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第1章 《艳阳天》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一 周从心在天井洗好衣服,晾起,一抬头,发觉已近黄昏,太阳仍然毒得很,如果不打伞,一下子晒起红印。 一排村屋已经残旧,一则没有资源修理,再说,屋主都在等地产商来收购土地重建。 城市边缘渐渐扩张,乡村农地都改建高楼大厦,地平线远处,已不是山坳,再也看不见日出日落,而是一层层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 空气混浊,紫霞笼罩,远处的城市,像神话中魔宫,十分诡秘突兀。 从心呆呆地眺望。 她从来没去过那边,听年轻的姊妹们说,真是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她们回来时都熨了头发,有的还染成金黄,穿着时装,满口袋钞票,买回各种电器赠送家人。 从心最穷,因为信义婆不让她到城里找工作。 这时,信义婆站在门口说:“好进来了,傻瓜似站在太阳底下晒,干什么?” 从心把大塑料盆搬进屋里去。 信义婆问她:“在想心事?” 从心答:“光在家里吃,不是办法。” "你想怎么样,跟着秋照与春萍她们出去?” 从心不出声。 信义婆年纪其实不大,但自从丈夫周信义去世后,不到一年,全头白发,远看,真像老婆婆,人家就叫她信义婆。 从心自小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同信义婆一点血缘也没有。从心是一名弃婴。 一日清晨,信义婆上路去市集,经过一株老槐树,看见野狗在嗅一个包裹,布包裹传出婴儿哭泣声。 她心中有数,本来打算走过算数,但忽然之间,包裹蠕动一下,露出一只小小拳头。 啊,眼不见为净,现在看见了,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她走近,蹲下,轻轻掀开布包,看到洋娃娃般一张小脸。 她将婴儿抱了回家,非法领养。 老远托人买了奶粉回来,赶着缝制小衣服,长到几岁,又送她到乡村小学认字。 从心长得很特别,皮肤雪白,鼻子高挺,他们叫她小外国人,渐渐知道,她也许是个混血儿。 从心十分听话,从来不叫信义婆生气,担起家中一切杂务,邻居都说:“信义婆你好心有好报。” 可是,信义婆心中明白,从心人大心大,以后,势必不会安分守己。 还能把她与世隔绝多久呢,城里的引诱像潮汐般涌入,夏景、冬珊与从心一起长大,早已离家,偶然回来,给小友讲天方夜谭,从心听得津津有味。 有电视机的人家晚上收看歌舞节目,主持人统统穿得像《西游记》中的蜘蛛精……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隔壁的寿安嫂忽然走过来,"从心,你在这里?找你呢。” 从心尊敬地问:“什么事?” "有一份差使,不知你做不做,酬劳相当高。” 信义婆代从心问:“做什么?” "村头有一个病人,需要人服侍。” 信义婆自有智能,一听,这两句话里不知有多少漏洞。 "病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是女子,二十多岁。” "什么病?"姜是老的辣。寿安嫂踌躇一刻,"肺病。” "那会传染,从心不去。” "她出高价。” 信义婆说:“那寿安嫂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有两个小的,走不开,不然我才不怕,做半年,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统统有了,何乐而不为,我去帮了她三天,她都付我三百。” "一日一百?” "就是,我想多做几天,她嫌我手脚粗。” 从心在一旁说:“我去。” "慢着,这女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从前没见过,租了雷家房子住。” "为什么无端端来乡下地方?” "养病,贪村里空气好。” "她干哪一行,那么有钱?” "信义婆你太奇怪,人家给你钱赚你还查根究柢,钞票张张一样,赚不赚看你的了。” 从心又一次说:“我去。” "这村里只走剩你一个女孩,你跟我去看看吧。” 信义婆无奈,"从心,你自己当心。” 寿安嫂笑,"就你们一家还用手洗衣裳。"从心只得?腆地笑。 她跟着寿安嫂出去,走出门,已看到一天橘红色夕阳。 寿安嫂轻轻说:“信义婆四处欠债,替她还清这一两千,兼替房子修补屋顶,也是好的。"从心答:“是。” 一样的村屋,雷家那间粉刷过了,看上去干净得多。 推开门,只见室内也整洁。 寿安嫂扬声:“我带了人来。"里边没有响应。 寿安嫂说:“从心,你负责打扫、洗衣、煮饭,都是你做惯做熟,没有问题吧。” 这时,房内轻轻问:“叫什么名字?” "叫从心。"寿安嫂回答。 "进来。” 寿安嫂说:“进去吧,别怕,是个病人,力气没你大。"从心点点头。 她掀开竹帘进房。 只见大卧室里挂着雪白的新帐子,有人躺在床上,看见她,十分诧异。 "咦,"她轻轻说:“你也是混血儿。” 也是? 她揭起纱帐,从心看到了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 虽然满脸病容,但是五官仍然秀丽,一把乌黑发,与从心非常相似。 她怔怔地看着从心,"你与我长得真像。” 从心只是陪笑。 "你父母哪一方是外国人?” 从心迫不得已答:“我不知道,我是弃婴。” "呵,那么,生父是洋人。” 从心不语。 她挪动身体,"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吧。” "请你替我搔搔背脊。” 从心还以为是什么艰巨的任务,一听是这个,不由得答:“当然可以。” 从心掀开病人的衬衫,用毛巾裹着手,替她轻轻扫背脊,她不住喊舒服。 背上没有一肉,脊椎骨一节一节可以数得出来。 而且,病人身上有味道。 "我帮你洗头。” "好极了。” 从心小心翼翼帮她清洁,病人身体瘦削,一把可以揪起,从心已经把她背了好几回。 从心侍候她吃,站在她身后不出声。 "你很会干活,留下来吧。” 从心头点。 病人自我介绍:“我姓燕,我的名字叫燕阳。” 从心静静聆听。 "在某一个年代,人人的名字都需朝着太阳,要不,就又红又专,燕阳,就是艳阳的意思,母亲希望我的生命像一个艳阳天。”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看我们华人,连一个名字,都善颂善祷,太苦了。什么都殷切盼望转机,外国人可没有这种习惯,人家叫铁芬妮、玛丽、贝华莉、米兰达,一点涵意也无……"忽然问:“你可会英文?” 从心摇摇头。 "我教你。” 从心刚在欢喜,又听得她说:“从今日起,我只与你讲英文,你不懂也得懂,很快会讲会答。” 从心倒抽一口冷气。 这女人真怪,她说的话别人不大听得懂,却会讲外语,已经病重,居然还有闲情教英文。 她说:“我累了,你在外边睡,陪我,别走。” 从心说:“我回去同婆婆说一声。” "寿安嫂会去说,关门吧。” 从心去掩门,离远,高楼大厦灯色已经亮起,闪烁美丽,像在招引年轻飞蛾的魂魄。 燕阳在她身后呢喃了一句英语,从心知道她的意思,她似在说:“多少人想朝那方向飞过去。” 临睡前,燕阳点燃一支线香,奇异的甜香沁人心脾,使从心很快堕入梦乡。 她从来没有睡得那样好,直至燕阳唤她。 天已经曚曚亮,淡淡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对面,叫她服侍她梳洗。 从心这才发觉,病人身上气味来自呼吸,五脏六腑大概都坏了。 燕阳说:“把药拿过来。” 她有一只盒子,里边分十多格,放着不同形状颜色的西药丸。 替她梳头的时候,头发一蓬蓬落下。 从心暗暗心惊,这是肺病吗?好象不似。 从心把她放在藤椅上,端到门前,让她晒太阳,顺手在天井撒一把米,好让麻雀来啄食。 燕阳静静看着小鸟跳跃,嘴角似笑非笑。照说,病得那么厉害,应该痛苦才是,但是从心看出她的心境异常平和。 像是在说:回到家来了,一切不用怕,终于到了家了。 她有一只小小录音机,播放不知名的外国音乐,从心只觉乐声如泣如诉,叫人忍不住侧耳聆听。 燕阳看着她笑了。她俩相处得很好。 从心什么都肯做:脏的、重的、琐碎的,来回跑市集找鲜口食物,半夜起来给病人吃药。 燕阳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劳,从心迅速替信义婆还清债项。 信义婆讪讪接过钱说:“你瘦了,从心。” 从心答:“也算不停手。” "难服侍吗?” "人很好,很客气。” "听说,她已经垂危。” "有时精神神还好,话也颇多。” "难为你了,从心。” "没有的事,她孑然一人,很可怜;即使没qi书+奇书-齐书有厚酬,也应该帮她。” 第2章 "一个亲人也没有?” 从心摇摇头,"从没收过信,也无人探访。” "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从哪里来。” 从心说:“她从美国纽约来。” "她告诉你?” 从心点点头。 那天,从心回到燕阳处,看见门外有两个公安在说话。 从心连忙赶上去。 只听得一人礼貌地说:“这位女士,有病该进医院,国家医疗设施十分先进,一则可获得照顾,二则避免传染。” 门内没有响应。 从心发觉是乡公所的熟人,立刻笑说:“洪大哥、鲁大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两人本来可以做从心的叔伯,所以一听大哥两字,立刻舒畅无比,整个人松懈。 "咦!小从心,你在这里做工?” 从心自菜篮取出梨子,恭敬递上,满面笑容:“我在这里帮佣。” "你东家患哪种传染病?” 从心低声答:“的确有病,却不会传染,是癌症,已在康复中,不希望被骚扰,才回乡休养。” "原来如此。” "一定有好事之徒,传得如此不堪。” "你在她身边有多久?” "两个多月了。” 从心一张脸红粉绯绯,十分健康,大叔们乐得去忙别的事。 他们走了。 从心推门进屋。她看见燕阳靠在椅子上,目光有点惊疑。 "对不起。"从心扶起她,"我来迟了。” 燕阳恢复镇定,她缓缓吁口气,"全靠你。” "我乱说话,请原谅。” "不,你讲得很好,我的病,比癌症可怕得多,不过你说得对,这病并不随便传染。” 燕阳的脸,瘦得已现骷髅之形,看上去有点可怕。那晚,从心替她抹身,发觉她背上冒出一个个拇指大紫血泡,随时会得溃烂。 燕阳乏力地叹息一声,"我末日已近。” 从心心酸,轻轻替她穿好衣裳。 "不久之前,我同你一样,有光洁皮肤,浑圆手臂。” 从心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爱错了一个人。"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 "是他把病传给你?” 燕阳抬起头,"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 从心点点头。 "啊,乡下人也有常识。” "你放心休养,想吃什么,告诉我。” "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好吃极了。” "那很容易。” "谢谢你,从心,你是一个小天使。” 燕阳乏力,挽着从心的手松脱。 手指似皮包骨,关节凸出,像鸡爪。 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 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回答她那么多问题,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渐渐燕阳不能进食,呕吐频频,只吃流质。 "燕姐,我送你进医院。” 她摇头,"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 "或许-” "不,生命那样吃苦,我不介意。” 有时,燕阳不住讲英语,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不过,也听熟了那音韵,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请告诉我,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从心说。 燕阳微笑,"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 "啊。"从心战栗。 "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 "什么?” "它的坏比全世界坏,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会。” 从心鼓起勇气问:“同香港一样吗?” 她缓缓摇头,"略不同,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 "我,"从心笑,"我能去哪里。” "别小觑自己。” 从心不出声。 "你愿意出去吗?” 从心答:“村里年轻人,只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寻求更好生活,打我们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险飘洋过海。” 燕阳声音很低,"跟我一样。”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诉我。” 燕阳抬起头,想一想,像是准备说出来,但是随即又摇摇头,"我的见闻,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 "吃亏吗?"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 "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对了。"从心打一个冷颤。 "那么,一辈子守着婆婆,不要离开乡村。”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从心,从心,你在吗?"从心一听,是夏景的声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会好了。” 在门口,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别致,染了一角黄发,银红胭脂,穿毛毛大翻领外套,喇叭裤,高底靴。 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好不好看?” 从心由衷地说:“难看死了。” 夏景笑:“你这乡下人不识货,"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送你的围巾帽子。” "谢谢你。"从心十分欢喜。 "从心,让我带你见识一番,乘车出去,一天来回。” 从心只是笑。 "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 从心点点头。 "什么脏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可是这样?"从心沉默。 "走吧,还留在此地干什么,出去一年,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 从心也是人,一边害怕、一边向往。 忽然,夏景缩缩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是线香。” "啊,"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这样痴缠的甜香,我从来没闻过。”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谈话。"从心说。 "我后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从心回到屋内,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双眼眯得很紧,她以为她睡着了,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轻轻说:“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夸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吗? 随即她叹口气,又闭上眼睛,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 婆婆见到从心,点过一叠钞票,小心收妥,才说:“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 "夏景在夜总会带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义婆婆点点头,忽然流泪,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顾你一生。” "想当日,拾你回来,一点点,猫样大,浑身紫蓝,不知可养得活……"真的,从心微微笑,如果没活下来,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 "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无亲人。 "看样子也留不住你,从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从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东家处。 一进门,就觉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叫从心害怕。 燕阳倒在床上,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苍蝇叮着她的脸,当她是死人一样。 从心轻轻扶起她。 她喉咙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从心喂她服药喝水,替她更衣。 她没有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若无其事,同从心说:“来,听我讲。” 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镇静。 从心过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挣扎着说:“从心,多谢你不辞劳苦。” 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替她抹脸。 "从心,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护照。"从心失声。 "当年,我乘一辆黄色货船,与三百人挤在舱底,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抵达彼岸,在风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尽百宝,才得到这本护照。” 从心打开扉页,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 "送给你。"从心一时还不明白。 燕阳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谁?”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骤眼看,像煞一个熟人,是谁? 燕阳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从心暗暗吃惊,说的是,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 "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我报小了五年,与你年纪相仿。"从心发愣。 "你还不明白?"从心摇头。 "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无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阔天空,任你闯荡。” "你……要我冒名顶替?” "去,飞出去。"但是,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 "你不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累了。 从心的手握着护照,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阳笑了,神情十分妩媚,脸颊忽然饱满,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过剎那间,她又黯然,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 "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当是答谢你的礼物。"还有一卷美金,拳头大,紧紧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额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亲人。” 第3章 "嘘……"燕阳阻止。 她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从心惊疑,四周围静寂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然后,燕阳忽然兴奋地说:“妈妈叫我,听到没有,妈妈叫我呢。” 从心寒毛竖起,忍不住落泪。 "好了,我将去见母亲了,再见,再见。” 她轻轻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阳全身被虚汗湿透,从心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从心看守着弥留的病人,深夜,实在累,眼皮无论怎样都撑不开,她靠在床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人推她,"从心,从心,我走了。” 从心一看,只是燕阳。 她精神饱满,一脸笑容,"从心,记住,从此之后,你叫燕阳。” "燕姐,你已痊愈?” 从心惊醒,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去看燕阳,发觉她已经没有气息。 从心相当镇定,她鞠一个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个月相处,叫从心依依不舍,落下泪来。 从心出去找人办事。 婆婆轻声说:“有了经验,将来,也好替我办。” "婆婆要活到一百岁。” 信义婆十分智能,"届时,手足还能活动吗?吃的用的靠谁?"从心欷歔。她领回了燕阳的骨灰。 那个洪大哥对她说:“我替你打通了好几关……” 从心递一个红包给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开看一眼,见是外币,又满心欢喜,说几句闲话,走了。 从心本来已经沉默寡言,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终于打开了燕阳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颜色很别致,有蛋壳青、紫灰、玫瑰红及米黄。 从心忍不住换上一条连身裙,说也奇怪,尺寸刚刚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紧,但不轧脚。 从心学着燕阳那样挽起头发夹好,骤眼看,同护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从心吃惊,呵!像燕阳复活了。 婆婆看见少女穿着别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不敢出声。 行李里还有一只鲜红色丝绒包,打开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妆品,小巧金色镶水钻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小的灰烬,但却成功地找到替身。 从心学着燕阳的一颦一笑,她记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从心像是听到有一把声音同她说:“要走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边,欲言还休,无限依恋。 老人内心澄明,轻轻地问:“可是要走了?” 从心点点头。 婆婆说:“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来,婆婆在这里等你。” "婆婆。"从心握紧了老人双手,华人不习惯与家长拥抱亲吻,握手已是最亲密举止。 从心留下一点钱给婆婆,收拾了一点细软,乘车离开了乡村。从心每过一关心都咚咚跳,怕给别人识穿。 说也怪,那小小本子好象一件法宝,制服人员一看封面,肃然起敬,有些还实时同她讲起英语来。 从心迅速过关。看一看别条线上的同胞,长龙排到看不见尾巴,从心不觉羞愧,只觉迷惘。 她终于一站一站,来到夏景及冬珊她们最向往的大都会。 呵!人稠密,每条马路上都挤着,匆匆路过的人群,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想到何处去。 从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橱窗、看汽车,走进迷宫似的时装店、超级市场,一声不响,怕一开口,泄了真气,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 艳阳天--二 二 她去航空公司买飞机票。 职员看一看她的护照,"呵,回多伦多去。” 这还是从心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地名,一个英文字内竟有两个t与三个o。 她打了一个冷颤,不谙英语的她竟敢独自到外国去。 化妆品袋夹层里有一张字条,上边写着:张祖佑,蓉街永华大厦七楼,七○四座。 这个张某是谁?燕阳自称没有亲人,怎么会留着一个这样的名字。 "燕小姐。"从心一时不知道人家在叫她。 职员把飞机票交到她手中。 从心回到旅馆去休息,途中买了几本关于北美洲的图书看。年轻的她害怕管害怕,一时又异常兴奋,乡间小友知道了一定又羡又妒吧,可惜这件事不能宣告天下。 她随即又沉着下来,到了那边得立刻设法打工赚钱,储够一笔还乡。 付了飞机票,那卷钞票少了一半,从心额角冒汗。她深深吸一口气。 已经踏上了这一条路,不能后悔了,这是千载难逢机会,许多人愿意牺牲一条右臂来换。 她递上护照过关,关员看一看她,在计算机上查看记录,挥手叫她过去。从心已有经验,面子上从容不迫,但是背脊湿透,要坐到飞机上才松口气。 什么都觉新鲜,乡下人进城,一点不错,她耐心留意身旁的人怎么做怎么说,照着样子学。 从心旁边坐了一个叫汤承璋的活泼少年,一路上惹她说话。 从心乘机托他代填报关表。他乘机抄下她的资料。 "看不出你已二十三岁,照片拍得不好,没你真人一半漂亮。"从心知道第一件事要学好英文。 少年流利地与服务员说英语,要什么有什么:毡子、枕头、报纸、热牛奶……像回到家一般。 从心津津有味读着杂志。少年抱怨,嫌菜式不好吃,要求更换。从心见他刁钻,不禁骇笑,她只是不说话。 到了。 这时,离家已是一万哩,从心忽然想,把她遣返也好,趁还有盘川回去,到了乡下照样洗衣煮饭…… 少年看着她一双手,忽然问:“你练空手道?” 从心莫名其妙。 "你手指关节起茧,一定是练功夫自,是否黑带?” 从心听不懂,只是微笑,这双手,这双手,瞒不过人,是干粗活的手。 "燕阳,这是我的电话地址,你有空找我。” 从心很谨慎,仍然不发一言。 汤承璋赞说:“不爱讲话的女孩子愈来愈少了。” 飞机降落,从心耳膜受到气压影响,嗡嗡鸣起,她用双手掩耳。渐渐她看到城市就在云层底下,真奇妙,什么都是第一次印象最深刻。 下了飞机,已看不到中文,从心跟着其它旅客走向信道,刚到海关大堂,忽然有两只大狼狗窜出来,从心吃惊,往后退,撞到人家身上,幸亏有人把她扶住。 那两只狗由一个黑大汉牵着,不停嗅闻,分明受过严格训练,名副其实是狗腿子。 从心身旁一位华人太太喃喃咒骂:“就可与纳粹德国盖世太保看齐,这回,专门对付华裔。"从心一听,心凉了一截,呵,西方极乐世界与她想象中大有出入。 轮到她过关审查,没看见黄线,走得太近,被一个洋人挥手呼喝,叫她退后。 哗!这么凶,从心害怕,原来西方护照只在东方吃香,来到本家,人人都有,不外如是。 从心静静站在关员面前,她已经把自己当作燕阳,坦然无惧。那洋人只看了一下,就把护照还给她。 终于过了最后一关。 从心茫然,这下子可往什么地方去呢。 她看到那姓汤的少年在家人拥撮之下欢天喜地离去。领到行李,运气好,毋须搜查,走到马路,她无奈叫了一部出租车。 "去哪里?"从心只得把蓉街那个地址交给他。 车子飞驰而去。 先到永华大厦看看,情形不对,再找旅馆落脚。 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沿路看风景。 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形态像一个未来世界,从心对这城市第一个印象是干净,大路上一件废纸垃圾也没有,怎么会收拾得那样好,从心看得出神。 司机把车停下,"到了。” 从心抬起头,看到大厦门口有四个中文大字:永华大厦。 这时,警车忽然呜呜驶近,司机一听,立刻催促:“快付钱",见从心还在数钞票,伸手抢了一张二十元钞票就叫她下车。 他把车子一溜驶走。 从心拎着行李走近大厦。 只见一群华人围上来,议论纷纷。 "有人跳楼,伏在后巷,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活不了。” "是哪个单位?” "自六楼跳下。” 又有人气喘地加入讨论:“六楼陈家两母女死于非命。” "什么?” "管理员发现母女倒毙在六楼室内,因此报警,随即发现有人跳楼,怀疑是他杀自杀案。” 从心拎着行李,强自镇定,静静避开人群走进大厦。她乘电梯到六楼。 一条长巷两边都是紧紧关着的门,门上钉着号码。 她按铃。有人来开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她一眼,忽然欢呼:“妈妈回来了。” 从心又吓一跳,什么,她是别人的妈妈? 她走进昏暗的公寓,目光一时没有习惯,看不清楚,多日劳累焦虑,令她腿部发软。从心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不由主,昏倒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头撞在地板咚地好大声。 醒来的时候发觉躺在一张床上,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模型飞机。一定是那小男孩的睡房。 "妈妈醒了。"从心顾不得后脑炙痛,微笑地看着小孩漆黑大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第4章 "妈妈,我是子彤呀。"他伏到从心身上。 从心伸手抚他的头顶。 "爸爸,妈妈没事。"他转头说。 屋里还有别人?哦,一定是屋主张祖佑。 "你回来了。"从心看向门口,只见一个中等身段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一定是燕阳的丈夫。 原来她有至亲的夫与子,但是没有向从心提及,为什么? 从心的双目习惯了光线,她看到张祖佑面貌端正,但是不修边幅,有点褴褛,比起其它城市人,他环境似乎不大好。从心猜得到,永华大厦是一幢廉租屋,租客多数是华人。"我……怎么昏了过去?” "你常常有贫血毛病。” 从心鼓起勇气问:“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张祖佑的语气有点讽刺,"你愿意留下,我还敢说什么?” 他们的感情似乎不大好。他一转身,从心看出毛病来。 虽然在自己家里,他已经熟悉间隔,但他伸长手臂去摸到门框,肯定不会碰头,才走过去。 只有一种人会那样做。 从心轻轻下床来,试探地说:“六楼有人跳楼。” "是,"他没有回过身子来,冷冷地答:“陈大文终于发了疯。” "他叫陈大文?” "是,来了十年,一直在工场拔鸡毛,终于妻子熬不住穷要与他分手,他最近曾多次与我诉苦,我知道会出事。"从心像已经进入他们的世界。 肚子饿了,子彤取出包香肠,从心走过去,陪着他饱餐一顿。 张祖佑说:“我的命运,同阿陈差不多。” 子彤抢答:“不,妈妈这次回来,不会再走。” 他又说:“这一年时间,你在外头玩得很高兴吧。” 从心在简陋的厨房冲了咖啡喝,不敢大意,维持沉默。 从心已看出张的眼睛不好,也许,可以瞒他久一点。 子彤又说:“妈妈不会再走。"他伏在从心背上。 从心一见就喜欢这孩子,她说:“告诉我,什么地方qi书+奇书-齐书可以学英文。” "我带你去,"子彤兴奋,"中华会馆免费教授,走十分钟可到学校。” "哼,你的英语还不够好?"张的反应相当冷淡。 从心轻轻问:“你吃过没有,我服侍你。” "不敢当。” "爸爸喜欢吃。” 子彤拉开冰箱,从心看见有肉有菜,立刻动起手来。 "子彤,你可也来一碗?” 子彤却说:“我不吃华人食物。"一溜走开。 张祖佑苦笑。 从心轻轻说:“受他们的教育,迟早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张祖佑一怔,侧着头,像是不信燕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心警惕,连忙噤声,她也知瞒不过一世,她怎么可能在燕阳的丈夫面前长期扮演燕阳。 一大碗热腾腾的捧到他面前,铁汉也不由得低头,匆匆吞食。 "头发太长了,我帮你理一理。” 他还没回答,子彤已经拿出电剪,从心笑着说:“子彤,你先来。” 她找来毛巾,替子彤披上,熟手女工似开动电剪,不到几分钟,就替子彤剪了个平头。 "来,洗澡。” "我不洗。” "耳朵后多脏,女同学会取笑你。” 这句话最灵光。从心替张祖佑泡杯茶,领子彤进浴室。 他不由得侧耳细听动静。 小彤说:“妈妈,我要脱衣,你先出去。” "我帮你冲洗才会干净。” "不,男人洗澡怎可让女人看到。” "我闭上双眼替你洗刷不就行了。” 接着,流水哗哗响起,子彤喊起来:“熨,熨。” 张发呆,屋子里忽然有了生气。 子彤带着肥皂香气出来,同他父亲说:“唏,妈妈回来了真正好。"真的,家有一个勤力女人等于多只耕牛,田园不致荒废。 接着,柔柔的声音响起:“轮到你了。” 他咳嗽一声:“我?” "是。” 电剪再一次开动,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在他头顶移动。 他听见她说:“公寓虽小,倒也五脏俱全,生设备,厨房炉灶,一样不缺,十分方便。"他唔一声:“你又不是没见过豪华大宅。” "够用便好。"从心说。 "这样知足,又何必离家别井。"张祖佑说。 "就是不够呀,想挣点钱,给婆婆过几年好日子。” 他笑了,"呵,金山梦。” 从心不出声,再说下去,可真要穿崩。 接着,她替他刮胡须。"有没有看眼科医生,是怎么回事?” "视网膜神经日渐褪化,是一种遗传病,暂时无药可救。” "日后呢?” "或许可以植入计算机芯片刺激脑部神经,恢复视力。” "此刻你看出去是否黑暗一片?” "不,有灰色朦朦影子,故此勉强可以料理生活。” 可怜的人。这是燕阳离开他的原因吗? "你失业在家?” "不,我有工作。” "啊,什么工作?” 他忽然噤声,不愿透露详情。 从心发觉他的一边耳朵红起来,像是十分尴尬。 从心帮手收拾屋子。 傍晚,她告诉张祖佑:“我出去买些日用品。” 子彤本来在做功课,一听跳起来,"不行,不准妈妈出去。” 张喝止:“她要回来,一定会回来。” "我跟着去。”“坐下,不准没出息。"子彤忽然大哭。"愈来愈不象话。"张顿足。 从心只得坐下来,"好好,我也不走开,行了吧。” 公寓只得一间房间,从心打地铺。 奇怪,这里不像是燕阳愿意落脚的地方,可能,只是她第一块踏脚石。 第二天一早,她送子彤上学。 子彤同每个人介绍:“我妈妈,我妈妈回来了。” 黄头发的老师前来打招呼:“张太太,真高兴见到你。” 大家由衷觉得安慰,不理真假,照单全收。 从心一定与燕阳长得非常相似,否则,众人不会不起疑心。 回到永华大厦门口,见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渍,一去无踪。 昨日的三条人命,从此消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从心叹息。 她找到了学习英语的社区中心,立刻报名。 有人向她搭讪:“新抵?” 从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钟就到,不用乘车,可省下一笔车资,难怪破旧的永华大厦挤满住客。 有一家茶餐厅贴出聘人招纸。 她走进去应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么?” "厨房清洁。"从心说。 "长得漂亮,何必躲在厨房,你做楼面吧。"老板娘说。 从心嚅嚅说:“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读书。” "早上六点到三点,可适合你?” "好极了。"老板娘看过她的护照。 "明日来上工吧。” 真是金山,从心欢喜得跳跃起来。 街上阳光普照,蓝天白云,都叫她无比振作。 她买了日用品,匆匆回永华去。 如果经济情况允许,她过些日子就可以搬出来,再过些日子,可以寄钱回家。一进门闻到咖啡香。 张祖佑靠在安乐椅上盹着,身边,放着一台手提电脑。从心走过去偷看一下,只见荧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个知识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写什么?从心但愿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来了?"他苦涩地问。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语气讽刺。 从心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是风凤茶餐厅女侍,早出早回,下午进修。” 张一怔,没想到真是劳力工作,一时沉默,过一刻才说:“极之吃苦,会站得双腿都肿。” 从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为你回喜鹊去,对不起,小觑了你。” 喜鹊,那是什么地方? 从心蹲下去问:“你在写什么,英文真方便,只得二十六个字母,熟悉了字键,不用看也打得出来。” 他讪讪地不回答。从心也没追问。 "我想把床单洗一洗。” "大厦地库有洗衣机。” 屋子里多了一只工蜂,团团钻,嗡嗡声把一切工夫做出来。从心永不言倦,年纪轻,有力气,又富好奇心,什么都肯做,每天睡五、六个小时已经精神饱满。 自从她进门以后,张家父子生活起了变化,有人照料还是其次,多了笑声才最重要。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转凉,从心拿着薪水去置寒衣,才发觉生活费用不低,要储蓄比登天还难,但是她努力汇钱回家。 她同婆婆说:“我住在朋友家,白天打工,晚上学英文,很充实,不要挂念我。"说的也都是事实。 早上六点,天未亮,已经站在店门等老板娘来开闸,笑嘻嘻,初雪飞絮般落在她乌亮的头发上,双颊红绯绯,像个安琪儿,真是好看。 老板娘很快把店门锁匙交给从心,她还没见过那般勤奋可靠的伙计。 从心有个绰号,叫风凤之花,许多年轻人借故进来看她一眼,顺带喝杯咖啡吃个包。 从心绝不同任何人搭讪,低下头,微微笑,像是什么都听不到,又像十分明白,有种禅的味道。 一位太太同老板娘说:“是你亲戚? 第5章 长得那么漂亮,何用做女侍。” 老板娘叹口气,"你说得对,长得一朵花似的,怎么留得住她。” "可是新移民?” "不,已有身分证。” "你运气好,得到一块活招牌。” 从心也不过学别人穿白棉布衫蓝卡其裤,可是美好身段尽露无遗。 一天晚上,她在公寓做针线。张祖佑走过来。 "别走近,我手上有针,会刺到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要杯茶。"她去斟给他。 "在缝什么?” 她笑答:“替子彤整理寒衣,有洞的补一补,钮扣掉了缝上,不合穿的拿去救世军。” 张半晌作不得声,"你都会安排。” "那还不容易。” "谢谢你。” "应该的,我住在这里,你又不收租金。"张沉默。 从心想起来,"有一封信,由青鸟出版社寄来,你看到没有?” "呵,你看得懂英文了。” 从心笑,"我天天拚了老命背书念生字,读英文报纸头条,总有些进步。"张点点头。 从心要求:“你会英文,你可以教我。” "我,我是三脚猫。” "教我也绰绰有余了。” 张却说:“子彤放学时间已到。"改变了话题。 "对,学校安排子彤到近郊露营滑雪,一连两晚不回来。” "嗯。” "你放心,我有点不舍得。” "你与他投缘。” 从心忽然抬起头来。 这话不对,有漏洞。 她站起来,"我送衣物用品到学校给子彤。” 在学校碰到老师。 她叫住从心,"张太太,本学期子彤的健康与学业都大有进步。” "那真是老师的功劳。” "不,你督促得好。"从心谦卑地笑。 她放下用品,叮嘱子彤几句,才回公寓去。 脱下大衣,发觉张祖佑已经休息。 那封由青鸟出版社寄来的信已经拆开,搁在桌上,原来是一张支票,面额千余元,对从心来说,是笔巨款。 出版社怎么会寄钱来?奇怪。 她洗了把脸,躺到旧梳化上,像回到家乡一样,立刻睡熟。 半夜,她听见身边有瑟瑟响声,一下子惊醒,睁开眼睛,发觉张祖佑坐在她身边。 公寓里只得他们两人,可是,从心却不害怕,她对这苦涩孤僻、沉默的男子有一定了解,他不是坏人。 "吵醒了你。” "不,我已睡了一觉。” 张微笑,"你一点脾气也没有,真好。” "咦,婆婆却一直说我憨蠢像条牛。” 两个人忽然静了下来。 隔了很久很久,从心说:“你鬓脚长了白发。” "是,子彤前天告诉我。” 然后,从心轻轻说:“你一早已经知道我不是燕阳了吧。"张祖佑不出声。 "瞒不过你的法眼。” "法律上我是盲人,领取伤残津贴。” "你心不盲。”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从心。” "你与燕阳有七分相像,刚进门,我真以为你是她。” "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 "你愉快、勤劳、温暖,燕阳从来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与子彤都享受你带来的阳光。” "你不担心燕阳下落?” "我同她并没有感情。” "什么?她是子彤的母亲。"从心大为讶异。 "不,你误会了,子彤的母亲另有其人。” 从心张大了嘴。 她没想到张祖佑的感情生活如此丰富复杂。 "燕阳现在身在何处,你怎么冒用她的身分?” "她已不在人世。"从心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啊,你们在乡村认识。” "是,叶落归根,她回家安息。"张祖佑十分欷歔。 从心鼓起勇气问:“你俩怎会结婚?” 张涨红面孔。 过了片刻才答:“我同她,是假结婚,她想藉此取得护照。"呀,原来如此,从心听过这种事。 "那时我极之贫困,眼看要与子彤睡到街上,她愿意付出一笔款项,换取身分,因为移民局查得紧,她搬进这里,住了两年。” 从心又轻轻问:“子彤的生母呢?” "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因车祸丧生。"声音忽然嘶哑。 "对不起,没想到那样不幸。” 张垂下头,颈项乏力,软绵绵,极之沮丧。 从心说:“一切都坦白了,我好轻松。” "你远离家乡,到这里来干什么?” "闯一闯。” 他点头,"燕阳也是那么说。” 他对她,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你会从此看不起我吧。” 从心笑出声来,"我还有资格小觑人?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真怕有人认识真的燕阳,将我告到官里去。” 张祖佑沉默,这女孩真坦率可爱。 从心索性起来,泡了茶,一人一杯,边喝边谈。 张祖佑轻轻讲下去:“妻子丧生,眼睛又坏了,我抬不起头来做人,自暴自弃,酗酒、暴躁,害苦了子彤……” "之前,你做什么工作?"他始终不肯回答。 半晌,他问:“燕阳……她去时没有痛苦吧。” "她很平静,她病了很久,算是一种解脱。” 从心双眼濡湿。 张低低叹息。 仿佛看到当日不羁的她吊着香与他谈判的样子来。虽然他双眼不好,只看见一个蒙眬的影子,也知道是个丽人。 "一个男人,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当时张祖佑十分气忿,想叫她走。 "可怜,还有一个那样的小孩子。” 张祖佑不由得沉声说:“不关孩子的事。” 燕阳答:“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样吧,我们彼此利用可好?” 这样爽快,倒不坏,张祖佑嗯地一声。 他们终于去注册结婚。 燕阳晚出早归,做的是什么工作,可以想象。 他们各有各的自由,互不干涉。 燕阳十分幽默,曾经这样道:“真夫妻就做不到这样尊重,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公寓内,两人一起度过难关。 从心问:“她为什么要走?” "她爱上了一个人。” "啊,她说过,是错爱。” "那人说,可以把她带到美国,做国际模特儿。” "这样大的空头支票,她都相信?” 张祖佑牵了牵嘴角。 也许,她不能不信,她只有这条路。 "那人带她去纽约住了一年,后来那人失了踪,她传染到恶疾。” 接着的事,从心都知道了。 "她回乡之前来找过我。"从心恻然。 是话别吗? "她说:‘阿张,我同你办离婚手续,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啊!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晓得为他人着想。 "很硬净,不解释,也不抱怨,她走的时候,子彤十分伤心,他唯一认识的妈妈,只是燕阳。"张祖佑说。 从心缓缓说:“燕阳说,她的名字,是艳阳的意思。"但是其实太阳照不到她身上。 燕阳同她一样,是个混血儿,也是个孤儿。 这时,张祖佑忽然说:“我累了。”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那一天,在凤凰茶餐厅,发生了一宗事。 艳阳天--三 三 先是一个女客,叫一杯咖啡,坐了好久,添了又添,累从心跑来跑去。 从心就是这点好,绝不觉烦,一直微笑。 女客终于走了。 老板娘说:“奇怪,打扮斯文,举止无聊。” 这时,有洋人流浪汉进来乞食,从心取个隔夜包给他。 老板娘轻轻责备:“你给他,他天天来,吓坏正经顾客。” 从心只是陪笑。 话还没说完,那女客又来了,这次还带着一个年轻人。两个人坐下,对着从心指指点点。 老板娘走过去,"两位要什么?” "我们想同那位小姐说几句话。” 从心忽然害怕。莫非是移民局! 老板娘挺身而出,"你们是哪里的人?” 那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我们是华光中文电视台职员,这里是我们名片。” 老板娘一听,立刻变得笑容满脸,"唉,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小明,拿蛋糕来请客,两位有什么事?” 那女客笑说:“我叫李美赐,是这一届华裔小姐选举负责人,实不相瞒,看中了那位小姐。” "是燕阳?阿燕,过来一下。” 从心只得过去。 "请坐。” "我在工作,站着很好。” "你叫燕阳?” 从心迟疑着不愿回答。 "燕小姐,我们节目你可看过。” 老板娘抢着回答:“十分精彩,当选的华姐可往香港决赛,往往名成利就,像余杏瑶、陈美顺,可是这样?” "对,我们希望燕小姐参选。” 老板娘又问:“一定拿头奖吗?” 那年轻人笑了,"我叫李智泉,是广告部经理。” 呵,智能似泉水一般,那多好。 从心只是不出声。 华裔小姐第一名?好不令人兴奋,这同到纽约做模特儿,或是往荷里活做大明星,是同一式的陷阱吧。 两个电视台职员同时说:“燕小姐考虑一下回复我们。” 第6章 他们告辞。 从心实时埋头工作。 凤凰茶室却扰攘起来。 "艳色天下事,这老话没错。” "竟然找到这里来。” "有仙人指路似的。” "阿燕一下子就成为名女人了。” "到时别忘记请我们吃大餐。” 老板娘最感慨:“这样漂亮,怎么留得住她。” 从心只当他们在说别人。 她回到公寓,也不提起。 子彤自滑雪营回来,非常兴奋,讲了又讲,拉着从心的手,妈妈长,妈妈短。他是那样渴望拥有母亲,不管真假,是否亲生,都不介意,从心为之恻然。 张祖佑说:“我兑了出版社支票,今天出去吃饭。” "哎呀,我已经买好菜。” "明天再煮。”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他们一行三人去吃西餐,从心第一次被人服侍,很不好意思,她用英语点菜,张祖佑诧异:“讲得好极了。"十分佩服她进步迅速。 表面上看,真像一家三口。 从心十分照顾他们父子,把刀叉、调味品交到张的手中,子彤笑说:“妈妈,我们自己会。"张祖佑低着头不出声。 像,愈来愈像,不是像假妻,而是像亡妻德慈。他暗暗自语:德慈,你可怜我,可是你阴灵回来照顾我父子?他哽咽。 终于,他不着边际地问:“还喜欢这里吗?” 从心由衷地答:“喜欢,这里不会先敬罗衣,教育普及,设施完善,是属于大众的社会;人人有资格打球、游泳、滑雪……” 张微笑:“开头,新移民都如此赞美。” 从心讪讪地说:“当然,每个社会都有暗涌。” 片刻,大家吃甜品。 "我以为你一来就看见有人跳楼会觉得害怕。” 从心把一勺冰淇淋喂到他嘴里,"我也以为你挺不爱说话。” 子彤看见他俩这般情形不觉高兴地笑。 从心享受了一个现成的家庭。 第二天,她收到一份华裔小姐参选表格。 老板娘说:“还不快填妥送进去。” 从心笑,"我哪里有本钱?” "我替你找刘律师做提名人。” "不,我……” "这是一个机会,阿燕,你不是想挣点钱供养婆婆吗,在茶餐厅做工哪里有前途。” "这也是一份正经工作。” "万一藉此进了演艺界,财源滚滚来。” 从心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说不定有许多黑幕陷阱等着我们去踩。” 老板娘却遗憾地说:“我若年轻貌美,势必闯一闯,入了宝山,再也不会空手回。” 从心的心咯地响了一下。 就这几年了,十六到二十三,一个女子的青春就这么多,如果读好了书做事业,那又不同,那简直可与天地同寿,才胜于貌,大可做到七老八十,甚至死的那一日。 她周从心会什么?她只得一双手。 那天下午,趁空档,她填妥表格,寄出去。 又跟那位李美赐通过电话。 李女士很高兴,"祝你成功。” 赚取经验,见一下场面,也是好事。 老板娘十分支持,"你受训期间照支薪。” "怎么可以。” "互相利用,接受访问,一定要在凤凰。” 从心笑出来。 可有利用价值了,有人要利用她!是多么开心及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回到公寓,看见张祖佑一个人对着窗口,像在凝视什么。从心问:“吃过午饭没有?” 他却静静问:“你参加选美?” "是。” "电视台有人打电话来,说明早九点钟通告。”“谢谢你。” "你可知选美需穿着游泳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处走?” "我听说过。” "你不怕?” 从心不出声。 "你同燕阳真的相似。” 从心轻轻说:“这是骂我吧。” "你是我什么人,我同你什么关系,我怎么敢骂你。” "张先生,你这人真不好相处。” "真是难为了你,我这人又盲又穷,是根废柴,你早日飞出去吧,我不阻你前程。” 他回到房里,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从心发觉自己竟与张祖佑吵架了。 刚在懊恼,电话铃响。 "燕小姐,我是电视台李智泉,记得吗,有一则化妆品硬照广告,想找你拍摄,酬劳是────” 他说了一个数字。 啊,是可邀付永华大厦三个月房租。 从心冲动地说:“我立刻来。” 她不想欠张氏人情。 李智泉笑了,"不是今天,是下星期。” 从心这才想起来,"我不会……” "没关系,有专人指导。"她只需人到就可以。 接着几天之内,张祖佑没与她说过一句话。 到了约好的日子时间,李智泉来接从心。 他开着一辆小跑车,活泼开朗,能说会道,双目明亮,可是,从心却牵挂小公寓里的张祖佑。李智泉把她带到一个摄制室,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一见从心,都一怔。 "阿智,有这样的人才,怎么不早说?” 立刻有三、四双手来侍候她,有人替她喷湿头发,重新做发型,又有化妆师来帮她打扮,摄影师在她脸上测光,李智泉递茶水给从心。 接着,好几个金发美女莺声呖呖走进来,人人衣不蔽体,露着腰肢肚脐,二话不说,当众更衣。 从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她们与李智泉态度亲热,不避嫌疑。 从心明白沉默是金,一声不响,看上去,非常冷酷及有信心的样子。其实,已经吓破了胆。 那班洋女见一个华女动也不动扳着面孔,倒也不敢造次,各自喝黑咖啡及不断抽。 化好妆,从心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更是惊上加惊。 只见整张面孔闪亮,银白眼睑上贴着一颗颗假钻石,像化妆舞会中面具。她看向李智泉。 谁知李君过来轻柔的说:“原来你有一张这样完美的面孔。” 摄影师更是赞不绝口。 李问:“你是混血儿?” 从心不置可否。 "但是又像足华裔,只四分之一哥加索血 统吧。” 周从心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智泉让她签一张简单合约,支付她一张支票。 摄影师过来说:“一出荷里活制作在这里拍外景,正想找特约试镜,阿燕,你去试试。” 从心还未回答,李智泉已经说:“可是艺伎桃桃子的故事?” "是,需要大量东方面孔。” 李智泉说:“好,我做你经理人。” 从心吓坏了,"我不会说英语。” 李却说:“你讲得好极了,放心,导演不会叫特约上台讲解火箭科技。"一步一步,把周从心推上舞台。 不,是燕阳,她叫艳阳,艳阳天。 过一日,从心将支票兑现,把钞票放在张祖佑面前。 她说:“这是我付你的房租,请笑纳。” 张祖佑很平静:“多谢,蜗居浅窄,留不住你,你早日找地方搬吧。” 从心坐下来,不出声。 "叫人看见公寓里有潦倒汉与小孩同住,大不方便。” 从心仍然不响。 张祖佑故意问:“咦,你还在这里?” 从心轻轻说:“是,周从心仍在你面前,燕阳早就走了。” 张祖佑这才蓦然想起,啊,原来这聪敏女发觉他是在与燕阳说话。 他眼睛看不见,心情悲怆,一时混淆,以为是燕阳要奔向名利之路。 "对不起,我冒名顶替,令你勾起不愉快记忆。” "从心,危险。"张袓佑说。 "我知道。"从心说。 "燕阳是你的前车。” 从心抬起头,"贪慕虚荣的贫女只得一条路,终于会车毁人亡,可是这样?"她微微笑。 她走近窗户,往下看,入夜,对面马路时有形可疑人物兜售各种毒品,还有流莺疲倦地向途人媚笑。 这时,自窗外流入的空气却不失新鲜。 燕阳与张祖佑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就像从心与他一样,两个沦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挣扎,日久,互相信任依赖,他只得她,她也只有他。 他不舍得燕阳走,他更不想温婉的从心离开他。 很像古时的落难书生,遭遇奇突,有织女自天上来,救过他一次,走了,然后,再生活在黑暗中,正当绝望,忽然,又来了一名天使。 从心过去握住他的手,"我很感激你收留我。” 张祖佑伸出手,轻轻触摸她的额角,呵,有点倾斜,无父母缘,但是,眉毛浓密细长,鼻梁高挺,轮廓与燕阳真的相似。他叹口气。 "又得向子彤解释你为何离去。” "他会明白。” "是,不得不明白之际,也只得明白。” "迟早,我都得搬出去。” "你打算一路沿用燕阳身分?” "还有什么办法?"的确没有更好的途径。 幸亏这时子彤放学回来,小公寓内暂时恢复热闹。 周从心要是现在就退缩及改变心意的话,也还来得及,近郊菜园一直聘请工人,还有,制衣厂缝工待遇也不差,快餐店、超级市场,都需要人手,养活自己,不是难事。 这不是一个势利的社会,动辄看不起人,是先会被人看不起的,白领、蓝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功能、位置。 第7章 人格有高低、职业不分贵贱。 从心知道是她本身有野心。 她汇钱给信义婆:“我已经习惯当地生活,第一次看到下鹅毛大雪,原来同图片中一模一样,可爱地白皑皑一片,不过走路可要小心。” 忽然放下笔,落泪饮泣。 张祖佑听见她对未来的恐惧,却没有能力安慰保护她,他比她还要难过。 他没有条件留住她。 第二天,李智泉又来接从心。 "这是一个百货公司单张里的睡衣广告,你放心,绝不暴露。” 到了现场,开始工作,负责人大声吼叫:“泰拉勒冰斯基在什么地方,泰拉到了没有?” 有人回答:“泰拉的姊妹说她不能来,她醉得不醒人事。” 负责人一边诅咒一边问:“燕子,你来,双倍酬劳。” 一边把半透明的内衣递过去。 李智泉刚走开,从心发觉她也不需要谁来替她说话,不痛苦,何来收获。 她一言不发接过内衣,立刻换上。 从心不敢照镜子,吸一口气,走回灯光下。 “哗,漂亮极了,叫泰拉继续昏睡。” 李智泉来接她,看到从心无邪地微笑,示范最性感的内方,不禁呆住。 真没想到她的身段也这么好,他踌躇片刻,不,她会是他的猛将,他不能碰她。 拍摄完毕,从心穿回大衬衫。 李智泉低声问:“不觉委屈?” “模特儿工作就是这样。” 李智泉有点佩服。 从心说:“我须去华姐彩排。” “一时三刻发生这许多事,你应付得很好。” 真的。 百忙中还教子彤中文,有时一边刷牙一边教笔画。 一大早起来如常到凤凰茶室,下班赶回公寓替张祖佑打点一下,上英文班,往电视台排练,集体接受访问、拍照,做模特儿工作,她居然气定神闲。 老板娘千叮万嘱:“得到冠军后记得戴着钻冠到凤凰来拍张广告照,唉,店叫凤凰,可不就出了凤凰。” 选美这玩意儿也不易应付,有一个环节叫天才表演。 从心懊恼说:“我什么都不会。” “唱歌总行吧。” 从心低头,“我只会唱《揭起你的盖头来》。” 李英赐笑,“你就唱中华民歌好了。” “人家不是芭蕾舞就是钢琴。” “洋的不一定比中的好。” 从心说:“英语国家在强势,世人没有不崇洋的。” 李英赐点头,“说得好。” 李智泉解围:“大家都拿着护照,都已经是外国人。” 一班参选的女孩子都成为好友,只有从心例外,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年龄相仿,但心境相差太远,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总是微笑,维持缄默。 决赛夜换上织锦旗袍,她忽然怯场,想卸妆逃回小公寓。 李英赐跑进跑出打点一切,看见周从心躲在一角,便过去拉着她说:“放心,在台上,你看不到观众,吸一口气,当他们不存在。” 这倒是秘诀。 从心踏上舞台。 一切都是这样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她来到今日这个位置。 她走近司仪身边,台下传来惊艳的叹息声,从心双手忽然不再颤抖。 强光下从心看不见观众,因此豁了出去。 从心顺利应付全部环节。 李智泉在台边看着她。 这女孩可能天生该吃这口饭,随意哼一首民谣小调,也有无限缠绵之意,洋人观众尤其着迷。 ——“揭开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圆又圆……” 宣布名次的时候,从心站在后排右角,第三名、第二名都出去了,唤到燕阳二字,她一时会不过意来。 当时所有的人看着她,她却傻笑,足有三两秒时间没有反应,她qi书+奇书-齐书身边的女孩子急了,推她一下,她才知道冠军是她。 呵,第一名! 从心的脚像踏在云里,不真实,地板仿佛软绵,每一步都踩出一个凹痕,上面写着周从心三个字。 她突觉晕眩,连忙定一定神,咧齿笑,颊上肌肉有点酸软,顾不得了,她睁大双眼,在水银灯下似宝石般发出晶光。 观众热烈鼓掌,一位中年太太由衷地说:“这一届华姐最秀丽,去香港竞赛,毫不逊色。” “对,漂亮而端庄,又够活泼,真正难得。” “是土生儿吧,身段那么好,像洋妞似的。” “可替华裔争光。” 各人脸上都有兴奋之色。 在永华公寓,张祖佑看着小小电视机荧幕,他双眼不好,只见一片模糊闪光,可是听得到旁白,“燕阳”两个字一出,他心咯地一跳。 连忙关掉电视。 他坐在黑暗中不发一言,呵,终于跑出来了。 他故意叫子彤早睡,不让他看到选美特辑。 他对这女孩子一无所知,连她面貌也认不清楚,她无故来到他的家,自称是燕阳,住下来,带来阳光希望,此刻,肯定要走了。 张祖佑:男人要豁达一点,祝她前途似锦,万事如意,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讽刺的话。 他垂着头,开一罐啤酒,独自喝起来。 这半年,冰箱里装满食物饮品,子彤曾经欢呼:“爸爸,我们真富有”,都由这女子买回补给。 日用品像生纸及牙膏肥皂也由她抬回来,出钱出力,子彤也不用穿脏衣服,她甚至替孩子洗球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选美皇后会拥有勤做家务的美德。 张祖佑忽然心平气和,得到过已经够好,她陪伴他们父子这段日子,信是缘分,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事,他应感到满足。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去休息,忽然听到门一响。 他扬声:“回来了?” 从心嚅嚅地问:“你还没睡?” “恭喜你,拿了第一名。” 从心走过来,脱下高跟鞋,“这双鞋真难穿,险些?跤,叫了第三第二名,我还以为已经落选,可白费工夫了,谁知又喊到燕阳。” “我相信你今天一定最漂亮。” “我运气好而已。”“去,去休息,明天是你的新纪元。” 从心实在累了,笑一笑,脱下长旗袍,洗干净化妆,倒在梳化上。 她更衣从不避他,因为他看不见,况且,公寓那么小,避无可避。张祖佑听见蟋蟀声响,百感交集。 那夜,睡得正浓,从心梦见燕阳。 她朝她轻轻走过来,“从心,好睡。” 从心睁开眼,看见她微微笑。 “燕姐,你来看我了。”无限欢欣。 她脸上有患病时的紫血色,可是从心不怕,明知阴阳相隔,却有说不出的亲切,“燕姐,真想念你。” 燕阳黯然,“我想你似一阵风,你想我要在梦中。” 从心急不及待,“燕姐,我得了头奖。” “这种第一名算什么,将来,叫你开眼界的事还多着呢。”从心惊问:“还有?” “当然,这不过是第一步。” “我怕有人识穿我不是燕阳。” “你确是燕阳。” “燕姐——” “你不说,谁知道,去,去到尽,为我争口气。” 这时,闹钟响了,从心跳起来。 她立刻替子彤做早餐送他出门。 “今日默书,记住别草率,错多过两个字已经拿不到中级……”十足慈母,或是大姐姐。 张祖佑听见,不禁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从心去听,声音降低。 “睡得还好,是,极兴奋,试镜?我马上来,不过,先要到凤凰去拍照,我答应过老板娘替她宣传。” 张祖佑想,很快,她会发觉答允过的事不一定都能实践。 出门之前,从心仍在厨房忙个不休。 张祖佑问:“你做什么?” 她回答:“煮一个西洋参鸡汤,回来有得吃。” “你不必再忙这些了。” “我觉得很好。”她抹干双手换衣服。 张祖佑咳嗽一声,从心抬起头来。 “去试镜?”“是,做电影临记,换取经验。” “嗯,是个花花世界。”从心笑了,“酬劳很好。” 她赶出门去。 在电梯口,碰到一个穿西服的洋人,正在研究门牌。 “这位小姐,问一声,我找张祖佑先生。” 从心不由得疑惑,“我正是他家人,你是哪里找他?” “青鸟出版社。” 从心听过这个机构。 令从心奇怪的是张一直同出版社有联络。 她带客人往内走。 她先敲门,然后说:“张先生,有人找你。” 张立刻问:“是格连活?” “祖,这大厦不好找。” 从心见他们那么熟络,为他们斟出咖啡,才去工作。 自那刻开始,一整天没闲下来。 在凤凰拍妥宣传照,李智泉陪她到片场试镜,她需讲几句对白,紧张的她有点口吃。 从心已在牙齿上抹了油,免得笑起来粘住嘴唇,但仍觉得笑得不自然。 像选美一样,每人拿一个号码,代替名字,方便登记。 李智泉轻轻说:“很快,会用灯泡或霓虹光管镶起你的名字。”从心嫣然一笑。 李智泉就是喜欢看她的笑脸。 从片场出来,从心说:“智泉,我请你吃饭。” 李智泉微笑,“你家还是我家?” “我们去吃快餐。” “不如上我家来。” 第8章 从心迟疑。 “不怕,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我相信你。” 李智泉住湖边中上级公寓,景观甚佳,全白装修,他住得潇洒,很少杂物,与永华大厦的住客大不相同。 原来,从心发觉,环境愈是富裕,身外物愈是精简。 他斟杯矿泉水给她。 半晌,李智泉说:“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谢谢你关照。” “到了香港,发展顺利,别忘记我。” “智泉你真客气。” “我的眼睛雪亮,观众目光亦不差,你会成功。” 从心笑出来,“我还未决定做什么呢。” 李智泉立刻说:“演员、模特儿、歌星。” “我哪里会唱歌。” “谁会?没关系。” “我知道了,你是叫我出卖色相。” “声色艺,这色字排第二,地位不低呢。” “智泉,同你说话真有趣。” “燕阳,关于你的身世——” 从心顿时静下来。 艳阳天--四 四 “我知道你出身有点复杂,不要紧,观众并不要求一个艺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但是,切勿欺骗他们,别吹牛,别说谎,别夸耀,他们一定接受你。” “谢谢忠告。” 他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会得罪你。” “不,智泉,这比塞钱进我口袋更好。” 李智泉感喟:“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 从心微笑。 “对,”李智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的手比较粗,出发之前,到美容院浸一浸蜡。”他真细心。 从心看看时间,“我得回去了。” “你的奖金奖品下星期便可发放,这段日子内,我继续替你接工作。” “你没有女友?” 他苦笑,“我成日与美女们接触,异性最忌,何来伴侣。”他说的是真话。他驾小跑车送她回去。 “燕阳,明日起学开车。” “我——” “放心,我借车给你。” 从心觉得这半年来她奇遇真多,一件接一件。 回到公寓,一开门,便看见张祖佑在等她。 从心轻轻问:“子彤呢?” “在邻居家玩。” “功课做完没有?” “第一件事洗澡,第二件事吃点心,然后做家课,都是你训练的。” 这时,从心发觉张祖佑脸上有罕见的笑容。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出版社来的客人走了?” “早就走了。” “他带来好消息?” “你真聪敏。” 从心微笑,“可以让我分享吗?” “从心,你不知道我做何种职业吧。” 从心一怔,他有工作?她一直以为他领伤残津贴为生。张祖佑低声说:“我是一个写作人。” 半晌,从心才会过意来,“作家?”她太过诧异,张大了嘴。 张笑,“成了名才叫作家。” 从心合不拢嘴,“你写什么,小说、诗、还是散文?” “小说。” 呵,怪不得青鸟出版社频频接触,有时寄上支票,有时派职员来探访。 真没想到他双眼不便,仍然努力工作,从心十分感动。 “你看不见,怎样写作?” “靠出版社提供的手提电脑。” “你写的是英文?” “在外国,自然写英文。” “你从未提及你的英文那样好。” 张黯然,“我原是多大英国文学系硕士生。” 唉呀!从心大吃一惊。他的秘密比她还多。 他申诉:“眼睛功能退化,接着,子彤母亲去世,我酗酒,失去工作……” 从心连忙接上去:“现在好了,大作出版后,一纸风行,洛阳纸贵。” 张祖佑忍不住笑,“呵,从心,你真有趣。” 从心肯定,“那必然是本好小说。” 吃过苦,才能写成佳作。 “初步协议,明年初出版。”张祖佑说。 “小说用什么题材?”从心好奇。 他有点?腆,不愿透露。 “出版后切记签上下款送我一本。” “一定,从心,一定。” 从心由衷地说:“真替你高兴。” 报过喜讯,小公寓内忽然静下来。 他的思绪本来乱成一片,别说是写作,连生活都照顾不来,全靠从心,自她出现之后,家里井井有条,他才能提起精神,把作品完成。她是他的缪斯。 “你几时动身去香港?” “明年春季。” “子彤会不舍得你走。” “我去个多月就回来,不见得立刻飞上枝头,名成利就,身不由己。” 张祖佑叹口气,“你比燕阳精乖。” “我也是从她经验里学习。”从心欷歔。 “出版社同情我的遭遇,答允预支若干稿酬,我与子彤的生活将不成问题。” “没想到外国人亦有人情味。” 而且,他已不像较早前那样反对她去选美。 “从心,我的口气如果太重,请你原谅。” 从心立刻答:“你教导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自私,我不想你走。” “我会回来看你,你永远是我恩友。” “不敢当,从心,我们父子得感谢你。” 从心忽然伏在他膝上流下泪来。 就这样留下也好,服侍他写作,成名与否不要紧,回到小公寓,有人照应,胜过往东南亚独自厮拚。 张祖佑像是知道她想什么。 “去,去偿你的心愿,我会在这里等你。” 从心作不了声。 “记住江湖险恶,步步为营。” 大门被推开,子彤回来。 他们的话题从此打住。 第二天,李智泉找从心:“你被选上了。” “选上做妃子?” “你将在荷里活大型制作《艺伎回忆录》中担任一个角色。”从心大笑。 “燕阳,出来庆祝。” “做临记都那么快乐?” “凡事都有个起头,你说是不是。”他真乐观。 从心做妥家务便出门。 李智泉陪她登记、穿戏服、拍造型照。 他见到宝丽莱照片,“同我签个名。” 从心笑着写:“给智泉,燕阳敬赠”。 当燕阳是艺名吧,比周从心三字别致多了。 李智泉珍藏好照片。 场务把通告交给从心。 从心还没有资格领取剧本,但握着通告,已经非常高兴。 她早出晚归,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总还抽空学习英语,还有,傍晚说什么都抽半小时陪子彤做功课。 现在李智泉替她找了私人补习,时间自由,专读社交会话,特别注意语气。 “在英语国家居住发展,英语必须流利。” “是,老师。” “某因不肯痛下苦工,失却不少片约。” “谁?”从心忍不住好奇。 老师微笑,“留意一下你会知道。” “啊。” “但是也有人一年半载之内已讲得似模似样。” “这我知道是哪一位。” “从心,练好工夫等走运。” “是,老师。” 这段日子,张祖佑觉得她一进一出都会带起一阵朝气,周从心比起当日又惊又累来敲陌生人门的她,已经大大不同。 依然故我的是对他们父子的至诚关怀。 那一日,李智泉借车给从心学习驾车。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与家人同住?” 从心知道须向经理人作某一程度坦白,否则,人家会心淡。 “不,不是亲人。” “好象是一个盲人与一个小孩可是。” “你听谁说的?” “你的邻居议论纷纷,他,是你什么人?” “我们是室友,守望相助。” “多么奇怪的关系,闲人会说你们同居。” 从心微笑,“也没说错。” “你天生有外国人脾气。” 从心说:“当日我无家可归,他收留我,我帮他打理家务。” “他真幸运。” “我们之间,纯是友谊。” “他没有冒犯你?” 从心看着他,“换了是你,你可会乘人之危?” 李智泉也看着她,“我不知道是否能控制自己。” 从心更加敬重张祖佑。 “他是个君子,一时沦落,日后必能翻身。” “从心,你可要搬出来住?”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心迟疑。 “我帮你找地方,免人家多话。” “你这样为我,我十分感激。” “记住,我是你北美洲经理人,你是我摇钱树。” 连李智泉本人都相信纯粹是这样的缘故。 片场里,并非人人平等。 女主角是美国土生儿,不会中文,完全像当地少女,活泼可爱,平易近人。 演她中年时的女角据说是来自香港的大明星,冷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说话,一支接一支,不吃饭,光喝咖啡,不理人,眼睛长在额角。 从心饰演的婢女只需斟一杯茶给她,放下,转身走开,就已经完工。可是,因为导演对主角有要求,这杯茶斟了七次。 李智泉问:“累吗?” 从心摇摇头,“每一次她都演得很细致,可是,每次都有微妙分别,她做得极有层次。” “人家是影后。”从心点点头。 “你观察入微,全神贯注,一定进步迅速。” 第9章 从心笑答:“将勤补拙嘛。” “只有聪明人才会承认自己笨。” “嗄,我没听懂。” “世上笨人多,忙不迭争第一,五脚猪半桶水,老以为自己已经十全十美。” 从心不出声。 “我替你找到酒店式一房公寓,交通方便,地段高尚,你会喜欢。”啊,这是跳出去的好机会。 “该搬出来了。” 那日,回到小公寓,发觉张祖佑有客人。 从心天生好记性,一下便认出来,她称呼:“格连活先生你好。” 那出版社负责人笑了,“你是祖的漂亮表妹。”从心点点头,华人一表三千里,有何不可。 “我正与祖谈论美国尊合坚斯大学 植入计算机芯片挽救视力的个案。” 从心无比关怀,“可实施吗?” “实验经已成功,但不是每个病人都适用。” 从心对祖佑说:“你去看看。” “孩子气,不是说看就看的事。” 从心赌气,用英语说:“也不过是钱的问题罢了。” 连格连活都叹息:“谁说金钱买不到健康。” 子彤忽然出来说:“我有钱。” 大人都诧异了,“是吗,子彤,你有多少?” “我有整整三十二元。”哗,巨款。 从心抬起头,“我有三千元。”也不简单。 张祖佑与格连活都笑了。 从心说:“我们写信去申请,旅费已在这里。” 格连活赞成,“为什么不?” 张答:“也许全世界已去了十万封信。” “那也不欠我们这一封。”从心说:“我去查他们的电邮号码。”张祖佑楞住,这女孩一日千里,现在已经会用电邮。 这时格连活站起来,“我告辞了。” 从心说:“我送客。” 格连活在电梯口说:“我认得你,你是华埠小姐。” 从心笑着承认。 “你是祖小说中的女主角吧。” 从心不动声色,“小说是佳作。” “我们认为十分动人,书名也好听。” 从心脱口问:“叫什么?” “《艳阳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书名。” “艳阳,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连活走了。 从心缓缓回到室内。张祖佑咳嗽一声。 从心问:“你有话要说?”已经相当了解他。 “你好象也有事告诉我。” “你先说。” 张宣布:“我打算搬家。”从心意外。 “地方不够用,现在略有能力,想搬两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点。” 从心很替他欢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间留给你,欢迎随时回来。” “子彤呢,可要转学校?” “他会适应。” “我怕他不舍得旧同学。” 他想起来,“你呢,你有什么话要说?” 从心说不出口,“没事。” 终于要搬出永华这白鸽笼了。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可是小公寓怎会比村屋宽敞。从头到尾,从心简单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里,穿的时候拿出来,洗干净又放回去,其它杂物用一只鞋盒装住。 这时,电视机播着新闻,令张祖佑侧耳细听。 “……自香港驶出的日本货柜船亚洲之光上发现人蛇,该船昨晚抵达西雅图,警方接到线报,前往搜查,在密封货柜中发现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从心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见荧幕上记者示范:“真正不能想象,当货柜门锁上之后,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过,空气、水、食物,均严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险,为的是什么?传说,美国仍是金山!”从心双手颤抖,她低下头,没有人说话。 隔很久,张祖佑轻轻说:“燕阳乘烂货船来,她说,趁黑夜,蛇头令他们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几乎冻僵。” 从心双手按着面孔,她怕脸颊也会发抖。 张喃喃说:“金山。” 这传说永远不灭。 “从心,你已经看清楚,你说,这里好象金山吗?”从心不出声。 “一百年前,西方冒险家拚死往南美洲寻找一座叫爱尔多拉多的金山,据说,在夕阳下,该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黄金,闪闪生光……” 从心静静听着。 “从来无人见过爱尔多拉多,燕阳不例外。” “你劝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说出心中话。”张祖佑说。 从心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继续做一些模特儿工作,出任临记,老了,回凤凰茶室做侍应,帮你打理家务,不过也许你已成为大作家,一本书销路八百万册,忘记开门给我。”张祖佑点头,“听听这话说得多刁钻。” 从心一转头,看见子彤站在身后,他一脸惶恐,这么小,已经习惯流离无常。“妈妈,你去哪里?” 从心紧紧抱住他,“去办点事,赚些钱。” “爸说我们已经够钱用。” 从心笑了,她让子彤坐下,看着他双眼说:“子彤,我其实不是你的继母。” 谁知子彤平静地答:“我知道。” 从心意外,“几时发觉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饭洗衣温习功课,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从来不做这些。” 从心微笑,“不过,她很阔绰,是不是?” “是,她一回来就买许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欢她吧。” “妈妈,我不想你走。”“我会回来。” 子彤低下头,“你们都那样说,可是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张祖佑忽然开声:“子彤,抬头,挺胸,记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从心到厨房打点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块红烧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状,那样,子彤看了喜欢,会多吃一点。 张祖佑闲闲问:“那位李先生对你不错?” 从心抬起头,“他是我经理人,身分同格连活先生一样。” “他会跟你回东南亚?”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这里有事业,走不开。” “这次竞选,你有几成把握?”他一连问好几个问题。 “一成也无。” “从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学生,要不,出身很好。” “选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们长得细致,比起来,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写封信给医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张摇头,“相信我,不会有结果。” “打定输数也好,我管我写。” “牛脾气。” 从心取出纸笔,写出信来,因为都是实话,她悄悄落泪。 到补习社,找到尊合坚斯医院的电邮号码,把信输入,打出。累了,伏在书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误,句子编排绝对有问题,可能只得小学程度,希望用诚意搭够。 从心在信末这样写:“一个写作人不能阅读自身作品,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遭遇,希望你们考虑这个案,我会将他的病历寄给你”。 会有响应吗,从心也觉得渺茫。 只是,她想为张君做一些事。 出发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嘱:“我的朋友会去飞机场接你,你暂时住她家,她叫王书娴,在广告公司任高职,这段时间答应照顾你。” 一切听你的,“我会少说话多吃饭。” “饭也不能吃太多,当心发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记者很厉害,你一句话不可说错。”他像是巴不得跟着从心走。 从心笑,“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着她,双眼露出爱慕向往的神情来,随即恢复了理智,“不,我是经理人,不是跟班。” 从心说:“我曾到香港一游。” “你走马看花。” 从心笑,“的确是雾中看花,管中窥豹。” “那是一个最奇特的社会,什么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人心不安但热情,如果讨得他们欢心,会把你捧到上天。” 从心嚅嚅问:“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双手掩着嘴。 “你要小心。” 从心沮丧,“你说得像地雷阵一样,我很惊恐。” “好好,不说,来,我俩去喝一杯,替你饯行,祝你顺风顺水。” 他总是叫橘子水或矿泉水给她。 “我也喝拔兰地。” “不,千万不要开始,切勿破戒,记住,你从不喝酒。”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从心问:“你为什么不回香港发展?” “那里人才车载斗量,没有我的位置。” 出发之前,他替她买了一箧廉价但时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肤光结的年轻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从心要出发了。 顶着燕阳的名字,从东走到西,又从西方返回东方,咦,放过洋,喝过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闪闪。 从心说:“智泉,我赚到钱,一定报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美经理人非我莫属。” 他送她一只透明橘黄色的趣致手提电脑,“有空,电邮给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我,或传选美写真照片过来。” 从心点点头。 第10章 “书娴替你找了老师,继续补习英文。” 临走前几天,从心没有异样,她到凤凰茶室话别,她高举茶杯,对老板娘说:“多谢照顾,我出路遇贵人,真正幸运。” 重老板娘泪光闪闪。 从心戴着钻冠的照片挂在店堂中央,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给了别人方便只字不提。 然后,从心张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园对面,虽然也聚集不少华裔,但大多数衣着光鲜,举止斯文,脸带微笑。 只要老是责怪某些族裔永远黑着面孔,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也不必勉强。 在新居,父子各有寝室,还有小小书房,子彤却像所有孩童一样,对旧居恋恋不舍。 从心说:“你各处走几遍给我看看,记住,厨房还有角柜,别碰到,杯子在锌盘边,茶叶与咖啡在组合柜第二格。” 张祖佑不出声,只是微笑。 从心坐下来,轻轻说:“我明天出发。” 客厅有落地窗,轻风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较好转机,真叫人高兴。 他们两人一齐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俩又不约而同把一只白信封交到对方手中,“给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后,彼此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拆开对方信封,齐齐失声:“哎呀,你怎么给我钱,你自己够用吗?”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心说:“你且收着,你有孩子,我不要紧,我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东征西讨,手上是方便点好。” 患难之交,真情流露,从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这也是办法。 张祖佑咳嗽一声,“这次,你表演什么?” “大会有集体舞蹈节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职业模特儿,习惯了。” 半晌,张祖佑说:“我会努力写作,不论好歹,写了出来再说,我会一改那构思十年却不动笔的陋习。” 小彤点头;小彤把脸埋在她臂弯。 “噫,这么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学自动做功课,不懂的问爸,爸爸学识极好,什么都会。” 李智泉来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国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么多好人。 李智泉轻轻说:“有著名化妆品公司看到你广告硬照,想预约你做模特儿。” “我约四月回来。” “一言为定。” 她轻俏的走进候机楼。 乌亮长发扎一条马尾巴,素脸,搽紫色口红,小小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天生比例优美的身段,丰胸、细腰、长腿,四周围男士忍不住拧过头来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慑人的本钱。 艳阳天--五 五 从心整个人看上去令人开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着一本有关英文文法的书苦读。 飞机上,照样有年轻人搭讪,不过,这次她自己会填报关表格了。从心感慨万千。 前后座有年轻人请她入局玩游戏,她微笑拒绝,闭目养神。 渐渐睡着,梦见自己在乡间用手洗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半晌,信义婆叫她吃饭,婆孙二人其乐融融。 猛地醒来,飞机引擎隆隆,才知是一个梦。 立刻有人问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还真不少。 从心觉得凄惶,婆婆不是亲生,丈夫与儿子都是冒牌,她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连护照都不真是正属于她。 下飞机,她拎着行李过关,关员只看一看护照便盖印让她过去。 她松口气。 一出闸便看到有人举着纸牌“燕阳”,她迎上去。 一名司机说:“王小姐叫我来接你。” 都会街道仍然挤迫,行人过马路都掩着嘴鼻避尘,从心双目浏览,对市容繁华依旧赞叹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旧楼,宽敞,装修别致,司机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来,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说,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里,右边客房拨给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面子吧。 从心推开窗,看到南中国海,回到家乡了?不见得,更需步步为营。 她用电话向大会报到。 负责人嘱她第二天一早到电视台见面。 那一整天,从心都没见到王书娴。 晚上也没有回来,整幢公寓,仿佛归从心一个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车到电视台。 一进门,工作人员已经知道这正是他们追寻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纯真,呵;还有那身形,背后看呈一个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几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是位老人家。” “这么老大,还来选美,我们都只得十八九岁。” “经验老到,大占便宜,诡计可比我们多。” “她说话有乡音,她来自乡村。” “最不择手段的是她们这种人。” “昨日排舞时她推挤我,她妒忌我,我不与她计较。” “一会去喝茶别叫她。” 记者们对燕阳却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书,就是对牢手提电脑打电邮,是智能型,与众不同。 想采访几句,被保母挡开。 有记者说:“长得美真幸运。” “群众喜欢一定的模式,她胜在健美但块头不大。” “会红?” “我们都配备着慧眼,哪个会红,哪个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样的人才?” “有人调侃,一定是先演电视剧集,再拍广告,然后进电影界,跟住出唱片,接着,公子哥儿苦苦追求,最终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间,这人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哗。” 原来众女生已换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阳身上,几乎一阵晕眩。 那种只有在外国艳女杂志才能见到的三围叫他们惊叹,这个女子拿什么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会成为全城焦点。 从心仍然没有见到王书娴,这样漂亮的住宅只得她一个人。 客人用的生间真别致,洗面盆边沿绘上攀藤玫瑰花,有英文字写着:“公主睡了足足一百年”。 哪个公主?从心对外国童话不熟悉。 在另一边这样写:“终于,一个吻唤醒了她”。 有这样的事,由一个吻破了魔咒? 客厅里,饭是一张乒乓球桌,可是六张椅子古色古香,不知是外国哪个朝代的古董,唉,配搭太别致了,从心啧啧称奇。 王小姐本身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 从心走到电话边,发现传真机上一盏小小红灯不住闪亮,她心血来潮,轻轻按下钮键。 一把动听的女声立刻传出来:“是燕阳吗,欢迎你,我是王书娴,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我需往新加坡开会,迟些才见面,好好照顾自己。”原来如此。 听过屋主人留言,从心比较轻松,拾起送来的日报,吓一跳,厚厚一叠,五颜六色,字体巴掌般大,头版刊登车祸照片,血淋淋的伤者坐在路边等候救护车……从心看得呆了。 打开翻阅,有些内容令从心尴尬。 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看它的报纸,这肯定是个充满刺激光怪陆离的都会。 忽然,她看到彩照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仔细一点,从心哎呀一声,丢下报纸。 这是周从心她自己!不不不,是燕阳才真。 泳装照片放得足有四分之一版大,红色大字套绿边,拳头大“头马”两字。 呵,从心嗟叹,变成马了,幸好不是狗。 从心忽然觉得害怕,照片登得那样大,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吗?她无疑是太大胆,太扰攘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电视台保母嘱她准时出席记者招待会,公司车会在某一地点等她们。 从心到了目的地,数十名记者一涌而出,像暴动群众似争位置,场面惊人。 从心想,争拍什么人?她也好奇地探头察看。 不料剎那间所有记者的镜头都对准她,从心吓得立刻跳上旅游车。 记者仍不放过,对牢车窗按快门,从心眼睛被闪光灯摄得一阵花,睁不开来,只得别转头去。 结果,那天在车里,谁也不同她说话。 化妆更衣的时候,别的参选者向保母投诉:“燕阳的便装是大红色,最讨好,全场只有一套红色,为什么?” “燕阳有专人梳头,我们得轮候,为什么?” “燕阳喝矿泉水,我只得汽水,喝得肚胀,为什么?” “她垫胸。” “她鼻子整过形。” “全身都是假的。” 从心十分难堪,只是忍耐。 招待会中,保母叫她站在中央。 回到后台,立刻被人用手肘推撞,从心本能反抗,用力推回去,立刻有人痛哭失声。 “燕阳你妒忌我。” “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取替了你的位子。” “你心中充满仇恨。” 从心代表燕阳嗤一声笑出来。 保母一一看在眼内,出来调解,把所有女孩,连从心在内,好好教训一顿。 那天傍晚,自公寓出来,有人看见她立刻趋向前:“燕阳,我是宇宙日报记者,”他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想访问你,拍摄一套照片。” 第11章 从心一怔。 “八号岑祖心已经偷步替杂志拍泳装照,你切莫落后。” 从心一声不响往前走。 那人跟住她不放。 “燕阳,听说朱冠生导演已向你接触,可有这样的事?” 从心不发一言,只是微笑,“哪有这样事?” “记者与名女人一向互相利用,燕阳,说话呀。” 从心不敢出声。 记者忍不住说:“你真笨。” 这对,从心忽然嫣然一笑,“是,我是笨。” 记者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不禁呆住。 从心已经走到对面马路去了。 他盯着她拍照,她买了水果与报纸杂志,她在小店吃云吞,她站着看橱窗,她扶一个老太太过马路,她回家去……。 这些都不算新闻,回到报馆,恐怕要捱骂。 记者灵机一触,有了主意。 从心回到住所,沐浴洗头,坐在客厅里读自己的新闻。 “燕阳受到群体杯葛”。 “燕阳被怀疑整容”。 “燕阳成为众矢之的”。 她叹口气放下报纸。 正想除下包着湿头发的大毛巾,忽然公寓大门被人推开。 从心大吃一惊,立刻霍一声站起来。 一个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看见屋里有人,也怔住,他们不约而同大声喝问:“谁?” 那男子答:“我是书娴的男朋友温士元。” 从心说:“我是她客人燕阳。” “我来替书娴喂鱼。”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穿着浴袍的女郎正是新闻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刚梳洗完毕,素脸,眉目如画,大眼有神。 半晌,她说:“我去换衣服。”她进房去。 那温士元喂罢金鱼,不想离去,坐在乒乓桌前看报纸。 从心换上t恤长裤出来。 温士元觉得这可人儿怎样看都不像已经过了二十一岁。 她斟一杯咖啡给她。 “书娴在新加坡。” 她说:“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过我?” 从心答:“我还没见过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绍来。” “啊,原来如此。”照说,已经没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脚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说:“你可想四处观光?” 从心笑了。 “让我介绍自己:温士元,家里开制衣厂,我本身在伦敦大学工商系毕业,现在厂里任职,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 从心看着他。三言两语,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从心想念祖佑,啊!她想听他的声音。 温士元见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来,更觉楚楚动人。 他放下一张名片。 “还喜欢这间公寓吗?” 从心点点头,“骤眼看家具组合有点奇怪,但是却非常实用。” 这句话说到温士元的心坎里去,他笑说:“这里的室内装修,全由我负责。” “你?”从心意外。 她对他不禁另眼相看,只见年轻的他身穿便服,剪平头,笑容可亲,虽不算英俊,却有他自己的气质。 从心称赞,“客房里的洗面盆十分可爱。” “啊,《睡公主》的故事。” 从心笑:“怪不得我那么好睡。” 他推开主卧室的门,“请进来参观。” 从心探头一看,只见全室雪白,没有一点颜色,落地窗对牢蔚蓝大海,家具简单,地毡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细了,原来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块三菱镜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别多,从心去看洗面盆,啊,这次,盆里绘着一个黄头发的可爱的小男孩,穿军服,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从心抬起头。 温士元微笑,“小王子。” 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学习。 温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说:“我要走了。” “温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宝,我祖母与同学一直那样叫我。” 从心?腆地说:“我可否打长途电话?” “当然可以。”温士元诧异,“当自己家一样没错。” 走到门口,他又说:“你几时有空,我陪你逛逛。” 从心点点头,关上门。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从心怎可与他兜搭,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从心拨电话到张家,子彤来听,认得是她,立刻哽咽,“妈妈—” 张祖佑的声音接上来:“怎么样,还适应吗?”语气故作平常,其实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处,也不会讲出来。” “真的没有,天天像玩游戏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见记者及吃饭。” “你讲话要小心。” “明白。” “多些与我们联络。” 是人家的电话,从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嘱子彤几句,便说再见。 接着,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与张祖佑完全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风头,像一股旋风,我看遍了那边的报纸,张张有你彩照。”从心苦笑。 “感觉如何?” 从心讲真心话:“外国人对我,比同胞对我要好得多。” “咦,怎么有此感叹?” “都看不起我,说我来历不明,说话带乡音,是个淘金女。” “咄,谁不想掘一大块金砖,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挤,叫我难受。”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早些看清楚,没有幻想。” 从心叹口气,“不多说了—,这是人家的电话。” “我拨给你好了。” “对,我还没见到王书娴,却见到她男友温士元。” 谁知李智泉大吃一惊,“元宝?你要小心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门锁匙。”从心笑。 “这还得了,这—” “放心,他很爱王书娴,不会越轨。” 李智泉一味在那头跳脚。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当心那个人。” “燕小姐还记得我吗?” 从心点头,“你是王小姐派来接我的司机大叔。” “我是阿忠,我来负责接送你。” 从心大喜过望,都会交通实在不便,况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认出,指指点点,颇为难堪,如有私家车接送,大不相同。 这是走向虚荣的第二步,要与众不同,想锦衣美食,出入有车,住在有海景的公寓里。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温士元打电话来:“成功。” “谢谢你。” “预约同你庆祝。” 从心没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开报纸娱乐版,从心的感觉像是晴天里忽辣辣下了一个响雷,把她的灵魂震了出窍。 报上大字这样写:“燕阳有夫有子,隐瞒真相,欺骗大会。” 报上图文并茂,还有一张结婚证书影印本。 证书上字样清晰可见:“男方张祖佑,女方燕阳。” 从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证书。 这是张祖佑提供的吗? 不,《宇宙日报》记者写:“本报特地前往多伦多查探真相,原来燕阳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前夫育有一子,虽非亲生子,名义上亦是儿子……” 这时,电话铃已疯狂不停响起。 有人敲门,原来是司机阿忠。 “燕小姐,楼下围满了记者。” 从心脚底冰冷。 拆穿了,不对,不对,他们仍然当她是燕阳,她仍可申辩。该怎样说? 我不是燕阳,我是周从心,我没有结过婚,我没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护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递解我出境吧。 从心双手颤抖。 阿忠见她脸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来,他轻轻说:“唏,结过婚有什么稀奇,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竞选。”这个都会,连司机都有胸襟。 一言惊醒梦中人。 从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么,斟出一杯,干尽,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呛喉。 这时有人按铃,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温先生。” 温士元进来,扬了扬手,“三十多架照相机对牢我。” 从心默默落下泪来。 温士元看着她,“这是干什么,不值得为这种事哭泣。”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言安慰过周从心,一时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声,掩着面孔,泪水自指缝流出。 温士元坐到从心身边,把宽厚的肩膀借出来给她靠着,伸出另一只手,把电话插头拔掉。 这时,才听见袋里手提电话也在响。 他连忙取出听,“呵,阿智,是你,是,燕阳就在我身边,我怎么又来了?你问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听半晌,把电话交给从心:“是李智泉,他想与你说几句。” 从心接过电话,哽咽地叫一声“智泉”。 他一开口便说:“记者竟这样神通广大,唉!他们跑到注册处翻档案。” “我是冤枉的。” “嘘,我也猜到,你们可是假结婚?”从心不出声。 “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让记者心痒难搔,把新闻追下去。”“什么?”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从心楞住,亮晶的泪珠挂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试想想,一名记者月薪起码三万,楼下大约三十名记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万了。” 第12章 从心听他说得那么市侩,不禁破涕为笑。 温士元在一旁呆呆看着,可人儿表情多种变化。 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保护她。 当下他吩咐司机:“叫我秘书邓小姐到这里来上班,把陈本欣律师也请来,我们有事要办。” 司机应声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头说下去:“你就算得到冠军,三五七个月后有谁记得,这一下爆出大新闻,深入民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今晚决赛——” “唏,不去也罢,你已经成名了,所以,哭什么,笑还来不及呢。” 从心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李智泉说:“我马上买飞机票赶回来做你的智囊。” “这——” “我还有话同元宝讲。” 从心把电话还给温士元,走进浴室,将脸浸到睡公主面盆里去,她慢慢镇静下来。 抹干面孔,回到客厅,她呆住。 只见屋里已经多了两位妙龄女子,其中一位正把传真机手提电脑电话等通讯仪器架好插上电源,那张乒乓球桌立刻变成小型办公室。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说:“燕小姐,我是邓甜琛,你的秘书。”从心说不出话来。 温士元叫她:“燕阳,过来见一见陈本欣律师,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从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高效率办事方式,事发迄今不过一个小时,温士元已经为她摆出阵仗,郑重应战。 而她的军师李智泉,已经赶来与她会合。 从心把温士元拉到一旁,“为什么?” 他轻轻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是吗,真的那么简单? “陈律师正与电视台那名负责人通话,那种要类似游艺节目,不去也罢,我们自己举行记者招待会好了。” 从心说:“把王小姐的香闺搞成这样,她一定会不高兴。” 谁知温士元反问:“王小姐?” “王书娴呀。”他好象已经忘记女朋友。 “呵,对,书娴,不不,她不是一个小器的人,你放心,她大方,明白事理,她不会计较。” 真是一个好女子,温士元应该多多珍惜她。 陈律师放下电话,转过头来,“燕阳,你好。” 她年轻貌美,从心没想到有这样标致的律师,李志泉说得不错,都会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温士元笑,“陈本欣原来是出庭辩护的大律师,因为相貌太漂亮,法官及犯人都不能专心,遭到投诉,所以她退下来帮我打理业务。”从心还以为这是笑话,一看陈律师无奈表情,才知道是真事。竟有这么奇怪。 只听得陈本欣说:“连我也觉得意外,电视台说:欢迎燕阳参加今晚决赛,大会不会计较未证实的谣言。”大家怔住。 看样子,但凡当事人不愿意承认的,统统是谣言。剎那间,温士元明白了,他冲口而出:“收视率。” 陈律师笑,“是,一切是收视率作怪,听说本来未满的广告额现在变为价高者得。” 从心觉得一股寒意,这就是商业社会了。 陈律师问从心:“你去不去?” 从心心头有千般滋味。 陈律师轻轻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温士元说:“她不想出这种风头。” “这不是逃避吗,为什么要让某一撮人拍手称快?” “压力太大了。” 从心缓缓放下手,看着陈律师,“我去。” 陈律师高兴地笑。温士元意外,这女孩竟这样勇敢。 “好好去睡一觉,我们替你安排一切,燕阳,今晚你不会得到名次,但是,风头全属于你。” 从心长长吁出一口气。她回到房里,累极倒在床上。 真感激这班军师,没有他们,她会一个人躲在公寓里哭到天黑。她扭开小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美加两国在过去两个月截获六艘偷运人蛇到当地的货柜轮,海关决定今晚检查所有出境的货柜箱,以防人蛇匿藏……” 从心低下头,过一刻,关上电视。她把身子蜷缩成胎儿一般,里在被褥里,渐渐睡着。 从心没听到温士元说什么。 他在问陈律师:“查到什么?” “对方是一个领取失业救济金的盲人,叫张祖佑,今年三十八岁。”温士元不出声。 陈律师说下去:“燕阳同他是假结婚,你放心。” 温士元微笑,“我有什么不放心?” 陈律师看着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温士元说:“那的确是获得护照的最快途径。” “英雄莫论出身。” 温士元感喟:“世上甚多传奇。” “长得美,叫传奇,长得不美,叫坎坷。” 秘书邓甜琛说:“有最新消息传真过来。” 温士元过去一看,“咦。”“什么事?” “那张祖佑原来是一名写作人。” 陈律师也深深称奇,“很好哇,自力更生,值得敬佩。” “这是他照片。” 照片中的高瘦个子略为憔悴,却有股书卷气。 “呵,并非蛇虫鼠蚁。”温士元略觉放心。 他随即怔住,咦,要他放心或是焦虑干什么,他与她不过数面之缘。 陈律师说下去:“这件事有人证、有物证,看上去千真万确,燕阳一定不能否认。”温士元点点头。 “但是,也千万别承认假结婚,否则,惊动移民局可就烦了。” 他搔头,“处理这件事难度甚高。” 陈律师微笑,“可不是考智能。” “今晚观众席一定嘘声震天。” 邓甜琛却笑,“不见得。” 温士元抬起头来。陈律师也笑,“你会踩她台吗?” “我当然不会。” “那么,其它人大抵也不会,燕阳是那种罕见的拥有观众缘的人,不信,看今晚好了。” 司机阿忠买来新鲜热辣饭菜,大家都饿了,坐下吃饭。 温士元说:“阿忠,把袁妈叫来负责三餐。” 陈本欣笑,“你想把整个家搬过来?不如叫燕阳到你家住。”一言提醒梦中人。他斟出一杯啤酒,踌躇半晌。 陈本欣笑吟吟,像是看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记住,请客容易送客难。” 这样挪揄他,他都不出声,看样子他对她,确有三分认真。 这时,从心闻到饭香,走出来,惺忪地问:“你们吃饭?” “过来。”温士元连忙让位,“给你留了龙虾炒饭。” 从心漱过口便坐下吃饭,到底年轻,不顾一切,吃饱再说,逃命、说谎、选美,都需要力气。 温士元问阿忠:“楼下还有没有记者?” 阿忠答:“愈聚愈多,电视台本身也派来记者。” 温士元居然有点高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陈本欣答:“要叫记者蜂拥而出,说难不难,说易也真不易。”从心好象没听到似的,只管吃饭,只当他们在说别人。咦,根本燕阳就是另外一个人,她是周从心,大可置之度外,捱过今晚再说。 从心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恢复了七成神采,大眼睛不再凄惶。 好家伙,又站起来了。做人,是该有这样的勇气。这时,邓甜琛去听电话,转过头来说:“电视台说现在就派专车来接。” 陈本欣说:“叫他们尽管把车子驶来,在前门停,但我们会自己乘车往电视台。” 邓讲了几句,放下电话,“该出发了。” 从心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挺起胸膛,镇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温士元吩咐:“甜琛,你整晚跟住燕阳。” 陈律师问:“你呢?” “我,”他略为?腆,“我回家看电视。” 陈本欣说:“我回办公室,有事随时叫我。” 温士元点头,“阿忠,你负责接送,打醒精神,有什么闪失,惟你是问。” 从心换上球鞋,预备出发。她本来想与张祖佑联络,报告现况,可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况且,又怎样交代这件事呢,从心词穷。他们自后门出去,安全上了车,前门的记者仍在守候,有一两个人发现后追上来,已经来不及。 从心平安抵达电视台,可是那里也围满了记者,奇怪,还有没有记者去做国际新闻? 从心一下车,就听到问题四面八方涌上来。 “燕阳,你是否拋夫弃子前来选美?” “你的身世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把真相说出来听!” “你是否一个虚荣的女子,为着目的不择手段?” “你住在什么人家里?我们查过你呈报的地址,业主姓温,他是你什么人?” “这辆大车可属于你男朋友?”从心一言不发。 他们在追问燕阳,又不是她,她怎样回答呢。 可是闪光灯照耀得整个电视台门口都亮起来。 邓甜琛保护她进去。 在化妆间见到其它参选的女孩,奇怪,她们鸦雀无声,平时尖酸刻薄,嘴舌不停的一干人,此刻真看到了大阵仗,反而不知如何反应。 化妆师过来替从心妆扮。 邓甜琛跟住温氏那么久,颇见过一些大场面,与负责人谈了几句,向工作人员说几句好话,又一直称赞保母够关照,之后,她坐下来看小说。 如果当事人够冷静,好事之徒就一筹莫展,你们要看好戏?戏,什么戏? 艳阳天--六 六 一边打扮,从心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呵,一个被生母抛弃在一棵槐树下的孤婴,不知怎地,神推鬼拥,竟然活了下来,长大成人,到了今天。 第13章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想到这□,不禁豁然开朗,从心嫣然一笑,镜中的她,真的色若春晓。更衣时她吸进一口气,拉上翠绿色织锦窄身旗袍拉链,有人忍不住称赞:“真是历届最漂亮的选美皇后。” 她镇静地踏上台板。因为一点挂虑也没有,所以表现更加大方成熟,博得掌声如雷。 最后一关,司仪问一个严肃问题:“燕小姐,作为华侨,你对海外华人有什么盼望?” 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比较圆滑、简单,从心照□演说一遍,但是忽然自己加上结尾:“我希望华裔团结,说普通话、广东话、福建话的全是华人,还有,乘飞机去的不要瞧不起搭火车的,坐车的别轻视走路的,切勿互相排挤,须彼此爱护。” 台下忽然静了几刻钟,司仪□□一把汗。接□,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喝彩,有人站起来拍手。 温士元在家□边喝啤酒边看电视,到这个时候,才喃喃说:“了不起,燕阳,真勇敢。” 宣布赛果时从心并没有专心听叫名,她在想,明日后,她该回乡去探访信义婆了。 “第二名是燕阳。” 她没有站出来。 “燕阳!” 身边有人推她,呵,第二名,她居然得到亚军,假水钻皇冠戴到她头上,从心泪盈于睫。冠军是名英国文学硕士生,平日对从心还算和气。 从心到后台借了邓甜琛的手提电话打到张家。 “我得了第二名。”她哽咽地报告。 “闹出了一点新闻,还有第二,算是不错了。”他什么都知道。 “真不好意思,干扰你平静的生活。” “那算是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子彤好吗,我真想念他。” “我们等你。” “明日我会去探婆婆。” “那是应该的,速去速回。” 邓甜琛叫她,她挂上电话。 “燕阳,这位是祈又荣导演。” 从心点点头,披上外套,预备离去。 祈导演笑,“外边记者布下了阵,你怎么走得了?” 从心不由得对这位女导演有点好感。 “可否约你谈谈拍电影的事?” 这么快,台前得了奖,台后就有人谈合约,她已经找到了青云路? 邓甜琛说:“又荣,放心,我会帮你约时间。” 导演笑,“谢谢你,老同学。” 原来是同窗,从心很羡慕,她就没有旧同学。 导演说:“开我的车走吧。” 邓甜琛把一顶渔夫帽交给从心。 从心被工作人员带到天台,再走到另一边停车场。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星光灿烂,空气意外地冷冽清新。从心有点凄惶。可是来不及伤春悲秋,邓甜琛已催她上车,一溜□似把车开走。功德圆满了,从心闭上眼睛。 只听得邓甜琛轻轻问:“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一次过回答或声明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从心微笑,“政府有无规定私人事件必须交代清楚?” “当然没有。” “那就恕不多讲了。” “好。”邓甜琛喝彩。 “你也赞成?” “这年头愿意不说话的人愈来愈少。” 从心喃喃说:“不说话的女人。”忍不住神经质地笑出声来。 “像不像个戏名?” “为何那么多人说个不停?” “宣传呀,世上没有好宣传或是坏宣传,宣传就是宣传,都希望红起来,或是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也好。” 从心叹息一声。 邓甜琛说下去:“英雄不论出身,美国新晋民歌手珠儿不久之前还住在一辆福士车□,无家可归,成名之后,身家亿万,穿华服戴珠宝做时尚杂志封面。”所以商业社会那样重视功利。 从心忽然说:“这条路不对了,我们不是回家去吗?” 邓甜琛答:“怎么回家呢,守满记者,到朋友家暂住一晚可好?”都事先安排好了。 “那位朋友是谁?”从心镇定地问。 邓有点尴尬,“温士元。”可是从心只点点头。 车子往山上驶去,不久到一间小洋房面前停住。 有人迎出来,正是温士元。他替她开车门,“燕阳,要是你不愿意,我立刻送你到酒店。” 从心只是答:“没问题。”反正处处为家。 他松口气,请从心进屋。 从心转头说:“我真怕王小姐不高兴。” 又一次,温士元像是忘记世上有王书娴这个人,“谁?” “你的女朋友王小组。” “她,呵,我的朋友即是她的朋友,她会明白。” 从心看□他。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样大方的女子。 温士元双手插在口袋□,只是嘻嘻笑。 小洋房布置得十分雅致,墙上挂□多幅彩色缤纷的抽象油画做装饰。从心走过去细细欣赏。 温士元在一旁介绍:“大建筑师勒卡甫亚尔的作品;我自十年前开始收集他的油画,他大部分作品在东京。” 从心坐下来,温士元斟一杯汽酒给她。 从心说:“你懂得真多。”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与你分享。” 从心不语。 “你喝的香槟叫克鲁格,有时候,克鲁格不标明年份,因有声名保证,所有这个牌子产品都是香槟之王。” 从心却抬起头来困惑地问:“你背□女友招待别的异性,难道一点不觉羞愧?”温士元不出声。 从心轻轻说:“哗,人心叵测。” 温士元想申辩:“我──” 从心笑笑放下酒杯,“我倦了。” 穿□极细高跟鞋子走了一晚,不知多累,她到客房沐浴。在热水莲篷下她静静思索,电光石火间,豁然大悟。她立刻里上大浴袍跑出浴室去找温士元。 他在书房听爵士音乐。 从心笑□说:“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来,“明白什么?” 他看到出水芙蓉似的她,不禁呆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穿□大浴袍,此刻的她额角还点缀□亮晶晶的水珠,他从未试过这样强烈需要拥有一个异性,不是逢场作戏,他想与她长相厮守。 温士元觉得迷惘,他咳嗽一声,“明白什么?” 从心伸出袖子抹去额上水滴,笑□走近一步,“根本没有王书娴这个人是不是?” 温士元退后一步,“哎呀,你真聪明,被你猜到了,我们无意欺骗你。” 从心反而高兴,她不想一个好心女子有所误会。 “王书娴是家母的名字。” 从心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人?” 温士元答:“都是智泉的意思,他向我借公寓,可是怕你不肯住在男人家□,所以说是一位小姐香闺,本来无事,偏偏我好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叫精乖聪明的李智泉这样尽心尽意,所以来查看。”他搔□头皮,面孔涨红。真是一对活宝。 “王书娴在电话的留言,那声音属于邓甜琛可是?” “燕阳,你真耳尖。” 从心说:“没有这个人,我反而放心。” 温士元补一句,“我也是。” 从心调侃:“你也是什么?” 温士元答不上来。从心转身回房去,肥大的睡袍不可以看到她身段美好的轮廓。 温士元瘫痪在安乐椅中,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他起来进厨房找咖啡,看见她精神奕奕坐在玻璃桌前看报纸吃早餐。 “早。”从心说。 “你早。”他坐到她对面。 从心穿□温士元的白t恤牛仔裤,腰间用一条宽皮带,十分俏丽。 他喝一口黑咖啡,“我早上最丑一面都叫你看过了。” “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没想到她还有幽默感,笑得几乎落泪。 “报上说什么?” 她给他看。娱乐版全部都是燕阳彩照及燕阳语录。 “燕阳促华人抚心自问,团结为上。” “美人胸怀大志,劝华人切莫互相歧视。” “燕阳身世成谜,竟夜失踪。”从心掩上报纸。 “你看,本市又多了一个名人。” 从心轻轻说:“我有一个请求,请神通广大的你帮忙。” “咦,终于当我是朋友了,好,好。” “我想去乡间探访婆婆。” “啊,我马上替你安排,最快今日下午可以出发。” 从心没想到会那样方便,惊喜交集。 她也没想到温士元会亲自陪她去。 从心问:“智泉不是说回来?他到了没有?” 温士元笑,“那么大一个人,还会迷路不成,我们先做了重要的事再讲。” 从心认为他说得对。 稍后,邓甜琛提□一件小小行李上来交给从心。 “□边衣物日用品够三天用。” “足够了,我去看到婆婆就回来。” 在路上,从心平静地把身世告诉温士元。他恻然。 温士元不认得孤儿,他的朋友与同学,全部是同父母作对的好手,需索无穷,从不觉羞愧,成日板□面孔,要这个要那个。 他沉默了,原来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 司机阿忠送他们到从心祖居,所谓乡间,只在城市边陲,才大半个小时路程。 从心有点激动,紧紧握□拳头。 看到熟悉的小路,她下车小跑步般奔向祖屋。 温士元跟在她身后,幸亏平日也有运动,否则别想跟得上。 到了屋子前面,从心发觉天井一切都是旧样子啊,像是她上午需开,傍晚又回来了。 第14章 她扬声:“婆婆,婆婆。” 门虚掩□。她推开门。 一个年轻妇女正在屋内,抱□婴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从心看到陌生面孔,呆住。 少妇笑问:“找谁?” 从心有不吉之兆,“我找信义婆。” “啊,周婆婆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住在这□。” 从心呆住,眼前一黑,她看不清事物。 温士元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片刻,从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周婆婆什么人?”少妇说。 “孙女。”从心说。 “她约半年前病故。” 少妇站起来,走到一只橱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这些都是寄给周婆婆的信,你拿去吧。” 从心接过信,低头一看,信封上全是她自己的笔□,周从心写的信,由周从心来收,多么怪异,信□夹□汇票、照片、盼望、亲情,原来全部没送到婆婆手上。 从心往后退一步,落下泪来。 少妇怪同情她,“你可是去了海外工作?” 从心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内疚,周婆已经老迈,听说,一日她坐在天井的藤椅子上晒太阳,久久不动,邻居来推她,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从心双手簌簌地抖,眼泪一直落下。 温士元取出手帕给她。 这些日子来,从心没有哭过,无论多大的挫折屈辱,身体何等劳累,她都死忍下来。 这一刻,实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树下,蹲在树根,抱头痛哭。 温士元不出一声,让她枕□肩膀。 他可以了解她的伤痛,当日把她自这棵树救起的双手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亲情。 他们一直坐在树下,直至司机寻了过来。 阿忠挽□藤篮,斟出热可可,温士元捧□给从心喝。 从心呜咽:“谢谢。” “回酒店休息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温士元自阿忠手上接过毡子,盖在从心身上。 暮色渐渐合拢,天边北斗星升起,温士元拉从心起来,“走吧。” 从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舍摸□槐树,过了一会儿,才随温士元回车上。 她捧□哭肿了的头,一言不发。 温士元说:“哭过发泄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会生病。” 从心只是发獃。 “双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饿了。” 一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人朝他们迎上来,冷笑□大声说:“元宝,你想躲我?没那么容易。” 从心一看,“智泉,你来了。” 他竟然找了来。 连温士元都觉得他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泉,燕阳的婆婆辞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别吵。” 李智泉愣住,“对不起,我不知道。” 从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说:“谢谢你赶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来,智泉,我想休息。” “听到没有?”温士元说。 从心转过头来,“先生们,请不要争吵。” 她静静上楼,一进房便把门关上,倒在床上。 双眼炙痛,她累极入睡。 梦境同真实一样,在槐树下,她看见有人向奇书网她走来,以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轻许多。 “你是谁?”从心问。 那少妇四处焦急地寻找,不住饮泣。 “你找什么?” 她抬起头,“我找婴儿。” “你找她?”从心回答:“她已经长大了。” 少妇苍白的脸异常秀丽,苦苦央求:“告诉我她在哪□?” 从心答:“我就是那弃婴。” “不。”少妇号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树下。” “来不及了。”从心也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她:“燕阳、燕阳。” 从心已经熟习了这个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温士元。 “燕阳,有人找你。” “谁?”从心撑□起床。 “祈又荣导演。” 都找了来。 奇怪,要找你的话,一定找得到,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也会趴在你身边求,一日失去利用价值 了,这些人的面色突然转冷,你找他,他也叫秘书回说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们在楼下咖啡座等你。” 温士元出去,从心一看,发觉已经是中午。 竟这样好睡,真是铁石心肠,从心羞愧。 没有时间了,必须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开行李,取出衣物,发觉邓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选大棉衫及卡其裤换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楼去。 酒店电梯□有人转头看她,从心低头,微微笑,视线不与人接触。 到了楼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导演正在等她。 “对不起,叫你久候。” “没关系,我是不速之客。” “元宝呢?” “他碰到了朋友,过去谈一会儿,马上回来。” 李智泉在从心身后出现。 从心介绍:“导演,这是我经理人智泉。” “他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从心笑笑:“那么,有什么话,大家可以直说。” 祈又荣也笑,“想找你拍一部电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欲戏,要脱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惊,也只有女导演,才能这样大胆直接。 他轻轻问:“是个好戏吗?” “我保证女主角会有表现。”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奖戏。”李智泉说。 祈导演并不谦虚,“这回希望也可以卖座。” “有剧本吗?” “剧本在撰写中,我带来了原着,你们先参考。” “原来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 “是,英文原着令我落泪。已派人接洽购买版权,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权费不太昂贵。” 从心不认识祈又荣,但听她谈吐姿态,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个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对她十分尊重,“哪本原着吸引了导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书。 从心伸手接过来,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从心知道有这本书,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出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为会由作者亲自交到她手上。 书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张。 这是张祖佑,他的第一部着作终于面世。 从心展开一个笑容,泪盈于睫,人生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混成一体,婆婆辞世,她的情绪低到谷底,可是随即又看到一丝曙光。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我愿意拍这个戏。” 李智泉听见,转过头来笑,“真是个孩子,讲话没经验,还有许多细节要谈,这么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读了原着再说。” “那么,由我与导演谈下去,你去休息吧。” 温士元过来,“燕阳,我陪你。” 从心说:“我想知道关于祈导演的事□。” “来,到互联网浏览一番。” “她那么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获奖无数,清风亮节,是个纯艺术工作者。” “呵,我走运了。” “是,燕阳,从此你否极泰来。” “你对我真好。”从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后冷笑,“他另有企图。” 温士元立刻转过头去,“对,只有你是纯洁的。” 从心苦苦恳求:“先生们,别吵闹。” 智泉继续去谈条件,元宝陪从心找资料。 “哗,导演战绩辉煌。” “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东征西讨,时间又比任何人想像中过得快,蹉跎下来。”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结婚。” 从心看□他,嗤一声笑出来。 “怪不得叫你元宝,确是一件活宝贝。” 他气结。 “我想看书。” 温士元退下去。 翻开第一页,从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么高,幸亏张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简单,但忧郁措辞叫读者流下热泪。 傍晚,智泉找她,“从心,我们可以签合约了。” 从心抬起头来,眼睛红肿,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轻轻问:“是为□外婆吧。” 从心把读了一半的小说搁在桌上。 “是这本书,真的这样感人?” 从心点头。 她签了合约,与温李两位回到都会,从此以后,没有退路,也只得往前走。 大批记者仍然跟在她身后,企图亲近这个不说话的女人。 从心找机会与李智泉摊牌。 “智泉,你远道来做我的经理人,又是第一个赏识我,我想报答你。” “你的意思是──。” “头一年的收入,你抽佣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钱,了断恩怨,就没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满意,你请说出来。” “太慷慨了。” “现在我们手上有几个广告?”口气日渐老练。 “五个。” “那很好呀。” “是,够你忙的了。” 算一算这一年的佣金,多过在北美华人社区电视台做一个广告部经理十倍,他还有什么好怨的呢。 第15章 李智泉惆怅地低下头。 “智泉,替我看剧本,我不会演戏,该怎么办?” “我替你找样板戏来学习。”他又振作起来。 从心好笑,“学谁?”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戏都找来给你观摩。” “怎样学?” “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抄。”他极之乐观。 傍晚,从心与张祖佑通消息。 “大约下个月初可以回来一趟。” 张问:“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会久留。 “会是三天吧。” 他讶异,“竟这样匆忙。” “接了许多工作,赚钱要紧。” “我也有好消息。” 从心明知故问:“什么事?可是子彤成绩大好。” “我的新书出版,已经出售东南亚电影版权,这边有电视台也愿意改编成戏剧。” 从心笑,“你成为名作家了。” “反应相当不错,你记得格连活吗,他说准备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个月见他。”从心想面对面告诉他,她是他电影的女主角。 从心为了那三天假,需与李智泉争论。 “没有档期放假,你应知道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说:“燕阳,我不赞成你再回到那对父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样。” “燕阳,人家不那样想。” 从心有点固执,“我不管人家怎么想。” 不料智泉斥责她:“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不是律师医生建筑师,你吃群众饭,你须尊重观众,他们怎样想,直接影响你生计。” 从心低下头。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势利的观众居然不计较你的过去,让你在名利场占一席位置,你应感恩图报,怎可放肆,若不收敛,下一步就该打骂记者了。” 从心懊恼地握□双手。 “记者随时跟你返多市,传真照片二十秒钟可以抵达这□,什么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来,“话已说尽,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从心也考虑过,但终于去买了来回飞机票。 她亲身向导演请假。 导演说:“三天后一定要回来。” 智泉知道了,冷笑连连,一言不发。 从心不去理他,她拎□简单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不但没有自己姓名,连生日年份也一并失去,护照上的她,已经二十多岁。 出境时没有问题,入境时她挑一个白人把关的人龙,不料轮到她之际,一名华裔向她招手。 她只得走到另一边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观察她在护照上的照片。 从心不出声,有时,愈是华裔,愈是会挑同胞的错,以示公正严明。 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了! “你是燕阳?” 她点点头。 不料那华人取出一张彩照,“请你帮我签个名。” 他换上一脸笑容。 从心松出一口气。 她手袋□有现成的签名照,立刻取出奉上,在多谢声中过关。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背脊发寒,从心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计程车,往老家驶去,从心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奇遇叫她难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讨价,可是商业机构大部分愿意承价,支票交到从心手中,她不相信银码是真的。 周从心现在有点资产了。 自幼贫穷的从心这才发觉略有积蓄的感觉竟是那样好。 同样乘车进市中心,这次,倘若没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坏的肯定已经过去。 她对那陌生但赏识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长久留恋,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一赚到足够往后生活就收山。 车子驶到张宅前,她付了车资下车。 从心按铃。 “找谁?”是张祖佑声音。 从心强自镇定,泪盈于睫,对牢对话器说:“周从心找大作家。” “从心!” “我上来了。” 他开□门等她,她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盼望的神色。 她过去拥抱他。 “我还以为你来不及回家。” “太小觑我了,子彤呢?” “放了学去打球。” 张握□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从心说:“让我看清楚你。” 他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但是头发仍然凌乱,胡髭没刮净,衬衫与裤子颜色不配。 他轻轻问:“我是否褴褛?” 从心微笑答:“不要紧,成了名,就只是不修边幅。” 张祖佑笑出来。 只见小客厅一角堆满参考文件及书报。 “谁帮你整理资料?” “出版社派人来读给我听。” 从心随口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文学系男生,还是我学弟呢。” “幸亏不是妙龄少女。” “从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只有你叫我从心,只有你知道我是周从心,听到自己真名多好。” 张祖佑说:“你永远是周从心,本质不变。” “谢谢你,祖佑。” “我答应送这个给你。” 他给她一本书,从心打开扉页,发觉有他亲笔签名。 “最佳礼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从心十分聪明,“咦,你已经知道了。” “导演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相信双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们两人都幸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人未到,一只篮球先碰地一声弹进来。 从心转过头来,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长高,又打横发展,是个小大块头了。 从心与他紧紧拥抱。 他没有再叫她妈妈,这孩子一向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让我准备一下,对,从心,桌上有给你的信。” 信?谁会寄信给她? 从心又一惊,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点忘记,原来是美国尊合坚斯医院回信。 她急急拆开,回信十分简单,院方邀请张祖佑某年某月某日亲自往医院检查。 成功了。 从心兴奋之极,已有机会走出第一步。 她立刻把信读给张祖佑听。 出乎意料,他却踌躇。 “去试一试,为□子彤,也该走一趟。” “子彤并无嫌我。” “有什么损失?”从心挥□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带来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样懦弱的人?” 张祖佑低头,“你说得对,从心,我不应放弃这个机会。” 从心说:“先去吃饭,回来再联络医院。” 三口子在法国菜馆吃得异常丰富。 子彤说:“请留在这□陪住爸爸,别再走开。” 从心温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赚钱。”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个女子经济独立比较好。” 子彤不再出声。 那天晚上,从心写信给医院,先确实病人一定会前来诊症,然后说:“他的第一部书已经出版,颇获好评,附上一本,或许可以拨入院方图书馆。至于我,我是一个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将主演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心之旅》,感谢你们。” 张祖佑在她身后说:“子彤睡了。” 从心转过头来。 “从心,我真想看见你的脸,到底这样聪明善良的女子长相如何。” 从心微笑,“也许,我五官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他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他问:“你几时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开十来分钟不妨。” 她温柔地替他披上外套,手套进他臂弯□,在大厦附近散步。 “如果双眼看得见了,最想看什么?” “子彤,你,然后是全世界。” “祝你如愿以偿。” 稍后回到公寓,子彤仍然熟睡。 从心轻轻说:“我只能逗留一天。” 第二天,她像从前一样,充任管家,做好早餐,送子彤上学,把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去买菜添置杂物。 张祖佑不好意思,“从心你怎么还做这些。” 从心却说:“我都不知多高兴。” “你已是明星了。” “演员也有卸妆回家收工的时候。” “这次来,有无带手提电话?” “有,但一早关掉。”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难得的假期会这样度过。” 他俩一起笑起来。 整个下午,从心帮张祖佑整理原稿。 有部分章节丢在鞋盒□,还有些尚未印出来,有些作废,有些要改。 张祖佑搔□头皮,“我是一个最邋遢的写作人。” 从心说:“有什么关系,最终作品好看畅销不就行了,谁管你怎样写出来,用手或用脚、口述或靠电脑。” “这本新书叫《被骗被弃》。” “啊,多么灰色。”从心吃惊。 “记得永华大厦吗?住客□多少血泪。” “可是,至少我们走了出来。” “我没有忘记他们。” 从心说:“我也没有。” 第16章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黎明,周从心走了。 她拨电话给李智泉,李奇书网急问:“你在哪□?” “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回来工作。” “你还算有点良心。” 从心笑□挂上电话。 她又找到温士元。 他很有趣地问:“这三天□,你可有想念我?” “有。”说没有也违背良心。 “多深?” 从心哈哈大笑起来,关上电话。 她在飞机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头等舱有一对旅客悄悄注意她。 “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燕阳吗?” “年纪恍佛不对,没有这样年轻吧。” “不,确是她,我认得她的嘴,上唇形状像丘比特的弓。” 从心动了一动,他俩噤声。 从心梦见婆婆,老人坐在藤椅子□,她过去蹲下。 “婆婆,你在这□。” 婆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 从心非常高兴,“婆婆,我来看你。” 婆婆忽然开口说话:“去,找你生母。” 从心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已不在人世,那样不擅经营生命的人,很难在这艰苦的世界存活。” 婆婆握住从心的手,“你难道不想见她?” 从心醒了。 她呆呆地想□梦境,张祖佑新书叫《被骗被弃》,她的生母正是一个被骗被弃的角色吧。 还有燕阳,别忘记周从心。 被弃在大树脚底,被当作已经死去。 从心默默不作声。 她身边的男旅客忽然开口:“燕小姐。” 从心转过头去。那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他说:“一个人旅行可真闷。” 这句开场白显然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从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生意人,家□有妻有儿,可是,好不容易,邂逅传奇般的艳女,不把握机会搭讪恍佛对不起祖宗,于是,他开了口。 果然,他掏出一张名片。 “燕小姐,我叫陆兆洲,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从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没把号码告诉他。 幸亏这个时候,飞机已经缓缓降落。 她听见陆兆洲轻轻说:“中年岁月最难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积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相伴。” 从心微笑,这人很有趣。 “找人陪□游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难求。” 从心真想问:你的妻子呢? 大概,发妻不配出任红颜知己。 她一言不发,对方也只得死心。 下了飞机,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导演叫你立刻报到。” 马上用专车把她载到现场。 “你气色很好。” “我累极了。” “过几年,青春逝去,优势渐失,就不能像今日这样搭罢长途飞机还丽若鲜花。” “多谢恐吓。” 到了现场,导演迎上来。 “燕阳,今日需拍裸戏,你若没有心理准备,可以改期。” 从心立刻答:“我没有问题。” “那么马上化妆。” 从心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跃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为她坦荡荡的姿态,其他人受到感染,渐渐放松,大家都若无其事。 最高兴是导演,指示从心伏在池边与男主角说话。 男演员是混血儿,已婚,妻子在一角监视,被导演请了出去。 水波荡漾,从心身形隐约可见,震荡感强烈。 她自己也知道,这场戏之后,很难除脱艳星一名。 过两日,剧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闻周刊上,轰动半个都会。 导演大为生气,“戏是戏,有连贯性,照片独立发表,全不是那回事,对不起,燕阳,我会追查。” 从心很明白事理,不声不响。 这分明是制片有心搞宣传,不让燕阳这个名字冷却,一定是他那边秋波暗送。 从心调转头来劝导演:“与其不汤不水,半咸不淡,不如豁出去赌一记,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会哭□招待记者诉苦。” 导演低头沉吟,“真的,没有苦楚,哪有收获。” 说得再对没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车的时候,被停车场的修理工人调侃:“燕小姐,今日穿这么多衣服?” 司机动气,去嘘那班工人。 从心只是低□头。 “别理他们。”司机说。 从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这个好处。” 难受吗,一点点,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正像在凤凰茶室做工时,站肿双腿一样。 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温士元家中,不不,应该说,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一日下午,从心难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剧本,他来探访,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从心一套运动器材。 从心诧异,“我胖了吗?” “预防胜于治疗。” 从心仍然低头读对白。 他轻轻问:“你还记得王书娴吗?” “记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开会,今日尚未回来,你也不去找她。” “喂。” 从心抬起头来笑,“怎么样?” “家母六十生辰,请客吃饭,想见你,愿意赏面吗?” 从心凝视他,“伯母想见我?” “是呀。” “不会吧,”从心笑眯眯,“你的猪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阳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样?” 竟被这机灵女猜中一半,温士元涨红面孔,“不不,家母的确想见你。” 他想带她出去炫耀,他-照顾她那么久,这件事恐怕要义气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须开工,我去。” 温士元大乐。 到了现场,才知道是个小型慈善晚会,由王书娴女士做东,帮儿童医院筹款。 从心穿一袭紫蓝绉丝绒低胸晚装,真是肤光如雪。 她不说话,可是笑脸迎人,灵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个人。 温士元为她介绍母亲,从心必恭必敬,温太太很客气,殷殷问好,可是伯母身边有几个年轻女子,神色有欠□养,窃窃私语,假装看不见人。 温士元寸步不离从心。 温伯母这样说:“今日筹款,本会不支任何杂费开销,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温太太只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万。” 从心笑了,“我自己捐五万。” 温伯母大乐,转过头去:“还有哪位善长仁翁?” 几乎所有男性都围上来,“有,有。” 都想问:可有慈善卖吻? 温士元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艳丽的女伴带来示众。 从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获得如雷掌声。 义唱义演,算是报答了温士元。 伯母没怎样,十分客气,有几个女宾,一定要分尊卑,藉故与从心闲聊,想她低头。 “燕小姐,你的职业其实是什么?” 温士元听了微笑,这班无聊的女人有难了。 果然,从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艳星。” “是否脱衣服的哪种?” “生活中难免穿衣脱衣。”从心答。 “对着大众脱衣,感觉如何?” “需脱得有美感,否则,你们的丈夫及男友不会购票入场。” 温士元咧开嘴笑。 那班女子脸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从心站起来,“元宝,来,我们跳舞。” 温士元大声答:“遵命。” 他们到舞池里去。 有女眷同温伯母说:“你不怕?”眼神飘到舞池那边。 温伯母甚好涵养:“怕?人家一年收入数千万,哪肯这么快收山,元宝恐怕痴心妄想。” 那班太太只得知难而退。 从心对温士元说:“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亲身边告辞。 温太太由衷地说:“今晚多谢你来。” 从心说:“下次再叫我。” 在车上,她闭上双眼。 温士元很高兴,“我早知母亲会喜欢你。” 皇恩浩荡。 从心微笑,她并不稀罕这位伯母喜欢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争取人家喜欢,何等辛苦。 过两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灾乐祸,“终于同温公子闹翻了。” “是。”从心说:“我们活在不同世界里。” 李这时却帮起朋友来,“但是他绝不猥琐,也不会占女人便宜。” “他确是个纯真的好人。”从心承认。 “但对你毫无了解。” “是,他没去过凤凰茶室。” “燕阳,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有能力,什么办不到,不用靠人,来,看看这份建议书,请你去赌城演唱呢。”他又有佣金进帐。 戏终于拍完了。 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个个喝得酩酊。 有人说:“导演脑子一流,燕阳身段一流。” 导演说:“只有没脑的人才会以为燕阳没脑。” 大家都笑起来。 结帐的时候,领班满面笑容:“已经付过了。” 谁?今日还有谁这样海派? “燕阳,是你吧?” 从心也讶异,“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风去看,有一个中年男子朝她点点头。 第17章 从心一怔。 她见过这个人,是他把这张不大不小的单子付清了吗? 这个人,她在飞机上见过,他叫陆兆洲。 她走过去,“陆先生太客气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还记得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 艳阳天--七 七 “我手足很多,随时三五十个人。”从心说。 “请得到是我荣幸。”陆兆洲答。 他并没有多讲,同几个伙计离去。 祈又荣出来看见,“你认识陆兆洲?” 从心反问:“他是谁?” “富商,最近搞网上拍卖行,非常赚钱。” “是好人吗?” 李智泉调侃她:“燕阳你语气似孩子,什么叫奇书网好人,又谁算是坏人,人生路程既长又远,少不免得罪过一些人、又伤害过一些人,同时,自己也摔跤、受伤,又或是有些人觉得阁下成功,等于他的失败,因此怀恨在心,世上没有好人坏人,除非真的持枪抢劫,伤天害理。” 从心见他忽然说了一车子的话,不禁笑了。 她答:“明白。” “陆氏是生意人,能够发财,当然有点手段。” 从心轻轻说:“一定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吧。” “损人利己,天经地义,千万别损人不利己就行。” 从心推他一下,“讲完人生大道理,该替我安排新工作了。” “工作自动涌上门来,只需挑精的好的来做,我这个经理人胜任有余。” “趁假期,不如到赌场登台。” “我得找人帮你练歌习舞,不能老是揭人盖头。”从心笑得弯腰。 “《心之旅》上演,如果生意兴隆,我们要价就不同。” 从心说:“你小心点,别给人一种敲竹杠的感觉。” 智泉一怔,哈哈大笑,“好久没听过这种形容词,唏,坐地起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放心。” 她到美国大西洋城唱了三个晚上,出卖可观及有限度色相,酬劳十分可观。 赌场人头涌涌,三成是华裔,手段阔绰。 下午,从心没事,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在吃角子老虎机器面前踌躇。一定要碰一下运气,可是,玩二十五仙那架,还是一千元摇一次? 老虎机全部电子化,只需轻轻按钮便可,只见一位太太一千元玩一次,面不改容,已经坐在那里良久,起码已十万八万上落。 噫,从心想,别太寒酸才好。她走近一千元那架机器,坐好,试试手力,正预备有所行动,身后有把声音传来。 那人说:“每部计算机控制的老虎机有三百多万次变化,你今日运气如何?” 从心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陆兆洲。 她笑笑答:“赌徒哪里理会机会率,事实是永远有人中奖。” “燕小姐是赌徒吗?” “不,”从心脸上有一丝寂寥,兼两分无奈,“我很谨慎,但有时毫无选择,只得冒险上路,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不羁吧。” 陆兆洲十分意外,他没想到美人还有灵魂,通常有思想就比较麻烦,但,却额外吸引。 “来,试一下。”他给她一叠筹码。 从心决定摇三下,中不中都收手。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组合赢什么样的奖,三个筹码丢进去,一时没有音讯,她耸耸肩,却在这个时候,计算机计算妥当,铃声大作,落下无数彩金。 陆兆洲哈哈大笑。 从心也开心雀跃。 她赢了三万多美金。 呵,以前,一年也赚不到这个数目。 陆兆洲把彩金送她。 从心笑笑:“这是陆先生的彩头,归陆先生所有。” 陆兆洲还是第一次遇见拒收钱的美人,一时发愣,可是嫌数目小? “这是一点零用。” 从心笑笑说:“我自己有收入。” 陆兆洲显得尴尬,从心却主动问他:“陆先生也来轻松一下?” 他却说:“我特地来听你唱歌。” 从心不知是真是假,她笑答:“我哪里有歌艺。” 陆兆洲坦白地说:“所有不会唱歌的女孩之中,你最好看。” 从心笑不可仰,“陆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谢谢多多包涵。” “台下的你同台上的你完全不同。” 台上的她穿肉色半透明绉纱衣,只在要紧的地方点缀亮片及羽毛,看上去简直有战栗感。 台上台下,她一般可爱。 这年轻的女子天生有种豁达的气质。 陆兆洲忽然问:“听说温先生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有男友,”从心答:“他是我好朋友。” “我认识温家。” “你们大家是生意人。” “我读报,说你结过婚,育有一子。” 不知怎地,从心不介意同他倾诉:“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不走玉女路线,结过婚也无人计较,只是,真没有其事。” 陆兆洲看着她,“我相信你。” “你呢,”从心大胆问:“你婚姻状况如何?” “我是?夫。” “对不起。” “你中文有底子,知道什么叫?夫。” 从心微笑,“英文就差许多。” “你几时走?” “明早。” “燕阳,我想邀请你去巴黎游玩。” “我要回去参与电影首映宣传,有机会再说吧。” 陆君点点头。 从心没有与他握手,她一直觉得自己双手有点硬有点粗。 回到家,李智泉忠告她:“手头已有余钱,该置业了。” “是。”从心回答。 “我替你选了间小公寓,你可以去看看。” “不不,我想回北美看房子。”从心答。 “反正你两边走,应当有两个住所。” “可以负担吗?” 李智泉意外,“燕阳,你不知你最近收入?” 从心无比感慨,原来金山不在西方,而在家乡。 李智泉接着说:“别以为赚钱容易,你运气好,淘到金矿。” “知道。” “我也因此得益。”他洋洋自得搓着双手。 从心全身全心投入宣传。 她与导演四出接受访问,她总是穿得很少。 祈又荣有点过意不去,“燕阳,你真合作。” 从心苦笑说:“人家又不是来看我的学问,讨好观众,是应该的事。” 祈说:“幸亏你露得有品味。” 从心又笑,“露肉哪有品味可言,不难看已是上上大吉。” 一番混战,电影收入只算中上。 从心略为失望。 李智泉说:“已是胜利了,祈大导的戏,归本已是罕事,多人叫好,才最要紧,赚得最多名气的是你。” 从心点点头。 她把最新消息告诉张祖佑。 他说:“这边唐人街戏院也同步上演《心之旅》。” 从心一时口快:“你看了没有?” 张很幽默,“还没有。” 从心哎呀一声,不知怎样道歉,后悔得说不出话来,她竟会如此卤莽。 张感慨:“从心,你忙得对我们生疏了。” “决不!”心里却知道是事实。 “我们以你为荣。” 子彤在同学家做功课,张的家务助理来了,写作时间已届,谈话只得终止。 从心怔怔地坐在露台里,与张家彼此距离日远了。 智泉出现,一脸笑容。 “燕阳,到南美洲丛林瀑布去拍摄洗头水广告可好?” 从心纳罕,“洗一个头何必劳师动众?” “竞争激烈,需奇峰突出,想拍出飞瀑欲潮的感觉。” 从心忽然用手掩脸,“智泉,我累了,问元宝肯不肯娶我,我想结婚。” 刹那间,公寓里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半晌,李智泉冷笑,“之后呢?” “婚后养儿育女。” “之后呢?” “相夫教子,白头偕老。” “所有女明星红得不耐烦了都会老寿星找砒霜吃发神经,一味觉得嫁人是好结局,可是往往三五年之后被骗被弃,一无所有又得出来行走江湖,身价自黄金贬为烂铁,这种例子年年有,可是你们仍然前仆后继。” 从心不出声。 “你想跟谁回家,我、元宝、抑或陆兆洲?燕阳,世上最可靠的人是你自己。”李智泉说。 从心呆呆地坐着小学生般听教训。 “你的机会,你的运气,万中无一,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要珍惜,切莫浪掷。” 从心抬起头来,陪笑,“对不起,智泉,我发牢骚而已。” 智泉顿脚,“你没有资格抱怨,这份工作把你自凤凰茶室永华大厦里拉出来,你应永远感恩,吃点苦算什么。” 从心响亮地回答:“是。” 李智泉松口气,“准备洗头吧,燕小姐。” 申请南美洲入境不容易,但是从心拥有大国护照,最方便不过。 不过,每次出入关口,她都浑身不自在,从来没有轻松过。 护照还有两年到期,届时,是否天大胆子拿着这件旧的去换新的,抑或放弃燕阳的护照,恢复原来身分?这个问题,叫从心辗转反侧。 工作人员见她有点呆,以为她累了,连忙买咖啡糖果给她。 摄影师是识途老马,在里约热内卢附近郊区找到了一座新娘头纱似的银色瀑布,瀑布下小湖正好让从心站着洗头。 从心穿着树叶缀成的泳衣,系一条沙龙裙,表情纯真中带点迷惘的饥渴,在瀑布下工作了三天。 第18章 李智泉第四天赶到酒店,看过毛片,静一会儿,才说:“广告一出,不论男女,都会立刻出去买一箱这种洗头水回来。” 摄影师笑了。 “燕阳呢?” “有朋友找她,出去了。” “这里是巴西,她有什么朋友,去何处?” “是一位陆先生,他们扬帆出海,把其它工作人员也带了去。”李智泉酸溜溜,“看,有钱多好。” 美籍摄影师诧异地说:“李,你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真理?” 周从心在白色游艇上,皮肤晒成金棕色。 游艇属于陆氏生意朋友,叫白色鸽子,足百余呎长,有雷达装置,可驶出公海,不过今日,他们只在港内逗留。 从心陪陆氏坐在甲板闲谈。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递给她。 从心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收钻石。” “别怕,”陆兆洲说:“这并不值钱。” 上次,有一个名女人同他说:最喜欢粉红色大钻石,由此可知,周从心真是难得。 从心打开盒子,见是细细金链子下有一扇贝形吊坠,十分精致可爱。 “咦。”扇贝可以两边打开,里边镶着一幅小小图画,不是人像,而是一只美女的蓝眼睛。 从心十分喜欢,抬起头笑,“为什么只画一只眼睛。” 陆兆洲答:“这里头有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这饰物叫做情人的眼,相传英皇乔治五世同一民女热恋,不能结合,那位女士想送他一件纪念品,又怕画像太过张扬,于是令画师画了一只眼睛,镶起,交给他。不过,这件事一下子传开,流行起来。”陆兆洲解说。 从心听完这件风流韵事,感慨地说:“你懂得真多。” “喜欢吗?” 从心点点头,“我愿意收下。” 一起上船来的工作人员喝罢香槟开始跳舞。 “多谢你老远前来探班。” 陆答:“我是为我自己。” 从心看□他。 “人生到了某一阶段,已经没有人与事可以引起惊喜,可是每次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我仍然觉得无限喜悦。” “我是为□追求这种快乐而来。” 从心见他说得那样诚恳,不禁沉默。 “燕阳,跟我走,你不会吃亏。” 从心先不出声,半晌,她答:“那不是我的意愿。” “我会更加尊重你。” “我希望同异性在一起,至少也因为敬爱的缘故。” 陆兆洲忽然涨红面孔。 “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白色鸽子在橘红的天空下冲破蔚蓝海水往回驶。 晚上,李智泉问:“陆氏想将你占为己有?” 从心点头。 “你拒绝了他?” 从心又点头。 “好家伙!” “演技给他一个人看,不如献给大众,他给我的,我自己也赚得到,何必急在一时。” 李智泉问:“为什么其它女子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人各有志。” “收拾行李回去吧。” “智泉,我要去探访一个人。” “燕阳,你与那人仍然藕断丝连?” “我要陪他去医眼。” “那不是你的责任。” “他是我的朋友。” 李智泉赌气,“如果我瞎了双眼呢。” 从心对答如流:“我一样照顾你,你几时盲?” 李智泉没好气,“你这人不听劝告!” 从心一个人去到张宅。 她来得正是时候,张氏父子正患感冒、发烧,躺在床上。 从心立刻□手煮白粥,焖茶叶蛋,又陪他俩看医生配药,顺手买回两条毛毡,半夜唤醒他俩服药喝水。 有专人照料,病情立刻好转。 张祖佑叹口气,“你又救了我。” “不理它,过些日子也会好。” “你怎么又来了?”张祖佑问。 “是嫌我吧。”从心说:“我来押你去医病。” “我自己会去。” “我陪你,已经买好飞机票。” “子彤让谁照顾?” 从心诧异,“子彤当然一起去,你第一个看到的将是他,我已安排好酒店式公寓。” 张祖佑点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现在有能力了。” “你少挪揄我。” 从心替子彤告假,一行三人飞往医院,在机场,忽然看见邓甜琛。 “咦,这么巧。” 那聪敏女只是笑,“我正好没事,你陪亲人看病?我帮你照料如何?” 从心觉得跷蹊,“你此刻仍帮温士元打工?” “不,”她很坦白,“我现在的老板是陆先生。” 从心沉吟。 她不想人家知悉太多,但是,又怕一个人不能成事,十分踌躇。 邓甜琛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除非不想混了,否则,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守则,陆先生就是怕你忙不过来。” “好吧,你一起来吧。” 她点点头,“明白。” 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助手在身边,一切方便,真是不用开口,一切办妥。 在候机楼,陆兆洲的电话来了。 他一开口便致歉:“我冒昧自作主张了。” “谢谢你。” “祝万事顺利。” 他没有多讲。 到了目的地,一行四人先在公寓落脚,邓甜琛说:“我租了你们邻室,有事尽管吩咐。” 她出去一会,买回报纸水果零食,还有电子玩具给子彤消磨时间,把车匙交给从心,“我租了两部车。” 由她带路,他们到医院报到。 主诊医生迎出来,“我是朱新国医生。” 从心讶异,没想到是年轻华裔,分外亲切。 朱医生随即问:“谁是写信那位小姐?” 从心站出去。 “我猜到是你,”他笑,“信写得太好了,我们深深感动,我们也读过张先生的小说,觉得是优秀作品。” 他对病人说:“张先生,你需留院做详细检查。” 他们填妥所有表格。 然后,朱医生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项实验性手术,院方准备发布适量的宣传,开拓捐款来源,张先生,你不会反对吧。” 从心笑了,商业社会的律例真有趣,绝无免费午餐,非得拿一些什么来换,有得换给人家,倒也安心。 张祖佑沉声答:“我同意。” “请在这里签名。” 从心说:“我在这里陪你。” “燕小姐傍晚再来吧,病人做检查时不方便说话,许多地方亲友也不能进去。” 她们只得离开医院。 邓甜琛说:“我陪你逛街。” 从心摇摇头,“没有心情。” “那么,到公园去放飞机。” “什么?” 原来邓甜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架遥控模型滑翔机,教子彤控制,一下子飞上天空去打圈子。 从心躺在草地上,放开怀抱,仰望蓝天白云,无比舒畅,他们在公园消磨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吃了晚餐,淋过浴,从心他们再去探访张祖佑。 朱医生说:“张先生是手术理想对象。” “手术后是否可以恢复标准视力?” “有一日我们希望能够达到目的,但今日只能挽回五成功能。” 从心点点头。 “明晨进手术室。” 从心握住张祖佑的手。 “我在医院陪你。” “你回去吧,也许我想好好哭一场。” 从心笑,“我从未见过男人哭。” 她出去同邓甜琛说:“麻烦你先陪子彤回去。” 邓甜琛轻轻说:“原来,世上确有真爱这件事。” 从心莫名其妙,“真爱?” 邓甜琛点头叹息,“当事人甚至不知付出多少,也毫不计较。” “不不,你弄错了,张祖佑只是我患难之交,彼此在最狼狈潦倒时相处过一段日子……” 邓甜琛说:“现在你已经这样红了,仍如此念旧,多少人追求你,趴你跟前,你却仍然回头看他。” 从心也忽然说了真话:“哪有奇qisuu.书你讲得那么好,那些人,包括陆兆洲在内,不过当我是洋娃娃,一日我憔悴了,就会失望远去,不过同戏院里的观众一样,我很明白。” “你与张先生,可有计划将来?” 从心看着地下,“也许,当他视力恢复,看到了我,发觉我不过是个江湖女。” “你这样看你自己?” 从心微笑,“他是一个读书人,谁知道他会否接受我在银幕上宽衣解带。” “我知道陆先生毫不介意。” 从心笑不可仰,“陆兆洲目的是找玩伴,当然愈精彩愈开心。” 邓甜琛黯然,“我带子彤先走。” 从心回到病房,切水果给张祖佑。 “有点紧张吧。” “食不下咽。” “子彤同阿琛回去了。” “你助手十分能干。” “是,交际应酬跑天下,计算机会计法律什么都懂,又是管理科硕士,全身法宝,不过供人差遣。”从心感喟:“怪不得都希望嫁得好。” “你要小心这个人。” “我懂得,除了你,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真话。”从心说。 “从心,你的护照要到期了。”袓佑说。 从心苦笑,“你有什么办法?” “从心,我是假结婚专家。” 从心沉默。 这是一个办法,同他结婚,恢复本名。 第19章 “那,我岂不是与你结两次婚又离两次婚?” 连张祖佑都笑了。 他们熄了灯,一直聊到张睡着。 从心却为前途沉吟。 回去之后,努力工作,等张祖佑申请她过来,第一类移民,约等上一年便可成事。 没有其它办法了。 她托着头直到天亮。 看护先进来,一脸笑容,从心看到她那套淡蓝笔挺制服便心中欢喜,朱医生接着也来了。 张祖佑醒转,镇定地问:“时间到了。” 从心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金发的看护轻轻说:“我知道你们的故事,现在我才相信世上确有坚贞的爱情。” 旁人一定要那样讲,两个当事人无法否认。 看护说:“张先生,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 没想到张祖佑忽然问:“她可长得美?” 看护含笑答:“我从未见过更漂亮的丽人。” 从心胀红面孔不语。 手术需时约三个小时,用指甲大小芯片植入眼球背后代替眼神经接受视网膜影象。 从心在候诊室等待消息,邓甜琛带同子彤跟着来了。 她买了热咖啡及甜圈饼。 从心老实不客气吃起来,这是她在乡间学会的本领,愈是紧张、愈要吃,吃了好有力气应付一切。 子彤带了一本小说来读。 从心看一看封面,画着一个金发小男孩,肩膀上各有一颗星。 邓甜琛说:“《小王子》。” “是童话故事?” “世上最好的童话。” 从心轻轻说:“你们懂得真多。” “是,”她感喟,“但是我们不懂如何付出,只希望得到,成日喊给我给我给我。” 从心骇笑。 邓甜琛改变话题:“西方医学已进入科幻世界,昨夜我看新闻,西奈山医院的实验把计算机芯片与人脑细胞一起培植,发觉脑细胞与芯片发生交流,交换讯息,最终,芯片可植入帮助脑部学习,可能一小时内已读完小中大学课程。” 从心看着她,“你都知道。” 邓甜琛问:“可以帮我找到理想对象吗?” “你想结婚?” “怎么不想!” 从心忽然说:“我也想。” “对象是张先生吗?” 这时,子彤放下书本,开始玩电子游戏机。 从心回答:“我希望有家庭有孩子。” 子彤有事请教邓阿姨,稍后,回过头来,发觉美人仰着脸已经睡着,天真可爱地半张着嘴,像个孩子。 一定是一夜未寐。 终于,医生出来了,一脸笑容。 “手术成功。” 从心欢喜得用手掩住脸。 子彤问:“爸爸现在看得见?” 朱医生答:“一会我们就可以试试他。” 子彤问:“医生,手术怎样做?” “我们已把过程摄录下来,剪接配音后可送你一套。” 邓甜琛问:“很复杂吧。” “只不过将眼球取出暂时放在一边而已。” 从心不敢说话。 张祖佑苏醒,他们进去探视。 出乎意料,他的眼部并没有绑上绷带,只微见瘀痕。 他睁开眼睛。 呵,从心立刻发觉不一样,他的视线有了焦点,他向从心的脸部凝视。 从心马上把子彤拥在身前。 张祖佑笑起来,不住点头。 朱医生举起两只手指问:“几只?” 张祖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举手模仿。 子彤伏到他的胸前。 “好了,让病人休息。” 朱医生出来同从心说:“大西洋广播公司想访问张先生。” 从心答:“我相信他会同意。” “该电视节目叫时间线,收视率接近三千万,对医院来说,是个宣传好机会。” 从心看着朱医生,他想说什么? “院方把张先生的故事告诉主持人,一切自一封信开始……” 从心明白了。 “电视台希望你也可以出镜,我们从一个爱情故事角度出发。” 从心发呆。 “燕小姐,你可否帮一次忙?” 从心回过神来,“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志不忘。”她的声音忽然嘶哑。 可是,拿人家护照顶包的她,怎么敢明目张胆上电视亮相。 她嚅嚅地说:“我本身是演员-” “燕小姐,我看过你主演的影片。” 合同严格订明,我不能随意出镜,她终于找到借口。 “呵。”朱医生失望,“如果你可以出来讲几句话,对张先生着作销路也会有帮助。” “啊!” “这样吧,光是拍背影可以吗﹖声音经过处理,人家认不出你。” 医生非常客气,但是,也十分坚决要说服她,从心想不出用什么方法推辞,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帮张祖佑。 她缓缓点头。 邓甜琛在一旁看见,暗暗佩服。 从心说:“拍摄时间,我一定赶到。” “燕小姐,我们稍后再通知你。” 过两天,从心告辞。 看到张祖佑恢复视力及神气,她宽慰莫名。 张这样说:“从心,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好看。” “同燕阳是否十足印子?”从心问。 “不,一点不像,你问子彤,他也会那么说。”祖佑答。 “可是当日,你俩都认错了人。” “幸亏认错人,把你留下来。” 从心回到工作岗位。 李智泉知道她将亮相美国电视台,暴跳如雷。 他说:“我痛恨这件事,作为经理人,我不能原谅你。” 从心劝他:“我又不是未经你同意怀孕生子。” “你敢。” “我希望《心之旅》一书畅销。” “你前世欠这个人债,今生打算偿还?” “说不定啊。”从心微微笑。 李智泉气结。 “若不是他让我进永华大厦暂住,今日的我,可能是一只流莺。” “才怪,你还不是会到工厂或是快餐店打工。” 从心低下头。 当天晚上,她请陆兆洲在家吃饭,她特地把他送的饰物戴在身上,叫他欢喜。 他怜惜地说:“你胃口愈来愈小。” 渐渐变成一个城市人了。 “朋友的眼睛治愈,值得庆贺。” 从心说:“你什么都知道。” 陆有点尴尬,“我是一片好意。” “我明白,阿琛很能干,是最佳左右手。” “现在她是我公司的总务了。” “你不妨替阿琛做个媒。”从心微笑。 谁知陆兆洲摊摊手,“我手头上没有好青年,只是许多不务正业的二世祖,或是一班嗜功利往上爬的小伙计,都不懂得尊重女性。” 从心骇笑。 “而且都好高骛远,喜欢美女。” “阿琛也漂亮。” “要非常美,美得让人心悸那种。” “世上哪有这种人。”她说给他听:“不过是粉上得厚一点,灯光打得技巧,衣服暴露些,即使如此,也得不到尊重。” “不,我尊重你。” 从心看着他,“是吗,当着我脸,差人把我私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未征求我同意,叫人来干预,很霸道呢。” 陆兆洲忽然脸红。 “对子女,也最好别过分专制,家长制度,不一定行得通。” “燕阳,我……” “陆先生,你还知道多少?” 从心笑吟吟,但是陆兆洲忽然觉得热,他松了领带。 “陆先生,你神通广大,我有事请教你。” 陆兆洲看着这个聪敏女,渐渐被动。 从心取出一本护照,放在他面前。 陆兆洲打开一看。 “咦,这是你的护照。” 从心不出声。 艳阳天--八 八 陆兆洲知道有跷蹊,他仔细翻查,护照印制精致,确是真版,他注视小照。 相中人巧笑倩兮,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下巴尖尖,化妆时髦,陆兆洲端详良久,又抬头看了看从心。 呵,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 这女孩竟把这样大的秘密向他透露,由此可知是真的信任他,他不由得高兴起来。 陆轻说:“这不是你。” 从心点点头。 “可是像到极点,骤眼看无论如何分不出来。” 从心不语。 “这人可是你的亲戚?” “不是。” “可是一本遗失护照?” “也不是。” “你出钱买来?” “不,燕阳已不在人世。” “啊,我明白了,你这种身分,俗称影子,冒名顶替,见不得光。” 从心答:“你说得对。” 陆兆洲轻轻说:“你很大胆,做影子的人很少这样招摇。” 从心说:“你看我,背脊都已被汗湿透。” 她转过身子,果然,薄薄衬衫贴在背上。 “你真名叫什么?” 从心又另外把一张文件交给他。 陆摊开一看,发觉是一张户籍表,上面也贴着小照片,但是相中人眼神温婉,这才是面前的人。 “你叫周从心。” 从心吁出一口气。 “你做影子 这时,陆兆洲才发觉已经坐了很久,腰背都有点酸软,他轻轻站起来。 陆兆洲说:“我还有点事。” 从心送他出门。 他忽然问:“你不嫌这公寓狭小?” “将来赚多了再换大的。” 第20章 陆伸手轻轻抚她的脸,“你真可爱。” 一关门,从心就软倒了,背靠□墙,身子顺势缓缓滑下,她用手抹去额上的油,索性蹲在地上。 真是险□,幸亏没有看错他,他愿意帮她,他确实有能力,他的交际网去到世界政要。 半晌,从心才扶□墙慢慢站起来。 欠他这个人情,当然要还。 从心就是不想假结婚。 电话铃响了。 是温士元的声音,“你终于疏远我了。” “好兄弟,你在说什么?” “五十个甩掉男人方法:第一、叫他好兄弟。” “元宝,你知我怎样待你。” “家父派我驻澳洲雪梨。”他有点沮丧。 “好地方呀,阳光海滩,美女如云。” “你会来探我?” “我一定争取澳洲外景。” “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追到你,只不过我太过光明磊落,我没有乘人之危。” “我很幸运,碰到许多好人,我十分感激。” “你热爱自由。” “从小在乡下跑惯了。”从心微笑□挂上电话。 第二天,智泉带□剧本上来。 他说:“荷里活乙级制作,一个大配角。” “演什么?” “妓女。” 从心嗤一声笑出来,也都只得这种角色,男人演杀手,女人演妓女。 智泉无奈摊摊手,“好角色要静心等候。” “有裸露镜头吧。” “燕阳,他们不露不欢。” 从心也是老手了,忽然问:“对手是什么人?” “一个黑人演员。” 从心手□拿□剧本,终于啪一声放下。 “故事还不错,好歹是个开始。” 从心不出声,她心中充满无奈。 “看过本子再说。”智泉好言央求。 从心终于点点头。 一个女子跑天下,自东到西,回来,现在再次西征。 智泉说:“燕阳,你记得李美赐这个人?” “选美会□罕见的好人,她怎么了?” 智泉说:“最近她回流返来。” 原来,穿梭两岸的不止她一个人。 “为什么回来?找一天我们吃顿饭。” “当然是打算大展鸿图,她开了一间公关公司,我想你帮忙。” “没问题。”从心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燕阳,我最欣赏你这一点。” 过两日,她为一间珠宝店剪彩,只见智泉忙进忙出,满头大汗,好似半个主人,反而李美赐气定神闲。 (七十二) 《艳阳天》 新护照 文:亦舒30/07/2000 从心观察入微,看他俩眉梢眼角,这一对老朋友的感情恍佛有了突破,从心由衷替他们高兴。 当日在凤凰茶室,是他们两人把她发掘出来。 下午,打开剧本,从头看到尾,智泉说得对,故事还不错,接下这个戏,又可以填上六个月空档,大家有进帐,无论如何,开了洋荤,算是个国际明星。 傍晚,智泉带□女友上来。 从心热烈欢迎。 李美赐十分识趣,一句不提从前的事,只当刚刚认识燕阳,跑惯江湖,果然聪明。 从前,从前有什么好提,从前大家读小学,还在操场打架呢,不如看牢现在,以及将来。 他们吃了一顿丰富晚餐,谈笑甚欢。 从心给智泉最佳礼物是“我愿意接这个戏拍。” 智泉松一口气,妓女角色得来也不易。 席间从心走开一会,李美赐轻轻说:“脱胎换骨。” 智泉点头。 “幸亏本质没变,仍然诚恳热情。” “十分难得,所以会有今日。” “你信因果报应?” “是。”智泉说:“世事太过玄妙,没有其他解释。” “她现在同谁在一起?”那样的女子,一定有后台。 “陆兆洲。” “呵,电讯大亨。” 李智泉微笑,“她回来了。” 散席,在楼下,有一辆黑色大车来接美人。 从心上车,车门关上,巨兽似的车子载□她离去。 到了目的地,陆兆洲在等她,“从心,你没来过我家吧。” 他带她进屋。 屋□已有客人。 陆为她介绍:“华纳议员。” 那外国人老实不客气仔细打量她,然后,十分赞叹地说:“一见面就明白了。” 他们在书房密斟。 许多人以为不可能的事,全部完美解决。 陆兆洲斟出美酒,“积克,干杯。” “领使馆很快会派人与你接头。” 华纳告辞。 陆兆洲带从心参观大屋,他一个人住在近一万平方尺的住宅,晚上,佣人都已退下,说话恍佛有回音。 从心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大宅布置像庙堂。 他们坐下来喝咖啡。 “放心了?”他问。 “这两年来第一次放下心事。” 他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把从心送出市区。 刚相反,从心那晚睡不□。 半夜,忽然起风,接□大雨,电光霍霍,从心记起没关窗,连忙走向露台。 一转身,看见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 她并不害怕,留神看向黑暗角落,藉□闪电,她看到燕阳坐在那□向她微笑呢。 从心过去,“燕姐,你来看我?” 燕阳点点头,“你情况大好了。” “你都知道。”从心又走前一步。 “这次回去,你势必大红大紫。”燕阳说。 从心失笑,“是因为那套丙级片的缘故?” “不,另有玄机。” “燕姐,我将有自己的护照,多谢你借出名字给我。” “旧护照可以还给我了。” “我明白。”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个不停。 从心睁开眼睛,听到大雨敲□玻璃窗,她连忙拿起听筒。 “我是阿琛,陆先生叫我陪你去取护照。” 这么快。 她梳洗出门,由邓甜琛陪伴到领使馆,直入内室,在护照上签了名便离去。 门外,人龙在雷雨中排得长又长。 有门路到底不同。 在车子□,从心悄悄打开护照欣赏。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才郑重收起,放进手袋。 陆兆洲真大方,他并没有殷殷垂询:“怎么样,拿到了,高兴吗,怎样报答我?” 不不,他不是那种人。 况且,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同年轻人送花送糖一个意思。 从心忙□她的日常工作。 记者来访问:“燕阳,你可否公布男朋友的名字?” 她不愿回答,“你别信谣传。” “据我们知道,那人并无妻室,公布无妨。” 她笑笑,“你们比我还清楚,还问什么呢。” “他是你的亲密男友吗?” “我没有要好男友。” “他是富翁,钱是你心目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迄今住在自置的小公寓□。” “但是你艳星作风……” “让我告诉你燕阳工作的进度好不好?” 李美赐帮她打发了记者。 “美姐谢谢你。” 智泉过来说:“买一送一。”他搭□女友肩膀。 从心看□他们,“几时结婚?” 他俩笑而不语。 过一会儿智泉说:“如果你做主婚人,兼送酒席及蜜月旅行,我就接收这名女子。” 从心骇笑,“智泉,大胆。” “对,元宝在澳洲发展甚佳,暂时不回来了。” “几时我们一起去看他,叫他带我们去大堡礁潜水。” 智泉说:“也好,让我去安排一下。” 从心微笑,不久之前,这两兄弟还缠在身边为她争吵呢,现在,都找到了归宿。 真替他们高兴。 正在准备一切:练英语、谈酬劳、准备试镜,同时向外界公布消息、宣传,燕阳的名气又向上升。 美赐的宣传比智泉高一级,许多事都做得不经意,毋须从心故意讨好媒介。 过几天,从心接到一个电话。 “燕小姐,我是朱新国医生。” 从心一时没想起来。 那人很识趣,即时补充:“我是张祖佑的主诊医生。” “是,是,朱医生,我知道。” “燕小姐,你仍然愿意出席时间线节目访问吗?” “一早说好,我必定会来。” 朱医生有点感动,他见过不少人过桥抽板,事过情迁,诺言拋在脑后,很明显,这明艳照人的女子不在其内。 “什么时候?”从心问。 “下个月一号录影。” 他们谈了一些细节。 从心把这件事向智泉汇报。 智泉一贯反对,“燕阳,你现在是晶光灿烂的一颗新星,老同这个穷作家在一起,形象不妥。” 美智沉吟,“我不会这样武断,张祖佑不是全无前途,在西方,红作家随时销书亿万部,每本抽一美元版税,已是富翁。” 从心微笑,“谢谢你,美智。” “这是一个宣传好机会:先在洋人的全国性电视台上亮一亮相,以洋攻洋,到了片场,可能方便一点。”从心不出声,她没答应出示真面目。 美智说:“燕阳,我陪你去。” “你陪智泉吧。” 谁知智泉说:“我也一起去。” 这次,是拿着真护照过关。谁知,海关人员翻阅良久,又找来上司,一起研究。 第21章 从心坦然无惧,任得他们调查。 真好笑,冒名时无人追究,直行直过,真护照在手,反而诸多阻滞,这里边好象有点讽刺。 终于,海关与领使馆联络过,查实无误,才放从心过去。 她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乘客。 自此以后,燕阳只是她的艺名,不是她的身分了。 百分之百轻松?不见得,她欠陆兆洲一大笔人情债,不知如何偿还。 这次旅程,美智最高兴,一直提到扬眉吐气这四个字,她陪从心喝茶购物逛街,十分享受。 这一日,他们在酒店与张祖佑见面。 李美赐看到一个潇洒的文质彬彬的男子朝他们走来,一时还不醒悟,待看见燕阳雀跃地迎上去,才恍然大悟。 啊,她骂自己:狗眼看人低,老怕人家配不起燕阳,原来,这人气度不差。 从心立刻问:“子彤呢?” “他去参加露营,他没来。”从心有点失望。 张祖佑立刻取出小小摄录机,把荧幕对牢从心,液晶银幕上出现了张子彤,他向从心问好。 从心高兴地说:“哗,又长高了。” 当初见到的子彤只像一只小猫。 大家坐下旧,又问及张的眼睛。 张祖佑说:“这是一种遗传性退化现象,真担心子彤将来也会罹病。” 又谈到新作品进度。 他说:“如果世上真有缪诗,那从心就是缪诗。” 美赐一怔,“谁是从心?” 张祖佑有点尴尬。 可是从心大大方方出来承认:“我,我小名叫从心。” 智泉侧头想一想,“从心所愿?很好呀,但是,不够燕阳二字响亮。” 张祖佑一听燕阳这名字,不由得低下头。 “朱医生在等我们呢。” 会合了朱医生及院方公关人员,他们一起往电视摄制室。 从心是个演员,她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虽然只拍背影,一样替她化了妆。 主持人是一位中年女士,姓史多尔,见到从心一楞,立刻同朱医生商量,要求从心正面出镜。 其实这时情况有变,从心已无后顾之忧,可是朱医生坚持当初答应从心不必拍摄正面。 史多尔女士沉吟:“也许可以拍摄续集。” 这一个环节并不是主要部分,片长不超过五分钟,可是院方已经相当满意。 史多尔在开场白里这样说:“一切是为了一封动人的信,信里说,一个作家若不能读到他自己的著作,是何等凄凉……” 然后从心接下去说:“我与张是朋友关系,我们怎样认识?我孑然一人来到西方都会,手中只有一个地址,找上门去,亲戚已经搬走,由张好心收留,才不致流落街头。” 工作人员听得耸然动容。 “我去信尊坚斯医院,恳求他们诊治该名病人。” 跟住,由张祖佑简医治过程,最后,鸣谢医院,朱医生出面要求捐募经费。 史多尔女士对从心非常感到兴趣。 “当初,你可是用学生身分入境?” “你现在是演员?” “你在机缘巧合之下主演了张氏原著改编的电影?” 李美赐很有技巧地挡却这些问题。 他们离开时从心假装伸手抹去额上汗水。 朱医生道谢又道谢。 张祖佑与从心话别。 “祖佑,祝福我。” “从心,继续给我灵感。” 他俩紧紧拥抱。 李美赐在不远之处看着他俩,问男友:“他们相爱吗?” 智泉肯定答:“百分百。” “会在一起吗?” “相爱不等于不分手。” “假使爱得足够的话……” “他们两人都苦够了,不想再度连累对方。” 美赐不再说话,过一刻说:“你与燕阳合约将满,还不与她谈续约的事。” “明白。” 他想走过去,被女友拉住,“给他们多些私人时间。” 可是从心已经把话说完,伸手招智泉过去。 过两天,他们去电影摄制组报到。 制片让从心试镜。 从心在一旁培养情绪。 工作人员介绍男主角给从心,两人之间只有两场戏:他想救她,她意外身亡,临终把一个秘密告诉他。 她偷渡入境?在垃圾堆里,他是警察,想搜她出来,看到动静,以为是野狗,伸手来捉。 那黑人演员有东方及白人血统,高大英俊,相当沉着,他愿意参与试镜,可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是很简单的一幕,他只需抓住她手臂把她拖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双哀恸的眼睛,在灯光下泛出惊怖神色,他意外,演技再好,也不会做得这样逼真。 他也是演员,知道这里头一定混杂了真实的经历。 他的手碰到她肩膀,她发出绝望的叫声,不像狼亦不像狗,而是似老鼠被陷阱夹住,垂死挣扎的叫声。 他战栗,面孔上的肌肉簌簌发抖。 工作人员受到感染,沉默一片。 然后,导演喊停。 男主角松口气轻轻说:“你可以出来了。” 垃圾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拨开道具杂物,发觉她蜷缩成奇qisuu.书一个胎儿那样,不住抽噎。 他又说:“戏完了,你可以出来了。” 从心点点头。她用手掩着脸,一声不出。 导演过来说:“角色非你莫属。” 从心这才站稳了脚。 是次演妓女,下次希望可以演太空英雌。 李美赐过去,把一件外套搭在她肩上。 导演与她谈了几句,他们对她表示好感。 智泉很兴奋,在车上说:“导演说会加戏给燕阳。” 从心情绪仍然低落。 “燕阳演得出色,我真以为垃圾堆中有只受伤动物。” 从心看着车窗外。 她没有那么快忘记,做一只丧家之犬的感觉如何,她不过表现了她真实的感受。 从心用手掩住面孔。 李美赐以眼光示意智泉,让她静一静。 回到旅馆从心倒头大睡。 她不不酒,唯一使心境宁静的方式是好好睡一觉。醒了,发觉美赐在套房外织毛衣。 “咦,你还会这个,织给智泉?” 美赐抬头笑,“织给你,这种粗套头毛衣半天就可完成,竟卖美金千元一件,不如自己动手。” “智泉去了何处?” “有人找他谈公事。” “啊,他的公事一定与我有关。” “是,你听过云飞利清谈节目?他们找上门来。” 从心正在洗脸,“找我?” “是,还有祈又荣打电话来,《心之旅》获提名欧洲金像奖,希望你届时出席影展。” “啊,导演一定很高兴。” “她要求你在影展上穿得性感一点。” 从心笑,“一定,大露背,大低胸,难不倒我。” 美赐凝视她,“燕阳,你真可爱,难怪智泉那样褒奖你。” “你与智泉都是我恩人。” “你俩的合约快满。”美赐说。 “时间过得真快。”从心答。 “智泉觉得你或许想签外国经理人公司。” 从心坐下来,“还是照旧由智泉照顾我吧,外国人哪里知道我们的事,况且,亦不会尽心尽意,再说,心底根本瞧不起我们。” 美赐点头称是。 电话响了,她去接听,抬头说:“陆先生找你。” 咦,她完全知道陆兆洲是个什么人。 从心接过电话。 陆兆洲在那边说:“人不在,新闻还是登满全版。” 从心苦笑,“这话叫我心惊肉跳,娱乐版没有好新闻。” “倒不是,你的电影将角逐金像奖,还有,你已入选荷里活影片任第二女主角。” “消息真快。” “咦,语气丝毫不见兴奋。” “得意事来,处之以淡。” 陆兆洲笑,“这当然是修养的表现,但是,你也损失不少乐趣。” 从心也笑,“挺胸凸肚,耀武扬威,太难看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 “还有新闻?”从心大奇。 “邓甜琛向我告假,到澳洲雪梨去了。” 从心的心一动。 陆兆洲声音里有太多的安慰,何故? “呵,雪梨,”从心轻轻说:“我们有熟人在雪梨吗?” “你说呢?”语气里有笑意。 从心忽然也咧开嘴笑,十分欢欣,是真的就好了,她希望阿琛找到归宿。 “你别张扬,以免打草惊蛇。” “是,是,我明白。” 没想到听到这个好消息,呵,世上确有欢欣。 “他俩会合得来吗?”从心仍存忧虑。 “阿琛会迁就他,阿琛一向努力。” “那就好得很。”只要一方面肯牺牲一点。 陆兆洲问:“你呢,你几时回来?” “我要拍戏,一时回不来。” “那么,我来探班。” “你的工作呢?” “事情总得分先后,你先,全世界后。” 从心低头不语,这不是花言巧语,他无必要奉承。 她知道需珍惜这个人,“等着见你。” 美赐抬起头来。 “陆先生是个人才,白手兴家,作风健康。” “我知道。” 但是,她对他,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 “你爱的是谁?” “美赐,你真的想知道?” 第22章 “我会守口如瓶。” 从心说:“或许我真的虚荣,当我知道工作上再进一步时,内心胀鼓鼓,有一种奇异快感,浑身毛孔舒畅,欢欣无比。” “啊。”美赐说:“你暂时尚未爱上任何人。”她放心了。 “你说得对。”从心答。 晚上,智泉仍然未返来。 从心说:“打他手提电话。” “他在工作,我怎么好骚扰他,以前,我们最讨厌男同事之妻老是打电话来找人。” 从心微笑,真是个明白人。 “让我们来看《时间线》节目。” 扭开电视,呆了大半个小时,他们那个环节总算开始,短短五分钟,张祖佑才说十句八句话,从心背影出镜,也不到一分钟,其余时间用来介绍医院设施及手术过程。 令从心失望的是,张祖佑的书并无出镜。 美赐却说:“我觉得很感动,你呢?” 从心只得点点头。 她们正在喝咖啡的时候,智泉回来了。 从心取笑,“假公济私,到什么地方去了?” 智泉难按兴奋之情,“看到《时间线》没有?” 她俩点点头。 “播映后短短三十分钟,电视台已收到上千个电邮、电话、传真,说想知道详情。” 从心扬起一条眉毛。 “观众想看到你的面孔,以及张祖佑工作近况。” 连美赐都觉意外,“为何对一个黄种人这样有兴趣?” “谁知道,燕阳就是有这种观众缘。” 美赐说:“观众只看到她的背部。” 智泉咧开嘴笑,“已经足够。” 从心很感动,他是由衷替她高兴,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但是,我们已经婉拒《时间线》。”他说。 “为什么?”美赐愕然。 “因为,我们将到云飞利清谈节目亮相。” 从心还不明白,美赐已经欢呼起来:“一亿观众,一亿观众。” “并且,”智泉说下去:“节目中的读书会愿意介绍《被骗被弃》这本书。” 美赐又哗地一声,稳重的她很少像孩子般雀跃。 “但凡经云飞利品题的著作可即上畅销书榜。” 从心发怔,她的梦想成真了。 “燕阳,你怎么看?” 从心据实答:“我只知道云飞利是一位黑人女士,却不知道她的电视节目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美赐问:“智泉,你如何找到他们?” 智泉,倒不居功,“他们找到我才真,互相竞争,寻找题材。” 美赐笑,“运气自己来敲门。” “燕阳,你可愿露脸?” 从心点头。 智泉出主意,“燕阳,你穿小凤仙装上电视。” 美赐反对,“不,穿深色樽领毛衣即可。” 两人吵了起来。 从心伏在床上不出声,她像爬过万水千山那般疲倦,又似洋人所说,被一辆货车撞过那般累。 她倒了下来。 她有一种奇异预感,做完这一次宣传之后,也许,对于张祖佑的恩惠,已足够偿还。 她沉沉睡去。 过两日,青鸟出版社派格连活来陪张祖佑出镜。 张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穿深色西装,沉实、稳重。 从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头发往后拢、淡妆、全无首饰,一件套头深棕色毛衣配长裤,丝毫不似艳女,却难掩秀丽。 美赐轻轻说:“从来没有华裔上过这个节目。” “为什么?” “大抵是个人喜恶。” “为什么破例?” “争取北美愈来愈多的华裔观众,其他问题可搁在一边。” 出镜了。从心坦然看着张祖佑微笑。 他有点紧张,不习惯对住大群现场观众,从心教他吸一口气。 节目开始,主持人热诚、健谈、活泼,叫他们松弛下来,一切从他的眼睛开始,说到他的书,以及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主持人问从心:“你敲门之际,可知道屋里有什么人?” 从心摇头:“全凭命运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从心静静答:“逃命。” 观众潸然泪下。 从心到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凄惨,垂头不语。 主持人忽然问:“你与祖可有计划?” 从心鼓起勇气,她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祖已经在贵国实践了梦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碍他,我将努力演艺工作。” 观众大乐,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们会成为一对吗?” 从心微笑,“我们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观众呜地一声,张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问:“另外有人?” “他是一个电子业商人。” 希望陆兆洲正在收看这个节目。 从心楚楚动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务。 主持人接着派送张祖佑新作给现场观众。 节目完毕,两个主角的经理人最兴奋,高谈阔论,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赐陪着从心。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天空,觉得不可置信,短短两年间,竟去得这么快这么远。 风劲,天气冷,从心拉一拉大衣领子。 “在想什么?” 从心答:“无悔。” 他们找到一间酒馆,进去喝个痛快。 格连活与智泉笑,“有点像大学时期生活。” 从心不会知道,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甚至没正式入过学。 “来,”智泉举杯,“英雄不论出身。” 从心喝了很多,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的红,看上去,更加像燕阳。 别人不觉得,张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 美赐说:“我陪她先走。” 艳阳天--九 九 张祖佑看上去更加神清气朗,他穿深色西装,沉实、稳重。 从心也真不差,她打扮清雅,头发往后拢、淡妆、全无首饰,一件套头深棕色毛衣配长裤,丝毫不似艳女,却难掩秀丽。 美赐轻轻说:“从来没有华裔上过这个节目。” “为什么?” “大抵是个人喜恶。” “为什么破例?” “争取北美愈来愈多的华裔观众,其他问题可搁在一边。” 出镜了。从心坦然看着张祖佑微笑。 他有点紧张,不习惯对住大群现场观众,从心教他吸一口气。 节目开始,主持人热诚、健谈、活泼,叫他们松弛下来,一切从他的眼睛开始,说到他的书,以及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女人。 主持人问从心:“你敲门之际,可知道屋里有什么人?” 从心摇头:“全凭命运安排。” “假使是一只老虎呢?” 从心静静答:“逃命。” 观众潸然泪下。 从心到这一刻才知道她自身的遭遇十分凄惨,垂头不语。 主持人忽然问:“你与祖可有计划?” 从心鼓起勇气,她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祖已经在贵国实践了梦想,正走向成名之路,我不方便阻碍他,我将努力演艺工作。” 观众大乐,大力鼓掌。 “我的意思是,你们会成为一对吗?” 从心微笑,“我们是好兄弟,我另外有男朋友。” 观众呜地一声,张祖佑也呆住。 主持人意外问:“另外有人?” “他是一个电子业商人。” 希望陆兆洲正在收看这个节目。 从心楚楚动人,惹人好感,成功完成任务。 主持人接着派送张祖佑新作给现场观众。 节目完毕,两个主角的经理人最兴奋,高谈阔论,一定要去喝一杯。 美赐陪着从心。 她抬头看着灰蓝色天空,觉得不可置信,短短两年间,竟去得这么快这么远。 风劲,天气冷,从心拉一拉大衣领子。 “在想什么?” 从心答:“无悔。” 他们找到一间酒馆,进去喝个痛快。 格连活与智泉笑,“有点像大学时期生活。” 从心不会知道,她没有读过大学,她甚至没正式入过学。 “来,”智泉举杯,“英雄不论出身。” 从心喝了很多,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大眼睛特别亮,嘴唇特别的红,看上去,更加像燕阳。 别人不觉得,张祖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百般滋味。 智泉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工作。” 美赐说:“我陪她先走。” “平时剪彩也得穿着那些?”美赐问。 “穿完即弃,留着无用。”从心答。 美赐坐下来,“你在纽约也买了房子?” “智泉帮我挑的公寓,由货仓改建,看到自由神像,我非常喜欢。” “燕阳,你什么都有了。” 周从心微笑:“是的,除了真正想要的,什么都得到了。” 美赐看着她:“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你说呢?” 李美赐心知肚明,却不便回答。 “一日,我看到邻居年轻太太在园子里与女儿一起种郁金香,一边教她乘数表。美赐,你妈妈教过你做功课没有?” 李美赐笑:“每星期由家母代写周记,教我背熟了,回学校写出来,得到较高的分数。” “你真幸运。” “燕阳,过去的事无可挽回,你应努力将来,找个人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在院子里教子女写字画画,做得不好,打手板罚站角落,乐趣无穷。” 第23章 “谢谢鼓励。” “我讲的句句属实。” 从心答:“陆某并不想组织家庭,他子女早已成年。” “咄,你管他呢,你自己生养不就行了。” 从心骇笑:“不不,孩子总得有父亲。” “迂腐,勉强找个父亲也无幸福。” 从心低头:“我与陆兆洲,也不会长久。” “太丧气了。” “你想想,美赐,他会是那种天天等女伴收工回家,看她一脸劳累的男人吗?他不外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解解闷,她日日乖乖等他下班还差不多。” 说得合理,从心叹口气。 “那么,张先生呢?” “祖佑是个写作人,必须有点忧郁,有些盼望,感触良多,才能写得出优秀作品。生活太过稳定,没有创意,灵感终止,事业也宣告完结,他刚起步,不愿停下来。” “我不会替你担心,总有哪个书呆子如脑科医生之类会娶你。” “为着将来,最好嫁矫型医生。” 美赐没料到她会忽然说笑,倒是放心了。 春季,已经算是成名的周从心回到东南亚工作。 陆兆洲十分为难地同她摊牌。 “从心,我希望你息影。” 从心笑了。 “这半年我见你的时间寥寥可数。” “你另外有女朋友了。” 陆兆洲说:“我寂寞,我需要人陪。” 她探近他:“你想我陪你多久,到我三十、四十、抑或五十?” 陆兆洲说:“我会保证你不愁生活。” 从心摇头:“我自己也做得到。” 陆兆洲知道谈不拢便需分手,他舍不得像水蜜桃似的她。 谁知从心火上浇油,同他说:“你不如提早退休陪我拍戏去,不知多逍遥,下一站外景在阿尔及尔的坦畿亚。”陆兆洲啼笑皆非。 陆兆洲抚摸她的手背,喃喃地说:“羽翼已成,要飞出去了。” 他俩在这种和平气氛下分手,仍是朋友,时有联络。 夏季,喜事一件接一件,先是双李联婚,智泉与美赐结婚,从心为他们打点一切,送了一部跑车,还有,请他俩坐邮轮环游世界,放足一个月假。 接着,温士元与邓甜琛在雪梨结婚落籍。 陆兆洲吓唬从心:“看到没有,朋友一个个离你而去,将来老太太你一人坐拥金山银山孤独终老。” 从心并不生气,笑嘻嘻答:“人生哪可能十全十美。” “我等你。” “一边左拥右抱,哪里叫等。” 因与周从心太过友好,其余女伴都觉得威胁太大,关系都不长久。 “从心,再做两年也够了。” 他说得对,艳星顶多只可以做三、五年,拖久了,只剩下一堆残脂。 “我会有主张。” “从心,你可想寻找生父母?” “不。”她的回答确实简单。 从心与张祖佑也一直有联络。 他没有空,子彤代笔,每隔几天,电邮汇报近况。 “爸的新作《消逝月亮》在纽约泰晤时报畅销书榜占第五名。” “我们搬了家,附上地址及图片。” “新泽西环境十分好,适宜读书以及写作。” “我成绩不俗,附上成绩表。” 张祖佑搬进一间老房子,庭院深,大树一株连一株,其中一棵结满苹果。 他这样写:“有空来看我们,结婚建议不变。” 从心微笑,有人求婚真是好事。 她的英语已经十分流利,用美国口音,正努力练习书写阅读。子彤有很多事请教她。 “我爱上一个叫歌罗利亚的同学,不知怎样表示。” “我在发育了。” “我与爸爸相处愈来愈好,他孤僻脾气全改了过来,你现在会喜欢他,但是,他没有再婚的意思。” 张现在拥有一间很具规模的书房,四面墙壁都是书架,长窗外树影婆娑,书桌旁挂一张草书,上面写着“何时归看浙江潮”。 可见他的视力全无问题了。 在北美洲,作为写作人,一旦成名,不但收入丰厚,且普遍受到社会尊重,张祖佑写三本书已足够舒适地过一辈子。 从心对他完全放心。 她的生活也很愉快,她喜欢旅行,喜欢英俊的男伴,时时与金发碧眼的男歌星或演员结伴到处旅游。 她曾在迈亚米南滩住过三个月,又以伦敦为根据地,游遍欧陆,她酷爱晒太阳,智泉一直劝她:“紫外线催老皮肤,小心。”从心笑笑,“一个人,总共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趁有精力有心情有金钱,多玩一点。” 智泉无话可说。 智泉接了一宗工作,急于与她见面,电话里问:“你在哪里?” “同美赐一起到峇里岛来见面好不好?” 智泉吸一口气,“你愈来愈远。” “不然,要护照干什么。”她咯咯笑。 他带着剧本去见她,她迎出来。 只穿大花胸衣,臀部结一条沙龙,花色斑斓半透明的蜡染布衬托出她女神般的身段,这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岁月。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目眩的艳光,一出现,四周围的人立刻转过头来看她。 “美赐呢?” “在房里呕吐。”智泉很愉快地报告。 从心一怔,立刻笑出来,“恭喜恭喜。” “再不生养就不能够了。”他俩坐下来。 智泉笑问:“都已经是半仙啦,还愿意工作吗?” 从心正经地答:“只有勤力工作,才能做工余神仙。” “说得好。” “有市场的时候,千万别停下来。” “单听这几句话,已经知道是一个经济学家。” “是什么样的工作?我不再演妓女,抱歉。” “一小时电视剧集,律师行做背景,你演奇qisuu.书其中一名女律师。” “啊。” “我建议你立刻到罗省我朋友的律师行去体验生活。” “我乐意接受挑战。” “快快收拾行李,拣了你的贝壳及大红花打道回府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只用手轻轻她的手臂,无比留恋,出奇温柔。 看着这种情形,智泉忽然明白什么叫做肌肤之亲。 这个女孩子,吃了那么多苦,终于熬出头,现正享受人生。 那男子的长发像一头金丝,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煞是好看。 智泉微笑,“我们在房间等你。” 周从心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束,穿回城市人的衣服,准备谈公事。 她探头过去听美赐腹内动静。 “回去吧。”智泉心急。 “不,”从心说:“让美赐休息三天。” 说得出做得到,她找人来替美赐按摩,陪她逛名胜买纪念品,吃最好的食物。 美赐心情大佳,呕吐稍停。 终于一行三人回到文明,筹备工作。 从心到真实律师行实习,朝九晚六,开会时坐在一角,闲时阅读有关书籍,她必须学习那种气氛。 一个月之后,她去试镜,一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嘴角虽然含笑,但已有那种“我不是来说笑的”的味道。 制片庆幸他得到了应得的演员。 公余,从心仍然补习英文。 美赐说:“英语已经比我们说得好,还那么用功?” “不不,愈学愈觉得不够用。” 对于台词,从心十分认真,每日操练。 从心同美赐说:“好不容易混到有对白了,居然可以开口说话,要讲得动听。” 她似复仇般认真。 智泉说:“做女演员,不能胖,不能懒。” 看到试镜中自己,从心吓一跳,“我太胖了。” 美赐讶异:“穿四号衣服,还说胖?” “其余两个女主角是零号。” “那不健康。” “我也知道,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行业。” 美赐无奈:“趁年轻,肉身还听你话的时候,节食、减肥,都没问题,一踏入中年,躯壳自有主张,你不吃,全身会瘫痪。” 从心骇笑。 美赐瞄智泉一眼:“到了某一岁数,男人也不再听你的话。” 从心立刻伏过去:“美赐,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美赐紧紧抱住她:“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过几日,美赐陪从心回到永华大厦去。 从心吃惊:“咦,这幢房子原来这样小这样旧。” “上去看看。” 她以前住过的单位此刻空着,一房一厅,算是粉刷过了,仍然残旧,厨房只得一个炉灶。 从心说:“狭窄得没有转弯余地。” 她走到窗前,看到街上去:“啊,街角还停着冰淇淋车子。” 时光则一去不回头。 “我们走吧。” “我永生感激张祖佑,他这片瓦救了我。” 美赐怀孕敏感,小公寓内空气不甚流通,邻居不知哪家人不顾一切在煎咸鱼,她感到不适。 从心陪她离去。 在门口,碰到两个相貌娟秀的少女,与从心碰面,冲口而出:“燕阳,是燕阳!” 从心连忙上车。 回到大酒店套房,两人松口气。 从心托着头,再也不明白是怎么熬过来,本来,她还想回到凤凰茶室去看老板娘,此刻已打消原意。 从心以后不敢怪人家忘本。 趁美赐睡午觉,她看报纸。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