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煞》 第1章 《恨煞》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一章 老板去年底说的话尚在耳边:“我们是老字号,至多节省开支,取消奖金,伙计同我们像家人,决不裁员”,可是到了年中,都会忽然来了一场瘟疫,市面冷清,生意一落千丈,终于也得请走几个老伙计。 夏天又特别热,什么都不做,光坐着,也一额汗,有二十年历史的出入口公司遭到空前劫难,同事个个变得沉默寡言。 老板娘季太太困惑地说:“我在这城市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如此困局,以往大风大浪,大家都可以绝处逢生,反弹得更高,这次是怎么了?” 有人轻轻咕哝:“弹簧坏了。” 季太太说:“叫小明去买些冰淇淋大家吃” 小明进来,王福在同他说:“门口一盏灯炮不亮,你去换个新的。” 老板娘又说:“福在,你进来一下。” 王福在应了一声,随老板娘走进私人办公室。 季太太陪着笑脸,“福在,你在本公司劳苦功高。” 福在不出声。 五年前她走进这件出入口行,忍不住笑出来。 呵,时光倒流,怀古风情:老式办公室,冷气机装窗口轧轧声,不够凉加一把吊扇,发票用手写,文件堆积如山...... 幸亏老板从善如流,由福在把整间公司电脑化。 有一年时间,她从早上八时做到晚上十时,三顿饭都在公司里吃,可是上头也不亏待她,一年发十六个月薪水,又送金表、小房车、旅游费。 老板是好老板,伙计是好伙计。 一穷二白 时势不一样了。 都会一向倚赖得天时地利人和渐渐消失,生意艰难。 季太太说下去:“老板到维嘉斯散心去了,叫我也去,我没心情博采。” 福在想:季太太想说什么呢。 今时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果然,只见她拉开抽屉,取出一支信封,轻轻推到福在面前。 “对不起,福在,你是明白人。” 福在不能不明白,只得点点头。 “福在,一有转机,一定找你帮忙。” 福在不敢怠慢,连忙说声明白。 “我出去了。” 她脚步有点浮松,内心不真切感觉愈来愈深,回到座位,忍不住用手捧住头。 被解雇了。 她拆开信封,里边有一封推荐信寄一张支票。 对面同时轻轻说:“轮到你了。” 福在点点头。 “你一向高薪,有点节蓄,又没有子女,不比我们窘迫。” 福在又点点头。 “给了多少抚恤金?” 福在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以前,她只知道奖金,加薪,红利。 “三个月。” “照足劳工处规矩,算是仁人君子。” 福在收拾桌上私人物件,放进一只大纸箱。 同事们过来说:“后会有期。” 她不出声。 捧起纸盒出门。 季太太亲自送到门口。 最惨是没有人是坏人,没有人想害人。 福在到街角叫了部车子。 司机问:“小姐,去哪里?” 福在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过一会儿她说:“回家。” 司机愕然,“家在什么地方?” 福在这才想起,“峥荣路。” 已经搬过一次,在她丈夫邵南失业之前,他们住在山上南福路,南与福,刚巧使他们这对年轻夫妇的名字,两人对那条路的优美环境一见钟情,立刻动用所有节蓄买下高层千多尺公寓。 真没想到市道一直向下,不就邵南失去工作,无法负担分期付款,两年之后,把公寓还给银行,陪掉百分之二十按金,还欠银行百多万,就这样,两夫妻变得一穷二白,由中产阶级变为无产阶级。 邵南喃喃说:“像变戏法一般,过去那十年白做了。” 他到处找工作,开头十分积极,后来渐渐气馁。 之后搬到峥荣路小单位租住,地方狭小,邵南不习惯,牢骚日多。 车子到了。 福在默默回家按铃。 你要当心 姑母来开门,一见纸盒,便惊问:“你---”福在不出声。 “真气馁。” 福在不想叫姑母难受,不再说话。 姑母行李已经收拾好,打算回乡,这里,不关她事了。 “福在---” “放心,大不了到澳洲或加拿大的餐馆打工,去赚最低工资。” “福在,我走了之后,你要当心。” 福在笑了,“当心什么?” “当心邵南。” “姑妈,邵南不是坏人,这段日子,他内心积郁。” 姑母不忿,“不开心就可以打人?我来挡他,他连我都推倒在地。” “事后他也向你道歉。” “哼。” “那次是他不对,他喝多了一点。” 姑母叹口气,“福在,这几年多亏你照顾我。” “姑妈看顾我才真。” 姑妈握着福在的手,“市道一定会好转。” 福在笑,“姑妈怎么知道?” “否极泰来呀。” 福在拥抱姑妈,“我送你去飞机场。” 一边往她口袋里赛钱。 “福在,你自己要用。”姑妈慌忙还她。 “我有。”她按住姑母双手。 “有空到上海来看我。” “一定。” 就这样,姑母回家乡去了。 福在请她出山,原先是因为怀孕,想找个可靠的保姆,姑母好不容易申请到双程证,她却没保住胎儿。 姑母索性留下来照顾她起居饮食。 那时每个同事家都雇着一两个菲籍女佣,区区一点薪水,算是什么,到外国旅行,孩子连工人五六张飞机票一起去,周末逛商场看电影,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操兵似。 哪里想过有今日。 在飞机场姑母千叮万嘱,双手不住抚摸福在头发,福在不禁流泪。 姑母走了,她打算回家。 “王福在。” 谁,谁叫她? “你是王福在?” 福在抬起头。 只见对面站着一个装扮光鲜的年轻女子,亮红嘴唇,大白天也戴着闪烁首饰,名贵套装配极细高跟鞋,挺胸收腰,十分神气。 人家年纪或许与福在相似,但是精神状态不可同日而语。 女郎笑着问:“不记得我是谁?” 真得想不起,福在精神恍惚,还有什么记性。 女郎伸过手,亲密地握住福在的手,福在刚想挣脱,女郎却说:“我是李月枚呀。” 福在一听起这三个字,不由得绽开笑颜,“月枚!” 脾气依旧 两人连忙走到一角,找个地方坐下。 “月枚,你怎么失了踪?” “恶人先告状,你呢,中学毕业之后去了何处?遍寻不获,差点没登报寻人,幸亏你样子没变,我眼又尖,一下子在芸芸众生中把你揪出来。” “人山人海的,亏你的。”福在看着老友,“你变多了,亮丽如明星。” 月枚朝福在月夹月夹眼,然后殷殷垂询:“好吗?” “我结了婚。” 月枚答:“我也是。” 大家又笑。 “王伯母呢?” “一年前去世。” 月枚啊地一声,看得出是真情惋惜,“她一直生病。” 福在不出声,母亲在生,并不赞成福在与这个轻佻美貌的同学来往:“李月枚对你有坏影响,迷爱情小说,搽口红,都是由她教会。” 那时少女时代的事了。 想到月枚在学校总是保护懦弱的她,福在不禁握紧好友的手。 刚想深谈,穿制服的司机忽然找了过来,“太太,你在这里,周先生催你回去呢。” 月枚随口丢下一句,“知道了,”然后殷勤对福在说:“我送你一程。” 福在不由得点头。 司机有点诧异,这是谁?年轻的周太太并无这样的朋友,衣着朴素、憔悴、拘谨。 不过,太太对她却异常熟络亲切。 司机不敢怠慢。 在车上,月枚说:“到我家去喝杯茶。” “改天吧,我忙呢。” “不许诸多推搪,多少年没见了?六七年有了吧,不能让你再离开我的目光。” 福在觉得老同学脾气依旧。 车子往近郊驶去,那一带是都会最高贵的住宅区,小小独立洋房,红墙绿瓦,前后花园,像童话故事里屋子。 李月枚住这里?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会不景气对她可是一点影响也无。 月枚何等机灵聪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她笑说:“老周经营冻肉生意,经济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人总得吃,你说是不是?” 她把福在领进屋内。 室内布置得十分大方:浅褐色皮沙发,波斯地毯,红木台椅,许多绿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第二章 福在了解她的同学,月枚是那种穿粉红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称赞:“好地方。” 月枚叫佣人摆出茶点。 “你呢,福在,你快乐吗?” 福在摇摇头,“别说我了。” 月枚细细看她,“福在,有什么话大可同我说。” 第2章 福在不出声。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开衬衫领扣钮扣,轻轻拉开衣襟,给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声站起来。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处灼伤,已经结痂,但仍然红肿,分明是香烟烫伤。 谁,谁把她胸前当烟灰缸? 月枚悲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点点头。 “你有无报警?你仍与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这里来,我俩重逢是天意,有我帮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坏人——” 月枚斩钉截铁般说:“他令人发指,他该死!” “是这社会快把人迫疯了。” 月枚咬牙切齿说:“终于怪到社会上去了。” 福在不出声。 吃足苦头 “福在,你我小时已经吃足苦头,你父亲早逝,母亲长期患病,我生母改嫁两次,我从姓李变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区,好不容易终于又姓回李,凄凉莫名,成年那日,我发誓有谁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斩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着老同学。 “你为什么找不着我?因为我们搬了一次又一次,永远居无定所,因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厅踱步,她紧握拳头,像一直要攻击敌人的野兽。 福在轻轻说:“你不必为我生气。” “你的手提电话呢?” “我没有那种玩意儿。”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爱电话放她手中,“随时打给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时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给你用,在这城市生活,少不了这些道具。” 她打开手袋给福在看,里边有一叠钞票。 福在连忙说:“我不需要——” “收着。” 她叫司机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来看你,现在,我得去应酬我那老板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机把她送回峥荣路,福在看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四时。 竟在月枚处消磨了那么久。 房东在门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别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没欠租啊。” 房东也诧异,“邵先生一直推说手头不便,欠了三个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福在连忙打开手袋,把月枚赠她的现钞取出,数给房东。 左手来右手去,只剩几张千元钞票。 房东笑,“还是邵太太有办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来。” 福在开门进屋,发觉丈夫坐在客厅看报纸。 原来,他在家里,他不开门,他把最肮脏的事卸给女人做。 福在轻轻问:“那三个月的租金花到哪里去了?” 邵南冷笑,“请朋友吃饭,托他们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辞退。” 邵南一怔,他本来可算得是英俊的脸扭曲一下,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他们属于经不起考验的一代,过去廿年被节节上升繁华都会宠坏,只听过挖角、兼职,从未试过事业,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这件事。 只听得邵南喃喃说:“没有收入,怎么办?” 他用手捧着头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顺手打开福在手袋,看到有钱,立刻掏出纳入自己口袋,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经不起考验,失业一年,邵南竟变成这个样子:酗酒、打人、偷钱、闹事…… 王福在的整个世界自高墙摔下,跌得粉碎。 还有什么婚姻家庭事业。 可怕场面 凌晨,邵南回来,啪一声开亮灯,把福在自床上拉起来。 他已喝得东歪西倒,这样对福在说:“我想到办法了,叫老太婆把积蓄拿出来,她在我们家白住这么久,现在焉能见死不救。” 福在静静看住他,心中十分庆幸姑母已经回乡,不必看到这种可怕场面。 “把老太婆叫出来摊牌。” “邵南,我们还有力气,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老太婆人呢?” “回内地去了。” “什么?”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着嘴,用尽力气,把妻子自床上拖下来,随手取起台灯,朝福在头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护头,她挣扎打滚,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锁在内。 她簌簌发抖,在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只见额角开奇*书*电&子^书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关节肿起,已不能活动。 她受重伤,必须赶去医院急救。 福在不顾一切冲出去,跑到客厅,打开大门奔到街上去,不知为什么,邵南没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车子,对司机说:“马利医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觉。 是那好心司机通知救护人员来接她入院。 醒来时手掌打上石膏,头上已缝针。 福在听见邵南的声音同警察解释:“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吓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尽快赶来。”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内心十分平静。 会不会索性失救也就算数,她实在不知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可是人类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来。 一声探头过来对福在说:“看似可怕,其实只是皮外伤,三两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着嘴走了。 临床的女病人怪羡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爱你。” 福在不出声。 她迟疑一会,打电话给李月枚。 三十分钟后,月枚匆匆赶到,二话不说,立刻替福在办转院手续,把她挪到私人房间,又请到矫形医生来诊视伤口。 要紧事办妥了,她才问:“又是他干的好事?” 福在不出声。 月枚冷冷说:“终有一天,他会杀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觉得这句话也讲得很实在。 “有必要留着任人摆布吗?廿一世纪了,拿点勇气出来。” “我不知该走到何处去。” “我同你,惯于流离,自然是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着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叹口气。 全盘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里。” “你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带走。” “那些雕虫小技,在今日不景气环境下,早已变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问:“那你打算怎样,自杀?” 谁知福在凄凉而平静地说:“很想念爸妈,想与他们团聚。” “呵,这样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医院,月枚每日来探访她,带鲜口的食物,陪她说话。 最后,替她付清住院费用。 “月枚,无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来帮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气。” 月枚揶揄,“可怜,像条牛。” 福在讪讪地不出声。 “两条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只手提电话。”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机在门外等候。 门一打开,就有阵霉味冲出来。 市内阴暗、污、满屋杂物:吃剩食物、脏衣服、报纸……丢了一地。 月枚哼一声。 饭桌上有许多空酒瓶,另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头。 “你看,”月枚指着桌上两颗白色药丸。 福在轻声问:“这是什么?” 月枚用手指沾一点药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这是安非他命,俗称速度的一种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经服食。” 福在双手发抖。 呵,邵南已全盘失救。 本来她也没有抱着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说:“极毒兴奋剂加酒精,可使一个正常人变成怪兽。” 福在跌坐在沙发上。 第三章 “你还不撤退,更待何时?” 福在喃喃说:“在他人生最低点离开他?” “最低?低处未为低,待他拨了你的皮去换毒品,你才知什么叫最低。” 福在突然觉得晕眩。 “去,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半小时后来接你走。” 福在点点头。 月枚捂着鼻子出去。 福在走进狭小的卧室,看到床上凌乱一片,她发现一件不属于她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份红色尼龙睡衣。 福在不相信双眼。 正当事情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它专为漆黑。 邵南把所有的罪行都犯齐了。 福在真得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先离开这个地方,再申请离婚,重新找工作,一步一步来,再次站起来。 福在吸进一口气,伤口隐隐作痛,她扶住椅背借力。 王福在,倒下来与否,看你自己的了。 她咬紧了牙关。 这时,门铃响起,福在以为月枚来接她,但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找邵南先生。” 又是哪个债主? “你是邵太太吧,我是幸福保险公司代表,我姓苏。” 第3章 他递上名片。 福在呆呆地看着他。 没有廉耻 “是这样的,”那人咳嗽一声,“邵先生约了我与他谈保单的事。” 福在轻轻说:“他有一份人寿保险,每月供款已有十年,这事我知道。” 那人笑了,“邵太太,可以进来说几句吗?” 福在请他进屋。 那人不知坐在什么地方才好。 福在把椅子清理出来。 他坐下说:“邵先生的意思是要把保险金一下子提出来。” 福在呆呆看着经纪。 “他,没有与你商量?我们的忠告是:此刻提出现金,会有很大损失,继续做下去,三年之后,可以获取两百万。” 他等不及了。 “很可惜是不是,邵太太,你是保单上受益人,或者你应与邵先生再次商量一下?” 福在听见自己说:“是,是。” “我下星期再来听消息。” 福在答:“劳驾你了。” “邵太太,已欠两期供款,已经到期。” “我明白,我写支票给你。” 保险经纪松了口气。 福在把他送走。 邵南把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独自花光,他已没有廉耻。 保险金大部分有福在供款,现在他也不知会她一声,就断了福在后路。 王福在真的一穷二白了。 她听见月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福在,你好了没有?” 月枚进来只看见福在在发呆,她一把拉起她,“不用收拾了,跟我走。” 月枚带走了老同学。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福在把所有委屈说出来。 她终于说:“时间不早,我得走了。” 月枚似笑非笑,“你还回去?” 福在不出声。 “老周出差到纽约去,你暂时住在客房吧。” “那怎么方便。” “过几天再说,待脑子清爽了,想到出路,再另作打算。” 福在实在累了。 她没想到可以在陌生的床上睡得那么好。 是鸟鸣把她叫醒,一看时间,是清晨五点半,这才想起身在何处。 她起床梳洗。 女佣敲门进来,把一叠衣物放在床上,“王小姐,太太说让你替换。” 一看,全是福在少女时期喜欢的朴素式样白衬衫卡其裤,亏月枚还记得。 女佣又说:“太太等你吃早餐呢。” 什么,月枚这么早也起来了? 福在更衣下楼,只见月枚坐在那里喝茶看报呢。 她身上穿着昨夜的吊带黑纱晚装,原来刚刚才应酬回来,化妆糊了一点,但口红鲜艳不减。 怎么会恨 看到福在她笑,“快来喝杯茶。” 女佣斟茶出来。 “吃什么,烧饼油条还是烟肉双蛋?” 福在怔怔看着她。 “我叫了理发师稍候来帮我们做头发。” “你不用休息?” “你忘了我精力过人。”月枚放下报纸。 很久没吃得这样多,肚子饱饱,人生观不一样。 福在不由得说:“上天可怜我,叫你找到了我。” 月枚笑嘻嘻,“可不是。” “月枚,你真能干。” “福在,一个人的主宰,是他自己。” 福在怔怔看着好友,“我应该怎么办?” 月枚闲闲说:“把属于你的去拿回来呀。” 福在答:“房子已经卖掉,户口只剩数千元,还有几件旧衣裳。” “那笔人寿保险呢?” “人死了倒是可以拿五百万。” 月枚微笑,“五百万可以过一阵子了。” 福在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凉。 月枚接下去:“什么叫做人寿保险?保的是意外伤亡,若有人死了,你就可以领取款项。” 福在发呆。 那是一个大太阳清晨,户外鸟语花香,一个美人,坐在她对面,笑语嫣嫣,谈到死亡问题,多么诡异。 只听得月枚说:“以前我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恨另一人,恨得巴不得他死的地步,现在我知道了。” 福在面颊僵硬,刚才吃的食物,统统塞在胃中,不能消化。 月枚缓缓说:“像这个老周,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他叫周子文,做冻肉生意,不知怎地,浑身有一股雪藏食物特有气味,整个人似自冷藏间出来,”她捂住鲜红的嘴笑起来,“人类冷藏间,就必是停尸间了,可是?”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四十多岁,人像老木头,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不笑,不爱说话,生活刻板,毫无情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文学、艺术、音乐、一无所知,世界各地风景名胜亦不感兴趣,每天就是钻营他的小生意。” 呵,月枚把丈夫说得如此不堪。 “五年了,我们没有孩子。” 福在心想:有没有看医生呢。 唉,自己生活一团糟,还是别去理会月枚的闲事吧。 月枚说下去:“不过,老周有一个好处,他另我物质生活无忧。” 她忽然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牙齿,在阳光下,唇红齿白的李月枚却给人一种阴森感觉。 “周子文要是死了,我可立即成福婆了。” 月枚伸一个懒腰。 福在缓缓垂下头。 “你想想是不是。” 离家时候 福在不出声,她握紧双手。 “噫,我累了,我得去睡一觉,福在,你自由活动,不用客气。” 她上楼去了。 小洋房静得出奇,是一个读书写字的好地方。 稍后理发师来,女佣笑说:“王小姐可要剪发?” 福在点点头,她仪容的确需要打理,不如因力乘便,她请理发师把头发剪短。 月枚只睡了片刻,就起来修指甲。 她嘬起嘴唇,似吹火那样,向手指呼气。 月枚嘴型好看,闭上时真有点像一枚樱桃,她有一个小动作,她时时会嗡一嗡(原文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嘴,似要同人接吻的前奏,在异性眼中,必定诱人。 “这颜色好不好?” 福在一看,是鲜红色,更衬得她十指似玉,她点点头。 “福头,随时搬到我这里来住。” 月枚还记得她少年时的昵称,真难得。 忽然有电话找,月枚走进书房去喁喁细语。 福在出来那么久,想回家看一看。 她做了几件事。 第一,通知房东退租,房东喜出望外,原先以为这家人会赖死不走,真没想到能顺顺利利搬走,连忙没口价答应。 接着,福在联络在美国加州的表姐。 表姐语气如常亲切实在,叫福在鼻酸,她这样说:“你随时来,总有床位等你,一起清茶淡饭。” 福在吁出一口气,还等什么呢,是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了。 她决定到律师处走一趟,草拟文件,交到邵南手上。 打理好头发,福在同月枚说:“我出去一下。” 月枚的电话仍然贴在耳朵上,这是谁呀,说个不已。 她一听福在要上街,拉开抽屉,取出钞票,塞进福在口袋,一边仍在讲电话。 福在一想,她的确要用钱,也就不推辞,将来有能力之际再偿还吧。 福在离开小洋楼,司机立即迎上来,“王小姐,太太吩咐我接送你。” 第四章 福在点点头,“劳驾了。” 阳光下,中年司机只觉得这个女客脸容憔悴,印堂发黑,似掉在陷阱里的动物,他暗暗吃惊。 福在上车,还没坐好,月枚追出来。 她低声同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叮嘱福在:“你要小心。” 车子终于驶走。 到了她家楼下,司机停好车子,与福在一起下车。 “你不用送我。” “王小姐,太太吩咐过。” 福在只得由司机陪着上楼,让他在门外等。 没想到这就救了她一命。 福在开门进屋,取出一只胶袋,把她少年起爱读的书放进去。 收拾了书本,想到还有几件衣服,不舍得,踌躇一下。 小小公寓内霉臭如故,寂静无声。 她推开房门。 前脚刚踏进去,已经有一只手大力揪住她头发与耳朵,把她拖进房内,拳打脚踢。 福在已经倒在地上,一嘴是血,还听得邵南喃喃咒骂:“你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我要你贱命,我要亲手打死你!” 福在蜷缩在地上,渐渐昏迷,可是仍觉得邵南兜头兜面刮打她,她剧痛,不由得嚎叫起来,邵南手腕上手表钢带割破她面颊。 忽然有人抢进门来,“住手!住手!” 是那好心的司机。 邵南夺门而逃。 司机连忙扶起福在,“王小姐,我立刻叫救护车。” 福在咽着自己的鲜血,已不能言语。 胚胎流产 真笨。 每个人都看得出她有危险,可是她连动物的些微灵性也无,一次又一次回来捱打。 医护人员嘭嘭嘭奔进来,把王福在抬走。 “伤者一直清醒。” “伤者浑身鲜血,快检查伤口。” “慢着,伤者流产。” 救护车呜呜驶走。 福在糊涂了。 流产,她竟不知自己已经怀孕。 一路上她双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这车顶。 推进病房,她才闭上双眼。 以后再也不用睁开这双眼睛就好了。。 经过急救手术甦醒,医生与警察都围在床边。 第4章 他们还没有开口,病房门推开,李月枚走进来,“福在!” 福在泪如泉涌。 警察知是熟人,这样说:“请让警方先问话,你且站到那边去。” 一个女警温言询问:“王女士,你遭人毒打,耳朵撕裂,眼角缝针,而且七个星期的胚胎已经流产,请告诉警方,你身上有许多旧伤,又有何解释。” 福在张开嘴,又合拢。 月枚走近,“这位女警官,可否让她休息一会,再落口供。” 女警不由得深深叹息。 她体谅地出去。 医生坐在病床边,轻轻说:“王女士,我们尽力抢救,你失血甚多,内部受创,虽无生命危险,但是以后恐怕不能生育了。” 福在用心聆听,不过,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似,毫不动容。 医生安慰了几句,转身离去。 月枚关上门。 她走近福在,握住老友双手,“福头,你听我讲,这件事,你交在我手中。” 福在点点头。 “警察若再来问话,你只说,在门口已被殴晕,完全不知谁是凶手。” 福在看着月枚,结巴地说:“他应得到惩罚。” “警方对家庭暴力有何控制,你最明白,把他抓到法庭,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 “福在,从今日起,你听我的话。” 福在发呆。 月枚握住她的手,“记得吗,自小学起,我就懂得保护你,我得街头智慧,胜你百倍。” “他为什么那样毒恨我?”福在落泪。 “我无暇研究此兽心态,总之,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月枚喂福在喝水。 交换条件 忽然,她的语气变了,闲闲地说:“一宗明安发生了,警方首先要查的,是自杀,抑或他杀。” 福在统共不明白。 “倘若是自杀,没话好说,如果是他杀,有意外有谋杀,意外死亡,不幸,谋杀则分蓄意及误杀。” 电光石火间,福在有点知觉了。 她只觉十只手指渐渐发麻。 福在睁大双眼。 月枚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她说下去:“误杀与谋杀之间,只有一线差别。” 福在看着她。 “动机。”月枚说出这两个字,“杀人如有动机,叫做谋杀,你有什么动机要杀我?没有,我是你好友。” 她咯咯地笑起来,嗡一嗡鲜红的嘴唇。 福在听得呆了。 “所以,警方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 月枚握住福在的手,发觉老朋友的手冰冷。 “不过如果是情敌,那么,警方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有动机。” 福在的声音似一根游丝,“为什么说到这个?” 月枚这样回答:“我读过一本小说,情节非常有趣,故事里有两个女主角,她们约定,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的脸凑近福在,“她们交换条件,各自杀死对方可厌的丈夫,因为没有动机,警方丝毫怀疑也无。” 这时,福在已渐渐平静,“嗯。” “福在,你想一想,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明早再来。” 下午,女警又来了。 这本来是伸怨的好机会,但是王福在只轻轻说:“我进门之前已被殴打,也许是认错人了。” 警察有点生气,“王女士,胸口的灼伤呢,也纯属意外吗?” 福在厚颜无耻地答:“是。” “我们想帮你。” “我明白,我很感激。” “无论如何,你需拿出勇气来,结束这种不健康关系,重新做人。” “谢谢你。” 警官徒呼荷荷。 她这样同医生说:“典型受家庭暴力压迫妇女心态,她不能动弹。” 医生说:“多么不幸。” “太懦弱了,社会里仍然有很多类此妇女,令人浩叹。” 但是病榻上的王福在却很平静,她服了药,睡着了。 心有不甘 第二天一早月枚来看她。 “想清楚了。” “我想听听你的计划。”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 “当医生说,我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 “福头,你同我刚刚相反,你一向喜欢孩子,我记得在学校里,你特别关怀低年级同学,教他们打球写功课。” 福在不出声。 “告诉我,那人的生活习惯。” 福在用很平静的声音说:“自从失业之后,每日傍晚,他都会到兰桂坊一列酒馆去喝得烂醉,深夜回来,一眠不起。” “除出喝酒打人,他还做些什么?” “从前有一班朋友,聚在一起吹牛谈天,渐渐也因经济问题同他疏远。” “他落了单?” “也不会,如愿结账,仍有朋友。” “他开车?” “车子早已卖掉,他现在用公共交通工具,有一次我与他一起乘地下铁路,遭人推撞,他忽然大发脾气骂人,被其他乘客讥笑:“怕挤?买架劳斯莱斯。”” 月枚微微笑,“福在,你出院吧,到我家来住。” “可是医生说------” “你自己签字出院好了。” 月枚口气强硬,可是,福在还不觉她在摆布她。 福在就是这点吃亏,她算不上机灵明敏,太容易被人利用。 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王福在,去,去投靠表姐,到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速速脱离这段恶梦似关系,切勿再做任何纠缠。 但是她心有不甘,耳边又有另一个声音同她说:王福在,你被那人害得支离破碎,万劫不复,你岂可不思报复。 福在办理出院手续。 在车上,月枚忽然问:“福在,请恕我问一句:你有没想过换一把门锁?” “换过几次。” “他怎样进门?” “他召锁匠来凿开大门,那里的确是他的家,又有一次,叫消防员帮忙。” 月枚惊异,“这个人竟有这样能耐。” “是。” “他有无到处诉苦,说你贪慕虚荣,在他不得志的时候离开他?” 福在不出声。 月枚笑了。 她时时在不该笑的时候绽出明艳笑容,好不奇特。 月枚说:“我们好像已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家门,女佣迎出来,“太太,周先生回来了。” 第五章 月枚说:“福在,我介绍你老周给你认识。” 走进客房,不见有人,福在心中不禁有点好奇。 只见走廊边堆着不少行李。 月枚高兴地说:“他带来礼物。” 忙不迭拆开看,一下子皮鞋手袋堆得一地。 福在站在一边,他一向不计较这些,此刻更无心思凑兴。 忽然听得月枚抱怨:“颜色尺码全不对,算了,拿来送人也好。” 完全像个宠坏的孩子。 月枚扬声问:“人呢?” 佣人回答:“周先生在书房里。” 月枚拉着福在的手进书房,一看,整张脸拉下来。 “又睡着了,这个人永睡不朽。” 福在看到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奇*书*电&子^书,面孔朝里,一时看不到五官,他穿着西服,外套脱下搭在椅背,长裤有点皱,一只手搭在沙发边。 福在看到一支方形掌,这种手型的人据说最负责任,无名指上戴着白金结婚指环。 月枚走到他身边,忽然在他身边大声拍手。 他惊醒,自沙发上跳起来。 福在也吓一跳。 她满以为月枚会用那樱嘴去吻醒丈夫,可是她对他没有一丝温柔。 那男子不但没有生气,立刻赔笑说:“唉,又不觉盹着,不中用啦。” 他的目光落到福在身上。 身在福中 这是谁?脸容秀气但是苍白憔悴,头上各处还贴着纱布,白衣蓝裤如此朴素,他妻子有这样的朋友吗? 福在有点尴尬。 月枚开口:“这是我旧同学王福在。” “王小姐,你好。” “福在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他立刻诚恳地说:“王小姐把这里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福在直觉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不过,福在随即嘲笑自己:唷,你的眼光乌天黑地,不用再发表高见。 那周子文中等身段,相貌普通,他似乎不大计较细节,头发有点乱,对着妻子,一味赔笑。 “你还不去梳洗?别失礼客人。” 周子文唯唯诺诺上楼去。 他一处书房,月枚便咕哝:“这人身上时有一股味道。” 她处处嫌他。 福在很吃惊,“有吗?我什么也未闻到。” 月枚坐下,忽然笑了,她捧着茶杯,可是不喝茶,只是嘬起嘴唇,轻轻吹那杯茶。 “福在,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福在误会了,以为月枚给她推荐男友,连忙摇头摆手,“不,不。” “是我的一个朋友。” 原来如此,福在松了口气。 月枚放下茶杯,“老周什么地方去了,莫非又睡着了?” “也许他真的疲倦,让他休息吧。” 月枚抱怨:“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像不像寡妇?这个人不是出差,就是昏睡,“你丈夫干哪一行”,“卖冻鸡翅膀羊肉牛腿”……” “月枚。” “这样吧,我陪你吃一点,你尊医生嘱咐早点休息,我还有应酬。” “你还出去?” 月枚反问:“不然怎么办? 第5章 你叫我坐在他身边打毛线听他打鼾,然后见他转身,请请替他盖上毯子?” 福在一怔,月枚怎样知道她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她俩坐到饭桌上。 清淡丰富的三菜一汤,不必亲手张罗,呵月枚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只喝了半碗鸡汤,又说:“忘记放盐还是怎样,”再抱怨:“永远睁不开眼睛的男人。” 福在忍不住笑,“月枚你像那种幸福唠叨的老太太。” 月枚也笑,“我有约会,不同你说。” 她上楼去换衣服,福在再也没有看见她,只听见她开门关门的声音。 女佣斟一杯热茶出来,福在这才明白什么叫享用。 伤口隐隐作痛,服过药,她回到客房休息。 见到小小偏厅有两张舒适的沙发,福在挑一张坐下。 茶几上放着几个精致瓷罐,打开一看,原来里边有巧克力与陈皮梅。 一扇大窗户对牢海景,可是福在对这样景色似乎视若无睹,她异常不安,仿佛心头有一朵火在燃烧。 茶凉了,福在回房休息。 不喜留家 半夜,浑身发痛,她一身冷汗惊醒,后悔过早出院,亮灯,找药吃。 她听见细细碎碎小提琴音乐。 福在以为月枚回来了,打开门,看出去,只见周子文在偏厅整理文件。 他仍穿着那套皱皱的衬衫长裤,但此刻专注工作,像变了一个人,他双眼炯炯有神,双手一是随着音乐打拍,一时翻阅文件作记录。 福在轻轻掩上门,呵,月枚根本不了解丈夫。 她回到床上,大约凌晨,月枚回来了。 周氏伉俪有不同的活动空间,换句话说,他们不同寝室,地方大,不成问题。 福在听见月枚与丈夫轻微争执。 “你克扣我零用。” “我立即叫人替你存进去。” 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周先生好像又出门去了,楼下有车子引擎声。 一个人时时出门,只有一个原因:他不喜欢留在家里。 片刻月枚推门进来,“醒了?” 福在微笑,“对丈夫不见你如此温柔。” 月枚哼一声,“别提他了,又出门去。” “你可以跟着他去。” “逐间冻房参观?开玩笑。” “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朋友介绍,碰巧两个人都想结婚,我见有房子有车子有首饰有零用便即时点头。” 福在骇笑。 月枚把脸伸到福在鼻间,“笑什么,买卖婚姻?你呢,辛辛苦苦恋爱结婚,结局又如何?” 福在不由得点头。 “你运气不好。”月枚拍拍她的手。 福在答:“我未有带眼识人。” 月枚哧一声笑,“谁有那样好的慧眼?都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别说这些了。” “一家不知一家事。” “周先生喜欢听小提琴音乐?” “别说这个,”月枚的声音与表情都变了,“福在,那个人到处打锣般找你,他无意放过你。” 福在一愣,“你怎么知道?” “福在,”月枚的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十一时左右,我要你回医院复诊。” “什么?” 坐立不安 “从医院回来,我会叫女佣陪你回家去。” “赶我走了,嫌我?” “不要怕,听我说,他不会再伤害你,你可放心在自己家养伤。” 福在发呆,月枚一切都替她安排好了。 “稍后你会明白。” “月枚,你打算怎样?” “不要问,你毋须知道。” “月枚,你不会有危险吧?” “我?”她咧齿而笑,“我有千年道行。” 月枚走出房间。 福在想一想,拨电话与旧同事聊了几句。 “公司继续裁员,我做到下月止。” “有无特别事?” “你既然问,我也不怕讲,福在,绍南到处找你,各同事家电话都打过,你不在家?” “他喝多了。” “的确是,语无伦次,呼呼喝喝,都不像从前的邵南了,这个环境真考验人。” “嗯。” “邵南不是坏人。” 福在忽然失笑,不久之前,她也这般为他开脱。 “打扰了。” “福在,改天喝茶。” 福在呆了片刻,起来梳洗。 她与月枚坐在泳池边吃早餐,月枚特别为她安排了白粥。 “月枚你对我真好。” “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伙伴,我能对你不好?” “什么?” 月枚笑笑,不再说话。 她身个懒腰,真是,又一夜未睡,她回楼上去了。 福在整天没有见到月枚。 十点多,她下楼来,“福在,记住,十一点,到急症室要求见医生,只说伤口痛,然后,回自己家等消息。” “月枚,我------” “听我的话。” “请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我没有计划,你照做就可以了。” 福在忽然紧张起来,月枚到底想怎样? 初中起她便是挑战权威的小搞手,专与老师作对,谁罚过她抄写或是擦黑板之类,她就必不放过……把痕痒粉放在教师桌椅上,引发图书馆洒水器,口香糖塞进小车门匙孔……花样百出,叫人头痛。 而且从来逍遥法外。 月枚够运,她是那种考试时选读题目必中的学生,但是,聪敏漂亮机灵的她也因家贫吃足苦头。 那一整天福在坐立不安。 第六章 “不,福在,不是意外,是自杀,他觉得生无可恋,未免沦落到天桥底做乞丐,累人累几,故下此策。” 福在低头,“人已经不在了。” “那又怎么样,那会使他变成一个好人吗?他酗酒吸毒,把你当沙包踢打,害死胎儿,罪无可恕。” 福在吁出一口气。 “现在开始,你走运了,福头。” “月枚,说,说你同这事无关。” 月枚又反问:“你指什么事?” 福在噤声。 过一会儿她说:“幸亏那天在飞机场与你重逢。” “可不是,否则,你还关在那烂臭的小公寓任人鱼肉,福头,你要感激我。” 她一直不承认,可是,又似承认。 真相如何,月枚可能永远不会说出来。 “对,保险公司找你。” “找我?” “是,叫你签署文件,他们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要交到你手中。” “啊。” “我可以陪你去,我也想知道手续过程,”月枚忽然笑了,露出她那两排亮白得像假般牙齿,“周子文有份千万人寿保险。” 福在一凛。 “不过,”月枚嘻嘻笑,“首先,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她曾经提过这个人。 热恋中情人 是谁? “来,换衣服,我与你出去。” “月枚,我心情欠佳。” “那更加要散散心。” 她把她拉起来。 月枚自己开车,那是一辆银灰色鲜红皮椅的敞篷跑车,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架墨镜,红灯前停车,别的司机目不转睛那样看着她,垂涎欲滴。 月枚就是那样一个艳女。 车子朝山上另一个方向转去。 “到什么地方?” 月枚回答:“大学。” 福在十分沉重的心情也忍不住好奇:“学府?” “你小觑我。” “我只是猜不到你在大学里有朋友。” “不止是朋友,且是好朋友呢,一个有文化、有生活情趣、活生生的男人。” 福在不出声。 月枚深不可测,她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何事? 车子停好,她说:“跟我来。” 经过古色古香的大学走廊,她找到一间演讲厅,推门进去,悄悄走到后排,坐下。 月枚用尾指朝前指一指。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讲台前用英语朗诵诗篇。 他高大英俊,一头卷发,白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健美的身躯上,前排女学生如痴如醉般凝视他。 那首诗是这样的:“假使我说我不在等待又如何? 假使我冲破肉欲之闸,通过、逃逸到你身边? 假使这凡人不顾一切,想看到底会有什么伤害,而涉入自由?” 他的声音充满情感,抑扬顿挫,渐渐低沉,终于,他合上诗篇,“各位同学,埃默莉狄坚逊的诗《失去的珍宝》。” 那些小女生迷醉地大力鼓掌。 下课铃响了。 月枚说:“我们到他宿舍去。” 福在即使心事重重,也诧异地说不出话来,这是月枚的朋友? 只见他俩眼神接触,福在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如胶似漆,两人双瞳中有不可抑制的情欲。 福在发愣,那么,老实人周子文呢? 他又怎么办? 这时,月枚已经拉着她走出去。 她急促奔入一条小径,穿这极细高跟鞋的她不顾一切跑向员工宿舍,闪避两旁树枝,一不小心,被蔷薇刺割破手臂,她只哼了一声。 找到一间宿舍,她推门进去。 福在跟得气喘。 就在这时,有人一手拉住月枚,月枚拗着腰转身笑,那人紧紧搂住她的小腰身。 一眼看到她手臂沁血,他低头帮她啜干。 呵,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旁若无人。 不知怎样,知道了月枚这个秘密,福在觉得非常尴尬,她别转面孔。 第6章 周子文对月枚那样好…… 能医不自医 她想退出小小宿舍,月枚叫住她。 “福头,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朋友桑原,日文读库华巴拉。” 福在看着这高大英俊,一头黑卷发的男子,他正看着客人笑呢,原来是日本人,他的双臂,一直没有离开过月枚的腰围。 福在定一定神,“我还有事要做,我先走一步。” 月枚随即说:“福在,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我不便留下。” 月枚耸耸肩,“桑原,今晚你要寂寞了。” 这样精明的女子也会有糊涂的时候:这桑原会得寂寞? 月枚笑着拉起福在的手,“我们告辞了。” 福在松口气。 桑原一直笑着,送她俩到门口。 回家途上月枚兴奋地问:“你怎样看桑原?” 福在反问:“你如何认识他?” “你别理这些细节,他可是一个有学识的人:剑桥圣三一毕业,职业高尚。” “他知道你有丈夫吗?” 月枚咕咕笑,“这有什么好瞒,一甩掉老周,我们就结婚。” 福在嗤一声笑出来。 那间员工宿舍顶多只有数百平方尺大,设备简陋,月枚怎么会住得惯。 月枚并无谋生技能,要了人就失却一切生活享受,她愿意吗? 啊,福在吃惊,看别人的问题,她竟这样精明透彻,能医者不自医。 福在黯然。 “你笑什么?” 福在坦白,“月枚,你佣人司机一大堆,一双手用来帮自己洗脸,这年轻风流的日本人只适合做男友,你说是不是。” “讲起别人,你倒也老三老四。” 福在自嘲:“可不是。” 月枚忽然说:“要是我手上有钱呢?” 福在一怔,“你带头离婚,还好意思开口要赡养费?” 月枚似笑非笑,“谁说离婚?” 福在心头一凛。 “像你,不久即时可以收取一笔保险金了吗?” 福在别转头去不出声。 “你说,桑原会不会一辈子对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语:“一辈子。” “是呀。” “一辈子是很长的岁月,你会觉得烦腻。”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个女友说:当年如果可以得到那个人,愿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见那人,给她添十年寿也不愿。” 福在叹口气,“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月枚笑了,“福在,连你在内,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来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谁说的,有些女子很年轻就结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乐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个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后一份薪水,你说这是否通天彻底的能耐?我更加五体投地。” “说不过你。” 月枚仰起头,哈哈哈,莫名其妙畅快地笑起来。 福在对她说:“周先生是好人,你千万别伤害他。” “世上没有坏人,只是环境逼人,可是这样?” 福在叹一口气。 第二天,她到保险公司去。 那相熟的经纪出来见她。 他摊开所有文件待客户签署,忽然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说:“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头。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结束户口。” 福在淡淡说:“是你劝他继续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样建议。” “我立刻开了一张支票给你,记得吗?” “一点不错,公司因此需赔出三百万。”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手法语气竟这样老练。 “可是,那天我没见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后,我也没再见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声。 “死亡证上填写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杀?” 福在看着他,“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邵太太,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签署妥当。” “本公司会尽快把款项交到你手中。” “劳驾你了。” 福在已经站起来。 “警方会继续追查。” 福在已推门而出。 那小个子经纪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声,忽然,她在橱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皱着眉头、歪着嘴,好丑!她打了一个冷颤,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泪来。 第七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过音乐,进厨房播放。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门,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倒在椅子、沙发、地上都睡得着,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轻轻的小提琴音乐播出来。 福在与女佣正在切肉碎做狮子头。 女佣诧异:“真像一个女孩在呜咽哭泣。” 福在说:“很有趣的乐章,小提琴真似人声。” 周子文说:“我们的二胡也像。” 福在轻轻说:“可是二胡乐章往往充满家仇国恨,万分缘份,小提琴声不过似一个少女,觉得男朋友亏待了她而呜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讪讪地不愿离开厨房,故此问:“为什么不用搅碎机?” 女佣答:“用机器搅碎,肉质味道不一样。” “啊。” 他再也没有留下原因,只得回书房去。 厨房里,女佣说:“这间屋子里,少了两个孩子,王小姐说可是?” 福在不便发表意见,只是说:“近日菜市场一定很挤。” 女佣一侧头,“咦,他们回来了。” 司机愉快地挽着两大篮菜蔬水果进厨房。 临时管家 这间冷清的屋子忽然热闹起来。 司机说:“我还得到辦馆(不知道辦馆是什么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买花。” 女佣哎呀一声:“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个说:“快动手吧。” 个人又低头干活。 黄昏,福在做了一个杂锦炒饭大家吃。 没想到周子文没出去,他也来凑兴吃饭,下人都站起来。 他连忙说:“坐,坐。” 女佣立刻盛出一碗[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肉骨菜汤给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饭。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佣看着他背影,感喟地说:“周先生是个好人。” 仿佛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远了。 司机瞪她一眼,她立即噤声。 福在微笑说:“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时半开工。” 她像做了临时管家。 司机问:“王小姐,我该买什么花?” 福在想一想:“兰花吧,既美观又无香味。” 女佣好奇:“为什么不要香味?” “那就不会与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后悔了。 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做那么多,又为何发表那么多意见? 过去一个月都没有像今天讲那么多话。 她深深叹口气。 深夜,她做梦了。 心里知道一定会这样。 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噩梦。 梦中的她还很年轻,坐在一间空屋里,依稀似她婚后第一个家。 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邵南,一身血,头顶烂掉一半,像压烂番茄,可是,福在却不觉害怕,她冷冷看着他。 梦中的邵南却没有为难福在,他只是不住诅咒环境社会:“那些过时的老牌伙计日日说些老生常谈,早该淘汰,公司有眼无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怜客户,天佑这个城市,万人同悲。” 邵南这些似通非通的陈腔滥调她已听了好几年,耳朵生茧,她想说:“你已经死了长远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没等她开口已经离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说不定醉醺醺带一个女伴回家温存,浑忘现实残酷。 福在只觉得心身无比空洞。 她在这时惊醒。 是月枚的尖叫声。 福在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么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声音比较低,听不清楚。 “什么,分手?” 挂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决定假装听不见。 “你想打发我?没那么容易。” 福在吓一跳,不禁叹息。 月枚住在豪华住宅久了,与外边脱节,旧友王福在的惨淡遭遇并没有带来警惕,她仍然肆意而为。 “拿钱出来。” 摔破玻璃的声音。 “房子、车子、首饰,全归我,每月生活费用,还有,我的零用,一整笔安家费……” 李月枚像只铁算盘。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关进房间里,他不出一声。 因为没有对手,月枚过一会也就静下来。 这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 她问他要钱,他一时还不愿拿出来,这种情形不知已经胶着了多久,挂名夫妻。 福在起来梳洗。 她看到镜子里去,忽然想起零星的两句词:不辞镜里朱颜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写得这样惆怅,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缝针的疤痕拆了线仍然相当明显。 第7章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满憧憬的眼睛,雪白细洁皮肤,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厨房里还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楼去,没想到两个女佣比她更早,已把报纸及早餐给她准备妥当。 福在微笑道谢,坐下来享受一个安静早餐。 女佣推开了长窗,鸟语花香,通统涌进来,呵,能在这屋子里住一辈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红耳赤,怎么会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颜。 忙了整个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检查饭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来,花放在适当位置,水果搁在大水晶盘子里。 周子文下楼看到这样井井有条,感激到心里去。 福在说:“好似少了一道甜品。” “都是男客,他们不嗜甜。” “全男班?” “我没同你说?全是分销商及他们的推广人员。” 福在点点头。 这时,月枚在楼上叫她。 福在看周子文一眼,跑上楼去。 只见月枚在房内收拾细软。 “你干什么?” “我到桑原哪里去。” 福在连忙关上门,拉着她坐下,“不可。” 月枚摊摊手,“耽不下去了。” 她打开小小报现象,把珠宝取出,盒子通统弃掉,用一条丝巾,把一大堆红绿白宝石戒指项链耳环全包起来,塞进手袋。 “月枚,凡事想清楚再说。” 报恩时刻 月枚不出声,双臂抱在胸前踱步。 “当心丢掉珠宝。” “这些首饰全部经过登记,一旦有人转售,任何珠宝店的电脑记录即时显示,难以脱手。” “谁如此细心?”福在讶异。 “周子文,还有水,”月枚恨恨,“你说这个人多工心计。” 福在说:“厨房的羊肉快要烤焦,我得下楼看看,你且别发脾气。” “福头,你要帮我。” “你说什么?” 月枚露出雪白牙齿,“在羊肉里下一把砒霜,毒死他。” 福在遍体生寒,呆呆看着月枚。 月枚的声音轻轻,但充满恨意:“记得吗,我帮你,你帮我。” 福在手足不能动弹。 “我帮你除掉一害,你也要帮我,时候到了。” 福在鼓起勇气,先吸进一口气,“月枚,周子文不是坏人。” “你又来了,福头,你眼光一向欠佳,周子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月枚笑出声来,口桀口桀口桀(左右结构,不知怎么念),像只豺狼,明明是美人,笑声却如此诡异。 “福头,这已是你报恩的时刻。” 福在忽然落泪。 月枚的手搭到福在肩上,“但是,我不会要求你用毒药,鉴证科一下就知道是谋杀。” 她走近福在。 “记得吗?有动机的,叫做谋杀,没有动机,是误杀,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就是意外了。” 这时,佣人来敲门,在门外说:“王小姐,肉都煮熟了。” 月枚把珠宝放回小型保险箱。 她撇下行李,只取过手袋,“我出去寻欢作乐,明早才同你谈谈计划。” 福在追上去,“月枚,你不能走。” “为什么?” “今晚有客人来吃饭。” 月枚忽然伸手去摸福在面孔,“开头以为你深沉,原来你只是蠢。”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辆开篷车呼啸而去。 福在颓然回到厨房。 她低头准备今晚的试菜会。 周子文进来唤她一声,她吓得跳起来。 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立刻退出去。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五时多,客人已经陆续来到。 第八章 周子文立刻说:“那么,以后请谨慎。”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叹口气,“你与月玫不同,你需要有人保护你。” 福在心头一暖,像街头流浪儿忽然得到一件寒衣,一碗热饭。 “你放心在这里住下去。闷的话,可到我公司走走,办公司工夫你件件皆精,一定有适当差使。” 福在哽咽。 周迟疑一下,“福在,你如此忧愁,是因为感情不如意吧。” 福在回答:“我是寡妇。” “啊。” 福在无奈。 “你要努力将来。” 福在低下头说声是。 “你没有亲友吗?” 福在苦笑,“孤儿寡妇,何来亲戚。” 周子文感叹:“这个城市,人情愈发凉薄,际遇稍差,便遭人践踏:不但冷落你,还口口声声说找不到你。” 他真是明白人。 福在乐意亲近他。 “我有事出门三两天,这次与行家去中东一带,那边战乱后极需要粮食,冻肉该有销路。” “当心。” 周子文笑了,“商贾是最奇怪的一种人,刀头上赚银子,利之所在,什么样的险峻环境都会去钻营,怪不得传统华人最看不起我们:士农工商,商人排最后。” 福在忽然说:“那么,人人琴棋书画,每个月一大堆帐单,又由谁来付呢?” 周子文很高兴,“福在你真是个明白人。” 这时,司机进来催:“周先生,时间不早了。” 福在连忙说:“顺风。” 他点点头出门去。 福在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倘若碰到周子文的是她而不是月玫,生活一定很幸福吧,她在家等他出差回来,做家常菜给他吃,帮他处理业务,招呼朋友…… 但她不是月玫,她没有月玫那么幸运。 福在并无非分之想。 不多久,月玫就回来,“他走了?”像捉迷藏得胜似,笑嘻嘻地问。 “月玫,你若不再爱他,大可离婚,像所有怨偶一般,签字,分手。” 月玫坐下来,脱去高跟鞋,叫人斟一杯冰水,也不喝,只是把杯子放脸颊上打转。 “你为什么不与邵南离婚?” “他不肯放过我。” “周子文也不放——他不放钱出来。” “你要他所有的财产?” “不然,怎么够花?” “月玫,这是不对的。” 月玫并不生气,“福在,我有我的环境需要应付,你的错也许是我的对。” 福在那里说得过她。 月玫哼一声,“到中东?最好冷枪一响,别回来了,多省事。” 福在忍不住说“你黑心。” 月玫像是听到最好笑的话,仰头桀桀笑起来。 “福在,换衣服,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去。” “哪轮到你使性子,”月玫恼怒,“当心我赶你出街。” 福在气极,“我立刻走。” “你这人又蠢又倔。” “本来就是。” “福头,我这就去警署告发你,同归于尽。” 福在浑身发抖,“我并无犯法。” “是你支使我杀人。”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月玫忽然伸手揪住她头发,“难怪邵南那样讨厌你。” 这时,福在反而镇定下来,她撬开月玫的手指,“月玫,你喝醉了。” 月玫一呆,她乘机收蓬,“你说得对,我醉了。 她上楼去。 福在松一口气。 傍晚,李月玫换了晚装赴约,看到福在在玄关等她。 “咦。” 福在轻轻问:“不是说出去吃饭吗?” 不知怎地,月玫哭了。 “你明白吗?福在,你明白吗?”她一边摇她的手。 福在冷静回答:“我们吃法国菜吧。” 桑原在那里等她们。 他与月玫旁若无人般相拥亲吻。 两个人都不停喝酒,像是很需要壮胆子似。 桑原轻轻说:“有足够钱的话,可到巴黎左岸居住。” 月玫所:“你们日本人奇怪,巴黎有什么好,像个大杂货摊,依我说,到加拿大小镇隐居。” “太静了。” 钱每到手,已经争起来。 这时,有一个漂亮少女同桑原打招呼。 月玫立刻问:“谁?” 桑原耸肩,“某个学生。”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我班上有八十多名学生,大半数是女生,仿佛叫玛丽吧。” “很漂亮。” 桑原答:“有比她更美的。” 话还没说完,又有另一个女生走过来,索性蹲下,近距离贴着桑原细语。 那女孩也似月玫般喜欢吹火般嘟起嘴唇,她皮肤光洁,像发出一层晶光,全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胸隆腰细,小腹平坦,煞是好看。 怪不得那些中老年男子都喜欢少女,连福在都觉得她们养眼。 可是月玫已经十分不耐烦,她说:“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人头太杂。” 他们搬到贵宾厅里坐。 三个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当然不是老实人,他仍然谈笑风生,但是,目光不与月玫接触,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转。 月玫接到一个电话,收得不好,她走到外边去听。 桑原对福在说:“你与月玫性情完全相反,两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头,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里是那里。”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将要脱轨的火车。” 福在一怔。 这时月玫回来了,“说什么?” “称赞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边去,“谁要你赞。” 一整晚气氛都不安。 第8章 月玫说:“我们到美国结婚。” 桑原说:“周太太,你已经结了婚,法律上,你必须先离婚,然后再婚。” “那我们再婚。” “少胡闹。” 福在一听结婚两字吓得发抖,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不知月玫为什么老是想结了又结。 她喝着闷酒不出声。 “离婚后你一定要与我结婚,不然——” “不然怎样?” “杀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块块,丢进太平洋,你是外国人,在此无亲无故,谁管你。” 他俩打情骂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与桑原愈说愈兴奋。 桑原说:“我力气比你大,一动手,掐死你。” 他们认真起来,月玫双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杀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进浴缸溺毙。” 月玫不甘示弱,“你爱潜泳,在水里你会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从楼梯顶滚下折断颈骨。” “你——” 福在实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俩哈哈大笑。 桑原说:“福在害怕。” 月玫答:“别小觑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饭,月玫与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缠在一起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风,不料脚步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双膝擦破流血。 已经遍体鳞伤,还得雪上加霜。 这时,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扶她起来。 福在连忙道谢。 那人截住一部街车扶她上车,福在这时抬起头来,发觉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险公司调查员刘少波。 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见福在坐稳,替她关上车门,默默看着车子离去。 福在已经豁出去了,她捂着疼痛的膝头,这人不似来害她的,是祸,也躲不过,她的前途反正已经漆黑。 一连三天,月玫都没有回家。 佣人有事,开始请示福在,她似成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与桑原在一起。 终于,月玫出现了,她的皮肤,头发,指甲,都变得干枯粗糙,一进门便吩咐佣人叫美容师到家服务。 月玫嘴角溃烂,舌头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惊。 月玫喝着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觉痛痒,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与桑原用毒品。” 月玫点头。 “月玫,不可。” “你懂什么。” “月玫——” “这几天我快乐似神仙。”她打一个哈欠。 “月玫,这日本人原不是好东西。” 第九章 月玫笑,“好人,坏人,王福头的世界只分两种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 她上楼去了。 福在一个人扼腕叹息。 同情担心月玫?不不,不如为自己发愁。 福在收拾行李,月玫却在房门口出现。 “现在不能走,做完那件事才放你。” 福在索性说:“你讲吧,怎么做。” 月玫想一想:“照原定计划,他生日,你请客,灌醉他,把他哄上车子,坐在驾驶位旁边,其余的,有我。” 福在看着月玫,“这件事之后,我与你再也没有纠葛。” 月玫答:“从此我不认识你,你也不再认得我。” “好的。” 月玫与福在击掌。 月玫取出一叠钞票给福在。 “不要。”福在厌恶地缩开。 “别倔强,你的鞋底都磨穿了。” 月玫撇下钞票。 佣人在门外说:“太太,按摩师等你呢。” 月玫出去了,福在看着脚上鞋子发呆。 廉价鞋一穿即坏,款式颜色都简陋抄袭,月玫一眼看穿。 对她来说,单纯的王福在就像透明一般。 稍后女佣捧来几只鞋盒子,“王小姐,太太请你试穿。” 全是名牌原封不动新鞋,原来月玫与福在同样穿六号鞋。 她俩一直有若干共同点。 福在一声不响。 过一日,周子文做成功生意返来,情绪很好。 他签妥好几笔合同,与同事饮宴庆祝。 月玫懒得理会,藉词避开,并不参与。 深夜他回来,看到福在站在露台,他敲敲玻璃窗。 福在转过头来,“下月一号,是你生日?” 周子文诧异,“你怎么知道?” “月玫告诉我。” 他感叹:“三十八足岁了。” 才三十八?周子文看上去似四十八。 他比真是年龄老成得多。 “我比月玫大一截,所以格格不入。” 福在微笑说:“我从前工作的地方,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子还自以为精壮,正在为升职及追求女同事烦恼呢。” 他坐下来,“福在你与月玫完全不同。” 福在双臂抱在胸前,感慨地说:“她自小是个美人。” 周子文挑了别的题目:“这次到中东,只见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回到家里,连冷热水都觉感恩。” “啊。” “因此把小小不如意都丢在脑后。” 福在点头,“有智慧的人才会这么想。” 周子文忽然说:“福在,你在我身上仿佛看到许多好处。” “因为你是一个有大量优点的人。” “不敢当。” 福在数出来:“勤工,负责,爱家,爱妻,对朋友也忠诚,你是上等人。” 周子文笑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福在看着他晒成紫棕的脸皮,鼓起勇气说:“你生日那一天,我想做几个菜请你。” 周子文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十分盼望吃家常菜。” “你喜欢吃什么,我可以立刻学做。” “每种菜式都受欢迎。” 他绝不挑剔,这也是好处。 第二天,月玫嘭一声推开福在房门,喜孜孜问:“约好了?” 福在点头。 “没想到你行动迅速,这才是当年勤工好学的王福在呀。” 福在啼笑皆非。 她把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拎到门背后。 月玫拉住她的手,“不要走,我,桑原,你,三个人一起住这间屋子。” 太无耻了,竟有这样想法。 福在知道她眼睛里有愤怒不满,故此不想正视月玫。 “福在,你打算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 “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无依无靠,抛在外头,岂不危险。” 福在喃喃自语:“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 “福头,你真的要走,我帮你租房子。” “不,你已经帮得我足够。” 月玫像是没听懂这话,不以为忤,反而笑说:“现在可没人殴打虐待你了。” 说得也是。 月玫跟着揶揄福在:“此刻你大可做仁人君子了。” 福在忍不住问:“你跟那桑原,会得长久吗?” 月玫一怔,站起来,吸一口气,缓缓背过身子。 “你不说,我也明白。” 福在说:“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能够快活多久就多久。” “你看得开就好。” 月玫嘴硬,“为什么看不开,你也见到,那班女学生对他垂涎欲滴。” 形容得真好。 福在说:“既然如此,维持偷情现状,又有什么不好?” 月玫趋近福在,自齿缝里迸出嘶声:“我看见他就讨厌,他的手碰到我,我会发抖。” 她汲(应该是足字旁)着高跟拖鞋出去。 福在用双手掩着脸。 帮凶,她是帮凶。 王福在与李月玫手拉手,一起走进黑暗的隧道里。 福在默默安排菜式。 她听见月玫对佣人说:“你们都放假吧。” 仆人听见假期二字,都兴高采烈。 月玫又对周子文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家常菜。” 周子文开心说:“我准晚上七时回来。” 福在双眼憔悴无神,独自站在露台,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月玫叫她:“有话同你说。” 她先给福在一份文件,“今晨到亚美保险公司把我保险单上受益人名字换上王福在。” 福在一怔,“为什么?” “我亦无亲无故。” “周子文呢?” 月玫冷笑:“他不会比我活得久吧。” “还有你的好情人。” 月玫抬起头:“我跟他,也是肉身缘分,肉身不在了,也就不必惦念了。” 福在没想到她想得那么透彻,不禁恻然。 “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是受益人。” 月玫收好文件,取出一盒药丸,放在福在手中。 她嘻嘻笑起来,撮起嘴唇,像是不知要亲吻什么人。 “放两颗进酒杯,无色无嗅无味,这是男生专门用来迷晕女友用的ghb,胜在当事人第二天一丝记忆也无。” 不知什么令月玫畅快,她仰起头哈哈大笑,似花枝乱颤,一双吊坠耳环像打秋千般两边晃动。 “记住,八点半下药。” 福在一惊:“你不打算在场?” 月玫把嘴巴趋到福在耳边,呵气似,轻轻说:“九点钟,你把全屋灯开亮,我自然出现。” “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警方有办法追查到所有无线电话来源。” “我呢?我怎么办?” 月玫故意掩着嘴,表示讶异,“真是,你怎么办?” 第9章 福在看着她不出声。 “放心,我届时自然替你安排时间证人。” 她用手拢一拢头发,打个呵欠,出去了。 周子文生日那天,福在在厨房忙个不休。 女佣们昨午已经休假,司机却仍然当值,买来鲜花水果。 他查看一本小册子,然后对福在说:“下午五点我要送太太出去打牌。” 这个司机工作负责,每日都把出差时间次数及来回地点记在小册中。 司机踌躇:“周先生生日,太太不在家吃饭?” 福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司机也识趣地出去。 福在驾轻就熟地做了三菜一汤加一个甜品。 她的神经愈绷愈紧,全身肌肉发痛,四肢僵硬似机械人。 五时许,月玫离家外出。 宽大的周宅,[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只剩下福在一人。 黄昏,淅淅下起小雨。 七时正,周子文由公司车送返家中。 一进门,只看见福在一人,不禁失望。 “月玫又出去了?” “她稍后回来,你坐下喝杯茶。” 周子文却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不等她了,我肚子饿,今日特地不吃下午茶等着一顿。” 福在笑起来,捧出菜式。 “呵,色香味齐全。” 其中一味杂锦蔬菜,的确下了心思。 周子文一边脱松领带脱外套一边用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 福在神经渐渐松弛。 “当心烫。”她提醒。 他雪雪吹气响:“不怕不怕。” 福在笑了。 周子文坐下,也不说话,豪爽地大块朵颐,他吃得那么畅快,菜汁自嘴角滴下也不自觉,呼噜噜扒了三碗饭。 这个男人,光是看他吃饭,就会喜欢他。 第十章 吃饱后他主动到厨房去切水果。 福在取过一颗药丸,放进他酒杯里。 药丸迅速溶化,丝毫痕迹也无。 福在看了心惊,不禁用手掩住胸口。 片刻周子文捧着水果出来,“今日佣人全体放假?” 福在回过神来,“我不知道。” “真是,怎么问起你来。” 福在陪笑,“没关系。” 她脸上的肌肉又渐渐绷紧。 “你只吃了一点点,那么,多用点水果。” 福在点头。 “月玫可是去了打牌?” 福在不知怎样回答。 他取过酒杯,“福在,我们到书房说话,桌子待佣人回来才收拾吧。” 福在答:“饭菜摊着欠卫生,我略为整理一下。” “我帮你。” “你会家务?” “当年做留学生,我在唐人街餐馆里做过暑期工,磨着大师傅教做烧肉叉烧。” 福在说:“那段生活一定很有趣。” “很吃苦。” 福在忽然说:“生活总是折磨人。” 他们到书房,周子文又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他能吃也能喝。 他叹口气,“你看得见,我与月玫的关系,已经失救。” 福在沉默。 这是真的,旁人也无谓虚伪的问:能否再尽一点力,或是: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 “一直以来,我刚愎自用,不肯答允月玫分手条件,今日想来,十分过分。” 她要求什么? “月玫要求分我财产一半。” 啊。 “她要现款,我一时调不出来,于是说了一个略低的数目,她不答应,于是拖到今日,也许还想她回心转意,现在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 周子文指着相片中的人说:“这人,叫桑原,是一个日本人。” 他全知道了,福在睁大双眼,他还知道什么? “英俊,高大,年轻,会得体贴女人,他正是月玫喜欢的那种类型。” 照片里全是月玫与桑原亲热情况,说也奇怪,因为他俩长相俊美,看上去似一部电影的剧照,并不觉猥琐。 周子文说:“福在,你不觉诧异,你一早知道?” 福在点头。 “所以,你同情我?” 福在忽然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点点头,“我已决定答应月玫条件,我同意离婚,今日是我三十八岁生日,我还有下半生要过,恢复自由身对我有益。” 终于想穿了,福在代他高兴。 她今夜的任务呢,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周子文又叹口气,“我如释重负。” 他好像觉得疲倦靠到长沙发上。 他对福在说:“自小我长得丑——” 福在歉意之极,“不,须眉男子,自有气度。” “福在,你确是温婉,唉,你说,自始至终,月玫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周子文十分唏嘘,她转过头去,发觉周子文已经昏睡。 福在看看时间,恰恰九点半。 照计划,福在应当开亮周宅全屋所有的灯,示意月玫她已完成任务。 从此,福在不欠月玫人情,她可以立刻离开周宅。 月玫打算做些什么与她无关。 月玫怎样寻找时间证人,也与她无关。 她的责任已经完成。 但是,福在却没有开亮电灯。 相反,她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接着,把那叠照片收回抽屉里。 屋里漆黑,屋外阴雨。 周子文在书房长沙发上憩睡,福在回到偏厅静坐。 月玫看中她的懦弱,月玫看错她了。 十时正,有人敲门。 福在坦然无惧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司机,他说:“王小姐,太太说约了你打牌。” 呵,这时月玫替她安排的时间证人。 她这时如果离开现场,以后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但福在却这样回答:“请告诉太太,我有点不舒服,会提早休息,不出去了。” “啊,可需要请医生?” “不必。” 尽忠的司机忽然问一句:“周先生可是在家?” 福在说:“周先生在书房里睡着了,你来看。” 司机十分关心这个东家,他走到书房门口张望,正好听到衣着整齐的周子文扯起鼻鼾。 他掩上门,“王小姐,那我同太太说你不打牌了。” 司机离去之后,福在坐在偏厅守候到天亮。 月玫回来了。 她怒不可遏,一进门,看到福在,便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福在直摔出去,耳朵嗡嗡响,面孔麻辣。 “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福在不出声,她掩着面孔,嘴角淌血。 月玫在书房看到丈夫,他仍然熟睡。 她把他拖到地上,用力踢他。 福在奔过去奋力按住月玫。 “他已答应给你一半财产与你分手。” 月玫狰狞到极点,“一半,谁要一半?我要全部。” 她举起椅子向地上的周子文打去,被福在扯住,两人正挣扎,佣人回来了。 “太太,王小姐。” 她们赶来调停。 月玫恨恨对福在说:“我必不放过你。” 福在却松口气。 她拎起准备妥当的简单行李,离开周宅。 雨没有停,反而下得更急了,落在福在头上,叫她醒觉。这时,月玫却追了上来。 “福头,别走。” 福在摇头,“你去报警吧。” “福在,我们再作商量。” “与周子文和平分手是最佳办法。” “你要到哪里去?” “这么大一个人,相信不会倒毙街头。” 正拉扯,雨中有第三人出现。 “你们吵什么?” 是周子文,他终于醒了。 他惊异之极,月玫怎么会与福在争吵?她俩情同姐妹,况且,月玫只信福在一人。 月玫一见丈夫醒来,转机真快,她即使嘟起嘴说:“我骂她灌醉你。” 一手抢过福在的行李,咚咚咚跑上楼去。 周子文信以为真,十分尴尬,“我怎么醉若烂泥,真不好意思。” 福在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她深深吸口气,正在这时,月玫高举她的手提电话奔下来,“福头,福头,保险金发出来了。” 福在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电话,“喂,是,我是王福在,我马上来。” 月玫握住她的手。 周子文见她俩一下子又和好如初,误会冰释,不禁摇头,亲姐妹也不会像她们这样亲密。 他同月玫说:“我有话同你讲。” 福在连忙请司机送她到保险公司。 她一进门便看见刘少波,她没有同他打招呼。 福在向秘书说明来意。秘书一早已准备妥当,摊开文件,着她签署。 支票终于交到她手中。 福在发觉双手微微颤抖。 她把支票收好,打算立刻到银行存入,并且即时着手找小公寓搬离周家。 走到门口,刘少波说:“王小姐,我送你。” 福在冷淡地说:“不用客气。” “王小姐住在朋友家中?他们好像姓周。” 电梯门打开,他陪福在下楼。 福在对这个调查员毫无好感,维持缄默。 “周太太在我们处也有户口。” 福在低下头看鞋尖。 好不容易电梯门打开,福在头也不回地急急抛出去。 她立刻联络房屋经纪,说出她心目中房租上限,经纪带着她在中级高层住宅区看了整个上午,走得腿酸,仍然不能决定。 第10章 经纪陪她在茶餐厅坐下,微微笑,“王小姐,因价就货,你说是不是。” 福在低下头,喝一口苦涩的檀岛咖啡。 小公寓没有露台,只得一边有窗,对牢别人客厅,招呼几乎不用电话,嘈吵,狭窄,空气混浊。 啊怪不得李月玫努力谋财,她有她的智慧。 经纪放下名片,“王小姐决定才找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福在忽然说:“就是刚才那一层好了。” 经纪意外,“好,我去准备租约,请王小姐明早来找我。” 福在点点头,付了若干定洋。 她回周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由金钱划分界限。 园子里的玫瑰花一直自初春开到初秋,一球球散播芬芳,抬头即是蓝天白云,远处有滟滟海景,佣人闻声即时迎上来侍侯……住惯了还想搬到什么地方去,王福在只逗留了小小一段日子已不舍得离开。 她必须离开,这不是她的世界。 第十一章 想到这里,心境稍觉宽敞。 月枚在房里摔东西。 “可恨、可憎、可厌。” 这人当然不是桑原。 “福在,站住。” 福在转头看着她。 “既然他已昏醉,你为什么不开灯通知,我拖他出去,推下悬崖,一了百了。” 福在一边脸仍然麻辣辣痛,不想搭腔。 “他刚才与我摊牌:分我一半,什么叫一半?我怎知他有一千还是一万?这间屋子,他竟推说是祖屋不愿交出,岂有此理。” 福在仍然沉默。 月枚忽然尖叫:“福在,你要帮我。” 她抓住福在的肩膀急摇。 福在挣脱:“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大屋?” “因为桑原说非大屋不结婚。” “你疯了。”福在推开她。 月枚忽然用手掩脸,“是的,你说的对,我已疯狂。” “月枚,戒掉色欲,戒掉毒品,好好做人。” 她抬起头来,大眼布满红丝,“不要管我。” “月枚,周子文已知道你同桑原的事。” 月枚并不意外,反问:“我有瞒他吗?” 福在叹口气,看着月枚驾车离去。 真是一对 不到一会,月枚又回来了,这次,公然带着桑原。 福在震惊。 这仍然是她的家,她是女主人,只有周子文可以应付她。 周子文要是再不动手,也太没有血性了。 桑原穿这淡灰色西服,骤眼看,高大英俊,可是他双眼布满红筋,脸色铁青,只觉阴森。 他朝福在笑说:“月枚的朋友,你好吗?” 福在把月枚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带他走。” “你担心什么?” “请给周先生留点颜面。” 月枚诧异,“你对他有感情?” 她像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般哇哈哇哈地笑起来,她拉着福在到偏厅,桑原跟着进来。 月枚在福在耳边说:“周子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对我有所顾忌。” 福在看着月枚,“你连根本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 月枚更加笑不可抑。 佣人斟茶进来,她吩咐要冰淇淋,“各式都舀一球,放玻璃碗里。” 片刻冰淇淋来了,都是可爱的粉色,淡红浅绿嫩黄奶白,还有一球巧克力。 月枚高兴得不得了,每一个颜色试吃。 她没留意到,桑原目不转睛那样盯着福在看。 福在被他看到浑身不自在,寒毛竖起。 玩够了,月枚叫佣人把碗碟收起。 她忽然说:“周子文从前的事,我全知道,所以,我问他要这间大屋,他菲给我不可。”她最谙勒索之道。 福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那样恨他?” “因为他是一个可憎的人。” “月枚,你不可理喻,我也没有能力与你纠缠下去,我已找到地方搬出去。” 月枚站起来,刚想说话,佣人请她听电话。 她喝问:“谁找我?” “是保险公司。” 她想一想,走出去说话。 偏厅只剩下桑原与福在两人。 福在刚想避开他,他却这样说:“你以为是我引诱李月枚走下堕落之路吧。” 福在愤怒地转过身子,“你是人类渣滓中的垃圾。” 桑原不怒反笑。 他说:“我在学堂一星期上三节课,收入有限,是什么人向我无限量提供昂贵的毒品,你想想,不过,是我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我不会责怪她。” 福在绝望地说:“你们真是一对。” “月枚与周子文的是我略知一二,你不是她,你不知道她的委屈。” 福在冷笑起来。 “那人爬在她身上,像只猪猡,她不得不麻醉自己。” 福在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桑原反唇相讥:“把你这个道德女子的衣裳剥光看看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倒也有趣。” 福在又惊又气,她觉得一阵晕眩。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好主意。” 若无其事 月枚走回偏厅来。 她与桑原一前一后包围福在,福在一时走不脱。 月枚看着福在:“你以为你是例外,周子文会对你额外开恩,不,你已经知道得太多。” 福在着急,这两个人想怎样?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忽然在门口出现,“王小姐,周先生吩咐我接你到公司。” 福在松口气,站到司机身边。 司机像是没看见桑原与月枚二人,护着福在离去。 月枚在福在身后大声说:“记住我的话,忠言逆耳。” 福在啼笑皆非。 凡事怎可以去到那样尽,物极必反。 她真的替月枚担心。 生气,是,不过又能气多久。 福在总是想起十二三岁时,她时时不会做功课,多得聪敏伶俐的月枚同她说:“福头,不要哭,我来帮你。”一次又一次帮助她渡过难关。 福在希望月枚会的回头。 车子到了周氏机构。 周子文迎出来,一边叫福在坐一边说:“我替月枚向你道歉,你别怪她。” 福在讶异,周子文是真老实还是假糊涂,家里快要翻转他还若无其事。 他叹口气,叫人斟热茶进来。 他说:“我是老式男子,只知道男人必须养家照顾妇孺,而天下最大的事,不过是付清所有账单,其余一切,可慢慢再做商量。” 福在不出声。 “福在,你知我对你有好感。” 福在抬起头来,忽然自怜,微微苦笑。 “我知你吃了一点苦头。” 福在不说话。 “同我一样,你也不喜多话,与你相似,我也曾经有一段不如意生涯。” 福在终于开口,“男人有什么不得意,过两日也就没事。” 周子文笑,“也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单细胞生物。” 他其实很会说话,人夹人缘,福在觉得月枚待薄了周子文。 “我很珍惜你这样的朋友。” “太客气了。” “有事要找我帮忙吗?” 福在摇摇头。 她只想离开周宅。 说上这一会子话,秘书进来请示好几次,周子文没有架子,不厌其详,给了明确的指示。 福在说:“你忙你的,我先走一步。” 周子文忽然问:“你去哪里?” 从头开始 真的,去什么地方?王福在已经没有老家,新居又未曾交道她手中。 “你愿意帮我整理这叠开会文件吗?” 她忍不住问:“怎样做?” “打出来,影印,订装,一共二十份。” “明白。” “公司人手挤,赶得急。” 秘书进来,放下文件,“全是周先生字迹,可用电脑辨认整理。” 福在答:“我会做。” 她坐下,也花了一整个下午。 有点腰酸,伸一下筋骨,看着印出来的文件,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久违了,工作。 尚有时间,福在利用时间,阅报上聘人广告。 她把有可能性的范围圈起来。 世道似乎有向上迹象,不过同几年前是不能比了。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一看。 福在借用周氏公司的电脑。 她打开互联网找工作。 狭小的公寓,腌臜的职业,她又得从头开始。 经济不景,所托非人,叫她过去十年努力全部白费。 逐间公司应征,终于得到几个面试的机会。 稍后,周子文进来,知道这件事,不禁说:“你找工作?敝公司无限欢迎。” “我不想靠人事。” “不靠人事靠什么?” “这倒也是。”福在微笑。 “司机说你四处找公寓。” 福在抬起头,当然,那是周子文的司机,与东家无话不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安排。” 福在摇头。 “可因为我是有妇之夫?” 福在不出声。 “我喜欢帮助朋友,奇我没有企图,你不相信我?” 其貌不扬的周子文有很强的说服力。 所以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 “不,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我能否邀请你到我工厂参观?” 福在看着他。 阳光下,福在脸上遭月枚掌掴的瘀痕清晰可见。 周子文轻轻说:“别在捱打了,主动一点保护自己。” 第11章 福在说不出话来。 第十二章 “来,我们到厂里去。” 福在乐意增广见识。 她没想到肉厂规模如此庞大,半机械操作,工人穿着厚厚棉衣,在零下三十度环境内工作,真是奇观。 厂楼上是办公室,秘书一见周子文便说:“周先生,朱锦绣今晨羊水突然破了紧急入院,我们做的踢脚,人事部急着找人。” 周子文转身同福在说:“听到没有?” 福在还来不及回答,他又向秘书说:“带王小姐去岗位,把关键告诉她。” 秘书大喜,一手拉住王福在。 “喂喂喂。”福在轻叫。 她并没喊救命,她也想看看自己还有无工作能力。 福在坐到办公桌前,心里立刻有一种异常欢欣,几乎忘却眼前烦恼。 秘书吩咐她几件立刻需要办妥的事,她开启电脑,即时同志各同事第二日一早开会。 周子文坐过来,默读几封信,有些专门名词,福在不懂,也不问,事后在字典中查到,填上空白,给周子文看过,他签了名,福在交给秘书发出。 她根本没有停下来,渐渐背脊出现汗印。 八点多,周子文披上外套,福在以为他要下班,可是他说:“我去医院探望工伤同事,稍后回来,你俩先吃饭吧。” 毫无架子 福在骸笑,“还未收工?” “这几天确实忙一些。” 秘书见福在有工作效率,同她说:“你把这个月的存货点一点。” “全有电脑记录?” “幸亏如此,我叫人送排骨饭来。” 那排骨饭香喷喷,福在食之无愧,秘书再给她一杯三合一牛奶茶,好不滋味。 福在失笑,原来劳力换取的食物,味道不一样。 稍后周子文回来,挂好外套,又坐到办公桌前,看见有吃剩饭菜,调转筷子头,拨了几口。 福在佩服他毫无架子,实事求是的态度。 秘书问:“邓大和怎样?” 周子文答:“真是好汉,左掌齐虎口打横切断,医生帮他接驳缝合,不怨天不尤人,不哭不叫,医生说有机会百分百痊愈。” 秘书松口气,看得出他们像个大家庭。 “叫人事部加倍抚恤。” “是。” 他转头问福在:“还习惯吗?” “怪不得你很少在家。” “小生意,力不到不为财。” 秘书在外边说:“有电话。” 他走出去说话。 福在问:“他是好老板吗?” “没话说,深明事理,所以生意能在不景气下赚钱。” 福在点点头。 “你是他的亲戚吧,一样勤工。” 福在不出声,埋头苦干,总算在深夜把账算清。 秘书松口气笑说:“生力军。” 三个人一起下班。 周子文建议去吃宵夜。 秘书说:“家人还在等我呢。” 福在说:“回家我做碗面给你吃。” 月枚仍然在外头。 周子文同福在说:“明早你来上班吧。” 福在迟疑。 “你胜任有余,不必避嫌。” “明早我要去签租约。” 周子文一边呼噜噜把面条吸进嘴里,一边说:“租什么地方,我陪你看看,免你吃亏。” 他没有再提到月枚。 那一晚,福在一觉睡到天亮。 已在她梳洗下楼,看见周子文已经在厨房吃早餐看日报,往日月枚喜在这时候回家,抓牢丈夫要钱,或是做其他谈判,但是今晨不见她人影。 佣人斟上咖啡。 福在喝一口。 阳光下的她瘦削清丽,毫无妆扮,却楚楚动人。 周子文含蓄地转过头去。 “我们出发吧。” 到了房屋代理公司,周子文接过合约,沉吟半晌,问经纪:“红棉路或是青云径一带有无公寓出租?” 经纪一听,眉开眼笑,冲口而出:“王小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正式上班 福在怔住。 周子文假装没听见。 福在低声说:“那地段我负担不起。” 周子文却答:“敝公司福利颇佳。” 福在把他拉到一边,坚决地说:“不。” 周子文扬起眉毛。 “请尊重我的意愿。” 周子文之道不让步会失去这个朋友,只得任由她签下租约取过门匙。 那小公寓粉刷过倒还干净。一个人住也足够地方,福在觉得愉快。 周子文问:“家具呢?” “这些都是细节。” “公司有同事可以帮你。” “我自己可以办妥。” “那今日正式开始上班吧。” 福在仍有踌躇。 “今晨,轮到你去探访邓大和。” “我——” “还不去?慈恩医院七八七号房。” 邓大和是个憨汉,福在到的时候看护正替他换药,缝线处像一条拉练,巧夺天工,把断掌驳回。 福在放下水果糖果,邓太太与孩子们也来了,眼红红向福在道谢。 福在说:“公司会照顾一切,请放心休养。” 那一家老实人放下心来。 福在离开医院,到家具店挑了几件简单实用床椅,从头开始。 回到周氏公司,又忙了整个上午。 周子文在会议室与日本人谈生意。 福在看到司机,便说:“我有一件行李,麻烦你带来给我。” 司机应了一声。 福在又问:“周太太在家吗?” 司机轻声回答:“已经两天不见太太。” 福在拨月枚的私人号码,没有人听。 总得亲口与她说一声,已在周氏上班,月枚到底是老板娘。 办公室里时间过得快,福在趁中午空挡跑出去置电器及日用品。 许久没有如此愉快感觉,看到一条七彩浴帘,十分喜欢,立刻买下。 她动用的,当然是部分保险金。 付款时,她看到一个熟人。 福在诧异,“又是你。” 又是刘少波,这人十分无奈,尴尬地说:“真巧。”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我并非故意,都会地窄,时时碰头。” 福在狠狠瞪他一眼。 那年轻人微笑说:“王小姐,你气色好多了。” 福在去不理会他。 不知怎的,她已不再惊惶。 那天,福在在办公室留到八点,工作渐渐上手。 可怕梦境 会计部预支一个月薪酬给她,福在看看数目,同她离职时月薪相近,觉得公道,她的职位是助理秘书。 啊恍若隔世。 她再找月枚,仍然没有人应。 周子文忙进忙出,没有下班的意思。 收工后福在回到小公寓,开了门,躺下,松口气。 邻居有人搓牌、唱歌、吵架、鸡犬相闻,呵不知谁家婴儿大声哭泣,真可爱呢。 福在渐渐入梦。 忽然看见穿着华服的月枚朝她走来。 月枚说:“你走了也不与我说一声。” 福在陪笑:“我已知会你多次。” 月枚过来握住老朋友的手,“你还欠我人情债呢。” “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福在,你看我。” 忽然之间,月枚张大了嘴,口腔汩汩冒出血来。 福在大惊,退后一步。 月枚哭泣,“福在,帮我。” 这时,门铃大响,福在惊醒。 原来是家具店一早送货上门。 福在发呆,多么可怕的梦境。 福在无暇整理家具,梳洗出门。 她到大学去找桑原。 教务处人员告诉她:“桑原君今日没有课。” 福在问:“昨日呢?” “他一连三日休息,请问你有什么事?可以留言。” 福在迟疑一下,到他宿舍区。 她在门前敲了两下。 一个清洁女工探出头来,“找桑原先生?” 福在点点头。 “你是他的学生吧,都爱来找他呢,他不在家,也许是出门去了。” “是否与一个漂亮女子同行?” 女工笑笑,“我没看见,桑原先生的女友都长的美貌。” 门外堆着两份《朝日新闻》,看一看日期,是今日与昨日,他起码有两天不在家。 福在还想查究,手提电话响,同事催她上班。 现在她是一个有工作的人了,有职责在身。 福在匆匆赶往公司。 桑原与月枚去了何处? 第十三章 她问秘书:“周先生回来没有?” “这两天晚上他都睡公司里。” 是吗?福在看见他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边。 “你没回家?” 周子文抬起头来,见是福在,吁出一口气,“我还有家吗?” “既然对大屋没有留恋,不如送给月玫。” “你处处帮她说话。” 福在陪笑。 “下午我出门去日本看新型机器,你可要随我同行?” “我不方便,你与小关去吧,他日文流利。” “请他准备护照,还有,派人到医院探访锦绣,她今晨五时生了一对孪生女儿。” “呵。” “贺礼丰富一点。” 这里才是周子文真正的家。 他问福在:“新家还舒适吗?” “很好,谢谢。” “你找资料,替我做一个南美牛肉近十年出口走向报告。” “是。” “同加拿大代办谈一谈,打听美国对他们牛肉进口几时解禁。” 第12章 这可又有得福在忙了。 周子文说:“手头上资料不齐,谈起生意来,口涩,叫对方看低。” 福在都记下来,她需要广泛学习这一行生意细节,从南美洲畜牧业对自然生态的影响,至各种动物瘟疫病症,都最好有一定认识。 她定下神来,准备报告。 下午,司机拎来简单行李交给周子文。 福在问:“太太回家没有?” 司机摇头。 “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星期一晚上。” “你送周先生去飞机场后,载我回去看看。” 周子文同下属话别:“三天即返,有事找福在商量。” 他走了。 傍晚,福在回周宅查探。 女佣开门,一见是她便说:“先生与太太已经好几天没回来。” 福在请司机陪她打开月玫房间。 只见衣物首饰全摊在床上,根本不像有远行的样子。 福在当着司机的面打开抽屉,看到月玫的护照放在当眼之处。 她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月玫去了何处? 司机问:“可是太太发生什么事?” 福在沉吟,“可能在朋友家,她有些什么知己?” “太太没有朋友。” “那么,她去什么地方打牌?” “俱乐部。” “她平时与什么人来往?” “就得王小姐你一人。” 福在呆呆坐下。 原来生活华丽的月玫与她一般寂寥。 女佣斟一杯热茶给她。 福在喝一口茶,离开周宅。 李月玫肯定仍在本市,福在也知道她与桑原在一起。 两个成年人不愿意回家,旁人可以做的非常少。 下班回家,福在做了一个泡面吃了两箸,再也吃不下去,放在桌子上。 她与表姐谈了几句。 表姐说:“等你过来团聚呢,前些时候不是说来吗?怎么只闻楼梯响。” “我找到工作了。” “你放心,我这边永远欢迎你。” “你的关怀真是强心针。” “你一个人住在那么复杂环境里,要十二分小心。” “明白。” “福在,你这次挑选男朋友时要睁大双眼啊。” 福在苦笑,“我哪里有伴,男人瞎了眼也不会看上无财无势的寡妇。” 表姐叹口气。 “有时间与我多聊几句。” 福在挂上电话。 她靠在床上读报,不自觉睡着。 这次,她看见自己到处找月玫。 像小孩子捉迷藏似,“月玫,月玫”,先在树丛中找,不见,再逐间房间找,打开一扇窗门,找来找去找不到,福在流下泪来。 半夜醒来,听见邻居男女吵架。 ——“你狼心狗肺为什么不去死?” “你早死了省米饭好得多。” 他俩的孩子受了惊大哭起来。 是一对男女恨得互相诅咒,最好同归于尽。 福在躺在枕头上沉思。 当初是什么叫她与邵南走在一起?福在以为从此可以克勤克俭,尽她的本分,便可以拥有一个美满家庭。 她的愿望几乎实现,可是对方经不起考验,他不能共患难。 清晨,邻居怨偶终于累了,渐渐沉静。 福在更衣出门。 往日,月玫水印泻地地那样纠缠她,今日为什么失踪。 走过附近街市,福在忽然闻到强烈血腥气,她心一惊,转过头去,原来肉庄正把整只死猪抬下货车,重重摔倒地上。 福在连忙叫部车子速速离去。 她并没有掩上鼻子,直至她有能力搬到更高贵的地段居住,厌弃这里的街市,于事无补。 到了公司,喝过助手斟上的黑咖啡,福在按下忐忑的心,专注工作。 中午,助手唤她:“周先生找王小姐。” 福在连忙听电话,“有什么事吗?” “有点想念你们。” 福在微笑,“公司就是你的家。” “我想通了,月玫要大屋,就给她大屋。” 福在一怔,继而欣喜。 “再缠下去,只有输得更多,速速分手,各奔前程,我已通知律师与她联络,这件事很快可以解决。” 福在一直点头。 “我知道你替我庆幸。” “的确是。” “回来详谈。” 他挂上电话,福在还握着听筒替他高兴。 抬起头,她看到接待员匆匆自大堂进来,身后跟着制服人员,看真确了,是两名军装警察。 福在立刻站起来,什么事? 秘书出去说话,片刻进来找福在,“王小姐,警方找周先生。” 福在只得挺身而出。 “周子文在东京。” 一个女警说:“请即召他回来,他的妻子李月玫及一名男子,今晨被发现倒毙室内。” 整个办公室在该刹那变得肃静,掉一根针也听得见,一切都停顿下来。 福在脑袋还算清醒,可是四肢忽然不听使唤,她只觉双腿无力,渐渐蹲下。 女警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椅子上。 福在轻轻说:“快请周先生回来。” 秘书应一声立刻去办事。 女警察问福在:“你认识李月玫?” 福在茫然点头。 女警取出一张宝丽来照片,放在福在面前,“这可是李月玫?” 福在看向照片,只见月玫仰头,半睁眼,如云秀发披向一旁,像是刚睡醒模样。 可是,嘴角凝固的血液显示,她已没有生命迹象。 福在耳边轰一声,全身发麻,张不开嘴巴,眼前发黑。 女警连忙叫人拿热茶。 “不用。”福在撑着站起来。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秘书青白着脸报告:“周先生下午四时可以回来。” 警察说:“我们想同这位王小姐说几句话。” 福在轻轻说:“请进会议室。” “王小姐,到警署来一次好吗?” 福在点点头。 她随警方出去。 在警车里,福在忍不住落泪。 在小小询问室,福在说明她的身份。 “我是她的中学同学。” “呵,那么,你可能也认得出这个人。” 他们把另外一张照片也放在桌上。 福在一看,嚯一声站起来。 “桑原!” “正是这个人。” “今晨六时,大学员工宿舍六号住客说整晚都闻到异味,十分不安,忍不住报警,警方追溯到四号,无人应门,叫管理员取来钥匙,开门进去,发现了他俩。” 桑原赤裸上身,倒躺长沙发上,相片像一张剧照。 他俩同归于尽。 福在睁大双眼,握紧双手。 “在现场,警方找到女装手袋,里边有李女士身份证明文件,我们亦很快得知桑原身份。” 福在不禁用手掩脸。 “他俩是情侣身份。” 福在默认。 “周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福在回答:“他们正在办离婚手续。” 警官想一想:“王小姐,星期二晚上八时至十一时,你在什么地方?” 第十四章 “日本之行还成功吧。” “我们去参见名古屋牧场奇,可是属极贵价肉类,正考虑入货与否。” “放高级办馆或替日西餐馆订货。” “他们多数直接入货。” “取价廉物美路线,打响字号。” “利钿太低,划不来呢。” 他从来不曾与月玫这般有商有量,福在却与他谈得头头是道。 “这次,我拥有充分资料,连他们牛群吃的草料远自加拿大缅省运来都知道,东洋人十分尊重我这间 小公司,福在,你有成绩。” 福在连忙摇手。 她很自然地替他披上外套,司机上来敲门,周子文回公司去。 这一段新闻,像所有新闻一样,热闹了三天,然后在报上不了了之。 周末,福在并没有赖床,一早起来做洗熨工作。 她有一式十来件白衬衫,每天换一件或两件穿,天凉了加件深色毛衣,再冷一点披上大衣,一年四季 都靠它们,非洁净不可。 正忙着,门铃响了。 独居,福在更加小心,她一看,是刘少波,便不肯开门。 “刘先生,一分钟之内不走,我会报警。” 飞絮飘零 刘少波隔着门说:“王小姐,我并不企望进你客厅坐着谈话,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我不会与你对话,你走吧。” “王小姐,你已糊涂了好几年,我不想你再受蒙蔽。” “福在知道再开口说话,等于是鼓励他继续罗嗦,她索性不出声。” “王小姐,我找到一名在酒吧工作的女子,她在当晚与邵南一起。” 福在一听,打开大门,喝道:“你最好不是胡说。” 刘少波也铁青着脸,“好心着雷劈。” “警方为什么找不到该名证人?” “你是酒吧女,你的客人突然暴毙,你会不会让警方找到?” “你又查得到她?” “我不穿制服,最近她又手紧,明白了吧。” “为何那么好心?” 刘少波发呆,半晌才说:“我同情你。” “嘿。” 他说下去:“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身不由主的女子,飞絮飘零,随命运摆布。” 福在呆住。 她退后一步。 不是由这名调查员坦白说出,她还不知道有飞絮飘零这几个字,福在鼻子发酸。 第13章 她镇定一下,“我已找到工作,我已从头开始。” 刘少波看着她,忽然说:“你此刻的男伴叫周子文,你真正认识他吗?” “这与你无关。” 刘少波叹口气,“我带你去见那个酒吧女,释你心中最大疑问。”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一向以来,这年轻人虽无过犯,面目可憎,可是今日他对她坦白诚恳,福在忽然不那么讨厌他。 “自杀,他杀,抑或意外,你很快会知道。” 福在想一想,取过锁匙及外套,跟他出去。 “这么早,她起来了吗?” 刘少波回答:“这么早,相信还未睡觉。” 他把福在带到闹市一间粥店。 每一件事都出乎福在意料之外。 她满以为风尘女子衣冠不整,一头烟味,残妆,可是她看见的少妇却脂粉不施,衣着整齐,而且还拖着一个三两岁大的小男孩。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喂小儿吃粥,姿势几乎有点虔诚,仿佛这孩子会是她的救赎。 会吗,当然不。 可是该刹那她一脸满足,已足够叫她在凶险的世界活下去。 女子抬起头来,“刘先生,早。” “你说一说,那个堕楼男子,长得怎么样,当晚, 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有一老人过来,把孩子抱开。 她轻轻地说:“凌晨,快两点,以为没有生意,有一男子进来,用手搭住我大腿,他中等身材,三十出头,衣着整齐,可是,已经喝得很醉,这种客人最不好应付,也最易对待,他脱下手表,放到我面前,说:‘跟我走。’” 是敌是友 女子从口袋取出一只金表放桌上。 福在一眼认得这只金钢蠔式手表,这是她送给邵南的礼物,背后刻着字样,事后百忙中她已忘记它。 她翻过手表,果然,看到手表后刻着“给s,f赠”。 一点不错,刘少波的消息完全正确,他没有骗她。 女子说下去,“我把手表在手中一秤,便知道是真货,于是跟他走。” 女子语气十分平静,忽然之间她离了题:“可要把手表赎回?三千元。” 刘少波说:“别忙,你讲下去。” “我以为他要带我到一个冷僻的地方交易,我们走上建筑地盘,他忽然丢下我,纵身跳下。” 福在瞪大眼睛,这便是邵南生命最后一刻? “他蓬地一声堕地,我吓得即刻逃离现场,接着,警察来到调查,往后的事,刘先生全知道。” 这时,老人又把幼儿抱了回来。 女子接过,拥在怀中,无比爱怜,轻轻与他说话。 刘少波放下一只信封。 少妇立刻收下。 她抬起头,“这只手表有刻字,很难脱手,便宜点,两千。” 只值两千。 买回来时,可值两万。 在邵南眼中,也许一文不值。 刘少波着着福在,福在轻轻答:“我要来无用。” 她并非赌气,过去的事,让它结束算数,什么恩怨都已断绝。 刘少波又取出两张钞票,付给少妇,取过金表。 少妇嫣然一笑,她还剩一两分姿色。 “刘先生真是好人,我准备回乡生活,从此别过。” 福在默默站起离开粥店。 刘少波轻轻说:“邵南浊气上湧,一半气馁,一半意外,结束了生命。” 福在把事情一件件拼在一起,渐渐得到一幅比较完整的图画。 最主要的一块拼图是,邵南的意外同月玫丝毫关系也没有,月玫却抓紧这机会一直要胁勒索她。 月玫利用旧同学的弱点,引她一步步走入圈套。 这个李月玫,究竟是敌是友? 福在战慄。 这时,刘少波说:“你的嫌疑已完全洗脱,我为你庆幸。” 如释重负 他的语气中有极大安慰,仿佛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这个陌生年轻人对福在好象有衷心的同情。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福在深深吸口气,“谢谢你。” “那是我的职责。” “保险公司方面---”恐怕要追讨赔偿金额。 “我已辞职。” “什么?”福在抬起头来。 “我已在个多星期前离职,那份工作不大适合我,所谓调查,不外是公司想省钱:客户长期投保,到了最需要时刻,公司却找种种理由脱责,我觉得不公平。” 福在看着他。 “我用自己的时间找到那女子,我不会把结论告诉任何人知道。 福在脱口问:“为什么?” 刘少波一怔,“为什么?”他喃喃复述,像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问他。 忽然他心中有了答案:“因为你日渐憔悴,我想,只有水落石出,你才会慢慢康复。” 福在声音有点沙哑,“为什么关心我?” 刘少波腼腆,他转过身去,过一会,把那只蠔式金表还给福在。 福在摇头,“我不要。” “你不想留作纪念。” “我遭欺骗,且被遗弃,我不想记住这件事。” “那么,我如何处置这只手表?” “我不知道,我只想速速忘记。” “做得到吗?” “事在人为。” “祝你成功。”他语气中并无揶揄讽刺之意。 福在说:“我得回公司。” “今日周六。” “公司一星期七日运作,同事轮流放假。” 刘少波重复一个问题:“你对周子文认识多少?” 福在吁出一口气,“刘先生,再见。”仍然嫌他多事。 不过,这次,她带着微笑,已把刘君当作朋友。 “再见。” 福在回到公司,只觉四肢百骸都松散开来,她伏在办公桌上,如释重负。 秘书把一份文件交给她,“真没想到鸡这种家禽原来最早源自中国,你做的报告对大家有益,增广见闻。” 都好像把悲剧忘却了。 福在抬起头来。 秘书说:“对面大厦有家美容院,按摩师一流,每次享受完毕,我都像年轻十年。” 福在笑了,会有这种好事? 第十五章 秘书忽然说:[你与周先生,快了吧。] 福在诧异得不得了。 月玫刚刚火化,他们好似都不记得她。 [他对你那么体贴,大家都看得出来,福在,你又丝毫不见骄矜,这样朴素勤工,真是难得。] 福在听得发呆。 他不发一言,只是咳嗽一声。 中午,周子文有电话找她。 福在问:[你在家里?] [我与客人在会所吃饭,你可要来?] [我还有点事。] [那么,一时左右,请到大屋等我,我有话说。] 福在到了周宅,佣人都很高兴,热诚招呼她吃饭。 精致的两菜一汤,胜过泡面百倍。 饭后,福在捧着一杯普洱茶慢慢喝,发觉佣人正在忙,她们把一箱箱衣物从楼上搬到楼下。 福在忍不住问:[这是干什么?] [太太的衣物,周先生说,全部扔掉,我们想到一个折衷办法,叫救世军来拾走。] 福在发呆,放下茶杯。 吸见瓦通大纸箱里装满名贵衣物鞋子手袋包饰物,绫罗绸缎、七彩斑斓。 全丢出门支,当垃圾办,多么可惜。 正确做法 女主人在生时,件件精挑细选,衣服上内尚留着她的气息呢。 佣人整整搬下二三十只箱子。(真奢侈) 福在想说话,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有什么意见? 没有,这事与王福在无关,她又不能同周子文说:[把月玫的东西全扫出去,太无情了,不如留着,设一间纪念馆],行吗? 扔掉也许是最正确的做法。 稍后,救世军来了,把箱子逐一抬出。 接着,又有一辆车子,把月玫生前用的家具也搬走。 福在走到月玫的寝室支看。 只见佣人正在吸尘,室内空无一物。 衣帽间本来挂满衣物,现在一件不剩。 福在看到地上有一件布絮,走近一看,发觉是朵作为饰物的茶花,做得十分精致,花瓣与真的无异。 佣人看到了,自福在手上接过,丢进垃圾桶。 福在忍不住叹息,她轻轻回到楼下。人与物都不在了,李月玫象从来出生过一样。 福在默哀,周子文回来了。 他理过发,换上新西装,人瘦了一点,反而精神奕奕。 福在问:[你有话同我说?] [是,]他松开领带,[请到书房。] 他关上门。 [保险公司找你。] [啊。]原来是这件事。 [月玫保单上的受益人是你。] 福在叹口气,[我也不知她为什么选我,我想联络月玫亲人,把款项转赠。] [月玫没有亲人。] [姊妹、兄弟、侄子、外甥,总有人吧。] 周子文诧异,[福在,你是她同学,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月玫父母一早辞世,并无手足。]孓然一人。 同王福在一样。 福在心里一怔,又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你是她好友,尊重她的意愿。] [那么,捐到儿童医院吧。] [福在,随得你处理。] 福在点头。 稍后,周子文问:[工作还愉快吗?] [同事们斯文专业,公司环境气氛高尚。 第14章 ] [你愿意当我的私人助理否?] [此刻的职位已经很好。] [大才小用呢。] [不会,我才疏学浅才真。] [那么,我推荐你到大学进修。] 这是王福在心底最渴望梦想,她几乎冲口而出:好极了,还赶得及九月开课吗? 幸亏她一向擅长压抑情绪,缓缓说:[有志者事竟成,将来有机会再说。] 这一笔费用,还是由她自己负担的好。 懂得珍惜 周子文温和地看着她,[你固执如牛。] [是,]福在微笑,[我正属牛,你说得好。] [像形,你会有运气,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谢谢你,子文,在我最患难时拉我一把。] [站稳了脚的是你自己。] [子文你很照顾我的自尊。] 周子文却说:[在你的尊重里,我生获自信。] 福在忽然握住他的手。 是否极泰来了吗,周子文与五福在两人都懂得珍惜对方。 半晌,福在说:[我该走了。] [我想请你搬进来照顾这间屋子。] [你一叫我就出现。] [有用管别人说什么,我一向不理那些。] [子文,我还准备好。] 他忽然沮丧,即使在朋玫与他斗争得最激烈的时候,福在也没见过他五官那样挂下来。 他说:[福在,你天性怯弱,等你鼓起勇气,我须发皆白。] 福在不由得笑出声来。 周子文叹口气,[好,我给你时间空间。] 福在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两边摇了摇。 [我明日支美国俄亥俄州,想邀请你一起。] 福在又饱和犹豫。 [我再找小关同行的话,他会怀疑我的企图。] 福在忍不住笑出来。 啊太不应该,两个不久前才失却伴侣的人,此刻聚在一起,又说又笑,没事人般,是否没有良心。 [喝了咖啡才走。] 佣人捧进银壶,福在一看,她第一次到周宅,月玫也用这套银器招呼她。 可见李月玫仍然无处不在。 这本来是她的家。 福在站起来,[我回公司去。] [我陪你。] 那么大那么果断英明的人忽然象一个小孩般痴缠。 福在提醒他:[你下午要见内地客户。] 一向刚毅耐劳的他却说:[不如我俩逃学去沙滩一边看海一边吃冰淇淋。] 福在不禁又仰头笑出声来。 很久没有这样畅快欢笑了。 终于他们驾车到沙滩去坐了片刻。 阴天,白浪打得很高,盐花溅到面前来,空气清鲜得叫他们不忍离去。 有人撑腰 他再次邀请:[明日一起出发。] [子文,我想还不是时候。] [真没想到你那样懂得说不。] 福在微笑,[你小觑我了。] 他一怔,不再说话。 保险公司再来找王福在的时候,由公司律师代见。 律师问:[王小姐,全部捐到儿童医院?] 福在点头。 [王小姐你本身经济情形良好?] 福在十分老套地答:[我有一双手。] 律师笑了。 福在下班,走在街上,抬起头,看到黄昏灰紫色的天空,霓虹灯逐一亮起,忽然想到,以前同邵南约好了一起下班去小馆子吃饭的情形。 他若善待珍惜她,两人仍在一起吧。 已经过去的事实在不宜多想,王福在已经熬过了那一关。 她走进著名鞋店,一口气买了三对式样精致的平底鞋。 拎着鞋盒出门,有人说:[我帮你拎可好?] 福在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人是谁,因说:[我还要去珠宝店扫货呢,你来不来?] 果然,站在她面前的是刘少波。 他身后还有一个端庄的中年太太。 刘少波说:[我陪家母买鞋。] 这小子好福气,只剩他还有母亲大人在堂,羡煞旁人。 伯母约了其他婶婶阿姨喝茶刘少波笑嘻嘻说:[王小姐,我帮你挽鞋子吧。] 这时福在已知他不会害她,笑说:[一起去吃希腊菜如何。] 他看着她:[你恢复得很快。]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没良心的人,涎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已吃了很多苦。] [你仿佛十分了解我。] [这个故事里,只有你是受害人。]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旁观者清,我渐渐已掌握整幅画。] 福在与这个喜欢拼图游戏的年轻人,在小馆子坐下。 [真巧,又碰到你。] 他却答:[好几次我存心跟踪你。] [路人皆知。] [你又活泼了,真好。] 福在看着他,[女朋友呢,切莫冷落了她,女孩子都危房有人陪。] 第十六章 [我没有女友。] [令堂要心焦了。] [她时时唠叨我。] 两人像老友那般舒适地笑谈。 [周子文可是对你很好?] 福在点点头,[别再讲他闲话。] [他有许多事隐瞒你。] 福在答:[我也有若干往事没告诉他。] [你处处护着他。] [箝位别说周子文了,你找到新工作没有?可会加入警队,抑或,开设私家侦探社?] 刘少波却这样说:[我并非一个爱讲是非的人。] [我明白。] [福在,小心。] 福在答:[傻人有傻福,我也猜不到我会活转来。] [福在,周子文——] 福在夹起一块烤茄子塞进他嘴里。 他那句话怎么都说不下去。 刘少波佩服王福在。 有人千方百计在她面前搬弄是非,她说什么都不听,[你不知道?][我没留意],[我告诉你],[我不要听],这女子如此有宗旨,他开头还以为她懦弱。 他高高兴兴把香甜茄子吃下肚中。 衷情于你 饭后他送她回家。 [喂,王小姐,请我进客厅喝一杯咖啡好吗。] 福在看着他,[喝什么不要紧,有一件事需弄清楚,你们都觉得我笨,可是再钝也有感觉,你大好青年,什么地方不去,偏偏到蜗居喝咖啡,这是什么意思?] 刘少波沉默一会儿,[你说呢?] [我不想你误会。] [福在,我衷情于你。] 福在瞪大双眼,[神经病,我已是大姐大级人物,再升一级,就是大妈。] [不,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只比我大一岁。] 福在抽一口凉气,[今天你回家,伯母便会殷殷垂询:刚才那位小姐,她做什么职业,家里有些什么人,哪间大学毕业,到底多大?] [我会据实告诉她。] [是,她家境欠佳,毫无资产,亦欠学历背景,是名孤儿,又是寡妇,且为警方熟悉人物,只靠双手找极之普通生活,伯母一听,吓得血压高。] [家母不是那样的人。] [何必试炼爱你的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咖啡呢?] [下次吧。] [福在——] [你还是叫我王小姐吧,小朋友。] [福在,小心周子文。] [明白,多谢关心,再见。] 回到小公寓,她对牢镜子好好看清楚自己。 这刘小波太会开玩笑了,她叹口气,王福在还有什么地方吸引异性,既无红唇又无媚眼,亦欠隆胸盛臀,更妖娆姿态。 王福在更没有财势兼备的娘家,她除出双手,一无所有。 她伸出瘦小双手,看仔细了,幸亏还有这双手。 她熄灯休息。 接着一两天,同事有事总来请示,福在像是做了总管似的,这间公司民主,大家有商有量,倒也高兴。 一日下午,在走廊里,有人必恭必敬叫她一声[王小姐]。 福在一看,[啊,邓大和,你复工了。]代他欢喜。 [人事部着我多休息几天,我闲不惯,决定星期三回厂。] [那多好。] [多谢你来探访我。] [都是周先生吩咐,他最关心员工,他亲自来看过你还不放心,叮嘱我再次探访。] 邓大和憨笑,[是,是,]他想一想,[但周先生没来过。] 福在笑,[也许你睡着了。] [不,王小姐,我只见过你。] 福在当下一怔,随即拍拍他肩膀,[替我问候邓太太。] 他笑着走开。 福在回到自己桌前,沉思起来。 她取过日历,做了一个时间表。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到刘少波手上一定也有一张更加详细的表格。 查看记录 福在把过去十多天发生的事一件件记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周子文共出差两次,事发当日,他却在本市,那天,他在公司,众目睽睽下一直做到深夜,可是,晚饭时间,他出去过一次,说要探访工伤同事。 福在以为他去看邓大和,可是邓氏说,他没见到老板。 周子文那日离开了一个小时左右,他去了什么地方? 那一天,是星期二,晚上七到九时,正是李月玫及桑原死亡时间。 福在瞪着窗外日光,直至双眼发酸流下泪水,不,不,不可以怀疑他。 警方也没有如见任何人。 邓大和也许睡着了,周子文只逗留片刻,没有说话,随即离去。 第15章 周子文的驾驶执照尚未发还,他出入都靠司机,当是他如果去过医院,司机一定知道。 说到司机,只见那老实的中年人满面笑容探头进来,[王小姐,周先生今日下午回来。] 福在忍不住叫他:[你请进来一下。] 司机问:[什么事?] [我见过你有一本小册子,记录每日出差时间次数。] 司机答:[呵,那是我自己的记录,公司并没有要求我那样做。] [你做得很好,册子可以给我参考吗,我想其他司机也可以效法。] 他随身带着那小薄子,立刻掏出交到福在手中。 福在像是不经意,翻到有关日期那几页,用扫描器把记录扫入电脑。 她随手把簿子还给司机。 司机问:[王小姐可去接周先生?] [我还有事,你速去速回。] [是,家中正在油漆,佣人说那杏色好象太深了一点,请王小姐去看看。] [是哪家装修师,让他来一次。] [是,王小姐。] 司机一走,福在就查看他的记录,她翻到九月一日星期二。 那一日,只有送周子文上下班,以及载女佣到街市的往返时间,七时许,司机在大屋吃饭。 周子文如果要来回医院,一定要乘街外车子,他不想任何人知道行踪。 这件事,调查员刘小波也很清楚吧。 这一小时空白时间,周去了何处,做过些什么? 福在抬起头来。 她应当直接开口问他,而不应在他身后诸多打听,福在羞愧,垂头,紧握双手。 这几天放松了的情绪渐渐又扯紧。 她忽然想见到刘少波。 掌握线索 那年轻人几次三番有话要说,都被她打断,他究竟掌握了什么线索? 福在额角冒出汗来。 就在这时候秘书忽然探进头来,笑说:[锦绣带来婴儿,探访同事呢。] 她手中抱着小小一个粉红色包裹,福在忙不迭跑过去看看。 啊。 小小毛毛头,面孔比梨子大一点,可是已看出五官异常秀美精致。 福在轻轻接过,鼻端嗅到一股婴儿特有的奶花香,[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 福在坐好,把另一个也抱进怀中。 忽然之间,她浑忘世上所有一切全部烦恼,看着两张粉红色小面孔,咧开嘴来笑,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秘书见她那样爱惜幼儿,忍不住说:[银不笑,金不笑,看到宝宝立刻笑,喜欢孩子的话,趁生理时钟尚未敲响,好多生两个。] 福在抬起头来。 [子女是上天恩赐,你说是不是。] 福在一时讲不出话来。 片刻她把婴儿还给她们的母亲,怀中一下子失去温馨小包袱,恍然若失。 宝贝走了,福在回到现实世界。 她打电话到保险公司:[你们有一位同事刘少波,离职前可有留下联络号码?] [你贵姓?] [我姓王。] [可是王福在小姐?] 福在一怔,[正是我。] [少波吩咐,王小姐找的话,电话地址如下......]她一口气的说出来。 那个鬼灵精,他算准了福在迟早一定会找他。 福在正想联络,负责装修周宅的设计师来了。 他拿着色版给福在看。 福在百忙中一瞥,吓一跳,[这是橙色,油哪里?太深了。] [是女主人房。] 福在怔住,呵,是月玫的老房间,从头装修过,就一点气息与痕迹都没有了。 装修师把图则推开,[衣帽间拆除,改得小一点,浴室扩大,房间与露台接通,光亮得多。] 福在回过神来,[改这个鸡蛋黄吧。] 设计师惋惜,[这颜色多古老。] [你去照做。] 设计师无奈。 第十七章 [我不吐不快,话已经说完,福在,我松了一口气,今晚我可以好好睡一觉。] 小公寓内静寂一片。 刘少波带来的饭菜渐渐冷却。 福在问:[换了你是我,你会怎样做?] [我不是你。] [假设呢,你会不会走到周子文面前说:『你到底结过几次婚?说来听听。』] [我不会。] [你会怎么做?] 刘少波答:[我会觉得这人性格深沉莫测,背着人的另一面不知是什么模样,我会知难而退。] 福在接上去:[既然退出,也就不必多问。] 刘少波答:[象他那样阴暗的人,怎会把事说明白。] 讲得很好。 [谢谢你的忠告。] 刘少波问:[你爱他?] [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是一座好靠山。] 福在有点羞愧。 [最近经济有好转迹象,我看过报上聘人广告,有好几个职位都适合你。] [一条迂回漫长的道路。] [你要走后门,抄近路,也随得你。] [刘少波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道德先生。] [王福在你已吃过一次苦,再不学乖,活该你死翘翘。] [多谢诅咒。] 为着自己 饭菜凉了,两人都没有胃口。 刘少波说:[把指环还他,有什么稀奇。] 福在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刘少波,我想好好睡一觉。] [我告辞了。] 他叹口气,对于扔下两个炸弹又施施然走开十分歉意。 他轻轻掩上大门。 福在熄了灯,回到床上,蜷缩成胎儿那样,强迫自己休息。 清晨,思路会比较清晰灵敏,可想飞到冥王星打个圈子回来,晚上,到厨房也走不动。 她做了许多噩梦。 福在看见自己在公路车站排队,下雨,地上泥泞,人挤,车少,不知轮了多久,仍然上不了车,然后,终于轧上车,到了目的地,她不认得家在何方,四处问人,途人不瞅不睬,她逐门逐户找,吓出一身汗...... 就这样,天亮了。 福在惊醒看闹钟,才五时五十分。 他真想回家,可是,什么地方是她的家? 福在用双手掩住面孔,这个租来的小小公寓是她的家吗?当然不是,从前父亲的家已经不在,她再也没有家。 七点不到她已坐在办公室里。 果然,清晨,她的思路明朗得多。 福在想起一个网址,那是著名的[寻找旧同学]服务,全美已有百多万人登记。 福在这样要求:[请提供旧金山区华裔女子蒙美芝消息],她把两段剪报新闻打进网上。 福在随即问自己:你为什么想知道那么多? 心底下她听见一个小小声音回答:因为我在找一个家,如果周子文人品尚可,那么,他的家就是我的家。 一切还不是为着她自己,说到底,或许,她与月玫,一般的自私。 八时许,秘书回来了。 天开始下大雨,同事把湿伞撑开晾在茶水间,七彩缤纷,煞是好看。 福在打了几个电话。 ——[我有一枚指环,想要作价登记。] 就在公司附近,有一家殷实的珠宝店,愿意提供服务,福在报上姓名,约好时间。 她借了一把伞,带着指环上门。 珠宝店刚开门,售货员招呼她进去,经理出来,含蓄地打量她。 衣着十分朴素,可是一双溅湿了的鞋子却是著名意大利牌子,福在仍然穿着月玫给的鞋子。 他立刻殷勤地请她进办公室。 福在不多说话,取出指环,放在他面前。 经理轻轻嗯了一声。 他说:[这样出类拔萃的宝石,的确需要登记。] 福在记得很清楚。 月玫曾经恨恨地说:[所有珠宝,全部经过登记,一旦有人转售,任何珠宝店的电脑记录即时显示,难以脱手,你说这人多工心计。] 一物二用 福在不出声。 经理详细鉴定宝石,逐项特色记录。 他忽然抬起头来,[王小姐,这颗红宝石早已有记录。] 福在心一沉。 她叹口气,她听到最不想听的答案。 [你请看,早十年在旧金山勃克斯珠宝店购买并且登记,宝石主人是蒙美芝,付款人是周子文,我把记录印一份给你。] 福在张大嘴。 他把蒙美芝的指环转赠给王福在,一物二用。 [王小姐,对不起,宝石只能登记一次。] 福在回过神来,[没关系,我愿意照付费用。] 她走出珠宝店。 天仍在下雨,回到办公室,身上斑斑都是水迹。 秘书诧异问:[去了哪里?周先生等你呢。] 福在连忙去把该日开会用文件找出来替他送过去。 一整天的精力已经用罄,她伏在冰冷的办公桌上动也不动。 然后,她斟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雨。 秘书进来看见说:[福在,这段日子你应该开心才是呀,为什么加倍忧虑?] 福在忽然想起,[周先生可有到墓地去?] 秘书支吾,低声回答:[那一位火葬。] 福在的声音更细,[我也没有去。] [过去如果真的那么不愉快,还是忘记的好。] 福在又问:[现在呢?] 这样无头无脑的一句,叫人怎么回答呢,可是秘书仿佛听懂了,她很技巧的说:[那就看你要的是什么了,有时一个女子在外边风大雨大,衣食住行都成问题。 第16章 ]她的语气愈来愈感慨,[也不得不作出点牺牲,你说是不是。] 福在没有回答。 秘书出去了。 中午,雨停,天晴,周子文过来找福在。 [你在这里。] 福在看着黑实的他,周子文对她是没话讲,他对月玫也很包涵,从头到尾没说过前妻一句坏话,福在从未听过周子文发牢骚说[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现在他根本绝口不提李月玫三个字。 他握住她的手,看清楚她十只手指,不见指环,叹一口气。 福在把小盒子还他,[那么耀眼的宝石不适合我。] 他会错意,[那么,你可是喜欢别的颜色?] 福在回答:[我对这些一概没有研究。] 她不想多说。 [一起吃饭吧。] [胃有点不舒服。] [那么,我叫人买一盒寿司。] 这样无微不至,叫福在吁一口气。 她轻轻问:[有无梦见月玫?] 他一怔,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福在唏嘘。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福在又说:[我也没有梦见邵南。] 辞去职位 周子文不出声,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难凭他表情猜到他心事。 福在轻轻说下去:[我对自己另眼相看呢,如此凉薄,只有解脱轻松的感觉。] 周子文恰当地说:[也难怪你。] [只有你会原谅我。] 周子文接上去:[但愿我俩相互谅解。] [我们两人有太多过去。] 周子文随即说:[谁是小孩子呢,生活经验教会我们与人相处之道。] 与他聊天,永远那样舒服。 [子文,你有话要说?]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他听电话奇+書*網,他出去了。 一会他进来,[美国东部大停电,冻肉厂首当其冲,我立即过去看看。] 福在只有时间应了一声。 周子文并没有把握机会把过去的事告诉福在,他选择一字不提。 他带着助手赶去飞机场。 秘书说:[你应该跟着去照顾他。] 她愈发倚老卖老。 福在不去理她,趁空写了辞职信。 ——[基于私人理由,我王福在辞去职位...] 福在问人事部:[辞职需几天通知?] [谁要辞职?]职员诧异。 福在说:[譬如讲,是我呢?] 职员笑,[王小姐名字不在员工名单上。] [什么?] [王小姐是周先生私人助理,薪酬由周先生个人支付。] 他的公司,他的规矩,他爱怎样就怎样。 福在问:[我的病假、津贴、福利呢?] [王小姐问周先生好了。] 福在还想说话,心里一想,这与一个同事有什么关系,真的,不如向周子文问个清楚。 她说:[打扰了你。] 周子文没把她当正式职员,他胸有成竹,不久王福在会成为周太太,永久向他支薪。 她一举一动,他们了如指掌,大不了是一二三,单纯之极。 邵南那样想,刘少波好不到哪里去,周子文更加深沉,受他控制而不觉。 第十八章 福在知道,她若一直温驯听话,下半辈子生活不成问题,每天起来大堆佣人司机服侍,要什么有什么,闷了回到公司,帮周子文做些打杂功夫...... 福在低下头。 以前环境好的时候,福在也不过问邵南做什么投资,周末凌晨回来,是同些什么人应酬。 她不懂选择,今日的王福在应当知道怎样做。 她写了辞职信,亲手放在周子文的桌子上,好让他一回来就看得见。 福在提早下班。 她有点不舍得,周子文确是生意人才,把一家中型公司打理得头头是道,同事间气氛融洽,他似看相人,绝对不用是非小器麻烦的伙计。 案头电话铃响起。 福在本来想不听,她已走到门口,也罢,听又何妨,最后一个电话。 那边的女声陌生又熟悉,[福在,好吗?] [哪一位?] [猜一猜。] 这年头哪里还有人玩这个游戏,福在讶异。 [福在,我是季太太。] 啊,是从前出入口公司的老板娘。 故人重逢,福在哽咽,说不出话来。 季太太说:[福在,公司转型重组。有一个职位等着你,不如你会否屈就。] 福在坐倒在椅子里,呵天无绝人之路。 愈远愈好 还来不及回答,季太太又说下去:[我找了你多日,你搬了家,又转过工作,好不容易,有人说你在周氏办公。] 福在一边点头一边说[是,是。] [福在,你如在周氏做得开心,大可一口拒绝我——] [季太太,我想见一见你。] [好极了,什么时候有空,我在办公室等你。] [我马上来。] 福在拎起她的私人电脑出门去。 小职员好比牛、马、羊,哪里有草去哪里,回不回头视作等闲。 回到旧公司,像做梦一般,什么都没有变,进门处一盏灯泡坏了不亮,至今未换。 办公室后生小明出来看见福在,叫声王小姐。 福在批一指灯泡,小明连忙说:[我立刻换。] 他找来一张高凳子,福在看见他把新灯泡旋上,一开,大放光明。 季太太出来看到叫她,[福在,你像个管家。] 福在回过头动去,[季太太,好吗。] 老板娘瘦了许多,皮子松下来,肤色又松又黑。 [唉,]她说:[不死也褪层皮。] 福在问:[季先生呢?] [在上海。] 都得北上找商机。 这时,季太太看清楚了福在,吃一惊,她瘦得双目无神,同以前的王福在比,好象是两个人,由此可知,最折磨人的是生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福在,回来吧。] 福在点头。 [薪水方面,势必不比从前。]她唏嘘。 [随便你好了。] [福在,还是说明白的好,]她把数目写在纸上,[比以前少百分之二十。] [我愿意接受。] 季太太很宽心。 福在问:[我仍坐从前那张桌子?] [不,福在,你要到上海办事处上班。] [什么?] [我们在浦东新区有间一房一厅宿舍,福在,你就是开荒牛了。] 福在愣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季太太说下去,[上海,占地六千两百多平方公里,人口一千四百多万,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世界,福在,你愿去外滩冒险吗?] 走,走得愈远愈好。 季太太问:[你需要考虑?] 福在不出声。 [每个月我与老季会来看看业务,其余交给你了,三年前你孜孜不倦学普通话,今日派到用场。] 福在冲口而出:[我去!] 季太太握住她的手,[一有利润即付奖金。] [我相信你。] 季太太笑,[到了陌生地点,可得有点疑心才是。] 福在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弱点。 小明这时才斟咖啡进来。 环境斗士 福在忍不住训他:[小明,你再这般疲懒,我就带你去上海。] 小明惶恐地退出去。 福在留下电话地址给老板娘。 季太太说:[这是计划书,你拿回去仔细看。] [明白。] 福在走出大门,恍如隔世。 回到家里,她脱下鞋子,这才发觉她仍然穿着月玫给的鞋子,连忙扔到垃圾桶里。 洋谚说的:不要抱怨人家的路好走,直至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上一哩路。 她一直穿着月玫的鞋子走路,怪不得。 福在换上她自己的廉价鞋。 她在互联网上寻找有关上海的资料。 这时,有人敲门。 刘少波来了。 [刘先生,下次可否预约?] [我又带来猪排饭,希望你有胃口。] 福在答:[今天想吃三碗饭。] 刘少波很高兴。 这个年轻女子是环境斗士。 福在问他:[找到新工作了没有?] 他搔搔头,[再找不到就得问老爸老妈借学费读管理硕士课程。] 福在微笑,[我倒是找回了旧工作。] 刘少波一怔,[愿闻其祥。] 福在把事情说了一次,刘少波立刻明白,她已决心离开周子文。 他纯是替她高兴,并非为自己。 从第二次看见她,他就由衷喜欢她。 男性为什么对某一个女子钟情,是十分直觉的事,福在的脸形身形声线,内向个性,她的遭遇,以及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像握紧双手以前垂头,都特别吸引。 他总是趁她不留意时目不转睛那样看她。 她皮肤白晰半透明,脸颊上看到到微丝血管,这样一张面孔,却经常遭掌掴殴打。 他为她深深叹息。 这时,福在斟出啤酒。 刘少波愉快地说:[庆幸,祝福。] [谢谢你。] 少波想起来,[旧同事告诉我,你把一笔巨款捐给儿童医院添置仪器。] [是,像那种手术后种到病童脑子里继续杀死癌细胞的微型放射性装置。] [你很慷慨。] [那原不是我的钱财。 第17章 ] 少波忽然说:[其实,这世上所有财物都不属于我们,我们在活着时候用,身后不得不让给别人循环再用。] 他说的那样轻浅科学,其实是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所以你那样豁达。] [难同你比呢,我未必会把到手的大笔款项捐走。] 福在微笑。 没好新闻 少波看着她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又开始心惊肉跳,你嘴里没好新闻。] [这是真的。]他笑了。 [请讲。] [福在,照说,惯用毒品的人,对分量很敏感。] 福在立刻觉得她胃液开始惊惶地窜动。 [很多人以为他们不珍惜生命,其实他们最贪图享受,他们不会无故牺牲。] 福在用双手掩住胸口,她觉得十分不适。 [警方发觉他们两人均注射过量海洛英,但是,经过检查,他们平时并不采用注射方式。]福在轻轻走到厨房,取塑料带,把头探进去,开始呕吐。 她不想弄脏地方,所以几乎把整个头都伸进袋里,不停呛咳,像打开水笼头似的,把胃里一切吐得干干净净,去尽毒素。 少波轻轻拍着她背脊。 福在把秽物包好,扔进垃圾桶,洗干净双手面孔,坐下喘息。 少波讶异,多么诡异地整洁的一个女子,竟把一个肮脏尴尬的场面控制的那样好。 一看就知道王福在惯于照顾自己,一切不假人手,既可爱又可怜。 小时候,她绝对是那种摔破膝头后自己爬起来并且贴上药水胶布的孩子。 她累了,面色苍白。 福在轻轻问:[你说有可疑?] 少波答:[不知道,这是警方的责任。] [警方已作出裁判。] 刘少波点点头。 他斟出一杯暖水让福在喝下去。 福在叹口气,[我想休息。] [明天再来看你。] [出门前大家吃顿饭。] 少波答:[那是我的荣幸。] 他紧紧握住福在的手一会,然后告辞。 关上门,福在发觉刘少波带来的猪排饭又没有人吃。 她累极倒床上睡着。 半夜十二点多醒来,电脑上有许多留言,福在以为是周子文找她,迟疑一下,坐下查看。 第十九章 不,不是周子文。 留言析上这样问:「是谁想知道早逝的蒙美芝消息?」 福在怔住。 她立刻回覆,「我,我叫王福在。」 「你是她同学?」 「不,我不认识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在旧金山的同学,我姓戚。」 「戚女士,我想知道关于蒙美芝一些事。」 「为什么?」 「因为,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叫周子文的人。」 「啊!」对方立即明白一切。 「可以谈下去吗?」 「有什么事,你大可问周子文本人,应该已届无话不说的地步了吧。」 福在不知讲什么才好,几句话下来,已知道这位戚女士十分聪慧。 「在背后打听人家私事,不大好呢。」 福在鼓起勇气,「美芝车祸,是宗意外?」 「你说呢?」 「美芝酗酒?」 「最多半品脱啤酒。」 「她当晚醉酒驾驶?」 「体内酒精含量的确超过标准三倍。」 「在那种情况下,可以驾驶吗?」 「警方说这正是意外原因。」 「你俩亲厚?」 「无话不说,美芝没有兄弟姊妹。」 承受后果 「慢着,」福在想起,「你住在哪个城市?」 「我家在旧金山已有五十年。」 福在问:「你一直没有离开?」 「没想过冒险。」 「我想知道,美芝同周子文的关系。」 「他俩本已订婚,后来有人加入,美芝想同他分手。」 「那人是谁?」 「我。」 「什么?」福在跳起来。 「我姓戚,是先生,不是女士,是你一开始就叫我戚女士。」 「原来如此,对不起。」 「不碍事。」 「你是那第三者?」 「可以这样讲。」 「发生什么事?」 「美芝把订婚指环还给他,三天之后,就发生致命车祸。」 福在怔住。 想离开周子文的人,都得承受后果。 王福在也会是其中一个。 她用手捧住头。 对方见她不再回答,便问:「你累了?」 「是,我很疲倦。」 「如果有怀疑,感情不宜持续下去。」 这位戚先生也是专家。 「在你印象中,周是否一个凶恶的人?」 「刚相反,他对美芝处处容忍,尽量挽留,可是,感情这件事很难说。」 蒙美芝碰到比周子文更好的人。 「车祸那一天,周子文在什么地方?」 「据警方说,他在家里。」 「可有人证?」 「有,他的一个同事,因失恋到他家,一边喝酒,一边诉苦,自晚饭时间到翌日中午,一直没有离开。」 「证人可是烂醉如泥?」 「不,他坚持他清醒。」 「你可有细究?」 「当年我是法律系学生,我尽了力气。」 「今日你已是一名大律师?」 「我在大学教书,去年,我与一班学生重新研究这个案件,所有细节都没有遗漏,结论仍是意外。」 「那么,也许确是意外。」 「我心里觉得不忿。」 「至亲觉得痉,往往否认事实。」 他沉默一会,似在叹息。 「十年了,可有成家。」 「孑然一人。」 呵。 「应该开始新生活,美芝会希望你快乐。」 「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多谢你解答我的疑难,有无忠告?」 「离开周子文,这人阴暗面太深。」 福在关上机器。 她伏在书桌上一会,半晌抬起头来,发觉出了一身汗,衬衫粘在背上,一股腥气。 她连忙站到莲蓬头下冲洗。 耳畔像是听到月玫的声音诧异地问:「你当周子文是好人?」 有事隐瞒 月玫知道多少? 周子文又有否怀疑王福在知道得太多? 福在更衣,躺到床上,累极入睡。 醒来的时候,发觉半身压在右臂上,仍然是同一姿势,肩膀麻痹。 她挣扎起来。 门铃一直不停地响。 福在去看门,不禁啼笑皆非。 「刘少波,又是你。」 「昨夜的饭你没吃吧,今晨我带来白粥。」 一见福在,他吓一跳,[昨夜刚有起色,今晨你却印堂发黑,发生什么事?] 是,福在知道她的脸色坏得不能再坏。 但她不想对刘少波说太多,他是外人,他不牵涉在内。 刘少波把粥加热递递到她手中。 「少波,你一定有理重要的事要做吧。」 「照顾朋友是当务之急。」 福在是他的朋友吗,即使是,会不会有人对朋友那么好。 福在坐下,用笔勾了一小幅图画。 刘少波过来看见,「咦,是一枚指环。」 福在轻轻着色。 「是一颗红宝石,可是实物大小?」 福在点点头。 「呵价值连城,我可负担不起。」 福在假装没听懂,她用扫描器把图画电传给那位戚先生。 刘少波看着福在,「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福在笑,「那当然,你期望朋友把每件事都对你坦白?十岁时我想做报童赚外快,十五岁时我的愿望是做一个作家......你都想知道?」 「你第一个爱人是谁?」他忽奇+書*網然问。 福在想一想,「中学一个插班生,美国华侨,高大英俊,读了一个学期,学会一点中文就走了。」 「有无通讯?」 「没有,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哪里轮得到我。」 「你习惯把盼望藏在心底?」 「不然怎么办,自小渴望有能干的父亲、体贴的母亲、友爱的兄弟姊妹,舒适家居,漂亮衣着,随后又希望得到出类拔萃的男伴......一辈子在想。」 福在长长吁出一口气。 刘少波只是微笑。 「小女生全部不切实际,盼望太多。」 他说:「我还有一件礼物。」 化敌为友 刘少波取出一本书。 福在一看见封面不禁哎呀一声,原来是一本中英对照的《上海旅游指南》。 「谢谢你。」 「由美国人书写,持平公正,对你会有帮助,象购物要往南京东路之类。」 「刘小波,很高兴可以与你化敌为友。」 「我亦有同感。」 福在振作地吃了一卷粢饭。 「福在,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找到工作了?」 「可以说是面试。」 「祝你成功。」 「你要当心。」 「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把一只皮套子放到桌上,一看知道是件武器。 「这要来做什么?」 「护身。」 「这不过是一把匕首,你应赠我自动步枪。」 「拿着。」 「我厨房也有生果刀。」 刘少波把皮套子缚在她小腿上。 「武装的王福在。」 福在把匕首除下放抽屉里,「但愿任何女子永远用不着这类东西。 第18章 」 「我三天就回来,一定可以送行。」 「少波,你个人前程要紧。」 刘少波点点头,福在送他到门口。 他忽然转过身来,同福在说:「以后,就看彼此有无缘份了。」 说完他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啊,不是没有男性身她示意,福在觉得宽慰。 随即又笑了起来,刘少波不过是一个大男孩,作得准吗。 她收拾行李。 不需要带太多杂物,南京东路一定什么都有得供应。 电话铃响起来。 是周子文的声音:「你在家?我马上来。」 他回来了。 也一定看到辞职信。 福在答:「我到公司来好了。」 「我已经在车里。」 「那么,我到楼下等你。」 福在不愿意与他独处一室。 她不想他误会。 正在这时,她的电邮有回覆,福在急不及待去看结果。 那个戚先生这样说:「不错正是这枚指环,宝石奇异的深粉红色像是一方小小烙印,今天,它辗转到了你手中?那日,美芝当着我把它还给周子文,我不会忘记他惨痛的神色。」 第二十章 福在抬起头来。 她得下楼去等周子文。 福在拉开门,已经来不及了,周子文已经站在门口。 他行动竟是那样迅速。 周子文脸色比平时更加灰暗,五官扭曲,福在看到他眼神中不置信与悲忿神色。 “福在,你要离开我?” 福在连忙说:“我只是离职。” “你去什么地方?” “我从前做的季氏出入口公司图北上发展,我去做开荒牛。” “那种小公司---” “正适合我呢。” 他坐下来,脱下外套,解除领带,一身倦容。 “福在,你怕人说话可是,我派你去东京,以你的聪颖,一下子可以上手。” 福在坐在他身边,温和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他一呆,低下头去,像是一具提线木偶忽然乏力歪倒一角。 过一会,他自裤袋取出扁银酒瓶,旋开盖子喝一大口。 之后,他轻轻问:“可是有了别人?” 屋里只得他们两个人,照说,福在应该有点顾忌,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感觉,他握住周子文双手。 “没有,子文,接着十年八载,我也无暇想那些。” “请给我一大杯滚烫黑咖啡。” 福在进厨房做咖啡给他。 礼貌拒绝 他捧着杯子缓缓地喝,面孔泛着油光,终于他叹口气,“我不是英俊小生。” “须眉男子,你不靠脸吃饭。” 他说下去:“自高中起,我已知不讨女孩子欢心,那时我比较肥胖,样子更加蠢钝,学期结束,我鼓起勇气,约会女生到毕业舞会。” 福在小心聆听。 邻居有母亲骂孩子:“还不快做功课,想拖到什么时候?” 接着是打藤条的声音,孩子哭着躲避。 福在站起来关窗。 周子文继续说:“舞会那天,我上宿舍接她,她的室友告诉我:‘周,她说对不起,她与基斯杜化出去了’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她怕不好意思。’” 福在由衷同情,沉默无语。 “不去,不要紧,拒绝一个人,也是自由,可是,为什么处理得那么恶劣?可以做得比较合理一点呀。” “当时你们都年轻。” 周子文用手抹一抹面孔,“我收到极端伤害。” 他站起来,放下帘子,小客厅里光线暗下来。 “你看月枚,她多么放肆狂妄。” “月枚是有她不对之处。” 周子文沮丧走近福在,“现在,你也要离开我。” “子文,我们仍是朋友。” “这是拒绝最礼貌的一种说法吧。” 他的双手,搭在福在的肩膀上,渐渐收紧。 照说,福在应该害怕,可是他却十分镇定。 周子文忽然说:“你在打探蒙美芝的事。” 福在点点头。 “你怀疑什么?” 福在很坦白,“一个不嗜酒的人,怎会醉酒驾驶?” “因为她受到刺激,当晚,喝了许多。” “何种刺激?” “她的新男友一直有情妇,被她发现,她不能接受事实,当晚,她叫我去酒馆接她,被我拒绝。” “子文,这是真的吗?”福在吃惊。 那戚先生隐瞒了自身的过失。 “福在,我间接杀害了她。” 福在急说:“她已与你分手,不是你的错。” “福在,我始终还有自尊,我爱自己多于爱她。” 他靠在沙发上长叹。 福在蹲下来看着他,“我知道月枚伤透你的心。” 他点点头,“月枚与日本人在一起已有三年多。” “你一直假装不知道。” “我不停满足月枚金钱上需求,她与日本人用的毒品,间接亦由我供应。” 周子文声音有点呜咽。 福在紧紧握住他双手。 “我应当把她送往戒毒所。” “月枚是成年人,她懂得取舍。” “我没有勇气,我怕她更加恨我。” 总不提防 这时,周子文忽然乏力,他倒在福在肩膀上,啊,药力发作了。 福在吁出一口气。 她轻轻扶周子文打横躺沙发上,他一侧头,继续憩睡。 这是福在第二次在他饮品中下药,他总是不提防她。 她不是要加害于他,她只想他好好睡一觉,舒缓紧张的神经,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只不过十来个钟头。 药还是月枚给福在的呢,小小一只锌铁盒子,六颗药丸,以后还可以再用几次。 福在叹口气,静静走到一角,拨电话到公司。 她找到秘书:“请派司机来我处接周先生,他喝醉了。” “知道。” 她立刻去吩咐人。 片刻又返来,“他自美国回来直接到公司,看到你辞职信发呆,同我说‘是嫌我长得丑吧。’我回答:‘王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他奔下楼去……福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那样好的人,打亮灯笼没处找。” 福在不出声。 “可是对爱情仍有憧憬?” 福在哑然失笑。 “真傻,年纪不小了,还想走到什么地方去?” 福在忽然轻轻哼一首歌:“我只是一叶浮萍,四处漂泊去觅前程……” 秘书责她:“自作自受。” 福在挂上电话。 她坐在周子文对面,听他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也就暂忘一切烦恼。 福在松口气,有疑问,她直接问他,得到清晰答案是真抑或是假,已经不重要。 戚君的电邮又来了。 “不要相信周子文。” 福在忍不住揶揄他,“可以相信你吗?” 他像是明白了,半晌这样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人。” 骗子何其多。 一半一半,碰到是谁,纯属运气。 很多时,害人者还装扮成被害者般四处招摇。 电邮中止,看样子以后都不会再有他的音讯。 司机与助手来了。 福在开门给他们,叮嘱说:“轻些。” 两人手势熟练,像是一向抬惯不省人事的东家,一人抽住双腿,另一人扛起肩膀,一转身,就出去了。 福在真正松一口气。 她把杯子洗干净,出门去添置药物及卫生用品。 下午,与季太太喝茶。 福在这才问:“季先生好吗?” “在夏威夷探亲,说是天气好得不得了,所以多住一阵子。” 找到优差 这季先生是个妙人,天大的事难不到他,因他一概不理,近十年来不曾正经工作,也不言退休,生活担子由老婆大人扛着,他自游山玩水。 这样好福气,故此小口常开,天天眉开眼笑,并不讨人厌,在家中有一定作用。 季太太笑说:“做人呢,要学老季,何必自寻烦恼。” 她吩咐福在一些事。 “你总得找一男一女两个助手听电话跑腿,你要在本市带过去呢,还是上海聘人?” 福在说:“到了上海用他们那些聪明伶俐谙外语的小地头。” “一个月内我来探访,你得有茶有水。” “一定办妥。” 季太太忽然握住福在的手,“我看了你六七年,人这么乖,为什么名不乖呢。” 福在一听,鼻子上像是被人重击一拳,眼泪要夺眶而出,硬硬忍住。 “寡妇不好做,所以我始终容忍着老季:总有一个人会回来,进进出出,晃眼十年八载。” 福在的眼泪终于噗地落下。 “留意一下,有可靠的人,还是嫁人的好。” 福在答:“明白。” “这是飞机票。” “季太太,我想乘火车。” “啊,那可得走三天呢。” “我想沿路看风景,了解名生。” “小姐,那你每天必须一早一夜给我两通电话,免我挂心。” “知道。” “我替你办卧铺火车票,今日铁路服务也不差了,你自己好好当心,看牢行李。” 福在点头。 “你在北美有亲人吧。” 福在为季太太释疑:“人家那边什么都讲专业证书,连美容院理发师傅都得考试,去到彼岸,不过作些闲杂功夫,随云职业无分贵贱,但是有选择的话,还是做上海分行经理妥当。” 第19章 季太太放心地笑了。 福在只得一袋手提行李。 那只袋不轻,可是她虽然瘦小,双手一拉,也提了起来。 生活经验告诉她,自己提不到的东西尽量丢弃,免得累人累己。 隔了一日,刘少波给她电话。 “福在,我暂时不回来了。” “那一定是找到优差。” “还过得去了,著名的新加坡置地要搞好保安,我碰到若干旧同事与旧同学,十分投机。” 福在觉得宽慰。 “福在,有空来探访我。” 第二十一章 福在有点惆怅,这个年轻人帮过她许多忙,在那段时间,些少援手,一两句劝慰,对她不知有多大益处。 当下她说:“千万别失去联络。” “绝对不会。” 电话一挂断,已经失去音讯。 少年时不明白日出日落,人来人往是自然现象,离别分手,交换纪念册写得密密麻麻,后来看到那些小册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齐)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报上读到他们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数。 今日,福在已无感慨。 下午,秘书打电话给她:“周先生好像有话说。” “我到公司来。” “四点钟他有空。” 福在买了几盒糕点请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亲自迎出来。 他情绪平静得多,摊摊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说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兴问罪之师,可是没说几句,忽然醉倒,不知为什么酒量愈来愈浅,我有否呕吐,可曾胡言乱语?”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着,动也不动,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机说,王小姐叫轻点抬。” “碰着头脸就不好了。” 释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着她,“我有无说过不应说的话?”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过迷魂汤似,一点记忆也无。” 福在说笑,“你什么都答应给我呢,可做得准?” “福在,你什么都可以拿去。” “无功不受禄。”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没有无礼吧。” “子文,请告诉我一件事,释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事,他反问:“我说了,你会相信?” “你说了,我便放心。” “你问好了。” 福在轻轻说:“那晚,我们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经走开一会,去医院探访邓大和,可是大和说没见过你。” “我推开病房门,他睡着了,邓太太伏在他身边也累极打盹,我没叫醒他俩,只与主诊医生说了一会,警方已与那医生会晤,他是我人证,月枚出事当晚,我每一分钟都有着落。” “你没用自己的司机。” “司机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声。 周子文缓缓说:“警方亦用我说:‘周先生,你省下大笔赡养费,真是凑巧。’可见他们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叹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并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讨厌我这点。爱与恨都不够彻底迫切,她对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决定给她,我毋须陷自身不义。”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们俩——” 福在回答:“我们相识的不是时候,两个人的过去加在一起牵牵绊绊比千斤还重,有什么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头,过了很久,他这样说:“再说,我长得丑。” 福在走过去,紧紧握住他双手。 她很喜欢这样抓紧周子文的手,这对他来说有镇定作用。 也许,当日如果月枚愿意这样做,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听的周子文说:“分手,你也没叫我难堪。” 福在立刻笑了,“谁同你分手,我们仍是朋友:像你这样牢的靠山到什么地方去找,我这个小友有事,哇一声叫,你可得马上答应我。” 周子文叹口气,把脸埋到福在手心里去。 过一会他说:“我给你介绍几个能干的人,他们是上海通。” “我一安顿下来就去找他。” “不,我让他找你。” “也好,这是我浦东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说:“我叫什么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气在这里。”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说的对,福在,你说的对。” 他俩拥抱一下。 福在听见周子文轻轻问:“为什么当初我认识的不是你?” 硬汉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福在黯然。 出门那一天,年轻的周氏司机一早来送福在往火车站。 他看到行李有点讶异,“王小姐,就这一件?” 福在点点头。 他给福在两只小盒子,“周先生把这个交给你,说是上海人顶喜欢这款式金表,礼多人不怪,有必要时拿这个作谢礼,够体面。” 福在微笑:“谢谢他。” “周先生说,火车票替你换了厢房,比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对她由衷关怀,处处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机把行李搬上去,把矿泉水及零食交给她。 “周先生说:到了上海南站,会有人接你。” 福在点头。 司机下去了。 列车准时缓缓开动,福在坐在窗口,看风景逐格后退,渐渐景致迅速飞快地跃过,一切都过去了。 在火车行驶的节奏里她觉得宽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着了永远不醒来也不要紧,这一阵子老有这样消极的想法。 她做梦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学,到了课室听不懂功课,聪敏伶俐的月枚过来同她说:“福头别流泪,我教你。”她俩从此成为好朋友。 福在勤学,毕业后用功工作,啊,她认识了邵南,否极泰来,忽然之间什么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温暖的家庭,还有,事业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间,邵南变了脸,时势不如意,叫他酗酒变态,他用皮带抽打她,用脚踢她。 她在梦中叫出来:“不,不!” 列车的节奏更快,格隆隆飞奔出去。 福在静了下来。 月枚,月枚,你在何处。 月枚缓缓自一面镜子里走出来,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这里呢。” 福在轻轻问她:“你还好吗?” 月枚嘟起殷红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说呢。” 福在说:“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们都是恶魔。” 福在说:“周子文他——” “你不认识他真面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们势必有同样的结局。” 福在这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讲了。” 月枚看着她,“你很快会明白。” “明白什么?”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么美娇媚。 她转身,缓缓回到镜子里去。 福在堕入深深的黑暗里去。 如果以后不再醒来,倒也是好事,她最后的意识,仍那样悲观的想。 列车停站,乘客都有点兴奋,愿意下车舒络筋骨。 一直没出来 一群小贩围上来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个少女走近路轨,自车卡窗户外看到有女客的额角顶住玻璃,一动不动。 少女用手敲玻璃,“买水果解渴,小姐,价钱便宜。” 女客像是睡着,静止。 少女觉得奇怪,用手指给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较有经验,趋近一点,只见女客的额角贴着窗户,面目姣好,可是皮肤已呈灰青色。 他一声不响,跑到站长那里,说了几句话。 站长开头有点不耐烦,后来面色沉下,自窗户看进去。 他忽然耸然动容,奔回列车走廊,找到车厢号码,想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车厢门在里边锁上,推不进去。 站长大声喊:“快找勤务员。” 勤务员喘着气过来,掏出总匙。 站长气急败坏地问:“该名女客多久没出来?” “昨天上午上车一直没出来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了。 勤务员用总匙打开门,站长往里一看就说:“叫救护车。” 只见年轻女客衣着整齐,行李就在身边,尚未打开,她的头歪在玻璃窗上,已无气息。 站长退后,掩上门。 好奇的乘客已经围上来。 “什么事?” “为何延迟开车?” 不久,公安与救护人员赶到会合,把乘客隔开。 公安问了几个问题。 “乘客叫什么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处?” “上海南路。” “一个人乘包厢?” “正是,看情形一上车就锁上门休息。” 救护人员报告说:“初步了解是心脏病猝发,她已无生命迹象。” “还那么年轻……” 个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证明文件,通知当地警方办理手续。” “是长官。” 救护人员迅速处理了事件。 列车乘客静了下来,又各管各的事去了。 公安与救护车相继离去。 清洁工人随后进车厢收拾,看到地上一只空水瓶,顺手扔进垃圾桶。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