轻人的脸挂下来,“又是派出所?” “不,我是私家侦探。” “代表谁?” 立铮想一想,“代表胡思(奇*书*网^.^整*理*提*供)敏,我不想凶手逍遥法外。” 小赫低头继续修理三轮车。 “谁的车?” “我外甥。” “你同姐姐住?” “只有他们不嫌我穷。” “姓赫,是北方人吧。” 他骄傲地说:“黑龙江。” 立铮说:“我刚在国家地理杂志读到黑龙江,真没想到我国地理是这样浩瀚,令人肃然起敬。” 他不作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思敏并不坏。” 立铮说:“她荒废学业、吸毒、滥交,对父母需索无穷。” “她本质善良,至少,没有看不起穷人,同她父母不一样。” 立铮笑一笑,“你喜欢她。” “我同情她。” “千金小姐,需要你的温情吗?” 小赫放下三轮车,“她很可怜,虽然不愁吃用,家里却无人理她,新发财只想高攀留官绅,无聊到为一张重要的请帖未到整家震动,四处托人张罗……待出了事又不管一切责骂,逼思敏看心理医生,吃镇静剂,锁家里。”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就这么多?” “她是小姐,我是司机。” “出事当晚,你在什么地方?” “有人请客,我当夜更,思敏先走,我送她到一间叫忏悔的酒吧,又回去接胡家其它人等,我有人证,警方统统查过,没有怀疑。” “你最后一个见思敏。” “不可以这样说,忏悔酒吧有人认得她,她逗留到一点多才走。” 一间酒吧叫忏悔,多么奇怪。 “思敏同她未来姐夫余进和的关系如何?” “哼。” “可以说得详细点吗?” 小赫别转面孔;“思敏已经不在,我不想讲那么多。” 立铮不去逼他。 三轮车的小主人走出来,抱住舅舅,无比亲昵。 立铮轻轻说:“思敏小时候想必也同样惹人怜爱。” 小赫受到感动,他忽然说;“那余进和是社会的渣滓,是他缠住思敏,并且提供毒品。” 立铮吁出一口气,“但,他不是凶手,当晚他去了闹新房,醉倒在人家客厅,天亮才走。” “他虽然没有动手,但他慢性谋杀胡思敏。” 立铮说:“胡思敏的问题,牵涉甚广。” 小赫沉默了。 “谢谢你。”立铮取出一包糖果送给小女孩。 她同少群通了电话。 “奇怪,一筹莫展。” “警方也这样说。” “让我去探访胡思敏。” “哗,立铮,你胆大如斗。” 立铮笑,“活人才可怕呢,笑里藏刀、口是心非、损人不利己。” 她联同朱警官去找法医官。 法医官看见她俩,“又是两位。” 找了找记录,“遗体已经领走,并于昨晨火化,你们来迟了一步。” “什么?” 昨天整日,胡宅不动声色,没有一人表示悲切,照常饮宴,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梦慈深不忿,“让我们去拜访胡夫人。” 法医官问:“你们可要看照片?” “有什么异状?” “少女吸毒,注射毒品,身体衰竭得象六十岁,还有,手臂上有新鲜齿印。” 照片上是真实尺寸的牙齿印,深入肌肤,留下一个个洞。 “可以是任何人。” 法医说:“不,只可以是女性。” “可是死亡当日造成?”立铮问。 “不,死亡前几日。” “女性齿印……”立铮沉吟。 “会不会是争风喝醋?” “这女孩所有的错误都犯齐了。” “问司机小赫,她去哪里都由司机载着,她年龄不足,没有驾驶执照。” 朱警官到达胡宅的时候,少群在园子里陪胡智敏游泳。 这几日来少群己与她培养出感情。 “警察又来了。” “不怕,他们是好人。” 少群帮她更衣下楼见客。 朱警官的面色同过去不能比,她身边跟着两个伙计,一开口就说:“胡思敏遗体已经火化?” 胡夫人仍然仰着头,“是。” “为何这样仓猝?” “这是我家私事,并不犯法。” “胡太太,一样是你女儿,为何厚此薄彼?” “朱警官,你未婚、独身,可是想指导我怎样管教子女?” 朱梦慈凝视她。 胡太太略为软化,她叹口气,“我不想影响智敏婚事,故此只好低调处理白事,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不能叫另一个付出更沉重代价。” 第13章 “婚礼不能押后?” “我毋需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朱警官,我愿意合作,余家筹备婚礼己超过一年,请帖已经发出,婚宴的日子,蜜月旅行的船期……全不方便更改。” 朱梦慈加一句:“还有,公司合并、嫁妆过户,全不能延迟。”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 “你没有悲伤?” 胡夫人霍地转过头来,“我这一生背负的十字架,岂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可以明白!” 朱梦慈噤声。 是,她不明别人家事,她只是来寻找凶手。 一个伙计的手提电话响了,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朱警官,她听了对方报告,抬起头来。 “胡夫人,胡思敏手臂上的齿印,经过牙医记录核对,证实与胡智敏吻合,这,你有什么解释?” 胡太太面色骤变,“婚礼一定要举行。”她握紧拳头。 这个女人脑袋里好象己没有其它的事,她忽然改为恳求:“朱警官,你要顾全胡余两家的颜面,我好不容易替智敏找到一头好人家,你们帮帮忙。” “她们姐妹不和?” 胡智敏在会客室门口出现,声音轻不可闻,“她打我,扯我头发,我不能挣脱,她撕烂我结婚礼服,我只得咬她。” 朱梦慈转过头来,“你可有杀死她?” “不,不,我不会杀人。”胡智敏退后,用手掩脸。 站在一旁的少群把手按在胡智敏肩上。 “朱警官,”少群说:“这件事不是智敏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你们为何争吵?” 胡智敏不出声。 少群轻声说:“你不妨说出来。” 胡智敏露出她不常有的难过神色,“思敏与进和接吻,被我看到,思敏叫我白痴。” 少群深深叹口气。 她一直盼望家中有姐妹,凡事有商有量,忽然听到胡思敏所作所为,不禁愕然。 朱梦慈说:“也许,余进和也有错?” 胡智敏答:“妈妈说,不关进和的事。” 朱梦慈发指,“胡夫人,你为什么这样急急倒贴十多亿来送羊入虎口?” 胡太太站起来,“这次谈话太不愉快,下次你来,我需有律师在场。” 朱梦慈与伙计离去。 胡智敏哀哀哭泣。 胡太太立刻电召郭日光来商议。 胡智敏对少群说:“我害怕,他们会抓我去坐牢吗?” “警察抓人证证据。” “那天晚上,保姆给我服药,我便熟睡,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心一动,“保姆呢?” “保姆回乡去了。” “这保姆照顾你很久?” “小时候就在我身边。” 少群找到立铮,“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我从未见这样灭绝人性的一家人。” “立铮,除出胡智敏,她无辜无知。” “你找我什么事?” “胡家有一名老保姆,案发后一直没有出现过,去找一找她。” “哗,无名无姓一个老太太,人海茫茫,怎样去找?” “用你的眼睛。” 讲得真对。 挂上电话,管家便来敲门,“苏小姐,太太找你。” 胡夫人铁青面孔,郭日光站在她身后冷笑。 胡夫人冷冷说:“苏小姐,请你马上离职。” 少群一怔。 郭日光嗤一声,他要是属蛇,真是象形:细长脖子、细长身段,说话发出丝丝声,似条铁线蛇,他指着少群:“你与黄立铮是一伙人,与警方合作,专门麻烦胡家诸人。” 少群不出声。 胡夫人怒说:“本来我以为警方会努力追缉凶手,才在他们示意下雇用保镖,谁知效果刚刚相反,苏小姐,你可以走了。” 少群默不作声,收拾简单杂物离去。 胡智敏不舍得她,拉住她衣角,不让她走,少群握住她手。 余进和刚刚进来,“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智敏流泪说:“进和,妈妈叫苏小姐走。” 余进和说:“我送你出去。” 少群正想与他谈谈,便登上他的车,胡智敏依恋地朝她挥手。 余进和说:“智敏到我家来生活也是好事。” 少群同意。 “至少,我不会逼她做一个正常的人,我接受她的缺憾。” 少群小心聆听。 “我爱她吗?我会小心呵护她,她会快乐吗,也不会比一般所谓名媛更不快乐。” “她知道你同思敏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贞忠并非我的强项。” “你们这票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却不料他全盘承认:“你说得对,要不然,怎么会有钱?你要是觉得人格、自尊、时间、友谊、爱情、良知……统统比金钱重要,你不会有钱。” 少群说:“可怜你。” “彼此彼此,”余进和说:“我何尝不是非常同情你,一辈子打牛工,没穿过好的吃过好的。” 少群为之气结。 回到侦探社,她松一口气,倒在旧丝绒沙发上。 立铮点头说:“一定是郭日光从中破坏,他是一只豺狼。” “不,”少群说:“他只是一只大黑鼠。”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退出他们的队伍吧。” “你是个傻子,以你聪敏才智,轻易得到名利,并且把他们玩弄股掌之上。” “你太看好我了少群,在胡宅有什么收获?” “那里由胡太太掌权,胡氏只管赚钱,立铮,那名保姆有无下落?” “我去找过小赫。” “呵,那个年轻人。” “我介绍他到律政署任司机,他告诉我,保姆叫顾玉嫦,在胡家做了十多年。” “呵,那是什么都看到听到的最佳证人。” “她被解雇后回到自置物业退休。” “看样子胡家待她不薄。” “立铮,我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拜访这名保姆。” 她们依着地址找到近郊村屋,敲门,屋里没有人。 过去一点的空地上有人架起桌椅打露天麻将。 立铮与少群会心微笑。 这样会享受,由此可知,快乐与财势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俩走近,发觉四个麻将搭子年龄相仿,约六十出头,但精力充沛,并且乐天知命,不住嘻哈大笑。 立铮扬声:“请问有没有一位顾玉嫦女士?” “阿嫦,找你。” 那老阿嫦讶异,“找我何事?” “找你重新出山。”大家笑着回应。 阿嫦摆手,“我赚够了不想再操劳,带孩子责任重大。” 少群笑问:“可否说几句话?”真是知足常乐,有几个人会说自己已经赚够。 其它的搭子反对:“怎么可以,我们正搓牌。” 立铮马上赔笑,“这样好了,我来替顾女士,赢了是她,输的算我。” 阿嫦疑惑,“什么事找我?” “请到这边来详谈。” 老阿嫦离开牌桌,黄立铮大律师坐下去,如鱼得水,洗起牌来,姿势纯熟,叫苏少群另眼相看。 第6章 少群把阿嫦拉到另一角落坐下。 “请问,你可是胡思敏的保姆?” 阿嫦十分坦白。“是。我照顾她们两姐妹十六年,”她垂头,“思敏的事,真叫人伤心。” “你到胡家的时候,思敏出生没有?” “思敏是婴儿。” “智敏呢?” “智敏十五岁,是弱智儿。” “思敏为什么叛逆?” 阿嫦上下打量少群,“你是谁?你打听什么?”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想了解案情,我叫苏少群。” 老阿嫦说:“我知道的就是那么多,我是一个下人,我不理东家私事。” “我想替思敏雪怨。” 阿嫦显得悲切,但仍然坚持,“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又轻轻问:“思敏一直是个坏孩子吗?” “不,不,她冰雪聪敏,自小听话,与我最友善,直至——”她住了嘴。 “直至什么?” 阿嫦忽然温和地说:“苏小姐,我的牌搭子在等我呢。” 一看那边,三位老人家正呱呱叫,原来黄立铮大杀三家,赢了一铺清一色。 立铮扬声:“你们慢慢谈,我手风顺,嫦姑,你大有进账。” 阿嫦看着少群,讶异说:“你俩年纪轻轻,这样能干。” 少群微笑,“我想胡宅之中,以你最爱惜思敏了。” “你怎么知道?” “所以思敏不在,你也乐得退休。” 老阿嫦不出声。 少群轻轻说:“凶器,是一把枪,你可见过胡宅内有枪?” 她一声不响。 “你不想抓到凶手吗?” 阿嫦的声音象蚊子,“这可怜的孩子根本不应出生。” 这是什么意思? 少群取出笔记簿,“你见过什么样的枪,可以画出来吗?” 她把笔递给老保姆。 她说:“我不会。” 少群出到最后一招,她把一张照片放在老人面前。 那是胡思敏倒在血泊中,半边面孔扭曲变形。 “呵。”她掩住面孔。 过了一会,她用笔画出一支小手枪,画工异常精细,对武器有认识的少群一看就知道是一支美制珍宁斯廿二,枪内有六发子弹,点廿二口径,半自动,俗称肚皮枪,因它近距离发射时最有效,子弹与弹道学专家报告吻合,这支枪在地下市场售价约三干元,杀人武器比一只名牌手袋便宜得多,少群又感慨了。 第14章 “你画得很好。” “平时,我也画惯纸样。” “枪属于谁?” “……” “胡先生、余进和、小赫、胡智敏,其它人?” “苏小姐,你回去吧,今日阳光这样好,年轻人多耍乐才是。” 只听得黄立铮吆喝一声,“对对糊。” 少群意外到极点,真没想到立铮会是雀林高手,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 “那一天,两姐妹为什么吵得厉害?思敏撕破智敏婚纱,智敏又咬思敏?” 老人无奈,只是不肯开金口。 少群说:“其实我已掌握线索,只是一个关键打不开:我抓不到动机,象一道门锁实了进不去,你手中有锁匙,你痛惜思敏,她由你亲手养大,你替她申怨吧。” 老阿嫦抬起头来,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那笔退休金,是你应得的,你不欠他们什么。” 保姆看着远处,象喃喃自语,她说出一个故事。 “有一家人,先生会做生意,太太好高骛远,只得一个女儿,却有智障,养大之后,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两夫妻忙着往上爬,孩子交给看护,一向无事。” 少群屏息细听。 “一年暑假,那女孩子由保姆陪着到外国旅游,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 少群霍一声站起来。 “待她父母发觉,做人工流产已有生命危险,逼不得已,把孩子留在家中抚养,母女只差十五岁。” 电光石火之间,少群什么都明白了。 老保姆站起来,“我得回到牌桌上去了。” 这时,立铮欢呼:“大三元,大三元。” 阿嫦说:“这位小姐,多谢你。” 她的搭子大吐口水:“什么地方请来的天兵天将,阿嫦,以后不准找替手。”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有没有收获?” 少群点点头。 两人上车驶回市区。 在车子上,少群把身上带着的小小录音机解下来,把刚才录得的声带播放给立铮听。 立挣听到最后,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把车驶到避车处停下,用手掩着脸,“可怕。” 少群说:“终于找到了动机。” “杀人灭口,有人不想余家知道这件往事,有人怕余胡不能结为伙伴。” “谁?”少群问。 “胡智敏。” “不,智敏不会杀人。”少群的声音已经很低。 “立刻通知朱警官。” 朱梦慈在侦探社与她们会合。 她的结论:“胡思敏知道了自己身世,威胁姐姐,不,是母亲,引起杀机。” “思敏为什么恫吓智敏?” “你是她,你怎么想?她天性叛逆,不甘心做母亲的妹妹,她要恢复正式身份。” “或者,她只想得大笔零用,以便为所欲为,手上有钱,她可以脱离胡家。” “立刻行动,逮捕胡智敏。” 少群仍然踌躇。 “你怎么了,一加一等于二,少群,事情已经明朗。” “不——” “做了她私人保镖才三天,已经发生感情?” 朱警官的手提电话骤然响起来,大家吓一跳,定了定神,停止谈话。 要隔一会才能有反应,朱梦慈拿起电话说了几句,非常惊讶的问:“什么,是,是,我立刻来。” 她收起电话,抬起头,用不置信的声音说:“胡夫人带着女儿在郭日光陪同下投案。” 啊,那场胡太太最向往的婚礼终于触礁,要她自动认输,谈何容易,必定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已经失败泄漏。 她们三人迅速赶到派出所。 郭日光一见朱梦慈便说:“我当事人智力有问题,她不能为她做的事负责。” 朱警官斥资郭律师:“噤声,坐下!” 真是大快人心。 那郭日光还在挣扎,“闲杂人等可否出去?”他指苏少群及与立铮。 “这里是派出所,由我作主。”朱警官脸色铁青。 胡夫人坐在一边,这时忍不住伸手按住郭律师。 胡智敏由医生陪同,显然服过适量镇静剂,神情委靡呆滞。 少群走过去,“智敏。” 智敏已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迷惘地看着少群。 小小询问室一时间坐满了人,立铮向少群使一个眼色,走到邻室去,透过双面玻璃观察。 胡夫人镇静地说:“我带智敏来自首。” 朱警官明知故问:“有事吗,她做过什么?” “她是你们要找的人。—— 立铮对少群说:“胡太太叫什么名字?” “张宝珠。” “你看她脸上一丝不苟的脂粉,唇线居然仍然画得一点不差,喂,今日是带女儿向警方投案,可不是参加舞会。” 少群喃喃说:“胡氏全家有病。” 只听见朱警官问:“胡先生在什么地方?” “他在欧洲谈生意,不能够来,” 接着,胡太太转过头去,盯着女儿,“说,智敏,你杀死了思敏,这是你昨夜亲口向我承认的事,呵,我真痛心。” 那口气里仿佛没有真实悲哀。 胡智敏照着母亲指示招供:“思敏威胁我,她要我让出未婚夫,我一时激动,射杀她。” 朱警官说:“医官会替胡小姐作精神检查。” 胡智敏喃喃说:“我杀死思敏,妈妈,”她忽然转向胡太太,“思敏说她是我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少群叹口气,“她更糊涂了。” “胡先生真的不在本市?”立铮问。 “他为赚钱而活着,他生命中没有其它,坚信金钱万能,割开他的大动脉,流出来的是一串串$符号。” 立铮说:“让我们去找主控官尹绍明。” 她们约他在侦探社见面。 尹绍明了解整件事之后,轻轻说:“凶手不是胡智敏。” 少群鼻子发酸,“我也那样想。” “她从什么地方得到那支枪,现在枪又在什么地方?没有答案。” “那么,胡张宝珠是推她出来顶罪,了结此案。” “以胡智敏目前情况,连误杀都不成立,陪审员会判她接受精神治疗。” 立铮忽然宣布说:“婚礼已经取消了。” “什么?” “请看报纸头条。” 经济版上斗大的字:余氏绝处逢生,获日本财团大力注资。 “呵,不需要胡家协助了。” “难怪胡太太会带智敏来认罪。” “不,胡张宝珠带智敏上来是因为我们实在追得紧。” 立铮说:“弃卒保帅。” 尹绍明说:“你们最好去探访胡张宝珠一次,我如果不是主控官,我也会去。”他告辞。 立铮与少群心中有数。 胡夫人会让她们进屋吗?人的心理十分奇怪,如果她是清白的,她会拒绝骚扰:已经受够了,没有必要再敷衍任何人,但,如果她心里有事,反而会招待她们,因为,她也想知道苏少群与黄立铮有什么发现。 立铮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胡宅,把胡夫人自床上拉起来,趁她尚未清醒,突击她。 少群心情有点沉重,坐在沙发上翻阅不相干的时装杂志。 立铮在读心理学家弗洛依德大作。 少群知道立铮是弗洛依德信徒。 忽然少群说:“立铮,你看。” 她摊开一页广告,立铮看到一男一女背着读者靠在露台栏杆上看风景,远处,是纽约的中央公园,男子双臂紧紧抱着女伴的腰身,脸靠在她背脊上,女子手里握着一只小小淡蓝色盒子。 “这是铁芬尼珠宝公司的广告。” “是,立铮,有无异性曾经这样拥抱过你?” 立铮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少群的意思。 半晌她才说:“从来没有。” 少群颓然,“浪漫已死。” “我也没有那样纤细的腰身。” “胡说,所有被爱的女子都是美女,你不漂亮吗,那是因为还没有人爱你。” 立铮笑了。 少群说,“这张照片触动了我的心事。” “感情这件事,要不有,要不没有,可遇不可求。” 少群唏嘘,“我想我是属于没有那种人。” “太早下结论了。”立铮劝解她。 少群苦笑,“谢谢你安慰。”她合上杂志。 她俩聊天到深夜,喝光一打黑啤酒,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一照镜子,脸肿眼浮,真正难看,逐忙敷冷水。 幸亏侦探社里有淋浴装置,两人匆匆梳洗出门。 到了胡宅,管家来开门。 他认得少群,“苏小姐,是你,可有预约?” “没有,但我想见一见你们太太。” 背后有声音传来,“什么事?” 姜真是老的辣,她俩一抬头,只见胡张宝珠一大早已经化好浓妆,头发一丝不乱,穿着套装高跟鞋,站在玄关里。 真有她的,两个妙龄女子反而蓬头垢面。 “管家,让两位小姐进来。” 立铮看了少群一眼。 少群问:“胡太太,智敏呢?” “在羁留病房接受精神检查。” “那你要忙着取消婚礼了。” 谁知胡张宝珠仰起头,骄傲地说:“刚相反,婚礼如期进行。” 立铮扬起眉毛。 胡太太说下去:“是进和的意思,他真心爱智敏,无论发生什么,他的心不变。” 立铮与少群两人无比讶异。 这时,余进和从书房出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十分悠闲的样子。 第15章 呵,两亿美元的嫁妆竟有这样大的作用,抑或,胡家又再添上一亿? 少群轻轻说:“余先生,我很感动。” 余进和谦逊地答:“这是智敏最需要我的时刻。” 少群凝视他,“你不嫌弃她,真正难得。” 余进和笑了,“你们把我看得太伟大,事实上你们也有留意社交版上诸名媛吧,智敏的确有智障,但那票女人更似白痴,我并无损失。” 少群听了,差点没嗤一声笑出来,别转了头。 余进和有点道理。 “你父亲怎么想?” “父子之间总有谅解的方法。” 少群点头,“你很好,余先生,我起先看错了你。” “没有关系。”他一鞠躬,转身走出会客室。 胡太太问:“两位,还有什么问题?” 语气已经非常严厉。 少群轻轻说:“胡太太,让婚礼顺利举行吧。” “你说什么?” “胡太太,你若不爱智敏,还有谁会爱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少群看着她,声音更加轻:“是你的手枪吧,用来自卫,没有执照,那天晚上,思敏威胁要公布她的真正身份,她不再稀罕做外婆的小女儿,在玄关,你们挣扎撕打。” 胡张宝珠瞪大双眼,盯着少群。 “思敏夺门而出,你取了手枪追出去,你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孩子,为了她,你费尽心思,受足了气,你讨厌她到极点,那天晚上,她跨过最后防线,她该死,在门外你叫住她,她转过头来,你对牢她太阳穴开枪。” 苏少群的话似火炬,胡太太的脸象一具腊制面具般缓缓融化,她五官扭曲。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女孩根本不应活在世上!” “你不是上帝,胡太太。” “我爱智敏,我不忍看她一次又一次受伤。” “不,胡太太,你最爱自己,地球上没有比你更重要更珍贵的人了,丈夫子女,不过用来衬托你的地位,任何人阻止你往上爬,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胡太太混身颤抖,她恐惧地流下眼泪,脸上浓妆溶化,面具垮下来。 管家匆匆报告:“太太,朱警官来了。” 立铮说:“少群,我们走吧。” 接着进来的是胡华灼与女儿胡智敏。 那富商不置信地看着与他生活多年的女人,“是你?”原来这是一只怪兽,他俩聚少离多,从头到尾彼此都没看清楚过对方。 胡智敏呆呆地看着母亲,忽然明白了,流泪,躲到父亲身后。 朱警官冷冷说:“胡太太,这是搜查令,我们相信你仍藏着凶器。” 少群与立铮打开大门离去,松一口气。 胡宅里边气氛阴暗,有强烈压逼感。 少群说:“这种时候,最好去看一出轻松胡闹的爱情喜剧。” “现在我才明白这类电影卖座的原因。” 她俩并没有去看戏,回到侦探社,少群忙着做报告,立铮因觉透不过气,躺在沙发上休息。 案件结束了。 过两日尹绍明来探访她俩。 “两位好。” 少群问:“有什么消息?” “做我们这一行,什么消息都叫人不愉快,净与罪行打交道,心情抑郁。” 少群笑,“主控官,你不是想转行吧。” “实不相瞒,我已报考电脑系,想重新回学府进修。” “当心变成职业学生,经年在系同系之间兜兜转,永不超生。” 少群看拍档一眼,这年轻的主控官对立铮有特殊好感,立铮似茫然不觉,出口伤他。 果然,他坐立不安,稍后就告辞了。 “他暗示你许多次。” 立铮笑笑,“我也有回应呀。”故意冷淡他。 “没有兴趣?” 立铮过片刻才答:“我生性幼稚,我喜欢高大英俊,会得玩能叫我笑的人。” “小姐,我们都得拉长面孔为生活奔驰,什么地方还有这样的人才。” “只好等一等了。” “当心一霎眼成为老大姐。” “我无所谓。” “口不对心。” “我的唏嘘惆怅也不能随意说出来。” 正在嗟叹,侦探社大门咿呀一声推开。 她俩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客。 少群讶异无比,“郭日光!” “是我。” “你来干什么?” 他开门见山,“有一单案子,不知你们办不办。” 立铮看着他说,“世上有许多侦探社。” 但是郭日光立刻接上去,“办事能力数你们最强。” 好话有谁不爱听,尤其由对头讲出来,更加难能可贵,少群态度略为软化。 “你又替哪个罪犯狡辩?” “这不是一宗刑事案。” 少群松口气,“是妻子追踪丈夫吧,我们不做那样无聊的事。” “苏小姐,请给一点耐心。” “你且把案件简单地讲一讲。” “高芙女校你们听过吧。” “嗯,名校,由幼稚园直升中六,大学入学率百分之百,学费每年度十万,不成文规矩捐款不得少于五万,家长非富则贵。” “黄大律师,你的资料正确。” “据说入学轮候期长达三年,开学时还得付一笔按金。” “是,许多家长一怀孕就前去报名。” 少群只是微笑,不予置评。 郭日光转头看她,“你不信名校吧。” 少群答:“不是不信,而是不考虑这一种选择,正如我生病一定看西医,反而许多外国人喜服中药。” “说得好不婉转。”其实就是不信。 “郭律师,你可自名校毕业?” 出人意料,郭日光欠欠身,“我自幼家贫,一直靠奖学金读官立学校。” 少群对他的恶感略减一分,“那很难得。” 立铮把话题拉回正轨,“高芙女校怎样?” “高芙女校把我当事人的女儿开除。” “呵。”对家长来说,这确是大事中大事。 “我当事人忿忿不平,要求我控告学校,所以我要查明真相。” “女孩犯了什么事?” “打架,闹事。” 少群说:“我也在学校打过架,可是校长并没有开除我。” “她藏有一种叫路怯诺的药。” “呵,迷魂药,这是一种见下流的迷药,无色无嗅,放几滴在饮品里,女子便会失去知觉,任人鱼肉,事后且毫无记忆,很难指证。” 立铮这时站起来,斟一大杯新鲜黑咖啡给郭日光。 郭日光捧着杯子喝了大半,看样子又累又渴。 “这是主角,叫许丽全,十七岁。” 他取出照片。 照片中女孩相当清秀,双目中露出倔强神色。 这时,立铮在微波炉烤热了菠萝面包,香气扑鼻,郭日光脸上露出十分饥渴的样子来。 立铮见到,只得把面包递给他,他狼吞虎咽那样吃到肚里,这时看他,实在不似那样可恶。 少群问:“要我们查什么?” “上星期六,一班少男少女一起开舞会,结果,其中一位女同学忽然呕吐,晕倒,送院后证实肠胃里有路怯诺,家长立刻通知校方,可是高芙却想平息这件丑闻,以免影响校誉:百多年历史了,校园从来没有这样棘手的事。” 少群静静听着。 “校方搜查学生储物柜,结果在许丽全柜底找到小瓶药物,立刻开除。” 立铮说:“郭兄,你应该立即代当事人报警。” “不,许丽全仍想返回高芙。” 少群忍不住说:“学校只是一间建筑物,没有好学生,不会有好学校,读书靠自己,不是靠校誉,照一些家长的想法:只要付得起这笔私校学费,子女便可成才,真有这样直接效果,当掉家出去付学费也值得。” 郭日光不出声。 “这样严重的事怎可私了,一定要通知警方。” 郭日光说:“可是许太太不想这样做。” 少群冷笑一声,“哪个许太太?大通银行家属姓许,可是那家许太太?” 郭日光不出声。 立铮发觉别有内情。 他低声说:“许丽全母亲是一名家务助理。” 立铮与少群呆住。 郭无奈地摊摊手。 立铮笑了,“你的当事人通常非富则贵,今次怎么会替一个佣人出头?” “你对我有很深偏见,一向把我当老鼠,其实我只想替当事人赢一场官司。” “你不择手段。” “喂,我的手腕是法律容许的,你不做这件案子拉倒,谢谢咖啡面包。” 他站起来告辞。 少群叫住他:“站住。” 郭日光气忿地转过头来,“你懂不懂说请留步?” 少群说:“这是我们的价目表。” 郭日光意外,这即是说,她们愿意接下案件。 “请把有关资料留下。” 郭日光的神情松懈下来。 这时,明敏过人的黄立铮轻轻说:“请问许太太与许丽全,同你什么关系?” 郭日光脸色一暗。 “你不妨清心直说。” “丽全是我外甥女。” “呵,你相信她清白?” “百分百,同学欺侮她家贫,陷害她。” “许太太是你姐姐?” “是我大姐,自幼辍学做工帮家,知识水平不高。” 他不想多说,把一包资料交给少群,拉开侦探社的大门走了。 少群立刻说:“立铮,你这个鬼灵精,你怎知道他同那女孩有亲戚关系?” 第16章 “郭日光为人势利,收费高昂,他怎会无端端替一个女工出头。” “被你猜中了。” 立铮笑笑。 “他为什么还让大姐做佣工?” “已经帮了不少,否则,许丽全怎样进私立名校。” “虚荣害人。” “家长们请记住,最好的学校有坏学生,最坏的学校也有好学生,请依家境量力而为,千万不要死撑。” 她们把资料打开。 许丽全成绩中上,操行平平,可是打得一手好网球,代表学校赢过不少奖状。 “开始工作吧。” 她们先去许家。 许丽全来开门,真人比照片好看,她有一双晶莹大眼睛,惹人好感。 少女一见她俩就说:“不必麻烦两位了,舅舅说他会送我去澳洲寄宿,我不想再返高芙。” “让我们坐下详谈好吗?” 小小廉租屋,分不清厅房,地方狭窄,少群与立铮靠墙坐下。 少女开门见山,“我进高芙完全是母亲的意思,我没有一日喜欢过高芙。” 她忿忿不平,紧紧握着双手。 “舞会那一夜,发生什么事?” “我是清白的。” 少群说:“我相信你。” 少女叹一口气,“那天,刘丹(奇*书*网^.^整*理*提*供)桂与周以璋叫我参加钟巧珠的生日会,我根本不想去,但不知为什么,郑若波一定拉着我不放,她们这一群一直歧视我是佣人之女,看不起我,嘲笑我,所以我想,能够藉舞会消除歧见,也是好事,于是我出席。” 立铮静静地听着。 “谁知就出了事,锺巧珠忽然晕眩呕吐,昏迷不醒,接着,她们说有人看见我在钟巧珠杯子里下药,然后,搜储物柜又找到药瓶,校长即时开除了我。” 她声音里充满悲哀。 “有几个同学家长自从知道我家贫,就向校方施压,想叫我退学,这次,显然是个阴谋。” “舞会中有男生吗?” “有,周以璋的朋友,一共三名。” “当晚喝什么?” “她们喝啤酒及其它,我喝果汁。” “你觉得谁最可疑?” “无端端与我友好,明显是想让我入局,每个人都有嫌疑。”少女的眼睛都红了。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 “我妈回来了。” 少群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中年女子,脸容端庄,衣着朴素,挽着菜篮,一见她俩,就知道是谁,“是苏小姐与黄小姐吧,日光同我说过你们会来探访。” 可是许丽全马上取了外套,“我去街上走走。” 她不想与母亲说话。 那中年女子憔悴而沉默,讪讪地不知怎样开口。 “不怕,”少群蹲下对她说:“我一定替你讨还公道。” 许太太哭了。 少群说:“我小时家境也不好,留是新移民,不会说粤语,同学也欺侮我,说我考试作弊,我明白丽全的心情。” “我真的尽了我所能。” 立铮温和地说:“也许,太尽力了。” 许太太一怔,可是一时还不明白立铮的意思,过一会儿,才意味到可能是说她不自量力,虚荣高攀,慢慢垂头。 她声音很低,“我在半山叶荣驹公馆做工,叶家有三位千金,每朝穿上笔挺校服上学,雪白衬衫,戴领带,真正神气,我想,我的丽全也要学她们那样出人头地,于是我央求东家帮我申请私校。” 少群意外,“不是郭日光帮你?” “不,日光他不赞成,但是后来丽全读上去了,他却替她付学费,他是好兄弟好舅舅。” 真没想到。 “日光说,读书靠自己,在家自修一样可以参加考试,他就是那样苦学成才的好学生。” 立铮看少群一眼,没想到郭有那样的身世。 象他姐姐一样,郭也太过努力,发奋之余忘记原则,能够怪他吗,维持原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丽全的同学之中,有谁最可疑?” 许太太冲口而出:“郑若波,她是校董之女,一直妒忌丽全的球打得比她好,可以代表学校出赛。” 妒忌真是一个很大的控诉,强力,毋需分析解释,一遇到不高兴的事,立即说“他妒忌我”,对方罪名马上成立。 “我们会去查清楚。” 立铮告辞之前忽然问:“许先生呢?” “十年前已经辞世,否则,我们母女何用吃那么多苦。” 她俩离开了许宅。 立铮说:“许太太有很多不正确的傅统观念。” “对于知识水平普通的妇女,要求不宜太高。” “所以丽全同她谈不来。” “没几个青少年与父母有交通。” “来,我们去找许丽全。” “你知道她在哪里?” “街角有一间图书馆,我们去看看。” 果然,一进去便见到许丽全坐在那里,不过不是温功课,而是在电脑聘人广告上找工作。 “又是你们。”很讨厌的样子。 少群低声责备:“太没礼貌了,我们受你舅舅所托,来替你洗清罪名,你应好好合作。”少女低下头。 第7章 “也许你在学校不受欢迎,不是因为家贫,而是这种由自卑引起的敌意态度。” 少女仍然不出声。 “你那班同学,闲时在什么地方出没?” 丽全答:“近大学有一间餐厅酒馆,叫红牛,他们常常去,喜欢在那里结识男生。” 少群忍不住问:“家长管教不是很严吗?” “有些家长在外国经商,根本管不了。” “她们滥交吗?” “大部份都很乖。”到今日仍然维护同学。 少群劝她:“丽全,回家去,你很幸运,母亲与舅舅都爱你,已经胜我多多。” 许丽全意外,“你没有亲人?” 少群微笑,“我自爱已经足够。” 这句简单答案好似给了少女若干启示,她呆呆地思考起来。 少群说:“我去红牛餐厅看看。” 立铮说:“我往高芙女校。” 她俩一起说:“先回家换件衣服。” 穿什么衣服,象什么人,少群扮得十分青春花俏,立铮妆扮成一个华丽少妇。 她踏进校务署,满面笑容,同秘书说:“我刚自英国回来,无暇预约,如果校长或教务主任有时间可以见一见我,最好不过,我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另一个三岁,想报名登记。” “登记在这边,报名纸你可以取回去细读,我们有一卷录映带,报道校内课程及教育方针,你可以参考。” “校长没有空吗?” “我去看看。” 半晌,秘书出来,“校长半小时后可见你十分钟,你方便吗?” “没问题。” 学校设备的确与众不同:球场、泳池、图书馆,都簇新漂亮,整座依山而筑的校舍用高高红砖墙围住,与世隔绝的样子。 的确值得羡慕,难怪许太太向往。 校长终于有空了,她姓屈,任职已经超过十年。 屈校长面孔永远仰起,有点骄傲。 她俩握过手,立铮坐下。 时间有限,立铮马上说:“屈校长,贵校最近发生一件事,叫家长们窃窃私议。” 屈校长立刻变色防范戒备,“校方已经完善处理了那件事。” “屈校长,我有消息,许丽全的家长打算起诉贵校。” 屈校长按铃,秘书进来,她气冲冲说:“请这位女士出去。” 立铮冷静地说:“这件事张扬之后,贵校校誉会有很大损失,你愿意和解吗?” 屈校长又挥手叫秘书退下。 她问立铮:“你是谁,你是律师?” “丽全舅舅才是律师,我是一个私家侦探。” 屈校长说:“我需向校董负责。” “谁是校董?郑若波的父亲?” “我们的确在许丽全的储物柜内找到毒药。” “丽全用路怯诺来干什么,迷魂女同学,非礼她们?” 校长忍无可忍,“时间到了,我要开会。” “屈校长,你们抓错人了。” “你不走我立刻报警。” 立铮放下一张名片,“校长,有话想说的时候找我,贵校虽然势利,不过还不象黑白不分。” 立铮告辞。 那边,少群一走进红牛餐厅,立刻吸引到少男少女的目光。 那是一家酒馆式西餐厅,售洋酒及小食,晚上,有乐队伴唱,气氛随和热闹,本是大学生聚脚处,可是高中生也爱来高攀,才下午三四点,已经一半满座。 少群穿时下最流行的钉珠片牛仔裤,配一件小小白衬衫,短发掠在脑后,脸颊上银粉红色胭脂,风姿当然胜小女生十倍,看上去似一名模特儿。 她一坐下便说,“我请全场一杯。” 大伙立刻欢呼起哄。 有蓄着汗毛当胡髭的小男生上来搭讪,“小姐你读书还是做事?” “你说呢?”少群笑嘻嘻。 “是我们学姐吧?” “有许多事,还需请教你们呢。” 他们立刻飘飘然。 “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少群作一个吸烟状。 有几个少年立刻退开。 但其中一个笑说,“傍晚大学路车站有骡子兜售,不过价钱非常贵。” 少群笑:“你很有趣,再来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彼得。” “你是华人,你总有中文名字吧。” 他象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呵,是,崔智仁。” 第17章 又智慧又仁义,可见父母对他也有期望。 “你在哪间学校?” “华哲中学,就在高芙女校对面。” “那几个女孩,可是高芙学生?” 他看一看,“玛莉安及史蒂芬妮,不错,另外一个何美玲却是大学一年生。” 少群问:“你们很熟?” “啊,天天在一起玩,她们的事,我全知道。” “你可认识一个高芙女生,叫许丽全?” “丽全,”他忽然点点头,“丽全已经被驱逐出校。” 这时,有人叫他:“彼得,这边,周末出海你可得教女生滑水,快过来。” 彼得过去了。 少群身后忽然有把声音,“你对许丽全有兴趣?” 那是一个外型较成熟的少年。 “你也认识她?”少群转过头来笑。 她明艳的面孔叫少年男性难以抗拒。 可是他不笨,随即问:“你是谁,打听什么?” “许丽全欠我钱,我特地来找她。” “丽全最易闯祸,人家掘了陷阱等她踩下去,她偏偏又不小心。” 咦,这个说法十分公道,“你是她朋友?” “不,对不起,她没有朋友。” “为什么?” “她这人很古怪,往往还没开口,已经得罪了她,她说话句句自辩,敏感、自卑、极难讨好,你看她一眼,她会责问:有什么好看,没见过穷人?好,大家不敢再看,她又酸溜溜,当然,有谁会理睬穷人!其实,校里什么样的学生都有,不见得人人有钱,但是许丽全特别不快乐。” 少群讶异:这少年有脑袋。 “她孤立了自己,这次,不知怎样出了事。” “有人害她?” “我不清楚。” 少群柔声说:“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半晌他才轻轻说:“是关于迷魂药。” “啊,在储物柜中找到的小瓶子,与她无关吧。” 那少年微笑,“大家都知道许丽全是受害人。” “说来听听。” “她应邀到舞会去……”少年吞吐。 “这件事关于一个少女的前途,请不要隐瞒。” 他想一想,说了几句话:“本来那一伙人要迷晕她,叫她好看,不料别人误饮那杯加了材料的汽水,出了事,于是索性嫁祸于她。” “你怎么知道?” 少年笑,“这是公开秘密,那几个人爱吹牛,得意洋洋,说个不停。” 少群气愤,忽然涨红面孔。 少年却问:“今晚你可有空,我们去跳舞可好?” 少群不知怎样回答,幸亏救星来了,黄立铮出现,亲昵地搂住少群:“我们是一对。” 少年一看,立刻知难而退,一溜烟避到别处去 少群说:“立铮你来得正好,你全听到了?” 立铮点点头。 “立刻报警,彻查这件事。” “报警?请问谁是受害人?” “许丽全。” “不,不是丽全,是误喝路怯诺的钟巧珠。” “可是本来要毒的是许丽全。” “咄,你有什么证据。” “这间学校乌烟瘴气。” “少群,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很快变为社会,人际关系复杂无比,学校也不例外。” “我们回侦探社去吧。” 黄昏,立铮忽然问少群:“为什么不同小男生去跳舞?” 少群讪讪地,她摸了摸耳珠。 “可能很有趣。” “无话可说。” “谁叫你说话。” 少群笑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呢?” 立铮答:“我何尝不是,华裔妇女背着许多枷锁,同西洋人不同,她们真正潇洒,亦不受世俗眼光拘束,许多事,她们做起来觉得浪漫,我们……” 少群替她接上去:“犯贱。” 立铮忽然说:“嘘,有人来了。” 推门进来的是郭日光。 下了班,他穿白衬衫牛仔裤,一出现就要求喝咖啡,“贵侦探社的咖啡,又香又浓。” 少群笑答:“叫眼睛牌咖啡。” “眼睛,亏你们想得出来。” 立铮问:“今日,又昧着良心替哪个罪犯狡辩?” 郭日光假装没听见,这也算是涵养极佳了,“两位,调查可有结果?” 少群详细报告一遍,对话都录在微型隐藏的摄影机里,郭日光象亲历现场。 “做得很好,佩服之至。” “真正的元凶是什么人?” “呼之若出。” “是郑若波吧,是有一种人,天生唯我独尊、善妒、自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郑的性格可能如此,她对丽全恨之入骨,因为丽全在网球场里淘汰了她。” 郭日光忽然疲态尽露,用手撑着头。 少群问:“你也碰见过这样的人?” 郭日光答:“是,穷十多年精力时间,一定要把我踩下去,四处中伤我办事不力,性格欠佳,联群结党,招聘打手,一定要叫我好看。” “成功没有?” “中途也数次得逞,叫我难堪,可是最终我站稳。” “有什么理由他一定要为难你?” “我不识时务吧,我没有象其它人那样,拿他一点好处,对他拜服吧。” “这些人呢,现在处境如何?” “刎颈自杀,泰半在事业上作出错误抉择,很快销声匿迹,或是跌落谷底。” “你有没有觉得心凉?” “我只觉悲哀。” 立铮对郭日光改观,以前,她误解了他。 少群说:“丽全是被冤枉的。” “谁来替她出头?”郭日光摊摊手,“即便证明是郑若波干的好事,即使丽全返回原校,又有什么好处?众人会比从前更加仇视她。” 少群说:“请朱警官去学校问话,一定要替丽全摆平这件事,不是为着重返高芙,而是为原则问题。” 郭日光苦笑,“我差些忘记你们两位最最倔强。” “是,所以连优差都丢了。” 郭日光说:“让我提醒你们,受害人钟巧珠并没有报警。” “她得到什么好处?”少群立刻知道有跷蹊。 “郑校董忽然私人颁发一年奖学金给她。” “只手遮天,分明知道郑若波是主使人,”少群忿忿,“好,我会请电视台记者去彻查道件事,我誓不罢休,别以为他们过得了关。” “高芙女校有百多年历史了。” “我管它有无一千年。” “他们这次惨啦,蛮牛撞进瓷器店。” 郭日光却说:“我很惭愧,我到今天才了解你们的脾性。” 立铮打电话到派出所约朱警官见面。 她放下电话,“她下了班就来,说对校园毒品案非常重视。” 立铮与少群商量了几句,一转身,发觉郭日光己在红丝绒沙发上睡着。 “咦,这个人,怎么好似永远吃不饱睡不够的样子。” “有点可怜。” “可恶又可怜。” 郭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三粒纽扣,倒有两粒吊着。 少群问:“你可会用针线?” 立铮微笑,拉开抽屉,取出小小针线盒子,“我一向自诩文武双全。” 她取过外套便缝起来,五分钟做妥,仍把外套挂好,又取出一张薄毡,盖住郭日光。 少群笑笑,她俩到另一角落去写报告。 朱梦慈来了,刚好把报告给她看。 朱警官读后冷笑一声,“这种老学店,拜金主义,欺侮穷学生,我非彻查不可。” 郭日光醒了,听到这话,十分感动,当然,他明白,她们三位这样做是为了原则,不是为着他,但是毕竟这事与他有关。 从前,他净为着收费胡乱接官司,实在是错了,之后,他需要睁大眼睛。 “我去申请搜查令。” “你出发之前通知我,我要知会记者。” “完全明白。” 朱梦慈一转身,看见郭日光,“你怎么还在这里?”好不讶异。 他取过外套,“我这就走。”发觉纽扣已经钉牢,他一怔,但是不出声,穿上就走。 朱警官说:“我去部署一下。” 少群送她出门,回来时,伸出手,拭干净招牌上那只蓝眼睛。 第二天一早,朱梦慈带着伙计抵达高芙女校,直进校务署,接着,在校长伴同之下,把几个嫌疑犯储物柜打开搜查。 结果令人吃惊。 满以为出了事这班狂妄的私校生会得略为检点收敛,谁知仍然把香烟与大麻收在储物柜内。 屈校长整张脸象霓虹那样转色,由青至白,自红到灰,“叫刘丹桂、周以璋、郑若波来见我。” 这时,朱梦慈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一句话:“可以叫记者来了。” 朱警官走入校长室,“谁是郑若波?” 郑若波站出来,脸上仍有嚣张神色。 “站好。” 朱警官上下打量她,只见她已把校服裙改短,本来齐膝长度此刻短如网球裙,一弯腰必定看到内裤,脚上更穿着时兴的厚底鞋。 朱梦慈冷笑一声,“这便是贵校校服?很吸引呀。” 屈校长无言。 “要开除的,恐怕是这几个学生吧?” 校长忍气吞声。 “老老实实,我要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名字:那一日,究竟是什么人带了路怯诺去毒许丽全,结果害着钟巧珠。” 几个女生低着头不出声。 这时,秘书气结败坏进来,“校长,外边有大群记者,要来采访。” 第18章 校长变色,她开口了,“有谁知道内情,请与警方合作。”她叫秘书,“立刻通知她们家长。” 朱警官说:“你们二人,不必受另外一人连累,这件事非同小可,影响终生。” 刘丹桂忽然说:“是郑若波叫一名男生带那瓶迷魂药来。” 周以璋点头,“她告诉我们,只下几滴,象喝醉酒似,不省人事,可脱下她衣服拍照,第二天把照片钉在布告板上。” 朱警官拉下面孔,“那男生叫什么名字,在哪间学校就读?” “华英中学第七班,叫王耀民。” 朱梦慈立刻叫伙计到华英去找人。” “郑若波,为什么那样毒恨许丽全?” 郑若波在该刹那失去控制,“她是什么东西?她根本不应在这间学校出现,我父亲是校董,我爸拥有这个学校,而一个女佣的女儿居然在球场赢了我,这种事根本不应发生!” 朱警官摇头叹息,“屈校长,你办的教育十分失败。” 屈校长跌坐在椅子里喘气。 这时,家长也已经赶到,惶惶然,象世界末日,有一个太太急得哭起来,另一人立刻掌掴女儿,郑校董比较镇定,“别怕,律师马上来。” 屈校长回过气来,大声说:“高芙女校有数百名学生,大部份努力学习,品学兼优,这几个是害群之马,大树有枯枝,立刻开除,即时生效,事情也不是发生在校园之内,分明是家长管教欠严,与学校无关。” 朱警官笑了,姜是老的辣。 警方带着三个学生回派出所去。 外头的记者一涌而入。 郭日光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案件结束了。 许太太带着丽全来道谢。她说:“高芙女校来促请丽全复课。” 少群温和地问:“你怎样决定?” 许太太忽然落泪,“我一直不知丽全在学校里受那样大的委屈,我满以为她己得到最好的教育。” 丽全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因祸得福,母女获得谅解。 “我决定往澳洲读书。” 立铮缓缓说:“你要知道,四处都有那样善妒的人,还有,难保没有迷魂药。” 丽全点点头。 “有些人认为全世界行家全死光光,只剩他一人,那才开心呢,他们心目中没有公平竞争这回事。” 少群推拍档一下,“立铮,别在小孩子面前指桑骂槐。” 立铮叹口气,“这世界真丑陋。” 临走之前,丽全握住少群的手,“我也会记得,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立铮拍拍她的肩膀,再叮嘱几句:“设法合群,把孤僻性情改过,不要多心。” 许氏母女告辞。 少群问:“丽全的自卑感会消失吗?” “她会渐渐收起自卑,埋在心底,但是,不愉快的经历永远存在。” “真不幸。” “那郑若波比丽全更惨。” 那样好的出身,已经拥有特权,还嫌不够,不挥手段争取,终于闯出祸。 少群打个呵欠,“我想回家睡觉,你呢?” “我留守公司。” 少群走后,立铮关了灯锁上门,躺在沙发上休息。 忽然想起母亲,拨电话回家,老妈不在家,留下口讯说:“我的电邮号码是……请留言”,立铮对牢空气讲了几句。 有人敲门,咦,这么晚还有生意? 她去张望,原来是郭日光在门口。 “请进来。” 她斟一杯咖啡给他,他坐下,好象是第一次来,细细打量六十年代的室内装修。 “少群回家休息去了。” “我打搅了你?” “没有关系,你有事吗?” “我只想找个人说话。” 立铮微笑,“真是我的荣幸。” “也许,只有你听得懂。” 立铮坐到他对面。 他开口:“你知道我是苦出身。” 立铮安慰他:“现代社会顶尖分子泰半白手兴家。” “赤手空拳,衣不蔽体打天下,沿途执拾战场上人家丢弃的烂盔甲兵器,凑合著用,咬紧牙关死挺。熬不住,倒下来,也无人可怜。” 这是真的,不但无人同情,还讥笑你不自量力。 “但是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整队兵跟着他,弹药库就在后院。” 立铮温言劝慰:“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笑了,“谢谢你。” “丽全会出人头地,正象你一样。” “从前,你在卢与马工作时,十分不喜欢我,可是因为我出身?” 立铮摊摊手,“对不起,我根本不知你身世,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恶形恶状。” 郭日光笑了,好象放下心取一块大石。 他问:“可要一起吃饭?” “吃过了,”立铮找借口,“改天吧,同少群一起。” 郭日光点点头。 立铮客气地送他出去。 假使眼睛侦探社要聘请营业经理,他会是人才,郭日光擅长扩展业务,增加盈利。 接着几天,少群忙一件商业调查案子,立铮一有空便陪母亲去逛街,添春装替少群也买一大堆,喝下午茶时她母亲瞄一瞄邻座,“看,多幸福。” 只见一名保母抱着幼婴,陪女主人喝茶呢,那个养尊处优的少妇穿戴考究,十分富泰。 立铮轻轻说:“妈妈,你过时了。” 黄太太悻悻然,“生活安定,生儿育女也会过时?” “人需要工作,服务社会,取得尊重。” “你准备五十岁还替人查案打官司?” “呜,届时己变成神探黄立铮。” 黄大太好气又好笑,“年轻真好,父母急得头发白,你却优哉悠哉。” 立铮说:“给些鼓励,妈,你不支持我,还有谁会看好我?” 黄太太摇头叹息,“戚太太昨日来探访,讲着讲着落下泪来,原来,她女儿打算辍学做作家。” “哗惨。”立铮冲口而出。 “可不是,写作,那也算是职业吗?” 立铮不予置评。 “戚太太本来想女儿教书,够稳定嘛,又可找到理想对象。” 立铮仍然不出声,母亲那代把世界看得太简单了。 “也许,有一日会成功,名利双收,又拥有一大群崇拜她的读者,立铮,你说可是?” 立铮笑而不语。 黄太太叮嘱女儿:“玩够了,回律师行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她独自回到侦探社,推开门,看见朱梦慈警官。 “咦,你怎么来了。” “闷,想找人说话,你俩不在,清洁阿婶放我进来坐。” 朱警官穿着便服,神情憔悴。 “你也有下班的时候?” “我放大假。”语气沮丧。 “什么事,我立刻召少群回来。” “不用,”朱梦慈说:“我过一会儿就好。” 立铮斟一杯冰冻啤酒给她,“说给我听也一样。” 朱梦慈用酒瓶抵着额角。 “立铮,我自幼失去母亲。”她开口了。 “呵,最可怜。” “你也知道,唉,什么都靠自己,发育时吓得半死,遇疑难暗暗落泪,不够能力应付只得放弃,亲戚还讥笑我是野孩子。” “梦慈,都过去了。” 朱梦慈深深叹息。 立铮说:“人生许多事,要不有,要不没有,华人说命中注定,现在,你双手有力,努力振作,想要什么自己去拿。” “是,我也明白。” 立铮再给她一瓶酒。 “立铮,我有一个妹妹。” 啊,麻烦来了。 “可是同父同母亲生?” 她点点头,“否则,我也不用费煞心思。” “什么事?” “你可猜得到?”她反问。 人家家事,不宜猜测,朱警官平日号令派出所,谁敢不从,彪形大汉听见她不愠不火的声音都马上立正,立铮也十分尊重她,不敢造次。 “我的妹妹,是一个堕落女性。” 立铮更不好出声。 “上星期一单窝藏非法入境女子案,牵涉到她,上头怕我难做,所以叫我放大假。” 立铮十分好奇,“她扮演什么角色?” “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殴打及监禁非法入境者,拒捕。” 哗,肯定是亲生姐妹,否则一定退避三舍。 “可准保释?” 朱警官点点头。 “什么年纪?你把她带回家,好好管教,她经过这件事,一定害怕,从此会改过。” “我也这样想,但她返家三日,即重新回到街头上。” 这时少群回来了,立铮松口气。 少群与她曾是同事,知道她的事,一见她那样烦恼,立刻问:“你妹妹又出事?” 原来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第二次。 朱警官搔搔头,涨红面孔。 “不怕,我们去找她。” “少群,你我都知道她已经失救。” “胡说。” “我真后悔从小没把她看好。” 少群劝她;“是吗,谁又看着你?一个人立心要堕落,一定会成功,你是警务人员,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假使我当年好好教导她——”朱警官好似没听到。 少群叹口气,“来,去找她,立铮,你跟着来。” 立铮愕然,“到什么地方去找?” 少群答:“每一种人都有个惯然出没之处,没有地址也可以找。” “好,我跟你们去见识一下。” 朱警官有点不好意思,“少群,你刚回来,可要休息一下。” 第19章 “叫我停下来,等于要我命。”少群笑。 一行三人出门去。 由立铮开车,朱梦慈说了一个地址,少群笑说:“立铮需要卫星导航系统。” 立铮反问:“你讥笑我无知?” 朱梦慈忽然说:“如果我加人眼睛侦探社,可成立罪案组。” 立铮说:“搜集男女非法关系证据,最好由郭日光来做。” 少群骇笑,“你也那样想?” “尹绍明担当什么角色?” “绍明前途似锦,怎么会来做私家侦探。” “他管账最好,可靠稳重。” 她俩说笑逗朱梦慈开心。 “那叫八眼侦探社。” “四个人,真的共有八只眼睛。” 朱梦慈忍不住说:“不用画蛇添足了,眼睛就很好。” “我们网上读者不少呢,都称赞说胜过读侦探小说。” “立铮,有人收购我们就发财了。” 立铮抬起头,“到了。” 她把车子驶到街角停下。 这是都会里最杂乱的一区,街道每天清扫七八次仍然堆满垃圾,人流实在太复杂太汹涌,刚清理完毕又来了,永远脏乱。 朱梦慈带她们走上旧楼一幢公寓。 一推门,经理看到她,已经叫苦:“朱警官,菲菲不在这里,我们地方小,不敢招呼她。” “她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妹妹。” 朱梦慈变色,“我立刻叫伙计来逐间房搜。” 少群按住她,“经理,你老实点。” 那经理诉苦:“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有人看见她在兰芳街酒吧出入。” “哪一家?” “今宵珍重,末世情缘,谁知道。” 立铮奇问:“那些都是酒吧的名字?” 少群笑笑答:“还有一间叫红颜知己,另一家叫同是天涯。” 真没想到如此文艺,立铮嗤一声笑出来。 她们赶到酒吧区。 黄昏,人群正开始聚集,染金发的年轻男子与纹身的少女互相调笑,都穿着最新最妖冶的时装。 立铮轻轻说:“你我以为漫无目的游手好闲下一餐不知哪里来简直痛苦,可是你看,有人不知道多自在。” 少群补一句,“叫他们做你,宁愿自杀,这叫做甲之熊掌,乙之毗霜。” “人各有志。” 朱梦慈急了,“两位女士,讨论完毕,可以找人了。” 她们分头走进不同的酒吧。 表面上看,并非色情场所,也无毒品交易,到了凌晨,又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魔鬼出动的时刻。 第8章 少群走近一个洋人,“你是东主?” “我是保罗,这里叫保罗洞穴。” 少群拿出照片来,“见过菲菲没有?” 他一边擦玻璃杯一边说,“我记得她,她长得特别漂亮,她的名字,与家母相同。” “令堂是法国人?” “正是。菲菲出了事?” 少群点点头。 “还活着?” “直至目前,还是活人,她今晚会来吗?” “或许会来,或许不来。” 少群啼笑皆非,只得说:“谢谢你。” “她在我这里兜搭人客,我赶她出去,又一次向我顾客销售毒品,我也赶她走。” “保罗,你很正经呀。” “小姐,少讽刺,你们警察总要等出了事才来主持正义。” “所以我已经不做警察了。” 保罗放下心来,“是吗,我请你喝一杯。” 少群摇摇头,走出酒吧。 已经沦落得站街上了。 她不敢对朱梦慈说什么。 难怪朱警官在办理胡思敏及许丽全案件时那样投入,原来她家也有问题少女,她有真切的感受。 一会儿,立铮也出来了。 她对少群说:“酒保说她是一名流莺,晚晚在这附近做生意。” 她们两人低下头,手足无措,尤其是黄立铮,身为能言善辩的大律师,居然会得辞穷。 过一会,朱梦慈也出现。 她脸色悲痛迷惘,象是不明白警官的亲妹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 三人到小咖啡店坐下。 少群咳嗽一声,“我们来得太早。” “先回去睡一觉,半夜再来。” 朱梦慈不出声。 立铮安慰她:“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救助她是你的责任,但是毋须内疚自责。” 朱梦慈忽然落泪。 “她已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免引起冲突,今天晚上,由我与少群来找她,你在家里休息。” 朱梦慈哽咽地说:“妈妈知道她今日这样,不知多么伤心。” “伯母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替她顾虑。” 朱梦慈用手掩脸。 正在这个时候,邻座忽然有一男子伸手掌掴对面的女友,那女子痛哭。 立铮立刻站起来,少群马上走过去:“警察isuu書网,取你的身份证出来。” 那男子没想到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顿时气馁,嘴巴还在刻毒:“我说过不结婚,就是不结婚,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朱警官出声:“同你结婚,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嚣张,是什么身份?” 立铮同那女子说:“他当众奚落侮辱你,你还不离开他,等什么?” “你犯贱!”那男人还在骂。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脸上现出平静的神色,她轻轻说:“这位大姐,多谢你指点,我刹时间都明白了。” 她象是想起什么,打开手袋,取出粉盒,扑了扑粉,站起来走了。 那男人却急了,“喂,你到什么地方去,喂,你胆敢走!” 少群拍拍手,“走啦,你没想到吧,终于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现在,只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强辩:“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韦、斯里兰卡,有的是美女。”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你怎么同这种人吵嘴。” “拿他来出口气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变成他一样低级了。” 立铮拉着她们离去。 一边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铮忽然问:“你们可听见那女子说什么?” 少解答:“她如大梦初醒,决定重新做人,她说她明白了。” “不,不是这个。” 少群说:“我听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群愕然,“大姐有什么不妥?” “从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几时升格做了大姐?” 少群知道立铮受了震荡,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时匆忙,用错了字眼,你别见怪。” “我象个大姐吗,我脸上有皱纹?” 立铮喃喃自语,没完没了。 少群对朱警官说:“你回去,晚上交给我们。” 朱梦慈点点头。 她一走,少群说:“好了,立铮,你己成功转移阿朱的注意力,别再噜苏了。” 谁知立铮说:“我是真的受到惊吓,不久将来,有人会叫我大婶,再过一阵就是阿婆。” “你想怎么样?”少群摊摊手。 “我不干了,我要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去,老了有个依傍。” 少群笑得弯腰,一声大姐,竟引起这许多联想。 “先找到菲菲再说。” “呵是,办妥正经事才伤春悲秋未迟。” 她们回侦探社组织一下资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这样正气文雅的名字不适宜在江湖打滚,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岁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据说是因为怕闷,在马路上她有志同道合的损友,互相关照,有钱的时候,一起大吃大喝,买衣物首饰,看戏旅游;明天,管它呢,金钱来源自非法小型勾当。 这种例子在大都会中多如恒河沙数,世界每个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钱也无法填饱这个无底洞,于是出卖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肉体。 朱念慈还可以回头,她有个好姐姐愿意照顾她。 时间差不多了,她俩穿得较为花俏,出发到酒吧区。 呵,环境完全不一样,时间仿佛停顿,天色好似永远不会再亮,红男绿女在街上调笑拥吻,累了就喝几杯。 “这里晚晚都是这样?” “肯定,不然怎样吸引大量人流。” 流莺也出来了。 不知是谁,给身份这样可悲的女子取了个这样动听哀艳的称呼,玩笑开得真大。 “糟糕,她们都一个样子,有的还戴着假发,怎么认人?” 真的,立铮头痛。 “逐个问一问。” 她俩冒昧地轻声说:“菲菲,我找菲菲。” 有几个女子用粗话喝骂她们。 少群忽然醒觉,拿出钞票来。 一个女子刷一声抢过钱,告诉少群:“菲菲在那远角落站都站不起来。” 她们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见有一个人靠在街角。 不认得了。 同照片一点也不相似。 在街灯下,那女子头发蓬松,衣履脏乱,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铮走前一步,“菲菲?” 她听到了,抬起头问:“谁?” 立铮发觉她掉了两颗门牙,面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群说:“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第20章 她好似要仔细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么人。 少群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铮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备胶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这时,少群也看到她手肘里则有一大块肿瘤,正在流脓。 少群看了立铮一眼,“到医院去。” 菲菲挣扎,“我在等人。” “任何人见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烂肉,你不会做到生意。” 她们把菲菲拖上车。 “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干净再说。” 真的,免她见了伤心。 车子驶进急症室,少群还有旧时的朋友当值,她先进去说几句话。 菲菲给抬进急症室。 当值医生走出来,是一位女生,同她们差不多年纪,自我介绍说:“我是谭杏如医生。” 立铮也连忙说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污染针筒引致血管发炎,需要即时清洗处理缝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术就在急症室进行,注射局部麻醉剂后,医生剪开腐肉洗清脓血。 这样可怕的伤口,谭医生却毫不畏惧,全神贯注治疗,令立铮感动。 刹那间谭医生仿佛是个头戴金环的天使。 “我替病人验血,观察几种传染病,病人口腔溃烂,皮肤发炎,要留院医治,看护会替她冲洗。” 她说话不徐不疾,完全没有歧视偏见,只是以事论事,她对病人说:“你要振作一下,这次是手肘发炎,下次,细菌到达心脏,就会死亡。” 一个医生眼中,众生平等,才是好医生。 她替病人缝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声。 看护把她推出去。 立铮轻轻说:“阿朱说她才离家三天,怎么会搞成这样。” 谭医生不予置评。 “医生,谢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 少群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怕?” 谭医生笑,“我见过蛆虫自皮肤底下爬出来,半边头削掉仍活了三天的伤者,断手、烂足、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什么样的仇恨叫他们受伤。” 谭医生去诊治别的病人,那是一个遇溺的小孩。 立铮说,“还一直以为我俩最大胆。” “我同你也很不错了,在殓房进出自如。” “谭医生一定未婚。”立铮遗憾地说。 “你怎么知道?” “谁敢娶她。” “女子的学识,到了廿一世纪,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谭医生又出现了,笑眯眯,“两位在说我?” 立铮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谢关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经在念小学。” “啊。”立群涨红面孔。 谭医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铮,闲谈莫说人非。” 这时,看护过来说:“两位,朱念慈想见你们。” “她怎么样?” “已经在楼上十七号病房。” 她俩乘电梯上楼找到病房,大房里约有七八张病床,逐张数过去,都没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张。 她们走近一看,吓一大跳。 只见有一个人伏在念慈身上,头脸看不清楚,只知他是个壮男,光穿一件背心,强健的双臂肌肉贲起,有皮肤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绣青紫色纹身,象件紧身衣一样,看上去无比诡异。 可怕,他象一只野兽,伏在己扑杀小动物尸身上。 少群有不吉预兆。 “你,你是谁?” 他慢慢蠕动身躯,双臂一晃,象两条大蟒蛇,十分惊人。 他抬起头来。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头乌亮的头发,浓眉大眼,一脸敌意,他左手五只手指紧紧扣着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松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轻轻招呼她们。 看护替她洗刷过,梳通头发,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有三分似朱警官,休养好了,或许更象。 少群问:“那是你男朋友?” 她点点头。 “戒除毒瘾,回到正常的世界来。” 朱念慈牵牵嘴角。不出声。 “那种通体纹身的人不适宜做朋友。” 看护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结核,需耐心服药治疗。” 少群说:“回到姐姐身边去。” 朱念慈笑了。 “你觉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干什么?” “上学、进修、学一门手艺。” 朱念慈摇头,叹口气,“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生活,象姐姐,读完了书,千辛万苦找到这份工作,枪林弹雨,冒生命危险,为着什么,不过是三餐一宿,我不会跟她回去,叶承浩会照顾我。” 立铮不出声,她这番话似有点歪理。 “我从未想过长命百岁,躺在养老院里等子孙有空来看一眼,我这种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乐的时候,比你们去得尽,我不会回头。” 少群问:“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读过大学就永无烦恼?” 立铮不想与她越扯越远,转头同少群说:“请朱警官马上来。” 这时,朱念慈索性闭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电话,立铮一个人看着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轻微的呻吟声。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铮看向她。 “你样子那么严肃,学识一定非常好。” 立铮不出声。 她忽然讪笑,“这位大姐,你可有试过男欢女爱?” 立铮僵住,她似被击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吧,你只能想象,因为你太洁净太高贵太孤傲,没有异性接近你,不不,我不会到你的世界去。” 立铮变色,这个半人半兽般女子,执迷不悟,不愿自妖兽世界走出来。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铮站起,少群刚回来,“你们说了些什么?” 立铮不回答,拉着少群一起走。 “梦慈立刻到。” 立铮叹口气,“让她们姐妹慢慢谈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觉做错,又怎么样忏悔?” 少群张大了嘴,又合拢。 在门口,她们遇见匆匆而来的朱梦慈。 “谢谢两位。”她欲言还休。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朱梦慈匆匆去见妹妹。 立铮遗憾,“梦慈肯定永远失去了她。” 走到门口,看到那满肩纹身的年轻人蹲在路边。 少群想走过去,立铮拉住她,“不必了。” “为什么,你怕?立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惧。” 那年轻人也看到了她们,目光炯炯,做是发出绿油油的光芒,相当吓人,她们走到东,他的目光也跟到东,追踪着她俩。 少群走近他,“你叫叶承浩?” 那年轻人不出声,倔强地看着别处。 “朱念慈病重,将要医治,否则有生命危险,不论你背着她,或是她背着你,都没有好处,你暂时避开一阵,待她康复,就是救她一命。” 年轻人不出声,混身发散更强烈敌意,象静电那样,可以觉察得到。 “你们何以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劝。 立铮惊呼:“小心,少群!” 少群只觉眼前晶光一闪,接着,手臂稍微麻痒,那年轻人已经窜走,消失在转角处。 她转过头去看立铮,立铮大惊失色,脱下丝巾来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这才知道她挂彩受伤,只见右臂上有一条伤口,血如泉涌,顺着手指滴下。 她手足无措,象是不相信这事会得发生,一直发呆,任由立铮把她拉进医院去。 少群的手臂缝了廿多针。 还有更坏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医院失踪。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锋利。” “可以切下你五双手指,届时你就不能指指点点了。” “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吧。” 立铮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们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头舔血,不知多关心。” “你这样说会教坏孩子。” “他们是另外一种人,你学不了他,他也学不了你,象武侠小说里的众生一样,无业游民,打家劫舍,不过在今日,他们触犯法律。” 少群张大了嘴,“这是我们都爱看武侠小说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后,医院打电话来,立铮听后,放心说:“验血报告出来,无毒,你可以睡得着了。” 少群吁出口气,“立铮,你比我聪明,你立刻知道怕,我还朦然不觉。” 立铮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报,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个电话:“警局叫你去认人。” “如果是照片的话,请他们电邮过来。” 立铮等了一会,“可以收看了。” 真没想到本市在警方档案记录中同类型纹身年轻人有那么多。 他很容易辨认:特别英俊,纹身中有好几个中文单字象狠、爱、快、勇。 第七张照片就是他。 “是这个叶承浩。” 档案组答:“这人身份证上不叫叶承浩,他叫生力文汇,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儿,父亲是葡萄牙人,母华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岁,已经混得颇有点地位,他组织主持一个扒手党。” 第21章 “他就是用刀伤我的人。” “我们会缉捕他,请你放心。” 少群转过头来说:“混血儿真是传奇。” 立铮微笑,“中文翻译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欧亚儿,没提到血液,而事实上他们血型并无特别的地方。” “你看本市几个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儿,他们长得漂亮,又聪明,讨人欢喜。” “做他们也很难吧,唱哪个山头的歌?说哪一种话?”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铮连忙检查身上的钱包锁匙还在不在。 “试想想,单身游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个英俊小生走近搭讪,转瞬间贵重物件统统不见。” “这个古老行业存在了千百年。” 侦探社的门“呀”一声推开。 立铮抬起头,“阿朱你来了。” 朱梦慈颓然坐下。 “来,请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说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有话说出来,憋在心中干什么?” 立铮说:“你给阿朱一点时间。” “我想辞职。” 少群愕然,“阿朱,别冲动,你不比我,我是低级职员,我一声走,大家都没有损失,你做得这样高,半途而弃,多么可惜。” “不欢迎我加入你们?” “这样小的庙怎么装得下你?” “一个警务人员,连家人都不能保护,实在失职,我羞愧之至。” “不关你事,没有人会怪你。” 朱梦慈仍然耿耿于怀。 “既然放假,你不如离开本市,去欧美度假。” 她低下头,“没有心情。” “参加旅行团,板着脸跟着大队乱走,不必投入,当散心。” 她笑了,“你们对我真好。” “哟,好似在讽刺我俩。”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随时欢迎来坐。” 朱梦慈取出一张支票放桌上。 立铮说:“这是什么,我们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开销,”少群说,“朱警官收入丰厚,这点你倒是不用替她担心。” “我还有点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调到北美驻守,协助彼方研究亚洲帮派活动。” “呵,这个问题可以写几部论文。” 少群侧着头,“华裔帮派历史悠久,梦慈,这是你荣升专家的好机会。” “假使要去的话,现在正是研究资料的时候,否则,同洋人说起来,老外知得比你还多,可真丢脸。” 朱梦慈告辞。 脏杯子堆满锌盘,立铮戴上胶手套清洗,清洁阿婶有时愿意帮手,有时不。 少群说:“不如用纸杯。” “那怎么可以,人客向往我们的精致咖啡,不可马虎。” 少群又说,“侦探社启市已有一季,收支状况如何?” 立铮脱下手套出来把账目用打印机印出,闲闲说:“一季蚀了三万。” “什么?” “都是灯油火腊汽油,薪水不在内。” “蚀本?” “正是,详尽收支都在这里,你请过目。” “我们的收入不错呀,怎么会赔本?”少群茫然。 “开销似流水,不知不觉耗尽收入。” “也许来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详细看过收支,“立铮,这是我们检讨前途的时候了。” “也好,你想怎么样?” “立铮,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生意无人做,一季赔几万,你我还负担得起,可是长久下去,却不是办法。” “那又该怎么办?” “若果有意思把这门生意当事业,就得设法赚钱。” 立铮答,“我明白了。” “对,代侦男女之间私情。” “太猥琐了,没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违反原则。” 少群说:“理想不能当饭吃。” “唏,等饿肚皮时再检讨吧。” “那时又来不及了,还是预早计划定当才好。” 立铮叹口气,“罢罢罢,你去登则广告。” “最好赚是做这门生意,立铮,再说,我对谋杀案实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群即时拟了几则广告,联络好报馆,电邮过去,顺带自动转账,十分方便,不必亲身乱跑。 玻璃门外有人影。 “谁?” “我,”门推开来,“可以进来吗?” 一看,是个年轻女子,依稀相识,是谁? “我是念慈呀,忘记了?” 怎么是她,衣着整齐,头发剪短,连门牙都补好了,而且十分有礼。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过,比起她们第一次见她,不知正常多少。 “两位大姐,我来向你们道歉。”她深深一鞠躬。 立铮非常警惕。 少群疑惑地看着她,“你来干什么?” 她陪笑,“有一件事与你们商量。” 立铮立刻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朱念慈真有一手,一直笑,“黄姐,是我口没遮拦,你莫怪我,你看,我都改过了,我打算在快餐店找一份工作。” 立铮说:“我不相信你。” 她仍然笑嘻嘻,一改常态,毫不动气。 少群明白了,“她不是叫我们相信,她只是让我们下台。” “我为什么要下台?”立铮莫名其妙。 “你下得了台,她好同你谈判。” 立铮这才弄清楚,朱念慈明敏过人,不知怎样,完全不走正路。 “你想说什么?” 她说:“我决心戒毒,治好所有传染病,请相信我,有头发的人不会想做瘌痢。” “那真是好消息,”立铮非常讽刺,“你对我们言听计从,接受我们忠告,收取什么代价?” 朱念慈不出声,探头过来看少群的手臂,“几时拆线?” 立铮明白了。 原来如此。 “你这样合作,是替生力文汇求情吧。” 她一怔,还是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们,我求姐姐,姐姐叫我自己到侦探社,并且说,两位姐姐无论怎么说,那与她无关,她没有妹妹,她不认识朱念慈。” “你想怎样?” “生力愿意在身上刺两刀当作陪罪。” 少群顿足,“这是法治地方,你告诉他,一眼还一眼的私刑早已过去,我不是黑社会。” 朱念慈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软,象条丝一样,钻进少群及立铮耳朵:“他若判刑入狱,我也活不下去。” “胡说,”立铮斥责:“谁没有谁活不下去,你有手有脚,大可自立更生。” 她并不生气,牵牵嘴角,十分凄婉地说:“黄姐总是不明白一男一女的关系。” 立铮光火,少群伸出手,“听她说下去。” “我们深爱对方,请不要拆散我俩。” 声音出奇凄苦,叫少群耸然动容。 立铮也略为软化,“你知道爱是什么?你姐姐爱你,我们也爱你,爱你是要你健康快乐上进。” 朱念慈微笑,“那是你们的说法,越读得书多,想法越是深奥,我与生力,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开心。”语气无限缱绻缠绵。 立铮听得呆了,她忽然问:“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是。”答得毫无保留。 “有一颗子弹飞来,你会替他挡去吗?” “当然,他也会为我那样做。” “你不怕他骗你?” “他不会骗自己,你明白吗,我即是他。” 这种话其实很肉麻可怕,不是任何有理智的人说得出来,但是从她口中听到,又觉得合情合理。 因为盲目地真挚。 “他若真爱你,不会叫你站到街上。” 念慈摇头,“我们在街上长大,在街上找生活是份内的事。” 少群叹口气,“你想我怎么样做?” 这样问,等于是答应徇私了。 “到警局认人的时候,请说不清楚。” “我得到的报酬,是否你俩改过自新?” 她点点头,“我们会到新西兰去经营小生意。” “你俩都有案底,怎样移民?” 念慈笑笑,不回答。 他们有他们的路数。 少群说:“好,我相信你,你可别叫我失望。” 念慈立刻站起来,向少群道榭。 她接着拉开大门叫人:“生力,生力。” 原来他就在门口。 立铮飞快退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手探进去,握住一件东西。 那混血儿缓缓走进来,一声不响,紧紧拥抱女友,两人尽量贴近对方身躯,象是想从中得到某种力量。 然后,他们流下泪来,象孩子般,满面通红。 立铮看得呆了,她的手自抽屉里慢慢缩回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原始真实的感情。 那对年轻男女静静离去,不说一句话。 少群与立铮仍然发呆。 半晌,少群问:“你可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立铮摇头,“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可能。” “因为你坚信爱人之前必需自爱,我们什么都讲原则逻辑,不会作无谓牺牲。” “你说得对。” 少群叹气,“因此失去许多吧。” 立铮坐下来,“没有苦楚,没有收获。” “也许,你不稀罕这种兽欲?” 立铮微笑,“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我只是无胆付出代价。” 少群见拍档那样坦诚,有点感动,“我也是。” “太文明了,为理智所害,肉体的需求变成非常不道德,不知如何应付,一味压抑,以求保住灵魂的洁净……” 立铮接上去:“朱念慈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明白他们那种情欲。” 第22章 将来即使结婚,也相敬如宾,毫无怨言。 她们十分唏嘘。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叫少群去认人。 隔着双面玻璃,少群一眼就看到生力站在第二号位置上。 她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说:“他们样子都差不多,我认不出来。” 警方惊异,“苏小姐,前日你指出他的照片。” “照片不同真人,我看错了。” 警方啼笑皆非,“苏小姐,不急,你看仔细一点。” “不用了,我认不出来。” “苏小姐,你曾是警务人员,请与警方合作,切勿纵容疑犯。” 少群答:“我已尽了力。” “苏小姐,你不指证他,他一下子又去伤害别人。” 少群叹口气,离开派出所。 她希望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听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名字。 没有新闻,才是最好的新闻。 回到侦探社,看到会客室坐着一位女客,立铮正与她交谈。 女客厅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向少群点点头。 少群暗暗喝一声采,这一位中年太太打扮得淡雅高贵,看上去非常舒服。 立铮介绍:“这是我的合伙人,少群,你与翟宝田女士谈谈。” 少群问:“程女士有事?” 翟女士说:“我的丈夫是冯尔涛。” 她的口气象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的确是,冯尔涛确是个著名的生意人,而且热心公益,每年大笔款项赞助有需要机关。 少群静心听她把因由说出来。 “我们夫妻一向相敬如宾,平安无事。” 立铮也不出声。 “但是最近,他对我开始冷淡。” 出了事了。 “并且,在他衣物里,嗅到香水味。” 果然不出所料。 翟女士自一只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外套,“两位,请闻一闻。” 那是一件中码麻质淡灰色西装外套,由此可知冯先生衣着品味也很好。 外套一取出,立铮已经闻到一阵淡淡幽香。 那股香味象一条肉色丝线,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可是又勾住了人的嗅觉,照说,用香氛到达最高境界,便应该如此。 少群轻轻说:“香奈儿的栀子花香水。” 翟女士露出佩服的神情来,“一点不错。”冯先生有外遇。 第9章 “两位,请为我侦查第三者是什么人。” 立铮轻轻问:“查到了,翟女士你打算怎么样?” 她沉吟:“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请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二十五年。” “我知道你们有几个孩子。” “二子二女,学业人品都过得去,两个大的己念大学。” 翟女士语气相当安慰。 “他可是个负责的父亲?” “绝对是个好父亲,孩子们的数学都由他亲自教授,嫌补习老师马虎呢。” “啊。”少群也十分意外。 “可是个体贴的丈夫?” “没话讲,连我的父母及兄弟都照顾周全。” “翟女士,那,你还要求什么呢?” 冯太太说不出话来。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我明白,但是,一个女人总想拥有丈夫全体。” 少群忽然联想到酒席里一道名菜乳猪全体,不禁笑起来。 “两位小姐未婚,暂时不会明白。” 立铮与少群觉得遗憾,只得沉默。 “调查结果无论如何,请严守秘密。” 她俩异口同声答:“请放心。” 翟女士留下一张银行本票及一些资料,礼貌地告辞。 少群一看银码,“呵,下半年度收入可以平衡了。” “所以呀。”立铮感慨说:“不得不从俗,接这种案子来做。” “你觉得这件事好不好办?” “一加一那样简单。” “说来听听。” “中年了,辛苦大半辈子,三分自傲,有点自怜,略为失落,忽然与一青春艳女偶遇,在她身上,拾回从前年轻时可望不可即的盼望,于是决定纵容自己,推出现在拥有的财富,享一阵子清福。” “照你说,很值得原谅呀。” 少群笑,“我又不是冯太太,我当然觉得无可厚非。” “你不觉下流?” “不拖不欠,也就不是罪过,都会中有许多更为不公平更加邪恶的交易。” “那么,你不同情冯太太?” “让我这样说:我比较可怜饥荒中的非洲儿童。”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一直不愿意接这类型案子。” “既然从了俗,就得做好它,冯太太人面广,相识遍天下,她若对我们满意,生意滔滔来,财源广进。” 她们出发。 两个妙龄女子办事,无论如何方便些。 不出三日,她们便发觉冯尔涛生活罕见地正常。 每早七时起床,到美国会所游泳,半小时后回公司,为着方便运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 冯尔涛很沉默,性格踏实,做生意毫不花巧,行家有口皆碑。 中午,由家里佣人送饭到公司,他在小小休息室用膳读报,然后,一直工作到傍晚。 完全没有异样。 “冯太太太多心了。” 立铮嗯一声,照说,有情人的话,断不会这样安静。 少群称赞说:“冯尔涛是个人才。” “我打听过,许多女职员仰慕他,他若要外遇,唾手可得。” 一个星期过去了。 翟女士来打探消息。 少群摊摊手,“我们一无所得。” 翟女士不出声。 “每日由司机开车送他返家,规规矩矩,生活非常沉闷刻板,真正难得。” “请继续侦查。” 少群只得点点头。 翟女士走了。 立铮说:“她肯定丈夫有毛病。” “我们继续跟。” 又一个星期过去。 是星期三下午,冯尔涛自办公室出来,亲自走到附近豪华名牌商场去。 少群立刻跟着他。 冯尔涛在时装店外浏览女服,忽然在一间内衣店橱窗外停住脚步。 少群暗暗好笑,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这爿店专售名贵香艳内衣:浅紫色吊袜带、鱼网丝绒、红色丝绒胸围、蝉翼般黑纱睡衣……诱惑,但是有品味。 他打算光顾,一定是送给身边最亲密的人。 只见冯尔涛公然推门进店。 这样不避忌。,可见心中欲望已经战胜一切。 少群跟着走进店内。 只见他挑了一套内衣,付现款,从容离去。 少群一边选丝袜一边与店员闲谈,“男人进来买内衣,不觉尴尬?” “许多先生买来送太太,或是女友。” “刚才那位先生常来吗?” 店员陪笑,“我上月才来工作,不清楚。” 这家店货物奇贵无比,少群真的买不下手。 “他买了什么?” “这一式连腰封胸围,以及同款内裤及吊袜带。” 雪白蕾斯,配太阳棕皮肤,穿上会有种天真的媚态。 “我们的货品绝不妖冶。” “我看得出来。” 少群终于挑了与冯氏买的同一款式的内衣,用作证供。 她走到商场茶座坐下,用电话联络立铮:“他在什么地方?” “他回办公室去了。” “没见到第三者?” “没有,真神秘。” “他为什么要亲力亲为,难道不能吩咐秘书代办?” “也许,他真喜欢那个人。” “也只能这样解释。” 那天下班,他到大酒店附近的花店去,买了一盆栀子花。 这次,由立铮跟进店里。 她目送冯尔涛离去,与店员搭讪:“栀子花不经摆,一下子发黄谢落。” 店员陪笑,“是代冯先生特别订回,我们平日不卖这花。” “多久订一次?” “一个月一次,很贵。” 与少群会合之后,她们二人推测了一会儿。 “想是一个月见那第三者一次吧。” “会这样理智吗,可有一月赌一次的赌徒?” “事情开始有点有趣。” “我也觉得。” “每晚,他准时回家,冯太太说,他睡在客房里。” “呵,异床异梦,确实尴尬。” 立铮说,“开头就不对,怎可以亲密到两个人睡一张床,多不舒服。” 少群微笑,“你注定要做老小姐。” “还有,两人用同一卫生间,真吃不消。” “照你说,是否应该分开住呢?” 谁知立铮答:“起码应该isuu書网楼上楼下。” “孩子经过试管生下来。”少群接上去。 “说得对呀。” “请冯太太来谈话。” “事情还没有结果呢。” “她有权知道发展过程。” 冯太太来了,穿套深蓝色便服,看上去大方舒适,一点不象时下那些名媛,打扮好象小明星。 真讽刺可是,名媛想学小明星,小明星最终目的却是嫁入豪门做名媛,唉。 少群把同样一套白色内衣取出来给冯太太看。 冯太太变色,她眼角的皱纹忽然加深。 过一会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小姐,早知不查也罢。” “现在停止也还来得及。” “不,我想知道。” 性格控制命运,无话可说。 第23章 少群问:“你们家中种有栀子花吗?” “没有,栀子花多虫,我不喜欢,我家种玫瑰。” 少群点点头。 “那第三者究竟是谁?” “我们还没有查到。” 冯太太说:“他既然没有去找她,可见她一定来找他,幽会之处,也许就是办公室。” 少群答:“我也这样想。” 立铮说:“在冯先生办公室私下录映,是个方法。” “我愿意并你们放置录像器。”冯太太轻轻说。 “录映片断,可能非常不堪,冯太太,你能够接受吗?” “我现在生活更加难堪。” “那么,我们去准备。” 冯太太走了。 “真悲哀,夫妻关系搞成这样,不如索性分手算了。” “是,应该和平分开,不可探索对方秘密。” “相处廿多年了,留个余地给自己及对方都不算过分。” 为什么要知道对方的秘密呢,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是一个人的心底。 尹绍明请她俩吃饭。 “最近,在查什么案?”那主控官问。 “代一位太太寻找第三者。” “我这里有件比较有趣的案子。” 立铮摆手,“一件一件做,我们主张慢工出细货。” 少群忍不住问:“又是谋杀案?” “是情杀案。” “阿尹,我们不做血淋淋的案件了。” “你不想替事主申怨?” 少群问:“事主是什么人?” “少群,不要问,你同翟女士犯同一毛病:你俩求知欲太强。” “不,我想知案情而已。” 尹绍明正中下怀,“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冶艳的小明星倒毙在公寓内,头骨破裂,受重物袭击身亡,疑凶是她的情人,比她大十多廿岁的著名写作人……” “是谁?”少群追问。 立铮笑了。 好奇心又一次战胜了理智。 “哪个作家?我有读报呀,怎么没看到这段新闻?”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据,死者遇害的时间,他正在大学演讲兼签名,一连三小时没有离开,接着,又与出版商晚餐。” 这时连立铮都忍不住问:“谁先发现死者?” “钟点女佣。” 少群笑:“看你的样子,好象胸有成竹。” 尹绍明有点得意,“是,我掌握了新的证件。” “谁是疑凶?” “案发现场,不属于那名作家。” “呵,公寓的主人是谁?” “属于一名中年名媛,她做股票生意,经济状况良好,业主是她,由她借出给男性好友居住,可是,这名男友却另有年轻女伴。” 少群说:“我明白了。” 立铮摇头叹息,“现代人处理男女关系的手法好似越来越无耻,凡是游戏,都有规则,怎可把一个女人的公寓用来同另一个女人幽会。” “而且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名媛可有不在场证据?” “她说她约了女儿逛衔,可是那少女神情闪烁,似别有内情。” “什么,还牵涉到一个孩子?” “正是,为了那男人,她把女儿赶到寄宿学校,那女孩痛恨母亲的男友。” “真讨厌,案子里没有一个人象人。” “少女最无辜。” 少群忽然答:“我真幸运,家母没有男朋友,家母连出去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 尹绍明象是在幼儿面前撒下一把诱惑的糖果,“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立铮笑,“谋杀案太多,时间太少。” 少群也吁出一口气,“替你们服务,费用低廉,要勒紧腰带。” “唏,两位侦探,你们目的是庸俗的金钱吗?” “先告诉我那作家是谁。” “他是梅大维。” 少群失望,“谁?” 立铮也纳罕,“本市有这样一个作家?从来没听说过,是否另外有个笔名?” “他用的就是本名。” “那么,他还未算成名。” 少群失望,“哟,没有名气,哪好算作家。” 立铮很幽默,“他肯定花太多时间在男女关系上,无暇用心写作。” “不出名的作家、演员、歌星……等于没有身份。” “喂,你们对真凶是谁,毫不关心。” “我们先要替一位太太查出第三者。” 尹绍明问,“你俩打算把侦探社做下去?” “起码做三两年,有了名堂,可以顶出去。” “现在每天工作多少个钟头?” “说不定,有时整天休息,有时连做廿小时。” 尹绍明说:“我最欣赏你们俩的细心。” 晚餐结束了。 她俩回到侦探社,少群斟出咖啡,“凶手是谁?” 立铮想一想,“要详细访问过关键中那几个人。” “是否中年名媛?” “别让情杀案扰乱你的心神。” “她发觉情人年轻的情妇居然公开住在她的公寓内,妒火中烧……” “有可能。” “她要求分手,那未成名作家只得与新人摊牌,吵起架来,他错手杀死她。” “他有人证。” “可能法医在死亡时间上有谬误。” “先安排冯太太在丈夫办公室里安置录映器吧。”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他的办公室,他对一切陈设都熟悉,无端端多了一团东西,很快会被他发现。 她们先要求看过办公室的图则及家具分布图片。 办公室去年刚装修过,冯太太从室内设计师处借到图则及照片。 立铮看过,赞叹一声:“非常简洁。” 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机器该放在什么地方呢? 少群把微型录象器给冯太太看,整套机器只得香烟盒子那样大。 “放在这只钟背后吧。—— 冯太太笑,“这是只卡蒂亚水晶钟,整座透明,藏不了什么。”她都有分寸。 “天花板是好地方,但是需登梯才能够得到。” “放在这套百科全书后面吧。” 冯太太踌躇。 “是否想停止侦查?”立铮还希望他们和平解决。 “不,我在想,怎样他才不会怀疑到我。” 立铮苦笑,冯太太已决定破釜沉舟。 “什么人有他私人办公室门匙?”少群问。 冯太太答:“他私人秘书。” “你打算几时放录象器?” “趁他外出,故意找他午饭,在办公室逗留几分钟。” “他始终会疑心到你。”少群警告。 “放在吊灯上吧。”冯太太建议。 “需要踏上椅子,你小心一点,用胶布把录映器贴在水晶灯底部,利用璎珞遮住。” “是,我会先在家练习一番。” “录映带只能操作十二小时,看运气如何。” 冯太太完全明白。 少群把录映器交给她,她放进名牌手袋。 冯太太离去。 立铮说:“你可以帮她安装。” “不,他们贤伉俪绝对是一对厉害人物,万一不高兴了,会拿我们侦探社出气,由她亲手做,最好不过。” “少群,你心思缜密。” “不,那是冯太太才真,她好似已知道端倪,不过是借我们的手取得真实证据。” “她知道什么?” “肯定比我们多。” “你的意思是,她有许多资料还没有告诉我们。” 少群点点头。 “那也不稀奇,毕竟由她先发觉丈夫有异样。” 接着三天,她们两人紧密轮更,监视冯尔涛,但始终没有发觉任何越规行为。 第四天,他自办公室出来,到一间会所去吃中饭。 少群跟在他后边,发觉他约会的人是一个妙龄女子,两人态度亲昵。 她是第三者吗? 少群没有那么武断。 她打电话给冯太太,轻轻说:“一个漂亮的鹅蛋脸少女,穿白色套装,是令千金吗?” “有无戴耳环?” “有,小钻石圈。” “那是我第三个女儿。” “呵,都那么大了,她正同父亲午餐。” “我应该把他们的照片给你过目。” 少群说:“能够不牵涉他们,也是好事。” 冯太太说:“今早我终于放好了录映器。” “我们等候结果吧。” 她挂上电话。 少群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事情会有出乎意料的结局。 她与立铮刚准备出门,冯尔涛太太即翟宝田女士已经找上门来。 “两位好。” 她脸色欠佳,双眼都是红丝,分明一夜没睡,但是不知为什么,一早强撑着来侦探社。 “咦,冯太太,请坐。” 立铮也走近,“冯太太,可有什么发现?” 冯太太又自手袋取出一张银行本票,“两位,非常感激你们,调查到此为止了。” 少群十分满意本票上银码。 立铮却问:“录映器呢?” “呵,”冯太太轻描淡写地答:“摔坏了。” 立铮扬起一角眉毛,还想再问,可是这时少群忽然拦住她,立铮明白了。 顾客至上。 冯太太说:“一点结果也无,我决定停止调查。” 少群陪笑,“冯太太,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俩工作表现出色,有机会我会推荐你们。” “谢谢你,冯太太。” 冯太太疲态毕露,要深呼吸一下才能站起来,背脊有点佝偻,走出门口。 第24章 侦探社里有片刻静默。 少群手中还拿着那张本票。 立铮过一会才说:“什么结果都没有。” 少群说:“当然不是。” “录映带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冯太太不想公开。” “她真聪明。” “当然,她为什么要与我们共享私隐。” “可是,有一个古老说法,叫纸包不住火。” “那个秘密一定很惊人,你看,她知道之后,老了十年不止。” “她看到什么?” “自然是冯尔涛在办公室偷情的经过。” “她会离婚吗?” “看她今日的表现,不,她会继续做冯太太。” 微型录映带上,到底记录了什么? 这时,邮差上门来,丢下一叠信。 少群逐封查看,忽然“噫”地一声。 她立刻把信交给立铮。 立铮一看,陌生笔迹,但是信上贴着纽西兰邮票。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立铮把信拆开来。 里边只有一张照片,呵,是朱念慈与生力文汇。 两人坐在一大片草地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浅紫色熏衣草田,隔着照片,立铮似乎都可以嗅到那醉人的香氛。 朱念慈脸色红润,很明显已经戒除恶癖,年轻,恢复得快,她双臂紧紧缠住生力,生力咧大嘴笑,神色平和,叫人几乎不认得他,唯一不变的是,生力臂上青紫色纹身仍旧触目惊心,张牙舞爪。 少群渐渐自心中笑出来。 “好了,好了。” “立刻电传给朱警官看。” “不忙,她肯定也收到消息。” “没想到他俩会谨守诺言。” 少群抚摸手臂上刀伤,“这个交易总算值得。”她的语气高兴得象中了什么头奖一样。 两个人往丝绒沙发上一倒,齐齐“唉”地一声。 傍晚,朱警官与尹绍明都来了。 朱梦慈一见少群,忍不住泪盈于睫,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小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朱梦慈低声说:“他们开了一家小小外卖店。” 立铮接上去:“炒面、芙蓉蛋、春卷。” “正是,可以维持生活。”眼泪终于落下来。 少群改变话题,“阿尹,你找到凶手没有?” “你呢,”阿尹回敬,“谁是第三者?” 朱梦慈大奇,“你俩在说什么?” 少群把冯尔涛事件从头到尾说一通。 “呵,真叫人啧啧称奇。” “也许,录映器真的摔坏了。” 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为着方便高谈阔论,索性留在侦探社内叫意大利薄饼当晚餐。 少群说:“楼下芭蕾舞学校要迁址了。” “咦,你们可以把它租下来扩张业务。” 立铮说:“不如你们租下来做,两家侦探杜,象医务所一样,互相推荐,适合谁的案子谁来做。” 尹绍明说:“听你这口气就知道生意很好。” “阿尹,上次那件案,你找到真凶没有?” 尹绍明轻描淡写,“找到了。” “是否那赔了钱又贴上人的中年名媛?” “不,不是她。” “是那无情无义却又满纸柔情蜜意的作家?” “也不是。” “阿尹,请你把谜底讲出来。” “是那个女儿。” 立铮张大了眼,无限惋惜。 “那少女见母亲如此伤心烦恼,想去说服母亲的情人:不要离开她,你已经什么都得到了,不要与她分手。可是,当她到达公寓,出来应门的,竟是那个小明星,她对少女无礼,诸多讽刺,试想想,在她们母女的公寓里,羞辱她们母女。” “呵。”少群忿忿不平。 “她出手先推人,少女沉不住气,顺手取起母亲健身用的哑铃,击向那放肆的女子……” 立铮别转面孔。 “她说只听得清脆的咔嚓一声,那女子的脑袋开了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把染血的凶器放进背包,立刻离开公寓,在回学校途中,把整个背包丢进大海。” 朱警官嗯地一声。 尹绍明说:“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媛忽然出来认罪,母女争认是凶手。” 少群说:“啊,她终于看清真相了。” 未梦慈说:“我很同情她们,可是,不能纵容她们。” “所以,”尹绍明说“还得花点劲。” 立铮说:“少群,将来把这故事放到网上,请网友投票,看他们如何判决。” 尹绍明看着她,“你俩真有生意头脑。” “咦,这是讽刺我们吗?” “不,是钦佩才真。” “有时,”少群笑,“两者之间的语气只有微妙的分别,不一定听得出来。” “最近有见过郭日光吗?” “有,他变了很多,主动与我攀谈,容易亲近,他同我说,争取到一个机会,将到苏格兰场去实习半年。” 立铮羡慕地睁大双眼,“怎样钻缝子争来的机会?这人真有办法,我也想去。”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朱梦慈咳嗽一声,“我也快动身了。” “什么,”少群颓然,“一个个都去进修,只剩我在这肮脏的都会继续跟踪大腹买的情妇。” 立铮笑,“有我陪你呢。”“还有绍明。” 谁知阿尹说:“我恐怕也有远行,不是告诉过你们想多读一个学位吗,美国 东岸有大学收我。” 少群悻悻然,“祝你们回来统统找不到工作。” “哗,真毒辣。” 几个人一共喝掉两打啤酒。 到深夜才告辞,非常尽兴。 立铮收拾杯碟时说:“以后都找不到那样真挚的朋友了。” 少群答:“我不会太悲观,这世上好人多过坏人,我们还有许多机会认识好朋友。” 立铮微笑,“你真可爱。” 少群忽然感喟,“这么可爱,却没有人爱。” “也许,这份职业有点特别。” “不,不是这份工作,冥冥中有力量叫我们苦苦等待。” 立铮坐下来,“你说,母与女,谁是凶手?” “我累了,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第二天,她俩同时想到一个主意。、 一早在电梯碰面,便异口同声说:“把芭蕾学校旧址租下来装修一下当住宅。”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难得心思也一样。 她们立刻联络业主。 屋主是一位中年人,很高兴地说:“两位不如买下来,价钱有商量。” 立铮考虑。 “旧是旧一点,但是售价特廉,我年底移民,很想脱手。” “我们明天给你答案。” 业主又说:“这地方由家母从前置下。” 怪不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找律师朋友谈一下,都说价钱特廉,不会有错。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以后,不必深夜返家,清晨出门,家就在楼下,方便舒适。 两个年轻女子把节蓄都拿出来投资。 少群叹息,“从此以后,就是我同你相依为命了。” 立铮想笑,但是没笑出来。 她们又接了几单案子来办,收支稳定。 一日,立铮摊开报纸说:“少群,来看。” 少群过去取过报纸,只见标题这样说,“少女误杀罪成立,判人狱六年:离奇命案少女吴秀红想为母亲争回公道,与母亲亲密男友的情妇发生争执,错手误杀…”最后记者忍不住加插私人意见“真是一笔糊涂帐”。 “案件结束了。” “好似不大有人同情那受害人,而真正元凶,那不忠不义的男子,却逍遥法外。” “法律是一张很奇怪的网。” “你不觉得太松?” 立铮叹口气,“象当事人,已届中年,也应自省,不应沉迷情欲,任由不良分子在她身上榨取利益。” 少群不出声。 有人敲门,立铮说:“生意来了。” 少群连忙扬声,“请进来。” 立铮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一进门就说:“黄小姐,苏小姐,你们好,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穿着考究的便服,看上去舒服大方。 少群问:“你是哪一位?” “我叫刘以章,郭日光是我中学同学,他推荐我来找你们,他说,也许,你们会知道冯尔涛这个人。” 少群冲口而出:“你是他律师?” 他出示证明文件。 “不,我是警方的心理医生,协助评估疑犯心理状况。” 立铮觉得突兀到极点,精神立刻提起来。 少群说:“我们并不认识冯氏本人。” “听说,冯太太来找你们查过一件事。” “所有档案都是机密。” “我明白,”刘以章微笑,“请给我十分钟,让我告诉你们,我来找两位的理由。” “别客气,请说。” “警方例行突击捡查,在一间酒吧的后巷,发觉有人在公众地方作不检点行为,即时拘捕了两名男子。” 立铮啊地一声。 “其中一名,竟是慈善富商冯尔涛。” 少群看立铮一眼,有种感觉,谜底快要揭晓。 “冯尔涛被带到派出所,立即通知律师,这个时候,警方才知悉他们逮捕的是什么人,该警局附设的文娱中心包括泳地球场等正由冯氏捐赠。” “被捕的另一人是谁?” “是警方熟悉人物,在那一带出没的小混混,专在寂寞怨妇身上觅食。”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