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血伏龙(台版)》 第1章 《沥血伏龙(台版)》 作者:柳残阳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一声霹雳 昨夜的酒实在喝得太多了,当戴玄云被一阵剧烈的摇幌惊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里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山崩地裂的情况,睁开眼,模糊中只见屋顶在旋转,身子也像浮沉不定,他猛然坐起,脑袋却“轰”的一声几乎就炸了开来,他赶紧双手抱头,额门抵住膝盖,一口急似一口的透着气,而胸膈间又阵阵翻涌,有一种要呕却呕不出的难受。 于是,一切又趋向静止,没有山崩,也没有地裂,有的只是窗外悠长却融于宁逸中的蝉鸣,还有那一抹淡绿的竹影掩映。 戴玄云发觉自己全身汗湿,肌肤冷腻黏搭的沾着中衣。喉咙管里又焦又燥,宛似烧着一把火,他想伸手按住不停抽搐的后脖颈,臂肘一抬,才注意到另有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小臂——一双十指纤细,且涂染着杜鹃花汁的白晰玉手。 显见是这双手在刚才摇醒了他,愕然佣颐,他看到的是一张美艳俏丽的面庞,可是如许的秀色却笼罩在一片凄哀,一片惊悸,一片说不出的怨恨里,这些错杂的神情真好像聚成阴霾,将这样的姣好颜容也遮盖得黯然无光了。 慌忙穿鞋下床,戴玄云用力摇了摇脑袋,颇有几分窘迫的道:“真是该死,夜来和哥几个喝多了老酒,这一觉困起来竟已日头晒屁股啦,弟妹,你今天怎么有空跑来这儿?可是有阵子没见着你同世彪喽……”说着话,他一面匆匆整理着衣衫,边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那张白木桌前,举起桌上的粗瓷茶壶,便嘴对嘴的咕噜噜朝下灌。 那生像标致的少妇怔了望着戴玄云,突兀间“哇”的痛哭失声,“噗通”一下冲着戴玄云跪倒,梨花带雨中,泣叫彷似沥血:“戴大哥,戴大哥啊,世彪死了,你要替我做主…………”戴玄云全身倏震,手上茶壶“哗啷”一声摔得粉碎,他凸目瞪着地下跪着的少妇,脸颊肌肉痉挛,眼皮子急速跳动:“你,素玉,你在说什么?” 叫素玉的少妇仰起头来,满面泪痕斑斑,咽噎着道:“世彪死了,昨夜三更时分死的……”哆嗦了一下,戴玄云颤着声道:“是怎么死的?得了什么急症?莫非连送医延治都来不及?” 少妇面容扭曲,长嚎在地:“他是被人杀害的,好狠好毒的心肝啊,从背后一剑捅穿,连给世彪最后看一眼这人间世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把世彪暗算了……”一把将少妇扯起,扶她坐到床沿,戴玄云又找出一块布巾,沾湿了水递给少妇,自己吸着气道:“你且莫悲恸过甚,素玉弟妹,凡事有我,只要我姓戴的活一天,就能替你夫妇作主一天;你先擦擦泪,静一静,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我!” 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少妇抽噎了好一会,才算勉强平静下来,她双手拧绞着手中的布巾,幽幽的开口道:“事情发生在昨夜三更初,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朦胧里似是听到窗户掀动的细碎声,我睡眠一向容易惊醒,声音一起,我马上就有了反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暗影中正好看到一个人的上半身探了进来,吓得我当场尖叫呼救,那个人也立即缩回身子,匆忙逃走,隔院的世彪大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就赶了过来——”戴玄云诧异的道:“半夜三更的,世彪不在房中睡觉,却到隔院去干啥?参禅么?” 少妇脸色浮起一丝红霞,微微垂下目光:“不瞒大哥说……我们,我们已经快有一年不曾同房了,平日都是分开来睡。”怔了怔,戴玄云不解的道:“这是为的什么?” 少妇忸怩的道:“世彪他……他练功夫练得很勤,也很专,生怕与我同房分了心,影响他在技艺方面的进展,他一再说,要使功力日益精进,最戒的就是女色……”戴玄云低叹一声:“这个痴呆,学武的人固然慎滥色,便寻常人也不作兴纵欲过度,但适当的调剂,却对身心颇有俾益,除非自小练的是童子功不能破身,否则皆无关紧要,世彪是矫枉过正了!”顿了顿,他又道:“接着往下说。” 少妇又用布巾轻印眼角,继续说道:“等世彪赶过来,点亮了灯,一面听我叙说当时情景,一面在窗户四周查看,结果竟被世彪在窗框下找到了一件东西——”戴玄云注意的问:“什么东西?” 少妇哑着声道:“一颗铜扣,铜扣上还浮雕着一匹腾跃的奔马图形!” 双目中赤光暴射,戴玄云凛烈的道:“这是‘白马堂’的独门标志,素玉弟妹,世彪与‘白马堂’的人物可有来往?”点点头,少妇容颜惨淡的道:“他和‘白马堂’的三当家仇一青素有交往,又是过从并不密切,事实上,仇一青当日路经‘留仙镇’,便来家中探访世彪,而且留宿在家里。” 一拍脑门,戴玄云若有所忆:“不错,我想起来了,世彪以前亦曾对我提起此人,只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似乎交情不怎么顶好。” 咬咬嘴唇,少妇恨恨的道:“我就给大哥实说了吧,主要因为这仇一青贪淫好色,为人不甚规矩,打第一次见着我,就拿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人不放,后来较熟了,背着世彪老说些瘟言疯语,提些不正经的词调,我讨厌这个人,再三劝导世彪少和他接近,这才来往疏淡了。” 戴玄云沉稳的道:“然则世彪又为何留宿此人于家中?这不等于引狼入室么?” 叹了口气,少妇道:“大哥,你是知道的,世彪一向讲道义,重情感,把朋友看得比老婆还重,我一再点醒世彪,说那仇一青不是好人,不值交往,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我过于敏感,至少,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否则,仇一青来看他,他亦不会殷勤留客了……”戴玄云道:“后来呢?” 少妇低下头,音调趋于哀痛:“在世彪发现那颗铜扣之后,自然怒不可遏,立时推门而出,气冲冲的奔向前面堂屋,我不放心,也跟到廊边探看动静,当时又听到世彪一个人的咆哮声,接着又听到仇一青在和世彪争吵,不一会,突然停来世彪一声惨叫,等我急忙赶过去,世彪已经断了气,就死在堂屋的门槛上,头在外,脚在内,一剑透心穿,他鼓暴着两眼,扯歪了面容,一口牙白森森的龇列着,大哥,世彪死得冤枉,他死得不甘心碍…”说到这里,少妇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全怕趴贴到床沿上。 戴玄云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不住蹦跳,唇角也一下接一下的痉颤,以至他左唇边的那道细小疤痕便泛起褚红,好像一条小蚯蚓般微微蠕动——轻拍着少妇圆浑的眉头,他低缓的道:“曹世彪与我义结金兰,兄弟同参,有手足之情,兄弟之实,当初我们哥儿俩一个头叩在地下,便曾誓表上天,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世彪遭此横祸,受害于奸妄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要不把暗算他的王八蛋生杀活剥,就叫我不得轮回转也,永沦地狱苦海!” 少妇咽泣着悲叫:“大哥………啊!” 戴玄云凝重的道:“你要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不珍慑自己,那死去的也qi書網-奇书难以瞑目,素玉弟妹,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该替世彪慎办后事,让他入土为安,再则通知‘南旺府’的唐力群,叫他火速赶来碰头,他们‘黑白双龙’情交莫逆,把子比我还拜得早,力群一旦获此恶耗,尚不知怎生受得……等一切定规以后,我们就杀上‘白马堂’找那姓仇的出来算帐!” 少妇抽抽噎噎的道:“大哥,那‘白马堂’人多势大,好手如云,就凭大哥与力群两个人,能抗得了他们吗?” 戴玄云阴恻恻一笑,道:“一夫拚命,万夫莫敌,管他‘白马堂’什么三头六臂,更不论如何呼风唤雨,老子一朝豁上,包给他搅个鸡飞狗跳,神魂不安,说句狂话,‘白马堂’人多势大,莫非我‘大刽子’戴玄云就是只缩头乌龟?” 少妇期期艾艾的道:“大哥……我是怕大哥吃亏……如果,如果连大哥都栽了进去,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指望了……”微紫的国字脸膛上现出一股凝形的杀气,这股杀气更像流散入戴玄云的躯体中,使他看起来更为壮实,更为魁梧,似能力拔三山:“弟妹,你虽不谙武功,却也向来赋性刚强,颇有决断,怎么此刻却变得犹豫踟蹰、畏首畏尾起来?你要明白,曹世彪的血仇不能不报,我姓戴的将以这颗头颅和他们对搏到底;拜兄弟是干什么的?混江湖是混的个啥?若连这点义气都顾不到,不如一头撞死去,多活着只落个丢人现眼罢了:我豁得出,你亦该挺得住,别忘了你李素玉是谁的老婆,谁的弟媳妇!” 李素玉咽声答应,却又凄幽幽的一叹。 戴玄云眯着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促的道:“辰光不早,快近晌午啦,弟妹,约莫你还不曾用膳,我且去弄点吃的,咱们好歹凑合着裹腹,吃过了就上路!” 不等李素玉有所表示,戴玄云已急步离去,他从来都是这样,永不耽误不该耽误的事! 背着手在小花厅里踱着方步,戴玄云心绪很烦,他刚刚接到唐力群派专人从“南旺府”送来的信息,歪七扭八的潦草笔迹间道尽了唐力群痛苦悲怆的情怀;接到恶耗的当口,唐力群正在病中,是不轻不重的风寒引发高热。 而一听到曹世彪的死讯,病情斗然转剧,竟连床都下不来了,在这种境况下,唐力群犹亲书信函,要求戴玄云暂勿行动,一切事情等他病愈之后再共同进行,但是,他的病要多久才能复原呢? 第2章 那送信的专差表示,治得顺当,最快也须个把月,如果不顺当,三个月两个月还有得拖的,像这样干等苦熬,戴玄云实在是蹩不住,除了蹩不住,时间的延误对他们而言更是有害无益;聪明人都懂得利用时空的间隙做有利于己的安排,那“白马堂”的仇一青却绝对是个聪明人,戴玄云不愿让他把握住任何可资运用的辰光! 这里,是曹世彪的家,也是曹世彪过身的地方,戴玄云已替自己这位把弟办妥了丧事,既对死者做了交待,现在,就要为活着的人挣一口气了。 门儿轻叩,戴玄云回头望去,是一色缟素的李素玉站在门边,那苍凉的郁白掩裹着她的全身上下,鬓边的白绒花儿漾颤出凄清,凄清感染在她惨白的面宠上,流露出那样无告的孤单与落寞,失侣的苦痛何止又于有形的悲怆?那是一种灭寂,情也死了,意也成灰……戴玄云看在眼里,不觉一阵心酸:“弟妹,你这几天够累的了,怎么不去好好歇着?” 踏进门槛,李素玉的一抹笑也竟那般苍白:“我还好,倒是大哥你该多歇歇,办这些事,真正忙累的人是大哥……”戴玄云道:“我不要紧,只是心里蹩得慌。” 轻轻坐在椅子上,李素玉的双目透视着一片空茫:“力群他……不能来了?” 戴玄云点了点头:“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躺下活人,你说呕不呕?” 李素玉喃喃的道:“想他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生病,知道了世彪横死的消息,他一定很难过,要是赶得来,大概早就赶来了。” 戴玄云坐到李素玉对面,拧着双眉道:“我不是怨他不该病,只怪病得不是时候,其实他又何尝愿意满怀悲愤,满心悬念的躺在床上呢?唉,这条黑龙,病中的日子可有得他消受了……”李素玉低声道:“但愿力群早愈勿药,快点起来,也好和大哥合计合计下一步棋用怎么手法。” 甩手抹了把脸,戴玄云道:“弟妹,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件事,照那信差的说法,力群的病情本就不轻,在听到世彪的事之后越发雪上加霜,变得更为沉重了,那信差说,只怕一两个月内还好不了,这么长的辰光,等下去难免夜长梦多,另生枝节,对我们来说,除了增添麻烦,没有一点好处!” 李素玉不解的道:“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力群功夫不错,人缘又广,有他当帮手,对复仇之事助益良多,为什么大哥却认为不能等呢?” 戴玄云耐着性子道:“弟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事不可只从单方面看,我给你一解释,你就清楚了——我们若延宕行动的时间,便给予对方进退从容的准备,进,可以先攻击我们,退,则有充分余暇躲藏远飕,我倒无所谓,而力群在病中,‘白马堂’的仇一青如果要下他的手,实是较寻常容易得多,情况一旦由主动变成被动,我们的处境就将大为艰困了!” 李素玉紧张的道:“大哥,他们真会对力群不利?” 戴玄云道:“这是可以想像的,事情既已发生,仇一青当然会做研判,推测形势发展的趋向与可能出头为世彪报复的角色,不用说,他的结论必然认定有两个人不肯罢休,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力群;要是仇一青畏惧了,或许早做隐匿之计,否则,先下手以求自保亦是正常的方式,弟妹,据我看,仇一青退缩逃命的比算不高,准备硬抗的机率较大!” 怔忡了片刻,李素玉忧形于色的道:“我的心里好矛盾,大哥,又想为世彪报仇,又怕大哥和力群遭到伤害……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人活着,除了酸辛悲苦,就没有别的了吗?” 戴玄云肃穆的道:“你要想开些,弟妹,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为了曹世彪,你也要勇敢的活下去,世彪身声九泉之下,亦必然期望你活得幸福,活得愉快;而我及力群,不过是替兄弟尽道义,更无反顾之理,我走后,你务须多加珍重,万勿自怨自弃,就算你不为个人打算,也得替世彪和我们设想……”李素玉泪水盈眶,咽噎着点头:“我知道,大哥,我会记住大哥的教诲……大哥,你真的不等力群了?” 从椅中站起,戴玄云沉声道:“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我这就上路,事成与否,你很快就会知道结果,弟妹,万一稍息不妙,你要尽快搬移,力群那里也是险地,暂不可去,我如不幸,往后的日子,你就得自己照应自己了!” 李素玉先是抽噎,继而捂面悲泣,不能成声,戴玄云待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僵立半响,终于一挥衫袖,大步离去,昂首挺腰下,连头都不回。 是的,戴玄云自来就是这样,不该耽误的事,他从不耽误! 日头很毒,火辣辣的晒烤着大地,没有风,连吸一口气都透着那等的焦灼味儿,似乎把一股燥热全匀到五脏六腑中去了。 天空有几抹云,轻淡又懒散的飘浮在高处,云聚不成雨,望着那悠悠忽忽的几楼絮痕,不禁令人热得怨叹。 戴玄云仿佛不感觉当顶的火炙阳光,毫无回应于那恼人的燠熬:只管驱策着坐下这匹毛色浑黑的健马发力钻赶,人是一身汗,马也是一身汗。 路前头,就在那株枝叶如盖的树荫下,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小土地庙傍,摆了个卖凉茶的摊子,老远看着顾摊子的老大娘用木瓢掐起黄晶晶的冰凉茶汁入碗供客,戴玄云便不渴也渴了。 咽了口唾沬,戴玄云这才觉得喉干舌苦,热得难受,骑马狂奔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他在想,就算自己熬得住,座下畜牲却不能太委屈,朝前一大段路途,还得赖这四条腿的伙计代步呢。 尘土飞扬中,马儿打了个盘旋停下,戴玄云抛镫翻落,先把坐骑牵到树荫底,自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冲着那头摊子的老大娘吆喝:“兀那大娘,给我也来碗凉茶!” 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结成个小髻的那位干瘦大娘,闻言裂嘴一笑,露出残脱不全的几颗黄牙:“这就来啦,大热天赶路,晒得慌吧?我这凉茶可是头晚上先用井水冰镇过的,一碗下去,包你凉透心底……”接过那碗凉茶,戴玄云正待凑嘴去喝,傍边的马儿却突然喷鼻刨蹄,发出几声低嘶,他转头瞧过去,一见坐骑混身汗漓漓的直冒热气,不由笑骂道:“你这畜牲,约莫也渴得等不及啦,罢罢,便先侍候你解了渴再说,谁叫是你载着我呢?” 说着,他打横两步,将茶碗递在马首之前,马儿大概是真渴了,伸头使饮,涎液滴滴,沾得戴玄云手上碗口全是,那卖凉茶的老大娘神情一变,赶忙阻止:“客人,客人,那碗茶是给人喝的呀,你怎么拿去喂马?这一弄脏了,还能再用么?” 一边说,她一面颤巍巍的抢过来想要拦阻,但却如何得及?只这几步路的功夫,那大碗凉茶早叫马儿长鲸吸水般喝了个点滴不剩,老大娘跺着脚叫:“看你做的好事,人用的碗,你偏拿来喂畜牲,你叫我怎么再盛茶给别的客人喝?” 另两个喝茶的行旅也都放下茶碗,形色近乎冷森的注视着戴玄云——态度不上是不满,竟流露着无可言喻的不善! 戴玄云有些疑惑,亦难免生气,一只粗瓷茶碗罢了,值得这么小题大作?他好歹把自己的火性抑压着,尽量放缓声调:“老大娘,人会口干,马儿也会嘴渴,它是载着我赶路的,虽是畜牲,何妨尽先?至于这只碗,你若嫌脏,我赔给你就是了,大暑天,犯不上这么急毛窜火。” 那老大娘瞪着眼不说话,干瘪的胸膛在灰麻纱的衣衫内剧烈起伏不停,模样竟似气得不轻;戴玄云不禁暗里嘀咕,这算怎么码子事?为了一只破碗,居然像流失了半亩田,就真有这等痛肉痛法? 打了个哈哈,他陪着笑道:“老大娘,你这是怎么啦?横竖一只碗罢了,也值得生这大的气?得,得,我赔你十只碗总够了吧?你说,一只碗多少钱?我马上点现给你——”这时,另两个茶客当中那满脸横肉,生了双刀眉的矮壮角儿重重将手上茶碗往摊面上一搁,“碰”然声响里,他“呼”的站起身来:“朋友,你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霸道,欺侮一个卖凉茶的孤老太婆?茶是人喝的,你却拿去喂马,碗是人用的,你偏先给马用,你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竟将我们一遭作贱进去,实在可恨可恶到了极处!” 戴玄云瞅着这位打抱不平的仁兄,仍然维持着笑脸:“我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老兄,你是误会了,就算我做得不该,赔补道歉总行吧?还请老大娘及二位予以包涵……”那矮壮汉子刀眉一竖,正待说话,树傍的马儿忽然起了几声闷嗥,戴玄云循声探视,老天爷,他那匹马儿竟在一阵阵的抽搐,又猛然前蹄跪地,数次挣扎不起之后突兀打横倒下! 脑子里猝然闪过一道灵光,戴玄云暴移五尺,双手微提至腰侧腹前,手心下压,指尖上扬。 他凝腼着面前的三个人,不由吃吃笑了起来:“好一碗凉茶,好一番说词,原来却是这么个把戏;三位演来逼真,七情上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一道摆豁了边啦!”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另一个瘦长茶客缓缓站起,清癯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戴八五八书房老大,我们既然功亏一篑,未能将你摆平,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白马堂’仇三当家的那段公案,又不是你自己的事,阁下何苦大包大揽,强行出头?” 戴玄云冷冷的道:“各位是仇一青派来的人?” 对方避重就轻的道:“我们是谁派来的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奉劝戴老大切勿淌这湾混水,放着消遥日子不过,楞是卷进这场事不干己的纠纷来,你自己盘算盘算,值得么?” 第3章 戴玄云笑得十分肃煞:“曹世彪是我的拜弟,有人因垂涎他的老婆不遂而下毒手暗算了他,这本帐,我如不出来替他了结,还能指望谁?各位总不会认为图淫友妻,谋杀朋友的奸佞应该扬长于惩罚之外吧?” 那人平静的道:“我们不是来研究事情的内容,判定孰是孰非,我们只希望你明白利害,能收即收,仇三当家请你仔细考量,再思而行!” 戴玄云重重的道:“不必考量了,我若三心二意,不打算为曹世彪挣回公道,今天便不会在这里与各位碰头,既然大家遇上了,有理无理不须再说,各位想怎么办,我一定奉陪到底,反正眼前不逢朝后逢,赶早点彼此落个痛快,想要我往回转,现在是大白天,各位尽早别做那等美梦!” 瘦长的脸孔甚至不见一根筋脉的抽动,这人古井不波的道:“戴老大,你不再琢磨么?” “嗤”了一声,戴玄云道:“你们早知我的答覆,还琢磨个屁?” 那人目光冷峻,语气更冷:“可惜………”戴玄云眼珠子一翻:“各位还是留着这句话替自己解嘲吧,当然可惜,迷不倒人却迷倒了一头畜牲,岂不可惜?要人的命不着但却赔上自己的命,那就更可惜了!” 那人拾腿离开长凳,望了望老大娘。 老大娘的形态忽然变了,变得如此醒厉凶悍,如此杀气腾腾,虽则她的外貌还是那么干瘪,那么瘦弱,那么穿着粗俗,就这瞬息间,竟似脱胎换骨,神韵气势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如狼似虎般的人!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二章二渡关山 戴玄云看着这位斗然间从一个村俚老妇转换成了一个女夜叉的婆娘,不由暗里在想——是谁说的来着?相随心转,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瞧瞧吧,人还是同样那个人,又因心横胆恶,邪念徙起,这面目居然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恁般可憎可怖,如何还有原来形象中的丝毫意味? 那老大娘忽然阴凄凄的笑了,因为牙齿脱落不全,嘴不关风,她这一笑,尚带着断续的“嘘”“嘘”漏空之声,叫人听在耳中,越觉怪异:“戴玄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台阶你不下,楞要灰头土脸翻筋斗,这不是犯贱是什么?你既然活得不耐烦了,我们送你上道便是,另外也叫你看看,是谁注定了要把性命赔上!” 戴玄云皮笑肉不动的道:“‘白马堂’里好像没听过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想是姓仇的打外头请来的帮手,老虔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窝在家里修福积德,却抛头露面混迹于江湖,干那阴着害人的勾当,也不怕短了后福?” 老太婆疏淡的眉毛扯横,哑着嗓门道:“姓戴的,我老婆子今年六十有五,打十三岁就出来干这一行,不知活宰了多少王八冤子贼,却也没见短了我的后福,至今还活得健朗俐落,能蹦能跳,待到把你做掉,则后福更无穷无尽啊!” 心中一动,戴玄云若有所思的道:“我想起来了,老帮子,你是‘老超渡’焦凤!” 这“老超渡”瘪着嘴“嘘”“嘘”直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是?想要遮拦都遮拦不住,姓戴的,你既然知道是我焦大娘御驾亲临,还不快快束手就缚?” 戴玄云摇摇头,道:“焦凤,这大的岁数,就不作兴往自己的老脸上搽胭脂抹粉啦,你这块腐朽的招牌连三岁孩童都唬不住,又如何拿来唬我?慢说是你,就算你的亲娘祖老子一齐搬了来,亦啃不掉我一根鸟毛,真是自我陶醉,莫过于此!” 焦凤不禁顿时气得全身发抖,她嗔目切齿的干嚎:“杀千刀的戴玄云,你这不入流的青皮赖汉,居然胆敢当面奚落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老婆子要不好生整治你,你这一辈子也不知什么叫做敬老尊贤!” 戴玄云笑嘻嘻的道:“凭你这块行恶败德堕衰料,越老越是歹毒,越活越是伤天害理,还是少敬少尊的好!”便在这时,一柄双刃月牙斧蓦地对头而来,寒光闪处,正反映出那运斧的矮壮汉子一双毒眼! 戴玄云使用的兵器极其简单,简单到近乎粗陋——只是一根颜色深黄,上布灰褐斑点的老藤棍,这根老藤棍长只三尺,粗若铜钱,平时别在腰带上使外衫罩着不易发觉,便看在人眼里也只以为是管旱烟袋罢了;现在,老藤棍飞起,竟带着“削”的一记尖锐破空之声,双刃斧隔着他的脑袋尚差寸许,“当”的一响已震开半尺,运斧的矮壮汉子断叱出口,正待抽斧变招,戴玄云猝而侧旋两步,手中喂马的粗瓷碗已全个扣上对方的面孔,碗碎血溅的须臾,那矮壮汉子发出的惨号简直就不像人声。 半空中人影倏闪,生了张马脸的瘦长仁兄越过凉茶摊子扑来,人倘末到,一条蟒皮金箍长鞭兜空抽落,戴玄云腰间使劲,人已连串三个筋斗倒翻出去,那人凌虚的双脚互碰,极快斜出八尺,长鞭怪蛇也似再次卷扬,一边暴喝如雷:“那里跑?” 鞭稍子透着刺耳的尖啸卷来,戴玄云却十分凑趣的迅速伸出他的老藤棍,眨眼间长鞭回绕,将老藤棍缠紧缚死,于是,戴玄云挫马蹲臀,吐气开声,光景是要力夺长鞭的架势,那人飞快落地,加手于鞭柄,同样奋力挣抗——老藤棍便在那人使劲回挣的刹时脱出戴玄云之手,彷若怒矢掠空,快不可言的倒射而去;戴玄云没有发力,不曾耗气,他只做了一件事:略微调整了一下老藤棍倒射的角度而己! 头壳的碎裂声虽然不很响亮,它的意义却端的令人反胃作呕,尤其现场的情景,更为触目惊心,老藤棍的前半截完全插入那马脸汉子的脑门之内,捣得那张马验血糊淋漓。整个变形,而只有一种状况差堪比拟——砸碎了的烂柿子! 喉咙中“呜”“呜”的嚎叫着,那人伸手想去捂头,却在一度痉挛下颓然横倒,稍一抽搐即己寂然不动,看样子,怕是永远也动不了啦。 焦凤瞪凸着两眼僵窒片刻,骤然尖叫起来:“戴玄云,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牲,你和魏老九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此毒手?你就不怕报应,不怕引起江湖同道的公愤!” 耸耸肩,戴玄云慢条斯理的道:“我和这家伙没有深仇大恨,更与各位一样,甚至素不相识,问题在于他打谱要我的命,我又如何慈悲得起?你看看他,有多么不值,人躺在那里却像头上多了只角,人是不该在头上生角的,那就不像人了,焦凤,这魏老九可不像人啦? 你若有兴趣,我亦不嫌麻烦,无妨也给你安只角上去!” 干呕一声,熊凤恶狠狠的道:“姓戴的,你不要神气活现,张牙舞爪,我要是含糊你,便不会接下这票生意,既接下了,就没把你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是你给我头上装角,还是我能活剥你这张人皮!”那满面是血,叫碎瓷片割划得一张脸盘支离破碎的矮壮汉子,不由悲声呜咽:“焦大娘,今天要不宰了这黑心黑肝的东西,往后咱们全别混了………”焦凤口沬四喷,神情相当激动:“你用不着害急,朱三矮子,我包管能把这场过节找回来,姓戴的就算有三头六臂,我也一件一件替他卸落,是龙是虎见多了,单凭他这号角儿,我老身还不放在眼里!” 那朱三矮子抹了一手的血,颤生生的呻吟:“要下手就得快……焦大娘,我这样流血流下去不是办法,又这一阵,业已觉得两眼发黑,混身泛冷啦……”啐了一声,焦凤吆喝着:“好歹给我挺住,不消一时半刻,我便能将姓戴的摆横一边;流这点血还死不了人,朱三矮子,甭那么没出息!” 戴玄云接上来道:“焦凤,辰光不早,我还得朝前赶路,你若想超渡我呢,便尽快设坛祭剑,如果又是嘴巴空喳呼,亦无妨把话点明,我好一拍屁股走人——”焦凤阴侧侧的道:“走人?姓戴的,你永远别想走人了,走魂还差不多!” 戴玄云道:“敢情好!焦凤,不管我是走人走魂,那插在魏老九脑门上的家伙,总得容我抽回来应急吧?” 鬼泣似的笑了,焦凤斜吊着一双眼道:“藤棍子就插在那里,姓戴的,你倒是去取呀,谁又拦着你啦?” 略一犹豫,戴玄云小心翼翼的移向魏老九的尸体之侧,他目注焦凤,刚弯腰伸手,一溜紫电骤然截射,锐风过处,逼得他连退三步。 焦凤“嘘”“嘘”而笑,十分自得:“去拿家伙呀,怎的又不拿了?戴玄云,手里没有东西,拚杀起来多不带劲?赤掌空拳到底比不得刀斧之利,待要割肉碎骨,还是用兵器快当些!” 戴玄云望着焦凤手中那柄泛现着紫红光华的怪异软剑,软剑正长蛇般垂吊幌动,细窄锋利的两刃每在轻微愰动间映现淡淡赤芒,不必说,这绝对是一件要命的玩意;他双手环抱胸前,悻悻的道:“老帮子,抽冷子打暗算也不是这种打法,你明明答应我去取回家伙,却又半截腰里下手拦阻,怎么着,是安了心吃定我手无寸铁?” 焦凤这才脸色一沉,“呸”了一声:“是谁叫你手无寸铁的,你自己把你那根哭丧棒子抛出了手,就这么容易让你拿回来对付我?戴玄云,你想得倒美,一根棒子捣死了我一个人,此刻便该你嗜嗜捣死人的报应,好匹夫,且来空手入白刃吧!” 戴玄云忽然神秘兮兮的笑了:“不,焦凤,我不能空手入白刃,因为你的功力甚高,而且你手上那件玩意也过于锋利,这种险,实在是冒不得。” 焦凤冷森的道:“这是你的事,老身我可等不得了!” 第4章 霎眨眼,戴玄云伸手入长衫,在腰后乱摸一阵;焦凤不禁疑惑的道:“你在摸索什么?” 大手从衫摆下退出,赫然已握着另一根同式同样的老藤棍,戴玄云一本正经的道:“我在摸索这个,老帮子,既不能赤手空拳和你拚,便得找样东西招架,喏,我差点忘了还有一根棍子带在身上!” 焦凤呆了一呆,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这个阴损刁滑的王八蛋,竟敢戏要于我? 休说你只是有了一根棍子,便再举一把大关刀,看我怕是不怕?” 老藤棍在戴玄云手中打了个转,他轻轻以棍端敲着左掌心:“我看你是有点怕,老帮子。” 焦凤眼神一硬,挫着那口老牙:“几十年来,老身这‘紫虹剑’下曾经收过九十六条生魂,戴玄云,今天你便是第九十七条!” 戴玄云无动于衷的道:“我这条生魂可泼皮得很,只怕你那柄破剑未能见收得转—”“妆字尚在他的舌尖上跳动,老藤棍已兜头敲向焦凤的天灵,劲风甫扬,棍身倏颤,又在突然间改变方位,削层带腹,速打而下! 焦凤鬼叫一声,仓惶后退,“紫虹剑”笔直抖出,瞬息里凝抡一弧,紫电眩耀中,戴玄云闪腾如飞,忽上忽下,时前时后,宛如一抹流光,一团云絮,那般的疾捷快速,又那般的难以捉摸,老藤棍在戴玄云手里,已不只是一根三尺短棍而已,它弹打戮点,截挑扫撞?不但又狠又猛,更且虚幻莫测,千变万化,威力之强,直比长枪大战,不输巨锥粗杵,接不上十招,焦凤已经是捉襟见肘,气喘吁吁,眼看就搪不下去了! 凌空七个翻滚,戴玄云棍出如风,弹敲挥打似骤雨洒落,人还能轻轻松松的发话:“岁月不饶人哪,老超渡,身子骨虚啦,这碗饭难吃喽!” “紫虹剑”纵横交织,剑出剑指看似犀利严密,却老是慢了一寸半步,眼不上戴玄云的动作,截不住戴玄云的攻势;焦凤满身臭汗,张口扬鼻,模样十足一条涸澈之鱼,越喘越他娘喘不动了:“你……你……不要张狂……老身与你……还有得斗……鹿死谁手……现在说犹早得很呢!” 戴玄云猝然身形暴斜。就在焦凤一剑挥过的须臾直切而入,棍头飞挥出十六点光影,同时喝声如雷:“不早啦!” “吭”的一声闷哼,焦凤横身抛起,手舞足蹈的跌落凉茶摊子上,一阵“哗啦啦”震响声,连人带摊子全已倒做一堆,她那柄“紫虹剑”则激射丈外,“夺”的一声插入老树韧皮之内,剑身倒挂,却似一条死蛇了! 戴玄云插回老藤棍,只收回钉在人家脑袋上的另一根,拍拍手,踱着方步来到这破烂之前,但见焦凤闭着一双眼,脸似黄腊,口鼻箕张的拚命吸气,半身透湿外,腮颊唇角还沾着一滩黏乎平的涕延,光景实在不怎么中瞧。 他端详了片刻,才嘿嘿笑道:“老帮子,这几棍敲下来痛是痛,却还要不了命,你也就甭在那里装佯了,若是我有心宰杀,你眼下如何尚能喘气?人生七十古来稀,你业已活了这把年纪,我便行行好,送你过关吧,只是你要记得往后修辐积德,方能求个善终,想想你收去的九十六条生魂,他们那有你这等的好运?” 焦凤哼哼啷啷的没有做声,仍然闭着眼,一下一下的抽搐着,戴玄云回过头来找那朱三矮子,本想也教训一颇,抬起眼,却早已人影不见,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他个丈人的啦!戴玄云不再理会焦凤,他得过去探视他那匹黑毛骏马,看看苏醒过来没有?往下一大段路,尚得靠这四条腿的伙计驼着走哩。 小荒村,简陋的酒铺子,日已昏黄。 戴玄云是牵着马匹来的,这一条路,怕没有三四十里,马儿像是宿醉末醒,步履蹒跚外带一摇三愰,戴玄云痛惜坐骑,不但未能上鞍,还得沿途侍候着,走走停停,便怎么也快不起来了。进了这片茅顶竹棚的小酒铺,他渴得就快虚脱了,不仅是口渴,酒虫也在造反,混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不对劲,透着那等的酥懒法。 酒铺里只有一个人在照顾,掌柜的兼做伙计,那人是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秃顶胖子,戴玄云进去的时候,座上没有一个客人,胖掌柜正站在门边,闲得望着西边的斜阳发呆。 刚一坐下,胖掌柜已凑上前来,搭层的那条油腻抹布便移到桌面,习惯的来回擦了几遍,胖脸上堆着笑:“客官来得巧,日头快西落啦,这一路过去,除了小店,再没得卖吃喝的,找着下一顿,约摸也在五十里地开外了,去年闹荒旱,附近一带可凄凉得紧……”戴玄云用衣袖拭着脑门上的汗水,吁了口气:“老板,你这里有些什么现成的东西卖?” 胖掌柜念经似的背诵着:“有,荤的有酱牛肉,牛舌牛肚另加猪心猪肺猪耳朵,卤鸡脚,鸭翅膀,腌脆肠,你要现抄呢,来个炒黄菜,炒三丝也行,素的有粉皮拧黄瓜,水煮花生,豆腐干豆腐皮疙瘩头,葱白大蒜一齐奉送,单饼烙饼小米粥全有,只是稍嫌凉了点………”“咽”的咽下一口唾液,戴玄云舔着嘴唇道:“先来半斤酱牛肉,一碟卤鸭翅,十张单饼,多加葱白蒜瓣,另来盘水煮花生好下酒,老板,你们卖的都是什么酒?” 胖掌柜笑嘻嘻的道:“有两种,劲大点的是烧刀子,淡点的是荷叶酒,客官你要喝那一种?” 戴玄云毫不犹豫的道:“那就来烧刀子吧,荷叶酒?听这酒名就知道淡得出鸟来!一壶四两不是?打上两壶来再说,不够再添;对了,有水有茶也弄点来解渴,这大热天,干得人心慌!” 胖掌柜的动作相当快,只是一会的功夫,吃的喝的全已端上了桌,等杯盘碗碟摆在面前,戴玄云反倒不怎么急了,他向胖掌柜招招手,笑容可掬的道:“老板,看样子生意不大好是吧?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坐来陪我喝两杯?当然酒菜钱照算,大家聊聊,有客人上门你再去招呼不迟。” 胖掌柜并不推拒,一屁股就坐了下来,口里却一边客气,边叹喟:“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唉,荒年大旱,十室九空,有办法能卖力气的早就迁地为良啦,只有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小生意人才进退不得,除了死守着铺子,还能干啥?像这样下去,眼看着连嚼谷都成问题喽……”先拿自己的小酒杯替对方斟满,戴玄云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且管他娘的,老板,敬你一杯!” 胖掌柜不知真是以酒浇愁或是也犯了酒瘾,二话不说,仰起脖子来就干了一杯,又到一边多找出一份食具,在戴玄云对面重新落坐:挑挑拣拣的挟菜大嚼:“客官,你尝尝这鸭翅膀,可是老卤汤细火熟透的,汁浓味厚,又酥又嫩,还有这酱牛肉,除了各式作料外连半瓢水也不渗,刀切下去肉纹紧密,片片泛着晶紫,味道更是香醇适口,肥瘦合宜,就凭我这手艺,这真材实料的货色,居然也引不了几个孤魂野鬼上门,一天做不到几吊钱的生意,你说说,客官,这日子还能朝下熬么?” 说着,他又是一仰脖子尽了一杯。 戴玄云的本意自然不是要和胖掌柜的扯淡,他是藉此让胖掌柜的先把酒菜尝遍,以防其中有鬼,这种做法,可能是神经过敏,也可能是杷人忧天,但江湖之上,什么稀奇古怪,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就拿午间的遭遇来说,谁又料得到一个卖凉茶的老妪竟会是一个下迷药的杀手? 凡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认为还是多费点功夫,谨慎些较好。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灌着,天南地北的胡聊一通,不片刻,两锡壶烧刀子早已涓滴无存,另打上来的两壶也去掉一多半,胖掌柜像是酒兴甚浓,酒量更好,竟了无醉意,戴玄云反倒有几分迷糊了。 将壶中剩酒倒完,胖掌柜又去提了两壶上桌,一张脸红通通的,嗓门也大了:“客官,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今天萍水相遇,也算有缘,这两壶酒,我请了,待你喝足,我再去给你弄个热炒填肚子!” 砸砸嘴,戴玄云眯着眼道:“多谢多谢,这他娘的烧刀子,后劲却是不小,半斤下肚,人就有点虚浮起来,再喝半斤,怕不就像腾云驽雾啦!” 一口干了杯中酒,胖掌柜哈哈笑道:“你是海量,客官,我看得出,咱们今天晚上来个尽兴,不用担心喝醉,喝醉了两张桌子一并正好睡觉,就算再有客人上门,我也是猪八戒摔扒子——不侍候(猴)了!” 戴玄云跟着也是一杯,边虚扶着杯沿由胖掌柜斟酒,边打着呃道:“时辰不早,约莫不会有人来了,老板,说真的,这个地方也太偏了点………”胖掌柜又是仰了脖子,一面抹着唇角酒渍发唠骚:“个舅子的,这片破店,我已开了十啦年,当初,村里村外就我这一家铺子,行旅来往的也不少,生意做起来还挺热闹,好歹亦赚了几文钱,谁知道去年一起旱,能搬的搬,该走的走,村子人十户倒少了八户,跟着过路的客商也莫明其妙的越来越稀疏,买卖缺少人气帮衬,还做得起来么?客官你是亲眼见到了,这一阵子除了你,那还有个鬼影上门?我不知道背了那一段时运,竟把店口摆在这块棺材地上……”喝了口酒,戴玄云正想安慰对方几句,门口人影幌动,竟陆陆续续走进来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一式的黑色劲装,黑色快靴,一式的斜背鬼头刀,手提双头练子锥,更是一式的横眉竖目,满脸煞气;十几个人这一进店,不但没带来半点人味,反倒有一股寒凛阴森的韵息在迅速扩张凝固,叫人觉得要多不得劲,就有多不得劲! 第5章 这些黑衣人进来,既不落坐,亦不招呼掌柜,他们非常安静有序的各自站开,分别把守住每一个有利出手的位置,一个个就这么肃然无哗的挺立着,十几双眼睛,全都冷硬尖锐的投注向一个人——戴玄云。 显然这些朋友不是来照顾生意的,戴玄云觉得脖颈发硬,背脊上寒意徙升,眼前的态势,不就是冲着他来的么?这一日两次,碰得可也太巧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对面的胖掌柜,奇怪的是,胖掌柜非但毫无骛愕失措的反应,更且越发笑口大开,欢重下巴全层叠到了一处:“所以,客官,生意不好做,就只能下海混强梁啦,江湖上搅饭固然不客易,却比搏这蝇头小利侍候人的行当来得实惠,招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人活一世,不为了钱又为了什么?日子难过碍…”怔了好一会,戴玄云才如梦初醒般异常吃力的道:“老板……你是说,呃,你,你……是……?” 胖掌柜笑吃吃的道:“我是牛大壮,‘托山罗汉’牛大壮,你看到的这些个小子们,都是我的手下,道上同源称呼他们是‘十五拘魂手’。” 干吞着口水,戴玄云道:“那,你不真是这片酒铺的主人了?” 摇摇头,牛大壮道:“铺子老板下午就回家抱孩子去啦,我们借了这个场所恭候大驾,我重你是条汉子,是而陪你喝上几杯,叙叙故旧,老实说,和你这一谈,还真叫越聊越入巷,蛮投缘的,可惜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办正经,再是投缘,也只有对你不起了!” 戴玄云缓缓的道:“牛大壮,你果然有一手,装什么是什么,扮什么像什么,你要不点破,孙子王八蛋才相信你是冒充的!” 嘿嘿一笑,牛大壮道:“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本来嘛,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唱什么角儿便得像什么角儿,台上台下,还不就是那么回子事?” 戴玄云叹了口气:“也是仇一青请你们来的?” 牛大壮道:“不错,你楞要替曹世彪报仇,仇一青亦不曾活得腻味,他当然要求自保,他待延年益寿,就顾不得你的性命长短啦,于其等你找上门去搅和,不如早早做掉你,落个双方省事!” 愰了愰脑袋,酒意仍浓,戴玄云轻揉着额门道:“你知道‘老超渡’焦凤他们,失手的事?” 牛大壮这一次笑得便不温和了:“我知道,但我们不会失手,我从来也没有失过手,这一关,是专门替你摆设的!”戴玄云的脸孔有些泛白:“照说应该是如此——一比十六,你们的机会原本大得多!” 牛大壮道:“不要暗示我在以多吃少,戴朋友,江湖上打滚,就是这么回事,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净谈仁义道德,我们一大票人莫不成张着嘴喝风去?” 摊开手,戴玄云苦笑道:“就在这里么?” 牛大壮双颊的肥肉下垂,相当沉静的道:“杀人拚命的勾当,犯不着挑剔场所,那里摆上那里算,一朝对卯起来,必定是个天晕地暗的局面,谁还先观风水?” 抹着桌沿站起身来,戴玄云裂了裂嘴:“牛大壮,这几壶烧刀子,后劲的确不校”哈哈笑了,牛大壮一派同情之色:“给你讲荷叶酒比较淡,你却非喝烧刀子,这可怪不得我!” 就在牛大壮的语尾将落未落之间,他们当中这张杯盘狼藉的黑漆桌面已突然倾翻,但见剩菜残汁溅飞,碎片裂瓷四舞,戴玄云的人已弓背倒跃,脊梁贴上了屋顶! 牛大壮人生得肥硕,动作却其快无比,当桌面的角度甫变,他双臂倏扬,“呼”的一声已到了另一付座头之后,同时口中断喝:“杀!” 背脊向上的戴玄云就在这个“杀”字声中泻落,一对链子锥堪堪擦过他的头皮击空,他的老藤棍横起,上扑的另一个黑衣人立时脸上开花,惨叫声里,五官七窍全搅和成红糊糊的一团!半回身,微弯双膝,老藤棍暴戮如戟,又一个挥刀冲来的黑衣人倒仰而出,肚皮和棍头分开的一刹,瘰症蠕动的大小肠竟亦拖出了一大截! 牛大壮气涌如山,霹雳般吼叫:“稳着,稳着,觑准了上——”雪亮的鬼头刀交并成双,对叉着宛如利剪切向戴玄云的脑袋,—他往后急退,又两对链子锥抖起四团光珠,强劲至极的飞砸他的两胁,而他后退的身形猝向前窜,老藤棍的棍头抖弹闪愰,四声撞响融为一声,于是,四枚系连着长镰的飞锥迅即歪荡激射,快得难以言喻的打上了那交叉使刀的两位朋友面孔,而戴玄云贴地翻滚,老藤棍横扫若秋风卷叶,两声清脆的骨折响动里,运锥进袭的另两位仁兄也各自断了一双小腿,刹那间,一片鬼哭狼嚎,端的又现人间地狱!从戴玄云掀桌子动手,到此刻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功夫,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手”业已被摆平了六个,照这种情形继续发展,又怕不用再眨几次眼,就会弄得全军尽墨,不存活人;牛大壮一急一怒,自己先奋身挺出,边嗔目咆哮:“圈起来杀,轮番进退,上面使锤,下头用刀——”不等他的吼叫声歇,戴玄云已一把抓住一枚飞锥,全身滴溜溜趁势反旋,老藤棍自肘下猛然回捣,又一名黑衣大汉捂着胸口倒摔出店门之外。 牛大壮用的家伙是一把三尖两刃刀,他发了狂似的扑向戴玄云,刀锋带起晶亮的光焰,像打翻了一蓬冰寒的雪花,那么飘舞不定的罩落,戴玄云却豁上了,非但不退不躲,老藤棍更在手中活蛇似的流窜腾击,楞是硬迎硬顶! 当棍头扫过牛大壮胁侧的瞬息,他面孔扭曲,挫牙切齿,左手疾撞右肘,刀刃突颤之下映起一抹半弧,又狠又快的斩;于是,前倾的去势使在他突兀吸气下斜侧,就一倾斜,即露出了两寸的间隙,三尖两刃刀因此没能劈到他的肩背,只划过他的左膀,血花喷涌的一刹,他一脚倒飞,既重且准的踢中了牛大壮的小腹。 牛大壮牯牛般的宠大身躯立时抛空而起,喉管里“呜”“呜”闷嗥着,唏哩哗啦连连撞翻了好几张桌椅,才像一头瘟牛也似趴在地下老实了。剩下的八名黑衣大汉骤经此变,不由个个胆寒心惊,相顾失色,八个人停住进追之势,活脱八只呆鸟一样僵立当场,原先那八张面孔上的傲桀之气,冷悍之劲,全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却是满脸的惶悚,莫名的失措。 长长吁了口气,戴玄云以手中老藤棍指了指趴在那里,屁股蹶得老高的牛大壮,慢吞吞的道“好戏落幕了,各位,你们得多分点神去照顾照顾你们当家的,如果他好得了,请那一个转告他,恐怕有段辰光他不能喝烧刀子啦!” 八个黑衣人没有一个吭声,八张脸盘倒像一个模子雕出来的,不仅灰暗僵滞,更透着那等的晦霉味儿! 戴玄云一步一步倒退着来到门口,略一停顿,如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门外,没有急剧的蹄声,只传来散落有致的“的答”慢响,渐去渐远,看样子,戴玄云仍未能骑马上鞍,敢情又牵着坐骑溜腿去啦。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三章三更魂断 来到“流沙沟”“白马堂”的垛子窑前,戴玄云还不及用手抹汗,那两扇颇有气派的沉厚大门已缓缓启开,先是数十名全身白色劲装的彪形大汉,沿着七级台阶雁翅般疾步排向两侧,接着是六个胖瘦不一,俊丑迥异的人物并肩打横迎上,只听到薄底快靴踩在麻石地面上的沙沙细响,只听到兵刃轻脆的碰撞声,气氛肃穆又紧张,不带半点理屈认罪的味道! 戴玄云一瞧眼前这个阵仗,自不免心火上升,恶起胆边,他顶着头上火毒的太阳,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双臂环抱胸前,索兴也摆出一付上门挑衅的架势——横竖是要拚杀一场,犯不着堆起和气生财的嘴脸! 那六个人显然全是“白马堂”首脑级的人物,六个人一字排开,站在第一阶石级上,最前头那个腰粗膀阔,赤髯如戟的魁伟朋友轰雷似的开了口:“果然是霸道,果然是狠毒,姓戴的,我们堂里管事小七虽说不合在酒后失态,于言词间冒犯了你,你的几个手下也将小七殴打得偏体鳞伤,总算是给了他教训,我们兄弟正待忍气吞声,甘背上这股窝囊,不料却有消息传来,说你竟是不肯罢休,硬要上门叫小七向你磕头请罪,姓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如此咄咄相迈,盛气凌人,企图以小故兴杀戈,莫不成将我‘白马堂’上下全看做一群酒囊饭袋,可以任由你作贱糟塌!” 站在他傍边那位黑瘦仁兄亦连声冷笑:“你戴玄云在道上不错是个角色,我们‘白马堂’的哥们却也不是叫人唬着混世的,要踩我们盘子,大可把原因明点出来,藉事生非,算不得磊落!” 戴玄云被这两人一说一讲,不由闹了个满头雾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犹当对方是在故意混淆事实真像,存心给他扣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一猜疑,怒火更炽:“我不知道你两个东西是‘白马堂’的那一号鸡零狗碎,也不明白你们是在扯些什么闲淡,如果你们想胡编故事,捏造谎言以图掩遮那段血淋淋的丑闻,我劝你们尽早别打这个谱;我今天既然来了,若不还我一个公道,要不抄翻你们‘白马堂’众人的祖坟,我就算你们大伙凑出来的!” 那赤髯人物仰天狂笑,声似霹雳:“真正是见识了——想我‘烈火星君’应瞻铁血江湖三十余载,领率‘白马堂’十有七年,却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匹夫,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三头六臂,如何抄翻我们的祖坟!” 第6章 那黑瘦仁兄阴寒的接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瓢把子,与这等狂徒何须多言?下手做了才是正经!”在这人身边,一直沉默无言的一位高挑汉子,这时锁着双眉低声道:“洪二哥,最好把话问清楚,我看其中或有误会——”叫洪二哥的这位一瞪眼道:“有什么误会?一青,你可别剃头的担子——一头热,你顾念着姓戴的同你的好友曹世彪交情不恶,姓戴的可念及这段情份来着?如今人已找到门上,硬是要踹扬子砸招牌啦,你还有什么好琢磨的?” 戴玄云猛然身子一震,吃人似的死盯着那面容清癯的高挑个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就是仇一青?” 对方苦笑一声,十分客气的道:“在下正是仇一青,与曹世彪份属至好,想世彪曾在戴兄之前有所提及——”嘿嘿笑了,戴玄云笑得好生硬,好僵冷,笑得不透一丝笑意,笑得竟是那般惨厉狠酷,笑声中仿佛洋溢着血腥气息:“他提过,曹世彪给我提过,他说起你们是如何结识,如何兴味相投,又如何交若君子——”仇一青略带苍白的面孔上浮现起安慰的笑容,他挚诚的道:“世彪与我交往多年,相知亦深,难得他在戴兄——”一声暴喝,戴玄云打断了仇一青的话:“住口,谁和你称兄道弟?亏你厚颜无耻,还在老子跟前扮痴作呆,演得好戏,曹世彪交了你这种朋友,算是有眼无珠,算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仇一青,今日要不将你剖腹剜心,生祭我世彪兄弟,我恁情也将一条老命搁在此地!” 仇一青僵窒瞬息,受惊至巨的颤着声道:“你你……你说什么?世彪他他他……他怎么了?” 戴玄云身形一偏,破口大骂:“去你娘的,先拿命来再说!” 于是,两条人影突然飞起,由左右向戴玄云挟击而下——是那六个为首者靠在最后面的两个,这两人年纪都轻,而且,俱皆强猛如虎4餍谱苛4缟剑址只樱街焕咸俟髌瓶昭6叮岸5薄弊蚕焐校苑脚吹囊话炎辖鸬叮欢酝啵彩毙钡匆槐撸桓龃笮囟党鑫宀剑咸俟鞣杀┐颍菜泼苡昕穹纾彰婕湟呀牧矫允直频昧笸耍? 那洪二哥一看不是路数,加上怒火膺胸,不克自己,半声不响的从石阶上猝掠骤至,手上一条亮银鞭宛似蛟腾蛇游,变化莫测的玫了过来。 戴玄云亦是一个劲闷着头狠干,他右手的老藤棍倏忽敲出,竟是又准又重的砸歪了敌人鞭头,左手老藤棍闪电般点戮,稍差分厘未曾戮中洪二哥的小腹,却将这洪二哥惊得“猴”的一声,倒翻六尺。 脚步侧滑,戴玄云躲过削顶的一对铜钹,双棍齐出,震得那把紫金刀连人斜冲老远,他反脚回踢,脚尖与他的另一只脚形成直线,擦过那使钹者的鼻尖,只一阵劲风带起,就险些把这位仁兄扯横! “白马堂”的瓢把子“烈火星君”应瞻也沉不住气了,这近乎一面倒的形势教他好生难堪,尤其在自己大门口,聚多人之力居然顶不住一个匹马单枪的独角儿,这等筋斗,如何栽得起?他暗一咬牙,恶狠狠的吩咐:“任什么也顾不得了,兄弟们,并肩子朝上围!” 就在他的一干手下正待冲扑上去的一刹,仇一青突兀跃向场中,双手高举,声音嘶哑凄厉的大叫:“住手,住手,请大家通通住手,我有话说,我有冤屈要申碍…”如此亢烈惨怖的呼号,尾音又拉得颤抖悠长,不但立时慑窒住了“白马堂”动手与未动手的人,连戴玄云也不禁收住势子,满心疑惑的瞪着仇一青发呆! “烈火星君”应瞻在一楞之后,忍不住又惊又恼的大声叱喝着:“一青,你他娘是怎么啦?活脱邪神附体,中了魔崇的德性,眼下是什么场面,岂能闹这等笑话?还不快快闪到一边,好让我们早点完事结案?” 仇一青悲恸的嘶吼着:“大哥,你务必等我将话问清楚,把事情搞明白,我们兄弟一场,同生死了这多年,我就只求你这件事,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只待我顺出头绪,探明真象,到时你要怎么办,我全随你……”应瞻略一迟疑,显得极为勉强的道:“一青,我允了你,你可不能给我坍台,别人搅台还说得过去,若是自己人挟在里面翻弄,‘白马堂’这块招牌怕就挂不住了!” 仇一青双目赤红,激动的道:“你放心,大哥,如果我没有个交待,你拿帮规治我,一旦是非分明,任凭大哥处置,要杀要删,我必然承担!” 应瞻神色稍稍缓和了点,朝左右挥了挥手:“大伙退下,让三当家的发话。” “白马堂”的弟兄依令退后,却依然各自占据着适宜出手的攻击位置,一个个全神戒备,丝毫不敢懈担踏前两步,仇一青面对戴玄云,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着,他双手互拧,声音微颤:“戴兄,不管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对我个人的观感如何,希望我们先能开诚布公,将事实澄清,然后你不论如何施为,我一定舍命奉陪,决无怨言……”戴玄云粗着嗓门道:“事实就是事实,而且已经发生,尚有什么可以澄清的?” 艰涩的咽着唾液,仇一青忍耐的道:“戴兄,方才听你言谈之间,似乎在说……在说世彪已经不在人世?” 重重一哼,戴玄云火爆的道:“半点不错,曹世彪死了,不但死了,还死得极惨,是吃人从背后一剑穿心捅死的,仇一青,你敢说你不知道!” 仇一青迷惘又伤感的摇着头:“我的确不知道,戴兄,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只是旬日之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彼此相谈甚欢,他留我住宿,我因堂口里有事待理,不能久留,连夜赶了回来,岂会料到这次聚晤,竟成永决……”大吼一声,戴玄云愤怒的道:“满口胡柴,一派谎言!仇一青,说你精,你还不算精,说你狠,你犹不算狠,你既杀了曹世彪,就不该留下李素玉的活口,李素玉不是瞎子,不是哑巴,你杀害了她的丈夫,她自有喊冤的地方,哭诉的所在,你当她一个女流,便不足为患? 她是不足为患,然则我尚未死,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逃不了公道!” 全身震悸的仇一青,在张口结舌了好一会之后,不禁痛苦的嘶叫出声:“我杀了曹世彪? 是谁说我杀了曹世彪?我凭什么理由去杀害我的朋友?这是蒙屈,是栽诬,是黑天的冤枉碍…”戴玄云厉烈的道:“演得好、扮得像——仇一青,老子便当着你众家兄弟面前,将你做的好事抖露开!是你唾涎曹世彪的老婆的姿色,妄图染指,夜半偷香不逐,偏又在心慌意乱之下失落一粒雕有你‘白马堂’标记的铜质钮扣于现场,被循声赶来的曹世彪拾获,他拿着这件证物前去找你理论,一言不合,你使打背后抽冷子用剑刺杀了他;仇一青,事实俱在,人证物证皆全,你,你他娘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全场死寂,一片鸦雀无声,“白马堂”方面的人,自应瞻以下,无不惊愕疑窒,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怔怔瞧着仇一青,那等意味,说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仇一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使头脑保持明白清醒:“戴兄,这是谁的指控?曹家嫂子?” 戴玄云恶狠狠的道:“如今你后侮未曾将她一并除去?” 闭闭眼,仇一青沉缓的道:“戴兄,这都是谎言,没有一句真话,你在断定事实真像之前,总不该只听信一面之词吧?但凡我做过的,我绝对承当,不是我做的,却不容别人含血相喷,戴兄,我没有杀曹世彪,我发誓我是冤枉的!” 冷冷一笑,戴玄云僵着脸道:“李素玉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不去冤枉任何一人,端来冤枉你?仇一青,要说冤枉,拿证据出来!” 仇一青高高举起他的右手,平静的道:“首先,请戴兄看我的手。” 目光瞥去,戴玄云边不屑的道:“这有什么好看——”突然,他噎住了话尾;仇一青的那只右手,筋脉浮凸于黄褐起皱的表皮,指节瘦长,和一般人的手掌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截拇指,仅仅少了那么一截姆指! 仇一青笑得好惨:“半年之前,在与人一次拚斗中,我失去了这段姆指,因此,我已经不能用剑,如今我正试着以左手练鞭,这半年里,我连剑鞘亦不曾触摸过,更别提随身携带了……”石阶上的应瞻大声道:“姓戴的,我可以用生命证实一青所言不虚,他的右手姆指,是六个月前和‘七贤会’的老二‘刀贤’鲍汉对仗时被削落的,直到现在,事尚未了,你若不信,鲍汉人还活着,可以去问!” 仇一青容颜黯淡的接着道:“这件事不光彩,除了堂口的兄弟,外间鲜有人知,连曹世彪也不晓得,半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总将右手缩拢于袖,不注意使难以察觉……”第一个疑窦自戴玄云心中升起——有“黑白双龙”之称的白龙曹世彪,向来功力极高,若是面对面的厮杀,仇一青恐怕不是敌手,就算仇一青要从背后偷袭,照常理判断,亦必须以他习用的兵刃求其一击而中,所以他不可能不使剑,但是,仇一青右手的情况,却明明显示不宜运剑,而曹世彪却死在剥下,有伤口为凭,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的望着仇一青,戴玄云哑着嗓音道:“但,但你也亲口承认,旬日之前,曾经过访曹世彪,据李素玉说你是留宿曹家,你却表示并未住宿,乃是连夜赶回堂口,这一进一出,关系不小,然则仍不能洗脱你血手弑友的嫌疑!” 仇一青沉痛的道:“今天是七月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去看世彪的那天是七月初一,当晚辞别世彪之后,沿途兼程钻赶,到家的时间是七月初四晚上,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主要为了处理一笔规费的收支问题,河西道往南的护路月给都由我负责经手,堂口里跑这条线的弟兄也等着靠这笔钱养家活口,我不能败误了大伙的生计,昕以才匆匆撵返,以便在初五那天把银子发出去,这是每月惯例,你要不信,随使问我们组合里那一个人都可证明……”戴玄云拧着双眉道:“你那粒铜扣子,又是怎么说?” 第7章 仇一青眼神凄恻的道:“我虽然在世彪家里掉落一粒铜钮扣,那是在我起身接过世彪递来的茶杯时,势子稍急了点,才把前襟的一粒扣子绷落,世彪当时就叫进嫂子来要她替我钉好,我怕解衣穿衣太麻烦,便再三婉谢了,那粒扣子就一直摆在茶几上,因走得匆忙忘记携回,但掉落这粒钮扣的事,我却记忆犹新……”戴玄云的神色有些僵窒,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既然你问心无愧,又为何屡屡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我?” 仇一青愕然道:“着人狙杀于你?戴兄,我几时曾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你过?在小七的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来,更不知道你会打那条路上来,又如何去设伏堵截?这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意图栽诬于我……”戴玄云道:“那‘老超渡’焦凤,‘托山罗汉’牛大壮,以及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手’,不是你派去的?” 摇摇头,仇一青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是,戴兄,我可以用人格保证!” 寻思着,戴玄云喃喃的道:“这就怪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受了‘白马堂’的嘱托,是‘白马堂’委请他们上线布计,设伏下手,莫不成全是谎话?” 那边厢,“烈火星君”应瞻又粗声发了话:“岂有此理,我是‘白马堂’的瓢把子,怎的却不知有这回事?仇一青虽是我们的三头儿,他要引求外援,预先发伏,亦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行,连我都毫不知情,他又何来这等瞒天过海的手段?” 姓洪的二当家也忍不住咕哝着道:“一青成天到晚和我们伙在一起,这些日子来就不曾外出过,除非他有化身分魂的本领,否则用什么法子去安排这些繁杂事体?” 仇一青接着道:“更明确的说,戴兄,我只听过焦凤和牛大壮的名字,从来没有同他们见过面,彼此本不相识,亦无交情,如此重要行动,又怎生启口嘱托?” 戴玄云狐疑的道:“但他们为什么不诬陷别人,却端端指明‘白马堂’,暗喻幕后乃八五八书房是受你的指使?” 仇一青也是一脸孔的困惑之色,他咬着下唇苦苦思量,突然轻拍脑门,双目中闪映着一片异彩:“戴兄,你有没有那位手下兄弟在日前打伤了李堂口的管事小七?何小七?” 呆了呆,戴玄云恼火的道:“你们休要无头无脑给我背上这口黑锅,我在江湖上闯道混世,从来不结帮不捻股,进出都是单枪匹马,孤家寡人,何来的手下兄弟?至于什么何小七,更是不会听闻,打开始你们提及这档子事我就一头雾水,迄今仍是雾水一头,毫不相干的麻烦,怎作兴往我身上推?” 仇一青十分平静的道:“我、一说你就明了,戴兄,有人在暗中算计你和我,故意安排下这条条毒计来挑拨我们,离间我们,目地但求我们互相火拚,两败俱伤;只要将这种种迹象细加推敲,便可知道全乃预谋,皆为阴诡,是早经布置下的步步陷阱,企图深植仇怨于你我意识之中,好叫我们积不相容,势同水火,最好一见面就杀个晕天黑地,玉石俱焚,这才逐了他们的心愿,达到他们的期望!” 戴玄云细细回想着近日来昕发生的桩桩意外。忖度着每一样意外的内涵与因果,不禁形色沉重,情绪悸荡,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仇一青又道:“戴兄,我不曾找人狙击过你,你亦没有为了何小七的事放言踹盘,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确是遭到了狙击,我们也真正得到你要上门启衅的风声,是谁把步骤安排得如此紧凑,时间拿捏得这般准确?知道你来‘白马堂’的路线,预测你大概抵达的辰光,甚至将制造事端,传送谣言的程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而只要一方冲动,未能分辩情由,不就杀成一团了么?戴兄,这幕后操纵之人,实在可怕可恶……”戴玄云没有说话,脸孔透着灰青,眼下的一根筋络不断抽动,左唇边的那道疤痕又已隐隐泛现赤红,他用手背抹去额门的冷汗,却几乎也抹下一把泪水! 仇一青见状之下,颇为颤震的低呼一声:“戴兄,你——”由于上下颚咬得太紧,这一歇面颊竟有些僵硬;戴玄云仰天吐了口气,犹不甘心的道:“仇一青,你句句都是实话?” 仇一青严肃的道:“没有一字虚伪。” 戴玄云道:“敢不敢赌个毒咒?” 一手举起,仇一青断然道:“我仇一青的所言斫为,若有半点欺瞒虚假,便叫我五雷殛顶,人神共诛,叫我死在你戴玄云手下,不得全尸——上天明鉴,戴兄明鉴,我‘白马堂’众家兄弟明鉴!” 话说到这里,已是说尽说绝了,江湖人最大的忌讳便是背誓毁诺,尤其赌这种毒咒,更是非同小可,除非这个人不要脸,不要格,毫无羞耻之心了,否则,宁可赌命,也不赌咒,在此等情况下,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人家必是内外一致,决无讹言! 心在绞痛,血在沸腾,戴玄云强自按捺着那摧肝断肠般的悲愤,不顾两眼望出去一片晕黑,重重朝对方一拱手,转头就走。 “白马堂”的人没有一个出声,也没有一个有任何动作,他们只是僵窒的,沉重的,甚或带有几分同情的目送着戴玄云离去,场面在寂静中别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气! 这家小馆子只挂了一方破招牌,风吹日晒的有年岁了,招牌上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再来吃”“再来吃”是“南旺府”极有名气的一家饭馆儿,生意是独沽一味,专卖小笼蒸饺,而且按时当令,随着季节变换蒸饺的肉馅,应合客人的口味,冬天他家卖的是猪肉青韭的蒸饺,夏天就换成藕馅,秋天是羊肉焦白或蟹黄,春天又变成猪肉渗野鸡脖儿,花素的也有,不但每一种馅子用料实在,调味合宜,而且使的都是时鲜货,叫客人吃在嘴里,美在心里。 别看门窄店陋,又座落在这么一条幽僻的黑胡同内,闻名而来的吃客还真不少,去晚了尚挨不上号哩。戴玄云刚从“再来吃”的湫溢店门中踏了出来,人是又黑又憔悴,还瘦了那么一圈,满面风尘之外另加一身的汗臭,在他后头,一个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打恭作揖的似乎挺巴结。 戴玄云不是来吃蒸饺的,他半个饺子也没吃,他很饿,但却吃不下,他到“再来吃”的原因很简单,只为了唐力群也爱吃这里白嫩兜油的蒸饺,而且嗜之极深。 现在,他就要到唐力群的宅第去,他发狂般兼程赶来,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瞌眼,可是他并不觉得乏累,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怒,盈腹的憎恨,这样的情绪反应,已使他失去了任何胃口。他当然不会去敲唐家的大门,他知道唐力群居所的建筑格局,也晓得唐力群的寝卧之处,潜行而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一点也不难。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条“黑龙”在道上的声望不弱,居室住屋自有其衬托身份的场面,宅第的范围很大,气派也不小,戴玄云要不是来过好些次,还委头摸不清方向呢。 中院里,那东厢之侧,一角窗牖内正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映照下愰动,显然屋主人尚未就寝——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来在门前,戴玄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轻轻叩门,只是极轻极轻的框格上敲了三下。 屋里,传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声音并不仓惶,却有些不耐:“是谁?我不是交待过了么? 晚上我有事待办,不准前来吵扰……” 一边说着话,屋真的人边走近门后,拔栓启开半扇——在房中灯光的反射里,那人显露出一付修长结实的身材,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当烦燥的神情。戴玄云冲着对方麻木的裂了裂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群,久不相见啦,病好了吧?” 门里的人——“黑龙”唐力群,在与戴玄云照面的一刹闾,不由神色骤变,英挺的脸宠顿时起了一阵痉挛,仿佛见了鬼似的骇然倒退两步! 戴玄云舔舔嘴唇,哑着声道:“你怎么了?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用力甩甩头,唐力群透了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舌头像打了结:“戴……戴大哥,你是,呃,几时到的?” 戴玄云也像舌头打了结:“到了一阵子了……我急着来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经过门上传报,迳自摸了进来,你不会见怪吧?” 唐力群艰涩的笑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当然不………”两个原是情份极厚,渊源极深的人,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景况下,本该多么热络,多么兴奋?但是他们双方却竟丝毫没有这样的喜悦与欣慰,只觉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在他们中间,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们中间,还有那隐藏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愤怒,那滚腾的血腥及杀机,更全萌显在彼此的眸底深处了! 戴玄云干咳了一声:“不请我进屋去坐坐?” 喉管蠕动着,唐力群极其勉强的让开了身子:“请……”屋里,是一片凌乱,有的东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装了箱,还有些零碎事物散乱搁置在桌几及榻边,戴玄云随意溜溜几眼,僵着声道:“看样子,你似有远行的打算?” 唐力群咽了口唾沬,呐呐的道:“有点事要到外地办,可能得耽搁个月儿半载……”“哦”了一声,戴玄云并不坐下:“一个人去么?” 身子震了震,唐力群吃力的笑着:“自是一个人去,戴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第8章 戴玄云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只打算在外地耽搁月儿半载的模样,你东西收拾得很彻底,物件携带得很周全,光景透着举家迁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群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声调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发觉你今晚上有点怪——”摇摇头,戴玄云道:“不是我有点怪,是你有点怪。” 沉默片刻,唐力群低哑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戴玄云冷冷的道:“你说呢?我会不会,该不该对你起误会?” 唐力群的表情带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戴玄云突然抬头,面对面的逼视着唐力群:“为什么不问问我关于世彪的事,不问问我去‘白马堂’报仇的经过?” 唐力群躲开戴玄云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银灯:“我正想问,戴大哥,是你没来得及让我问!” 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线可通,迷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衣无缝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所以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样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群道:“不懂!” 戴玄云叹了口气,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说了吧,你为什么故意装病,不愿帮着我去替曹世彪报仇?” 唐力群大声道:“我不是装病,我是真有勃—”戴玄云静静的道:“一个生病的人,还能每天吃上五笼‘再来吃’的小笼蒸饺,‘再来吃’的店小二朱冲你该记得吧?早时亦曾替我介绍过,他告诉我这些日来每天为你送蒸饺,不但送给你吃,还见着你吃,压根你就没有生过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群才挣扎着道:“胡说,朱冲那狗头全是胡说!” 戴玄云不似笑的一笑:“这是你第一个破绽;谁会知道我行动的日期,去‘白马堂’的经过路线?只有两个人,李素玉与你,这是你第二个破绽,谁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杀手在我必经之途狙击于我?你;谁能摸准我到达‘流沙沟’‘白马堂’垛子窑的时间而布置下何小七那幕把戏,更适时传出风声意图引发杀戈?你,这是第三个破绽,现在,你不声不响欲待远离,除非心中有亏,方才有鬼,否则何须如此?这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了……”唐力群抗声道:“全是无中生有,揣妄之词,你如此含血相喷,陷我于大不义,至少总得为我找个理由吧?” 戴玄云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们那好弟妹李素玉替你找的!” 唐力群叫道:“你这是何指?” 闭闭眼,戴玄云道:“李素玉控诉仇一青因为意图染指她而不遂,惊动了世彪引起争执,才被仇一青用剑自背后刺死,她却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断,半年前已经弃剑习鞭了,仇一青不能用剑,又如何以剑杀人?这是其一,当天晚上,仇一青并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此有‘白马堂’上下为证,这是其二,我的行踪被那干杀胚了若指掌,沿途设伏加以狙击,只有李素玉才能这么清楚泄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样洞若观火了,这是其三——”不等唐力群辩说,他又迅连接下去:“问题是,李素玉为什么要诬陷仇一青?答案不难找,因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须掩护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什么她要掩护那个真正的凶手?答案就更明显了——此中必有奸情,唐力群,你和曹世彪来往密切,世彪对女色节制甚严,第一个有机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几天不在‘南旺府’,朱冲明记得你在那段空档里不叫他送饺子;而仇一青不用剑了,你却一直是个用剑的高手,唐力群,这种种般般,再加上你托病不出,我的行程泄密,你意图远行,各项事实拼凑拢来,不就是一幅真像么!” 突兀一声狂笑出自唐力群的嘴里,笑声彷若狼嗥虎啸,他形容狞厉,神色狰猛的怪叫:“没有错,你说对了,戴玄云,你完全都说对了,是谁让曹世彪冷落娇妻,是谁让我有和李素玉接近的机会?李素玉和那块木头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当李素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被曹世彪撞见,他疯了,他竟要杀素玉,我怎能不加阻拦?为了要救素玉,只有造成那样的后果!两情相悦有什么罪过,两心相许算什么悖逆?这是爱,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渝的情,是天下至高至上的心性流露碍…”戴玄云阴森的道:“你只错了一样,唐力群,你找错了对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结拜兄弟的老婆!” 唐力群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沬横飞:“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有担当,你要替曹世彪报复我么?你要为了那个疯子,那块木头,那不识人间真情的东西杀害我么?” 戴玄云憎恶的道:“只怕别无选择;唐力群,你已经不是个人了,人有这样罔顾伦常,不知羞耻的么?人有像这样冷酷狠毒,赶尽杀绝的么?你心中不存道义,眼里无视仁恕,十足的禽兽之属,唐力群,你准备保命吧!” 蓦地里,唐力群的左袖飞起,宽大的袍袖遮掩戴玄云的双眼,身形同时暴旋斜进,右手翻闪中,一柄尺半长的锋利短剑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云小腹,出招之疾,用式之狠,纯是拚命夺命的路数。 老藤棍猝然冒自戴玄云掌心,横压硬截,剑棍交触的俄倾,唐力群半步不退,左手倏忽伸缩,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剑出现,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敌人咽喉。 戴玄云也豁上了,他偏头侧脸,骤而张嘴一口咬住对方刺来的剑刃,由于这一剑之势太快太猛,牙齿合拢的一刹,只算将唐力群的剑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过戴玄云的右颊,血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这时,戴玄云的第二只老藤棍抖手飞扬,骨骼的碎裂声便在棍影的颤弹里传响,唐力群整个人倒仰出去,老天爷,那张原本英俊风发的面孔呢?怎么会在瞬息间变成这么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条身影疯狂的扑了进来,尖泣着迎拥打横仰跌的唐力群,而突然尖泣化做一声凄惨的哀号,进来的人与唐力群双双跌倒叠仆:“力群……力群……我的力群……啊!” 那是李素玉,不是全身缟素的李素玉,是上下红罗,装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玉,她拥抱着已经断气的唐力群,或许是因为她拥抱的角度不对,也或许她早有做同命鸳鸯的打算吧,唐力群的右手短剑,便正在她拥上的一刹插进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深到足够他们一齐轮回转世了。戴玄云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剑,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再不看那叠卧一堆的两具遗尸,头都不回的大步推门离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于是,遥远处,传来更鼓三声。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四章血誓索仇 马儿独自徜徉在那片如茵的线草间,悠闲的享受着它这顿鲜嫩又芳香的美食,草坪边有一弯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粼粼的波彩反射着细碎的光影,投映在青葱婆娑的枝叶上,四周很宁静,宁静得有一股懒慵的味道,树下,戴玄云双臂枕在脑后,正似睡非睡的打着盹儿。 偶得的一抹清凉,浮生愉闲嘛,可不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便在这时沿路响了过来,路,原是在树荫的另一边。 戴玄云没有睁开眼去看是谁骑在马上,又是谁在这么大热天里急毛窜火的赶着路?人间世上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事儿,不缺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休歇养神要紧,任是那一个乐意冒着顶空的毒日头挨晒,全管他娘的! 蹄声一阵雷似的响过去,却又一阵雷似的响了转来;戴玄云仍然没有睁眼,连他那匹低头吃草的黑马亦不曾抬起脖颈撩一撩,这头牲口与它主子差不多——不爱搭理闲事,而且,懂得把握这份难得的自在悠游。 尘土飞扬中,路上那匹枣儿红的健骑倏然煞住去势,马上骑士在一个漂亮俐落的鹞子翻身下抛蹬落地,扭腰挥臂,一头冲向树下,张口便是一阵鬼哭狼嚎:“我的亲娘,可算是把你找着了……”戴玄云听声辨人,立刻就知道来的角儿是谁,他只微微睁开一只左眼,瞅着那位满头大汗、混身灰沙、长得活脱个猴崽子似的仁兄,懒洋洋的掀着唇:“天塌啦,地陷啦?看你这付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正上不了台盘的东西!” 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顿时抹成满面花黑,他却顾不得端肃仪容,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火烧屁股般扯开嗓门急姥姥的叫:“老戴,老戴,戴祖宗,大事不好了哇,亏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即当着两枚卵蛋在这里乘风凉,可怜这边厢把我们哥几个都快急疯啦!” 这才算把眼皮子撑开,戴玄云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条斯理的道:“有话慢慢说,沉住气,别他娘这么鸡毛子喊叫的,你不嫌喧嚷,我耳根子却要清静;人家称你“猴叫天”,半点不错,嗓门一开,能把玉皇大帝吓一跳!” 凑近了些,“猴叫天”果然将声音放低了,但仍旧撤不掉那股子焦惶:“没告诉你出了什么事,老戴,你当然潇洒自如,和个舅子一样,在你明白你捅的纰漏有多么严重之后,设若你还是这等轻快,我就算你能罩!” 嘿嘿一笑,戴玄云眼珠子上翻:“甘为善,猴崽子,你是在吓唬你爹我? 第9章 老子走三江过五湖,肩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过?山倒了我来抗,压不着你这把瘦排骨;说吧,是什么鸟事将你惊成了这付德性?” 干干的咽了口唾沬,这甘为善努力别着声道:“城东‘九环武馆’的馆主“九环神枪”蔡心悟蔡老爷子今天大早接到一封‘侠义帖’,帖里要求蔡老爷子主持公道,同心协力来对付一个人!” 戴玄云不解的道:“给我提这些干什么?他们要对付谁,该那被对付的人去伤脑筋……”甘为善又几乎叫了起来:“人家要对付的主儿不是别人,就是祖宗你呀!” 呆了呆,戴玄云不由坐起身来,迷惘中带着气恼:“要对付我?凭什么要对付我?我他娘一未作奸犯科,二未盗粮贪贿,是那一个王八蛋吃撑了没事干,冲着我触我霉头?” 甘为善紧拧着一双疏淡的倒八眉,道:“那封‘侠义帖’的具名人来头可叫不小,竟是名震关外的‘金甲雪髯’胡非烈,老戴,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角儿,胡非烈是个什么来历出身,总不会不知道吧?” 面颊的肌肉往上吊起,两腮相对的那两块疤痕便特别明显的突凸了;戴玄云深深的呼吸着,形色业已转为凝重:“原来是胡非烈这老鬼撒的帖子,现在我明白了,甘为善,这档子事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它原该很早之前就发生,却拖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才有行动,以至使我认为风波已成过去了……”轮到甘为善迷惘了,他怔征的道:“到底是怎么一码事?你就别给我打哑谜啦,这些年来咱们哥几个都合在一起,你在外面有什么风风雨雨我们全清楚,却几曾听过你和姓胡的结梁了?老戴,莫不是他们弄错了吧?” 摇摇头,戴玄云道:“没有错,胡非烈完全没有错,他出面找我绝对是找对了人,问题的症结只在于——他有没有理由找我,本身的立场是否站得住!” 甘为善急燥的道:“老戴,你几时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啦?这内因实情,明白说出来不是又快当又爽落?这边一段那头一截,光是憋也把人憋死了!” 戴玄云指了指自己两腮间的疤痕,低沉的道:“记得我腮帮子上对穿成双的这两块疤是怎么来的?” 甘为善道:“这还用问?那‘黑龙’唐力群给你漆补的呀,约莫有年把了;怎么着?这桩麻烦和那段往事,难道说尚有什么牵连?” 叹了口气,戴玄云道:“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师父。” 脖颈间的喉结蓦地一颤,甘为善又吞了口唾液:“天爷,就有这么巧法?” 哼了哼,戴玄云白了甘为善一眼:“巧?一点也不巧,早在二十年前,胡非烈就是唐力群的师父了,算一算,胡老鬼退隐封刀,亦快有十年喽,我原以为他不会出头搅合的,除了唐力群是他徒弟这一层之外,从那一方面说,他都不宜再伸手包揽这段公案……”甘为善道:“胡老头大概有七十好几了吧?既已金盆洗手,又是这么高的太岁,还他娘有兴致摆出一把老骨头来翻江倒海,真叫何苦?” 戴玄云喃喃的道:“若是一朝风起浪涌,还不知道会溺灭了谁?”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甘为善,他忙道:“老戴,你就别他娘光坐在这里摇头幌脑了,姓胡的老家伙虽说春秋已高,但功力精湛,修为是越陈越厚,他的名望又大,人面又广,潜势可谓不小,这‘侠义帖’一发,尚不知会招来多少能手强豪圈堵于你哩,还不赶紧设法应付? 退一步说,要窝起来也得早早想个地方去躲呀!” “呸”了一声,戴玄云怒道:“这是什么驴话?真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再不算个人物,多少也在道上翻滚了这么些年,岂能让人吓成个缩头王八,有那么点雷声电闪就往窝里躲?况且这桩公案我毫无错失,凭什么含糊他们?” 甘为善苦睡一张猴脸道:“你可别迂,老戴,若是胡老头子讲道理,此番便不会出面找你晦气了,江湖上弱肉强食,胳膊粗的是大爷,这种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是非可论? 只要他们堵着你,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谁和你讲曲直,谁就是孙子!” 戴玄云沉默了一会,神色阴鹫的道:“不管怎么说、叫我躲躲藏藏我是决计不干,到了时候,拚得过固然要拚,拚不过也一样要拚,横竖捞一个够本、捞两个有赚,姓胡的遍袒徇私,老子就和他豁到底!” 甘为善小心的道:“既然你打谱硬抗,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得陪你卯上,但总该有个应付的法子不是?至少也得探探对方虚实,摸清人家底细,闷着头打遭遇战业已不时兴啦,而我们人少力薄,楞着碰,恐怕吃瘪的光景多……”摸着腮颊上的疤痕,戴玄云沉声道:“蔡老爷子是否帮着咱们?” 甘为善多嘴多舌的道:“这还用说?他老人家一接到这玩意,便私下打发人四处找你,结果找你找不到,却在酒楼上把我拎了过去,老爷子讲明了事情原由,更特别强调其中的严重性,我才急了,你的居处不见人影,平时里常去的地方也未曾露面,我在城里团团乱转,把眼都寻花啦,后来幸亏遇着马小七,他告诉我你到‘头条沟’潘麻子家喝寿酒去了,我他娘巴巴赶到潘麻子那里,却说你已打道回府,我赶紧掉身朝回撵,好不容易总算在这儿找到了你,可怜啊,大热天,火毒的日头当顶烤,晒得我脑袋发晕,口焦唇裂,你却在树底下躺着消闲纳福,竟似个没事人一般,老戴,你好命哪……”戴玄云板着面孔道:“少给老子丑表功,兄弟朋友是拿来做什么的?光他娘聚在一块喝酒吃肉玩姑娘么?老子有事,你们不跑叫谁跑?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又道是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你这点辛苦,算个鸟?” 甘为善嘿嘿笑着:“两肋插刀就两肋插刀吧,为了你老戴的事,别说插刀,卖命也说不得了,只是你想怎么办,好歹要交待几句,就算卖命,亦该卖在节骨眼上呀!” 戴玄云双臂环胸,思忖了片刻才道:“首先,蔡老爷子那里你晚上再跑一趟,把情况问问清楚,譬喻说胡非烈突然出面的内由、对方如今的安排、实力深浅、以及发动的时机等,通通给我搞明白,再来就是把那几个混帐东西从赌桌酒樽或骚娘们怀里拖回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连连点头,甘为善道:“不错,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上次为了唐力群的事,你撇下我们不让帮忙,自个冲着一股牛劲去干了,结果怎么着?成事虽则成了,脸上却凭白漆了一对蛤蟆疤,多犯不上?这遭哥几个聚齐协力,管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替你大大露脸!” 戴玄云道:“唐力群的那桩事,关系到我拜把兄弟间的隐私,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不找你们,既开了头,干脆连‘白马堂’我也独闯到底了,眼前的麻烦完全冲着我来,已没那么多忌讳,你几块料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就钱吃面,凑合着派派用场吧!” 这才一腔义愤,打谱卖命哩,人家兜头一棒子就将自己敲矮了半截,不是狗眼看人低是什么?甘为善啼笑皆非的道:“老戴,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用斗量,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你休要瞧我兄弟几个不起,到了关口上,说不定就是我们救你的命!” 戴玄云吃吃笑道:“那敢情好,且让我指望着吧,在此之前,你还是实心办事要紧,别咂了锅。” 甘为善悻悻的道:“晚上,我们去那里找你?你那窖口最好少待,难保人家什么时候设下埋伏,摘了你的瓢去,到了那步田地,大伙全没得戏唱啦!” 用力吐了口唾沫,戴玄云站起身来,大步行向坐骑那边,头也不回的道:“甭他娘扯些丧门淡,触老子霉头;入黑来马小七那个破窝,我等你们!” 目送着戴玄云上了马,甘为善才证怔忡忡的去牵缰,他在想——凭自己哥儿几个,硬去抗顶盛名喧赫的“金甲白髯”,是不是真个难以成事? 竹篱、茅屋、孤灯;依着坡地的徒势围成这么一圈疏落的篱墙,茅屋在篱墙的中央,而孤灯便在茅屋内的木桌上——整栋屋子,里外里就只得这么一间。 远处有狗吠,声调悠长呜咽,似如狼嗥。 山风吹拂,近边的林木藤藤而动,彷佛无数个幽灵于夜暗中飘浮窥视,气氛悚然。屋里,一灯如豆,晕黄跳颤的光焰映照着围桌而坐的几张人脸,人脸上使也染上一抹阴沉了。 戴玄云取过桌上的粗瓷碗来,大口喝下半碗凉茶,上身往椅背上一靠,他坐的这张陈旧竹椅宛似不胜负荷般“吱呀”呻吟一声,令人担心随时会有支离破碎的可能;手指沿着碗口轻敲,他斜睨着坐在一边的甘为善:“那胡老鬼,果真已请到这么些好手?” 甘为善颔首道:“错不了,‘大凉山’来的‘双手锤’赵起凡、长安城的‘尚义门’掌门人‘白凤刀’公孙敬德,热河的头号大豪‘生死扁担’修长生、‘峨嵋’出身的‘罩魂灯’费杰、还有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鹰侠’齐岗、‘黄虎’桂波,加上胡老头子自己的师弟‘银甲赤发’袭英等等……除了这些人,是否还另有帮手,尚未敢逆料,蔡老爷子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打听,才算探得若干眉目,他一再交待,要我们千万小心对付,如果实在认为抗不住,最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且避过这阵风头再做打算……”戴玄云目光缓缓移动,停在对面那个红脸胖子身上:“曹大宝,你怎么说?” 第10章 胖子喉头里“咕噜”一声,裂开两片肥厚的嘴唇干笑道:“我?我还能说什么?反正我是看你的意思,你要干,我就跟着干,你待闪,我就跟着闪,秃子跟着月亮走,要怎么办,你搁下言语我照做!” 目光又转至胖子身侧,那位突额凹眼,面皮干黄的仁兄,戴玄云道:“你呢?方不去,你有什么意见?” 这方不去十分平静的道:“我的想法和大宝一样,老戴,全看你了。” 戴玄云又瞧向在坐诸人中块头最大的那个魁梧汉子——这汉子不但长得高,生得壮,尤其面目狰狞,五官粗糙,坐在部里,活脱一头进化未全的黑猩猩;戴玄云一望着他,他已荷荷怪笑起来,环抱着两只黑毛茸茸、宛如象椿般的臂膀,腔调浊重得似是老牛喘气:“甭问我,老戴,我他娘没有别的,只得这一条性命,你要怎么摆弄,我全交给你就是了。” 戴玄云皱着眉,道:“我就知道你只有这几句话,鲁魁,你就想不出个新鲜点子来?” 鲁魁打了个哈哈:“点子长在肉上了,我说老戴,我要有个好脑筋,今晚上还会窝在这里和你们扯淡?早他娘别处发财去啦;实话好说不好听,你可包涵着……”最后,戴玄云看了看靠在他右手边的那一位——这人身材瘦小枯干,却是满面精悍之气,他先清了清嗓门,从容不迫的开口道:“老戴,承你高看,既然要问我马小七的意思、我就不惴浅陋,有话直说了;眼前的风浪,可叫又大又猛,凶险得紧,咱们共总就这几个毛人,若待与胡老头子硬抗,只怕是大不乐观,胜算太小,我的想法,不如暂时躲一躲!” 戴玄云哼了一声:“这一躲,朝后就全别混了,闯江湖闯甭了种,尊严等于被人踩在地下,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出来现世?再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长久,我姓戴的一不理亏、二不情怯,摆到那里都说得过去,凭什么要躲?” 马小七笑笑,道:“我晓得你不会躲,老戴,我只是就势论事,分析利害罢了,这仅算我个人的意思,话讲明了,该怎么裁夺,还是由你决定,虽然情况不妙,你要豁上干,孙子王八蛋才会缩脑袋扮熊!” 那边,甘为善却嗫嚅的接口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戴,这,呃,这不是楞着去送死么?” 戴玄云瞪了自己的伙计一眼:“放你娘的狗臭昆,我们是人,活蹦乱跳的人,又不是几块死木头,就那么摆着让对方随意劈砍?凡是人,就该有头脑,生计谋,斗力斗智搅合着上,诸葛亮犹能借东风,火烧赤壁,烧得曹操那狗鸟人仰船翻,八十万大军尽沦波臣,我们不此诸葛亮,比他灰孙子总行吧?烧不掉老曹的八十万大军,挖个坑叫姓胡的那干人来跳却未必办不到!” 甘为善期期艾艾的道:“老戴,我,我不是含糊,我是担心众寡悬殊之下未成其事,先栽筋头……有句俗词儿不是说过么?好汉不吃眼前亏……”用力一点额门,戴玄云恶狠狠的道:“所以我们要多动脑筋,筹思克敌致胜之计,你懂不懂但凡论战对阵,都得讲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甘为善讪讪的道:“还是你来运用吧,老戴,我这颗脑瓜里,纹路不够……”戴玄云喝净了碗里残茶,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抹去唇角余渍:“你不该号称‘鬼爪’,甘为善,你该叫‘傻鸟’才对,就像人坐在磨盘上,楞是想不转——好,我便当仁不让,从现在开始,就由我来运转筹惟幄,发号施舍,你们一个一个听命行事就行,且看是谁的门道高!” 甘为善提心吊胆的道:“蔡老爷子说,按日子计算,胡非烈那一伙人,约莫已经入关了,他们在关内一定会有人接应,弄不巧,在他们到达地头之前,有那邀功图名的角儿抢着先动手亦未敢言;老戴,你要我向蔡老爷子对方准备行事的时间,这时间已迫在眉睫啦!” 马小七插嘴道:“有这么快?蔡老爷子也不过是今早才收到那张帖子,姓胡的一伙人就已进了关?” 甘为善苦笑道:“蔡老爷子说啦,说他平素里人缘还不错,交结的朋友又多,提起来在地方上似乎还算有头有脸,其实他只是顶个空名,靠着一手老招牌充场面罢了,既无实力,亦缺雄心,加上年岁老大,舞刀抡棒亦不似当日了,姓胡的找上他,是因为有人从中推荐引介,讲是一方重镇,不过沾沾边,面上有光而已,骨子里仅算聊充一格,替姓胡的张扬张扬声势,他根本不是人家的硬里子,人家也未将他当成硬里子,发的‘侠义帖’辗转到了他手中,恐怕正主儿早就大军先行,阵仗布妥了………”马小七道:“蔡老爷子的意思,是说他只算个充数的?胡老头并不指望他真能帮上什么忙? 甘为善道:“就是这话,所以人家不可能等待他的反应再做行动,有他无他,人家是按照既定的计划进展,是而蔡老爷子判断,胡非烈那批人可能就快逼近来了!” 抽抽鼻子,马小七叹了口气:“好歹也混到这一把年纪了,蔡老爷子说起来也真够窝囊!” 戴玄云淡淡的道:“这不能叫窝囊,马小七,与窝囊正好相反,这是豁达,蔡老爷子看得开,悟得透,才有这样明白深入的看法;世间人多被不实的奉承迷了心,被过份的抬举乱了性,有几个能像蔡老爷子如此自知知人的?”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其实,就算蔡老爷子有力量,他也不会帮着姓胡的对付我们,除了交情之外,他总是个辩是非,讲道理的人,我与唐力群间的恩怨,屈直早存在蔡老爷子心中了。” 马小七周到的道:“有关蔡老爷子暗里向着咱们的事,可万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他就难做人啦。” 戴玄云道:“当然,我们又不是白痴,岂会干这种恩将仇报的勾当?” 这时,鲁魁楞楞的问了一句:“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戴玄云缓缓的道:“休息,尽量的休息;天一亮,我们便往‘十里混沼’那边拉,在行动之前,尚须办几件小事,然后,就在‘十里混沼’等待了。” 鲁魁满头雾水的道:“往‘十里混沼’那边拉?老戴,那个鬼地方是一片沼泽,处处泥潭,不但有瘴气毒氲,而且蚊蚋丛生,简直不是人待的所在,到那里去干啥?” 戴玄云笑笑:“等胡非烈的人马到来,鲁魁,挑个人间地狱,叫他们活也难受,死也痛苦,不是要搏命么?搏命的过程便免不了艰辛。” 裂裂嘴,鲁魁干涩的道:“可是,我们不就跟着遭罪了?作贱敌人不要紧,自己兄弟陪进去垫底岂不冤枉?老戴,能不能换个方便点的地方?那‘十里混沼’在冬天还算勉强,一入了春积雪融化,‘三月河’的河水再一泛滥,加上几场大雨,那等泥泞混沼法委实寸步难行,而沼泽远近一片迷蒙灰暗,浓雾腾腾,连日头也晒不进去,简直就是,呃,你说的人间地狱,窝久了,不用挨别人的刀,楞是闷也就闷疯个舅子啦!” 戴玄云胸有成竹的道:“鲁魁,你要知道,我们固然是苦,对方却更要苦,玩命的事,还容得去挑拣好风水处献耍?这挡子事,我自己计较,错不了!” 鲁魁呐呐的道:“可是,可是——” 马小七忽然吃吃笑了:“鲁大个,你同‘猴叫天’可以比美了,都是一对现成的傻鸟;你也不多用脑筋想想,老戴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亦有相似好逸恶劳的毛病,若是没有道理,他什么地方不好挑,怎会端端选上那个短命的所在?他拣的场合,必是最适宜于取胜的场合,也就是我们活命机率较大的场合,眼前吃点苦,受点累,却为往后的寿限绵长做了打算,又有什么划不来的?” 戴玄云“嗯”了一声,赞许的道:“马小七,难怪人家叫你‘马精刀’,果然是又精又刁,我心里的想法你竟能猜中个八九不离,这等敏思,够你在道上吃一份了;不错,我之所以引对方前来‘十里混沼’,自有我的打算,兄弟们提把劲,下力给我干,往后,咱们的好日子正长远着!” 甘为善摸着下巴,神色忧戚的道:“老实头,老戴,‘十里混沼’是一片恶水,八方泥泽,毒蚊邪虫能将人抬起来,我们去那里闷窝着,却看不出你的巧妙蕴于何处?” 戴玄云耐着性子道:“我先大概把我的构想说一说,也好叫你们心中存个底;大家都知道,‘十里混沼’是处地形险恶,气候诡异无常的所在,也是处最不适于进行搏杀拼斗的所在,在那里进行缠战,对我们,对敌人,都十分不利,但在表面的不利中,我们实则占了便宜,因为我们比较熟悉那个地方,也比较能够掌握该地异常的天候变化,一朝对阵,在运用各种天时地利的条件上,我们自则处于优势,以此来抵消人数及技艺方面的不足,这般安排,差堪扯平双方实力的悬殊………”坐在戴玄云对面的曹大宝呵呵笑了,冲着戴玄云一伸大姆指:“高,果然是高,老戴,你不但功夫好,思路更是细密,这场泥巴仗打下来,还不保准那一边吃瘪哩!” 戴玄云道:“到了关口上,方不去可得多辛苦点,马小七也免不了要动动脑筋,弄些陷入的花巧出来帮场,其余的伙计,就跟着我接阵吧!” 不大多话的方不去,轻轻缓缓的答应着:“我总尽力而为就是,只不过在沼泽里闭气潜行,要比一般净水下困难得多,黏滞呼搭的泥浆中能挺熬多久,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马小七道:“论起设陷阱,置机关,我确然小有心得,却是不曾在那种混泥荡的环境下尝试过,功效是否会比平常时打折扣,要到了觐地观察以后才敢说………”戴玄云道:“相信大家都会全力以赴,克服万难的;求生活命的事,说不得要委屈各位了。” 第11章 甘为善接口道:“老戴,你刚才曾说明早出发之前,还有几件小事待办,不知是些什么事?” 戴玄云低声道:“第一桩,得通知蔡老爷子,请他把消息透给对方,指明我们是在‘十里混沼’候战;第二,我们自己也无妨朝外放空气,点露我们的去处,第三,要采购半个月左右的粮食,好应付这一阵子饥荒,第四,马小七须用什么设伏的材料,亦须先行备齐,这些事,都得在天亮前办,不等日出,我们就要离开城里………”干咳一声,曹大宝困惑的道:“这几桩事都容易,只有第二件不好办,老戴,大清八早的人家都还没起床,正是户户关门,街上冷清得出鬼的辰光,咱们又去找谁放风声?” 戴玄云笑道:“除了蔡老爷子那边之外,买粮食,购材料,都得敲开店门不是?店门一开,就有地方张扬啦,老板伙计叫你们搅了好梦,正是一肚皮恼火,还想他口下积德?任是有什么人前去打听我等行踪,也包会连底掀出,半句不留!” 马小七一拍手:“我们去西市集敲店门,那里一向龙qi書網-奇书蛇混杂,什么人物都在出入,大早擂门的事,赶到开集的时候,包管已经传得满天飞!” 戴玄云道:“就这么决定吧,小七和甘为善便索兴辛苦一趟,你们两个分头去办事,早去早回,大伙等你们转来立即开路!” 接着,他又侧首向曹大宝:“各人的坐骑都备妥了不曾?” 曹大宝道:“都齐了,就栓在坡下那片竹林子里,明早再喂次料便行。” 从椅子上站起,戴玄云伸了个懒腰,略现疲惫的道:“时间差不多了,各人在屋里自去找地方歇息,少他娘胡思乱想,睡得越沉越好,养足了精神,才能和那干王八羔子硬耗!” 马小七也起身拱手,似模似样:“各位兄弟,蜗居狭小简陋,里外只得这一间屋子,不论桌上地下,皆可躺卧,要在椅子上打盹亦请自便,嘿嘿,招待不周,实是招待不周……”屋里,只有靠墙角处用三条木板两只长凳所搭的一张窄“床”,床上还铺设得有凉席,此时此地,这张床不啻是最大的享受,最侈奢的设备,而戴玄云又是“当仁不让”,早就四仰八叉的睡上去啦。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五章金甲白髯 “九环武馆”座落在城西的斜大街尾“祥瑞胡同”里,四合院的平房,房屋虽然老旧,但里外却一片干净整洁,尤其占地广阔,看上去仍有那么一股固执的威严与倔强的气派,就如同武馆门楣正中悬挂的那方牌匾,字迹模糊了,原漆斑剥了,却硬是高居不下,睥聣着来往的人头,傲迎着时光的消磨……原来十分清静的“祥瑞胡同”,这时可不大清静,不清静并非热闹,只是气氛不好,气氛不对的道理在于紧张;胡同前后,散散落落的站着些劲装彪形大汉,这些汉子一个个腰粗膀阔,神色冷峻,像是和谁有仇一样盯视着每一个进出胡同的人,于是,紧张中便带着萧杀了。 “九环武馆”门前,凭空多出十数匹健马,也有几名汉子守在门口,站在马旁,光景倒似把这个武馆封锁了一般。 武馆的大厅里,馆主“九环神枪”蔡心悟正和他的两名大弟子殷殷招待着一批令他颇为头痛,却又不能得罪的贵宾——“金甲白髯”胡非烈,以及随同胡非烈前来帮场的若干江湖大豪,武林贤达。 敬过一巡茶之后,容貌清癯,蓄着三绺长须的蔡心悟,朝着对面上首坐着的金甲白髯胡非烈微微欠身道:“烈翁,兄弟说来惭愧,接奉烈翁诏帖,已有五日,接帖之初,自忖力薄势单,生恐误了烈翁大事,因而迟疑不敢向那戴玄云下手,仅派门下弟子暗中监视,以便烈翁及诸位先达抵达之时,合同围袭,一举歼杀此獠,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戴玄云不知自何处听到风声,竟然连夜逃逸而去,兄弟愚鲁无能,未及截堵,尚请烈翁宽宥……”大马金刀坐于上位的“金甲白髯”胡非烈,是个头顶光秃,仅剩一圈灰斑毛发的魁梧老人,别看他顶上无毛,颔下一把白髯却是又浓又密,方正的脸形色泽略青,衬着他一袭黑衫,越发有一种凛厉森严的气势,感觉上,令人十分难以亲近。 这时,他放下茶盅,表情生硬的道:“心悟兄客气了,我对心悟兄虽是仰慕已久,却无缘识荆,此次幸得‘金枪会’陈老兄引介,才有拜识之机,心悟兄与我渊源不深,来往更疏,承蒙不弃,慨接‘侠义帖’,赐力相助一臂,这等豪情壮行,实在令人感佩——”蔡心悟一笑道:“烈翁言重,这乃是兄弟份内之事,仗义锄恶,原为我辈白道中人的天职。” 胡非烈沉声道:“心悟兄,那戴玄云逃往何处,兄台这里可有消息?” 蔡心悟坦然道:“依兄弟门下查探的结果,据说是逃往距离此地不远的‘十里混沼’附近……”脸上形色不动,胡非烈道:“那戴玄云,禀性凶残强悍,是个顽冥不化的匹夫,照我看,他离开本城,大约不是意图逃生,恐怕是有心择地抗拒,与我等决一死战!否则,天高地远,他那里不好躲藏,为何偏偏选了距此甚近的那片沼泽?” 蔡心悟手捋长须,缓缓点头:“不瞒烈翁,兄弟我也是这个想法,然则戴玄云只是倔傲不驯,好胜争强而已,凭他那点力量,欲待同烈翁及诸君顽抗,岂有幸理?” 坐在胡非烈身边的,便是来自热河,威名极隆的“生死扁担”修长生,他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发顶系着青色的飘带,穿一袭青色剪裁合身的绸衣,加上手执大号香褶扇,竟是一派斯文。 此际不见他那根要命的扁担,只见他舒展端整的五官,和和气气的接道:“蔡馆主,十里混沼那个地方,不知馆主是否熟悉?若不熟悉,能不能帮我们找个向导?” 蔡心悟暗中戒惕,却呵呵笑道:“这有何难?我门下弟子乔澹就在‘十里混沼’不远处的‘乔家集’生长,对那片沼泽可是熟之又熟,自小便玩着沼泽的泥巴长大,我派他去为各位引路就是!” 修长生尔雅的拱拱手道:“多谢蔡馆主周全。” 不管蔡心悟客套两句,胡非烈又跟着道:“心悟兄,戴玄云那厮,听说不单是一个人,他身边还另有帮手?” 蔡心悟谨慎的道:“兄弟所得的消息,好像他还领着几个小混混随侍左右,我看不过是空马扬尘,虚张声势,凭那干人,能发挥什么作用?” 修长生含蓄的笑了笑,神态安祥的道:“蔡馆主怕是小看他们了,戴玄云身边的那几个人,都各有所长,独擅一门,其中叫鲁魁的一个,体魄奇伟,双臂有千斤之力,外家功夫极为扎实,几有万夫莫当之勇,是以号称‘猛先锋’;另一个人呼‘鬼爪’的甘为善,猴形猴状,说话大嗓门,使一只栓连蛟皮索的精钢五爪,远扣飞鸟,近取狡免,兜起人头来自更不在话下;还有一位曹大宝,是个红面胖子,别看他外貌臃肿,动作之快,却如奔雷惊电,两把‘贴肘倒弯刀’凌厉诡异,变化无穷,在他刀下玩完命的江湖朋友已经上百,所以他又有‘短命刀’之号;第四个方不去,禀赋特异,水性惊人,不论陆上河底,都有超强的闭气之能,据说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不须呼吸,此人如果潜游沼泽,发袭引优,却是一大隐忧,上面四个,都与戴玄云是八拜之交,有过命的情份;再有一位马小七,外号叫‘马精刀’,是他们的好友,此人擅长奇巧淫技,惯制机关陷阱,手法尤为刁钻阴毒,蔡馆主,这几个凶神恶煞配合在戴玄云左右,正是如虎添翼,越增气焰,若说他们是虚张声势,不起作用,可就过于轻忽了……”没有料到对方竟有这么周齐的调查,如此详尽的情报,蔡心悟惊觉来人之行事手段,关系运用等实在不简单,他自己是坐地的大老,要想把事情查得这么仔细完善怕都不容易,而人家来自外地,连屁股尚未坐热,即已提出这份资料,他先前对人家的估量,显然是太天真了! 望着蔡心悟愕然的反应,修长生又淡淡的道:“蔡馆主,这只是我们委托几位朋友提供的一点消息,或者不尽确实,但却相差无多,戴玄云那边,大概也就是这么个阵势了。” 蔡心悟强笑道:“佩服佩服,诸君远道方至,席未暇暖,敌情敌事竟已了若指掌,如洞观火,正是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反观兄弟我老匮昏庸,益觉惭愧……”修长生目光闪动,似笑非笑的道:“尊驾也太自谦了,我们不敢过劳馆主,方才做了如此小小安排,馆主大力惠助,盛情仍然可感,但有不足之处,尚请馆主再加支援。” 蔡心悟当然听得出修长生话中隐约的不满,他保持镇定,一派从容的道:“应该应该,兄弟能之所及,无不尽力,各位有什么须要兄弟效劳之处,务请不吝吩咐,兄弟一准做棉薄之献——”胡非烈望向靠在门边坐着的一位瘦削中年人,语气中透着交情不凡:“敬德,在心悟兄这里,你看还有什么事须要再请托的?” 一叫名字,便不认识的也会连想到那位中年人即是长安“尚义门”的掌门人“白凤刀”公孙敬德;这位大掌门狭长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仅是摇了摇头,模样带着几分兴味索然的道:“我看没有什么事了,大哥,只要蔡馆主随时与我们保持连系就行。” 蔡心悟颔首道:“公孙掌门释怀,兄弟自令派遣门下弟子常侍各位驻马之处,听候差唤。” 胡非烈道:“大概蔡馆主知道我们一伙人是住在城郊的‘翠竹园’?” 第12章 蔡心悟道:“兄弟猜臆各位可能会住在那里,不止因为‘翠竹园’地方宽敞,环境清幽,兄弟也知道‘翠竹园’的主人韩卫在未曾退隐江湖之前,与公孙掌门情谊甚笃,在韩兄的关照下,是要比借住他处方便得多。” 坐在公孙敬德略后的另一位仁兄忽然没来由的吃吃笑将起来——这人生了一张大圆脸,但却是一张奇丑无比的大圆脸,脸上疤痕纵横,甚至一只左眼也被一道伤疤居中划过,把他的眼脸都扯紧了,现在他这一笑,越发显得一眼大一眼小,形状颇为惊人。 “我看我们的蔡馆主可是一点也不老迈晕庸,反倒精明得厉害;想那‘翠竹园’的韩卫,早年未曾封刀之前,只在长安一带厮混,曾和我公孙师兄交往的事外人大多不甚了了,然而蔡馆主却查询得一清二楚,这等挖根究底的本领,足证蔡馆主手法不凡,别有通天之途,我们对蔡馆主免不了还要多有仰仗!” 蔡心悟明知对方言词之中,弦外有音,表面上只好装做不懂,一再谦虚:“仇兄谬誉了,兄弟在地头上总有几个朋友,大伙外面跑跑,消息便来得又杂又快,道上风传多,‘翠竹园’的韩兄当年名气亦不小,他的出身来历及种种过往渊源,被人知悉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了,兄弟人坐家中,耳根未闲,却委实没有其他牵扯……”那疤面人,不是别个,正是公孙敬德的师弟,“不死三郎”仇滨,这个姓仇的虽说是公孙敬德的师弟,在“尚义门”中的权威,在黑白道上的名气,犹要强过他师兄三分,此无他,仇滨的猛悍栗野令人畏忌,乃是个如假包换的拼命三郎! 仇滨睁大那只右眼,含意莫测的盯了蔡心悟半响,嗓调有些古怪的道:“一旦到了节骨眼上,还请蔡馆主多少看在‘金枪会’老陈的份上,帮衬帮衬我们才是!” 蔡心悟忙道:“仇兄言重,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于是,胡非烈与他的一干人起身告辞,蔡心悟率领徒众送到大门,眼见这批傲客上马扬蹄,在前呼后拥下从容而去,却是再连一句多话都不曾说。 站在蔡心悟身后的,是他两名最钟爱的入室弟子廖昌与秦重,两个人岁数都不大,算是年轻的一辈,然而,此时两人的面色,竟有着不符合他们年岁的沉郁及忧戚,那种无言的忌虑,业已明显的凝形在脸容上了。 蔡心悟没有回头,即已感受到两个徒弟传来的滞重气息,他低叹一声,转身道:“进去吧,记得把门关好,将来武馆的大门能否再开,端看这一遭的运气如何了……”那廖昌正想开口说什么,蔡心悟已摆了摆手,独自行去,而脚步挪移之间,宛似拖拽着不可期的未来,看上去就有那么艰辛……。 “十里混沼”并不是连衡着方圆十里,它也并非是一片整体的沼泽;大约有四五里地的范畴吧,全被或大或小的泥潭占布着,较大的沼泽有几十丈广阔的,亦有三两尺宽窄的泥窝子,而且沼凹有深有浅,泽浆有浓有稀;深浓的泥洼是搅合的混泥,呈现出黑褐暗淡的颜色,稀浅的沼地则只是幌漾着的绿色污水,但不管这些潭窝是种什么样的卖像,却绝对引不起人们亲近它的兴趣,这片混沼,实塌实不是万物之灵适宜居留的所在。 在那一眼望去,灰惨惨的雾氲迷蒙中,有些半死不活的枯树伸展着奇形怪状的光秃枝杈,彷佛恶鬼舞爪,而黄黏斑赤的藤蔓四处衍生,有若遍布沼地的蜿蜒蟒蛇——这里便真有蟒蛇,亦不足怪。 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股稠得化不开的腥臭郁气,吸进一口,胸膈间少不了作闷,然而这股恶臭却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人闻久了,几乎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靠着混沼的稍此边,倒有一块隆起的高地,这儿土质较为干燥坚硬,稀罕的是还长着一圈好似围墙般的杂木树,这圈杂木树固然也是恹无生气,却还生有疏落的叶片,叶片没有翠绿光泽,默默垂俯的是抹抹苍黄,但好歹比它们的同类来得茂密。 两座人字形的羊皮帐蓬便搭建在这圈树木的中间,帐蓬的入口处还挂着纱幔,此刻,帐蓬里没有人,人都在帐蓬外面,正围坐成个半圆。 戴玄云一腿盘起,一腿直伸,眼睛仔细看着手上一张字条,他看得非常用心,然后,把纸条寒进嘴里,像吃糖一样的咀嚼着,又“呸”的吐到远处。 围坐四周的曹大宝、马小七、方不去、甘为善、鲁魁等五个人,全是满脸期盼的神情盯视着戴玄云,他闲闲的把伸直的那条腿也盘收起来,光景倒像要老僧入定了。甘为善一下子憋不住,嗓门就拉开了:“我说,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消息哪能?老戴,真叫急惊风遇七慢郎中,你这么洒洒达达的,可把人呕死啦!” 戴玄云形色自若的:“什么消息?在这等关口上蔡老爷子冒险派人送信,还会有什么消息?豆腐渣脑筋不是?你当蔡老爷子要请我们去吃饭?” 甘为善毛燥的道:“少逗,我当然明白蔡老爷子不是请我们吃饭,但到底是什么事,你何妨直说了?也免得我们放在心里别得难受!” 戴玄云随手捏了一团软泥抛向空中,眼睛望着远近飘浮的雾气:“蔡老爷子说,胡非烈那一伙人业已到达咱们地头了,而且来势汹汹,大有讨不回公道誓不还的决心,他老人家叫我们千万谨慎从事,自求多辐……”鲁魁重重一哼,暴烈的道:“他们有决心宰杀,莫非我们就没有毅力顶抗?操他的亲娘,谁都是肉做骨撑的,不妨豁起来看,那一边死绝了那一边算完!” 甘为善忙道:“你且慢发火,鲁大个,这却不是冲动之事,我们要静观其变,以静制动,他有他的千方妙策,我们有我们的不变之规,定下心来,才好按步就班的收拾这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东西!” 轻咳一声,方不去冷静的问:“都来了些什么角色?老戴,和我们预先探悉的那批人物是否相符?” 戴玄云笑得相当痛苦:“不但一个不漏,更有额外多加的帮手;方不去,这一遭乐子可大了,你不能不去,我也不能不去,大伙谁都不能不去,非去卯起来不可啦!” 方不去古井不波的道:“看来胡非烈这趟出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来,他搬出这么大的阵仗,目地显见是想赶尽杀绝,不让我们有苟存的机会;老戴,拼了也罢,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将人逼到这田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鲁魁大声回应:“一夫拼命,万夫莫敌,我就不相信他们全活腻味了,个个抢着卖肉比狠!” 用手上一把锋利的短刀在轻削着一根竹签,马小七笑吟吟的道:“又不是已经面对面的叫阵开仗了,都在自家兄弟跟前,却是卖的那门子慷慨激昂?留着精神力气交锋不好么?无聊!” 戴玄云端整面容,神态十分严肃的道:“马小七说得对,大家先静一静,有怨有恨等着朝姓胡的那群人发泄,眼下犯不着鸡飞狗跳,自己给自己找难过!” 说到这里,他目光四巡,又沉稳的道:“我们分组已经分妥,各人的特定任务亦已交待峻事,且再三演练过了,但这只是我们单方面的安排,人家怎么个布局出棋我们还不清楚,待到上阵接刃的当口,大伙切记要相互支援,彼此呼应,灵活运转既定的策略,别他娘死背成规,不知变通,对方人多,折损两个无所谓,我们就这几块料,去掉一个少一个,所以拼是要拼,希望各位务必爱惜性命,能活着还是活着好!” 马小七忍不住笑了:“这尚用你提醒?当然是能活着还是活着好,人生固然无趣,却总比冷冰冰的埋在土窝里有趣!” 甘为善喃喃的道:“得要有法子活下去才行……”马小七耸耸肩:“猴叫天,老古人有一句话,早就告诉我们如何在处于危境之际奋力图存的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多记记,多体会一下,得,你活下去喽!” 眼珠子一翻,甘为善悻悻的道:“去你娘的,还有兴致逗哩。” 鲁魁若有所思的问道:“老戴,蔡老爷子有没有说明对方打谱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戴玄云道:“随时都有可能行动,蔡老爷子叫我们留神戒备,刻刻都不可放松,他还没让姓胡的一伙起疑,已派遣他门下弟子乔澹引导姓胡的一伙人进入沼泽搜寻我们,但在进入沼泽后,会想法以某种信号先行警告——”甘为善急切的道:“可知道是什么信号?” 吁了口气,戴玄云道:“现在还不确知,在那等情况下,要发出这个信号必须要随机应变,顺手自然,才不引起对方怀疑,如何做到两全其美,达成目地,只有看乔澹个人的机敏了!” 方不去抬头看了看天色,而顶上的天空也只是一片翳窒的灰茫;他轻声道:“老戴,敌人要来,多半是白昼,选择夜暗的可能性不太大,这里的地形特质,相当不利于夜战,我想胡非烈他们必会考虑到这一层上。” 甘为善抢着发唠骚:“娘的,‘十里混沼’那里算得上是个人间世?堪堪就是个活地狱的写照,白天是沼气蒙蒙,晚上是蒙蒙沼气?昼夜全是一个鸟样,没啥分别,而整日叫这股子又臭又腥的味道薰染着,人都发馊啦!” 方不去笑道:“你慢吐怨言,猴叫天,用不多久,就会有人巴巴赶来陪你一齐发馊。” “拍”的一声,甘为善扫手拍死一只停在大腿上的花斑蚊子,他一边圈指弹出,边唉声叹气,“我恁情早做了断,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片时,算一算,已经窝了五天有剩,天可怜见,这五天竟若五年长碍…”马小七嘻皮笑脸的道:“此地自是比不上‘烟水阁’,‘桃红院’,没有花不溜丢的大姑娘侍候左右,猴叫天,也不过只是几日功夫,你好歹忍熬着,一朝渡过却难,你想要怎么煞痒全随你,我马小七请客!” 第13章 眼珠子一亮,甘为善道:“当真?” 马小七一本正经的道:“这还有假话?哥儿们都听在耳朵里了,有那愿意奉陪的,我也一概包到底!” 不知不觉的,甘为善见有了魂飞情驰的幻想,不可抑止的憧憬着那芙蓉帐里的温馨,鸳鸯枕上的绮丽,那红浪翻颤,玉体横陈——他裂开嘴巴,无声的傻笑着,光景倒像已经置身在桃花源了。 戴玄云脸色一沉,重重的道:“我把你两个好有一比——叫花子唱山歌,真他娘的穷快活,眼前面临生死关头,若不赶紧打点精神准备豁抗,休说那风流梦做不成,吊死鬼倒有现卖的一双,想要煞痒,刀口子玩过了才有那个指望!” 鲁魁也幸灾乐祸的调侃着:“若是玩不过,我说猴叫天,就等下辈子吧!” 狠狠瞪了鲁魁一眼,甘为善恼火的道:“老子不像你,中看不中用!” 哈哈大笑着,鲁魁安安泰泰的道:“你试过了么,我的儿?” 一巴掌又在面颊上拍死一只蚊虫,甘为善有些心浮气燥的咕哝:“剜肉刮骨的折腾也就是那一阵子,这等要死不活的等待却不知还有多久?人不怕折腾,就他娘怕气闷……”马小七放下手中削修的竹签子,又拿起另一只竹签端详着,倒是一付随遇而安的模样:“稍安毋燥,猴叫天,学学我,学学方不去,当然,更得学学我们戴老大,你瞧瞧,我们是多么沉得住气?这才是个能撑大局的架势,说你是猴叫天,可别真个猴头猴像,猴急得离了谱哪!” 甘为善没有吭声,独个儿站起身来往羊皮帐蓬里钻,其实,帐蓬内除了一股闷热,何尝会有什么新天地?钻进去,亦不过是另一场枯燥罢了。 戴玄云摇摇头,心中也在犯愁——这种暴风雨前的沉寂,最是给人精神上的压力,令情绪难以稳定,他自己亦是同样的烦,但是他的不安与忧虑,却只能强行掩饰,不宜像伙伴这般随意宜泄表露,否则,影响个人尊严事小,动摇了军心士气,可就大大不妙。 方不去又在观望天色,而现在是白昼不会错,然则是白昼的什么时辰,就谁也不敢断言了,那远近上下的一片灰沉笼罩,除了黯淡的天光之外,早已分不清时间的刻划,在这里,光阴似是停顿了。 抓了一把黏湿的泥土在手心间搓揉,鲁魁的面孔上隐浮着一层幽绿:“老戴,眼前的这种经历,你曾经体验过没有?” 戴玄云闷闷的道:“我又不是发疯,若无事实须要,去找这种短命的体验做什?” 鲁魁轻吁一声:“说得是,我也不愿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尝试,这等日月不分,白黑混淆的滋味,简直就不是人受的……”当然不是人受的,要不是为了挣生存,求活命,龟孙王八蛋才会出这个点子,才会咬着牙根在此地硬挺——戴玄云一言不发,干脆也学甘为善,一头钻进了另一座帐蓬里。是的,帐蓬里亦不过是另一场枯燥罢了。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六章恶沼搏命 黑夜过去,又是一个白昼。 漫漫的黑夜,漫漫的白昼。 戴玄云哥们几个围坐一圈,默默的啃着又硬又冷的锅饼,锅饼就着腌渍的疙瘩头片,就着味道不对的卤牛肉,却不知道现在吃的是早餐抑或中饭?反正肚皮饿了便填五脏庙,那一顿,也都是这几样吃食。 忽然,雾气沉混的沼泽西边,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吠,叫得很急,而且吠声在不停移动。 戴玄云倾耳细听,咀嚼的嘴巴不再动作。 尽快咽下口中的东西,马小七轻声道:“莫非是那话儿来了?” 又一阵连续的狗吠声透过烟氲传扬,甘为善居然精神倏振,喜上眉梢:“我的乖乖,八成是来啦,上天保佑,快叫他们来吧!” 戴玄云放下手上的半块锅饼,神情凝重的道:“约莫是姓胡的找上门了,各位兄弟,千万记住我们的行事步骤,应对策略,不要乱了章法,大家这就开始行动!” 六个人迅速分成三组——戴玄云和甘为善一组,鲁魁、马小七是另一组,方不去则搭配曹大宝,为第三组,而只这片刻之间,方不去已换上一袭紧身的黑色油布水靠,头上亦套着油布面罩,单露出一双眼睛,贸然一见,倒像个水怪。 戴玄云镇定的做最后交待:“这一阵狗吠,我判断就是蔡老爷子发给我们的警号,表示敌人已经展开袭击了,有人冒着如此风险协助我们,我们便该下力争气,能成不成,全力以赴;兄弟们,别忘了珍惜性命,留得住,还是留着好!” 于是,帐蓬扯平后卷紧藏妥,六个人分为三对,各自朝着预定的方向潜行而去。沼泽上仍然飘浮着袅绕的雾霭,浓淡相互搅合,狺狺的狗吠声却又移了位置,远近不定的游动着。 戴玄云与甘为善隐伏在一堆枯萎纠结的树干后面,烟蒙蒙的前头,正有几条模糊的人影在缓缓移动,甘为善细心点数,共是五个人。 戴玄云屏息静气的凝视着人影的动作,他紧闭着嘴,大张着眼,却没有任何表示。 舐润着嘴唇,甘为善小声道:“五个人;老戴,看情形他们也分了组,不曾把人手聚集在一起……”戴玄云压着嗓门道:“这样做和我们一样,有利亦有弊,人多了目标大,容易使对方惊觉,人少了力量分散,难以做压倒性的攻击,是好是坏,端看彼此的运用了。” 甘为善露齿一笑:“还得碰了运道。” “嘘”了一声,戴玄云以手点唇,示意噤默。 前面,五条人影来得更近了,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们抑制的呼吸声。 戴玄云凑嘴在甘为善的耳朵边:“等他们背对这边的时候,我们分从左右下手,记得不要挑肥拣瘦,干掉一个是一个,同时自己也要稍息,预留退步,别忘了,人家也都是些硬把子!” 点点头,甘为善道:“你说过,我们要爱惜自己的老命。” 瞪了甘为善一眼,戴玄云开始不出出声,他定定的盯注着那五条缓慢动的身影,就在那五人的行进方位与这边形成视线死角的一刹,他用左肘轻碰甘为善的右臂,自己已暴飞而起,目标正冲着走在中间的那个杀才! 雾氲骤流波颤,五个人反应奇怪的倏向四边散掠,而戴玄云的老藤棍已敲向当中那人的头顶,那人猝遭攻袭,上身后仰,一脚猛翻蹴踢,竟是又准又狠的对着戴玄云裆下!于是,另一只老藤棍便毒蛇一样窜现在戴玄云手中,出棍的位置,刚巧在那一脚踹来的三寸之前,但闻“克嚓”一声骨骼断折的声响,对方已一个踉跄摔出两步! 好快的一柄马刀便在此时削向戴玄云的脖颈,雪亮的刀光闪划过灰沉的烟雾,带起一抹耀眼的寒芒,戴玄云的老藤棍蓦地打横,“当”的一记便将刀锋弹开,斜刺里,那把又重又利的劈斧便兜顶砍落。 戴玄云没有躲避,不曾腾挪,他像疯了一样迎着劈斧暴冲上去,眼看着斧刃就要沾触他的头皮,他却身形猝偏,一只老藤棍倒抗肩膀,一只老藤棍横挥如电——刹那间,沉利的劈斧反震跳荡,而只跳得两跳,使斧的那一位已鬼哭狼嚎的跌了出去,棍扫骨折之间,尚带着那种刺耳的皮囊碎裂声! 有铜哨的尖锐音响突兀扬起,不知是对方谁在吹哨,但谁吹都是一样,目地不过是示警求援,召集伙伴前来试图“大锅炒”罢了。 空中爪影暴现,哨音骤寂,两条人影倏接倏分,使马刀的那一位,业已被甘为善圈上,但显然甘为善的狙杀时机拿捏得不够准确,未能一击而中! 又有一条人影扑向甘为善,三节棍掠空飞舞,劲势强猛,出招快捷,功架一亮,便知不是等闲! 戴玄云咒骂一声,也才是脚步甫动,一对精光眩灿的“穿心刺”已照面戳到,刺颤芒抖,找的正是他这两只招子! 老藤棍挥指一点,却在一点的位置左右跳动,两只“穿心刺”蓦然磕翻,戴玄云侧削切刀,对方极快的旋转半弧,刺尖寒光闪掣,挑的是戴玄云胸腹,忽然间,戴玄云手上的老藤棍飞轮般在指掌中回绕,猛烈的绞合力道一下子便扭脱了对方的双刺,就配合得那么好,另一只藤棍由下往上,竟像利剑般透进了敌人的肋部! 飘荡的烟氲往四周敌漾,宛如让开部份空隙来容纳那随着老藤棍的抽拔而标起的血箭,一声窒闷的嗥号紧跟着一个人体的栽倒,栽倒的不是身体坠地的声音,却是“噗通”,一下落入沼泽! 那边,马刀的光辉闪动,甘为善扑地而出,背脊上也是一片血芒映溅,他的五指钢爪却从腋下向后倒飞,“呛啷”脆响中扣住了再次挥落的马刀,执刀者用力挣扳,他则翻身硬扯,在这要命的一刹里,三节棍棍头带风,笔直点戳甘为善的额心! 戴玄云双腿微弯猛撑,人就像怒矢一般弹射过去,一对老藤棍并合上挑,险极的将点到甘为善额前的三节棍震开,甘为善乘势跃腾,藉着对方发力扯挣的力道暴窜过去,但见爪索抛绕,刀芒眩流,两个人缠做一堆,“哗啦啦”的泥水洒扬里,双双跌进了另一个沼窝。 远近不等的好几处方位,这时已传来哨音的回应,尖厉的锐响穿云裂雾,游移四周,然而汇聚的目标却是这边,显见对方的援兵就快到了! 甘为善与他的对手掉落进去的那个沼泽里,持续发出激烈的泥水搅动声,隐约中似乎有人头浮沉,更见一片污波泥浪翻扬,问题是分不清谁是谁,从灰蒙蒙的雾氲间看去,敌我俱成一团混沌了! 第14章 脑门上是一头汗,一头冷汗;戴玄云抢步过去,急得双眼透红,嗓门发沙:“猴叫天,猴叫天,你出个声音,我好帮你一把,只要喊一声就行——”泥窝里影像翻搅,一会有人冒起,一会有人沉没,唏哩哗啦的污浆溅飞,偶而半声闷叫,也被泥水窒息,在这种情形下,要分敌我,真是难上加难………。 各处的哨音越见清亮,以声音判距离,只怕已在附近了! 戴玄云双手紧握他的老藤棍,眼珠似欲突出目眶,连连跺着脚:“甘为善,猴叫天,我操你的老娘,你就是要死,在断气之前也发一声喊,我好替你报仇呀!” 彷佛是答覆他的叫骂,泥潭中突兀水声震荡,一条人影连滚带爬的翻了上来,戴玄云喉头低嗥,旋身暴起,老藤棍交叉狠落——那人急忙缩脑弓背,两手乱摇:“是我………老戴,是我碍……”老天保佑,这翻上潭边的人,可不正是甘为善?正是混身污泥,狼狈得不成人形的甘为善!刹时里,戴玄云觉得双目润湿,鼻端冷酸,他掩饰的用力吸了口气,一把拎着甘为善的后领将他提起,拖着姓甘的便走:“你这杀千刀的猴崽子——”当他们的身形刚刚隐没于迷漫的灰霭中,已有十多条人影掠到方才双方拼杀的地方,一片惊呼怒叫之声,亦随即沸腾起来………。 “生死扁担”修长生在前开路,“不死三郎”仇滨眼在他后头,第三个是虎背熊腰,两只手掌巨大有如蒲扇般的“大凉山”怪杰“双手锤”赵起凡,他们领着的另三个人,是修长生手下的得力兄弟“降魔三鞭”周贵、钟百柱,万子山;六个人成为一路,鱼贯而行,都保持着极度的戒备。 仇滨目光炯亮的往周遭搜视,语气却已有些不耐:“长生兄,我看姓戴的一伙人,也不过就是些钻墙打洞,鸡鸣狗盗之属,胡老爷子大概把他们估量得过高了,这种下三滥角色,实在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小题大做——”修长生小心异异的往前行进,口中漫应道:“仇兄何来此言?” 仇滨悻悻的道:“若是人物,称得上江湖好汉,就该明火对仗,列阵挑战,那有像这种缩头缩脑,畏首县尾的窝囊法?我们一向搏龙斗虎,想不到今天却碰到一干上不了抬盘的二混子!” 深沉的笑笑,修长生含蓄的道:“他们可能是认为力量比较孤单,才不敢正面与我方拼杀,但不管他们是种什么打算,仇兄,我们还是谨慎些好,狗急跳墙,人急上梁,千万轻忽不得。” “双手锤”赵起凡挥扇了一把眼前飘荡的灰雾,声音低沉的道:“修兄说得有理,姓戴的那一帮人,别个我不知道,戴玄云本身的传闻,我却听说不少,外传此人功力奇高,反应极快,最麻烦的是他心狠手辣,悍不畏死,是个曲型的卖肉者——不珍惜自己的肉,当然更不顾怜别人的肉;一朝和他对上,可得留意他这股凶残劲道。” 冷冷一哼,仇滨道:“这样正合了我的脾胃,他心狠手辣,我也不是慈悲为怀,他不怕割肉,我这付臭皮囊亦舍得糟塌,倒盼望能尽早碰上,分个高下!” 修长生没有回答,赵起凡也默然无语——不错,侠义门中,讲究的乃是仁恕谦让,大度宽宏,不作兴锋芒外露,举止傲倨,纵然是自持才具,目高于顶,表面上也得虚怀若谷,客气三分,像仇滨这等锐势尽现,咄咄逼人的模样,未免过于横霸,为正派武林人士所不取,但黍为同道,更属搭挡,二人内心虽不以为然,亦只有沉默以对了。 气氛僵寂中,修长生跨腿迈过一条横伸地面的藤蔓,他只是腿肚子稍称磨擦了一下蔓茎,那条原本宛如死蛇般毫无动静的藤蔓,竟蓦然弹起,长虹也似翻卷倒扬,修长生应变奇速,一声“小心”,人已掠空寻丈,其他五人亦即跃向周遭,而眼见那条活索似的藤蔓挥空坠落,一蓬白茫茫的粉状物便在藤蔓落地前的瞬息间洒出——从藤蔓挖空的茎腹内洒出,四散喷扬,彷佛雪花缤纷! 一阵呛鼻空喉的辛辣腥闷气息随着这片白雾冲人而至,在他们各自的躲避行动中,“降魇三鞭”的第二号朋友钟百柱仅仅稍慢一步,已兜头洒了满身白粉,他嗥叫一声,双手捂脸,立时痛苦的哀跌在地! 蒙着口鼻跃退出老远的“双手锤”赵起凡,趁着一阵送风轻轻吸了口气,尽量保持着平静的道:“是石灰!” 修长生已过去查看钟百柱的伤势,再三检视之下,他的神态上略现激动:“不上是石灰,石灰末里还渗得有琉璜粉,钟百柱这双招子完了!” 蹲在钟百柱身边的周贵语气急迫的道:“大爷,用水冲洗试试——”修长生双眼一瞪:“没有知识,石灰经水,浸蚀性越发厉害,就算钟百柱的招子尚有万一的希望,被这一烧也烧瞎了!” 蹲在另一边的万子山不禁忧惶的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不做点什么吧? 像这样干耗下去,老钟的眼睛势非报废不可,大爷,你倒是快拿主意啊!” 钟百柱用手捂着双眼,强忍着痛苦不出声,但由他身子的颤抖,面颊的扭曲情形看来,受的罪怕是相当不轻! 赵起凡大步走近,沉声道:“修兄,眼前是救人要紧,尊属的伤势耽搁不得,我看立时后送就医乃是常务之急,再说,尊属此刻的状况不但帮不上大家的忙,拖在身边也是累赘;直言无讳,还请修兄莫怪。” 咬咬牙,修长生道:“好吧,亦只有这么办了;周贵、万子山,你两个负责将百柱后送就医,记得行动要快。沿途不可迟误,但愿他这双招子能保得住!” 周贵与万子山二人不再多说,他们一边一个,分左右把钟百柱架起,迅速调头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忽匆消失在雾氲中,修长生目透血光,形容肃煞的道:“真是鬼域技两,恶毒陷阱……我要不替钟百柱湔雪此恨,誓不为人!” 赵起凡安慰着修长生道:“不必急,修兄,我们乃是同一个想法,但要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心浮气燥,则正合了对方的算盘。” 这时,仇滨寒着那张狰狞吓人的丑脸,粗着声吆暍;“二位老兄,老使嘴巴叱呼,饶不回钟百柱那双招子来,咱们朝前淌,碰着一个算一个,看看我们能不能生剜那干杂碎的眼珠子出来!” 修长生与赵起凡全沉默着,三个人又开始向前搜索,而三股怨气拧成一股火毒的杀机,宛若凝了形。 周贵和万子山搀扶着钟百柱,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回走着,由于心情都坏,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钟百柱的一双眼业已红肿得有如核桃,泪水顺着眼角不停的流淌,他偶而喘一口气,身体便是一阵痉掣。 突兀间,周贵的哪步缓滞下来,他目定定的望着前面,呼吸立现沉浊——满腹心事的万子山不由一怔,疑惑又烦燥的问:“你怎么啦?” 周贵站定,细微的语声里掩饰不住他的紧张:“前面有人拦着咱们的去路。” 猛觉内腑一阵收缩,万子山顺着周贵的视线看过去,老天,烟雾迷蒙中果然有一条人影横阻在前,不,那几乎不像是条“人”的影子,人影那有如此高大,如此魁伟的?那影子粗壮得彷佛一头猩猩,或者是,一只巨熊! 干涩的咽了口唾沬,万子山吃力的低语:“我的亲娘,那是个人?人有这么大的块头?” 周贵喃喃的道:“今天的运势不好,我看霉头怕要触定了!” 雾氲中的人影开始缓慢移动,朝他们三人面前移动,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那种压迫的感觉却沉重得叫他们难以承受。 牙根一紧,周贵急促的道:“放下老钟,我们准备干!” 钟百柱茫然站立边伸出双手探索,他抖着声道:“有什么不对么?你们发现了什么?” 万子山唇干舌燥的道:“你就待在这里,什么也别管,老钟,一切有我和老周担待——”于是,烟雾中的人影已到了跟前——那是鲁魁,“猛先锋”鲁魁。 鲁魁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左手上是一面又厚又韧的黑牛皮圆盾,人站在那里,像一座山,颇有顶天立地,睥睨群雄的气势! 周贵的脸色苍白,唇角在一下子又一下子不受控制的抽搐,他努力想把自己的声音发得威严狠厉,但是开口之下,那股子瘩哑趦却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朋友,你想干什么?” 鲁魁嘿嘿一笑,露出满口宽平的大板牙:“我想干什么?这话儿新鲜,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跑来这‘十里混沼’,又是想干什么?” 周贵觉得下腹松吊,丹田废施,一口气怎么聚也聚不拢;他沙着嗓门道:“休要打谱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们是护送这位受伤的兄弟回去就医………”鲁魁笑得越见古怪,他裂着大嘴道:“你那兄弟,是怎么伤的?” 周贵呐呐的道:“他是中了暗算,一双招子已经看不见了………”—点点头,鲁魁道:“这样很痛苦,索兴成全了他,叫他永不再受失明之累,岂非功德一件?” 退后一步,周贵色厉内荏的叱呼:“你想怎么样?可别认为吃定了,来者不善,善者便不来,真当我们含糊?” 鲁魁手中的“金背砍山刀”斜举,脸色倏然下沉:“少给老子扯这些闲淡,穷摆弄些场面言词;你们摸进‘十里混沼’,不外是想要我们哥几个的性命,要命?行,总得缀补点什么才能叫我们把命献上,空口说白话就打谱成事,我哥几个还没这等服贴法!” 万子山向周贵使了个眼色,比较沉着的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动武了?” 第15章 鲁魁重重的道:“不止是‘动武’而已,很对不起各位,今天耍各位把这付臭皮囊留下,而且,很可能都囫圃不了!” 万子山慢吞吞的道:“你倒是很有把握——”“握”字的尾音还在他唇际回绕,那条粗若儿臂的蟒皮长鞭已活蛇般暴卷斜扬,鞭稍子“噼啪”弹响中,又准又快的圈向鲁魁脖颈! 大砍刀“呼”声横挥,飞来的长鞭立时荡往一傍,周贵乘隙窜扑,同式同样的另一条蟒皮长鞭贴地而出,强卷鲁魁双足。 鲁魁根本不会移动,他任由对方的长鞭绕足圈紧,周贵一击得手,马上吐气开声,发力扯带——这一扯一带,才知道上了洋当,他竟丝毫摇惑不了对方分寸,鞭稍所缠,几乎不是缠着一双人腿,像是缠着一座山岗! 于是,大砍刀兜头劈落,周贵怪叫一声,只得松手逃命,他身形才闪,蟒皮长鞭已断为两截,此刻,万子山虎吼如啸,打傍冲近,长鞭飞旋,再次绞卷鲁魁咽喉,鲁魁却猛然旋身,皮直暴扬,“唰啦”声里档开了鞭势,大砍刀猝翻如电,万子山嗥号半声,手舞足蹈的横摔出去,蒙蒙雾霭里,更凭添了一蓬血雨! 目睹万子山的惨状,周贵不由噎窒一声,满面恐怖之色,他连钟百柱也顾不得了,撒腿便跑,慌不择路之下,却猛的与人撞个满怀——那是马小七。 当周贵从马小七的怀中挣出,业已双目凸突,大张的嘴巴里发出“嗷”“嗷”的声响,他慢慢倒退,肚腹里一柄细窄短剑便慢慢滑出,短剑的另一边,乃是执在马小七手上。 鲁魁走了过来,用大砍刀指了指那茫然孤立,形态颤悸的钟百柱,低声道:“这一个,留是不留?” 目注着周贵软软颓地,马小七看也不看钟百柱一眼:“叫他活着吧,没有眼睛,生不如死,谁叫他投错了主见,办岔了差?” 鲁魁耸耸肩:“听你的,反正一个瞎子对我们也没什么妨碍。” 马小七收回短剑,神色凝重的道:“我们摸回去,看看能不能收拾得了另外那三个,真正棘手的还是那一票货!”鲁魁点着头,领先向前行去,在飘渺的灰雾里,他那巨大粗伟的身影,活脱就是一座移动的山,一座似能抗起半边天的山! 仇滨的表情十分阴沉,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里透着那种兽性的残野光芒,似是嗜血的原始本能已在他体内萌发蓬勃,似是怨毒渗合着凶暴的浓烈戾气已掩盖了他的理性,他的外貌虽然冷鸷静默,但予人的感受却像是一头发狂前的狮虎! 修长生自然也是郁气难抒,心里别扭得慌,再怎么说,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乃是他的手下人,这不仅有着情感上的牵连,颜面上亦颇不好看,他急着想报复,急着要宣泄这股恼恨,只是他的涵养功夫够,表面上还看不出他的激动罢了。 最能保持心态平衡的人是赵起凡,可是赵起凡却心存隐忧,直觉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武林中人,在出阵交锋之前,最重各类先兆的现示,这不仅是迷信,而有着士气与心理多方面的影响。现下的情况却在在显露着失利失算,无形的锐势这一消磨,待要克敌制胜,怕就难了……。 三个人都没有出声,只在沉寂中往前行进,三个人的情绪也和四周的雾气一样,充满一片灰暗。 忽然,仇滨开了口:“什么时辰了?” 修长生望望天色,笑得苦涩:“烟氲迷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但现在仍是白天该不会错。” 仇滨挫着牙道:“都是一群无胆匪类,阴沟里的老鼠,只敢抽冷子打暗算,没有种正面对阵,这干人如果也叫江湖人,则江湖就没有人沾边了!” 修长生吁了口气:“像这样兜圈子,捉迷藏,却不知耍弄到什么时候才算了局?我们费力耗劲,连鬼影也未碰上一条,如此事倍功半的折腾,恐怕不是好办法!” 仇滨突地提高了嗓门:“我真他娘的受够了,修兄,我们是来豁命斗狠,不是来和人家玩把戏,这等死不朝面的穷兜穷转,算是怎么一码事?不如索兴回去,叫胡老哥筹思出一条可行之计来,恁般将人消磨,简直就是作贱我们!” 略一迟疑,修长生脚步慢了下来:“赵兄的意思如何?” 赵起凡干笑着道:“我没有意见,不过当初约好了是齐一行动,闻得号角之声才该收兵,假若我们提前回去,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误解,却不可不慎——”修长生不禁泄气的道:“差点忘了这项约定……我看还是算了,且等角鸣之后再说吧。” 仇滨双手握拳挥舞,突兀昂烈的吼叫:“戴玄云,还有姓戴的那几个狐群的狗觉,你们都是些软盖的鳌羔子,都是些见不得天光的癞蛤蟆,你们不配在江湖混,不配称做男子汉,有担当的就滚出来挑单硬干,没这个种便爬回你们师娘怀里吃奶,犯不上丢人现眼,叫你们祖宗十八代陪着抹灰!” 亢烈的吼喝声回响于周遭的蒙蒙烟气中,尾韵袅绕,终又幽沉一片,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任何异态,不曾出现的,仍然不曾出现。 赵起凡摇头低叹:“姓戴的那一伙也真叫沉得住气,彼人指着山门骂祖宗,竟亦闷不吭声,缩着脑袋装聋做哑,这份修养,实在到家了!” 修长生青着面孔道:“这算不上什么修养,这是寡廉鲜耻,是没有人格,是不要脸!” 一大一小的两只眼怒瞪着,眼皮子在不住跳动,仇滨形状狞厉的又再咆哮:“人要这般挺不起脊梁骨,还能称做人么?完全是一堆江湖垃圾,武林渣滓,枉顶着一颗人头混世,枉披着人皮糟塌粮食,我呸,一群下等孽畜!” 修长生大声道:“骂得好,骂得痛快!” 蓦然以指比唇,赵起凡目光凝聚于一个方向,声音低促道:“注意,好像有状况了。” 修长生与仇滨跟着移转视线探索,不错,雾氲里,有一条影子出现,好高好大的一条影子,看上去彷佛一座小山! 冷冷一笑,仇滨道:“犯贱不是?不骂不伸头,一骂就现原形,这也算是些人物?” 修长生盯着那条缓缓接近的人影,语调里竟有抑止不住的兴奋:“真是憋够了,好歹捞着一个,且先拿他开彩再说。” 赵起凡审慎的道:“留心这个家伙,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没有过份冲动的迹象!” “嗤”了一声,仇滨傲然道:“管他有备无备,不是这一顿好骂,只怕还窝着扮熊哩,娘的,今天要叫他走了人,我就不姓仇!” 于是,鲁魁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一派漠然的俯视着这三个来意不善的敌人。 修长生、仇滨、赵起凡等人,在看清楚眼前的鲁魁之后,心中不约而同的叫了一声:好大块头;他们立时闪到三个有利出手的角度,显然除了惊异于鲁魁的高大身材之外,并没有丝毫畏怯之意。 鲁魁右手的“金背砍山刀”垂指向地,左手的牛皮圆盾紧护胸际,他只是静静的俯视对方,好像他出现的目地就是如此而已。 孤剑生扫描dy001ocr旧雨楼独家连载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第七章取义成仁仇滨踏前一步,圆大的面孔上每一条疤痕都泛着赤红,他仰望着鲁魁,语调粗厉:“你是戴玄云那一伙的?” 鲁魁点点头,神态十分平静,没有一丁一点杀戈之前的紧张味道:“不错,我是戴玄云一伙的,更清楚的说,戴兄是我拜把子大哥,我们要帮着他对付各位!正如同各位想对付我们那样。” 修长生打量着鲁魁,缓缓的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猛先锋’鲁魁了?” 鲁魁忽然露出笑容,好像自己的名号被人知道,是一椿很有光彩的事:“我是鲁魁,但很抱歉,我却不能确定你们当中谁是谁,要拿名姓去对照本人,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不是容易做到的……”“嗤”了一声,仇滨凶狠的道:“用不着对照我们谁是谁,姓鲁的,你只须认定一个结果就行,这个结果就是你该死,你非死不可!” 鲁魁不愠不恼的道:“在你的立场,你有这种企望并不足怪,问题是我的生死不合仅以言语来论断,这要看你们的手段高低才行,想置我于死地,恐怕各位多少得费点手脚。” 仇滨狂傲的道:“省着吧,姓鲁的,别看你个头大,身子横,充其量也不过是头狗熊罢了,没什么惊人之处,爷们整日降龙伏虎,还在乎你这头狗熊?” 宽阔的脸膛上有一丝憨厚的微笑,鲁魁双肩轻耸,意态消闲:“一个口无遮拦,喧染夸大的人,他的真才实学必也有限,否则,便不会以嘴巴去强调他的本领;你长得这么丑陋,我不敢说你的功力深浅,但我却能以断定,你不会降龙,亦未尝伏虎,说不准你连龙虎是种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话说得平平实实,而且鲁魁既不激动,也不生气,侃侃言来,却极其讽刺讥侮之能事,仇滨这一下憋不住了,满脸的疤痕不但透红,更且泛紫,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就像能喷出火来! 修长生一看不是路数,赶紧走到一傍,压低嗓门道:“这小子不简单,表面像是傻大个,骨子里却深沉得紧,仇兄,他是要故意激怒你,从而乘隙拣便宜,可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仇滨一口牙咬得略咯响:“修兄,姓鲁的这厮,交给我来宰杀,我要叫他一口气喘得到明朝,我便跟着他姓鲁!” 修长生慎重的道:“无须赌气,仇兄,我们还是相互支援,彼此呼应要紧——”一直没有开口的赵起凡暗暗向修长生使了个眼色,故意把腔调提高:“搏命斗狠的场合,争的是个生死存亡,没那多的规矩道理可讲,谁能活下去才是谁的本事。 第16章 横竖将人放倒算完——”鲁魁一派安详的道:“你们也不用演双簧了,这一位说得对,横竖将人放倒才能算完,各位打谱要我的命,我亦在设计要各位的命,不如赶紧卯上,方可尽快知道结果如何……”大吼一声,仇滨怒极狂笑:“看看这厮,没说他胖,他倒抢着喘起来了,二位兄台一傍闪着,且让我拔个头筹!” 不请一傍“掠阵”或“观战”,脱口竟是一傍“闪着”,这等口气,不但嚣张,尤其失礼貌,修长生难色十分难看,闷不吭声的退回他原来的位置,而赵起凡除了表面苦笑,也只有暗里摇头的份……鲁魁右手的“金背砍山刀”往肩头一抗,完全是“泰山石敢当”的架势:“你请,可得小心避免急功轻进,别那头筹拔不了,先扭歪自己脖子。”于是,仇滨便有如一只灌饱气的圆球,在怒惯地下之后又猛力弹起,以那般惊人的快速扑向鲁魁,一溜耀目的芒彩,亦随着他凌厉的去势罩泻而到。 仇滨的家伙,是一只小号的亮银狼牙棒,长只两尺,粗约儿臂,但休看这玩意份量不大,在仇滨强有力的内劲贯注中亦足以洞壁碎石,更何况血肉之躯? 鲁魁早有防范,芒彩突映的瞬息,他的牛皮圆盾暴接硬迎,“咚”声碰击里,金背砍山刀横空如练,镝锋割分空气,发出尖锐裂帛之声,仇滨身形倒翻,以狼牙棒强截,“克嚓”一声断响传出,他人飞丈外,狼牙棒上的利齿亦被生生削断三枚! 一傍守侍的修长生刚刚惊呼半声,丈外的仇滨竟突然悬虚打了个空心筋斗,就那么急劲狂悍的一头又翻了回来! 大砍刀霍霍挥闪,将十八刀凝聚在一刹的流光腾舞间,仇滨却在冷焰般的光网中穿飞滚动,一口气做着身不沾地的扑击——由外看去,仇滨和鲁魁的躯体巨细相差极大,然而仇滨的那股骠骁之概,却决不因他身形的矮小有所逊色,“不死三郎”之名,果然不是虚得! 猝然间,仇滨斜旋暴切,鲁魁刀锋挥空,狼牙棒已在他胸前带起一片血雨,鲁魁的皮盾倏扬,却未及碰上敌人的身子,仇滨怪笑着掠出九尺,双脚触地,人往回转,疤痕斑斑的脸孔上充满得色——。 一条鬼魅也似的瘦削影子蓦而从一个狭窄的泥沼边缘飘出,雾霭迷蒙中但见寒芒隐闪,仇滨脸上的得意表情已突兀僵窒,他往前踉舱一步,大旋身,狼牙棒划过一道全弧,风震力啸下,竟见连一块衣角也没捞着! 修长生发觉情形不对,快步抢前,嗓调已经带着那种惊震的嘶哑:“仇兄,仇兄,你还好吧?” 仇滨颤巍巍的挺立着,用一手捂住左侧腰眼,鲜血却不停的从他指缝间溢出,而只这俄顷前后,他的面容血色业已大大的消褪了。 修长生神情大变,急促的道:“可是中了暗算?那暗算你的人呢?仇兄,你且坐下,我先给你看看伤势——”仇滨摇了摇手——手上沾满血迹;他吃力的喘息着道:“这些王八羔子实在阴毒到了十分,摆我这一道更摆得狠……修兄,你得留心,姓鲁的是步明棋,他还有帮手窝在暗里打接应,那杂种够滑溜,我回敬他一记竟没沾上,你多防着,抽冷子他仍会出现……”修长生忙道:“我们会拎他出来,仇兄,你歇着,姓鲁的交给我们收拾。” 呛咳几声,仇滨笑得好不狰狞:“不,我非将姓鲁的干掉不可,我要亲手杀他,他的伙伴在我身上开了彩,我就要这鲁魁来补偿,连本带利,分毫不少!” 修长生耐着性子道:“仇兄,你伤成这样,实在不宜剧烈劳累,血气耗伤太大,将来复原的时间就会受影响了,还是让我们代劳吧。” 大小不同的双眼在痉掣性的收缩着,仇滨的视线望向空茫的一点,喃喃的道:“我有个感觉,修兄,我大概不会有将来了,不知怎的,连下一时下一刻,我都觉得恍惚,恍惚得非常遥远……”心腔子猛然抽搐,修长生的背脊冒起一阵冰凉,他强笑着道:“什么话?不过是受了这么点伤,何来生死之涉?你宽怀,我们好歹保着你平安回去,叫你结结实实再活上三十年!” 又是咻咻急喘,仇滨挣扎着道:“他们早已安排下赶尽杀绝的毒谋,修兄,不把我们做光,他们是断断不会甘休的……我,我来殿后,修兄,你与赵兄准备突围!” 修长生只觉头皮发麻,但一股要强的怒火却在胸中燃烧,他额头青筋浮凸,两侧的“太阳穴”不停跳动,连声音都哑了:“大不了拼死而已,仇兄,我们固非金刚罗汉,对方亦不是三头六臂,折腾到底,总有补缀,却不能让你独担大险!” 仇滨忽然唱目咆哮:“不管你怎么说,那鲁魁都要交给我处置,我要抗不过叫他活杀了,才能轮到你们,而待走待留,也全凭二位自行斟酌!” 赵起凡有些看不过去,冷冷发声道:“现在不是自己人争执的时候,修兄,仇兄要怎么样,何妨依了他……”好像台前观戏的鲁魁,根本无视于个人胸前那一片血糊淋漓,他居然笑得出来,而且笑得颇有意思:“各位也不用推来推去了,谁待上来收拾我都成,那一位不是早有言语么?横竖把人放倒算完,我等着叫你们放倒,可千万别学这使狼牙棒的,放人放不倒,自家的模眼瞅着便倒他个丈人的啦!” 仇滨喉管中“咕噜”一响,胸腹间起伏急剧,他手指鲁魁,嘶嘶啸吼:“你逃不掉,你跑不了。姓鲁的,我非杀你不可,我要把你杀透杀烂——”鲁魁淡淡一笑:“这边厢久候着了,我的儿。” 仇滨手中的狼牙棒倏然挥舞,人挣扑着往前冲,口中一边嚣叫:“好杂种,咱们一块上路吧——”鲁魁霍然错步抛肩,圆牛皮盾泰山压顶般盖向仇滨,前冲的仇滨贴地斜窜,狼牙棒快不可言的横扫敌人陉骨,而只见银幌幌的光华陵映,他人已暴腾九尺,一棒如电,猛捣鲁魁面门!大砍刀飞闪猛卷,硬生生的与狼牙棒碰击,火花四溅中,仇滨的身形竟不可思议的绕着刀锋往内翻滚,藉着棒体荡扬的势子,狠狠一记砸打鲁魁小腹。 鲁魁第一次狂笑出声,庞大的身躯往侧抢跃,当他的皮盾撞上仇滨的脑袋,仇滨的家伙也失去准头的刚刚从他腰肋擦过,固然又是一蓬血雨洒现,但仇滨却被撞出七八步远,人落地的时候,一颗大好头颅业已缩进了颈腔子里! 修长生急忙趋前救护,却在凑近的一瞥之下颓然僵立——死人和活人的模样是很不相同的,仇滨此刻的形状便已不带丝毫活人的味道,活人是摆不出那种姿势来的;修长生久经战阵,历阅生死,见多识多了,用不着再去检视探看,只要一眼,他就知道仇滨算完了,“不死三郎”这一次可叫澈底砸了招牌! 赵起凡眼神暗淡,遥遥相问:“他过去了?” 修长生沉重的点点头,目光冷森的注视着鲁魁,鲁魁夷然不惧的笑了笑:“这不是游戏,绝对不是游戏,在你们投入胡非烈的阵营为他助拳开始,你们就都明白事关生死,而且连串的惨烈杀戈亦无可避免,现在不过是预料中的景像成为事实而已,所以,你们不必有什么怨恨,保命求存的争斗,原就欠缺人性里的悲悯。” 修长生凛烈的道:“你能明白最好,因为你所施诸于仇滨的,马上就要轮到你头上了!” 鲁魁那张并不好看的脸宠上浮现着一抹更不好看的阴沉笑意:“相信二位会明白,我要是含糊,此刻便不可能站在这里向二位讨教了,老实说,看破生死不容易,但一口气却憋不得!” 赵起凡慢慢逼前,音调不带平仄的道:“姓鲁的,你们的机运不见得强过我们,若是你认为业已泰山笃定,恐怕稍微乐观了一点,我们和仇滨不尽相似——”鲁魁坦白的道:“不错,你们和他,的确不尽相似……”赵起凡的巨型手掌便在这时猝然合击鲁魁腰胁,手起风动,“呼轰”有声,果似两枚铁锤发力挥舞,声势不凡! 皮盾猛旋里鲁魁刀闪如轮,硬是强拒对方攻势,赵起凡身腾形移,又快又疾,眨眼间掌挥拳出,彷佛飘飞着漫天的弧翼锤影! 另一边,修长生掀开长衫,从左右腰板带上各抽出一截焦铁扁担来,只见他将两截扁担接头处的暗荀卡合,“嚓”的一声便连成了一根扁担,扁担两端还铸着倒勾,显然是件要命的家伙!不见手上的香褶扇,却换成了这么一桩替代香褶扇的利器,修长生的形象亦极快发生了变化——那股潇洒味,立时被煞气掩遮了。 鲁魁的长处在于力大招猛,皮粗肉厚,短处却在于行动较慢,灵巧不足,他当然明白自己技艺上的优劣,是以游闪的动作少,强斗的手法多,赵起凡比他固是腿快掌俏,但也不敢正面攫锋,以鲁魁的劲道来说,任是谁也挨不起一下! 修长生缓缓向前,焦铁扁担握在手里,表情之自信活脱能挑起两座山! 大砍刀纵横劈斩,皮盾应合挥舞,鲁魁舌吃吃的吆喝:“别延宕辰光啦,并肩子上吧,好歹分个结果出来,彼此也算了却一椿心事!” 修长生冷涩的道:“姓鲁的,你的希望不大,再要笑下去,希望就更小了。” 原地翻身,刀掠盾转,鲁魁硬生生将赵起凡逼出三步,他笑得更带劲了:“话是你们说的,把人摔倒了才算完,人还竖着,定论就不合下得太早——”焦铁扁担一颤之下便到了鲁魁咽喉,他横刀暴截,扁担已换了角度,快得无可言议的顶上他的前胸,倒勾挑处,血糊糊的一块皮肉应声弹飞,鲁魁堪堪退出一步,赵起凡双掌倏抖,打得他一个踉跄! 第17章 盾回刀翻,鲁魁努力保住自己,依旧笑容不改,这两掌外加一扁担,好像是挨在别人身上:“够劲头,二位是与先前断气的那一位不大同……”绕步疾走中,修长生漠然道:“你的本事不怎么样,强在有一把笨力气,胜在挨得起捶打,但人总是肉做的,鲁魁,多挨几下也一样吃不消!” 鲁魁混身是血,血不仅浸透衣衫,更随着他身形的动作而溅qi書網-奇书洒,好几处翻裂的伤口,赤肉外现,颤蠕张合,模样十分可怖,他却眉头都不皱,该笑还是笑,该拼依然拼,半点不泄气! 赵起凡左右幌闪,在躲过刀盾的交击下抛起一掌,重重拍在鲁魁小腹,鲁魁虽说被这一掌打得身子侧旋,眨眼又已勇猛如常,连脸色都没变。 骤然里,修长生弹跃丈许,焦铁扁担对准鲁魁头顶扫落,鲁魁的皮盾“呼”声上扬,修长生双腿飞绞,人已到了鲁魁背后,扁担暴挥,“吭”的一起打得鲁魁脚步歪斜,而赵起凡腾扑若风,六掌融成一掌,斗然重击在鲁魁右胸。 于是,鲁魁抛去刀盾,双臂合圈,一下子便将赵起凡抱在怀中,他抱得那么紧迫,那么热烈,好像拥着的是他久别的爱侣,是他重逢的老友,他以全心全力抱着赵起凡,而赵起凡的感觉显然没有这等亲切美好,只见这位“大凉山”来的“双手锤”闷嗥如号,脸孔泛紫,一双眼珠都差点凸出了目眶! 修长生大喝连声,焦铁扁担闪掣似窜,“劈啪”的钝器击肉声不绝于耳,但鲁魁恍同不觉,只是山一样的挺立着,只是紧紧拥抱着赵起凡——。 说是心焦如焚,已不能完全形容修长生此时的心情,他简直急疯了,气狂了,一声啸叫之后,他拔身而起,双手握着扁担,以平生之力挥向鲁魁天灵! 鲁魁的左臂便在扁担挥落的一瞬里横抬,粗壮的手臂与沉重的扁担在刹那间相触,骨骼的折断声传扬,焦铁扁担反震斜飞,受到如此猛烈的力道回弹,修长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运连打着旋转向外翻滚——那条细小的人影再度出现,就把时间拿捏得这么准确,这么凑巧,刚好从后面迎上了修长生不受控制的躯体,寒芒映处,修长生已惨叫出声,他最后的一眼,看到的正是那透穿出他心窝的剑尖! 惨叫声悠悠消失,剩下的是一片死寂,一片令人欲哭无泪的死寂。 马小七抽出透穿修长生心窝的短剑,步履不稳的走到鲁魁身前,而鲁魁仍然挺立如山,仍然面带笑容,仍然以一只右臂紧抱着双脚悬空幌荡的赵起凡,他的左臂还在高举,却有一截连着皮肉垂吊下来,和赵起凡的两只脚一样在摇幌。 凝注着鲁魁脸上僵冷又空茫的笑颜,凝注着他木然不动的双眸,马小七不禁热泪盈眶,哽咽着难以出声。 这就是江湖厮混的结果,恩怨缠连的下扬?多么无趣,更多么摧肝断肠……“罩魂灯”费杰坐在一段横倒的树干上,微胖的面孔透露着倦色,体魄修伟,脸若垂枣般的“独臂肩山”杨宗则默默坚着四周飘缈的雾霭发楞;有“鹰侠”之称的齐岗背着双手来回不停的跺踱,如鹰目似的眼睛里却闪漾着不安的光芒,他那只正如其号的鹰勾鼻也就免不了时而耸动了。 四名杨宗“大风旗”属下的好手在侧傍一字排开,有如四根木桩般站在那里,四个人亦和他们的主子一样,望着飘缈的雾岚发楞。 叹一口气,费杰沙沙的开口道:“杨当家的,咱们进入这‘十里混沼’,也搜索老大一会了,却是连条鬼影都没碰上,除了先前隐隐约约听到那么几声哨音之外,连别队的情况亦一概不明,像这样耗下去,我看不是办法……”杨宗阴着脸道:“说得是,当初敌情判断是否正确,我就颇有疑问,但一看胡老哥那等成竹在胸,十掐八攒的模样,亦不好多说,如今行动展开,却毫无接触,事实上透着玄奥,入山打虎,竟不见虎踪,可不是好兆头!” 费杰轻揉着大腿,摇头道:“尤其对这片沼泽,我们不够熟悉,蔡心悟固然曾经画图指点,但图示与现地不一定对照得起来,他又只派了一个乔澹来做引导,我们这么些人,又分了好多个队,姓乔的不能分身,顾得了这一队就顾不了那一队,到头来还得靠自己摸索,这种险恶地形,唉,别说搜索敌踪,自己不迷路就算烧了高香……”哼了一声,杨宗道:“说句得罪人的话,那蔡老头子,我总认为他诚意不够,有几分敷衍搪塞的味道,嘴巴讲得漂亮,办起事来虚虚浮腑…”费杰苦笑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各人与胡老爷子的交情深浅不同,我们能替他卖命,却无法勉强别人也替他卖命,蔡心悟肯这么帮衬,说不定已经认为仁尽义至了!” “鹰侠”齐岗停止了踱步的动作,颇为不耐的望了望天色:“遇不上对方的人,又不闻撤退的号角声,像这么干熬着,不知熬到几时才算个了局?半辈子拼生搏死,还是头一回经历如此阵仗,各位不知是否觉得有些滑稽?” 费杰无精打彩的道:“岂止滑稽?简直无聊,大伙全是一把年纪的人,少时不会玩过躲躲藏藏的游戏,赶到这个岁数却返老还童起来,净绕着一片沼泽兜圈子,咳,这又是从何说起?” 齐岗摸了摸他的鹰勾鼻,沉沉的道:“如果再没有动静,我们干脆转回去算了,横竖今天找不到,明朝仍得来,不弄出个结果,胡老爷子是不会甘休的!” 摆摆那只独臂独手,杨宗道:“使不得,小齐,角声不鸣,不宜擅自收兵;我们这一遭既然陪着胡老哥淌了这湾混水,便只有淌到底,些许委屈,受了也罢,设若出力之后还落人闲话,那就大大不上算了……”齐岗悻悻的道:“要么索兴真刀实枪拼个了断,否则就搞明白对方窝藏的所在再来,这般要死不活的拖下去,把锐气都拖跨了……”杨宗劝慰着道:“好歹再等一时,我们干脆也别往前搜了,只等角声响起,便鸣金收兵,明天再做打算吧。” 费杰接口道:“可不是?再往前搜,是越走越深,一个弄不巧,连回路都找不着,笑话就闹大啦。” 沉默片刻之后,杨宗若有所思的道:“不知道其他各队碰上情况没有?别都像我们一样途劳无功,假若此次行动全然白搭,传出去怕不好听。” 齐岗深皱着双眉道:“老实说,杨老大,我已经怀疑姓戴的那一伙人是不是真个躲藏在这‘十里混沼’里?保不准他们早已远飙他方,就算他们躲在‘十里混沼’吧,只要缩着头不出来,如此一片邪烟恶水,又往那里找去?” 杨宗抹了把脸,道:“胡老哥是这么说,我们只好照这么听,消息正确与否,不干我们的事,出力效命之余,再要费心伤神,可就没这么大的精力了。” 费杰道:“不过,传闻那姓戴的禀性强悍,为人刚烈,不是个临危退缩的角色,尤其这挡子公案,他自认行正立稳,情理不亏,就更不会低头了,我看他必有打算!” 齐岗兴味缺缺的道:“无论那戴玄云一干人有什么打算,至今不见鬼影却是不争的事实,强悍刚烈并非挂在嘴皮子上,要拿出来给人看过才能作数,凡是人,再怎么倔,怎么硬气,一朝性命悠关,怕就不见得能挺直脊梁了……”强颜一笑,费杰道:“姓戴的他们最好是逃之夭夭,也省了我们多少麻烦;家里软床大被,不好倒头困觉?谁愿意来这个鬼地方穷耗?” 齐岗没有回话,又开始背着双手来回蹀踱起来,看他那模样,还真是烦。就在这时,远处有角鸣之声隐隐传来,角声透过深深的雾氲,带几分不真确的蒙胧,但那是号角的声响却没有错。 费杰从树干上一跃而起,兴奋的叫:“我的天,总算角声起了,可以回去啦!” 杨宗倾耳聆听,频频点头:“不错,是号角声,我们打道回府吧。” 说着,他向四名手下示意行动,由那四个人在前开道,他与费杰,齐岗随后,一行人众,来得慢,去得却相当的快。 烟霭浮漾里,费杰脚踩软泥,心情倒挺开朗:“这一阵号角声,我说杨当家的,可真是救苦救难,再朝下耗,眼看着就天黑了。天一黑,走在这片恶沼之中,岂不是和夜探地狱一般?胡老爷子好歹还算体恤我们,没叫大伙摸黑找乐子……”杨宗也显得神清气爽的道:“早早赶回‘翠竹园’,先洗他个痛快热水澡,去去这一身怪抹,然后再弄他两壶老酒好好薰上一薰,解乏消倦,也算慰劳慰劳自己。” 胖敦敦的面孔上透着那一抹向往,费杰不由诋了舐嘴唇,笑着道:“少不了再漆上几道好菜下酒,这大半天,委实把人折腾得不轻。” 杨宗刚要回答什么,他走在前面的四名手下已忽地上步,其中一个高举左臂,连连摆动,并用一种极其警惕的声调高叫:“当家的,这里有点不对,好像布设着什么机关,你老是不是过来看看?” 杨宗此次带来的四名手下,亦是他的得力部属,在“大风旗”里,分执着四大护旗“把头”的军职,一般人合称他们四位为“大八刀”,一人双刀,八刀分四,端的不是易与之辈。 出声示警的人,是“大八刀”之首顾钦,他这时退向一边,目光炯利的注视着五步之外的位置——那里贸然一见,只是一堆挡在路前,腐烂的藤蔓杂草,没什么特异之处,但若仔细观察,则可发现有一条黑绳自其中引出,一直延伸到丈许外的那潭泥窝里,情形显示颇不寻常。 杨宗来近一看,不由从鼻孔中冷哼一声,面现不屑之色:“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简直不值一笑;顾钦,不必大惊小怪,只要人莫靠近,拿刀挑拨绳索,把那机关引发也就是了。” 第18章 顾钦答应一声,反手拔出一柄斜叉倒背肩后的鬼头刀,小心翼翼的去挑弄那根延伸于外的黑绳,刀刃触切的一刹,黑绳立断,但闻“蓬”声弹响,一块布满尖锐竹签的钉板自蔓草中霍然倒竖,声势好不惊人! 嘿嘿一笑,扬宗摇头道:“这种只能抓捕老鼠的玩意,也叫机关?我——”“我”字下面的言语尚未及接续,黑绳缩没的那个泥潭里已毫无任何征兆的倏忽扬起一片啸响——是利器破空之声,是非常密集的利器破空之声,瞬息间,满天寒星流芒闪飞四射;光景宛如炸碎了一个悬空的巨大冰球! 杨宗反应奇快,上身一弓,人已出去三丈,费杰与齐岗亦难以自抑的惊呼着向心暴退,但是,“大八刀”那四位却首当其冲,正在要命的位置上,他们想跑,距离与时间就未免过于局促了——几声颤人心魄的号叫起处,其中两位立即尸横就地,另两位虽没断气,也比他们的伙计强不到那里,不管死的活的,身上全或多或少钉插着一种钢矢,一种特制的,打磨得又小又尖的钢矢;这种长只寸许,粗细如同大号铁钉的钢矢,不仅矢体上刻有细窄的血糟,而且尾分双翼,由它现示的深蓝色泽看来,显然还是淬过毒的! 顾钦仍然活着,肩背上却插着六七牧钢矢,他挣扎着过去搀扶另一位腿肋间也钉进三牧钢矢的同伴,两个人都强忍痛苦不曾出声,只是动作都已显得十分滞重了。 杨宗惊魂甫定,满口咒骂着扑了回来,他一见到顾钦与另一个手下的脸色,便不禁心往下沉,连说话也变成结结巴巴的了:“你们,厄,你两个,觉得怎么样?” 顾钦歪曲着面孔,十分吃力的道:“伤口很痛,喘气困难……有点发冷的感觉……”那头的费杰亦匆匆赶到,他先招呼顾钦和他同伴坐下,观察过他们的气色,扒开二人的眼睛看了看,又检起一枚钢矢仔细审视,在这一连串的过程中,他是神情越黯,频频叹息,未了,他望向顾钦两个,模样就像在望着正待入殓的两具尸体:“这些钢矢上面淬有奇毒,似乎是属于溶血封喉那一类的毒性,除了对方配得有独门解药,我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把毒性祛除……”这番话,说了等于是白说,顾钦同他的伙伴神情木然,都没有什么反应,杨宗到底是他俩的主子,却有些憋不住了:“费兄,好歹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救人才是,可不能干瞪眼看着他们送死呀,对医道,我是门外汉,你比我懂得多,请你务必费心救救他们……”费杰苦笑着直搓两手:“当家的,你的人就是我的人,你的弟兄也是我的弟兄,能有法子,我会不想?这种淬毒的玩意,一定要明白它渗孱的各种毒物是什么,从而寻求能以克制它的解药,如今我只约略辨明它的毒性,却不知是由那几种东西合成,就算知道了,此时此地,要找克制它的解药亦难以着手,当家的,我,我实在是心余力绌……”猛一咬牙,杨宗气急败坏的道:“马上后送,只有这一条法子,马上送他们回去医治!” 望一眼沉沉的雾气,四周彷佛张着巨吩般的阴暗沼泽,费杰再看看这两位体重都在百多斤以上的负伤者,忍不位叹气:“当家的,这个法子恐怕不切实际,你想想,天色晕暗,地形险恶,连我们几个腰腿灵便的人都行动不易,设若再背负着他们上路,就越发举止艰难了,再说,他们二位中毒已深,能够支持多久,实在不敢断言……”呆立着,杨宗固是心中气恼愤恙,但亦措手无策,费杰的话虽然过份现实冷酷,却是实话,要把人背回去施救,不但沿途困难重重,而且时间上只怕不及,问题是,他总不能抛下这两个尚未断气的伙计不管呀! 齐岗一直在那潭泥沼边上,凝视着方才发射暗器的装置——看起来很简单,三排缩制的连珠弩紧紧缚结在六条细窄的横木条上,横木条分成一定的间隔钉牢衡接,每一把连珠弩的机簧全用一根铁丝穿系于一条扭绞着的紧扯皮筋间,皮筋连着那根外露的黑绳,黑绳突断,皮筋松旋,铁丝便弹回经过倒装并固定的机篑发射位置,于是,横木震动,十八具连珠强弩齐时飞矢,便造成眼前的悲惨场面了。 此刻,顾钦抬起头来,脸孔已是一片青紫,他急促的喘息着,声吾却很平静:“当家的……你们走……吧,我们眼看……是不行了,我们不能……不能给大家……凭添累赘……于其……于其折腾一顿死……不如……不如死在这里还……安稳!” 杨宗觉得鼻头泛酸,欲哭无泪,他跺着唧,唉声叹气的道:“叫我怎么办好?却是叫我怎么办才好?” 费杰一付满怀同情,爱莫能助的无奈之状:“都是命,当家的,这都是命碍…”站在泥沼边的齐岗,缓缓转回身来,不徐不缓的道:“还有个法子,杨老大,我们吹哨子求援试试看。”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杨宗拍了拍自己脑门子:“可不是,怎么刚才就没有想到这一招? 吹哨子求助虽然不大光彩,为了救人也说不得了,吹,我这就吹——”伸手在怀里乱掏一阵,杨宗终于把那只铜哨找了出来,他匆忙凑往唇间,正待张口运气,沉暗的雾氲中猝见蓝芒闪动,兜胸射到! 杨宗一时间顾不得吹哨,身形侧起,急掠五步,就在他躲避暗器的同时,立于沼泽边缘的齐岗突兀厉叱一声,抢飞七尺又凌空旋回,在齐岗回转的一利,已可看到他满脸的惊怒与痛苦之色。 杨宗大吼如雷,将铜哨往腰际一插,反手已拔出隐于长衫之内的那把短柄山叉,他目光四巡,气冲牛斗般振吭怒叫:“只敢窝在暗处打暗算的一干九流混子,有种就给你家杨大爷滚出来,人头人面的明枪对仗,阴着使狠称不得英雄!” 齐岗却半声不哼,双眸火毒的搜视着沼泽附近,他的左肩肋下,竟已一片血浸!另一边,费杰谨慎的,更有些草木皆兵的竖耳戒备着,他虽然尽力谋求镇定,但眉宇神情之间,业已流现着难以隐饰的惶悚情态。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八章惊虹破胆 蓦地里,烟雾无风自动,一条淡忽忽的人影以奇快的来势卷到,由于他奔掠的速度太过急猛,映入人眼的便只是一团以真如幻的轮廓,而两抹精芒随着这团似真如幻的轮廓闪映流灿,杨宗尚未正式接触,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仓惶跃避! 影像暴转,这一次却对准了“罩魂灯”费杰。 许是发觉杨宗的举止有些窝囊,也可能是为了“峨嵋”一脉的威誉设想,费杰任是心中乱犯嘀咕,倒拉不下脸来学杨宗的样;斗然间,他硬起头皮大喝一声,双手翻处,一对打磨得净光雪亮的短柄“圆月铲”已飞袭来敌——“圆月铲”是一种怪异兵器,但形式却十分简单,只是一片周沿锋利削薄的圆刃嵌连着杆柄的家伙而已,要说它另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特别光亮耀眼罢了。 两抹寒芒倏忽倒穿,光带甫映,又幻为一蓬星雨蓬散罩落,费杰的一对“圆月铲”环身旋绕,弧刃眩抛下,竟似明灯飞舞,冷焰伸缩,就在这片瞬息万变的光交接里,一阵紧密的金铁撞响声骤起,费杰身形踉跄,斜步后退! 杨宗暗里切齿,一声不哼的打横切进,独臂挥掠,山叉的叉尖冷芒抖现,又准又狠的猛刺对方。 那人,当然正是曹大宝,“短命刀”曹大宝。 曹大宝的狙击原则只有一个——紧冲快杀,没那多的拖泥带水;杨宗加入夹攻,他可是半步不让,足端撑地,人已正面迎上,山叉对着他的胸口刺来,他左手的“贴肘倒弯刀”猝翻,“呛”声荡开了敌人家伙,右肘刀随身暴狞,芒电闪处。 吓得杨宗“猴”声怪叫,跳出三步!方才差点吃了闷亏的费杰适时从背后扑到,“圆月铲”切斩挑戳,抖手便是七招十三式,月弧如灯,翻然流灿,而曹大宝弯背曲腰,倒射回来,贴肘的一对弯刀纵横闪掣,其快若风;费杰连番招架之下,亦不由肝火顿升,他断叱一声,铲飞铲出,业已全力施为。 曹大宝双刀贴肘,横斩扬挂,硬是拼撞碰顶,两边这一纠缠,杨宗又已调头冲至,沉重的山叉霍霍挥展,招呼的全是曹大宝身上要害。 当曹大宝的一对贴肘刀三次截挡过两边敌人的攻势之后,他蓦然一头撞向费杰,就在费杰满心疑惑的挥铲下切间,他的左肘刀猛挥过去,却藉着兵器相撞的弹力倏蹴倒翻,杨宗的山叉趁机急刺,堪堪平斜着刺进他肥厚多肉的肩背,当杨宗正感觉到那股叉尖入肉的沉实震颤时,曹大宝的身子已往上腾起,右肘刀寒光猝映,几乎将杨宗的脖颈切断了一半! “圆月铲”抛出溜溜灯弧,随着曹大宝的形迹追罩,他猛的全身拳曲成一团,凌空旋滚,贴肘刀在他身形的旋滚中刃连光与御,便凝成了一个以急速奔飞的芒球,有如经天的硕石,直冲费杰。 于是,震耳的铁器撞擦成密如花炮般传响,火星溅舞下两条人影骤而分开,曹大宝左颊上绽裂一条婴儿小嘴似的寸长伤口,胸前两道交叉血糟,费杰却一头仆跌在地,姿势怪异的扭曲成了一堆。 不错,死人和活人的形状是大不一样的,死人的模样,活人不易摆得出来,费杰如今的姿势,就绝对不像个活人摆得出的姿势。 那“鹰侠”齐岗,业已目瞪口呆的僵在沼潭边上,他不是不想过来协助他的两位同伙,只是他不会料到以他同伴二人之力,竟对付不了敌方一个,更不会料到的是,他做梦也不会相信这场拼斗竟然这么快就告结束,他原是打算独个对付那隐在暗里伤他的人,现在隐在暗里的狙击者没有露头,明处的一位却待追魂索命了! 第19章 就赶得那么巧,一声泥水翻腾的声音响起,一条通体黝黑的人影,大鱼般从沼潭内跳了出来——不是从齐岗搜寻的这个泥沼,而是从两丈外的另一个泥沼内跳将出来!曹大宝用手指刮了一溜鲜血洒向地下,肥敦敦的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斜睨着齐岗,边舐唇砸舌,像有几分待要生啖人肉的味道。 泥潭跳出的这位,当然是方不去,“人鳗”方不去;他半掀开蒙脸的油布头罩,长长吁了口气,连看也不看齐岗一眼:“好小子,真有你的,两个野种全叫你摆平啦?” 曹大宝原本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叫血污一染,越发红里透赤了,他皮笑肉不动道:“人就死在你眼前,你他娘不会使招子看,我姓曹的办事,几曾办砸过?” 方不去活动着胳膊腿:“给了鼻子长了脸不是?要不要我替你牵扯住一个,以三对一,有你忙活的!” 不经意的看了看齐岗,曹大宝道:“这一位,留着也是白留,辰光不早,一遭送他升天吧?” 方不去抹了一把泥水,吐了口唾沫:“也好,我们照葫芦划飘,如法泡制,并肩子收拾他!” 曹大宝贴肘的双刀“霍”声挥舞,吃吃而笑:“原是不死不休的勾当,那来这么些客气? 干掉了活人,咱们乐得早歇息。”面对齐岗,方不去淡淡的道:“好朋友,赶紧一步,你的伴当们前头候着哩。” 齐岗的眼皮子急剧跳动,脸色白中透青,他五官扭曲着,哪步不停的往后倒退……。 曹大宝缓缓逼前,半眯着眼道:“别再退了,伙计,再往后退就掉进泥洼子里啦,莫非你已安了心宁肯自己淹死,亦不甘被我们生杀?” 突兀一声号叫,齐岗声调宛似鬼泣:“等一下,你们二位千万请等一下——。” 站住身,曹大宝道:“为什么要等一下?这可不是绑赴法场,作兴预留遗言,交待后事,咱们这里简单,宰过便扔,没那多闲功夫为死人周全!” 粗浊的喘息着,齐岗双手下垂,手上那只“鹰啄勾”便泄了气般的啷当着,他面颊抽搐,喉结颤移,嗓门也度得沙中带哑,开口活似呜咽:“二位仁兄……我与二位,原无深仇大恨,此次有所冒犯,亦是受人之托,情面难却之下才勉力为之,我,我已知错,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我走……”不料姓齐的居然来上这么一手,曹大宝意外之余不禁望向方不去,方不去却阴阴沉沉的一笑,冷着面孔道:“你倒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软硬全都来得,只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列位纠集人马,为了一椿缺德无理的因由,便大举杀来,意图将我哥几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你们是存心来要命的,我们为了要自保,就不得不舍命挣抗,双方形同死敌,没什么园转余地,反正除了死,就是活,决无其他选择,眼下你却变出了第三招,未免你大合宜吧?” 齐岗已经完全失去斗志,失去勇气,甚至连精神都快崩溃了,他嘶哑的呻吟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二位,我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为了苟存一命,已经在践踏自己的尊严,背弃自己的人格……二位,我实在很痛苦,一个武林中人,一朝出卖了骨节,除去残喘偷生,也就乘不下什么了……”方不去生硬的道:“那么,你是不想再对付我们啦?” 齐岗脸色青灰,颤抖的道:“我只想活命,想隐姓埋名的去过那下半辈子;我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我不愿死,我还不能死碍…”方不去缓缓的道:“如果我们放过你,你又有什么打算?” 身体痉挛着,齐岗的声音也在扭曲:“远走高飞……二位,我马上就离开胡非烈,离开此地,今生今世不会再来……”看了看曹大宝,方不去道:“此言当真?” 齐岗垂下头去:“我还有理由欺骗你们么?还有一滴一点的自尊遗留于此么?” 方不去瞅着曹大宝,道:“怎么样?” 曹大宝耸耸肩:“也怪可怜生的,将人比已,倒有几分不忍。” 撇撇嘴,方不去道:“如此说来,你亦同意放他一马了?” 曹大宝点头道:“放就放吧,老古人不是一再告诉我们,要以德报怨么?他们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好歹,算他娘的积阴德便是!” 方不去立即冲着齐岗一挥手道:“请!” 齐岗面对二人,深深一躬,然后如飞而去,头也不回。 曹大宝望着齐岗隐没于烟雾中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想——往后,江湖上又要消失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而消失的内情,却是多么不堪,唉……。 没有灯光,没有营火,甚至连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胧的沼雾所遮掩,在这块临时露宿的高地上,此时充瞒了悲哀凄凉的气氛。 戴玄云神色僵寂的盘坐不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声音像是唏嘘,这种无声无泪的伤痛,最是断人肝肠。 在他对面,马小七双手捂脸,不时抽噎,头面身上敷着伤药的曹大宝正轻轻拍着马小七的肩膀,低声劝慰;方不去和甘为善活脱两块木头一样楞坐在那儿,他们自己心中难过,根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抚别人了。 甘为善伤得也不轻,背脊加上前胸,缠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张猴脸上还有多处青肿瘀血,但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无形的悲戚,鲁魁的死,对他们每一个兄弟而言,都是一椿沉重的,血淋淋的打击。 好一阵之后,戴玄云才长长吁了口气,音调沙哑低沉,宛如渗合着一股化不开的室翳:“鲁大个去了,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为鲁大个出这口怨恨,活着便该珍惜生命留存的不易,鲁大个地下有知,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这种垂头丧气的德性,大伙要振作起来,挣到最后胜利,鲁大个的死才算死得有价值……”马小七也放下双手,眼眶红睡,语带咽噎:“老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未能与鲁魁准确配合,是我接应太迟……我,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鲁大个碍…”又拍了拍马小七肩膀,曹大宝混言细语的道:“别难过了,我们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更都是好哥们,谁也明白交锋混战的当口,情况瞬息万变,任是多大的本领,亦不敢说能已全盘掌握形势,你该做的全做到了,而鲁大个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气概,他独自拼掉了对方三员大将,另缀上几个半调子货,算起来有得赚了……”戴玄云伤感的道:“大个说过,他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命,要怎么摆弄,全交给我,想不到一语成缄,他,他算真的把那条命交给我了……”甘为善也沙沙的接上来道:“在开仗之前,鲁大个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来干,不拼到死决不甘休,他不是说了么?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一时里,约摸他已打谱拿命去垫了……”戴玄云静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确定你们干掉的人是修长生,后来补行加入的仇滨,以及赵起凡等人?” 马小七点头道:“应该不会错,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什么修兄,仇兄、赵兄互称,敌方的阵营中,姓氏不见重复,加上他们的长像,使的家伙来对照,我断定就是他们三人。” 这时,方不去开口道:“我同大宝这一组,一共是狙击他们七个人,领头的有三个,听他们之间的称呼,分别是杨当家,小齐、还有个姓费的,依他们的称谓,只要稍加推敲,便可确定是些什么人物,那杨当家,必然是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姓杨的也正好是一条手臂,姓齐的,包管离不了‘鹰侠’齐岗,姓费的手使一对形如满月般的净亮圆头铲,大概错不开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灯’费杰了,其余四名随行的角色,口称杨宗为当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戴玄云道:“通通解决了么?”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齐岗,一个不留。” 甘为善插进来问:“怪了,姓齐的和你们沾亲带故?为什么端端放了他一人?” 干咳一声,曹大宝解释着:“姓齐的眼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破了胆,当场便求起饶来,模样真叫可怜,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鹰侠’哩,居然当着对头面前摆出这么一付姿态,那等窝囊像,委实令人下不了手……”哼了哼,甘为善不以为然的道:“这叫妇人之仁,姓齐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难保,才摆出那种低三下四的熊样,如过反转头夹,换成你们吃瘪落败,他要能饶了你们,我他娘就算姓齐的生养!” 曹大宝呐呐的道:“你不在当场,感受不到那种气氛,英雄末路嘛,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够凄凉难堪——”甘为善冷冷的道:“还设自处地替那些杀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鲁大个死得多惨,不想想老子跌进泥沼里怎么和人家翻腾挣扎?你会发慈悲,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家兄弟?” 曹大宝有些难以为答了,方不去板着脸道:“江湖有句老词儿——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便饶人,我们从不自诏名门大派,更不标榜侠义正道,但我们有血性,有良智,有仁恕的胸怀,这比一干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侠义旗号反侠义的伪君子要高明坦荡得多;今天我们所做时,是我们认为该做的,不虚矫,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斩尽杀绝的勾当,我不赞同!” 甘为善正待顶驳,戴玄云已提高了声调道:“好了好了,不用在这桩鸟事上争啦,再争也争不出名堂来,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实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力气,准备迎接明朝的第二个回合!” 第20章 马小七苦笑道:“还不知要拼上几场,才算有个结果……”戴玄云严肃的道:“依我看,不会再有几场可拼,明天这第二个回合,恐怕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方不去颔首道:“老戴说得对,今日首度接触,双方已是折损惨重,各有伤亡,赶到明朝,再来一次对决,无论孰胜孰败,也就差不多力竭势尽啦!” 略一沉思,戴玄云道:“照我们所知的对方阵势判断,已经有‘生死扁担’修长生、‘不死三郎’仇滨,‘双手锤’赵起凡,加上修长生三员手下全遭剪除,另外‘独臂肩山’杨宗,‘罩魂灯’费杰,杨宗的四名所属亦一概被我们歼杀,剩了一个‘鹰侠’齐岗,约摸早也逃之夭夭,算不上一号人头了,只是我同猴叫天干掉的那几个人,不知是他们中间的谁与谁?” 甘为善皱着一双眉道:“我说老戴,那使马刀的家伙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吃我按沉泥窝子里是没有错,你宰了一个使双刺,一个拿斧头的,另一个叫你踹折了一条腿萎缩着扮了熊,但那用三节棍的泼皮呢?我从泥窝子里爬起来却不曾看到那厮!” 戴玄云道:“我只截开了他的招式,又急着前去救你,再一回头,业已不见鬼影,八成是趁乱跑了人……不要紧,今日不碰明朝见,迟早的事。” 方不去也接着道:“杨宗那四名手下,中了小七预设的埋伏,当场报废一双,剩下两个看样子也伤得了不轻,我和大宝没有再转头回去追杀,却不知那两个还治着不?” 马小七十分肯定的道:“活不成了,我设下的三排连珠强弩,使用的全是特制钢矢,不但上刻血糟,入肉内钻,而且淬有封喉溶血性的奇毒,一朝破肌沾肤,毒性立时蔓延,多则半个时辰,快不须顿饭功夫,便能令人血崩气窒,魂断当场!” 曹大宝道:“这样说来,那费杰还挺识货,竟被他认对了钢矢上淬附的毒性类别,只可惜他认得出毒性,却没有法子救人……”伸手搓揉着面颊,马小七又道:“我和鲁大个也留下修长生的一名手下未加宰杀,理由多少和方不去的道理相同,但论到慈悲心怀,却比他们差了一筹……”甘为善又不大愉快了:“你倒又是为了什么高抬你那贵手?” 马小七低沉的道:“那人瞎了,至少,多半时他是看不见了,在这片恶沼里,我们便不杀他,他弧伶伶的一个人,又有若干机会?” 怔了片刻,甘为善好歹算是闭上尊口,没有再做抗议。 夜深了,雾气更重,而雾气不止是飘浮在沼泽四周,更以笼罩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大伙一时都没有说话,感觉里,全是那么窒郁沉重。 夜一过去,明天便会来临,到了明天,只怕谁也不敢指望能够同样聚合着渡过这么一个夜晚——纵然是这么一个苦闷又伤感的夜晚。 “翠竹园”的大厅里,华灯高悬,巨烛灿亮,然而,照不亮的是那一张张灰暗阴霾的人脸;大热天,空气里却似凝着一股严霜。 大厅的面积十分宽广,这么些人或坐或立的集中在厅里,仍然不见拥挤;人们没有喧哗,没有议论,甚至没有人出声,在如此难堪的沉寂下,假如不曾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这偌大的厅堂中竟有恁多活人在常胡非烈坐在当中一张大太师椅上,双目发赤,宛似燃烧着一蓬火焰,他的面孔紧绷,额门上浮蠕着蚯蚓似的青筋,颔下的白髯无风自动,模样怖厉吓人。 居亭主人韩卫,是个六十开外,风度气质相当儒雅的人物,他面容端整,肤色光润,举止斯文有礼,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决难料到他也是江湖出身,看上去,更像个退休的士子;现在,这位有着斯文外貌的韩卫,神情木然的坐在一侧,形态间包含着无限的苦,更是些不能言的苦埃在厅中不停踱步的“白凤刀”公孙敬德,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右手握拳,用力击向左掌,嗔目切齿的道:“老哥,此仇不报,此恨不除,我发誓决不圈马回头!” 胡非烈沉痛的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此次因为小徒的冤屈,牵连各位吃苦受累,更屡见牺牲,血肉之情,生死之义,我是承铭在心,朝后对各位如何补报还言之过远,目前业已伐伤死难的友好们,却不能不替他们复仇——”公孙敬德的视线投注向坐在长几傍边,那个神态萎顿的矮壮人物身上:“邵老弟,你确定对方的狙击人手也有折损?” 这位仁兄,便是首度与戴玄云,甘为善接战的五个人之一:“豹尾棍”邵慎,说得更清楚点,他也就是那死里逃生,惯使三节棍的朋友,这时,邵慎打点起精神,干咳一声,嗓门低哑的道:“暗算我们这一队的敌人,从他们的体形和手使的兵器辨认,十有八九是戴玄云本身与他的伴当‘鬼爪’甘为善;姓戴的有没有受创,由于当时情况混乱,我不敢断言,但他那伙计甘为善很可能已与桂波桂兄一齐沉入泥潭底了……”公孙敬德大声道:“怎么说‘很可能’?你不能确定么?” 邵慎表情不免尴脸,他抹了把头顶的汗水,期期艾艾的答辩着:“那时节,由于事起突兀,形势紧急,‘无影脚’季仲又腿折人伤,我为了抢救季仲,来不及留待观察最后结果,但桂波兄和姓甘的双双缠跌进了泥潭里却决不会错,桂波兄的功力甚厚,似乎不该制服不了姓甘的……”胡非烈连连摇头:“老弟此言差矣,‘黄虎’桂波不错是功力深厚,然而却要分个陆上水里,在陆上有一身好本事,到水里施展不开的例子极多,桂波一朝跌入泥沼,他所能发挥的力量只怕就要大打折扣,确实的问题是——桂波人在何处?他没有回来乃是事实,这个事实的真像告诉我们,桂波凶多吉少了!” 公孙敬德也气咻咻的道:“你们一队共是五人,除了你,桂波、季仲之外,还有‘黑蝎子’包家雄,‘断流斧’纪清,这一对仗,五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半,照你听说,对方仅得二人露头,以五敌二,竟落得这等凄惨下场,各位的警惕性,反应力,实在应该痛加检讨!” 一顿话下来,不仅是官腔官调,甚且已有斥责的意思在内,“豹尾棍”虽然道上名望不比公孙敬德,却非他“尚义门”的属下,此次加入胡非烈的阵营,亦全是慨然美助的性质,位同客卿,公孙敬德这一番申斥,他多少有些忍受不祝头一昂,他已从椅子站起:“公孙掌门的教训我没得话说,我承认个人无能痴钝,才识俱薄,但堪可告慰者,比上不足,比下却尚有余,我们一队共是五人,好歹还回来了一个半,试向其他两队半个不见回来,又该做何解释? 我们这趟为胡老爷子办事,出力卖命,征结全在道义二字,不求名,不贪利?每一位朋友都已克尽本份,豁死周施,在流热血,抛头颅之余,如果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这样的境遇,未免过于令人寒心!” 公孙敬德狭长的一张马脸上神色阴沉,他缓缓的道:“我是对事不对人,此乃检讨战果,研议因应之策,邵老弟如此说话,莫非是指责我公孙敬德失之公允,别具用意?” 邵慎硬绷绷的道:“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是有话直说,把心里的委屈抖出来!” 胡非烈连忙向公孙敬德使了个眼色,开口打圆场道:“二位全是为我老头子的事才抛开一切前来助拳,隆情高谊我是承志不忘,却万万不可因为观点上的互异而有所不快,二位千不看,万不看,还请看在我胡某人这张老脸上息怒罢争,当务之急,是明日的形势该要如何应付……”邵慎向胡非烈微微躬身,坐回去算是不开口了,公孙敬德转向胡非烈道:“老哥哥,那‘十里混沼’的地形我们不熟,只有一个乔澹带着一条狗引路实在难以配合一致行动;我们分队搜索的法子我看有商榷的必要;今日之战,就是因为我们力量分散,才遭到对方逐一狙击,各个歼杀,赶到明日,我认为还是集中人手,合圈共围的方式较易奏功!” 胡非烈缓缓的道:“说到分队搜敌,亦是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的结果,分队的好处在于运用灵活,行动隐密,而且搜索的范围广泛,不似大队人马的活动较易行迹外泄,招至敌方的警觉。 此次分队的人选,我们也有过慎密的考量,每一队的实力都不差,应该足以与戴玄云那一伙人相抗,只因为受制于地形天候,才弄得这般出师不利,损兵折将,我认为非战之罪。” 公孙敬德凝重的道:“老哥哥,但拼战的结果,我们吃了大亏却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我方损失极重,姓戴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明天再要接触,如若仍是循用分队的老法子,只怕情形也不一定会强过今日,老哥哥可要明白,像这样折损法,我们实在承担不起第二遭!” 胡非烈深沉的道:“你的意思,明朝之战,即乃决战?” 用力点头,公孙敬德道:“不错,邵慎的一队,仅回来了一个半,修长生,杨宗那两队是一个都不见返转,看来是生机渺茫,不能指望了,换句话说,我们可用之兵,也就是现在手头上的人马,设若大伙不能聚合发挥全力,痛歼敌撩,反倒再增伤亡,则我方制敌克胜之机,怕就不大了!” 胡非烈沉默下来,是一种深深陷入思考中的神情;在一阵屏息的宁静之后,坐在胡非烈后面,那个满头赤发,身材横长,厚实彷佛门板般的紫脸老头忽然开了口:“师兄,敬德的话有道理,前车有辙,我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吃一次亏是疏忽,同样的亏吃上两次,就是愚蠢啦!” 第21章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乃是胡非烈的师弟“银甲赤发”裘英,他是个轻易不愿发表意见的人,而言必中肯,胡非烈一看连自己的师弟也与公孙敬德的见解相同,亦就不再坚持原来的用兵方式,轻轻颔首道:“也罢,明朝接战之前,我们便集中所有人力,给姓戴的一伙来个迎头痛击!” 裘英平静的道:“要先找着人,才能迎头痛击,假使找不着人,欲击亦无从击起!” 公孙敬德大声道:“非找着他们不可,再是用尽方法,也要把姓戴的一伙人抄出来,如今不只是胡老哥徒弟的事,还有我师弟的这笔血债,新仇旧恨,正好一遭结算!” 胡非烈望着公孙敬德,目光里有着极大的歉意:“敬德,关于合师弟仇滨的不幸,容我再一次向你表达内心的惭疚与悲愤——”摇摇手,公孙敬德强笑道:“老哥,不用这样说,这只能怨他学艺不精,命中注定;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武林中人,如果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就算不得求仁得仁了……”不待胡非烈回话,“银甲赤发”裘英已蓦地喝了声彩:“好,敬德,说得好,不愧为侠义一脉,慷慨忠烈之概,足可昭日耀目!” 拱拱手,公孙敬德形色凛然:“不敢当,裘二哥谬誉了。” 一直没有出声过的居亭主人韩卫,这时先干咳一声,清理了一下嗓门,然后才堆起一脸笑——其实笑中带有一抹他自己都觉得出的苦味:“胡老哥,裘二哥,公孙兄,我想说一句话,不知是否可以?” 胡非烈欠欠上半身,道:“当然,卫兄何须如此客套?” 又干咳了一声,韩卫十分审慎的道:“明日之战,事关成败,也就是事关生死存亡,不知我方实力够是不够?依我的浅见,必须俱有压倒性的力量,才能做致命的一击!” 胡非烈微微一笑:“照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认为是足够了——”他又转脸注视公孙敬德,道:“敬德的看法如何?” 公孙敬德望着他的这位好友——韩卫道:“老韩,眼下的形势,你不用担心,以实力论,我们仍占优势;除了胡老哥,裘二哥二位,有我及‘尚义门’下‘尊义三鼎’另二十名得力弟子,‘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攀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等,以上诸人以外,我们还请到一位未为人知的高手,只要他的底细一旦掀开,则所向被糜,胜券必然在握,戴玄云那一伙人态是死定了!” 韩卫这才算定了心,笑得也不似先前那样苦涩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位不会露面的高手,不知是谁?” 神秘兮兮的一笑,公孙敬德道:“现在还不能说,他一直隐在暗处支助我们,到了该他亮相的时候,他就会出面;老韩,你且放心睡你的大觉,明天这个辰光,记得安排下庆功宴,看我们得胜班师,提着那几颗狗头回来共谋一醉!” 双手互抚,韩卫连连点头:“我自将设宴摆酒,伫候捷报!这里先预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公孙敬德大笑道:“托福托辐,老韩,就讨你这两句好口彩啦!” 于是,大厅里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分析敌我形势,更有入在建议行军布阵的程序,光景像是果真等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柳残阳>>《沥血伏龙(台版)》 第九章大泽遗恨 还是由蔡老爷子蔡心悟门下弟子乔澹带引,乔澹仍然牵着那头摆样子强过实用的大黄狗,光天白日里,一行人众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十里混沼”。 混沼的雾气依旧浮沉迷蒙,那种腥闷的味道亦一成不变,大小不同的泥潭浆泽偶而像是活的不时“咕噜噜”吐涌一阵气泡——这块恶地,昨天才吞巫了若干条生命,隔了一宵,却看不出在何异状,阴森沉寂,一如它往昔所呈现的面貌。 这一次,胡非烈是亲自临阵,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率众朝前挺进,他的人马一共分做两排,每排相隔五步,一字横列,逐步前搜,除了遇上较大的泥沼挡略,除形才稍有变化,就这么气势不凡的把火拼序幕拉开了。 当他们甫行抵达混沼的边缘,戴玄云等人业已发觉,这一发觉,却不免触目心惊,戴玄云与他的伙伴不曾料到,在昨日那么连串的狠杀痛击之后,对方依旧拥有如此强盛的阵势,仿佛撒豆成兵,简直没完没了啦。 现在,戴玄云与他的伙计们还聚在一起,没有分散,而眼见敌方气势如虎,不得不让他们慎重考虑:分组狙杀的方式是否照样可行? 注视着在烟霭中移动的幢幢人影,伏在一株横木后的甘为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乖乖,胡老鬼到底调集了多少人手来对付我们?经过昨天那一阵狠杀,我还当至少把他们的实力消灭了一半有多,怎的眼前却又冒出这一大堆牛鬼蛇神?借尸还魂么?” 曹大宝僵着一张胖脸,双眸中一片萧索神情,他沉沉缓缓的道:“可能是我们并未全部采悉人家的力量深浅,也许是他们连夜又调集了帮手助阵,总而言之,今天的乐子大了!” 马小七连连摇头:“姓胡的老家伙本事不小,吆喝一声,就有这多人头往他档下凑,这可是卖命,不叫分钱,他有如此的号召力,实在不简单。” 方不去轻轻以手背在油布衣靠上磨擦,仍是一付“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形态:“记着鲁大个的话,便包赢不输,至少也能弄个玉石俱焚的结局——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别看他们气派大,还得不怕死才行!” 甘为善喉管里像掖着一把沙,讲起话来一下子变得恁般瘩哑了:“讲是这样讲,但他娘好虎也架不住一群狼,众寡如此悬殊,要拼,难了……”默然良久的戴玄云打鼻腔真哼了一声,极为镇定的道:“没什么难的,对方有对方的合计,我们有我们的打算,只要大伙协同一心,集中力量,再不济亦能捞个对本对利回来!” 方不去低声道:“他们的邀战法子变了,老戴,你看得出来?” 戴玄云颔首道:“不错,这次没有分组分队,而是窝在一起并排挺进,不去,照你说,我们应付的方式该不该也换一换?” 不等方不去开口,甘为善已抢着道:“这还用得着商议?人家是并肩齐步,拧成了一大股儿冲锋陷阵,我们如果仍旧沿用昨天的老法子分组狙击,十有八九要栽,看看人家这种阵仗吧,我们哥几个栓在一起怕都顶不住,再要放单了飞,包准一飞一个砸!” 曹大宝也忧心冲冲的道:“老戴,若再分组,力量就更单薄了,你可得好生斟酌才是。” 戴玄云低声道:“不去和小七,你们怎么说法?” 马小七耸耸肩:“你的意思呢?老戴?” 方不去平静的道:“我看老戴的意思似乎不大赞同聚在一道,正面抗拮?” 点点头,戴玄云道:“刚才猴叫天业已代我说明了,咱们一共五个毛人,对方的人数多出我们几倍,即便大伙栓做一堆,恐怕也顶不住,而正面上阵,更缺少灵活游移的优点,极易被包围陷死,这样一来,利甩沼泽与敌周旋的意义就失去了,如果我们不仗着地形与天候上取巧,仅以实力和对方硬干,那里拼上都没有分别,又何须选在这个鬼地方苦耗?” 方不去道:“完全正确,我反对正面硬抗,那么干准败无疑。” 甘为善苦着面孔道:“老戴的顾虑当然不无道理,但是人手一旦分散,再瞧瞧人家那种阵势,老实说,心里真叫发毛,好比他娘螳臂挡大车,怎生挡得住?” 哼了哼,马小七白了甘为善一眼:“你也未免稍嫌窝囊了点,什么叫螳臂挡大车?对方来势汹汹是不错,我们的反击力亦决不会小,他们就算大车,我们堪堪便是一根铁棒!自称螳臂,猴叫天,你多少把众家兄弟低估啦!” 甘为善有些委屈的道:“我是就势论势,情形大不妙总不是假的……”方不去接口道:“情形不妙固然不假,但如何在绝处求生,于逆困中争胜算,就免不了得讲究方法,猴叫天,正面硬抗的策略决不可行,否则,我们五个人拴在一堆便也死做一堆了!” 马小七道:“我赞成分组狙袭,别看他们人多势大,表面上摆得似模似样,一朝乱了阵脚,说不定照样狼奔豕突,混做一团,那辰光,在这沼泽地里,就有我们斩获的机会了!” 甘为善瞧着曹大宝,道:“你怎么说?” 曹大宝吁了口气:“经过老戴他们这一分析,我看还是照老戴他们的意思比较合适。” 吸了吸鼻子,甘为善喃喃的道:“他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你们发落吧,好歹算做怀着刀子逛窑馆——豁起来干也就是了!” 方不去转向戴玄云:“分组是怎么个分法?仍和昨天一样么?” 戴玄云道:“得稍稍调整一下,仍和昨天一样,马小七岂不挂了单?” 沉吟俄顷,方不去道:“这样吧,老戴,就叫马小七也和你一组,猴叫天同大宝一组,我独自行动——”甘为善瞪眼道:“你又不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莫不成刀枪不入?娘的,独自行动,充什么英雄?” 方不去不以为忤的道:“我提出独自行动的要求,当然有我的道理在;我们哥儿几个当中,数我的水性最好,闭气功夫也比各位稍稍强上那么几分,这里是一片沼泽,处处泥潭,四方八面全是我潜伏隐蔽之所,四方八面也皆为我逃生遁形的至佳环境,试向诸君,在危机一发之际,你们有谁比我更容易脱身? 第22章 因此我才不惴托大,敢于一肩承负,说到我在充英雄,未免把我方不去看得太意气用事了!” 戴玄云颔首道:“这样也好,不去,你就挂单了豁吧!” 拱拱手,方不去道:“老戴,大宝,猴叫天,我们大家保重,至多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突兀间,戴玄云感到一阵凄楚,不是么?此时一别,或将生死异途,幽明互绝,兄弟一场,肝胆相连,却不知再度聚首,还剩几人? 胡非烈的位置在第二排人马的正中,他左边是师弟“银甲赤发”裘英,右边是“白凤刀”公孙敬德,公孙敬德手下的“尊义三鼎”紧侍两傍,再往双翼延伸,就是“尚义门”下的二十名弟子了。 第一排的阵势,分别由“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樊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以及十余名“白衣派”的门徒组成,“九环武馆”蔡心悟派来的引路弟子乔澹,则牵着那头大黄狗走在最前面,至于公孙敬德提起的那位超级好手,则仍形隐迹匿,不知人在何方。 拂一把眼前飘浮的雾氲,胡非烈形色凝重的道:“这个地方真是诡异险恶之至,大白天,日头当空的辰光,居然也是一片阴沉晦迷的景像,活脱一层雾翳,遮断成两个世界……”公孙敬德目光炯然四巡,边回应着:“要不是有这一层掩护,姓戴的他们怎会挑拣此地做为背水一战的所在?除开这里,我们昨天亦不可能折损如此之大,姓戴的一伙人亦未必还能,在今朝再麻烦我们了……”胡非烈低沉的道:“仍须加意小心,敬德,万万大意不得。” 公孙敬德苦笑道:“老哥哥宽怀,我识得厉害——姓戴的那一伙,乃是在做困兽之斗,—所谓狗急跳墙,人急上梁,眼下把他们逼到这个程度,正要防他们发狂反啮,我早巳传话下去,一旦遭遇,便给我狠宰狠杀,朝绝处干,半个活口不留,横竖是不见生死不了局,也就没什么慈悲可讲了!” 微叹一声,胡非烈道:“说起来,都是戴玄云作的孽……”公孙敬德这一次却不曾答覆——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世俗经验俱不待说,眼下的浩劫,到底是谁作的孽,大家心中有数,再要强调,未免就显得偏顿过份,反正是淌了混水,若要论到孰是孰非,正如丝线吊豆腐——提不得啦。 此时,裘英接口道:“假如戴玄云他们警觉性高,现在大概已知道我们逼近过来了……”公孙敬德道:“他们一定知道,而且,我判断他们可能就隐伏在附近,正暗中窥探我方行动——”双眼闪动中,裘英不禁摇头:“这雾氲飘荡,像是纱缦笼罩,看不清晰,竟半点端倪难见……”哑声一笑,公孙敬德道:“原是因为有这些道理,姓戴的一伙人才挑选了这个地方与我们料缠!” 胡非烈道:“戴玄云他们今天不知采用什么方法应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战?昨日他们和我方一样,也是分组分队的策略,今天说不定会弧注一掷,正面抗衡!” 裘英不以为然的道:“师兄,假如你是戴玄云,在彼此实力这等悬殊之下,你也可能弧注一掷,正面抗衡么?” 略一僵窒,胡非烈有些不快的道:“戴玄云也不是我,草莽匹夫一个,安知他不会如此作为?” 裘英不愠不恼的道:“师兄息怒,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那戴玄云不但艺业高强,为人骠悍,而且胆大心细,决非一般江湖草莽可比,昨日一战,在在证明此人之胆识不凡,手段毒辣,我们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切切不可低估了他!” 公孙敬德也道:“裘二哥所言甚是,昨日轻敌急进,才闹了个丢盔曳甲,损兵折将的结局,要是早像现下这么谨慎,也不会有恁大的亏吃!” 深恐自己师兄又不高兴,裘英忙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好在此际之战,方是关头时刻,只要我们密切呼应,全力以赴,戴玄云那帮人的机会不大!” 咬咬牙,公孙敬德道:“我已经陪了一个师弟进去,怎么说也不能下对师门有个交待!” 裘英颇为同情的道:“我们会助你完成这个交待,敬德,你放心。” 前面引路的大黄狗,便在这当口突然汪汪大叫起来,本来,狗叫声并不是一椿什么特别令人注意的声响,尤其这么一头土狗的吠叫,更不算一回事,然而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之下,那头狗的吠叫就完全不同于平素的效果了,声音一起,不但动人心魄,还另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怖傈之概,宛如杀机顿织,魅影四现,飘缈的雾氲之中,也似手隐约传来不像人声的阵阵呼号……公孙敬德神色微动,他强自镇定着道:“他们来了!” 裘英目观四处,耳听八方,缓缓的道:“这不稀奇,你不是说过么?他们极可能已经隐伏在我们附近,随时准备发动突袭,若是他们不来,才算透着离谱——”胡非烈低促的道:“传令大家提高警觉……”公孙敬德向一边“尊义三鼎”为首的何光点了点头,何光拔哨凑唇,又急又快的吹出一连串短促的音节,“嘟”“嘟”“嘟”……。 前后两排人马,早已各自亮出家伙,以他们认为最适当的姿态指向不同的角度,而队伍仍在慢慢挺进,只是每个人的脚下,似乎更见沉重了。 蓦然闻,一声悠长的惨叫骤起,接着“噗通”一声物体落水的音响传来,前排的行进者立刻一阵混乱,骛睁厉叱之声纷扬,人影奔掠中,那身形瘦削,面白如纸的“白衣招魂”索斌飞到一个泥沼之傍,一面双手连挥,寒芒暴射,边指挥着其他手下以暗器投掷向某一个方位——公孙敬德大吼着:“后排立定莫动,注意敌人乘乱偷袭,大家稳住,稳转—”一阵忙乱过后,“豹尾棍”邵慎跑了回来,他抹着满头汗水,气吁吁的道:“真正王八羔子;‘白衣派’门下有一个中了暗算,连人都被拖进泥沼里,这半晌还没捞着,八成是寡妇死了儿,没啥个指望啦!” 公孙敬德板着脸道:“不必捞了,捞起来也不过一具尸体,于事何补?邵老弟,传令过去,继续朝前挺,叫大家再多加小心,别又着了道!” 邵慎不再多说,调头自去,胡非烈不禁形容忧虑的道:“这可得想法子对付才好,叫他们如此蚕食边掠,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削弱了……”公孙敬德悒郁的道:“除了加意防范,随时警觉,也实在没有什么有效的良策。” 胡非烈窒闷的道:“那‘火瞳’辛宛毒——”不待胡非烈说完,公孙敬德已急忙“嘘”了一声,压低嗓门道:“他会出面的,老哥哥,但不到紧要关头,怕他懒得伸手,这号主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狂,还有怪……”胡非烈强笑道:“狂也好,怪也好,都没干系,只要到了节骨眼上,他别坐山观虎斗就行了——”公孙敬德左右觑探,小心翼翼的道:“这决不会,但老哥哥,咱们口词之间却得留神,莫叫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否则他性子一起,拂袖而去,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胡非烈阴沉的道:“多年不曾求人,求人一次,才知竟是这么个难法,处处迁就,还得时时察颜观色,生恐稍有得罪……唉,这算那一辈子亏欠下的?” 公孙敬德低声安慰着:“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就看开一步吧,人到屋檐下,安得不低头?好在就这么一遭,过了这个关口,天皇老子也不用侍候啦。” 裘英也十分感慨的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个不孝的小畜牲闯的祸,他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却把一付千斤担子掷给了老师父,七十多岁的人了,不曾享过徒弟一天福,到头来却须替他抛头卖命,想一想,连我都生气!” 胡非烈面颊抽搐,痛苦的道:“师弟,不要说了……”公孙敬德双目平视,表情在无奈中带着那么一抹宽谅,他悠悠的道:“这里头另一层关系亦不能不顾,力群的老娘跑到关外去哭求老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境况已够悲惨,老哥哥又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唯一有力量替力群报仇的人,从各方面来说,都不能不管;小辈作孽,祸延尊长,但既有这个渊源,便无词推托,权当是还来生债吧!” 裘英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是的,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除开豁起来搏命斗杀,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亦不还白搭。 两排人马挺进的速度非常缓慢,过度的谨慎亦是行动迟缓的原因,但没有人嫌,没有人怨,时光对生命而言,总是次要的,人要活着,才能享受光阴,此时此地,迟滞反而是一种苟且的理由了。 蓦地一条人影飞起,打第一排的人头顶掠过,那条人影动作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只见影像险闪,人已没入沉沉的烟沼之中,“白友招魂”索斌的两只“朱雀箭”紧随急射,却全然落空! 一条连着长链的五指钢爪,便在这一利之间飞扣“豹尾棍”邵慎,邵慎偏身大喝,扬棍翻磕,钢爪暴斜,反嵌入一名“白衣派”弟子头壳,眨眼下已将那人扯带进一个泥潭之中! 又一声号嗥,又一声“噗通”,索隐爪没,纷乱的这群人依旧不会捞着对方一丝衣袂,彷佛那夺命的一记,是来自虚无,也去向虚无! “白灰招魂”索斌苍白的脸庞上浮现着激怒的暗赤色泽,他与他的伙伴“白衣渡仑”应坚二人双双交叉飞旋,朝着每一处可疑的角偶搜寻探索,“豹尾棍”邵慎也大声叱喝着来回奔走助威,只有“挑星追月枪”樊三水沉静如故,柱着他那杆金光灿亮的尖菱长枪默立不动——有什么好搜探的呢? 第23章 说到可疑的所在,这片沼泽四周全都得算上,若待一处一处翻搅查寻,只怕折腾上三天三夜也是枉费力气! 公孙敬德把情形看在眼里,不由躲脚:“都是这片恶沼害人,地形不熟,才叫我们吃了大亏,姓戴的一干人要不是仗持这层天然掩护,早就被我们一个一个活挖出来——”裘英摇头道:“‘白衣派’又已折了二员,再这么下去,索斌同应坚两位老弟只怕沉不住气了……”胡非烈道:“后排的人手要不要拨一部份过去支援?” 裘衣笑得带几分自嘲:“不必多此一举,师兄,对方的攻击目标并非由我们决定,乃是他们自行选择,原则上不过避强掠弱,乘虚而入,前排实力增加,安知他们不会挑后排下手? 变化转移,主动完全操在对方手上……”胡非烈道:“如此说来,岂非人家制了先机?” 公孙敬德接过来道:“只要他们不出面,阴在暗里打突袭,目前来说,我们的确是被动了些!”话刚说到这里,方才凌空飞掠的那条人影突然又再出现,但这一次出现,却不是向着一干二流角色下手,竟笔直冲着“白衣招魂”索斌而至! 索斌用的家伙,是一对粗若鸭蛋,头尖的乌黑“判官笔”,他眼见来敌猝至,不但不觉惊恐,反倒有一股出奇的亢奋反应——窝囊气别久了,无论拼得过拼不过,至少有机会一拼,总比干耗着挨打好! 双笔飞扬间,索斌整个人“呼”声斜翻而起,两两道冷芒耀眼生辉,“叮当”两声合为一响,已将双笔震开,来人身形凌空暴横,居然一头撞将过来! 索斌大喝如雷,双笔骤颤之下抖出千百参差刺影,宛如突然间将双笔幻成了一个把他本人也含蕴在内的巨大铁刺猬,而这个巨大的铁刺猬滚腾四张,声势惊人,可是对方却半步不退,纵横的两束寒芒随着他动作的急速冲扑,凝聚成一道像是流星曳尾般的眩目光华,双方的接触只是瞬息,那种震耳颤心的金铁碰击声已经响成一片,两条人影利时抛起分坠,“白衣招魂”索斌仆跌僵俯,他的一袭白衫,竟已染得上下血红! 那狙击者,当然是曹大宝。 抛落于地的曹大宝,同样和个血人差不多远,他全身都沾着血,在那等赤漓漓的猩艳中,业已分不清他伤在何处,伤得深浅,但是他却没有跌倒,不会横仆,他仍然颤巍巍的挺立着,绝对不同于死人那样的挺立着! 双方的交击仅是须臾,于须臾间接合,又于须臾后分开,然而只这须臾之间,弹指之微,生死即断,存亡已定,把另一程旅途化为承恒了! 丈许外的“白衣渡命”应坚,于一刹的悸颤后,蓦地椎心泣血般狂吼一声,高举着手上的“霸王锥”,像是发了狂一样不要命的猛冲过来! “霸王锥”重逾三十余斤,虽是单锥,这双手合举并落之力,亦弥足惊人;曹大宝目瞪瞪的凸视着那枚沉重的锥头砸下,猝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回旋,当他身上的血滴溜溜抛洒,应坚砸下的锥头已紧随流转,于是,他的左肘刀倏闪倏沉,硬截敌人的来锥,只闻“克擦”一声骨骼断响,刀飞锥荡,而他右肘刀斜扬,应坚的半个脑袋已甩上了半空! 金灿灿的焰芒便在这时石火般掣映,那道焰芒是来得这么快,这么狠,曹大宝闷吭着往前一个踉跄,枪尖已穿透他的背心,从胸侧刺出,曹大宝突然嘶哑的狂笑,顺着枪杆的方向侧滑,偷袭得手的樊三水在意外之下,尚未及丢枪撤身,曹大宝的右肘刀已“刮”声旋飞了这位“金枪会”首席执事的人头! 如此血腥又怖厉的场面,不论目睹者是经过多少阵仗,见过各少生死,都不禁为眼前的惨烈情景所惊摄,可是,显然却有人未被惊慑住,因为又有号叫声扬起,两位“白衣派”所属正打着旋转往外摔出,一旋一轮血,一转一声嗥! 那是甘为善,红了眼,横了心的甘为善! 震憾不已的胡非烈,见状切齿叱喝:“给我圈稳了杀——”一条人影便从后面的沼泽低洼处飞起,宛似惊鸿乍现,身形掠过,已有三名“尚义门”下的所谓“得力弟子”颅碎浆溅,“尊义三鼎”打横硬烂,又同时落空,那条人影暴射向前,一双老藤棍对准胡非烈的天灵便敲! 公孙敬德冷叱出声,长身而起,他隐在长衫下那把白玉雕柄的利刃也顺势挥闪,寒光彷佛匹练般卷缠——凌虚的那双老藤棍,在它主子戴玄云的挫腕振臂中,不再追击业已腾挪丈外的胡非烈,棍身陵颤,猛砸公孙敬德的刀锋! “尊义三鼎”呼啸着绕扑过来,但是,他们三个人刚刚奔到一处狭窄的泥潭傍边,潭里泥水忽涌,两只“分水刺”突然冒出,有如毒蛇窜噬,分别插进了其中二位的裤铛,三鼎中为首的何光回手一刀斩去,潭里的方不去“哗啦啦”倒翻反腾,两脚狭紧何光脖颈,就在何光的尖叫声下,双双栽回潭底。 不错,两个人都栽进潭底,但是到了水里的世界,何光的机会怕就更加渺茫了。公孙敬德不曾与戴玄云的老藤棍硬抗,他抽刀游走,运招如风,连续的几次接触后,这位“尚义门”的掌门人骇然惊觉,对方真正是不要命了! 前面,“豹尾棍”邵慎正迎战甘为善,在这个战圈里,亦只有他堪与甘为善对敌,其余的“白衣派”门人,不过充的是个架势而已。 公孙敬德在他这把刀上浸淫的功力,称得起浑厚精湛,而戴玄云打谱拼命,他却还没有活够,因此进退攻拒之间,便免不了诸多牵制,双方一轮狠斗下来,谁也未占便宜。 这时,胡非烈已褪下他外罩的纱衫,展露出上身一袭耀眼的金锁甲来,裘英也亮出了他与师兄一式异色的银锁甲,两个人一位是金甲白髯,一位是银甲赤发,手执的同形龙头杖,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老当益壮。 戴玄云早已双目皆赤,心焦如焚,他知道面临的场合,万万不可缠战,辰光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敌方的阵仗业已明摆明显,是赶尽杀绝的打算,只要再稍有延宕,那边厢,胡非烈和裘英师兄弟约莫就将夹攻而来,以他一已之力,待要应付这三个高手,岂有幸理? 白凤刀贴地卷起,却在刀光滚荡的当儿横抽快斩,戴玄云算是豁出去了,他的一双老藤棍奋力推出,旋叉绞弹,公孙敬德正中下怀,侧身猛之余,刀双猝拖,一溜鲜血已自戴玄云右臂喷出,血光涌现的瞬息,戴玄云左手棍暴击右手棍,棍似流虹飞射,透喉穿过公孙敬德脖颈,更将这位“尚义门”的掌门人撞跌三步,硬钉在地! 斜刺里,龙头杖浪啸风起,以雷霆万钧之力罩头臂落,戴玄云已不及分辨是胡非烈抑或裘英下的手,他十指横握仅剩的一根老藤棍,回身猛迎,于是,杖击棍身,震得他口喷热血,一个筋斗翻出,但是,在他翻滚的一刹间,棍弯棍弹,有如强矢经天,“碰”的一声已将对方砸倒! 那是裘英!裘英有银锁甲护身,没有被这根弹来的老藤棍戳穿,然而却也受伤不轻,他右胸的银锁甲片不但撞扁撞脱了多处,连肋骨亦生生断了三根! 胡非烈怒叱厉吼,杖出如矫龙舒卷,狂飙突扬,飞舞的杖影便似排山倒海般压将下来,两手空空的戴玄云嘴里咒骂,连连躲闪,情况狼狈之极! 又一条人影骤然拔空而起,以快逾鹰隼的速度扑击戴玄云;那人身体凌风,发出排挤空气的“呼噜”声,事起仓促之下,戴玄云只有机会看到对方手中冷电吞吐,芒尾颤映,连是何种兵刃都不及辨识了,他腰腿硬挺,一高扑出,暗付这遭怕要却数难逃——便像幽渺穹苍中的另一颗流星出现,那条细小的人影蓦地横撞上来,以无比的快速碰击狙杀戴玄云的凶手,两条身影立时在一个焦点相撞,骨头的断折声响成一片,漫天的血雨纷洒——一边滚跌出马小七,一边滚跌出一个陌生人物!只看出这人凸瞪的双眼是火赤色泽;而两个人,模样都不似活人了。 龙头杖再度呼啸挥下,戴玄云摧肝断肠般的一声长嚎——由于方才的撞跌,刚好扑到公孙敬德仰卧的尸体边,他倏然拔起插在公孙敬德咽喉中的那根老藤棍,双手横握上撑,同时身子竭力弹跃——杖击的沉重力道,把戴玄云反震于地,其实他也利用这一段跃弹的空间造成缓冲,避免背脊真接承力,在他反震回来的俄顷,杖头扬起,胡非烈却未料到带起的还有戴玄云的身体,戴玄云左手抓牢龙头杖端,身子一起,右手的老藤棍飞出,一声闷响起处,捣得胡非烈的金锁甲片碎落四散,人仰马翻,而这一记,老家伙的肋骨恐怕不止断了三根! 前头,又是一阵闷嗥传来,正与甘为善火拼的“豹尾棍”邵慎业已腹开肚裂,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肠脏随着甘为善的钢爪扯出,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紧抱着邵慎使他变成活靶的人,居然是早已奄奄一息的曹大宝! “十里混沼”此刻是一片沉寂,空气中散漾着浓重的血腥味,凝聚着有形无质的肃煞韵息,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况味,这里就是了。 除了戴玄云这边,以及地下呻吟着的伤者之外,其他再没有活人,活人全逃净了;泥潭里混浆又涌,一身黑色油布衣靠的方不去翻了上来。 胡非烈与裘英师兄弟二人,背靠背的倚坐在一起,两个人一样的神色萎顿,形容枯稿。 戴玄云的气色决不比他们两个稍好,但戴玄云尚撑持得住,他捂着胸口,凝视着这同门的老师兄弟两,他眼中没有杀气,只有悲悯:“世间事,从明处讲,该有个道理在,自暗处说,总也离不开因果报应;唐力群奸淫人妻,谋害人夫,这人又是他的结义兄弟,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如何恕得? 24 便在此刻,驮背老者突发难,“罩魂刺”精芒一点,猝射“天剑”焦光甫,其准其疾,竟能透过焦光甫长江大河似的剑幕,直指眉心。 焦光甫神形不动,大仰身,长剑点地,整个人在瞬息的倒沉后又“呼”声跃起,剑尖掠空,有如流星过隙,连连反戳驮背老者咽喉! 驮背老人游走翻腾,动作迅捷轻巧,几下子就已脱开对方的追击,同时挥剌还攻,步步不让,竟以一己之力强将焦光甫顶住! 司徒胆所遭遇的压力并没有因为驮背老者的加入而减轻,紧接在驮背老者之后,“人剑”齐大松已极快的补上位置,配合“地剑”何退之夹击司徒胆,这齐大松虽属三剑之未,功力却不比焦光甫逊色多少,他的剑圆熟精到,尤其变化无穷,令司徒胆应对起来,同样感到吃力异常,这以一敌二的局面,显然亦将难以撑持。 苏婕的神情凝重,面如严霜,眸瞳里又再闪现隐隐赤光。 打铁就得趁热,范威深悉此理,眼下形势转趋有利,他如何能不好生把握?袖手阵侧的“幽形五鬼”剩下的三员,他早已列入参战的人选,岂容投闲置散?在先堆起一抹诚挚的笑意之后,他语声扬昂开口道:“才英兄,风水转了,对方的气焰已挫,败象分明,复仇雪恨,正是时机!” 莫才英也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当家说得是,这全凭当家的手下弟兄骁勇用命,冒死争先,不傀是个个英雄,人人好汉,苏婕贱妇及其一干狐群狗党,覆灭溃败便在当前!” 呵呵一笑,范威道:“不错,但聚众志方能成城,同舟更须共济,英才兄,如今正在紧要关头,成败在比一举,形势虽对我们有利,致果却尚未必,只怕尤要借重三位大力,共除此技獠!” 这个道理莫才英当然明白,他们三个和范威的一伙人马,目前等于是一根线上栓的蚂蚱,要蹦要跳,全得连在一起,合则有利,分则有害,更何况范威助阵的表面理由又是为了援救他们。从那一方面说,他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当下便回答得十分爽快俐落,颇生豪气:“不须当家的吩咐,我兄弟玷三个早就想下去讨回公道了,如何调遣出阵,但由当家的交待便是!” 范威故意矜持的道:“言重,言重,不敢说调遣,我们商议商议,是不是也拿这姓苏的贱人开刀了?从头到尾,她一直逍遥快活,至今未动到她一根汗毛,这口乌气,我实在咽他不下!” 莫才英咬牙道:“我们兄弟这就向当家的请命,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这毒妇受首横!” 双掌一拍,范威赞道:“好气魄,英才兄,我范某誓为诸位后盾,战机玄妙,事不宜迟,三位仁兄,并肩子上吧!” 莫才英侧首大喝:“大贵、柴老四,血债血偿的辰光到了,我们替白俊与宋老五索命去!” 曲大贵和柴斌更不答话,家伙亮起,人往上冲,而苏婕的动作更快,“蝎吻”短剑蓝芒氏闪映,仿佛秋水流灿,浪光滔滔的一刹刑那,同时分取曲大贵、柴斌二人。 口中一声怪叫,曲大贵的两枚流星锤首先失去准头,凌虚击空,柴斌的根牙棒三次挥展,俱未能截住飞疾射而至的剑光,人也只还好连连后退,照面之间,两个人便闹了个灰头土脸,狠狈不堪,非仅范威看了频频摇头,莫才英也差点气炸心肺,他猛然吼喝,长丧门剑贯注全力,暴劈苏婕,剑锋裂气嘶啸,声似鬼泣,冷焰并溅回舞,功力十足,他们真个豁上了! 苏婕身形闪腾如电,几度游掠,即飘忽于敌人的剑势之外,“蝎吻”窜击吞吐,无隙不入,不及数招,莫才英业已落在下峰。 曲大贵双锤交相遥击,叠声号叫:“柴老四赶紧往上抄,老大挺不住啦……” 柴斌双手紧握狼牙棒,横挥竖打,拚命阻击苏婕,但见捧来棒去,声势粗浑宏大,虽说连人家衣角也沾不上,然则多少亦起了些作用,苏婕得分心应付柴斌,对莫才英的迫攻便不免略有宋缓,姓莫的好歹算是暂获喘息之机,不似先时那么手忙脚乱了。 “幽行五鬼”以三敌一,也只是维持了个拉锯缠斗的状况.想要摆平苏婕,显然不太乐观,反过来说,哥们三个却险象环生,履见破绽,似乎随时随地都有溅血割肉的可能,看得一边掠阵的范威好不触目心惊。 范威在惊怒的心情下,也有些意外的怔愕,他知道苏婕泼辣阴鸠,倔傲不驯,却未曾料到是如此的狠辣法,不仅武功高,手段毒,且赶尽杀绝于不吭不响之间,比做一条“赤炼蛇”,实在毫本为过! 形势搞到这步田地,这位“范字码头”的大当家晓得非要自己出手不可了,否则时机稍枞即逝,若把刚刚好竹的一点兆头抹了去,再想重新来过,怕就不容易罗。 双方在场的人马,除了长鞭、匕首及另两员汉子,只剩范威还闲,他暗暗打量对方那四个人,那四个人的八只招子也正瞪视他,看光景,早已是一付枕戈待战的模样。 干咳一声,范威缓步向前,皮笑肉不动的开口:“各位老弟台,热闹瞧久了,何不大伙下来,活动活动!呵呵,你们运气不错,竟得我范某人亲来领教!” 明明是“乡下人买柿子——捡软的捏”,偏偏还有这么一番说词,四名大汉彼此互觑一眼,全都内心有数,姓范的分明是以他一帮之首要之尊,专吃烂饭来啦! 与三鬼激战中的苏婕,突地提高声音,骂道:“范威,有种的冲姑奶奶我来,端挑小角色下手,你这也叫当瓢把子的人物?” 狞笑半声,范威扬脸道:“便老实说与你听了吧,苏婕,这一遭,我姓范的可是要大小通吃,把你们一网打尽,寸草不留,管他什么角色,一概诛绝交” 苏婕身形进退闪飞,嘴里怒叱:“你不要脸!” 范威的兵器只是一条铁链,一条核桃粗细,黑黝黝的铁链,铁链长约五尺,平时它就围在腰上,功手之际,仅须顺劣一抽,这条巨号铁链就能虎虎生风,变成龙腾蛟起的利器了,现在,他的铁链已挥到四名大汉的头顶。 长鞭先扬,“霹拍”的脆响中,暴卷铁链,另一位的双匕首贴地窜剌,直截范威下腹,另两个汉子则单刀并出,力迎来招。 范威表面上笑容可掬,实则早起杀机,他已安了心耍速战速决,而且灭尽活口,脸上神情与他心去的打算截然是两回市,双方刚一接触,他盘旋的铁链已怪蛇也似猝向下沉,在磕开匕首的刹那,同时震得两柄单刀翻荡,铁链霍然回射,执鞭的汉子顿时肘骨碎裂,人也朝一边歪迭出去。 这才只是第二招。 拿匕首的那位,不由双目发赤,怒吼一头冲上,精亮的两枘匕首分飞齐舞,对范威的面孔急划,范威笑容依旧,攸然侧旋,铁链抖手横挥,竟把对方兜腰劈滚在地,清晰的骨骼断折声入耳分明,这位“短青子”的脊椎业已折为数截。 长鞭猛砸下来,尖锐的破空之声融合于痛苦的闷嗷声里,范威脚步轻滑,人已躲过鞭稍,暴入中宫,他左手翻捞,一把抓住鞭身,右手铁链当头砸落,“哗啦啦”的铁链响动正剧。使长鞭的大汉已头盖并裂,脑浆四溢,甚至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人已烂泥似的萎顿在地。 两柄单刀再度砍来,范威好整以瑕的斜走三尺,铁链上的乌光闪亮,快升立降,“克察”两声,两个执刀者的腕骨剧折,当他们的家伙尚未落地,铁链旋舞若秋风狂卷,又是两颗大好人头变作了模糊的血肉。 从开始到结束,其过程之快速,也不过便是人们呼吸几次或眨目几次的时间,就在如此短促的须臾间,四条人命业已殒灭,永不复生,而在范威的感觉来说,尤如一顿青菜豆腐,丝毫不足为奇。 看在眼里,气恨填膺的苏婕,一面豁力逼攻她的三名对手,边尖声叫喊:“范威,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必将替我的手下讨还公道……” 范威咭咭怪笑:“不烦你来讨还公道,臭娘们,范某这移尊就教,先过来超渡你了!” 喘吁吁的莫才英去长丧门剑遮拦招架,连声嚷嚷:“当家的神威盖世,果不虚传,如今正是诛此毒妇的大好良机,还请当家的共襄盛举,也好为我们兄弟除这一口气!” 25 范威挺胸突肚,大马金刀地道:“放心,这婆娘笃定死路一条,万事皆休!” 不等他把话说完,蓝光骤映,象是一抹蛇电来自九天之上,那等凌厉法,简直无可言喻。苏婕在暴怒之余,也顾不得以险招愤了。 大喝如雷,范威手中铁链抖成一个螺旋,带起一片凝厚的劲夙往外澎湃鼓荡,剑芒猝回,他却也不免被逼出好几步去。 三鬼使刀赶来拦截,堪堪圈住苏婕,范威已然脸色大变——狂话刚才说在前头,怎料吃对方抽冷子一招就差点弄得比丑当场,这不叫活现世么?令他颜面何存?燥气一生,怒火顿扬,范威嗔目若铃,一头疯牛般横冲而至:“看我活活砸烂你个这溅人!” 苏婕这时反倒定下神来,她自己的能耐自己清楚,眼前的情况亦了然于胸,要是她独力与三鬼周旋,仍有里回余地,俱反制契机,但如果再加上范威围攻,胜算就微小了,明确的说,似乎必败无疑。 没有把握的仗是不能打的,毫无功果的搏杀尤其欠缺意义,然则形势即已如此,就只好另出奇谋以求突破,拿非常手段来扭转逆局,苏婕的决定十分简单——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莫才英与曲大顾、柴斌三人.由于范威的加入,不期然精神抖擞,勇气大增,同样还是这三个人,攻守进退之间比先前竟凶焊了不少,眉宇神色亦自凭添几分狂霸之概,好象只此倾刻之间,都突长高了两尺。 范威憋足一肚皮的怨气,出招展式便完全是拚死的功架了,每一次的挥击俱皆卯上全力,——往绝处走,步步往要害逼,风雷声中,粗大的铁链有如怒龙过江,毒蛟翻浪,好不声势惊人。 任是苏婕身法迅捷,动作灵巧诡异,双剑交错快似流虹,在对方四人的强大压力下,很快已再现露了疲滞而之态,方才的锐气,明明白白的挫埙了不少。 莫才英嘿嘿阴笑,攻逼亦紧:“当家的,姓苏的溅人业已是强弩之未,黔驴技穷了,她这个肚袋,八成你拎定啦!” 铁链纵横,呼轰风生,范威粗声吼喝:“且先取她性命,再抄官独行的十三座码头!” 陷于苦战中的苏婕,只是闷声不响,一双美眸凝含赤焰,嘴唇紧闭.在满头的汗水淋漓下竭力周旋,面庞不见朱润,仅剩一片青白。 隐在暗处,弓伏得快腰酸背痛的庄翼,不禁替苏婕悄捏了一把冷汗,内心无来由的焦急不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反应,直觉上憎恶起范威这伙人来.然而,他有他的立场,他的职责,在眼前的情形下,他实在不便出面干预任何一方,亦没有埋由偏袒任何一方,公门中的一套,与江湖上的一套往往似是而非,相互矛盾,其介相当微妙;譬如说,以庄翼的身份,他原该现身阻止双方的拚杀,甚至逮捕滋事者,但他主要肩负的任务并非在此,而个人的力十又嫌微薄,既使出面,除了自行认定的少数拘拿对像外,难以控制全局,这就会有不公的口实落人把柄,另江湖恩怨,是非牵扯极为复杂,又不是公门官衙的常规所能定夺了,所以,如今他能做的,亦就是相机行事而已。 就在庄翼犹豫焦虑,主意未决的当口,豁死恶斗的双方,情势业已突起变“荒”朱汉甲那条肌肉扎坟,筋络密布的左臂,骤被“肥狼”常振武的驴铁骨划出一条血槽,当血红的里肌向侧缩的一刹,朱汉甲沉重的三节棍笔直飞捣,透心插入性常的胸膛,强大的力道,更把常振武肥胖的身躯顶退半丈,仰面跌了个四脚朝天,这位有“肥狼”之称的仁兄,还在四肢抽搐,口涌血,上官得功的长柄山叉已举挑过来,朱汉甲扑地俯身不及,皮马甲“嗤”声裂绽,尺长的一道血痕已翻展在他古铜色的背脊上! 唐磷不知何时身形凌空,猛烈倒转,黑网“呼”的一声兜住了上官得功连续而来的第二叉,只在上官得功一挣未脱的瞬息,朱汉甲三节棍斜起急回,“卡喳”闷声内,已将对力半边脑袋砸得稀烂! 于是,“天王李”李震趁此难得的空隙,大号马刀挥斫加电,寒芒乍闪,速卷唐磷,身子悬空的唐磷冷冷一笑,金矛攸飞,千百点眩目的星芒更象斗然炸裂的烟花往上并溅,去势极准,在一片激荡的震击中,李震不但未能得逞,反被倒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这时,伺机而上的是“二罗汉”管长生,李震被逼退的须臾,他人从背后扑落,斗大的一双金环夺目耀眼,环刃暴起,对唐磷的脖子便使切! 黑网从一个怪异的斜角暴卷过来,网面扭为一股,原来软韧的网丝便在眨眼间变得又硬又挺,象一条巨棍,竟将管长生挥切而下的双环重重震开,便发出金属碰撞时铿锵之声,姓管的偷袭不成,两手虎口几崩裂,恼恨之余,嘴唇一掀,獠牙益露,就差喷一口鲜血了。 觑准管长生脚步尚未站稳,朱汉甲三节棍急抖而出,管长生顺以踉跄之势,扑地翻滚,同时双环横扫,尤待反拒,但见一击未中的三节棍突倒折下插,就在双环交差的刹那间插入环圈之内,使管长生的双环立时无法施展——环中套棍,已被钉死。 朱汉甲以自己的三节棍钉牢对方的双环,敌人兵器固然不能施展,相对的他一时之间也抽不回家伙使唤,这位“荒”猛的一声狮子吼,索性弃掉手上的三节棍,一个虎扑便捏住了管长生的脖子,乖乖,居然真的打起“内搏战”来了。 管长生没有料到朱汉甲会来这一招,脖颈被掐,不免手忙脚乱,仓惶之际,也本能的丢掉兵刃,抱住朱汉甲便在地下滚翻起来,他抱住的是对方腰腹,朱汉甲强而有力的双手却像铁钳紧握他的咽喉,所以,只翻滚了几次,姓管的业已两眼上翻,口吐白沫,一张面孔泛现紫赤,一口气就快续不及啦。 仅管“天王李”李震又被唐磷逼退得左支右拙,招架不灵,却是旁观者清,他眼看自己伙伴就要被活活勒死,不禁又急又惊,脱口嘶呼:“长生,捣他下档,拿膝盖捣他下档……” 将要室息的管长生,半昏迷中听到同伴提醒,双目突睁,反射似的猛弓右膝,捣向压在上面的朱汉甲胯间,他没想到的是,李震的吆喝,他听得见,朱汉甲也同样听得见,等他膝盖弓起,朱汉甲已猝然将整个身子倒翻过去,借这倒翻之力,更把管长生扭脖子翻抛空四尺,别看这位“二罗沃”躯体粗壮,脖颈却没有就此结帐,颈骨的扭折,令他的头慕而逆转成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看他脑袋逆转的角虔,就晓得姓管的不会是个活人了。 李震面孔歪曲,发狂般一头撞出,马刀暴挥,“噗”声闷响,竟生生斩飞尚未跃起朱汉甲的左手,刀刃沾赤血尤未及扬起,如影随至的金矛已由他背心穿出,更透胸而出! 面色泛青的朱汉甲一个翻滚坐起,二话不说,立时从裤腰内掏出一只白色小瓶,他用牙齿咬开瓶塞,将整瓶同为白色的药粉倾倒在断腕的伤口上,任是满头大汉,剧痛攻心,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26 第九章恩义 唐麟飞身来近,喘息着问:“还撑得住吧?荒?”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朱汉甲笑得一片惨白:“放心,死不了……那李大个这一刀砍得真准……” 唐麟满怀愧疚的道:“是我害了你,荒,我未能及时截住姓李的……” 朱汉甲摇头,声音低哑:“一点都不怪你,混战滥杀的场面,谁敢说控制全局?至少,你巳替我连本带利捞回来了!” 不等唐麟再说什么,他又催促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小白脸,司徒大哥那边就快挺不住啦,你还不去帮上一把?” 其实,何止司徒胆快挺不住了?苏婕的情况也一样危急,唐麟自则看得分明,当下不再多话,转身便朝“地剑”何退之、“人剑”齐大松那边扑去。 这里形势的演变,范威当然瞧在眼中,他那股恨、那股愤恼,激得他面孔通红,虬髯倒竖,两只眼球鼓突得宛同一对牛蛋子,唐麟身形甫动,他已大吼起来:“何退之、齐大松、你们切切不可放过这姓唐的小子,必要结他和司徒胆一同凌迟碎剐,碎万段!” “地刚”何退之长剑荡开,留了一个空隙让唐麟进入,然后,剑光如波,即时回涌,浩漫浑厚的寒彩便交纤罩卷过来,宛似要将唐麟吞没。 唐麟的反应冷静而沉着,他毫不慌乱,更不紧张,黑网张合飞扬,像煞一朵收放旋舞的巨伞,而短矛穿掣闪飞,尤若流火烁金,不但幻化无穷,攻拒之间准狠之极,倒是半点不退不让! 范威气冲牛斗,大铁链横挥急扫,形同拼命,他一边厉声喝叫:“三位仁兄,手下请务必加劲,如今形势有异,再也延宕不得,且放倒一个是一个,摆平一双算一双,千万不能叫他们缓过气来,否则,横着出去的就是我们!” 长丧门剑点刺如风,莫才英口乾舌燥的回应:“这已是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了,当里的,姓苏的婆娘犹如困兽,困兽负伤而斗,最为凶险,我们也不能不防着她反噬……” 范威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光顾着自己苟活?我他娘的损兵折将,不全为了搭救你们?我豁得出去,你们莫非豁不出去?江湖义气不能叫我一个人讲,各位也该表现表现!” 莫才英不吭声了,此时此地,他可不敢把范威惹翻,如果姓范的抽身一走,他们兄弟三个包管死路一条,为了性命,虽遭一顿呵责,也只有逆来顺受,但求过了这一关,则更西南北,海阔天空,谁还他奶奶沾得着谁? 两人的话尾才落,苏婕忽然背部暴窜,她娇小的身子从曲大贵的流星中间穿过,“吻”短剑的蓝光彷佛毒蛇的眸瞳反射,只那么一闪,曲大贵的眉心倏凉,一溜鲜血已艳汪汪的冒将起来。 曲大贵往后意退,双相连的银搭力回绞,苏婕身形弹起,躲开范威与莫才英的夹攻,然倒滚,身剑合并为一,怒矢般猝射刚刚冲上来的柴斌。 粗重的狼牙棒尽管在柴斌的手上舞得轮转,却不及阻挡苏婕这凌厉又突如其来的一击,冷焰伸缩于须臾,柴斌整个人已蓦地平飞而起,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舞足蹈横捧而出。 胸口间的鲜血,极似一朵又一朵连续盛开的红花,红花绽现随即浸漫,当柴斌倒在地下的时候,前襟业已被血渍染成大片猩赤。 莫才英立时心胆俱裂,更加悲愤交集,长丧门剑追着苏婕身影流灿,边嘶声嗥号:“你个黑心黑肝的毒妇,有本事就连让我们兄弟也一并超渡了去!” 苏婕腾挪掠走,形似鹰隼振翅,起落游之间,不仅其快无比,更且无以捉摸,范威却紧钉不放,亦步亦趋,莫才莫和曲大贵也由较大幅度的移动逐渐缩紧攻击正面,片歇之后,苏婕的闪斗方式已经受到困阻,眼见她再次陷入包围圈中。 幽形二鬼现在才叫真拼了命,范威积怨亦深,尤不容苏婕生出,三个人齐心合力,久战之下的苏婕便越感后劲不继,欲振无从,疲累交加的她,目前不止是搏杀、是抗拒,犹似挣扎像一个溺者,但求浮上水面透一口气,可是水里的吸力却拉住她、扯住她,一步步往下沉……范威目睹此情,怪笑如枭:“就是这一刻了,二位老兄,贱人已是油枯灯尽,在劫难逃!” 双眼中的光芒突然红得像在滴血,苏婕的身子一个豹跃弹起,连人带剑横撞范威,去势之急,恍同飞鸿惊枝,颇有“与尔偕亡”的意味。 早已留神防范的范威,虽说戒惕在心,苏婕这豁死一击,其动作之猛烈,出剑之凌厉,仍然使他大为震撼,铁链反挥旋抖,劲道匹溢下,彷佛巨杵交错,盘索断抛,竭力想阻退苏婕这突发又狠酷的迸袭。 粗糙的铲环撩过苏婕的背脊,带起片片沾血黏肉的衣絮,有如赤蝶翩舞,苏婕的躯体坠落,短剑划过范威胸膛,又在他右腿鼠蹊部位两次洞穿,随着剑刃的扬起,四处伤口全往外翻,痛得范威面孔歪扭,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长丧门剑寒芒眩映,苏婕的左肩立见血光,她向前猛一踉跄,曲大贵的流星 已双双飞到,苏婕奋力弓背挫腰,却只躲过一,另一重重打上她的左胁,将她整个人撞了个转,再也支持不住的单膝屈跪下来。 莫才英一声狞笑,双手高举长丧门剑,使劲砍向后颈——敢情他真个是要拎人头哩。 全身是血的苏婕,根本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如何还能抗拒莫才英这贯足劲道的一剑?而司徒胆、驼背老人、唐麟三个又被他们强大的对手紧紧缠着,更难抽身相援,那一头的朱汉甲看得清切,嘶声长嚎着连滚带爬的想赶来搭救,时间距离上却显已不及。 一块拳头大小,有有角的石头,便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暴射而至,石头先砸中莫才英高举的长丧门剑,力量之大,不但当场把厚重的剑锋砸出了弧度,更砸脱了莫才英的双手,石块固然立时并碎,细小的石屑分裂溅飞,倒有多半嵌进了莫才英的头脸颈胸之中,光景像是他挨了一蓬火铳里喷出来的铁沙子! 几乎和第一块石头不分先后掷来,第二块石头的目标却换成曲大贵,由于石头的来速太快,又完全在意料之外,曲大贵躲则躲矣,躲过了石头原欲攻击的脑袋部位,右肩胛便顶替了这一记,但见石头倒弹而起,曲大贵已怪嗥着滚跌地下,肩胛上挨的这一记,居然给他打脱了臼! 这突如其来的变异,不仅把莫才英、曲大贵两人震慑得呆若木鸡,连范威和其他杀中的各人亦不由纷纷停手,惊愕莫名,他们不知这是什么人隐于暗处施放冷箭,然而,他们却知道这施放冷箭的人必属顶尖高手无疑。 因为,对方投掷的只是两块石头,两块极其寻常的石头,而这两块俯首即是的石头,却砸破了两个老江湖的胆,莫才莫与曲大贵都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决非一干庸才可比,这样的两个人物,竟连两块石头也躲不开,且双双见红挂彩,那出手者的功力,亦就不言可喻了。 石头没有再继续飞来,在一片如死的沉寂中,只有人们粗浊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27 范威的两眼骨碌碌向四面梭溜,更不自觉的往后倒退,他感受到一股强大又无形的压力在冥冥中逼来,他也警觉到凶险的徵兆——最可怕的敌人,是看不见的敌人,如果这个敌人又非常强悍,那就更可伯了。 清了清喉咙,莫才英惊魂未定的沙着嗓门道:“当家的……你看要怎么办好?” “情形不大妙,显然有人隐在喑里和我们作对……” 这等于废话,莫才英苦着脸道:“我是说,呃,当家的,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脸色阴暗下来,范威挫着牙道:“现在状况不明,对方伏在暗处,不知多少人马又实力若干?我们久战兵疲,且完全暴露于对方监视之下,局面是大不利……” 莫才英低声道:“当家的意思,是撤退啦!” 范威勉强点头:“耗下去只怕吃亏更大!” 目光狠毒的瞪向苏婕,莫才英不甘的道:“姓苏的贱人眼瞅着便要授首当前,就这么将她放过,委实让我恼恨,为山仇仞,功亏一篑,当家的,我不下这口气!” 范威也是极为无奈的道:“忍着点吧,才英兄,你该想想那两块石头是在什么关口下飞来的?对方显然是有意给那婆娘伯援,他救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要不信,你再冲着贱人出手试试,说不定连炸药都抛过来了!” 莫才英恨恨的道:“留下苏婕毒妇,定然后患无穷,这贱人心胸狭隘,睚盼必报,不杀她,我们朝后恐怕难有安宁的日子好过……” 范威叹一口气:“莫非我还不知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横竖这段梁子也了不了,以后包管有得热闹,好歹再一遭解决吧!” 于是,范威招呼他的手下——“三才剑”焦光甫、何退之、齐大松缓步后撤,连地下同伴的尸体都没有意思去照顾,莫才英亦只好把他兄弟的三具遗骸也暂且留着,却不忘牵走他的坐骑。 司徒胆和唐麟、驼背老者等静静峙立,目注敌人在极度戒慎的情形下退去,他们不曾乘机追击,因为他们明白,目前欠缺追击的十足能力,而且,场面惨烈凄惶,亦正待收拾。 慢慢的,苏婕从单膝半跪的姿势站立起来,她披发裂衣,容颜晦涩,混身染血更步履浮动,唯一未变的是赤毒的双眸,眸中不见丝毫泪痕!*** 不错,暗中出手掷石,搭救了苏婕一命的人正是庄翼,在这种情形下,他又能如此施为,至于当形势继续恶劣下去,他是否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总之,眼前的反应,他认为恰到好处。 苏婕的危机既已解决,他当然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他仍得去忙他的事看看何小癞子抓得着抓不着,万一给姓何的溜掉,他还有差事要干,好歹,得把严良及艾青禾两个送到地头再说。 一道上没见何小癞子半点踪迹,庄翼白着一张脸回到客栈,钱锐、窦黄陂、佟仁和三个观颜察色,便知他们老总折腾大半夜,八成亦乃师出无功,空忙活了;钱锐先端上一杯热茶,仍忍不佳问道:“老总,苏婕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何小癞子没弄回来?” 坐下长长吁一口气,庄翼就杯啜茶,沉重的摇了摇头:“姓何的不但刁滑,更且狠毒无比,苏婕遭到突变,她留下的人竟未能看住何小癞子,人跑了不说,把两名守卫也宰了!” 简单扼要的将夜来经过说了一遍,庄翼越讲越嗟叹,情绪低落得很。 三个人静静听完,不免有些怔忡的互相觑视,仍由钱锐开口道:“这样说来,何小癞子逃之夭夭以外,连苏捷那伙人也跨了啦?” 庄翼道:“不能说跨了,元气大丧却是真的,这个女人也实在太刚愎自用,想怎么就怎么样,一点弹性都没有,对方在毫无转寰余地之下,只好挺而走险,逼上梁山,唉,却落得个遍地骸,两败俱伤!” 钱锐舐舐嘴唇,这:“那,眼看着苏婕今晚上也不能实践诺言了?” 抬起眼晴,庄翼道:“你是说把何小癞子的耳朵送来?” 钱锐颔首:“不知她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嗤”了一声,庄翼道:“人跑了是我亲眼目睹,连我跟着去追都没能追上,苏婕如今只剩下半条命,再加上损兵折将之余,又拿什么本事去逮人?既逮不到人,那来的耳朵交给我们?你不用花脑筋去想,只弯动弯动脚指头也该算出来……” 钱锐赶忙陪笑这:“老总可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怕到时交不了差。” 哼了哼,庄翼道:“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上头有话,自则由我去担待。” 佟仁和接口道:“听说‘靖名府’的那个典史很难缠,老总,你可得先有个底。” 庄翼道:“‘靖名府’的典史姓应,叫应尔清,背后有个浑号,人称‘应老刀子’,为人吝苛悭啬,遇事挑剔刁黠,出了名的不是东西,官秩虽不入流,节骨眼上找起碴来却够麻烦,不过你们放心,别人对姓应的头大,我倒有法子治他,应老刀子再是奸狡,一旦和我碰上,他也只有打恭作揖,俯首听命的份!” 28 佟仁和笑道:“照说,以应尔清的品级,和老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可是俗话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验收人犯是他的职司,他若找麻烦,来个公事公办,楞要对数对人,否则不会签押,老总可也不能与他硬干,却不知另有什么治他的法子?” 庄翼喝一口茶,道:“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应刀子在别人眼里是把两面光的锋口,我看他只能算个杂碎,没什么大不了。” 乾咳一声,钱锐道:“该如姓应的连骆修身那只耳朵也不承认,老总,我们又该怎么办?” 庄翼从容的道:“他不会不承认。” 钱锐脱口道:“同以见得?” 庄翼道:“因为是我说的;我告诉他那是谁的耳记,就是谁的耳记。” 一直没开口的窦黄陂插进来道:“老钱,你也跟了老总这么些年,老总的门道和能耐,就算你不完全清楚,至少亦该知晓个大概,可是听你这几话,足见你对老总的底子还摸得太浅,‘巨灵公子’的行情,只怕你尚懵懂不明哩!” 钱锐不明的道:“笑话,我这随老总身边的辰光,比我吃公粮的日子短不多少,老总的身价底细,我还有不明白的?” 窦黄陂似笑非笑的道:“有关老总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只怕不少,我敢说,你就没有我知道得多!“ 钱锐尚待争辩,庄翼已有些不耐的道:“好了好了,正事还搁着没办,扯这些闲篇做什,何小癞子抓不回来,我们可不能拖着不走,今天好好歇息一天,入黑上路!” 窦黄陂道:“我和老佟是不是一道?” 庄翼道:“不用,你两个仍照原先讲定的,在这里把伤势养好再说,或着我们转程来接,或着你们自行回家,我会另外通知你们。” 钱锐搓搓手,道:“天气不大好,老总,夜行顾忌太多,我们何不在白昼起解?” 庄翼瞪了钱锐一眼,没好气的道:“晚上行动,较易掩蔽行藏,且可减少曝露机率,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这趟差事,时间上已经有了廷误,不能再磨蹭,早一天到也好早点安心。” 钱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讪讪的过去提起茶壶,将庄翼手中的茶杯斟满。 打了个哈欠,庄翼起身道:“我回房去睡一会,这边你们要当心,别出纰漏。” 三位铁捕齐声答应,庄翼已自行推门而出,他心里很烦,也很闷,虽说要睡一会,可是却毫无睡意,那种长久以来的职业倦怠感,又深深的向他袭来。 实在是睡不着.庄翼虽然觉得很累、很乏,可是一合上眼便思潮赶伏,杂念丛生,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阵,辗转反侧之余,清觉得似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也曾有过多次失眠的经验,他知道此刻若不能入梦,再躺下去也是枉然,便索性起床,略做梳洗,独自个从房里溜出客栈。 辰光约摸近午时,天阴,云暗,风不大,气温却相当低。 庄翼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他只希望走倦了以后,说不定回去还能找补一场小睡,晚间里起程上路,可以预见的又将是一夜辛劳。 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知不觉下,人已出了小镇,来到镇效。 旷野荒林的景致不但孤寒,更似涌起一阵蚀骨的森冷,庄翼裹紧衫,信步而行,目光随意流览,看在眼里却不入心中。 忽然,他似乎隐隐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一些十分奇怪的声音,像是咽噎,也像是断继续抽气,宛若躯体挣扎扭动,同时还渗杂着磨擦撕扯的轻响,他侧耳细辨,却越听越迷糊了。 一面猜测声音的内涵,庄翼已本能的向音源的来处摸去,多年的惯性反应,使他在接近任何可碍场合时,脚步皆自然转为轻俏敏捷,矫如豹蹑蛇潜,半点声音不起。 异声传来的所在,是一个山壁下凹陷不深的石洞里,洞外蔓生着纠结的枯藤萎草,尚横竖倒叠着几根泛黑的朽木,要不是有声音传出,想找这个石贯粗砺的洞穴,还真不容易哩。 这个石洞,的确是浅,大概有一人多高,两臂宽窄,朝内陷进去亦不过五六尺左右,因而只要往里打眼一看,即可全景入目,钜细无遗。 庄翼隐身在几根倒折的枯木之后,从枯木相叠的隙缝间向洞里张望,这一看,看得他差点便双睛鼓脱眼眶,更险些呛出一口血来! 石洞中的景像怪异而荒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淫意味——凸凹不平的地下,成“大”字形摊开的人赫然竟是苏婕,“赤蛇”苏婕,她的手足被跨张的伸展开来,四肢的关节部位都被麻绳捆紧,连着小截木桩钉入地面,她双目闭合,不佳抽气,原先娇艳俏美的一张面容变得又青又紫,人在簌簌颤抖,偶而全身痉挛掣动,模样显得非常痛苦。 洞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庄翼做梦都没想到的何小癞子何恨,何恨正手握苏婕惯使的“吻”短剑两柄中的一柄,形式半蹲半跪,在慢条斯理的割裂苏婕身上的衣裙,他每切开一条布絮,就高高举起,接着松指飘落,这何小癞子,现在像换了一个人,两眼眼珠突鼓,闪动着野兽般狂暴的光焰,五官歪扭,嘴巴半张,唇角流淌黏涎,面孔火烧似的通红,他吁吁喘息,时而呵呵怪笑,就和心性全失,起了疯癫一样。 衣裙被条条割裂抛落的苏婕,在失去遮蔽后的胴体是白哲细润的,也是丰腴玲珑的,然而,除了那片羊脂也似眩目的白,亦更是血迹斑斑,红肿处处,她背脊早已是皮掀内绽,赤漓交融,左肩上一道三寸长短的血口子,裂肌翻卷,尚凝结着紫褐色的血痂,此外,她的左胁肿起,明显的有肋骨折断的现象,如玉的细致,雪般的莹洁是她肤色的展布,但血渍红滟,朵朵浸染,便又是另一种的凄楚了。 何小癞子根本无视于这样的凄楚,他仍然照样进行他的工作,不停发出兽性的,原始意味的怪笑低嗥,甚至伸手按捺苏婕肿胀的左胁,每在苏婕颤声呻吟里,他却笑得益加疯狂了。 这时,苏婕外面的衣裙已被割剥一空,露出她胸腹间湖水绿的肚兜来,肚兜以丝带连系于颈背之间,现在,何小癞子正吃吃涎笑着拿剑刃挑断上头的丝带。 令庄翼大惑不解的是,苏婕怎么会来到这里?又如何栽在何小癞子手中?那场流血横的鏖战才只结束了不及两个时辰,苏婕身负重创,她原该宽地治伤养歇才是正办,却怎生搞成这样一个结面? 脑子里尽管充满疑窦,事实的情况已不容他多做思量,身形一起,人已落在何恨背后,别看姓何的淫心大起,反应仍然十分灵敏,挑割肚兜丝带的短剑蓦向上扬,同时贴胁回刺,动作快速,狠准兼俱。 庄翼没有运用兵器,他上身微侧,“叭”的一声巳伸手扣上何恨执剑的右腕腕脉,何小癞子可不认命,双脚暴飞,猛庄翼小腹。 那双脚来得快,庄翼的身法更快,只见他猛然一个旋步,何小癞子怪叫半声,整个躯体抛起三尺,又重重倒翻过去,经这一抛一翻,他的右臂立即脱臼,扭曲成恁般怪异的角度,软软垂搭下来。 “呛郎”脆响中,短剑坠手,何小癞子的脸红紫发绀,如同一付猪肝,他以左手紧捂右肩,痛得满头大汗,吁喘若牛。 庄翼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韧的牛皮索来,三下两下,便熟练俐落的将何小癞子倒剪,困了个结实,牛皮索的这一头,他顺势绑在一根枯木上,又打了个死结。 何小癞子口鼻间涕涎流淌,一边跺脚号叫:“真他娘背时背运啊,明明已逃出生天,明明快要报那一箭之仇,老天无眼,怎的又叫我撞上姓庄的恶胚?我何恨的命就这么苦,这么歹啊……” 庄翼冷泠的道:“我现在信了,何恨。” 拙噎一声,何小癞子声似狠嗥:“我不服,我不甘,我他娘说什么也要和你们耗到底!” 举手两认耳光,打得何恨嘴喷血,身子倒仰,庄翼左脚倏勾,姓何的又一屁股跌坐下来,由于双手倒绑,平衡不易,脱臼的臂肘触及地面,乖乖,那一声惨叫,就和杀猪无异了。 29 拍拍手,庄翼回过身来,但见苏婕依旧紧闭双眼,急促吸气,身子抖个不停,这一阵,她彷佛已把她的魂神脱离了躯壳,将这付皮囊抛却了;极度的强傲与极度的羞窘相较,那种不堪是椎心刺骨的,是深刻得无以复加的,便以生死称量,怕亦无足轻重……。 庄翼了解苏婕现在的心情,更能体悟到她的痛楚,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又脱下长衫,轻轻为苏婕盖上,然后,拾回短剑,切断绑住她手足间的绳索——关节部位深陷的瘀痕,令他不由自主的揉抚再三,油然生怜。 过了好一阵,苏婕才缓缓睁开眼睛,血红的双眸,仍然无泪。 庄翼俯视着苏婕,好温柔好温柔地道:“觉得好些了吗?” 苏婕几乎不易察觉的点点头,语声暗哑艰涩:“谢谢你,总提调。” 庄翼嘴角牵动了一下,道:“不必客气。” 苏婕闭闭眼,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庄翼微微一笑:“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叹了口气,苏婕道:“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我发生了一些事……等我赶回住处,才知道何恨已经跑了,不但跑了人,还把我派来看守他的两个手下也一并杀害……总提调,我答应过你,晚上要送他的一只耳朵来,我不能失信,只好立刻分遣人手,四面去追,很凑巧,姓何的竟被我追上,或者说,是他故意现身引我来追……” 庄翼疑惑的道:“凭你的身手,苏婕,怎会着了他的道?” 苏婕沙沙的道:“姓何的早已布下陷阱,总提调,那是一种名叫‘吊环’的东西……用竹蔑为环,浅埋地面,并弯拗树枝连接环索,以树枝的弹力,把误踏入‘吊环’之内的猎物倒吊悬空……他一共做了八个‘吊环’,我在追他的当口,一时不察踏进‘吊环’,在身子飞起的一刹,我人已被震荡得半晕……我,我原先受的伤不轻,否则,何恨这点鬼休技俩还坑不了我……” 庄翼道:“何小癞子如何能事先得知你的行动,从而现身相诱?” 苏婕苦笑:“据他说,他一直就未离开左近,从头到尾都在暗里窥探我们,他目睹我们所有的遭遇,也判断到我会不顾一切对他展开追杀……” 庄翼默然,他想到在苏婕的人马力并范威及“幽形五鬼”的时候,现场某一个隐蔽处,何小癞子亦必定伏踞一隅,坐观成败,更说不定心中早已盘算好他下几步的行动了——这狗娘养的! 呛咳一声,苏婕的面庞上浮映着一抹病态的红晕:“怎么不说话了,总提调?” 庄翼定了定神,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婕道:“和我有关的?” 庄翼颔首:“和你有关——苏婕,先不谈这个,你的伤势很重,不能耽误延医的时间,我送你回去,马上找大夫治疗,其他的押后再说!” 苏婕十分虚脱的道:“有个请求,也是愧托,总提调……” 庄翼忙道:“请说无妨。” 吸一口气,苏婕道:“何恨是你抓到的,我很愧疚未能履行诺言,请总提调谅解我已尽了力量……他的那只耳朵,使烦总提调代割了吧……” 庄翼道:“在这程情况下,你还有精神整治他?” 苏婕的牙齿磨挫,声音并自唇缝:“但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何恨活剐在我面的!” 庄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随你吧,你有舍命践诺的信守,我就有依约行事的责任,不过,自已的身体也要紧,仇恨是很伤心神的。” 苏婕凝视庄翼,又一次道:“谢谢你,总提调。” 于是,庄翼非常小心的用长衫裹住苏婕的身子,将她平抱起夹,犹不忘收妥一对“吻”短剑,自行插在腰际,然后,他走出去解开困绑何小癞子的皮索,抱一个、牵一个,大步行去。 天色更阴暗了,风也括得越发尖锐冷峭,看样子,又要飘雪了。 30 第十章长夜 夜深沉,远处有隐约的犬吠声传来,犬吠声夹杂在凄厉的北风呼号里,听在人耳,落在人心,就益发有一股子苍茫悲凉的味道了。 直到如今,那位白发如银,背脊微显佝偻的老郎中才从苏婕的房内推门而出,他满面倦容,额头见汗,频频拿一条布巾揩擦双手,模样活脱经过了一段长途跋。好不容易始抵达目地,表情上浮现着堪可松一口气的满足。 庄翼斜坐一偶,只静静注视着老郎中的神态,司徒胆、唐麟、驼背老人却一涌而上,迎着郎中纷纷询问苏婕的伤情,老郎中长长吁气,笑得十分疲惫:“各位放心,姑娘的伤势轻是不轻,好歹总算稳住了;她的外伤本来不太严重。坏就坏在失血过多,最麻烦的是左边肋骨断了两根,骨折之后又不曾立时静歇,反而使力活动,那两根断骨差一点就透肌穿肉啦,这么一弄,便大大增添了我接合断骨的麻烦,要不是我经验还够,咳,真不敢说后果如何哩……” 司徒胆忙道:“大夫,照你这么说,我们家小姐的伤势已经无碍啦?” 老郎中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不会再生变化,不过,姑娘失血甚多,难免元气亏损,有伤本和,要好生调理养息,宜适量进补以平虚耗,在身子康复之前,切忌发力运劲,做任何激烈动作,我这就去开方子,各位照方抓药,按时煎给姑娘服用,大概两个月后,人就能下床行走,至多三个月,痊愈可期…司徒胆又道:“那,大夫你是不是每天都来看看?” 老郎中颔首:“头一个月,我每天都要来诊视一次,一月过后,则三五天看一趟即可,往后复元期间,我来不来都无甚要紧了。” 唐麟接口逍:“我断手的伙计呢?他又怎么办?” 老郎中笑笑:“方子找合并在一起开,小哥,我每趟来,也就连你那伙计的伤势一遭看了。” 说着,他坐向桌前,目光巡梭:“拜托那一位去房里把我的药箱打出来,另外,请备妥文房四宝,我好开方子。” 司徒胆和唐麟分头办事,驼背老者则自怀中掏出一士银票点数,大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 老郎中看了角偶处的庄翼一眼,开口道:“不知那一位是庄翼提调?” 庄翼回应道:“在下就是。” 老郎中指指苏婕的房门,道:“方才姑娘有话给我,请庄翼提调稍停入内一晤。” 庄翼略微犹豫,方道:“她的身体状况,不碍事么?” 老郎中笑道:“固然相当孱弱,但说几句话,却不关紧。” 庄翼道:“那么,等一会我就进去看她。” 这时,司徒胆已把老郎中那只檀木药箱打了出来,唐麟也取过笔墨纸砚摆置桌上,老郎中一边沉吟,一边提笔处方,屋里一时反倒安静下来。 司徒胆面对庄翼,十分亲切的道:“总提调,折腾这一阵,约莫饿了吧?待会我送大夫回镇上,顺便称点宵夜回来,请总提调凑合填饥。” 庄翼欠欠身子,道:“不劳司徒兄,见过苏姑娘之后,我还得赶去客栈会合我那批伴当,差事不能耽误,若照原定的行程,我们早该上路多时了……” 司徒胆诧异的道:“在这个时侯,这种天气下起解?” 庄翼苦笑道:“吃公门饭,往往身不由主,上命所限,如何还有挑拣的余地?” 司徒胆道:“平日里看六扇门的人个个趾高气扬,活神活现,想不到也有这么些苦头,以总提调的身份来说,在此一行当中业已是拔尖的了,却亦难免风霜雨雪之累,看人看事,真个不能端看表面……” 一般而言,江湖无论黑白两道,对公衙捕快大多下意识中怀有敌意,有种排斥或戒惧的心态,司徒胆算是比较温和明理的,然则言谈之间隐含不很友善的弦外之音,庄翼早已习惯,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司徒胆也察觉到庄翼反应上的含蓄,他有些尴尬的错开话题:“是了,方才小姐交待,有请总提调|”庄翼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进去。” 推开门,是一间陈设极其简单的房间,不怎么宽敝,室内仅一床一柜外加一桌一椅而已,庄翼就着桌上的烛光端详拥被侧卧的苏婕,一张俏脸儿惨白泛青,竟透着那等的憔幸黯淡。 看到庄翼进来。苏婕微微抬起身子,满含歉意的道:“总提调,我动不了,不能下床相迎,还请你见谅……” 庄翼摆摆手。忙道:“别动别动,就那么躺着就好,大夫说遇,两佰月之内切忌运劲使力。” 苏婕轻声道:“请总提调劳驾自己端张椅子……” 把房内唯一的那张竹椅拖到床前,庄翼面对着苏婕坐下,由于双方距离接近,苏婕的模样他看得更清楚,白的额头上有淡青色的筋络浮现,只一天功夫,两颊已见消瘦,甚至连原来丰润红郁的唇片都失去了光泽,人显得分外怜生生的单薄。 苏婕忽然笑了:“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是吗?” 庄翼乾咳一声。道:“不,不丑,只走,呃,有点憔悴……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谁也精神不起来。” 苏婕静静的道:“刚才,我请郎中传话的时候,还直在耽心你已经走了……” 庄翼道:“原本是早该走的,但在你的伤势明朗之前,我实在不放心离开。” 苏婕问:“为什么?” 怔了怔,庄翼有些吃力的道:“我想,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份关怀吧?” 苏婕咬咬下唇,道:“人与人之间,除了那种特殊的情份,彼此不相关怀的例子太多了……总提调,多谢你的垂注。” 庄翼移开视线,沉缓的道:“不容气。” 看着庄翼,苏婕道:“有件事,想问问总提调。” 庄翼道:“且说无妨。” 苏婕低声道:“在我被范威和莫才英、曲大贵、柴彬他们数人围攻,正生死一发的时候,有人掷石相救,总提调,那个人,是不是你?” 没想到苏婕会问这档子事,庄翼正在迟疑要不要承认,苏婕已冰雪聪明的知道了答案:“我确定,救我的人必然是你!” 庄翼搓搓手,道:“你怎么能如此确信?” 苏婕的声音温柔极了:“因为我实在想不起第二个人有这种可能……总提调,人只有一条命,可是,你竟连续救了我两次!” 庄翼道:“这只是凑巧……” 苏婕的眼眶红润,嗓调哽咽:“总提调……我一生不曾受过任何人的恩惠,没想到,头一遭蒙受德泽。就是这么如山的厚重,父母养我育找,而总提调,你却使我再世为人……” 庄翼赶紧道:“言重,苏婕,你言重了!” 31 吸一口气,苏婕咽着声道:“总提调,我,我该如何来报答你?” 庄翼连连摇头:“我帮你是因为我乐意帮你,何须回报,又岂望口报?” 默然半晌,苏婕幽幽的道:“总提调,你不但救了我的命,更挽回了我的名节……一个人的生死并不顶重要,更重要的是清白,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清白,如果死得肮脏,死得污秽,就比死亡本身犹要来得痛苦悲哀了……” 庄翼温言相慰:“苏婕,不要再去回思这些事。它们已经成为过去……想些愉快的历验吧,心情开朗,才有助你的健康。” 苏婕忽道:“我什皮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庄翼无奈的道:“吃公家饭的人,经常是身不由主的,奉差办事,东奔西跑,个人如何能以拿捏?不过,我想人的交往离合也是缘份,该见的时候,总见得着吧?” 苏婕唇角浮起一扶笑意:“有你这几句话,至少表示你并不讨厌看到我,总提调,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大概有法子知道你的行踪,该见的时候,我们总会相见……” 庄翼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赶忙定下神来,故做平淡的道:“苏婕,你好生调养,江湖路险,往后更须格外谨慎戒惕!” 苏婕柔柔的道:“你要走了?” 庄翼道:“任务在身,不得不走,干我们这一行,实在有苦难言。” 微扬起苍白的脸庞,苏婕道:“那何恨,总提调,你带他走吧。” 庄翼颇为意外的道:“你不是要杀他替你嫂子雪恨么?费了这许多周折,怎么又改变初衷啦?” 苏婕坦然道:“我一直就没有改变初衷,只是,我知道这样做会替你增加麻烦,不管麻烦大小,那怕只添你一丝一毫的困扰,也是我所不愿……” 庄翼拱拱手,道:“领情之至。” 苏婕问道:“总提调,何恨该不会过堂之后打成无罪开释吧?” 庄翼笑道:“绝不可能,国有王法+律例俱在,姓何的既便祖坟冒烟,他也死定了!” 本能的撇撇唇角,苏婕道:“也没有这么个光明正大法,公门中的那一套样,玄妙诡异,黑慕重重,把戏可多了,我亲自目睹的。就能说上几十椿巧变案例给你听!” 庄翼道:“我相信,因为我看得比你更多,但是何小癞子的这一椿,包他翻不了案。” 苏婕神情带几分凝重的道:“沿途上,你千万要留意他,这个人的阴狠狡滑已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能逃命,他没有做不出来的事!” 庄翼道:“我明白,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苏婕深深注视庄翼,含泪微笑:“保重,总提调。” 推椅起立庄翼俯首道:“你也一样,苏婕。” 苏婕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只是鼻息唏嗦,睫毛上沾着泪珠,泪珠又顺颊滚落,亮晶晶的有如朝露。 庄翼转身出门,离去之前,忍不住再次回顾……。 xx 风云中,两人双骑押解着的是三名囚犯,三名囚犯腰间困着的牛绳只握在钱锐一个人手里,他深感责任重大,一路上半点不敢懈怠。 雪本来不大也不密,但北风吹得紧峭,雪花也就张狂了许多,漫空旋舞着,飘回着,不用多久,人身马身上全已是白苍苍的一片。 严良、艾青禾、何小癞三但吃的苦头可就更大了,三个人弓背佝腰,缩着脑袋,在扑头扑面的风雪里往前挣走,一脚高一脚低的踩在雪地间,好不艰辛。 抹一把脸孔上的雪水,钱锐扯开喉咙嚷嚷:“老总,这一夜,要走到什么时候呀?” 庄翼的半张面孔掩遮在罩袍的袍领里,他大声回应:“天亮吧,天亮歇息。” 打了个寒噤,钱锐不如道是冻得慌抑或听到待跋至天亮吓得慌,嗓门都有些发颤:”这天气,老总,怕熬不住哇……” 庄翼冷着声道:“你好歹挺着点吧,钱锐,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口鼻间喷着白蒙蒙的雾气,钱锐连起几个哆嗦:“可别半路上把人犯冻死啦。” 马鞍上的庄翼不禁笑出声来:“钱锐,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慈悲心怀了?人犯的死活由我负责,你不必过虑,倒是自己得把持住,莫叫一场风雪吹跨下来。” 钱锐没有吭声,左手上紧抓三条牛绳,迅使劲抖动,活像真个在催促三头牲口卖力前奔一样,其实庄翼明白,钱锐乃是另谋发泄罢了。 一路奔行。乃至快天亮的辰光,不但三个囚犯累得像三个龟孙子,就连骑在马上的庄翼和钱锐也大感吃不消,两张脸全冻紫了。 曙色初现的冬晨,先是一片晕晦的灰沉雾霭代替了原先那无边无尽的黑暗,没多久,灰沉的雾霭遂渐转变为茫茫的乳白,四、周飘浮着如烟似风的氤氲。人马经过,便一波波的往两侧散去,雪已经停了,风也吹括得不若夜来的冷冽。但那股子寒意,却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要不是经常处在活动状态中,这一夜下来,恐怕连人带牲口,早都冻僵啦。 钱锐自己觉得面孔的肌肉业已麻木不仁,伸手在腮上捏一把,居然没啥感觉,他望望天色,委委屈屈的道:“老总,天已亮罗,大亮罗……” 庄翼伸伸腰,道:“这一夜兼程钻赶,总算多少找补回些耽搁的时间,钱锐,人马也倦了,且觅地打尖吧。移目四顾,钱锐苦着脸道:“雾茫茫的一片。倒不如来到了那里?唉,人都冻湖涂啦!” 庄翼道:“一边往前走,一边找地方,不急。” 钱锐哑着声道:“我是不急,老总,我这付臭皮囊可罩不住了,身上寒,肚中饥,两眼看出去发花发黑,再不歇息,六扇门里就得放我抚恤金啦!” 庄翼正待说什么,前面的艾青禾已回头大叫:“你们看见没有?左边荒地上有一户人家?屋顶烟囱里还在冒烟哩!” 钱锐顺着艾青禾所说的方向望去,果不然看到雾霭浮沉中有幢土砖屋若隐若现,而四野荒寂,就这么孤伶伶的一座房子起在旷野间,看上去有点怪异,令人不期然感觉到一股子阴森森的鬼气。 艾青禾与奋的接着叫嚷:“看到了吧?就在那边,正合大伙打尖歇腿,再没有更好的所在啦……” “呸”了一声,钱锐叱道:“娘的个皮,你高与个什么劲?要在何处歇息,岂容得你来作主?这要看我——不,看我们老总的意思定夺,你只闭上嘴听吩咐就行!” 艾青禾悻悻的申辩道:“我是在替你们分忧分劳,帮二位出主意,这又错了?” 跟着,何小癞也沙沙的接腔道:“先不管大家是个什么身份,眼下全困在冰天雪地里,好歹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同舟共济嘛,犯得着非要论那尊卑大小?” 32 钱锐瞪着何小癞子,语带诮:“你是马不知脸长,小癞子,谁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我一在阳界,一在阴曹,幽明路隔,人鬼殊途,可他娘差远去喽!” 何小癞子扬着脸回顶:“时辰不到,你可别把话说早了,姓钱的,至少我现还好端端的活着,往后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 钱锐怒骂一声,就待抽出鞭子笞人,庄翼轻轻摆手,道:“别理他,就到前面那户人家落脚吧。” 钱锐压住火气,一声催赶三名人犯猛跑,三个徒囚亦因温也可期,目标在望,也挥得十分起劲,这一次,倒少了许多埋怨。 土砖屋建立的所在,是一片荒无的空地,前无林,后无坡,只见处处枯草萎藤丛露于积雪之上,周遭怪石散布,残土堆集,环境相当杂乱,要不是有这场雪花掩盖,恐怕就更不堪瞧了。 骑马屋前,庄翼皱着眉道:“这房子,不像有人居住……” 钱锐忙道:“有人住,有人住,老总,你没见屋顶上还在冒炊烟?要是房子没人,那烟是怎么来的?伸出手去,庄翼道:“绳子给我,你去和房主人办交涉。” 钱锐交过三条牛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拍门,拍不几下,那扇灰中泛白的木门业已”呀”然启开,一个头顶光秃,脖颈歪斜的老人当门而立,赤着一双风火眼正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钱锐。 拱拱手,钱锐生怕吓着面前的老家伙,刻意和气有加,笑容可掬:“呃,老丈,我们是河朝总班房的刑差,一路押解二名重犯前往”靖名府”,赶了一晚上路,想借贵宅子歇歇脚,打打尖,入黑就走,还望老丈行个方便。” 歪脖子老人犹犹豫豫的直从钱锐肩头窥视他后面那一票人马,不肯立刻答应,钱锐有点发急,赶紧又道:“你不用害怕,三名人犯早已困绑结实,不虞意外,而且我们干解差的都有武功在身,足可压制,只到入黑,我们即时离开,不会替你增加麻烦!” 老人支唔着道:“这,这我做不了主,呃,得问问我那老伴儿肯不肯……” 钱锐火了:“老丈,我他娘把话说清楚,同你借地方,是对你客气,其实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们可是有衙门的行解公文,有虎头腰牌的官差,你若不识抬举,嘿嘿,休怪办你一个”阻差公干”的罪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歪脖子老人似乎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屋里头适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像似刀刮锅底,不怎么悦耳:“我说老头子,你在和谁说话呀?这久不关门,北风全灌进屋里来啦……” 歪脖子老人费力的扭转头去,赶忙招呼:“你,你出来一下,老伴,是个官差要借咱们的房子打尖,不借还不行哩!” 那个“老伴”的身影映入钱锐眼睛的当口,不禁令这位“铁捕”大吃一惊,我的天爷,他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生得如此人高马大,近八尺的躯干,腰粗膀阔,人站在面前,就和一座肉山没有两样! 女人既属歪脖子老头的浑家,年龄当然不小,看上去约模六十上下,灰白斑杂的稀疏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这婆娘不但长得粗壮,一付尊范也和她的身材互为配合|满脸横肉,虎目狮鼻,说起话来,尤其哑低沉:“老头子,这一位,就是你说的官差了?” 歪脖子老头忙不迭的道:“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们不借房子,呃,就要办我们一个什么罪……” 凸瞪着眼珠,老妇人盯着钱锐道:“你真是官差?” 钱锐不耐烦的自腰板带内摸出他的“虎头腰牌”——是一付巴掌宽窄的铜质信物。腰牌正中,浮突出一只雕刻精细的虎头,虎头下面,镂镌着姓名、级职及所属的衙门;他把东西凑近至老妇鼻端之下,大声道:“看清楚没有?这玩意还有假冒不成?” 那婆娘往后退了一步,笑吟吟的道:“果然是位官差,各位要借房子歇腿,我们做小民百姓的如何敢说一个”不”字?行当然是行,不过呢,总不作与白住吧?” 钱锐没好气的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占你便宜,房饭钱照算,半个崩子不少!” 老妇人紧接着问:“算多少呀?” 钱锐重重的道:“五两银子,你不吃亏吧?” 老妇人立时眉开眼笑,边让开堵在门口的庞大身躯,边殷勤巴结的道:“不吃亏,不吃亏,差爷,外头冷,还不赶快招呼你的伙计们进屋来烤烤火、驱驱寒?” 钱锐回过头去比了个手式,于走,庄翼下马,押着三名人犯来近,老妇人先是让客进门,又吩咐她那歪脖子老公:“还不快把牲口牵到避风处去?记得替牲口上料,加盖几条麻袋,畜牲也怕冻……” 歪脖子老人答应着出去张罗,老妇已掩上门,抉手快脚的拨旺炉子里的炭火,又坐上一铁壶水,冲着钱锐毗牙笑道:“各位先请随意歇息,我这就去灶下弄些热食,马上就好……“ 钱锐板着脸道:“可要快。” 老妇人点头不迭,一阵风似的卷向后面厨房去了。 庄翼坐在一张咯吱有声的旧太师椅上,最靠近炉火,严良、艾青禾兴何小癞子则并无坐在椅上的资格,三个人并排挤在地下,多少亦享受得到热力散发出来的温暖,此时此景,业已不啻是天上人间了。 这片土砖房,由建造的格局上看,只得一明一暗两间而已,明间当客堂兼膳厅,暗间大概便是寝居之处,后头约模尚附有厨灶,却想也想得到又是如何狭隘。 钱锐伸手在炉火上反覆烘烤,嘴里连连虚气,这一阵好冻,现在才算稍获舒解,那熊熊的炉火,简直透进心窝里去啦。 目光打量着房间四周,庄翼缓缓的道:“这对老夫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钱锐漫不经心的道:“管他是干什么的?一对老庄蝴孙,咱们养足精神,吃饱上路,这一辈子说不定都搭辄不上了!” 庄翼道:“老年人会住在这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荒郊野地,实在有点奇怪,附近既无庄稼田亩,亦未见门市买卖,怎么求生活,就令人费解了。” 钱锐笑道:“老总,你是吃这一行饭吃久了,处处启疑,事事在心,两个老家伙怎么生活,其实与我们何干?他们不都好端端的活下来了嘛?当不住有儿有女,每月稍银子来孝敬他们哩。” 庄翼莞不语,这时,老妇人又从后面绕出,手上端了一只漆痕斑剥的托盘,盘上置有陶瓷瓷杯,她放下盘子,扣起炉火上的铁壶砌茶,热气升腾里,茶香四溢,闻味道便知不是什么好茶,但这时辰嗅到这股茶香,茶的品级无形中已连升三等。 按好陶壶盖闷了一阵,老妇人动作俐落的将五个茶盅斟满,又在壶里续上水,把铁壶坐回炉火上,然后,她双手背着腰前围裙,笑语钱锐:“吃的马上就来,差爷,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熬了一大锅面疙瘩,打后的白菜配上五花肉,爆的香葱蒜头,包管开胃!” 忍不住“咕”声一口垂沫。钱锐急佬佬的催促:“别先顾着说话,你倒快点去张罗,这一夜未进杯水粒米,人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墙啦!” 老妇人一面答应,又快步去了厨房,不片刻,沸腾的肉香面香便飘散出来,令人不由不想到那一锅滚烫的面疙瘩翻浮于嫩白的菜叶与油亮的肉片间,还点缀着葱花蒜瓣,乖乖,又一锅多浓多稠的热汤啊……。 33 第十一章诡变 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个人手上都捧了一只,也不管碗里的面疙瘩火热滚烫,就那么唏咿呼噜的啜食起来.只庄翼还斯文些,好歹仍用一双竹筷进餐,其他各位,连这一道手续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颈上的木枷,早在客栈起解前业已卸置下来,沿路只以手铐脚镣为戒具,庄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则何小癞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并无存备可抵,二则不戴枷套,行动起来比较轻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时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么费事了。 庄翼随身携带着一种物,名叫“大凉黄”,此呈粉未状的淡黄色,这玩意是六扇门里的人专家拿来测毒用的,只要撒少许“大凉黄”粉末至任何怀疑含毒的物体上,如果俱毒性,在“大凉黄”撒下之后,就会立起泡沫反应,设若无毒,则没有反应,功效颇为灵验,庄翼固然同样饿得慌,却仍在进食之前,悄悄做过试验了,正如钱锐所言,公门饭吃得久,经巳养成他“处处起疑,事事存心”的习惯啦。 当然,面疙瘩是无毒的。 钱锐巳添了第二碗面疙瘩,三名人犯却已三碗下肚,个个举起空碗,还待加续第四碗,老妇人里外忙活掏补,模样竟十分带劲。 临到庄翼吃完,歪脖子老头蹙进门来,冻得连鼻尖都红了,他用力搓揉双手,呵白气,一扭头见到庄翼的空碗,赶忙趋前欲接:“ “差爷,来,我去替你添!” 庄翼摇头道:“谢了,这一大碗已经足饱。” 歪脖子老人转身端茶,双手奉上:“那,来盅热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们家,可也只能拿来敬客……” 庄翼接过茶杯,顺势递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测试,他望着波纹不兴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妇人钻了出来.笑容可掬的问钱锐:“怎么样,吃得还对胃吧?” 钱锐嘿嘿一笑:“这可是白花花的五两银子哩,老大娘,不对胃,行么?” 那婆娘不以为忤的裂着嘴道:“差爷厚赏?我怎么不明白?难就难在我们这种寒家小户,委实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待客,就以疙瘩汤里那一斤五花肉来说吧,原是我们老两口留着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窝头喝稀粥喽……” 钱锐眼睛一翻,道:“老大娘,你不用哭穷,五两银子买一口大肥猪都够了,还怕这一冬没有油荤进补?祭灶那天,供上个大猪头,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爷的嘴?” 老妇人笑道:“不能这么排呀,差爷,朝后还得活哩……” 钱锐哼了哼,懒得再说。 等大伙吃饱.老俩口收拾妥当,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钱锐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噜,唯一睁着眼不能寻梦的,就单数庄翼了。 歪脖子老头行经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庄翼,有些不解的问:“你怎么不盹一盹呀?差爷。” 庄翼揉揉面颊.道:“我在轮值警卫。” 歪脖子老人观楞楞的道:“警卫?警什么卫?” 指指三个鼾声大作的囚犯,庄翼道:“怕他们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摇头:“你是小心过度了,差爷,别说他们三个戴着手铐脚镣动弹不得,就以外头的天气来说,冰天雪地,风吹得像锥子,人到了旷野,耗不过两三个时辰包管冻僵,跑,往那里跑上?” 庄翼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不过谨慎点好,这三块料一个比一个来得刁钻,多防着总没有错。”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庄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着庄翼长聊的意思。 厨房那边传来哗哗的洗涤声,老妇人大概正在清理锅碗,处置善后吧。 庄翼喝一口茶,闲闲的道:“这屋里,就只你们老夫妻两个?” 歪脖子老者叹着气道:“房子是又破又旧了,不过却是祖业,凑合着尚能遮风避两,强似住在窝棚,倒也生有两男两女,女儿早出嫁啦,一个儿子十五年前下了关东,这一去就再无音信稍回来,另一个儿子在镇上当学徒,三两月才能返转一趟,唉,有儿有女,倒和没有一样……” 庄翼同情的道:“老来孤寒,最是堪怜,你们出嫁的闺女,莫非不会回来探视么?” 歪脖子老人笑得凄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女儿一上轿,就成别人家的人喽,那还顾得到娘家?如果嫁得好,犹多少有个补贴,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难过,老爹老娘,就更帮衬不上啦……” 庄翼颔首道:“说得也是,清穷日子,该在年轻辰光消磨,到老来,若还为了隔宿之粮发愁,委实是一种悲哀。” 眨动着一双赤漓漓、烂糊糊的风火眼,歪脖子老人道:“唉,所以这世道里,就有太多饱汉不知饿与的景况啦!譬如说,差爷你们出手赏的五两银子吧,五两白花银,在你们看来不算什么,我们寒家小户却足够数月吃食,买不得一口大肥猪,光诸杂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个小半载……“ 庄翼笑道:“你也犯不着借题发挥,老丈,我叫我那伙计再补你五两银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顿时眉开眼笑:“差爷此话,可是当真?” 庄翼道:“区区几两银子,难道我还会言而无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我不是说你,差爷,我是指你那位伙计,看样子,他不似个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两纹银.已经嘀咕老半天啦……” 庄翼道:“公家发放的差旅费用,有一定的数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补,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紧点,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两银子决无问题。”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那,我就先谢了!” 庄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双眼,漫应道:“一点心意罢了,不足言谢!”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茶凉了,差爷,我去替你换盅热的。” 庄翼无可无不可的递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刹,腕脉部位骤起刺痛,好像被什么尖细之物札了一下,犹带着火灼灼的炙热感。 双目暴睁,庄翼握杯跃起,同一时间,歪脖子老人已经闪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异于原来的龙踵之态! 不错,那是一根针,一根乌黑又泛着紫芒的两寸短针,短针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中间,针尖上,还凝聚着一滴鲜血。 这肘腋之变.大出庄翼的预,他目注对方,厉声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着那双风火眼,形色怪异的道:“稍安毋燥,我说总提调,打了一辈子雁的人,也不敢说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上鬼;老朽姓赵名六,没什么赫赫名声,江湖同道都混称我一句‘赵歪脖儿’,至于那老帮子,倒真是我的浑家,人皆叫她‘赛二娘’,多少年来,她的本名孙银凤竟反默默无闻了……” 庄翼暗里喊糟,他决未想到眼前这对村夫拙妇,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赵六夫妻,这对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径古怪.办事奇诡见称,只要代价有值,任什么勾当都能干得,夫妇搭配,尤其花招百出,无懈可击,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庄翼力持镇静,沉缓的道:“赵六,原来竟是你们俩口子在此乔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说吧,你的目地何在?” 赵六好整以暇的道:“当然是你押解的这三个犯人.总提调,很对不住,我要留他们下来。” 庄翼冷冷的道:“你和其中那一个有渊源?又是受谁之托?” 赵六嘿嘿一笑:“老实说,总提调,我和这三个杂碎那一个也没有渊源,在此之前,甚至连他们的面也不曾见过,所以,他们之中无人托我劫囚,这个行动,完全由我们夫妻自动自发来干的。” 庄翼满头雾水的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受人之托,是你自己主动来救他们?主动来救这三个你素不相识、又毫无关连的人?” 赵六满意的道:“不错,总提调,你对情况的了解很快。” 庄翼摇头道:“不,我还不了解,你这样做,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赵六扭了扭脖颈,道:“什么用意?总提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要愠一票银子,还会有什么用意?” 庄翼不解的道:“既不是有人请你出马,谁又会给你银子?” 轻轻转动着拈在两指之中的乌针,赵六极有耐心的为庄翼解释:“这三个他娘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银矿,总提调,我来说予你听姓严的劫财害命了半辈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干了几十年无本生意,身家能说不富厚?何小癞子固然一个色鬼,一条淫虫,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晓得如何找钱替自己廷年益寿;至于艾青禾这王八羔子,专门讨债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里便相对的有多少银两,说明白点,这三个人都有赎命的本钱,只要身价付够,他们就海阔天空了,我这主意该不坏吧?” 庄翼道:“赵六,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是否如你所料,恐难断言?” 赵六不慌不忙的道:“总提调,我今年六十一岁,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这么长远的一大截,还有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邪崇没碰过?对于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尤莫是恶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赖活,这句话,就是他娘的残暴凶淫之徒,越能体会中之味!” 庄翼怒道:“就算你说得对,过不了我这一关,仍属空谈!” 摇摇头,赵六的神态竟泛现着悲悯之色:“我的总提调,十州八府的大捕头.这个道理莫非我还想不透?要是摆不平你,我那能带这三个人走?第一步当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办,否则其余的计划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动了。” 庄翼重重的道:“不要自我陶醉戚a赵六,我人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赵六阴恻恻的一笑:“总提调,现在这一刻,不错你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只是再过柱香时辰,恐怕你就要横着躺下了,先前那一针,你该不会忘记吧!” 34 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针眼,针眼上浮现一点紫红,除了有微微灼热的感觉外,并无其他异状;庄翼吸一口气,语声转为平静:“单凭刺了我一针,你以为就能达到目地?” 赵六信心十足的道:“这一针,总提调,可不是寻常的一针,我这根针.叫做‘断脉封喉针’,针本为银质,熬在八种剧毒树草及八种剧毒虫蛇的汁液里计时十三天完成,银针喂饱毒汁,已由白变黑,只要执针破肤见血,两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断脉封喉,百试百验,从无侥幸,总提调,你且等着瞧吧!” 不自觉的有些口乾舌燥起来,庄翼一面飞快转动脑筋,边从容如常的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赵六,小小的一根针,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赵六七情不动的道:“多少年来,我看过许多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总提调,你并非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似你们这一类人,必须要真正受过教训之后才顿悟事实的可怕,但往往却来不及了!” 庄翼眼角一飘,突兀暴叱:“钱锐掠阵!” 仰头靠在椅背上打呼噜的钱锐,在这一声暴叱过后,依然酣睡如死,鼾声不歇,竟半点反应都没有,这那里还像一个有着武功底子,且警觉性素强的公门捕快?更不似平时的钱锐了。 赵六语带揶揄的道:“你不妨再吆喝两声试试,总提调,你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乡,任凭在他耳边响雷,约模也惊他不醒了。” 钱锐沉睡如死,只有一个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则,断不会有这样的反常情况!” 庄翼盯着赵六,声音僵硬:“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赵六双日生辉:“六扇门的人,惯用‘大凉黄’来测毒,这个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凉黄’不错是一种相当灵验的测毒物,但却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细与否方能发挥它的功效总提调,头一道疙瘩里乾乾净净,我们没有添加任何迷,头一茶水里亦然,不过,在给他们斟第二杯茶的时候,则已暗中渗入迷——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个人犯固然不须警觉,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好警觉的,而你的伙计钱锐则未免疏忽了,从头到尾,我就不曾见他测试过任何吃喝的东西,可能他太劳累,也或许我们摆出的姿态令他无可置疑,再怎么说,他都不该和他的人犯一样缺乏戒之心。”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而你就完全不同了,总提调,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你的谨慎与练达堪称一流,我没有在你饮食中动手脚,证明我的判断不错,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绽,一切计划势必付诸东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难以得逞!” 庄翼面无表情的道:“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 赵六道:“当然,这样可省很多事,半晕半死的人,总比活蹦乱跳的容易摆布。” 接着他的语尾,“赛二娘”孙银凤从厨房后绕现,她的模样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异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家伙——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 瞄了浑家一眼,赵六道:“小心庄翼,隔他远点。” 孙银凤咯咯笑道:“时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动,血脉里的毒性就流转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说不定人就断气喽。” 赵六凝重的道:“姓庄的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这一路缀下来,你该明白他的厉害,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可稍有松懈!” 别看孙银凤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对赵六倒挺驯服的,她点着头道:“听你的就是了,老头子。” 庄翼忽然扑向赵六,单掌如刃,暴劈姓赵的歪脖儿。 赵六自是早有防备,人往侧闪,右手倏翻,一把极沉极利的双锋阔刃短刀已挑截庄翼双腕,斜刺里,孙银凤臂长棍猛,搂颈一棍砸过来。 庄翼一脚踢起椅子迎撞来棍,手上握着的茶杯飞掷赵六,在那张残旧的太师椅一阵碎裂声中,赵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着这瞬息的空隙,木色剑脱鞘如雷,湛青的光华像骤溢的湖水,“波”声扩展全室,映得人须眉俱碧。 一声怪嚎出自孙银凤口中,她的大号行者棍已被削脱半尺,头顶的稀疏毛发也有一绺蓬飞而起,吓得这位“赛二娘”一头窜跃五步,险些撞到门上。 赵六的短家伙够不上位置,强烈的剑芒甫现,他人已旋走四避,任凭歪着个脖子,行动却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 身形前挺,庄翼剑若流虹,十九剑分射向十九个不同的方位,镝锋破空,锐啸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并展,气势慑人! 牛高马大的孙银凤只见东蹦西跳,被撞得似个烙铁上的大母熊,赵六虽然身手不凡,却亦难攫正锋,尽是躲闪腾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 挥舞着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孙银凤贴墙打转,惊怒交加的大叫:“姓庄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难不成你是活腻味了?” 剑刃泛着莹莹的青碧寒光,一洒而至,同时挟着庄翼平淡的声音:“三柱香内,与汝皆亡!” 孙银凤长棍翻飞,竭力自保,边气吁吁的叱吼:“这个猴崽子疯了……” 赵六几次扑近,都在眨眼间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开嗓门吆喝:“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夹同他周旋!” 扬棍暴退,孙银凤庞大的身躯冲向厨房的方位,还不忘叮嘱着老伴:“只要拖住姓庄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钱的自己就躺下啦……” 她待敲退堂鼓,庄翼却早有打算,如何能轻易放得?孙银凤口吐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韵尚未及收歇,冷电猝眩,一剑长掠如划过穹苍的流星焰彩,孙银凤倏觉脚踝发凉,左腿一软,人巳陪跪下去。 赵六狂吼着奋身前跃,打算抢先一步护住老妻,但距离和速度上却都差了半截,等他赶到近前,庄翼的森森剑锋业已架在孙银凤的后颈上。 一腿跪地的孙银凤,左脚踝处鲜血涌现,敢情是挑断了脚筋,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疼痛,痛得她横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张开来。 庄翼连正眼也不看那冲到面前的赵六,他仅只专心一意的握紧剑柄,力道恰好的搁在孙银凤的脖颈上,姿态摆置得颇有三分刽子手的意味。 此刻的赵六,不由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再也没有方才那等笃定与从容的架势了,他红起两只风火眼,直着舌头吼叫… “你,你敢动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无葬生之地……” 庄翼气定神闲的道:“横竖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后有没有地方埋身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顺不顺畅,譬如说,能捞个垫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 赵六蹂着脚吆喝:“姓庄的,你休要起这样狠毒的念头,有种冲着我赵某人来,折腾一个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庄翼微笑道:“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还赛过开黑店的孙二娘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闯荡这多年江湖,一条命岂能白搭?” 赵六忽然像了气的猪泡胆一样,整个人都萎顿下来,他垂落执刀的右手,哭丧着一张面孔道:“庄翼,注意你手上的家伙,千万造次不得,我们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来混世面的,犯不着各走极端,把结局弄得不可收拾……” 庄翼“哦”了一声,道:“你真有商量的意思么,赵六?” 拼命点头,赵六急道:“皇天在上,我说的句句实话——姓庄的,你小心你那把剑啊!” 庄翼道:“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之间,该怎么个‘商量’法?” 咽了口口水,赵六呐呐的道:“能不能,呃,你先放人?” 庄翼笑了:“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胁她了,我的企图你一定很明白,嗯?” 心里在连声咒骂,赵六表面上却一派诚惶诚恐的模样:“只要你不伤我浑家,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庄翼,我和你无怨无仇,并不想坑你害你,为的不过是捞票赎金好混生活,你务必要体谅我的无奈……” 35 庄翼道:“很好,我体谅你的无奈,你却也要同情我如今的处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却在我手上,首先,咱们就一命换一命吧!” 赵六一时没听清楚,不禁骇然:“且慢,什么一命换一命?你你你,你待怎么个换法?” 庄翼道:“你不必紧张,自然不会是我与你婆娘同归于尽,我的意思,是你给我解,之后,我放你老婆走人。” 赵六歪斜着的脑袋直点:“行、行,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要解容易,我这就给你,不过,你可也得说话算数,不作兴过河拆桥啊!” 庄翼正色道:“只要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使诈,不弄假,我庄某绝对遵守信诺。” 赵六忙道:“这个你放心,我赵六岂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 剑刃按在孙银凤的后颈上,庄翼左手伸比去:“拿解给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烦了。” 赵六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形的小小白瓷瓶来,他旋开瓶塞,小心翼翼的倾倒出三颗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递给庄翼:“现在服下,盏茶功夫便可见效,保证据到毒解,还你一个活蹦乱跳。” 庄翼左手摊着这三颗白色丸,平平静静的道:“赵六,我把话先说到前头,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论有任何反应.相信我在着道之前都会有余暇杀掉你老婆,你知道,那只要一眨眼的时间就够了。” 赵六额头冒汗,急切的道:“唉、唉,你是六扇门耽久了,对什么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还攒在你手里,我敢拿她的命来开玩笑?你尽管宽念服,决错不了……” 一仰头,三颗丸已进入庄翼嘴里,他合着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味清涩苦凉,似乎不是膺品。” 赵六叹了口气:“横财发不成,却不能再丢了老婆的命,这本帐,我可算得清楚。” 半跪在地下的孙银凤,被剑刃压着只有垂颈低头,憋了这一阵,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来:“老头子,解给他了,可以叫姓庄的把这寒森森的玩意拿开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没摆祖宗牌位,这样跪着算是怎么回事?” 不待赵六说话,庄翼已代为回答:“你好歹委屈些时,孙银凤,但要性行开,证明解毒有效,我马上就会放人,反过来说,你就陪我一同上路应卯吧。” 孙银凤咬牙切齿的道:“人跪在这里,脚后跟还在流血,那种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庄的,折腾人不是这么个折腾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 庄翼笑笑,道:“你老公不是说过了么?盏茶功夫便见端倪,如今已过多半时了,而我悬着一条命都不急,你又有什么好急的?” 赵六搓着双手,喃喃的道:“快了,快了,就快了……” 突然,庄翼感到胸口涌起一阵巨大的窒闷压力,这压力之大,使他全身痉挛,四肢收缩,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双目突瞪,拚命张口呼吸,内腑又蓦地往上翻腾,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从他嘴里喷出! 污血喷出的一刹,剑底下的孙银凤猛然扑地前窜,庄翼其实已握剑不稳,手指僵硬,但觉迸气激荡于胸腹之间,五脏如焚,混身毛孔箕张,汗浆并出,整个人刹时像被撕裂一样,天晕地暗,化为一缕缕、一块块的沉入那无底的黑暗幽邃…… 屋内,除了几个酣睡者粗重的鼾声之外,是一片冷寂,孙银凤坐在地下,余悸犹存的用手摸着后颈窝,那里,巳浅浅的划开一条血痕。 赵六怔呵呵的站在原处,怔呵呵的看着业已晕迷过去的庄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他当然知道解行开后的反应,也明白性的强烈必然会有令人暂时晕迷的过程,使他提心吊胆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刹.对方仍有挥剑的须臾空间,而仅要剑刃一动,他老婆就玩完啦。 情况发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实证明,赵六的运气不错.他老婆的运气更不错,但在结果揭晓之前,那种惶惧与焦虑的等待,却不是容易消受的。 步履蹒跚的行向他的浑家,赵六眼角渗出黏液,脸颊位肉不受控制的连连抖动,这短短的片刻前后,他似乎已背负老妻在鬼门关的边缘上打了几转,好累。 36 第十二章肉票 庄翼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片漆黑,他闭上眼,过了一阵再张开,在瞳孔比较适应沉暗的光渡后,总算可以影绰绰的把周遭景物看上个大粗。 容身之地是一间砖屋,那扇看上去极其厚重的木门严丝合缝的紧闭着,屋里没有任何家俱或陈设,只在地面着一层稻草,人躺在稻草上,隐隐感觉得到一股子阴潮潮的寒气。 他发觉自己被一付生铁手铐铐住双手,足踝间也配上一付脚镣,这两样戒具显然不是他自备之物,看样子,赵六夫妇另有储存。 隔着几尺之外,尚蜷曲着一个躯体,那位仁兄手脚上与庄翼乃同一式配备,人还在打呼噜,睡得好香好沉,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就费人疑猜了。 他不清楚从晕迷到现在,已过了多少时间? 从门缝底下透进的天光来看,眼前还是白昼,却难判断是当日的白昼,抑或第二天的白昼。 身上黏搭搭的很不好受,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泄气味,口腔里也咸滋滋的又苦又乾,腹中没什么明显的饱感觉,就想喝水。 寂静持续了很久,然后,他听到有步履声传来,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沉重的木门呀然启开,那歪脖子的身影映了进来,是赵六到啦。 赵六先在门边站立一会,等他的视力习惯于黑暗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屋里,他目不转睛的查视庄翼全身上下,待确定一切无差,始慢慢走到近前,距离三匹步远就提早停住。 双方对望片刻,庄翼不禁笑了:“你气色不错,印堂发亮,看样子,是鸿禧当头的预兆。” 赵六咽了口唾,打了个哈哈:“总提调,还是你看得开,人到这步田地,犹不忘插科打浑,谈笑自如,真有你的。” 庄翼耸耸肩:“要不然还能怎的?大哭一场不可?我说赵六,我身上中的毒,你可真给我解了?” 赵六一脸严肃的道:“我说话算数,决无欺,那三颗解货真价实,专解‘断脉封喉针’所蕴毒性,你体内郁毒已尽除,没有一点手尾留下!” 吁了口气,庄翼道:“大概你的话不假,我也感到十分松快,没什么异常的徵状,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你把我和我伙计扣在这里,又是什么道理?” 赵六露齿一笑:“还不是为了钱。” 庄翼怔了怔,道:“为了钱?你将我们监禁于此,和钱扯得上什么关系?” 乾咳一声,赵六道:“总提调,你的身份不同,也是一张高价肉票,姓钱的行情低一点,但是有你搭配,多少也能弄他一肇,贵属衙门,总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弃你二人生死于不顾吧!” 没想到姓赵的竟然起的是这么个主意,庄翼不由啼笑皆非的道:“赵六,你简直财迷心窍,想搂钱想疯了,你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正是敲诈官府,胁差勒赎,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你不想活啦?” 赵六歪着脖子笑道:“用不着给我扣这些名目,搞这一行,我可搞多了,什么样出生的主儿我没绑过?但说老实话.绑架官差,还真是头一遭,有点新鲜,至于是个什么罪,你们看着办,嘿嘿,逮着了是你的,逮不着是我的!” 庄翼摇头道:“我告诉你,衙门里一向没有这种预算,靖安保民的官差犹要拿钱赎命,岂非天大笑话?不论在体制上、传统上,都不可能开例!” 赵六一点也不担心:“例由人兴——总提调,至于贵属衙门是怎么个因应法,全看你的头顶上司对你是否关怀了,假如他想救你,衙门里五花八门的支出帐项多得很,随便拿一项移花接木即可冲销.若他不想开脱你,藉口自亦不少,真要这样,你多年的官职算是白干啦!” 庄翼道:“我还真不知道那个部门管这等事,负责这等支出,赵六,你可晓得跟谁去要钱?又和那一个接触?” 赵六轻松愉快的道:“在‘老龙口’刑部直属的‘河溯总提调司’里,设有一个‘密案档’,管档房的刑名师爷听说专负与大部连系之责,每七天便有一次快马驿差直递‘密报’,转呈尚书大人案前,而各‘总提调司’的总提调皆由刑部委任管辖,也都是尚书大人的心腹肱股,呵呵,我就和他接触要钱吧!” 庄翼怒道:“赵六,你为了几个钱,搞这种把戏,却置我颜面于何地?试想刑部戴尚书在得悉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我会有怎么个看法?” 赵六道:“无非是爱才怜才、拨款救你一命,反过来呢,认为你有亏职守,贻笑大方,索性不理不睬,生死由你,呃,约模就是这两种看法吧?” 庄翼大声道:“这条路子,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 贼嘻嘻的一笑,赵六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总提调,你看我一个草莽村夫,呵呵,却也有我的门道,对你们衙门里的一套,并不似你想像中那样陌生。” 庄翼悻悻的道:“如果你要不到钱呢?” 赵六脸色阴暗下来:“持票逼赎,有一定的步骡与方法,按程序走,大多能拿到钱,当然我不希望采取最后的手段,因为那是损人不利己的下策,可是话说回来,万一赎主太不开窍.叫人没有图转余地,事情就难讲了,唉,苦的却是肉票啊……” 略一沉默,庄翼道:“你想敲诈多少?” 赵六忙道:“别说得这么难听,这只是拿钱换命,何来‘敲诈’之有?至于我待索取的数目,亦并不大,总提调你,是三万两银子,钱锐那,一万两就行,合共四万两银子,该不算太离谱吧?” 庄翼道:“四万两银子,是我和钱锐两人加起来近十年的俸禄,便白搭给你做牛做马上十年,也不过就这个数,赵六,你未免胃口太大,不想想我这趟正逢任务失败,差事弄砸的风头上,大部不办人已算天恩浩荡.岂可能再为我们垫那没有名目的巨额银两?” 赵六神态自若的道:“一般人而言,是这个道理,但逢上你,却不大一样,总提调,你的行情与众不同,闻说戴尚书对你非常宠信,甚至有以你为义子的意思,另外,刑部右侍郎和你是拜把兄弟,金兰之交,你有这两座靠山,就比别人罩得住多啦!” “这些谣言,都是让告诉你的?” 赵六正色道:“总提调,我自有我消息的来源,是不是谣言,我也会过滤澄清,姜是老的辣.大半生江湖岁月,莫非白混了?好在时间还长,有的是余暇去印证。” 庄翼闷着声道:“好,且容你去印证吧……赵六,我那三个人犯呢?” 赵六稍稍犹豫一下,才道:“他们被照料得很好,总提调,至少比你们照料得好,在我这里,他们不是人犯,是肉票,折磨肉票没有道理,肉票活得健朗,方是我们的财源,你明白,死人就没有价值了。” 哼了哼,庄翼道:“你的勒赎信已经送出去了?” 赵六不禁眉开眼笑:“刚刚就是在忙活这些,好歹已派人送走啦,预计至多半个月就有回讯……“ 37 庄翼道:“我和钱锐的呢?” 赵六坦白的道:“明天才送,唉,这一上午,真把人累惨喽,被你这一搅合,误了我不少事!” 由后面这几句话,庄翼得知自己晕迷的时间并不久,这仍为同一天,而争取契机,是他目前的当务之急,以他的身份职掌,若还要衙门出赎金赎人,这个差就甭干了,不但如此,黑白两道上,笑话更大啦! 赵六一见庄翼不说话,反而有些忐忑的问:“总提调,你有心事?” 庄翼长吁一声:“假如你是我,处在这种境况.也能坦然置之么?” 赵六竟是一派安慰的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总提调,人已经在这里了,便无妨安心耽上一阵,我保证吃得好,睡得足,不给二位丝毫虐待,有什么须要,亦请直接开口,只要办得到的我是一定遵办,忍几天,就又光天化日,消遥自在罗。” 庄翼哭笑不得的道:“说得可真轻松,赵六,你是在拿我们的前程、名声做代价,来换取你的招财进宝,你不是不明自,事情但要传扬开去,我和钱锐便只有收拾盖,找个陌生地方摆摊子一途,那里也别想混了。” 赵六十分同情的道:“总提调,请原谅我是爱莫能助,我要生活,仁义道德无可奈何的便须往下排,我也知道这是憾事,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看开点,其实公职不干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无官一身轻,凭你的能耐,还怕在别的行当中冒不出头?他娘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比受人差遣来得惬意?” 居然连自己朝后的出路也代为打算好了,庄翼遇到这么一号‘热心过度’却完全不切实际的主儿,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他苦笑道:“不谈了,赵六,能不能先弄点水茶解渴续命?你说过,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赵六连声道:“当然、当然,怎么能叫你们渴死?我这就去拿水来……” 等木门关拢下锁,原先一直在打鼾不停的钱锐突然停止鼾声,挣扎着半坐起来,他脸孔的肌肉松弛泛黄,眼神混浊蒙胧,但一开口说话,却还口齿清楚:“老总,姓赵的人走啦?” 庄翼望向钱锐,道:“你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 钱锐用力晃晃脑袋,道:“就在姓赵的说要四万两赎银的当口,一句话把我惊醒了!” 庄翼低声道:“必须要想法子反制这个老家伙,否则我们的麻烦大了,银钱事小,丢人事大,决不能任其胡来,阴沟里翻船,我们可翻不起!” 呛咳几声,钱锐期期艾艾的道:“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到现在还头晕眼花,心口发闷,敢情是这老王八蛋摆的道?” 庄翼道:“他就是赵歪脖儿赵六,那大块头的老婆娘便是他浑家‘赛二娘’孙银凤,案牍柜里早已录记,你该不会不知道这对专打滥仗的夫妇吧?” 思索了半晌,钱锐颔首道:“似乎有点印象,不过详细情形却记不清了……” 庄翼沉重的道:“就是因为我们平日疏于熟记案例存档,才未能掌握先机,不但坐失辨清歹恶,预防犯罪的效续,反倒为对方所乘,这些事实,值得检讨。” 钱锐谨慎的道:“老总,呃,怎么连你也栽了斛斗?在我的记忆里,这赵六老俩口,好像没有恁大的本事 庄翼没好气的道:“我也是一时疏忽,被他们表面扮演的假象给蒙住了,而当时又累又饿,身体状况的衰疲自亦是原因之一,总之,人的精神不能萎顿,否则,就连思维观察的反应都变迟钝了!” 钱锐裂嘴笑道:“跟随老总这么些年,像眼前的光景还属罕见,感觉挺新鲜的……” 庄翼“呸”了一声:“我受窘于此,你幸灾乐祸不是?” 钱锐赶紧道:“不敢,老总,我怎么敢?我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而已!”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钱锐又压低嗓门道:“老总,约模赵歪脖儿送水来了,我可要继续打呼装睡?” 庄翼道:“不必了,他在茶里下的蒙汗,能有多大个效力,把人迷晕多久,姓赵的自然有底,你过了该醒的时间不醒,如何瞒得了他?” 钱锐乾笑道:“说得也是……” 门锁一阵晌动,果然是赵六推门而入,他左手提着一只羊皮水囊,右手是个木托盘,托盘上堆着十多个肥白油润的大包子,人一进来,满面含笑:“来来来,先喝点水解渴,然徐再吃点东西,刚出笼的鲜肉大包哩,保证喷香适口,一咬一兜油!” 看到坐起来的钱锐,他又呵呵笑道:“钱老弟,你醒啦?也该是醒的时候了,口乾不乾?肚子饿了吧?吃的喝的我都已端了来,老弟你和令上就凑合着享用吧。” 望一眼摆置在稻草垫上的水囊和托盘中的包子,钱锐狐疑的道:“这里面,赵六,你不会渗得有什么不该渗的玩意吧?” 赵六摇头道:“自然不会,我请钱老弟,在二位受制之前,必须想法子制住二位,所以才有非常手段的运用,如今二位业已受制,就完全无此必要了,请放心吃喝,既使食物饮水里渗得有其他作料,也属人粉、大补汤一类的益品,决非毒。” 钱锐不大相信的道:“我他娘上一次当,学一回乖,可不能再叫你摆一道!” 庄翼并伸铐在手铐中的双手,拿起一个包子大口便咬,边侧过脸向钱锐道:“吃吧,没什么好顾虑的,老赵讲过,死人对他毫无价值,肉票要活着,才能替他换钱啊!” 钱锐呐呐的道:“我,我还不大饿……” 赵六赵忙递过水囊,笑得好殷勤:“那就喝点水,困了这一阵,该口渴了。” 接过水囊,钱锐稍一犹豫,才有些勉强的抬高手肘,动作僵硬的对准囊嘴喝水。 庄翼很快就吃完一个包子,正“唔”“唔”不停的出声赞美,赵六又把水囊要来,转交庄翼,露着热切的神情问道:“怎么样,总提调,包子味道不错吧?这是我派人到七里多外的镇甸上一家有名的包子购得,我特别交待要快马来回,不准耽搁,包子刚出笼不久就能入口,与现蒸的差不离哩……” 拿起第二个包子咬着,庄翼由衷的道:“味道实在鲜,馅美皮薄,又软又香,咬一口,满嘴油腴滑脂,好吃极了!“ 赵六满意的笑着:“尽量吃、尽量吃,总提调,我随时叫人现去添续,务必要那刚出笼的才好,包子一摆凉,就难吃了;你不知道,这来回十四五里地,我定规他们要盏茶功夫来回,沿途不得用厚棉罩密盖装包子的食盒,大冷天,保温最要紧,再怎么说,可不能坏了二位的口味!” 庄翼连声道谢,喝过水,再吃包子。 钱锐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头儿与赵六,竟迷迷惑惑的不知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他们和赵六,不是对敌的么? 而赵六是绑票,他们是肉票,这种关系原该多么尖锐又恶劣,但照眼前的情形,一边是谈笑自若,饮食调适,一边是殷切款待、侍候周到,那种融洽熟络法,如何还像存在矛盾的样子,既使老友重逢,亦不过这等光景,他真个弄糊涂了。 望着庄翼津津有味的吃着喝着,赵六的表情十分受用:“这算是午饭,总提调,中午吃包子,晚上可不作兴照葫芦画瓢,咱们得换个花样,吃点别的,你看,弄几样荤素小菜如何?白米子,外加两壶老酒,酒不够的话,我叫人再续!” 庄翼笑道:“敢情好,赵六,如能每天过这极舒坦的日子,千州八府的总提调我都不想干了……” 赵六搓着手道:“好说,好说。” 庄翼接着道:“设若把身上的戒具去掉,就越发美啦。” 打了个哈哈,赵六尴尬的道:“这一层,总提调,只有方命了,不是我不答应,有心叫总提调和你伙计不利便,实在是这镣铐解不得,刑枷一解,说句不中听的话,非但赎金泡汤,更怕把老朽我反套起来了!” 庄翼道:“你未免太也过虑了,赵六。” 38 赵六扭动了一下脖颈,苦笑道:“还是小心点好,总提调,小心驶得万年船,干我们这一行,风险特大,变数犹多,稍有疏忽,就是个赔上夫人又折兵的结局,我这一把年纪,可经不起再栽斛斗喽……” 庄翼并不强求,他也知道强求无用,只淡淡的道:“原是说,罢了,赵六,我了解你的苦衷。” 赵六十分感激的道:“难得总提调如此宽谅于人,呃,这就好,这就好,要是总提调没有其他吩咐,我便不打扰啦,二位也可以多歇息、歇息……” 庄翼笑道:“你请便。” 等赵六离去之后,钱锐不由“啧”“啧”出声,表情一派惊叹:“乖乖,这也叫做‘敌对’?老总,要是门外有人听到你和赵六的谈话,准会以为你们是老友重逢,喜不自胜,那等亲热殷勤法,简直离了谱啦!” 庄翼道:“这就叫做‘各怀鬼胎’,钱锐,双方虽说利害冲突,立场迥异,但并不一定非要恶颜相向或脸红脖子粗才能表态,绵里针,笑中刀,不比嗔眉怒目更要来得高明?这一套,官场上下最是寻常,莫非你还领悟不了?” 钱锐嘿嘿笑道:“我就是不习惯这一套,老总,我自来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怎么想,脸上就怎么见,叫我要王二麻子片儿汤,实在要不来……“ 庄翼道:“所以你干到‘铁捕’的级位就停住了,我保笃你三次晋升‘二领管’皆未核准,就是你的脾气害了你,不过,这样也好,直性子也有讨喜的一面,阴诡圆滑、表里不一的矫揉作风,只是权术谋略的运用手段,并不可取。” 钱锐挺直腰,道:“只要老总明白我的为人就够了,别人怎么看我,我他娘一概不论!” 目光望了望紧闭的门扉,庄翼道:“包子味道不错,你趁热吃几个,算是饱餐战饭吧!” 钱锐低声问:“老总准备行动了?” 点点头.庄翼道:“时间迫促.不能再拖,非但我们两个要设法脱困,那三名人犯亦须全数带走,若叫赵六计谋得逞,我们的脸面朝那里搁上?” 钱锐戏道:“赵六晚上还要弄几样荤素热炒、多带老酒二壶哩,看样子,咱们恐怕得辜负他的一番盛情了。” 庄翼道:“少废话,先吃饱喝足,留着力气好办事。” 于是,钱锐开始大口进食,大口喝水,并不时砸嘴黏舌,吃得喷香,庄翼却在默默算计,该用什么方法解除束缚、且反败为胜? 39 第十三章血箭 仔细端详套在双腕的生铁手铐,庄翼可以确定并非公门中惯用之物,同样的,脚镣也不是,它们的尺寸比一般官方戒具来得大两号,当然也就更为粗重,庄翼不禁摇头,江湖上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模仿的本事尤其青出于蓝,像这种只有公衙中人才准持用的刑器,人家照有,而且,毫不迟疑的便反加于差官身上! 下嘴里的包子,钱锐道:“老总,想出点眉目没有?” 庄翼闷闷的道:“这付镣铐.可不是我们班房里的制式玩意,用我们那套手法,铁定打不开……” 钱锐叹了口气:“我早就研究过了,是打不开,里面的构造大不相同嘛,照葫芦画瓢,那成?” 身子一挺,庄翼已直站起来——那姿态有点滑稽,活脱僵突兀竖立,把钱锐吓了一跳。 庄翼皱着眉道:“套着这两件家伙,实在累赘,非得除掉不可,要不然跳跳蹦蹦的如何行事?” 钱锐沉吟着道:“老总,解铃还得系铃人,我看,最好能把赵歪脖儿弄进来,从他身上取钥匙,否则,戴着手铐脚镣,动弹都难,更别说其他了。” 庄翼道:“他刚刚才走,眼下要诱他来,只怕这老小子会起疑心。” 钱锐道:“那,就等他来送晚饭的时候再下手,说不定我们就多叨扰他一顿——“ 人又坐下,庄翼道:“你休要小觑了赵六,他可是个老滑头,精到得很,待对付他,不似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但要被他看出一点破绽,我们麻烦就大了。” 钱锐道:“不管是个什么后果,好歹总要试试!” 庄翼坐在草垫上,脸色十分阴沉:“我又想起一件事,钱锐。” 钱锐忙问:“什么事?” 庄翼道:“信物。” 楞了楞,钱锐不解的道:“信物?老总,什么信物?” 庄翼语气艰涩:“赵六拿我们两个当人质,藉以向司里去勒赎,他自然少不了要有勒赎的凭证,用什么理由去要钱?钱锐,你的腰牌还在不在身上?” 钱锐如梦初醒,赶紧用手肘去探触原来隐藏腰牌的部位,这一探触之下,不由神态大变,气急败坏:“糟了,我的腰牌不见啦!” 庄翼白着脸道:“我的还在,因为我的靴跟完整,没有被撬动的迹象。” 钱锐略略宽心:“至少老总不必犯愁了——“ 哼了哼,庄翼道:“但是,我的剑却已不在身边。” 面颊抽搐了一下,钱锐呐呐的道:“天老爷,木包剑乃是老总须臾不离的兵器,拿了剑去,比拿腰牌更具威信,赵歪脖儿这老王八蛋,真要吭死人啦!” 庄翼道:“这个台,万万坍不起,非要想法子出困不可,便豁上性命,也不能闹此等笑话!” 钱锐形容沮丧,嗓音发哑:“只有从赵六身上下手这一条路,老总,成与不成,我们都认了。” 轻咳一声,庄翼的表情凝重:“钱锐,我练就一种特异的功夫,叫做‘丹血箭’,你以前听过没有?” 钱锐茫然道:“从来不曾闻问。” 庄翼平静的道:“这门功夫施展的时候,非常耗费真元,伐伤血气,但却极其有效,尤其在近距离攻击的当口,往往产生决定性的成果,等一歇赵六进来,我就用‘丹血箭’对付他,我不希望他有任何挣扎的机会,搏战一起,我就要他躺下——“ 看了钱锐一眼,他又接着道:“所以,你把招子放亮,好生配合,我一旦展开扑袭,你马上就冲到他身边搜取钥匙,决不能容他抗须反拒,记住时机稍纵即逝,我们疏失不起第一次!” 连连点头,钱锐道:“我明白,可是……” 庄翼道:“可是什么?” 咽了口垂沫,钱锐道:“万一赵歪脖儿身上没带钥匙,又怎生是好?” 庄翼道:“只要制服赵六,钥匙在不在他身上意义都是一样——人掌握在我们手中,还怕对方不乖乖交出钥匙?” 钱锐笑道:“果然如此,娘的,有时候我这脑筋就楞是拐不过弯来……” 庄翼躺身下去,闭拢双眼.专心一意的调息养神,钱锐亦不再开口,独自坐在那里默默思忖什么,砖屋里一片冷寂,而门扉底下透进的天光,就也逐渐黯淡了。 当天色全黑下来不久,外面响起杂杳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来到门口。 木门照例开锁,启开,晦沉阴幽的光线里,影绰绰站着好几个人,跟着一盏风灯亮起,那昏黄的一团焰彩随着一股寒气涌入屋内,赵六热切的笑声先传来:“待慢、待慢,总提调、钱老弟,这一下午,精神可养足了!” 庄翼坐起身来,眯着眼道:“还好,怎么着,又到开饭的辰光啦?” 赵六大步踏入,一边招呼后头的两名汉子摆置食盒,边笑呵呵的道:“入黑喽,该吃饭啦,总提调,今晚上搭配的菜包是两荤两素,两荤,乾炸里脊片,辣子炒鸡丁,两素,白菜煨豆腐,黄瓜拌拉皮,另一只砂锅是清炖狮子头,白米子又黏又糯,老黄酒二壶,不够咱们再续……” 庄翼道:“够了够了,赵六,太丰盛了。” 食盒打开,四式小菜颜色各异,金黄艳红乳白翠绿互为映观,配的是青花瓷碟,另一只海碗大的砂锅里滚动着四个鲜肉狮子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东西尚未入口,虫已经爬到喉管了。 赵六亲自把装饭的小木桶放到一边,举起酒壶来替庄翼、钱锐在杯中斟酒,又一一端给两人,钱锐很爽快的举高杯子,将酒倒进口中,但庄翼却显得有些勉强,犹豫片歇,才分三次喝掉。 庄翼酒量很好,而且经常爱来几盅,这是钱锐一向知道的,他不明自为什么现下老总却对这醇醪美酒排斥起来? 赵六也不解的道:“总提调,是酒味不对么?还是酒性不合?你交待,我马上就换。” 庄翼摇头道:“都不是,赵六,只是不怎么想喝,你别麻烦了。” 赵六陪笑道:“随你,总提调,那,吃菜,尽量吃菜,全是刚起锅的,趁热吃才够味。” 庄翼道:“我还不太饿,赵六,等会再吃吧。” 忽然,赵六若有所悟,十分慎重的道:“总提调,你是不是担心酒菜里混得有物?” 庄翼笑了:“决非如此,要不,我怎会喝下那杯酒?你别瞎猜疑,我只是真的没有胃口。” 40 转向钱锐,他吩咐道:“你管自享用吧,赵六说得对,趁热吃。” 钱锐心存狐碍,却体会到庄翼之所以拒绝饮食,必有原因,当着赵六面前,他也不便直问,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自行吃喝起来——虽戴着手铐,举着挟菜的入口的过程间,倒还不算过于艰难,就是僵硬了点。 赵六交待两名随来的汉子先行退下,他自己亲陪在侧,表面上是照顾庄翼、钱锐用膳,骨子里少不了监视的意味,大家心中有数,依然一团和气。 庄翼早已估算出赵六现在的位置约有多少距离,及其准确的角度来——老家伙看上去一派殷切热络,实则深俱戒心,他站立的地方,隔着庄翼有六七尺远,而且靠近门边,是种随时可以应变的最佳选择,显见他业经成竹在胸了。 一口一个狮子头,钱锐咀嚼有声:“好,真好,香滑润嫩,好吃极了……” 赵六背着双手,笑吟吟的道:“那小黄瓜拌拉皮也不错,这种天气,小黄瓜在田里根本长不活,庄稼人养它在温室内,却也只能长到指头般大,不过甜脆兼俱,另有风味,总提调何不试上一试?” 庄翼颔首道:“当然要试,这么好的东西,怎能不吃?只是现在不饿,且待一阵再说……“ 赵六迷惑的道:“总提调的胃口有点奇怪,晌午时分,单单一盘包子,总提调却吃得津津有味,这当口有菜有酒,反倒食兴缺缺了,我真不明白毛病出在那里?” 庄翼和颜悦色的道:“没有毛病,赵六,只因为我有我的打算。” 赵六愕然道:“什么打算?” 庄翼突兀问道:“手铐脚镣的钥匙,你可随身携带?” 赵六经此没头没脑的一问,本能的点点头,然后又立即摇头,右手同时警觉的伸入怀内:“总提调,你问这个干什么?” 庄翼笑道:“看看我们的运气罢了——“ “了”宇的音韵并自齿唇的刹那,他猛然开口,清晰的一声腹鸣,宛如闷雷作响,鲜赤的一道血箭激喷而出,像煞落日最后的一抹残霞,须臾明灭,却丽夺目! 六七尺的间距,仅乃血箭一闪的始程,赵六在窒怔之余,甚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已被血箭射中胸膛,他但觉如遭重杵,心口倏麻,全身往后倒仰,而红花缤纷,朵朵溅散,赤雾蒙蒙里,赵六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钱锐势同暴虎,一个跃跳扑在赵六身上,休看他双手戴铐,却动作如飞,纯系专业技巧,那般熟练迅速的搜索赵六混身,眨眼间,他已扣出一串铜钥,拈在指上冲着庄翼摇晃! 庄翼脸色惨白如纸,唇角血迹斑斑,说话亦显得中气不足:“试试看……是那两把钥匙?要快……” 只见,钱锐倒转铐眼,手法俐落的插钥试启,不过第三只钥匙,铁铐“咯喳”一声业已弹开,他接着又解启脚镣,然后立时凑过去替庄翼脱除戒具,仅在几次呼吸之间,所有过程俱已完成。 搓揉着手腕,庄翼有些虚的笑道:“你这两下子倒蛮老练,像个六扇门中的行家……” 钱锐扶着庄翼,嘿嘿笑道:“老总过奖了,如果这吃饭的几式手法还玩不转,就只能回家抱孩子啦!” 推开钱锐双手,庄翼道:“我不要紧,且过去看看赵六,别叫他断了气。” 来到仰躺着的赵六身边,钱锐俯腰检视,可怜赵六歪斜着脖颈,一起一伏的拼命鼓动心肺,嗡张口鼻,正吃力的咻咻喘息,他满身血水四溅.双目紧闭,就像去掉了半条命! 拨开赵六眼睑,钱锐略一查看,又退了回来:“老总,姓赵的瞳仁未散,仍能喘气,大概死不了,就只心肺受震,迸血上涌,临时晕迷过去而已,一时半刻便醒过来了。” 庄翼抹去唇角的血溃,低声道:“外面可有动静?” 钱锐凑至门边,侧耳听,一面摆手道:。 “啥个动静也没有——老总,你这门功夫,可叫我开了眼界,真个又准又狠又俐落,逼血成箭,伤人于指顾之间,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 庄翼沙着嗓音道:“唉,‘丹血箭’施展之后,你却不知有多累……” 钱锐关切的道:“老总,你的气色定不大好,先坐下歇息歇息,也不忙在这一时半刻行事。“ 目光转投在赵六脸上,庄翼道:“小心看着姓赵的,他对我们还有大用,那三名人犯的下落,全在他身上了!” 若有所悟的轻呼一声,钱锐一个箭步抢了过去,把自己刚解下来势千铐“咯喳”一家伙扣到赵六双腕之上,又拾起地下的钥匙塞进腰里,边笑吃吃的道:“操他个娘,要是老总不提,我还差点忘了,先将这老绑匪扣起来,免得他到时作怪!” 赵六好歹算是喘过一口气来,现在,他困难的扭动着脖子,两只风火眼微微眨动,又极为吃力的张开,红糊糊的眸瞳显得涣散无光,神态茫然。 钱锐压低嗓门道:“他醒啦,老总。” 庄翼道:“别动他,让他自行调适过来。” 钱锐阴阴一笑:“老小子好像也受了些罪。” 庄翼不晌,只注意着赵六的反应,终于,赵六悠悠的吁出一口长气,本能的想挣扎着起身,这一挣扎,才发觉自己双手在铐,业已主客易位,反做阶下囚啦。 走近两步,庄翼半蹲下来,模样像是对老朋友致候:“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 髯弛的颈皮骤然扯紧,赵六面孔上的五官歪扭,扁着嘴,抖索茶的开口:“你……你们好狠……好毒哇,居然向我施展这等辣手,真正恩将仇报……六亲不认,姓庄的,我算认清你们六扇门的鹰爪孙是怎生的无情无义了!” 以绑架勒赎为目地,只不过给吃了两餐饭,就算有了“恩”,人家脱困反制,败里求活,竟变成了“无情无义”,这话可真是从何说起? 庄翼懒得和赵六争辩,仍然和和气气的道:“赵六,请你包涵,在非常的情况下,只有使用非常的手段,我们感谢你的‘礼遇’,但你要原谅我们不得已的行动,彼此立场不同,为了自保,做法上便难以周全……” “咻”“咻”喘息着,赵六挣得脸红脖子粗:“我是一片好心,反成了半肝肺啊……早要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不如一把毒 毒烂了你两个好歹不分的东西,也免得我落到比番由地……” 庄翼不愠不怒,好言好语的道:“稍安毋燥,赵六,稍安毋燥,你是老江湖了,当知遇事须面对现实,妥善处置,切忌情绪化的反应,在这个当口,你若不够理智,只有越弄越糟,把可能较为圆满的协调方式给砸了!” 赵六声嘶力竭的咆哮:“你他娘不用来诓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有什么较为圆满的协调方式?刀把子在你们手上,好,恁情任由宰割,却休想我低头让步!” 冷冷一笑.钱锐插嘴道:“风乾的鸭子,楞是一张嘴硬,大胆匪人,狂妄强徒,你以为我们治你不得?!” 赵六恶狼狠的被口大骂:“钱锐,你这狗娘养的鹰爪孙,少他娘在我面前狐假虎威,要你六扇门那一套下作把戏,我是人老骨头硬,容你啃得了我这根鸟去?” 脸色一沉,钱锐形容狞厉的道:“唏,一身老皮老肉,风烛残年的一把岁数,偏还口气来得个大,赵六,你要不要试试,我眼下便能剥下你这身人皮?” 41 庄翼向钱锐使了个眼色,阻止他再叱喝下去,自己接上来道:“赵六,如今不是动气的时候,你无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事情尚不至糟到难以收拾的程度,假如你愿意做退一步的打算,我们可以谈谈,保证对你有益无害。” 赵六气吼吼的道:“我人已落在你们手里,罪名还不是随你们按?即使我委屈求全,你们岂肯轻绕得我?姓庄的,不必净说好听的了,斑房皂役的惯常作风,我明自得很!” 庄翼恳切的道:“但我不同,赵六,至少你可以印证、印证。” 稍稍平静了一下,赵六的声调放缓和了:“你的意见是说,我们商量商量,事情仍有搁转的余地?” 庄翼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六神色间充满了戒惕,他步步为营的问:“怎么个图转法?” 庄翼从容的道:“譬如说,赵六,你的罪名是袭击官差,强劫重犯,绑人勒赎,图诈公衙,这几桩犯行非同小可,押你回去,除了杀头也只剩杀头,断无一线生理,但是,我们可以不抓你,换句话说,放你消遥自在,而且.这其中尚包括了你的老婆孙银凤在内。” 想了想,赵六谨慎的道:“姓庄的,你们肯这么大方,只怕不会不要求代价吧?” 庄翼笑道:“当然,天下那有白检便宜的事?这就是我们要谈谈的目地了。” 赵六吞着口水道:“你先开开条件看,如果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我可以考虑,但若离谱太甚,就恕我不能苟同了!” 钱锐忍不住骂了开来:“死到临头,还在故摆姿态哩,如今那有你赵六挑肥拣瘦的资格?一朝押你回衙,不用三审,包管一堂下来就摘你脑袋,要是性命没了,你尚有什么好讨价还价?” 赵六不禁恶向胆边生:“老汉如是不怕死,你又为之奈何?” 钱锐嗔目骂喝:“你有这个种,我就能先砍你的头!” 推开钱锐,庄翼堆起满脸笑容:“大家平心静气商议事情,徙逞口舌之快实在没有意义,赵六,你和我这伙计都别激动,有话好说,只要双方皆俱诚心,还怕问题不能解决?” 赵六幸幸的道:“我原是在和你打商议,姓钱的却插进来打他那门子岔?动不动就摆出一付捕快嘴脸,差役派头,娘的,我岂会受他的唬?” 钱锐怒火又升,正想开口,却被庄翼一眼瞪了回去,然后,庄翼对着赵六,笑嘻嘻的道:“辰光不早了,我们就长话短说吧,赵六,我的条作很简单,而且绝对在你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我们自来不做令朋友为难的事……” 听到‘朋友’二字,赵六的表情不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闷着声道:“得了,庄翼,你和姓钱的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软硬兼施,双管齐下,这花招,以为我不明白?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能办就办,不能办拉倒,你放马过来吧!” 庄翼微微一笑,语气安详:“赵六,我不是有三个人犯在你那里么?你把三个人交还给我,我拍拍屁股上路,从此你是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当做没有这挡子事发生。” 似是早已料到有此一说,赵六的反应并不意外,他直截了当的问:“我有没有争论的余地?” 庄翼也乾脆的道:“老实说,没有。” 僵窒了片刻,赵六才沉沉的道:“好吧.就这么办。” 拍拍对方肩膀,庄翼道:“用不着这么丧气,赵六,那三名人犯本来便不是你的,我和钱锐,更与你不搭轧!你把我们当摇钱树,算盘从开始就敲错了,所以,你失去原非属于你的这些,根本毫无损失,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赵六红着那双风火眼,有气无力的道:“你说得倒轻松,却不知如此一来害惨了我,其中后果之严重,实非你能想像,庄翼,黑道捞财,表面上看容易?骨子里的悲苦辛酸.又有多少人能够体悟?” 庄翼道:“此话怎说?” 赵六目光凄迷的道:“我只讲一桩,你就心里有数了,严良、何小癞子、艾青禾三个人的赎票信已派专人发出,现庄要追也追不回来了,两头相隔这么远,中间要生变化,亦无从通知对方起,换句话说,下一步,人家就会按信中的条件赶来纳银赎人,可是事实上人巳不在我手里,又拿什么交给对方?一旦不照约定行事,撕破脸是必然的结果,面临那等场面,不用我多说,你想也能想到有多糟!” 庄翼相当同情的道:“不错,这摊子虽然不大好收拾,但事情既已发生,趁着目前尚有一段缓冲时间,你总该有个因应之策吧?” 赵六苦着脸道:“有。” 庄翼道:“来,我也替你参酌参酌,你打算怎么对付?” 赵六声似呜咽:“逃之夭夭,庄翼,逃之禾禾而已。” 怔了半晌,庄翼带几分无奈的道:“看情形,这倒也算上策,否则事情一闹开来,枝节横生,波波不断,实在令人疲于奔命……” 赵六垂下脑袋,艰涩的道:“所以说,你真个害惨我了……” 庄翼颇言歉然的道:“就算我欠你一次情吧,赵六,时来缘到,我且还你。” 面孔上的皱纹深深裂绽开来,赵六感慨系之:“但愿有那么一天,庄——呃,不,总提调。” 钱锐靠在门边,忍不住发声催促:“老总,该行动了,夜长梦多哩。” 庄翼向赵六伸了伸手:“你带路吧,赵六。” 挣扎着往上起身,赵六又差一点倒坐回去”幸得庄翼在傍及时将他扶住,才堪堪站稳,他先顺了顺气,然后步履蹒跚的蹲向门前,只这一阵,腰背却佝偻更甚了。 42 第十四章终站 又是夜里,当天的夜里。 仍然像原来的进行架势,也仍然是原来的阵容——庄翼、钱锐骑在马上,押解着同样的三名人犯:严良、何小癞子、艾青禾;三名人犯戴着手铐脚镣,腰串牛绳,一脚高、一脚低的踉跄前奔,今晚上,云层轻淡,寒星疏落,视界相当良好,但那样的冷峭与凝冻,则和前些日子并无二致。 一壁“唏哩哗啦”的往前走,何小癞子一边口里不停咒骂:“我操那赵歪脖儿的血亲,他竟干得出这等肮脏事件,走着瞧吧,只要我能出生天,要不把那老王八蛋的脸庞拿尿糊满,我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严良焦黄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沉默的迈着脚步,一付逆来顺受的模样,倒似认命呛咳几声,艾青禾接着道:“也不能完全怪赵六老俩口子,唉,谁叫我们时运不济,偏偏碰上这么一号阴魂不散、咸鱼翻生的解差头儿?居然拿大肇银子买命都买不成……” 何小癞子磨牙如挫:“从这里到‘靖名府’,还有一段路程,说不定另有适合,娘的,我就不信背运背到底,但求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单单一次,我就大大翻弄给他们看!“ 马上,钱锐听得清楚,他吃吃一笑.嘲讽着道:“小癞子,这沿途过来,你跑掉几次啦?那一次不是把你乖乖的又牵了回来?老大爷对你不薄啦.是你自己不争气.还能怨天尤人么?” 何恨头也不回的道:“那只是时机未对!姓钱的,你心里先有个底,哼哼,风水转起来可快哩!“ 钱锐并不以何小癞子无所忌讳、直言顶撞而愠怒,因为他深知一干死囚犯的心态——每到移解目地的最后一程,其情绪上的变化都是十分激烈且怪诞的,往往会做出一些莫明其妙或难以思议的举动,这个时候,他们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则更不能以常情去敲了。 庄翼向钱锐呶呶嘴,小声道:“要特别注意这个淫贼!” 钱锐颔首道:“我会卯上他,老总放心。” 略一迟疑,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严良的情形,比何小癞子更要令人犯嘀咕!” 庄翼道:“怎么着?你可是看出什么蹊跷来了?” 紧了紧手中的三条牛绳,钱锐口鼻间呵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这像伙很反常,一路土来,沉默得厉害,模样也十分冷峻,冷峻到近似麻木;老总,你知道,寻常人犯的情绪应该不是这样的,他们越到最后的一程,就是激动不稳,原来的个性全变了,那似姓严的,偏偏和人家相反……” 庄翼平静的道:“路上遇着的这些事,就数严良的外援最多,说不定他的点子尚未耍尽,好戏在后头,他这种反常的情况,决不是认了命!” 钱锐喃喃的道:“所以嘛,怎不叫人犯嘀咕?” 庄翼道:“不管有什么变化发生,目前也只有靠我们自己应付了,这趟差可真苦……“ 抹一把脸,钱锐毫无笑意的笑了笑:“如今回想,当初是怎么选上这条路的?即使在老家种地啃窝窝头,也强似这等日晒风吹,雪冻霜打的劳碌行当,更别说还得扣着脑袋玩命了!” 庄翼望了钱锐一眼,道:“我还从来没问过你,钱锐,当初你怎么会跑来巴结这碗公门饭?” 钱锐叹吁一声,无可奈何的道:“十几年前,黄泛闹大水,淹了二十多个县城,我老家也一遭淹进去了,那时放眼四望,真是处处泽国,一片浊洋,房倒屋塌,牲口流失,连他娘田里的庄稼都泡烂了,人总要吃饭哪,收成没了,差事又难找,就在全家大小眼愀着即将断炊、一筹莫展的当口,我一个远房表叔巴巴找上门来,笃我去县衙顶个‘候补皂隶’的低缺,每月好歹也有二两多银子的晌钱,就那样凑合着挨过了年把两年的灾期……” 庄翼笑道:“这也是人的命,后来就一直干下去啦?” 点点头,钱锐道:“我那表叔,原是县衙里的文案师爷,他知道我自小勤练拳脚,有点功夫底子,这才拉把我进班房从‘徒生’干起,平日里看到我闷恹恹的一付德性,就免不了时加告诫,说什么年轻人要敬业哪,不兴好高远,这山看着那山高哪,又说行行出状元,公门之内好修行哪,还叫我莫忘以前的苦日子,数落我饱了肚皮忘了饥,总之,楞是逼我出力巴结差事,卖命干活……唉,谁知道这一干下来,就没有尽头哩!” 庄翼道:“其实你也并非毫无成就,打十几年前一个‘候补皂隶’,也就是‘徒生’干起,如今已爬到‘铁捕’等级职,算得上是‘步步高’,亦不负你表叔的一番期望了。” 钱锐苦笑道:“老总,我看我到了‘铁捕’这一级,只怕就到顶了吧?” 庄翼正色道:“不见得,还要看你的机运和造化,钱锐,六扇门的环境也是相当复杂的,往后会有怎么个变迁,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钱锐忙道:“犹要靠老总的栽培、提拔哩……” 庄翼道:“对你,我一向没少费过心,将来如何,且走着瞧吧。” 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彷佛天边涌起的闷雷,隐隐滚动着就逼了近来,银白色的大地清亮莹澈,视野辽阔,从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能以看到一乘骑影,正泼雪扬泥,当仁不让的驰到。 不错,只有一骑。 双目凝聚,钱锐有些紧张的道:“娘的皮,又不知是那路邪崇摸上来撩拨了!” 庄翼停下马,半调过马头,斜对来路,他七情不动的道:“你守着人犯,我对付来骑。” 钱锐低促的道:“老总,这像伙不知是干什么吃的,单人独骑,难不成就敢来劫囚?” 庄翼道:“也包不准,你没听说过?艺高人胆大?” 往地下吐了口唾,钱锐喃喃咒骂:“操他娘,他要真敢,就算活得不耐烦了……” 只这片歇功夫,来骑已到了寻丈之外,那是一匹全身毛色漆黑油亮,四蹄翻白,似称“乌云盖雪”的骏马,马儿奔至近前,突兀“唏律律”人立而起,雾喷口鼻,热气腾腾,鞍上骑士却有如盘石,黏住马背纹风不动。 庄翼望向对方,没有任何表示。 “乌云盖雪”上的骑士,是一个年约三旬,鼻直口方的端整人物,身着丝棉宝蓝缎的紧身衣靠,外披砖红披风,丰厚的黑发往上梳结,发髻间的飘带轻拂领后,看上去气势不凡,威仪相当。 现在,他也正上下打量着庄翼。 庄翼嘴唇紧泯,双眸冷森加刃,依然不言不动,毫无反应。 对方开了口,语气沉着而清朗:“请问,那一位是庄翼总提调?” 庄翼手指头绕着绳,淡淡回应:“我就是。” 那人显然亦以料到他的对象是谁了,目注庄翼,他不亢不卑的道:“在下皇甫秀彦,人称‘火旗’隶属‘一真门’大掌门‘鬼王叟’叶瘦鸥座下,今奉大掌门谕令,有专函一封,呈交庄总提调。” 43 庄翼一听到对方报出组合字号及“黄瘦鸥”三个字,脸上立刻起了一阵奇妙的变化,他在马鞍上往前微微欠身,一改方才的冷漠容颜,态度大有转变:“得罪得罪,不知是鸥老座前‘右卫门’皇甫兄驾到,一时失察,尚请兄台包涵。” 皇甫秀彦笑着拱手:“庄总提调客气了,在下是否可以借一步向总提调禀报上谕?” 庄翼忙道:“不敢,我这就过来。” 一边的钱锐把情形看在眼里,不免满头雾水,一腔迷惑,跟随庄翼这好些年,他还极少看到老总对人如此礼遇过,不,这已不止是礼遇,简直就是谦让了,谦让的场合不是没有,但对象却都是喧赫天下,虎踞于世的大人物,眼前的角色,不知是那一路的英雄好汉?竟也使得庄翼改容相向,移樽就教? 不但钱锐疑惑不解,连那三名囚犯中的两个也都回过头伸长脖颈.又是好奇、又是兴奋,甚至带着三分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隐隐期待着任何一种对他们有利的演变发生。 垂眉搭目,不问不闻的只有严良,他面色木然,形态僵硬,好像人在九天之外,这些尘嚣锁事,对他已毫无关连,相距遥远了。 这时,庄翼下马过去,那皇甫秀彦亦抛镫落地,两人凑近,皇甫秀彦自怀中取出一对白底红框信件,小心翼翼,唯恭唯谨的双手呈奉于庄翼面前。 庄翼告罪一声,也双手接信,仔细撕开加盖着红泥封戮的信口,就着雪地反光,表情肃穆的阅读起来,信不长,内容只有一张,但是,庄翼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郁滞了。 那头的钱锐,可能听不清他们之间的交谈,可是庄翼的表情他却看得分明,这一刹里,他不由手心冒汗,胸膈部位,宛如沉甸甸的压上一块石头。 钱锐固然在注意庄翼的反应,皇甫秀彦又何不是观察仔细? 他显然是个内极深的人,不管心里有何打算,表面上却仍旧笑容不减,彬彬有礼。 看完了信,庄翼小心的将信瓤装回封套,半晌沉吟不语。 皇甫秀彦微微一笑,低声道:“庄总提调,大掌门说,等你回一句话。” 庄翼抬眼望着对方,语声略带哑:“皇甫兄,请恕我多问一声,鸥老和那严良,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皇甫秀彦坦率的道:“严良的大师伯,和我们大掌门是同母异父的手足,平常来征虽不算勤,但血缘却是断不了的,因此大掌门的苦衷,也希望总提调能以谅解。” 庄翼苦笑道:“老实说,皇甫兄,这档子事,鸥老可真给我出了个难题……” 皇甫秀彦体谅的道:“大掌门也知道,特别交待在下禀总提调,故人所求,纵有不当,亦务请勉为其难!” 言词客气,却在步步紧逼上来,庄翼感受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这冷的天气,不由额头见汗,他定了定神,缓慢的道:“皇甫兄,鸥老是我的前辈,在公私事上帮过我很多次忙,他老人家一直爱护我,提携我,这份情,我是永远感念不尽的,鸥老但有差遣,我庄某敢不效犬马之劳?但目前牵涉到这个问题,实在不是我个人力量能以承当的,千百种大道理我们都不去说,只论严良的犯行,冷血寡毒,便罪无可逭!” 皇甫秀彦平静的道:“对的,千百种大道理我们且不去谈,总提调但要明白严良与大掌门的渊源,清楚大掌门对此事的立场和用心就够了。” 真个唇舌如剑,犀利无比,更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庄翼叹一口如,道:“唉,却叫我如何是好?” 皇甫秀彦轻声提醒庄翼:“总提调,大掌门等你一句话!” 咬咬牙,庄翼道:“这样吧,请皇甫兄上回鸥老,我且考虑斟酌行事。” 皇甫秀彦显然大不满意,他笑得有点勉强:“总提调,这句话,未免有些模两可吧?我认为不够扎实!” 又在咄咄相逼了,庄翼压住心中的反感,语气微见僵硬:“皇甫兄,我只能这样答覆鸥老,不周失敬之处,他日再容负荆请罪!” 皇甫秀彦稍稍犹豫,始道:“那么,务请总提调在斟酌行事之际.对严良做有利的考虑!” 庄翼道:“我会记得你的话,皇甫兄。” 抱拳第身,皇甫秀彦一摇雅的:“多有扰搅总提调,间中若或唐突冒犯,亦乞总提调宽谅则个,在下告退!“ 庄翼回礼道:“请好走,见到鸥老,烦代问安……” 皇甫秀彦唯唯喏喏,转身上马,于是,又似来时一般,蹄声起若闷雷,扬雪溅泥,渐去渐远,很快便没入幽迢的冥暗中。 慢慢蹩了回来,庄翼的脸色当然不怎么好看,钱锐本人不敢多说话,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道:“老总,到底是怎么回子事?那家伙人五人六的像是来头不小,看那架势,老总你也似乎得买他三分帐,他是谁呀?又给老总带麻烦来啦?” 庄翼上了马,面无表情的道:“他是谁你没听他自报字号么?‘一真门’的‘右卫门’,‘火旗’皇甫秀彦!” 钱锐陪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不明自的是,他代表叶瘦鸥叶老爷子来干什么?‘一真门’可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门派,跟我们押这趟差又扯得上啥的干系?” 庄翼揉揉两边太阳穴,有气无力的道:“干系可大了,先上路吧,等一会我再把事情内容详细说予你听……” 上路是又开始上路了,钱锐却感到心事重重,刚才发生的状况,似乎十分微妙,而微妙中又渗杂着难以言喻的险恶,好像,呃,这和直截了当的打杀又不一样,给人的感受有如风云诡异,危机四伏,有那种惶惶然不知何以为防,何以为戒的疑惧。 *** 一座半坍在山脚下的破庙,不知道庙里原来供的什么神,因为早连神像也颓塌了,是座庙却不会错,看得出还残留得有零落的堂榻及缺了角的神案,檐壁墙偶处密结蛛网,遍地鸟兽粪便,不过四周通风,倒没有多少异味。 庄翼斜挂倚坐于墙角,地下着毯子,手里是半套尚未吃完的夹肉烧饼,他双眼凝视着污黑的壁面某一点上,看似在研究那一点的内涵,实则他任什么也没看见,脑子里的意识,业已不知飘去何方了。 三名人犯串坐一排,都在闭目歇息,钱锐高踞香案之上,支着一条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乾粮,也是满脸郁重忧戚的模样。 天才蒙蒙亮,没有鸡啼,没有狗吠,更没有一点人气所带来的鲜活味道,有的只是山风吹括过去时所旋起的呼啸声,宛若鬼哭狼号,好不凄厉。 长久的寂寥过后,钱锐跳下香案凑了过来,他蹲在庄翼身边,却不曾出声。 半晌,庄翼才沉沉的开口:“鸥老——叶瘦鸥派他的‘右卫门’皇甫秀彦带来一封信,信里写得很诚恳,也很简单,只是要求我看在他的份上,私纵严良!” 呆了好一阵,钱锐又是意外,又不觉意外的连连摇头,放轻嗓门道:“老总,‘一真门’是两道上有名的堂口,人多势大,族结帮党,俱有一跺脚七城乱颤的威风,但他们当家的叶老爷子为人却一向正派,是非分明,不是个托大仗势的人物,为什么这一次竟搞了这么个把戏出来?不仅强人所难,而且根本不合道理,这和他平时的形象完全不对……” 庄翼闷闷的道:“严良有个不知打那里钻出来的大师伯。” 钱锐悻然道:“这又如何?” 44 庄翼耸耸肩:“他那大师伯,碰且和鸥老是同一个娘所生,差的只是不同一个爹。” 钱锐张口结舌的道:“我的天,竟会有逭么凑巧的事,老总,可是真的么?” 庄翼道:“鸥老信上只说是极亲密的血缘,倒未点明实关系,还是皇甫秀彦亲口相告,想来不假,这种关系,可不是随便编造得的。” 沉默一会,钱锐形容黯淡的道:“事情实在棘手,我也多少知道,叶老爷子以前帮衬过老总好些次数,先不说他的德高望重、人强马壮,只是老总欠人家的情,就不得不还,但要这么个还法,无论对朝律、对良心,都难以交待,唉,叶老爷子亦未免——未免欠斟酌了……” 庄翼锁着双眉,道:“鸥老个人的判断,必然认为此事极有把握,所以才派了皇甫秀彦单骑送信,越其如此,扫了他的颜面后果才越严重……钱锐,依我看,鸥老亦非毫无考虑,你想想.这趟起解已是最后一程,鸥老一直没有动静,可见他也不是不体谅我的立场、不是不明白我的困难,直到现在他始遣人表态,料想也是抛不过他异父兄弟的缠磨,不得已之余被逼出此下策……” 钱锐道:“不管怎么说,要紧的是我们该怎么办才是?” 庄翼丢掉手中的半套夹肉烧饼,靠到墙上:“我一直就在寻思这个问题,钱锐。” 敲敲自己脑袋,钱锐道:“总要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不用得罪叶老爷子,咱们也交得了差,能求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方为上上之策!” 庄翼生硬的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更不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钱锐,事实摆在那里,鱼与熊掌难以得兼,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钱锐忙问:“那一条路,老总?” 庄翼冷冷的道:“杀严良!” 蓦地打了个哆嗦,钱锐赶紧向神案那边投出一瞥,还好,三名人犯仍在盹困,没有什么异状;他又凑近了些,尽量抑压着内心的不安:“老总的意思,是要得罪叶老爷子了?” 庄翼垂下视线,道:“除此之外,实无他策。” 钱锐不解的问:“如果要对叶老爷子不起,咱们不放人也就是了,何须宰掉姓严的?老总,虽然我们有权在非常状况下做权宜处理,到底不合正规章法,这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庄翼低沉的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钱锐,你有没有考虑到,假设我们不照鸥老的意思去做,万一他觉得面子下不来,将心一横来个硬劫,以鸥老的实力而言,又岂是你我二人招架得住的?” 钱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得也是,老总是打算先下手为强,绝了他们的念头……” 庄翼道:“只有这么做,我们才保得住最低限度的回收,否则,很可能既得罪了人,又砸掉差事,弄得两头落空,那才叫窝囊呢!” 钱锐小声道:“这个主意,老总已经决定了?” 庄翼果断的道:“不错。” 钱锐颇生感慨的道:“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如果叶老爷子早知道他这一伸手,不但救不了姓严的,反倒变做严某的催命符,相信他就不会如此贸然从事了……” 庄翼形容阴冷,声音里充满酷绝:“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下这样的决心非常痛苦,但却无从选择——好在严良那一刀迟早要挨,我们就提前送他上路吧。” 钱锐迟疑着道:“老总,要我动手么?” 庄翼直视钱锐:“你愿意动手么?” 强颜一笑,钱锐嗫嚅着道:“假始老总下令,我当然不敢违抗……老总如要徵询我的意见,呃,我可实在不愿接这个差遣……” 庄翼道:“所以,你就歇着吧,我自己来办。” 钱锐忙道:“你可别生气,老总。” 庄翼笑得有点古怪:“我不是说过么?有时候,人们不得不做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目前,便正是这个情形;问题摆在那里,总该有人去面对,现在我们仅得两人,自然不是你,就是我了!” 说着,他将手边长剑掖入后腰,随即挺身而起,偕同钱锐来到神案之前,钱锐的脸色显得极不自在,隐隐然浮动着一抹晦涩——这和彼此火拼之下血刃相向,感受完全不同。 看不出庄翼外表上任何的七情六欲,他苍白着面孔,平淡的叫唤:“严良,起来。” 缓慢的,严良睁开眼睛,他深深的看着庄翼,嗓调哑:“什么事?” 庄翼道:“‘一真门’叶鸥老的嘱咐到了,你跟我出去。” 眸瞳底下倏忽闪过一道光彩,严良的刑态上却没有丝毫异常的反应,他默默站起,拖着脚镣,跟在庄翼身后蹒跚跨出庙门。 何小癞子与艾青禾也都醒了,两个人又是惊羡,又是嫉妒的目送严良离去,何小癞子犹在喃喃咒骂,一双招子宛似喷火。 钱锐半声不晌,无形中流露出恁般悲悯的情怀——生死之间,竟不过这几步路罢了。 半柱香之后,庄翼转了回来,当然,只有他一个人,同时,左手上拈着一只血淋淋的人耳,人耳已泛灰白,却似乎犹在蠕动。 刹那间,何小癞子与艾青禾如遭雷殛,顿时日瞪口呆,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们现在才知道,他们的难友严良,果真不然是“提早”脱离苦海了。 庄翼冷着脸孔,立时下令启行,一行人马甫始上路,便是晕天黑地的一阵钻赶,该歇的当口不歇,该吃的辰光不吃,当何小癞子同艾青禾正感到抉要跑断气的时候,庄翼才叱喝停下。 他们驻足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岗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岗下一片繁华——有栉次麟比的屋宇,有纵横交织的街道,而人们熙来攘往,市面光景热闹,迤逦周遭的,是那高耸雄浑的城楼,以友一垛接一垛的城堞。 喘着气,钱锐抹一把额显的汗水,将汗水酒落地下,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声:“到了,终于到了……” 何小癞子突然全身骤起鸡皮疙瘩,他四肢发软,双眼泛黑,喉头里像掖进一把沙,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到……了?到……到那里了?” 侧首瞥了何小癞子一眼,这次是庄翼回答:“‘靖名府’,你们人生的最后一站。” 45 第十五章 翠红轩里,丝竹管弦之声轻雅幽扬,一间净室内,摆一桌盛筵,主客是庄翼、钱锐,陪客为“靖名府”府尹李品端、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另加一个刑案师爷文兆,执壶的有四个打扮得绮罗珠玉、花红柳绿的年轻粉头,酒酣耳熟,莺声燕语之余,李府尹双手举起雕镂精细的银质酒盅,敬向庄翼:“来来来,总提调,一路辛苦,兄弟敬你一杯。” 庄翼爽快的一仰脖子乾了,李品端又跟着敬过钱锐,在这种场合,虽是私下应酢宴聚,不必过于讲究品秩级职,却也不能大而化之,钱锐不敢逾越,连忙站起受了这位官序仅次于知府的李府尹一杯。 让菜之后,李品端轻摸着自己唇上的八字胡,笑呵呵的道:“总提调,今晚上是酒粗菜陋,过于简慢,好在二位还有几天逗留,正可再做盘桓,本来呢,知府袁大人要亲自招呼,不巧刘御史也在今天刚到,那边不能不去应付应付,才特别交待兄弟做陪,聊算接风……” 庄翼笑着抬抬身子:“不敢当,府尹太客气了。” 李品端又关切的道:“这一路来,听说很不平静?那几个杀胚,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 庄翼道:“还好,府尹知道,但凡起解重犯,沿途就很少不生枝节的。” 须眉皆白,肥头大耳的“靖名府”六班总捕头姚贵才声音洪亮的插口道:“总提调,说老实话,前几天袁大人还私下告诉我,怕你这趟差到不了地头,袁大人早看过那四员送犯的录表,在接到‘移赎’之后,免不了忧心忡忡,直挂虑路上出纰漏,还是你行,终究把人押到啦!” 庄翼摇头叹气:“实在惭愧,四员人犯只解到两员,老大哥这么夸奖,我可越发无地自容了!” 姚贵才忙道:“什么话,活口能带到两个,已是天大的不易,这四名死囚,个个犯案累累,心狠手辣,有如凶神恶煞,别说一次解上四员,就算对付一个,也足伤透脑筋,总提调,还是你有本事,有能耐,换成是我,只怕早就砸锅喽!” 连连摆手,庄翼苦笑道:“这是老大哥给我脸上贴金……” 李品端搭道:“不过我的看法也和姚头儿一样,无论死活,总提请总算完满交差,本来嘛,一旦遇上难以预知的异变,解差就有权宜处置的规定,那四名死囚,横竖迟早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全一个样,倒是总提调代为行刑,我们府里的刽子手可要少收几两补贴银子了!” 坐间起一阵哄笑,刑案师爷文兆道:“活有活口,死有证物,总提调可谓功德圆满,大人的意思,另有犒赏,到时候说不得我们尚要叨扰总提调一杯哩……” 庄翼拱手道:“犒赏如何且不去说,改一日总要回请各位,一则略伸对各位维护成全的谢忱,二则也好多聚一时,我这里就先口头邀约了。” 于是,主客之间,又开始杯觥交错,热闹起来,四个大姑娘,也就粉蝶穿花般更显得服侍殷勤了。 *** 本来,“靖名府”替庄翼安排的留宿处是隔着知府衙门只有一街之距的“行差馆”,但庄翼嫌那地方太嘈杂,且熟人又多,日常见面光是招呼就打不完,如再加上临时增添的应酬,留在“靖名府”的这几天,就甭想办完公事了,因而他托姚贵才给他订下一家清静客栈的后院雅房,两暗一明成套三间,全包下了。 回到客栈,自有专门侍候的伙计前来招呼,砌上新茶,打好洗脸水,切实巴结一番、始小心退下,等庄翼净过脸手,坐下喝第一口茶的辰光,业已时起二更。 两间寝居,他与钱锐各占一间,钱锐许是累过了头,亦了无睡意,进房去躺了一会又蹩出来,虽不停打着哈欠,精神倒还不差。 庄翼望了钱锐一眼,笑笑道:“睡不着?” 顺手拖一把椅子坐下来,钱锐边搓揉着面颊:“约模是酒性作怪,原是喝够量容易困觉,今晚上喝得不上不下,反倒精神来了。” 庄翼放回茶杯,道:“我知道你这顿饭吃得不舒坦,酒也未能开怀,这种场合,难免拘谨。” 钱锐摇头道:“娘的,满座都是我的上官,老总你无所谓,那三个面前可疏失不得,万一叫人家指说老总纵容部属,欠教规矩,岂非也坏了老总英名?一朝心里顾忌,吃喝起来连酒带菜便走味了!” 庄翼道:“官场的一套,不应付也不行,却亦不是毫无好处,今天办交待,顺顺当当,一点麻烦都没有,这就是有人维护的效验,你晓得,我们这趟差,并非十全十美,要挑毛病,瑕疵仍在,如果有人存心找碴,虽没什么大不了,罗嗦起来一样讨厌,是以平日里人情来往,可不能过于轻忽……” 钱锐听到什么似的吃吃笑了起来:“老总,还记得今天一大早见到应尔清应老刀子的老景不?他一看到是你,那张皱皮老脸上立即堆满谄笑,原先踏出房门时所表现的不耐与踞傲化得可真快,一壁紧走,一壁系襟扣,后来那一揖,哈哈,快沾地啦……” 庄翼道:“也难怪他一肚皮不高兴,大清早嘛,还不到当班的时候,我们就把人家从热被窝里拖了起来,叫他怎么会愉快?不过,应老刀子再怎么刁钻跋扈,对我还挺个面子,能凑合就凑合了。” 钱锐问道:“老总,应尔清对你如此恭谨驯服,一定有原因在,可否说来听听?” 取过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庄翼好整以暇的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在大前年吧,老应出了一次纰漏——和一个布贩子的老婆通奸,夜里吃本夫回家撞见,人家可不管你姓应的干什么典史不典史,纠集了邻舍几个粗壮汉子,便把老应困将起来,先拖到黑巷子一顿好揍,跟着就要送官究办;那晚上也叫巧,我刚参加一处酬酢回来,路经巷口,听到里面杀猪般嗥号,又有吼骂叱喝声不断,一时好奇闯了进去,这才搞明白是怎么一码事……” 钱锐笑道:“那时之前,老总已经认识应尔清啦?” 点点头,庄翼道:“我们早就见过,且已打了几次交道,只因这老小子刮皮孤寒,又尖刻难缠,所以公事之外极少往还;那晚上他的情形可真够狼狈,鼻青脸肿另加五花大绑,不但衣衫破损,脚上鞋子亦掉了一只,当时他一望到是我,那神情,嗯,就和看见亲人到场似的,说多兴奋就有多兴奋!” 钱锐趣味盎然,急道:“老总必然替他解了围?” 庄翼道:“这还用说?我先表明身份,把人松绑,然后问明原委,就事论断,很快便 平过节,双方一拍两散……” 钱锐道:“这么俐落?” 庄翼笑了:“类似风化之事,最有效的莫过银子,我替老应垫付二百两纹银,里外便通通摆平,之后他要还我也被我婉拒了,就此应老刀子就对我另眼看待,也算交了个朋友。” 钱锐手抚胸口,笑得呛咳连连:“难怪老总提到这老家伙时是一付成竹在胸,把握十足的模样,应老刀子欠着你这大的一个情,怎能不对老总刻意巴结,曲尽奉承?” 庄翼道:“这档子事,对外不必提,免得传出去不好听,尤其此中涉人隐私,更属忌讳,连佟仁和窦黄陂他们,我都从未说过……” 钱锐忙道:“老总宽念,我自知轻重。” 伸了个懒腰,庄翼道:“该睡了,你还不困么?” 钱锐摇头道:“老总累了请先去安置,我这会还挺精神,想再坐一歇再睡。” 庄翼刚从椅上起身,脚步尚未曾移动,房门已轻轻传来几声啄剥声——有人在敲门,非常温文有礼的在敲门。 房中的两个人都不免有些愕然,三更半夜了,是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而且,事先没有听到丁点脚步声响,来得未免有点古怪。 钱铳看了看庄翼,庄翼微微点头,于是,钱锐大步走到门边,启闩之前,出声朝外询问:“是那一位?” 须臾的沉寂之后,门外响起一个稳定又清晰的声音:“在下皇甫秀彦,求见庄总提调。” 猛然间心口像被捣了一拳,钱锐形色大变,几乎手足失措的回头急以眼色求告于庄翼——他万万没有料到,“一真门”那边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庄翼的表情亦透着三分怔忡,但很快就恢复平常,他面对房门,从容的道:“有请皇甫兄。” 于是,钱锐拔闩开门,当门而立的,果然正是皇甫秀彦,这位“一真门”大门主座前的得力人物,依旧丰神俊朗,面带笑容,就好像是寅夜前来拜会老友一样。 46 相形之下,钱锐的表情就不免尴尬了,他呵呵腰,往门边一让:“皇甫老兄,请进。” 皇甫秀彦颔首致意,潇潇洒洒的进入门来,冲着庄翼拱手笑道:“深夜造访,时地两不宜,无奈上命在身,难以推辞,失礼之处,还望总提调曲谅。” 庄翼抱拳道:“皇甫兄客气了,来,随便坐。” 坐定之后,皇甫秀彦信目打量着室内陈设,闲闲的道:“这套雅房相当不错,清静整洁,自成一格,小客栈有如此环境,倒不多见。” 庄翼亲自端上茶来,笑应道:“是‘靖名府’总梳头姚贵才姚大哥替我找的,他地面熟,知道那里有好住处,本来安排在‘行差馆’留宿,被我推了,那边实在太嘈杂……” 皇甫秀彦接过茶,道谢一声,先撮唇吹开浮在杯面上的叶根,才轻啜一口,好整以暇的道:“总提调,公事交待过了?” 庄翼不由脸孔微热,有些不自在的道:“初步交接算是办妥了,这两天还有几桩例行手续待理,譬如说领回文、填例报、清结差费等等,都是些琐事……” 点点头,皇甫秀彦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 庄翼谨慎的道:“某方面说,是如此。” 皇甫秀彦笑道:“莫非尚不尽然?” 庄翼道:“皇甫兄该明白我所指为何。” 稍微沉默之后,皇甫秀彦缓缓的道:“今日一早一晚,接踵来谒总提调,但心情却是两般,头一遭,急切盼望,此一遭,惶无奈;整天来回三百里奔波,苦的不是这付皮囊,是那人天交战的矛盾!” 庄翼没有回答,只望着桌上的烛光发怔。 皇甫秀彦又喝了一口茶,音调低沉:“总提调,你把严良处决了?” 吸一口气,庄翼坦承不讳:“是的。” 顿了顿,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皇甫秀彦道:“我们在那片破庙后头挖出他的尸体,另方面,我们也自‘靖名府’的内线处得悉严良并未解到,总提调,不管你如何处理这件事,至少你还算帮了一点忙。” 庄翼讪讪的道:“此话怎说?” 皇甫秀彦道:“严良是一剑毙命,你没有使他受太大的痛苦,那一剑直穿心脏,很准,严良的遗容十分安详,不曾有挣扎的迹象!” 庄翼不知说什么好,仅剩苦笑的份,钱锐站在门边,一会搔头搓手,一会龀牙裂嘴,这一刻,他不禁庆幸,亏得干总提调的不是他。 皇甫秀彦又轻声道:“我们已将严良的尸体运送回去,对他的大师伯,好歹有个最低限度的交待。” 庄翼苦笑道:“皇甫兄,你我见面之后,可是一路皆有贵方人马暗地跟踪追蹑?” 皇甫秀彦道:“不错,我们的人缀在远处,原是打算接应严良出困的——假如你肯放他的话。” 庄翼不答,皇甫秀彦续道:“结果,我们却替他收了,这样也好,总算多少尽了点心力。” 桌上的烛火突然跳了跳,并起一朵花蕊。 乾咳一声,庄翼道:“这件事,皇甫兄,并非我有意违抗鸥老的嘱托,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严良双手血腥,背负多条性命,是个十恶不赦的凶煞,无论天理国法人情,皆不可赎,如若私纵于他,我个人的职守问题不足为论,但对道德良知却不能交待,皇甫兄,那些千古冤魂,又有谁去悲悯怜惜?” 皇甫秀彦叹息着道:“所以,大掌门也左右为难。” 庄翼忙问:“鸥老现在的情绪如何?是不是很恼我?” 皇甫秀彦神色凝重:“老实说,总提调,麻烦不是出在大掌门,而是出在他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师伯身上,他不肯罢休,大掌门一则碍于亲情,再则尊严受损,加上本门上下一部份所属群情愤激,咸认你不够道义,存心给‘一真门’难堪,因此,大掌门的压力就很重了……” 庄翼无可奈何的道:“鸥老的处境我能够想像,他老人家可已决定如何反应?” 凝视着庄翼,皇甫秀彦恳切的道:“总提调,虽然我们之间才见过两面,但我个人对你的骨格与担当却十分钦佩,你的确是条汉子,以我自己来说,实不愿做出任何与你为敌的事,但门派的决定,却非我的力量能以左右……” 庄翼冷静的道:“我明白。” 皇甫秀彦目光转向微微摇曳的烛火,语带艰涩:“今晚上连夜赶来,便是向总提调转达本门的回应——大掌门不再过问此事,但为安抚他兄弟的怨意及平息若干所属的愤怒,大掌门同意派遣本门五名人手随同他兄弟施展报复,而无论有任何结果,这桩公案即行终止。” 庄翼仔细问道:“皇甫兄,可否请你进一步说明,所谓‘无论任何结果’,是指什么意思?“ 皇甫秀彦道:“就是说,他们在报复行动中,不管是知难而退,锻羽而归,或是被斩尽杀绝,进退图转之间,完全由仳们决定,雷他们认为够了,事情便告结束,这其中,本门不再做任何支缓,当然,亦不限制他们的报复手段。” 舔舔嘴唇,庄翼道:“如果要了我的命,他们大概就不会再追究了。” 皇甫秀彦严肃的道:“反过来说,总提调,如果你要了他们的命,也就追究不下去了。” 庄翼沉思半晌,问道:“鸥老确实是这么裁定的?我是说,他老人家不会怨我采取反制行动吧?” 皇甫秀彦断然道:“绝对不会,大掌门说过,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而且这一组人派出之后,成败与否,皆为定论,‘一真门’必将比桩恩怨,一笔勾消!” 庄翼放低了声音:“皇甫兄,这五个人里,可曾包括有你?” 皇甫秀彦笑得十分无奈:“有我。” 庄翼遗憾的道:“该不会是你自动请缨吧?” 皇甫秀彦摇头:“不是,大掌门那位兄弟执意要我参加,大掌门拗不过只好允了,但其他四位,却乃主动参与,我很抱歉,不能告诉你那四个人是谁。” 47 庄翼道:“没关系,等见过面就知道了;皇甫兄,鸥老那位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就是严良的大师伯,能不能见告他的尊名大姓?我也好心里有底。” 皇甫秀彦道:“他姓古,叫古瑞奇,有个称号‘大棍王’,据我所知,他在那根栗木棍上的造诣相当不凡,严良浑名‘独一棍’,就是受了他这位大师伯不少夹磨。” 拱拱手,庄翼道:“多承指点,皇甫兄,对了。” 放回茶杯,皇甫秀彦离坐而起,微笑道:“就此告辞,总提调,请多保重。” 庄翼有着难以言重的苦楚,只有再度拱手,算是领情。 待皇甫秀彦离去后,钱锐先把门关好,人靠在门上,忧心忡忡的道:“老总,我看事情麻烦了……” 庄翼沉重的点头:“是有点麻烦,比我想像中的情况要糟。” 钱锐又恨声道:“不是我对叶老爷子不敬,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武林中犹且声名赫赫,不可一世,没想到度量却这么浅,一点容人的胸襟都没有,老总在他面前,算是晚辈,晚辈犯了错,他做前辈的多少该宽谅点,何况老总还不是犯错,他强人所难先就不对,自己不加反省,却硬要以势压力,这叫什么大老作风?” 庄翼道:“鸥老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这么表示一下,不足以服众……” 哼了一声,钱锐道:“打开始他就不该揽下这桩事,是他欠考虑,不曾把前因后果想仔细,如今目地未达,反倒把过错扣到老总头上,认定老总不给面子,有辱他的尊严,居然要对老总大张挞阀起来,娘的,拳头大就能代表真理?简直欺人太甚!” 庄翼坐回椅上,双手支颐:“其实,鸥老已算格外留情了,他‘一真门’旗下兵多将广,好手如云,莫说派五个人来对付我,便五十名亦易加反掌,而且他还表示过,此五人派出之后,不论后果如何,全案即告终止,钱锐,鸥老为一门之主,有些时候,做法必须旰衡大局,不能单顾某一方面,他的苦衷,我们也应谅解……” 钱锐不服的道:“老总的想法我很清楚,还顾着和叶老爷子旧有的情份,又总觉得这档子事对他多少有点愧疚,不过任何——都有个是非之分,叶老爷子如此施为,那里尚有什么是非观念?又怎生令人心服?” 庄翼道:“看开点就好,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 钱锐忽问:“老总,不知你有没有发觉,此中蕴藏的危机?” 庄翼啜一口冷茶,道:“我早感觉到了,鸥老派出来的五个人,其他四个是什等角色虽不知晓,但只看皇甫秀彦身为堂中之一,便可料到那四个亦非省油之灯,必属‘一真门’的佼佼者无疑,此外,鸥老已明许他便可以不择手段来报复,又未限定他们在‘一真门’外另邀帮手,这里面弹性就大了,他们的弹性一大,我们的危机则相对增加,往后的日子,够险恶的!” 钱锐悻悻道:“要是在日后的争斗里,咱们赔上性命,叶老爷子也不过就是装模作样,表示哀悼一番,再说些不负责任的空话而已,真正的内情,引发流血的始由,他必然概加抹煞,一定不提,老总,叶老爷子表面慈悲,骨子里等于拿我们的生死当他权术下的牺牲!” 庄翼颔首认同:“一点不错,所以我方才已经说过,这个人间世上,没有多少讲道理的事!“ 钱锐着急的道:“我们该怎赔办?老总,叶老爷子也讲明了,人人都有自保的权利,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因应反制?” 庄翼冷静的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斩尽杀绝,永除后患!” 用力拍手,钱锐道:“说得好,老总,我完全好同!” 脸色微显苍白,庄翼又道:“待将那五人全数窄杀之后,再看鸥老要如何断处。” 钱锐补充道:“不止五个,老总,加上那古瑞奇,共是六员才对!” 庄翼笑笑:“连皇甫秀彦也要一起除掉?” 钱锐慢吞吞的道:“这要看他是否对我们同样抱有慈悲胸怀而定,老总,皇甫秀彦表面上温文和气,态度友好,真要等到列阵为敌,血刃相向的那一刻,他是个什么姿态,可就难说了!” 庄翼道:“皇甫秀彦这个人,倒不似个翻脸无情的角色,不过,我们怎么对他,端看他要怎么对我们了。” 双臂环胸,钱锐意气昂扬的道:“老总,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带进入情况啦,该怎么防、怎么守,你要先有个定规,该调人马调人马,该布眼线布眼线,娘的,天下之大,不只他‘一真门’唯我独尊!” 庄翼神色深沉的道:“我不等他们来,钱锐,我会先下手。” 钱锐兴奋的大笑:“好家伙,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老总,就凭这等气势,我就不信他‘一真门’能吃得定!” 庄翼叹了口气:“不要全往好处想,钱锐,对方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放出风声,明目张胆的叫阵,尤其‘一真门’的传统自来行事谨慎,策划周密,一向谋定而动,且他们人面广、关系参,某些地方,比我们要占便宜……” 钱锐恶狠狠的道:“管他娘,老总,我们豁上了!” 庄翼眼底已透出倦意,语声低哑:“这两天赶紧办完公事,我们就立即回转‘老龙口’,别在这里搞得风风雨雨,招人物议,那怕半路上见真章,亦强似在此地打滥仗!” 钱锐默然无语,庄翼推椅而起,打了个哈欠,说一声“睡吧”,迳自进入内室,门外,留下漫漫的冷寂,钱锐突兀没来由的起两次寒噤,投眼窗格,才发觉曙光已现,天,就快亮了。 48 第十六章风波 回到“老龙口”,沿途上竟然奇迹似的风不吹、草不动,一路平安,不但钱锐大感意外,连久经阵仗的庄翼都觉得纳罕不已。 先在衙门里把公事交待清楚,庄翼又领着钱锐匆匆赶到佟仁和,窦黄陂两个人家中探慰,这两位仁兄敢情已自行归队,伤势也大痊愈,看光景,再养息个把半个月,就能如常当差了。 殉职的苟寿祥是单身,没有家累,虽省去庄翼的一趟悼唁之苦,但却益增内心的愀然,他已暗暗算计过,要如何迎回苟寿祥的遗骇,并且替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下属风风光光办一场后事。 庄翼的家居,座落在“老龙口”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可是闹中取静,深处于一条横巷的巷底,不是什么巨宅大院,仅乃红门砖墙,三楹瓦屋而已,平时他极少在家,大多独住在“总提调司”后面为他专设的一幢小巧精舍里,此地住的是他老爹庄元,另一个老兼厨子,一个女负责洗衣并打杂而已。 由钱锐叫开门,前来应门的正是老人家潘升,一见是庄翼回来,不由眉开眼笑,一边执着少主人的手膀子不停端详,边捞捞叨叨的诉起苦来:“唉呀呀,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老爷毛病又犯啦,前几天,把‘香绮楼’的小全子带回家,整日价人前进出,又是亲人又是抱,打情骂俏也不知避讳,小全子那骚娘们还真当她是家主婆了呢,连我和魏嫂都指使起来,少爷,你看看这像话不像话?” 庄翼站住脚步,悄声问:“那女人走了么?” 潘升气咻咻的道:“昨晚上才走,还是司里来了人,说‘靖名府’那边有驿差快报,少爷只这一两天便可到家,老爷一听少爷要回来,就赶紧打发那婆娘走了……” 庄翼笑了笑,道:“你小声点,别嚷嚷,老爷这个嗜好,你也看过多少年了,人嘛,不管老小,总有点偏爱,只要不离谱,就好歹顺着他老人家吧。” 花白的眉毛鼾动,潘升咕哝着道:“都是少爷把老爷惯坏了,打夫人过身不到三年,老爷就开始在外头拈花惹草,唱起风流戏来,找的都是些不三不四、妖里妖气的半老婆娘,好几次还争风吃醋,和人家差点大打出手,少爷你总回护着他,冲着外人陪笑陪礼,以你的身份,不叫不值么?” 一傍的钱锐早就见怪不怪,笑吃吃的插嘴道:“老潘,你好生侍候着老爷子就打了,不关你的事少管,何苦自个去寻烦恼?” 说着,三个人已来到小厅门前,门开处,头发乌亮、满面红光,身着锦袍缎鞋的庄元正负手而立,那气派,果然不愧是官家老太爷的架势。 抢上一步,庄翼单膝点地,轻轻的道:“爹,儿子来跟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洪声一笑,容貌轮廓颇与乃子有似的庄元虚虚伸手:“起来吧,我的儿。” 钱锐是同样动作,必恭必敬的道:“钱锐向老爷子叩头!” 庄元虚挨一把,笑道:“免了免了,告诉你们多少次,我老头子最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一来一往有多费事?好了,进屋里坐,潘升,去给少爷和钱捕头倒茶!” 别看潘升在背地后罗罗嗦嗦,真当着庄元的面,却中规中矩,半点不敢逾越,听得吩咐,他急急应喏一声,赶紧张罗茶水去了。 进入厅门,待坐定之后,脸上油净水滑的庄元摸着下巴,斜乜庄翼:“儿子,潘升那老狗头,又在你面前说我的闲言闲语了吧?” 庄翼陪笑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孩儿叙述一下这些日来,爹的生活起居情形……” 鼻孔里哼了哼,庄元道:“下人管主子的事,天下可有这个道理?都是你宠着他,时时不忘他是我家几十年来的老人,总惦记他大半辈子的辛劳,如今可好,给他三分颜色,这老狗头居然要开染坊了,连我朋友来家坐坐,他也竟敢拿脸子,你说,我气是不气?“ 庄翼忙道:“爹请息怒,孩儿回头再斥责他,爹身子要紧,何必与下人一般见识?” 手抚胸口,庄元又转向钱锐,冀图引起共鸣:“钱捕头,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老头子有埋还是无理?” 有理无理皆属有理,钱锐岂敢造次? 他忍住笑,目光下垂:“老爷子还错得了?有理,当然有理……” 满意的沉咳一声,庄元这才问道:“‘靖名府’的差事,都办妥了?” 庄翼道:“妥了,爹。” 庄元点点头:“还顺当么?” 庄翼搓着手:“尚好。” 这时,潘升端上茶来,又悄然退下,望着潘升的背影,庄元得意的一笑,意思很明显——你这个老狗头,竟敢和我作对?也不想想,胳膊拗得过大腿么? 庄翼看在眼里,只当不见,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闲闲的道:“这阵子,爹手头还宽吧?” 庄元像抓住了话柄,立即借题发挥:“宽?宽什么?上次你给了我四百两银子,早用完了,要不是有人适时又送来千把银子,我这些天来还得打饥荒哩!” 怔了怔,庄翼道:“爹,所谓上次,不过是我去‘靖名府’之前,合共没有多少天,你老人家就把四百两银子全花了?” 庄元幸幸的道:“四百两银子,你当是座金山?莫非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不过推了一把庄,就已输得半文不剩,又跟场子里借了五百两,不到一个时辰亦耗光了,人家好心好意,还要再借,是我怕牵累了你,不肯借了,这年头,钱不顶钱使啊!“ 庄翼没有吭声,默默低头喝茶。 钱锐忍不住道:“老爷子是去那家赌场赌的?” 庄元脱口道:“就是刀疤老辛那一家嘛!” 钱锐紧接着问:“刀疤老辛?辛同春?” 又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庄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道:“不错……” 庄翼慢吞吞的开口道:“爹,是谁又给你老人家送来了千把银子?” 略一支唔,庄元始含混的道:“呃,一个姓黄的……” 庄翼并不放松的道:“那个姓黄的?” 庄元窒噎片刻,颇见吃力的道:“叫黄什么来着?哦,对了,黄明,是叫黄明……” 庄翼道:“黄明?‘大安县’班房干‘三都头’的那个黄明?” 庄元乾笑道:“这个人挺能干,对你老爹我也十分的巴结,你不在家的辰光,人家可是走动得勤快,虽说不算晨昏定省,那份心却有了,嘘寒问暖的,又送这送那,比起亲儿子,亦不遑多让哩……” 庄翼直截了当的道:“爹,黄明一个小小的‘大安县’副捕头,一个月才多少晌钱?他为什么凭白无故的给爹送银子?最近他县里捕头开了缺,他想谋这个差事,是吧?” 笑是仍在笑,不过却笑得相当尴尬,庄元讪讪的道:“人往高处爬,水向低处流,黄明有意更上层楼,想谋个好前程,还也没什么不对,他托了好些路子,才和爹见上面,若求多帮他这个忙,呃,我看他人还不错,口头上就先允了!” 一股气自胸膈间升了上来,庄翼又硬生生压制下去——听他老爹的说法,活脱干总提调的人就是他老太爷自已一样,“口头上就先允了”,这岂非关起门来起道号、坐在家里封官箴么?却将法制、传规置于何地? 钱锐一看妙头不对.赶忙开口道:“老总,这件事可以再商议,黄明的记录没什么大毛病,似可考虑,况且老爷子亦是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等于提掖后进嘛,自然乐观其成……” 49 庄元也知道儿子不高兴了,跟着解释:“我的儿,黄明是你的下属,做上官的,理当替下属争前程,谋福利,这样子才能受到部众爱戴,进而政通人和,一帆风顺,爹也是在为你建立关系,拉拢人心,自己有班底,总比外头弄一个来好做事……” 庄翼面无表情的道:“话是不错,爹,却不该用这等方式,爹收了黄明的银子,等于替孩儿受贿,黄明行贿以谋职,心术先就不正,如何能够让他‘更上层楼’?以孩儿看,他这‘二都头’是否保得住,那大有问题!” 庄元楞了好一会,猛的一拍桌子,气急败坏的吼喝起来:“反了反了,简直反了,儿子居然胆敢顶撞老子,和老子唱反调,这还了得?庄翼,你是翅膀长硬啦?官当大啦?就忘记你小的时候,我是怎生含辛菇苦养活这个家,老牛拖车一样拉拔你长大?送你上学,送你习艺,眼看着将一个人事不懂的小仔娃调教成今天十州八府的总提调,儿子做了总提调,老子就不值钱了,老子不过一介草民,不过一个柴扉寒士,何堪敬重?人心险啊,世情薄,连自己亲生的骨肉都如此不知顺从,人活着还有什意意思?!” 庄翼站起身来,垂着双手聆教——这些“教诲”,尽管已听过无数次,每逢此等节骨眼上,仍得照听不误,否则,下面尚有更热闹的场面出现。 当然,钱锐也坐不住了,跟着起立,一边还要劝解庄老太爷:“老爷子且请息怒,我们老总决不敢对老爷子稍存不敬之心,只是朝廷有法统,官家有制度,晋级升等,得照规矩来,老总是怕老爷子不明此中原委,贸然做了承诺,倒令他为难,老爷子面上亦欠光彩……” 重重一哼,庄元喝了口茶顺气,然后才余怒未息的道:“那,我既已允了黄明,如今却怎生是好?” 偷觑了庄翼一眼,钱锐未便答覆,只有含混的道:“这还得再研议,老爷子,事情也不急在眼前,‘大安县’的补缺公文尚未呈到司里呢。” 用手指点着庄翼,庄元大声道:“你给我切实合计合计,爹的一张老脸要还不要,端看你这孝顺儿子了!” 庄翼欠身道:“孩儿自当斟酌。” 钱锐机灵的接道:“老总,衙门里还有公事要办,我们该向老爷子详安了。” 不待庄翼有所表示,坐在太师椅上的庄元已气呼呼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叫我这糟老头子耽误了你们的要公!” 于是,庄翼与钱锐行礼退下,出得门来,两个人全不由自主的长吁一声,又相视苦笑不已。 *** 小小的一酒肆,五张白木桌子擦洗得乾乾净,墙壁粉白,青砖地面一尘不染,长条孰食柜就摆在厨房前头,一方肉案置于柜傍,随时可以依照客人指定的孰食切割,小馆子,气氛宁静怡人。 庄翼和钱锐分踞一桌两端,桌上是两锡壶白乾,三碟卤味,外带一小盘盐水煮花生,他们都是这家“小洞天”的常客,都偏好这里的一份清爽。 天刚入黑,店里只他们一桌客人,一抑脖子乾尽小盅里的酒,钱锐抹了抹嘴角:“乖乖,老爷子的脾气可真大,说冒火就冒火,老总在外头八面威风,一回家对着老爷子就没辙了,老父大如天,真叫一点不假!” 庄翼摇摇头,挟一块卤牛肉进口:“我爹……唉,也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出过多少纰漏,只要一不顺他的意,就是你今天看到的场面出现,再要往下说,就更不好听了;他不想想我的难处,天下事,那能如此大包大揽?” 钱锐道:“黄明托老爷子谋的那个差,老总是个什么打算?” 庄翼喝了口酒,皱着眉道:“首先,那一千两银子你明天在我户头里提了去还他,占缺的事,并非我说了就算,他县里要报上来,还得知府大人点头,到我这里才能画准,前两关缺一不可,你见到黄明的时候,无妨向他说清楚。” 钱锐笑道:“这像伙想谋优差,过程同关节上不会不明白,该办什么手续,必然心里有数,在我看,县里他一定打点好了,府里说不准也早已疏通过,唯一没有把握的就只老总这边,所以才千方百计搬出老爷子来撑腰,他绝对知道,府县的关卡固然要紧,最后老总不批可,前面的心血也是白搭!” 庄翼又想起一件事,冷着声道:“辛同春的生意越做越杂了,居然连我老爹也拖进他场子去搅合,谁晓得这里面有没有施展手脚?这件事你明天一并去处理一下。” 点点头,钱锐道:“老爷子输的钱,讨回来吧?” 庄翼道:“这倒不用了,只叫他别再让我爹下场去赌就行,这玩意是无底洞,凭我们的一点身家,怎么抗得住?” 钱锐正要说话,厨下老板娘已转了出来,白白胖胖的一个中年妇道,圆脸素眉,蓝布衣裙浆冼得挺洁爽落,就和她的这小店一样实乾净。 老板娘可不是空手出来,她端着一碗热汤,笑容可掬的摆上桌面:“老总,钱捕头,这是我刚熬起来的酸辣汤,又稠又浓,二位——,也趁便解酒,要添什么招呼一声,我人就在后头……” 钱锐嘿嘿笑道:“孟家嫂子,你真个越来越能干了,本来还雇了个小后生帮忙打杂,如今全里外一肩挑啦,也不怕累着?” 老板娘摊摊手道:“生意淡,多一个人多份开销,我自己能张罗下来也就凑合了;钱捕头,这阵子没见老总和你赏光,许是又出远差去了?” 庄翼接口道:“不错,跑了一趟‘靖名府’,今天大早才赶回来,刚交待过公事,就马上来捧你的场喽!” 老板娘迭声道谢,寒暄几句之后又下厨去了,钱锐让过庄翼,自己掏一匙热汤撮唇细饮,“啧”“啧”有声:“味道真好,老总,你——,香辣兼俱,烫得过瘾,孟家嫂子的酸辣汤,堪称一绝。” 庄翼也掏了一匙入口,汤汁含在嘴里尚未及吞下,店门“砰”的一声已被推开,两名身着公服,帽插孔雀翎的差人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店小客稀,当然一打眼就看到了庄翼和钱锐。 两名差人快步走近,齐齐单膝点地行礼,其中那个精瘦汉子边喘边道:“禀总提调,出命案了,半个时辰之前,长顺大街‘满丰楼’有两桌客人打了起来,双方都动了家伙,当场便闹了个一死一伤,我们的人据报赶往,尚遭到拒捕,混战之下,好歹抓住两员,逃掉一个,我们田头儿着令赶紧有请总提调前往发落!” 庄翼放下筷子,不慌不忙的道:“你们班房的人可有折损?” 精瘦汉子抹着汗道:“伤了五个,好在不算严重,都是皮肉之创……” 庄翼道:“人犯押在那里?” 那差人忙道:“全带回县衙牢房了。” 庄翼望着钱锐,道:“算帐吧,余头多给。” 叹口气站了起来,钱锐摇头道:“屁股还没坐热,那些天杀的又在胡闹了,唉,真是劳碌命啊……” 庄翼没有作声,这种情形,他遇多了,干上这一行,便殊少自己的时间,由不得随心所欲,谁说不是劳碌命呢? 50 县衙的监牢设在地下,类似暗窖,沿着十几级石阶下来,先是一间刑房,推开与刑房相隔的那扇铁门,有条仅有两尺宽窄的甬道,甬道两侧,便是一格一格狭隘的牢室,牢室之外,竖着儿臂粗的铁栅,一门一道大锁,关防甚严。 透着潮气的石壁上,铁护兜里插有几只油脂火把,青红色的火苗子哔哔叭叭的燃烧着,时吐黑烟,味道呛鼻难闻,加上牢里那股湿腐阴晦的气息,一般人还真待不下去呢。 庄翼可是这里的熟客,每月怕不来上个十趟八趟?“老龙口”及县冶属地,亦为府衙所在,两边各有一座监牢,另外“总提调司”还凑上一脚,三牢房,他闭着眼都能摸到。 田头儿田达是“老龙口”的捕快头子,自然也是庄翼的直辖下属,这当口,他陪着庄翼来到牢房,他的八名手下早已分两列排开,侍候着了。 刑房的四壁上挂满各式刑具,映着青虚虚、赤毒毒的火把光芒,影像幻动,气氛越见阴森可怖,当中一张陈旧却结实的八仙桌,桌面摆一只蜡烛,一叠文卷,只等着庄翼朝上座了。 田达的个头矮胖,脑袋秃亮妻无毛,小鼻子小眼睛,除了目光锐利之外,倒看不出是个六扇门中的角色;此际,他欠欠上身,裂嘴笑道:“老总,你先请坐。” 庄翼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翻动着桌上文卷,沉声问道:“被杀的那个,你说是南门口开教场的胡冲、混号‘金钱豹’的胡冲?” 田达笑嘻嘻的道:“就是那,他除了开教场,另还设了两家私窑子,一当,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仗着一干徒众作威作福,举凡放印子钱,逼良为娼,贱买高卖的勾当干得不少,我抓过他好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 庄翼道:“怎么说?” 田达放低了声音:“他拜了个好老头子,‘筏帮’的洪三爷,每到节骨眼上,洪三爷就来了片子求请,不放一马怎么成?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睛,如今倒好,有人连我的麻烦也解决啦,姓胡的要是不死,迟早会梳出大纰漏!” 庄翼看了日达一眼,道:“这些事你以前怎么没跟我提过?洪三爷我熟,可以同他打商量,地方上如果闹得太不成话,责任是要你担当的,卖面子该有个限度,离谱就不行了!” 田达有些惶恐的道:“是,总提调,我只是不敢拿这些小事来烦你,平日你已经够忙的……” 伸直腰,庄翼道:“凶手是什么人?” 田达忙道:“目前只知道姓仇,叫仇什么,是何出身来历尚不知道,因为姓仇的受了伤,出事前又喝了酒,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未会清醒,喷过几次水,人却仍然晕沉……” 庄翼道:“姓仇的多大年纪?” 达遗道:“看上去约模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受伤后混身血污,又呕吐得一塌糊涂,形态相当狼狈,不过,大致的年龄总错不了。” 庄翼指指里面:“逮着这两个,是那一边的人?” 田达道:“都是胡冲的手下,听说在他教场里当教头,娘的,两个家伙全生得腰粗膀阔,牛高马大,要好几个弟兄才服侍得住他们一个,费了不少劲!” 庄翼又问:“现场逃掉一个,是什么身份?” 田达道:“逃掉那个,和凶手是一路的,据报身手相当了得,在我们人马赶到的辰光,他一个人独斗姓胡的手下两名教颈,竟是半步不让,我们要抓人,他还意图回头救援凶手突围,幸亏我们派去的伙计不少,才堪去堵住了他,却没法子把他拦下来……” 略一沉吟,庄翼道:“这显然又是江湖中人,田达,我们弟兄伤了五员,都是那一方面拒捕?” 田达苦笑道:“两边都有动手,谁也不肯甘于受缚。” 庄翼道:“查出来他们冲突的原因了么?” 点点头,田达道:“全是喝酒惹的祸,双方上‘满丰楼’的时候,都已带着酒意,大概不是喝头一巡了,胡冲他们嗓门大,在酒楼又吵又闹,后来有个堂客经过,姓胡的仗着几分醉意,趁机会毛手毛脚,大吃豆腐,那堂客哭叫起来,姓仇的这边看不惯,上前干涉,没几句话便大打出手,双方混战成一团,眨眨眼,就他娘出人命啦!“ 当时概略的情形加何,庄翼已大部了然于心,他想了想,道:“姓胡的这边,原先与姓仇的一方是否相识?” 田达道:“双方都不认得,要是认得,就打不起来了。” 庄翼“嗯”了一声,边翻开桌上文卷:“胡冲的这两个手下,一个叫徐宽、一个叫郑念龙?” 田达道:“是这两个姓名,我们派人查过,身份不假。” 庄翼问道:“那姓仇的,也关在里头?” 田达解释着道:“杀人重犯,不管有理无理,照律要先押起来,姓仇的虽然有伤在身,亦不能开例,万一吃他逃脱,这个责任可担待不起!” 庄翼笑笑,道:“那么,人是在比地喽?” 田达道:“姓仇的是‘单囚’。” 合上文卷,庄翼道:“事情已经很明显,案子虽大,内容却十分简单,只等问过姓仇的口供,叫他画押,然后呈请过堂定罪就成,我看,那徐宽和郑念龙两个也不必再问了,决斗殴伤人,凶顽拒捕的名目办人即可,你还有什么意见么?” 搔搔光秃的脑袋,田达道:“全遵总提调的吩咐,只有一桩,要是‘筏帮’的洪三爷又来片子替胡冲的两名手下说情,总提调可得替我挡一挡!” 庄翼一笑而起:“你尽管朝我身上推便是。” 他脚步才跨,又若有所思的问:“对了,姓仇的受了伤,可曾延医诊治?” 田达乾笑道:“这等罪犯,不给他一顿鞭子已算客气了,那还有资格看郎中?” 庄翼不以为然的道:“罪犯也是人,何况官司尚未定谳?要是罪不致死,却被我们折腾死了,于心何安?田达,马上给姓仇的找郎中来看,不得廷误!” 田达忙道:“是,送过总提调,我即刻就办!” 庄翼摆摆手,道:“不用送了,你先‘撒班”吧,寒天冻夜,别叫大伙都耗着,我到班房找钱锐,他代我去那边探视五个受伤的伙计,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田达笑道:“又照老例,每人三两银子?” 踏上石阶,庄翼边走边道:“三两银子不少了,都不是什么大伤,每个人买上几斤五花肉,两只老母鸡补一补,包管活蹦乱跳,犹胜昔往!” 推开厚重的铁门,他来到牢房的院落里,迎面一阵冷风,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不知什么时候,夜空又云霾低迷,更在滚滚涌动,天色一片晕黑晦沉,看光景,只怕又要下雪了。 庄翼的眼皮子有点滞涩,哈欠不停,现在,他最期盼的莫过于头睡一大觉。 51 第十七章强横 近午时,庄翼才一觉醒来,算算已有老长一段日子不曾这么舒坦的困场好觉了,人是那等神清气爽法,伸伸腰,抡抡胳膊,都感到特别有劲。 梳洗过后,他换过一袭乾净白袍,闲闲下楼,楼下的小书房里,一杯香茗早已泡好搁在桌上,他端起杯子,先轻轻用杯盖拨拂茶面上飘浮的几片叶梗,然后才浅啜一口,茶尚微温,余香仍在,不过,再烫一点味道会更好。 这幢精舍,就座落在“总提调司”后面,相距又约百多步远近,是幢两层楼的小巧建筑,二楼有一间宽敞的卧室,一间客房,多带一角暖阁,楼下是客堂,饭厅、书房,后面另有厨间及下人的寝居,有个中年男仆阿忠专门侍候庄翼,是处非常安逸的居住环境。 外面果然已在下雪,绵绵密密的,雪花有鹅掌般大,天地间业已是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北风凄厉的号着,时而带起尖锐的呼啸掠过,但室内却温暖如春,铜盆炭炉烧得火旺,那股子热呼呼的感觉.令人窝心。 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庄翼在盘算,许是阿忠来招呼开饭了。 他懒洋洋的回应一声,门开处,进来的不是阿忠,而是钱锐。一看钱锐的形色,庄翼就知道必然有事,他指指桌前的椅子,道:“不忙,坐下说话。” 钱锐用力抹一把脸,拉椅子坐下,边唉声叹气的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总,咱们又有麻烦了。” 庄翼从容的道:“你是要现在告诉我,还是吃过饭以后再说?” 钱锐急迫的道:“老总,我如今那还有胃口吃饭?你在知道事情始末之后,怕也吃不下啦!“ 笑了笑,庄翼道:“我定力比你强,就因为吃得饱睡得足,人要有精神,才能面对横逆,表现勇毅,如果体气衰孱而引至恍恍忽忽,心智涣散,还能应付什么事?” 钱锐苦着脸道:“就算我定力不够吧,老总,好歹容我先行禀陈再说。” 庄翼道:“我在听着。” 钱锐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昨晚上‘满丰楼’那桩人命案子,凶手的身份底细已经查出来了!” 庄翼暗里松了口气,两手互叉:“是谁查出来的?这样正好,早查明白早结案,省得黏缠。” 钱锐大摇其头:“要是像老总说的这么简单,我也不必急姥姥赶来传讯了,老总,案子难结喽!” 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庄翼问:“怎么说?” 钱锐的表情有些痛苦:“那姓仇的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可不是我们的人查出来的,姓仇的家里来人啦,一大早赶到司里,指名道姓要找我,我正好出去办理老总昨天交待的事,人家就一直坐在签押房等,待我回来和对方见了面,一谈之下,唉,头都大了……“ 庄翼道:“姓仇的到底是何路数?” 钱锐哑着声道:“他的原名叫仇贤,老总,‘孤霞岭’‘起霸山庄’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就是他的老父,这个仇贤,乃是仇劲节的独生儿子?” 于是,庄翼僵住了,他怔忡半晌,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方才的轻松感早已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沉重的压力,就像胸膈间搁一块厚实的石头,翳窒得连呼吸都变粗浊了。 说起“起霸山庄”,真个大名鼎鼎,威震天下,不但才雄势盛,基业稳固,更且在江湖黑白雨道上俱有深远的影响力,山庄庄主“八荒相国”仇劲节武功超凡入圣,老谋深算,是个领袖群伦、智勇双全的卓越人物,手下死士成群,奇才不缺,打个哈欠便如狂飙骤起,横扫三山,似这样的一号主儿,只宜善交,不宜结恶,然则他的独子偏偏犯了命案,系牢中,杀人者死的律列虽非一成不变,但想来罪亦不轻,现在他家里已有信息传来,不论信息内容为何,必然将凭添困扰,殆无疑问。 一见庄翼脸色不好,钱锐就更加犯愁了;他忧心忡忡的道:“你看,老总,我们关进牢里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物,是不是要命?真叫背运啊,‘一真门’叶老爷子的麻烦正将开始,这边‘起霸山庄’的混水又淌上了,姓仇的比姓叶的犹要难缠三分,你说该怎么办好?” 庄翼静默了一会,才阴沉的道:“仇劲节派了什么人来?都说了些什么?” 钱锐忙道:“‘起霸山庄’来的人是他们‘大总督’战百胜,五十来岁,面团团白胖胖,如同富家翁,见面相当客气,先表明身份,接着告诉我仇贤的来历,并转达了仇劲节对此事极度关切的立场,老总,注意他的用词,他再三引用这个字眼,便等于是提出警告,娘的,话说得婉转,可是那股胁慑味道却叫人难以消受……” 庄翼心里有气,泠泠的问:“他可曾提出任何要求?” 钱锐道:“还没有,他说这次的来意,只是使我们明白姓仇的到底为何许人,进一步的接触,他们会主动连络,他希望我立即将这个讯息传报老总!” 庄翼不快的道:“人要自重,才能获得人重,姓战的以为‘总提调司’是什么地方?容得他来传谕下令?” 钱锐无精打彩的道:“有什么办法?人家‘起霸山庄’是大码头,大基业,那战百胜约模平时发号施令惯了,到那里也都是这付嘴脸,我当时又不知道老总的态度如何,也不敢轻易待慢了他……” 庄翼道:“他说过什么时候再做进一步接触么?” 摇摇头,钱锐道:“只表示会很快。” 有人在轻轻敲门,又粗又黑、面目憨厚的阿忠探进半个身子来:“少爷,开饭啦,钱捕头也请一道吧。” 果其不然,庄翼此刻业已食欲全无,他挥挥手,满心烦燥的道:“你自已先吃吧,我们还不饿。” 阿忠清楚庄翼的脾气,没敢多说,赶紧又把身子缩将回去。 钱锐陪笑道:“老总怎底不去吃点?听阿忠说,你睡到近午才起来,尚粒米未进哩。” 瞪了钱锐一眼,庄翼道:“烦都烦死了,如何还有心情举着?你也少说风凉话,大乐子尚在后头……“ 钱锐叹一口气道:“真是风波不断,枝节横生,趁那一天得去卜上一卦,看看怎生解运!” 庄翼不禁冷嗤一声:“我们自己多加把劲吧,钱锐,天助自助之人,不豁上力,是没有奇迹发生的。” 钱锐乾笑着道:“这个道理我懂,只是近来诸事不顺,意外频发,人他娘都变得有点心虚了……” 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庄翼道:“司里有事要办么?” 钱锐道:“没啥鸟事,今天老总用不着去应卯了;黄明那里,我已跑了一趟,他本来坚持不收那一千银子,是我义正严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他才诚惶诚恐的收下来,不过再三恳求我回禀老总,务请成全他上进的心愿……” 庄翼慢吞吞的道:“县里他打点好了?” 钱锐笑道:“我猜得不错,连他娘的公文都已缮妥,只待出门啦,这小千还真有点门道!” 庄翼问:“府里呢?他也疏通过啦?” 钱锐道:“我私下问过他,他说差不多了,只要再送一次礼,关节即可打通。” 庄翼颇生感触的道:“升一级差可也小容易,上下打点,里外巴结,要下多少本钱才能如愿?黄明也算不惜工本,耗尽心血了,想来成全他一次,亦未不可。” 钱锐颔首道:“另外老太爷那里也可交待了,免得他老人家又聒得你耳根不清宁。” 庄翼正想再说什么,阿忠又探进头来,缓声细气的道:“少爷,外面有个白白胖胖的体面人客求见少爷,还递得有名帖!” 钱锐一听,赶忙上前由阿忠手里接过一张大红洒金的名片,名片上只有龙飞凤舞,笔酣墨饱的三个大字——“战百胜”! 庄翼瞄了一眼,道:“来得好快。” 递过名片,钱锐问道:“老总,在那里见?” 庄翼道:“肃客前厅吧。” 于是,钱锐快步出去,领着阿忠往迎战百胜。 52 陈设清雅的小厅里,庄翼含笑卓立,尽管内心里大不愉快,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如何练达处世,他早已磨得炉火纯青了。 身着宝蓝长袍,外套紫貂皮嵌肩的战百胜步履安详从容的踱了进来,见到庄翼,一掀袍摆抢上两步,微微欠着上劈,笑呵呵的开口道:“尊驾想就是庄翼庄总提调了?” 庄翼双手拘拳,正容道:“刑部直辖河溯总提调司总提调庄翼幸会战大总管。” 战百胜莞尔道:“客气客气,我这个总管是自己封的,你总提调却是朝廷命官、百姓青天,两相一比,不能并论啦。” 庄翼谦让几句,主客即分开坐下,阿忠送上茶来,悄然退避,钱锐则按规矩垂手肃立在庄翼身后,双方先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战百胜清了清嗓门,开口说话:“总提调,有关我们少东家的事,大概钱头儿已经向你禀报过了?” 庄翼道:“不错.昨夜‘满丰楼’的命案,没想到牵扯进去的竟是仇庄主的少君。” 面上笑容不改,战百胜道:“有关这桩不幸的意外,我们庄主极为关切,在得到消息后,马上就饬兄弟我尽速赶来,一则解详情,二则么,也好向总提调讨个情!” 庄翼淡淡的道:“好说,好说。” 战百胜接着道:“依总提调的看法,我们少东主会落个什么罪名?” 庄翼想了想,道:“战大总管,照说,我只是有地方上靖安保民、肃奸除恶的责任,并无审判之权,简单点讲,我可以抓人,却管不着惩处,这乃是府县衙门的专职,不过大总管既然见问,我就以往的经验大略推断一下,不敢说包准,但亦不致离谱;照令少主的案情而言,固然犯了人命,却是在酒后并无预谋他状况下发生,且其遵因出于义愤,虽失手致人于死,应属误杀,我想罪名正该不会太重,可也决非无罪,五、七年的牢狱之灾怕免不了,或者,流徒出关一段时间亦有可能……” 战百胜笑着道:“总提调也说过了,我们少东家是处在酒后神智不清、难以自我抑制的状况下出事,而且他为的是帮助一个妇道免于遭受羞辱,发之义愤,旨在济危,用心至善,杀的又是一个无恶不作,鱼肉乡里的土霸,正是替天行遗,为民除害,不受表扬已属委屈,如果再系之囹圄,甚至流徒他方,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 庄翼平静的道:“大总管,我们现在谈的是法,不是情理,令少主的犯行可悯,犯意可恕,但于法不容,无论他杀的是什么人,那到底是一条人命。” 战百胜依然一团和气的道:“敝少东家既然‘犯行可悯、犯意可恕’,我是不是能够代表我们庄主,向总提调讨一个人情?” 果然来了——庄翼不动声色的道:“坦白说,大总管,那要看我的能力办得到、办不到。” 战百胜神情已转为严肃:“总提调,‘起霸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它所代表的意义,想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庄主仇公在武林中的名位,江湖上的份量,料你亦心中有数,他的独子仇贤,如果因为这么一丁点芝麻绿豆大小,且其行无愧无咋的事,而受到这种不公平又过度严苛的待遇,恐怕仇公不会任由发展而袖手不问,此项立场,我要先向总提调慎重声明!” 庄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白胖的面孔上已浮现一抹赤光,战百胜提高了声调:“容我直话直说,总提调,我们庄主仇公的意思,请你马上放人,不得有误,你这份情,他会记着,来日必有补报!” 冷冷一笑,庄翼语气僵硬:“很抱歉,大总管,我只能尽量照拂令少主,使他在里面多得方便,至于放人,我没有这个权力,也不能这么做。” 战百胜重重的道:“总提调,你是在抗拒仇公的指示、执意与‘起霸山庄’为难?!” 庄翼沉下脸来:。 “仇庄主没有资格‘指示’我,大总管,我并非他属下的一员,我也并无意与‘起霸山庄’为难,但是,‘起霸山庄’却也不要同我为难才好!” 眼瞳中的光芒森严凌厉,战百胜阴寒的道:“总提调,你对我们仇公已犯了大不敬,你可知道这将有什么后果?” 庄翼七情不动的道:“仇庄主威震江湖,名扬五岳,是一位望重天下的前辈,我一向尊敬有加,越其如此,仇庄主的气度风范越该获得我们后生晚辈的钦式才对,这种强人所难,漠视法理而诉之威迫利诱的行为,我以正言争谏,并没有错,仇庄主如认作冒犯,我也只有遗憾了。” 霍然站起,战百胜怒道:“好个利嘴利舌的庄翼,我最后问你一句,是放人不放?!” 庄翼端坐椅上,双目直视对方:“大总管,碍难从命。” 一拂衣袖,战百胜转身即走:“你不要后悔,庄翼!” 钱锐急步趋前送客,不久回来,面孔上的神情阴睛不定。 茶已凉了,庄翼举杯喝了一口,满心滋味冷寂。 搓着手,钱锐闷声道:“事情砸了,老总。” 庄翼声音平板的道:“不砸又怎么办?依他们的不成?” 咽了口唾沫,钱锐说话稍见吃力:“老总,姓战的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了一声,庄翼道:“外面有人等着?” 钱锐道:“一共四个人在等他,顶着雪一字排开在那里,就像四根石桩,四个人一式的羊皮翻毛大氅,三块瓦的毡帽,模样凶悍得紧……” 庄翼望望手下一眼:“你心里犯嘀咕了?” 钱锐坦然道:“老实说,有一点,仇劲节可不是好对付的……” 庄翼静静的问:“钱锐,假如方才你换做我,你会不会这么办?” 思忖一下,钱锐道:“我想我会,可能用词上不及老总这么强硬。” 庄翼感慨的道:“钱锐,天下有可忍之事,有孰不可忍之事,原则但在一个‘骨节’之上,只要不逾格,结善缘总比结恶缘好,一旦逾格,就不能拿自己的尊严来糟塌了……” 钱锐肃然道:“总提调说得是。” 庄翼背负双手,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笑道:“现在,你饿不饿?” 没想到庄翼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么一句话,钱锐裂裂嘴,道:“我还好,老总。” 庄翼若无其事的道:“叫这姓战的一气,反而把我气饿了,得弄点东西祭祭五脏庙才是。” 铲锐道:“那,我去招呼阿忠,把饭菜再热一热!” 不用他招呼,阿忠已蹩进厅门,伸手倒指门外:“少爷,有个姓辛的要见你,大块头,左脸齐耳根横到下巴,浮着一条刀痕,邪里邪气的,看来不是什么好路数……” 虽是下人,日常跟随主子耳濡目染之余,一开口居然也带着三分差办的语气;庄翼看了钱锐一眼,道:“这不就是刀疤老辛,辛同春么?” 钱锐道:“错不了,就是他,奇怪,这小子跑来干什么?” 庄翼道:“昨晚上我叫你去他那里一趟,处理我老爹的事,你去过没有?” 钱锐忙道:“还没来得及去哩,上午忙活黄明的事,‘大安县’一趟来回,时间就耗掉了,回来又碰上姓战的一阵搅合,抽不山空来,原打算下午去的……” 庄翼迷惑的道:“辛同春会有什么事找我?他平时最怕跟我朝面,如今竟主动上门求面,岂不透着稀罕?” 钱锐低声道:“会不会特为来解释老爷子的事?” 53 庄翼道:“难说,其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如此慎而将重,我看他另有所陈!” 转脸对向阿忠,他接着道:“请姓辛的进来。” 阿忠出去片刻,长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辛同春已跟了进来,别看这刀疤老辛的块头巨大,态度却是诚惶诚恐,一付若“待罪在身”的模样,他蹑着手脚,上身微躬,摆出的架势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跪地叩头。 庄翼冲着辛同春一笑:“老辛,久不相见了,今天难得,大风雪里你还有兴致串我的门子……” 辛同春赶紧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堆起那样谦卑的笑容:“提调大人说笑了,小的那有资格来串提调大人的门子?只因今天一大早才知道大人回衙的消息,一来是跟大人请安,二来,小的有下情上禀,说不晓得小的听到的风言风语,是不是对大人有用……” 原来辛同春是来通风报信的,庄翼先让他坐下,才气定神闲的道:“说吧,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辛同春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道:“是前两天,小的一个拜把兄弟跟小的提到,他有个‘一真门’的朋友来找过他,详细询问大人的住处、司衙所在、甚至大人经常落脚的各个地方,小的这拜把兄弟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但看在朋友面上,还是答应替他代为打听,可是心中疑惑,晚上就来说与小的知晓,小的虽然在道上不算入流,却也分得清利害轻重,当下便告诉小的兄弟,暂且把事压下,万勿轻举妄动,等小的禀明大人之后再做定夺,待小的兄弟一走,小的就马上请人引见大人,不想大人尚公差未回,这两天,可急煞小的了,幸而今天大早有口信传来,说大人业已返转,小的才斗胆登门求见,将所知所闻,奏禀大人……” 庄翼沉吟未语,钱锐却笑道:“老辛,你这份孝心可投对了门,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赶忙抬抬屁股,辛同春谄笑道:“小的一向承蒙提调大人和钱头儿的照顾,敢不尽心尽力巴结二位?只是力薄人微,但恐帮不上二位的大忙……” 钱铳大刺刺的道:“各尽本份,老辛,你已经算帮上忙了。” 这时,庄翼开口道:“你那拜把兄弟,是干什么的?” 辛同春规规矩矩的回话:“他叫彭大,是渡口码头上的管事二哥,本地人氏,人头地头都熟……” 庄翼又道:“彭大‘一真门’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 辛同春道:“那人姓周,叫周,是‘一真门’下的杂务外办,平目专门跑外办事,关系不少。” 哼了哼,钱锐道:“老总,他们已展开‘前置作业’了。” 庄翼缓缓的问:“彭大许了姓周的几天回消息?” 辛同春正容道:“三天到五天。” 庄翼道:“那么快了,今天已是第三天——老辛,你愿意把这个忙帮到底么?” 辛同春差一点就要指天盟誓:“回大人的话,但要大人答应一句,小的那怕上刀山、下油锅,肝脑涂地,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大人的事就是小的的事,两肋插刀亦义无反顾!” “嗯”了一声,庄翼颔首道:“很好,老辛,你附耳过来!” 辛同春立即起身,弯腰上前,庄翼轻轻说明自己的计划,辛同春则不停点头,钱锐在傍边一边听着一边想笑,他笑的不是庄翼的谋略,而是辛同春那付德性。 等辛同春去后,庄翼却变得沉默起来,他一言不发,只好整以暇的拿一块丝棉开始拭剑,非常细心的慢慢拭擦,森青的芒彩熠熠生辉,寒那有如秋水,反映着他的面容一片肃然,倒把钱锐也看得噤然不敢出声了。 54 第十八章恶斗 大雪天,深夜。 座落在“玉狮子胡同”头一家的“绮香阁”灯火渐熄,管弦不继,有的姑娘随着恩客套车偕行,共效于飞去了,没出馆的或留客香闺,或拥被独眠,总之,夜来的嘈闹喧嚣,红灯酒绿,算是暂且沉寂下来。 在胡同入口处的高大围墙下,两边各隐匿着两条人影,他们贴墙而立,默不出声,极有耐性的彷佛若有所待,寒天冻地里,连手脚都未挪动一下。 还有另外一个身影斜挂在“绮香阁”对面一户人里的大树上,由他攀附的高度及视角,足以清楚观察到“绮香阁”门前的动静和院内部份建筑的状况,很显然,还是个探哨,钱锐和另一个身材细瘦的汉子则凑眼于门上隙缝,屏息专注的窥探着胡同那边的情形。 这幢木屋,原是人家拿来当做仓房用的,麻包木箱加上蔑笼,堆叠得直顶屋梁,同时发出一种潮闷的怪味,呼吸之间,挺不舒服。 和钱锐在一起的细瘦汉子,休看他貌不惊人,却亦属庄翼手下“十二铁捕”之一,叫做段大发,号称“棉里针”,是个相当精悍机伶的角色。 庄翼坐在那张烂藤椅上,形态安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神色,摸样倒似个原来守库房的。 收回视线,钱锐压着嗓门道:“老总,他们还在死等哩,我们是不是该行动了?” 庄翼低声问:“‘椅香阁’的客人散光了么?” 钱锐笑道:“早散了,鬼冷冰清的,正合杀。” 那段大发也嘴里“渍”了两声:“门前冷落车马稀罗,老总,该收口袋了。” 破藤椅吱呀一声响,庄翼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好,发信号吧。” 段大发立即嘬起嘴唇,发出相当怪异的声音来——像鸟叫,音量细弱,却传播清晰,“咕噜噜”“咕噜噜”连续不绝,夜深人静,尤其声声入耳。 胡同口的那四个,当然也听到了“鸟”叫声.这一下,他们不再默然了,四个人纷纷扭动脑袋,八只眼睛各处搜视——他们一点也不傻,他们都想得到,在这种天气里,那来的飞鸟? 就在此刻,木屋两侧一家杂货店,一片小酒坊里,突兀门户洞开,四条人影有如怒矢出弦,激射向胡同那边,由雪地的反光倒映,惊鸿一瞥之下,可以看出这四个人全然一式黑衣黑靴,而且,都戴着黑色面罩! 几乎不分先后,“绮香阁”的高耸院墙内,也同时翻出三员大汉来,这三个却是公差的穿章打扮,人人手执兵刃,腰悬铐,全付配备下,完全一派提拿要犯的架势。 攀在树上的仁兄亦一样获得“照顾”,他人在树上,方自疑疑惑惑的举目四望,但闻“悉嗦”一声轻响,一条黑影有如大鸟般凌空扑至,急切间,他连人家从什么方位而来尚未弄清楚,兜头寒光似电,已将他逼得慌忙倒翻出去,落向胡同当中。 情势的变化仅乃须臾,双方的接触亦只一刹,四名黑衣人身形暴出,立时已与胡同口的那四个展开拼搏,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招呼,摆明了就是硬干而来! 树上的那位也才脚底沾地,狙袭他的黑影已空中回转,再度扑至,手中一柄倭刀雪亮生寒,就如漫天的飞霜卷扬过来! 掠阵的是那三名差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衙役,全为“十二铁捕”之属,脸上有麻子的一个是颜天宝,生了双断眉的朋友叫费良,环眼狮鼻的这位是程胜,三个人虽然尚未动手,却同样的杀气腾腾,形色凛烈之至。 于是,推开木屋门扉,庄翼率同钱锐和段大发缓步行出,他一边接近现场,一边端详对方的四张面孔——可陌生得紧,一个都不认识。 四名蒙面的黑衣人,功力之高,出手之狠辣,简直已到了令人骇异的地步,他们决不试招,决不回图,着着拼命,式式搏死,只这片歇下来,他们的对手已经章法起乱,步调不稳了。 钱锐手握家伙,不由瞠目咋舌:“乖乖,不知老总是从那里找来的这四尊凶神?这种打法,简直就是不要命嘛……” 段大发朝胡同里唠唠嘴:“里头那一个亦不遑稍让,老钱,这几员意图打暗算的老兄,可有苦头吃了!” 猛然间,冷芒伸缩弹飞,半片脑袋已带着血水白浆溅上空中,得手的黑衣人一脚倏,那只剩半个头的仁兄身子打旋,重重倒撞墙壁,再反震仆地——黑衣人不曾多瞥一眼,银亮的双环斜闪,又转向另一个敌人。 对方这几号人物,原非弱着,个个身手了得,修为沉厚,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遇上的却是另一批强者,且拼起命来有进无退,气势已先占上风,而战况又再丕变,这辰光,遭到反制的这一伙,想要翻身,就大大不易了。 原本是以四对四的局面,如今成霹以三对四,一边是越斗越狠,一边就越打越寒,眼瞅着那三位窘态毕露,险险环生,若无奇迹出现,必定撑持不了多久,然而,奇迹呢?奇迹何在? 凑近庄翼,钱锐跃跃欲试:“老总,打铁趁热,我们也并肩子上吧?” 庄翼轻轻摇头:“先把稳阵脚再说,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 段大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双方的杀,有些不解的低问庄翼:“老总,这五个都是‘一真门’的人么?要是‘一真门’的人,表现可不够强,没有一个给他们门上露脸,叶老头子怎会派这么些脚货来?” 庄翼笑笑:“来人并不脚,相反的,都是些好手,之所以难占上风,是因为他们的对手大强,强得超过这干人本身具有的能耐甚多,至于他们其中谁属‘一真门’,谁不属‘一真门’,我也不清楚,这五位,我一个也不认识!” 段大发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嗥号骤起,又一名来敌被洞穿胸口,强大的穿刺力道并将他顶退三步,整个躯体便似一堆烂泥般瘫软下去。 胡同里亦惨叫倏传——那早先挂在树上探风观色的朋友,手捂脖颈往下狂奔,鲜血涌冒自他的十指之间,有若泉喷,人只奔出几步,已一头撞跌在地,但身子仍在不停抽搐,溢流的血渍——顿时染红了大片积雪。 硕果仅存的另两个,斗志已失,彼此一声暗号,立分左右冲突,他们这一招,早在四名黑衣人预料之中,当下由两人堵截一个,行动准确快速,对方奔不出数尺,又被圈牢,雪亮的兵刃交相飞舞,逼得那二位仁兄手忙脚乱,倒退不迭,而胡同内,第五个黑衣人业已掠至。 整个形势,已如秃头顶上的子,明摆明显看了,这两人的前途,实在黯淡。 在金铁激烈的撞击,光华强劲的闪下,两个人瞬息间又倒下一个,当他体内流淌的鲜血才刚刚浸透重衣,最后一位也在大腿根上挨了一记,这汉子单膝跪地,犹待挣扎,一名黑衣人双矛合并,重重敲上他的后脑,竟硬是把汉子敲晕过去! 杀结束的同时,五名黑衣人齐齐向庄翼躬身致意,不发一语,就像一阵风似的卷离现场——来得快,去得急,形如旋风,无影无踪。 庄翼挥挥手,低叱道:“弟兄们,无论死伤,一律带走!” 55 在“总提调司”的大牢里,有一间专为审讯重犯而开出的“留置房”,此房四壁皆为铁铸,仅有一扇小门可容进出,连个窗户都没有,房中但得一桌一椅,不论白昼黑夜,都须点灯照明,而灯是一盏晕蒙蒙的气死风灯,高悬屋顶,除此之外,就空无一物了。 “绮香阁”外仅存的那名伤着,经过包扎以后,神智亦已清醒,现在,他人就坐在“留置房”唯一的一张沉重木椅上,双手反铐于椅背,脑袋沉沉的低垂着。 房中另站着三个人,他们是庄翼,钱锐,以及段大发。 庄翼向钱锐点点头,钱锐大步走到桌前,双手扶着桌沿,和和气气的开口道:“朋友,旦请抬起头来说话。” 那人缓慢的,吃力的将面孔抬起,嗯,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人物,长像还挺堂皇,就是经过这一阵折腾之余,人显得十分萎顿无神。 钱锐笑嘻嘻的道:“首先,请问朋友高姓大名?” 对方略一迟疑,声音低哑的道:“郡康……” 钱锐“哦”了一声:“邵朋友是那个码头的弟兄?” 喉结蠕动了一下,郡康艰涩的道:“‘一真门’。” 回头望了庄翼一眼,钱锐又问:“今晚上,贵门下一共来了几位?” 郡康叹了口气:“两个,其余三人是古前辈找来助阵的……” 钱锐紧接着道:“你们五位分别埋伏在‘绮香阁’外,目地是否为狙杀本司庄总提调?” 邵康乾脆的道:“不错。” 钱锐笑笑,道:“庄总提调是河溯十州八府的靖安主治,技艺高强,你们只以五个人来伏袭他,不觉得过于轻忽了么?” 郡康沮丧的道:“这是情报错误……有人告诉我们,庄翼在‘绮香阁’里有个花名叫‘凤凰’的老相好,两个十分黏缠,庄翼由于身份关系,每次去找凤凰,都是单人匹马,悄然来去,唯恐遭致物议,消息说,庄翼的习惯奇特,合欢之前,必大量饮酒,完事后则疲倦不堪,极易下手,所以,古前辈认为有我们五个人来,已经足够应付……” 钱锐道:“你所谓的‘古前辈’,就是那‘大棍王’古瑞奇?” 点点头,邵康道:“就是他。” 钱绕和悦的道:“你清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狙杀我们总提调?” 注视着钱锐,郡康道:“我清楚,相信你也清楚。” 钱锐打了个哈哈:“那朋友,在‘一真门’内,你的职称是什么?” 郡康坦然道:“‘八前锋’之一,在胡同里受害的那位,和我是同一级位。” 钱锐道:“‘一真门’总共派出五个人来执行此项任务,除了你们两位,那三个是谁?” 郡康的面颊抽搐起来:“这个,我不能说……” 沉默须臾,钱锐道:“古瑞奇和‘一真门’的其他三人,现在何处?” 郡康吞着口水,脸色灰暗:“也不能说……” 钱锐平静的道:“郡朋友,因为我们一向尊敬贵门的叶老爷子,所以对朋友你他就十分礼遇,你可知道,一旦进来这个房间,鲜有竖着出去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免得伤了和气。” 郡康的态度渐趋强硬:“人要有点骨格才能叫人,可以告诉你们的,我决无隐瞒,若事情涉及同门安危,自难泄露;江湖打滚这些年,什么是光棍,什么算孬种,我明白得很!” 钱锐笑道:“莫非你不怕我们动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在这方面,我们可是行家。“ 郡康冷着声道:“要怎么办,悉随尊便,反正我人已落在你们手上,是剐是剜,全看你们高兴,我上负大掌门期许,不愧于兄弟死难,苟活与否,并不重要……” 钱锐道:“你这一片愚忠,自问划算么?” 双目中闪过一道寒芒,邵康形色陋夷:“这就是江湖道义和你们六扇门传统回异的地方了!” 钱锐不禁沉下脸来,微愠道:“郡朋友,不必自呜不凡,指桑骂槐,要知道你今天的身份,容不得你话无忌惮!” 郡康提高了声调:“不管怎么说,危害同门,背弃良心的事我决计不做!” 一直不曾开口的庄翼,忽然慢条斯理的插嘴进来:“那么,古瑞奇派来的那三个人,都是些什么出身来历?” 晕暗的灯光下,映着郡康一张腊黄的面孔,他凝视着庄翼,先不回答问题,却出声反问:“你,约模就是庄翼了?” 庄翼道:“正是。” 郡康悲愤的道:“请你明白见告,今晚上的情势演变,是不是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 庄翼道:“完全正确,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早已布妥的陷阱。” 郡康咬牙切齿,额头暴起青筋:“是谁出卖了我们?你说,是谁出卖了我们?” 庄翼神态安详的道:“我不能说,这和方才你不能说的道理完全一样。” 身子一阵颤抖,郡康瘫软在椅子上,两眼空空洞洞的望着屋顶发楞。 庄翼来回走了一趟,又站到桌边:“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郡康。” 茫然看着庄翼,郡康有气无力的道:“问题?什么问题?” 庄翼极有耐心的道:“古瑞奇派来的三个人,我希望知道他们的底细。” 犹豫片刻,郡康才沙沙的道:“他们——呃,是‘白氏三虎’,跟古瑞奇颇有渊源……” 庄翼转问钱锐:“听说过这三个人么?‘白氏三虎’?” 钱锐耸耸肩:“耳生得紧,大概是从外地来的。” 沉思了一会,庄翼道:“押他下去吧。” 钱锐怔了怔,忙低声道:“老总,古瑞奇和其他人的下落我们还没有讯问出来,若不趁这个时候一塌括子犁庭扫穴,给他来个一网打尽,包管麻烦无穷,能闹得人疲马乏,神魂不宁……” 庄翼道:“他不肯吐露,又待知何?” 钱锐恶狠狠的道:“娘的,给他抬举他不受,我们就索性施一记下马威,刑具侍候,且看他是什么样的铜浇铁铸、金钢罗汉?我就不信姓邵的熬得住!” 56 庄翼道:“这样弄,对鸥老的面子不好交待,被此之间,到底还有情份在,好歹得留一步。” 钱锐不由得悄声提醒自己头儿:“老总,你还记得叶老爷子有过承诺吧?只要横竖摆平了这五个人,‘一真门’就不再过问此事,也就是说,这五号人物,纯粹是五个祸害,咱们干掉一个算一个,千万发不得慈悲!” 庄翼不允:“照我说的去做,钱锐,我有我的看法,我的计较,错不了的。” 一边的段大发走了土来,拍拍钱锐肩膀:“带人吧,老钱,早完事早歇息。” 钱锐不再多说,只有配合展大发先给郡康解开反锁在椅背横木上的手铐,然后又铐回双腕,押着郡康推门出去。 坐到方才郡康受讯的那张厚重木椅上,庄翼陷入沉思,他在估量,‘一真门’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以及,“起霸山庄”的仇劲节又将会有怎样的反应? *** 天尚未亮,睡在楼上的庄翼已被外面一阵剧烈的擂门声惊醒,他也才只披衣坐起,点燃烛火,阿忠已经睡眼惺松的领着老潘升奔进房来,但见潘升脚步踉跄,蓬散着一头花白乱发,满面慌张之色,看到床上的庄翼,竟抖索索的半响说不出话来。 庄翼心知不妙,立即下床趿鞋,边扶着潘升坐下,好言相慰:“别急,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不用惊慌,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阿忠适时递过一杯凉茶,潘升双手握杯,哆嗦了好一阵,始勉强平静下来,人一稳住,声同乾嚎:“少爷,不得了了哇,出大祸事啦,老爷在半夜里不知吃什么人绑走啦……“ 脑袋里轰然一响,庄翼顿时脸孔泛白,呼吸急促,他努力镇定着自己,把音调放得缓和平静:“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潘升嘘着气道:“就在刚才不多久……我起来上茅房溲尿,经过老爷房外,见门大开着.忍不住心里奇怪,因为老爷一向都关门睡觉,不习惯敞门,当下伸头进去一看,老天爷,屋里的家俱更倒西歪,乱成一片,连床上的被褥也掀翻地上,却偏偏没有老爷的影子,我这一急,赶忙四处寻找,里外叫唤,把魏嫂也呵了起来,两个人左近跑遍了,楞是不见老爷……” 庄翼按捺住烦乱的情绪,沉声问道:“老爷平日里有没有半夜出间——的毛病?” 头摇得搏浪鼓似的,潘升道:“从来没有,连偶而召姑娘来家陪宿,老爷都不肯去门口接一下,怎会半夜三更独自个跑到外面?天又这么冷,他最怕的就是大寒天……” 瞪了潘升一眼,庄翼道:“潘升,你怎能确定老爷是在半夜——呃,失踪的?” 潘升急道:“这还不容易,我天不亮起来上茅房,老爷人就不见了,要不是半夜出的事,又会在什么辰光?” 庄翼思忖良久,闷着声道:“老爷房里可发现什么物件没有?我是说,信函或特异的标志之类?” 潘升茫然道:“我一急之下,啥也顾不得了,找不着老爷,赶紧就跑来向少爷送信,至于老爷房里有没有其他东西,倒是不曾留意……” “也罢,你稍微一等.我换好衣服和你一齐回去。” 潘升一个劲点头,阿忠巴巴的开口道:“少爷,要不要通知县衙班房和司里当值?” 庄翼一面迅速更衣,边道:“暂勿张扬,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等我把情况弄明白再说!” 片刻之后,他已一切穿戴舒齐,匆匆吩咐阿忠几句,领着潘升便走,老潘升来的时节是两条人腿,回去却与庄翼共跨一马,自然快当得多,不多久,二人已抵家门,那魏嫂正站在门口,仓仓惶惶的迎着呢。 庄翼抛镫下马,奔进老父卧室,果然只见陈设零乱,被褥拖翻地下,是一付劫后景象,他遍搜全室,却未发现任何异物,也就是说,绑走他老爹的人,并没有留下表明事情因由的字样或记号。 潘升与魏嫂站在傍边,全顶了一张愁眉苦脸,老潘升颤着声道:“少爷,你可摸着点头绪没有?老爷是被什么人架走了啊?” 庄翼以手抵头,烦燥的道:“你别嚷嚷,这里任什么蛛丝马迹也寻不出来,叫我如何去摸头绪?潘升,你跟魏嫂先把老爷房间收拾好,我一个人到前面去静一静……” 潘升叨唠着道:“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看屋子弄得这般乱法,显见老爷是想逃未能逃成,奔逐之下才会碰撞得如此一塌糊涂,只不知老爷受了伤没有……” 庄翼心烦意乱,顾不得再和潘升多说,他独自来到前厅,双手捧头,深埋椅中,待情绪稍微平静之后,他定下神来,开始照目前的各种环境形势及敌我关系去推断。 首先,他想到的对象是“一真门”,但正如他所说,与“一真门”之间,仍有情份存在,以“鬼王叟”叶瘦鸥的个性而言,尚不致干下这等勾当,便算决裂到底,叶瘦鸥亦不可能向他的家人下手,这是起码的江湖道义,他明白,身为“一真门”首脑的叶瘦鸥富然更明白! 下一个可能的主儿.便属“起霸山庄”了,一般说来,“起霸山庄”固则霸势十足,气焰骄狂,可是尚无昭彰恶名,亦从未听闻过他们有什么离谱的行为;有关争纷——的处理,黑白两道土全有相沿成习的传规可遁,走极端,行偏锋的例子不是没有,却不多见,至少,像“起霸山庄”这样光头净面的大基业,以”八荒相国”仇劲节的名望,是不该也不会恁般瞎整的……。 那么,干下这档子事的人又是谁呢?严良,何小癞子,骆修身,或着艾青禾的问党?还是其他同自己生有过节的什么人? 深深吸一口气,庄翼自椅中缓慢起立,他若有所思云若有所得的行向门外,目下他只有一个结论——就是等待,不管那一路的牛鬼蛇神绑架了他的老爹,必然有其行为的目地,易言之,他们为达到目地,迟早会和庄翼有所连络或沟通,而如今对象不明,难以主动,除开等,也只有等了。 牵着坐骑踽踽而行,庄翼要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就算要等,也得等在一个对力比较容易寻找的所在。 57 第十九章暗袭 讯息来得很快,比庄翼预料中还要快。 一个厚实的双革纸信封,不知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丢置在庄翼所居的精舍门前,当阿忠发现的当口,信封已搁在那里了。 信封是缄口的,封面上只写着庄翼亲启四个大字,折开封口,里面一张便笺,亦乃廖廖数语,要庄翼到城外西郊“青石岗”下的“仙棋台”见面,时间订在当日的午后,而且,指定庄翼必须一个人去,没有落款,更没有注明邀约着是何许人。 看完了信,庄翼再看看时辰,知道离对方所限的辰光已经很迫促了,他不曾向阿忠做任同交待,便管自出门,这里倒不失是个风凉清幽的好所在,可是现在时值严冬,大雪漫天,人来此地,感受到那股子冷瑟冻寒,就全不是一码事。 庄翼抵达现场,四野冥寂无人,他不由琢磨,或许自己来早了,离鞍下马,他一伸腿坐上台沿,搭眉垂目,极有耐心的开始等待,山风吹拂着他的白袍,衣袂飞扬,越显其潇洒从容之态。 没有让他久等,仅只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就近传来:“罪过罪过,来迟一步,倒累庄总提调久候了……” 庄翼抬起头来,立时心中诅咒不已,来人不是别个,赫然正是那“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 这一遭,战百胜不是一个人来,偕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容貌绝美,令人不能逼视的大姑娘——约模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段窈窕,肌肤如雪,面貌艳丽明洁,真正合上“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两句形容词了;这少女穿一袭淡紫衣裙,满头丰润的黑发用一根同色丝带自后挽束,发絮随风飘然,好不清雅出尘。 庄翼迅速收回视线,转向战百胜,语气透着生硬:“我道是谁约我来此,原来是战大总管,阁下亦未免稍嫌神秘了。” 战百胜连连拱手道:“实在抱歉,庄总提调,并非我故弄玄虚,其中乃有不得已的苦衷,唐突之处,务盼总提调包涵则个……” 庄翼冷冷的道:“家父昨夜遭人掳劫,大总管,可是贵庄的杰作?” 打了个哈哈,战百胜圆滑的道:“此乃逼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总提调,其实谈不上是“掳劫”,我们仅是有请令尊小留一时,他的生活起居,我们亦有周密完善的照应,决未使令尊稍感委屈,此外,安全无虞,总提调都请放心。” 庄翼单刀直入的道:“你们这样做,目地何在?” 战百胜一笑道:“总提调是明白人,莫非还不知道我们的目地?” 庄翼怒道:“战大总管,你的意思是掳劫家父为人质,以交换仇贤出狱?” 一伸大拇指,战百胜赞道:“巨灵公子不愧是巨灵公子,果然一猜就着,不错,我们正是此意!” 庄翼从台沿落地,面色阴沉:“‘起霸山庄’是江湖上的大基业,也是武林中的柱石之属,仇庄主名满天下,威扬五狱,却竟干出此等蛮横组暴之勾当,迹近下三流的盗匪行径,巍巍高山,乌烟瘴气,怎不令人齿冷?” 战百胜受这一顿抢白,不禁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总提调,你说话最好慎重点,我们庄主可不是能以随人污蔑的——“ 那少女忽然冷哼一声,俏美的脸庞上如布严霜:“庄翼,你嘴巴放乾净些,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胆敢当着我的面诋毁我的父亲?小小一个六扇门的差头,可别自估过高,在我们‘起霸山庄’眼里,你还算不上是个角色!” 庄翼直视对方,并且不很礼貌的上下打量,毫无表情的道:“你是谁?” 少女傲然道:“我是仇荻,‘八荒相国’是我爹,仇贤就是我的亲哥哥。” 庄翼平淡的道:“仇姑娘,你要是代表令尊来谈问题,态度上最好放谦和点,如果你想挑启端,我庄翼也不是怕事的人,‘起霸山庄’虽然财雄势大,或者吓得住别人,却唬不了我!” 仇荻尖叱一声:“你想找死——“ 庄翼夷然不惧:“只怕不见得!” 战百胜一看不是路数,赶紧站出来打圆场:“总提调,二小姐,有话好说,大家有话好说,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兄长,两头都失闪不起,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万一事情闹砸,对双方都不好,来来来,慢慢谈,慢慢谈嘛……” 仇荻悻悻的道:“总总管,姓庄的如此跋扈放肆,目中无人,你都亲眼看到了,以这么一个张狂匹夫,大胆鹰犬,却待怎么和他谈斤论两?” 战百胜急忙陪笑道:“二小姐且请息怒,原属一时误会,相信庄总提调不是这个意思,彼此忍让一步,总以解决问题为重,又何苦徒争意气?呃,我先来讲,我先来讲……” 仇荻不吭声了,却寒着一张俏脸,神情凛然——老实说,这妞儿既使在生气的当口,亦丝毫不减颜色,反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战百胜清了清嗓门,笑呤呤的道:“总提调,形势业已到了这一步,逼着人非往下走不可了,素闻总提调笃孝敬亲,大概不会为了这桩小事,妨碍到令尊的生命吧?” 庄翼重重的道:“不错,但战大总管,你不觉得这种作风过于恶劣么?” 战百胜态度诚恳的道:“话也不能一概而论,总提调,如果你只有一个独生儿子,这个儿子又为了见义勇为而身受牢狱之灾,便会怎么做?要说仍能持平常心淡然处之,那是欺人之谈,要救儿子出困,手段方法上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总提调,请设身处地代我们庄主想一想,他的苦衷,你多少就会加以谅解——“ 庄翼道:“亲情固然如比,但用法亦不能不顾,战大总管,那好歹是一条人命!” 不待战百胜答话,仇荻又火大了,她气冲冲的抢着道:“国法不外人情,再说,像胡冲那种土豪恶霸,早就该杀,我哥哥正是替天行道,扶危济弱,杀一个胡冲又算得什么?一条人命,便十条人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性庄的,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里口口声声,左一个国法,右一个朝律,你最好替你老爹打算打算,你如果过份顽冥不化,他就将成为你这种固执思想下的牺牲品!” 战百胜紧接着道:“总提调,我们二小姐话是说得直率了些,不过却句句实言,字字不假,人生在世,原该往远处看,做退一步想,也替自己合计合计,我们大少爷的忙,你不是帮不上,犯得着为了一个不必要的执着而扣上不孝的罪名?再说,官衙之中黑幕重重,徇私舞弊,狗屁倒灶的事层出不穷,要数,我能给你数出几大箩筐,你不须和他们一样同流合污,至少,顺天应情总不为过,我们“起霸山庄”向不求人,眼下等于是在求你,总提调,好歹你就高抬贵手吧!” 咬咬牙,庄翼道:“也罢,你们什么时候放回我爹?” 战百胜忙道:“这个请总提调宽念,只要我们大少爷一出来,令尊就会由八人大轿护送回府,而且,保证神清气爽,毫发无损!” 庄翼沉吟着道:“我回去想想办法,战大总管,这件事并不如你想像中那样简单,有许多关节,手续要打通,恐怕至少也须个三天五日,我怎么同你联络?” 战百胜喜形于色的道:“总提调,我们对你有绝对的信心,大少爷的案子,只要你点下头,就算摆平了,至于如何连络,你放心,我们会主动找你的,一切情况的进行,都将在我们密切注视之下——“ 庄翼觉得有点窝囊,说起话来也就闷厌厌的了:“假如仇贤能够放出来,希望你们也依约行事,不要玩任何花样。” 连连点头,战百胜拍着胸脯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岂是玩笑得的?总提调,我们必定说到做到,设有枝节,你可唯我是问!” 庄翼道:“最好大家都遵守诺信,大总管,仇庄主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爹,万一发生意外,相信谁也承担不起了!” 战百胜赶紧道:“就是这话喽,总提调,令尊那边,我们一定会妥善照顾,至于我们大少爷,就要麻烦总提调多多费神了。” 庄翼摆摆手,二话不说,转身上马而去,对仇荻,他连正眼也未瞧上一下,更遑论招呼示意了。 仇荻一双凤目中宛似喷出火来,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目注庄翼骑影远飕,不由气得混身微颤,呼吸急促,脸蛋上煞白一片! 58 在“总提调司”的签押房里,庄翼不停来回碟踱着,钱锐和段大发也站在一边发楞,房中空气沉闷,那等窒重,就像压上了人心。 过了半响,钱锐忍不住乾咳一声,苦笑道:“老总,你也别烦了,若要超脱姓仇的,按照一般往例来疏通的话,短得三月五月,长须一年两年,其中耗费的功夫与心血且实在可观,不如索性就在我们手里解决,省得罗嗦!” 站定下来,庄翼道:“你有什么主意?” 钱锐先朝门外略一张望,始低声道:“很简单,逃狱不就行了?” 庄翼摇头道:“我也想到这个法子,不过却有后遗之症,譬如说,事后结案的问题,仇贤的追缉问题等等,都是麻烦!” 钱锐笑笑,道:“那全属肇墨功夫,纸上谈兵而已,老总,交给我办,包管给你安排完善,永绝后患。” 吁一口气,庄翼恨声道:“这档子事,我等于是强受城下之盟,心里委实不甘——“ 段大发接话道:“形势无奈,老总好歹只有认了,老爷子安危所系,岂容轻忽?其他问题,便仅有搁置于傍,好在仇贤犯下的案子不大,我们放了人,还担待得起。” 钱锐正色道:“老段,说句真心话,事关老爷子一条性命,既使仇贤犯的是滔天大罪,为了救老爷子,我们也非得开脱他不可,担得得起或担待不起,都算次要!” 眼珠子一翻,段大发道:“娘的,你就会抢着表功,莫不成我对老总的忠诚还比不上你?” 庄翼不耐烦的道:“你们两个少嚼舌头了,钱锐,我看,就照你的意思办,如何善后,你也费些心思,我不想留下任何尾已被人捏住——“ 钱锐忙道:“老总宽念,必然叫老总满意就是。” 段大发殷勤的道:“老钱,我可以做你的副手,协同办事——“ 斜乜了段大发一眼,钱锐皮笑肉不动的道:“也罢,协同办事不必,你就跟着哥哥我多学点吧。” 庄翼坐向公案之后,若有所思的道:“钱锐,你估量事情要多久才能办好?” 钱锐想了想,道:“得先安排一下,看起来要顺理成章,不能有大破绽,我打算就在这三两天之内办妥他。” 庄翼颔首道:“越快越好,我可不愿我爹攒在人家手里日夕担惊,能早点回来,我也好放心。” 钱锐道:“老总的心情我明白,事情我会尽快去办。” 顺手翻了翻公案上的文卷案件,庄翼毫无兴致的推椅而起:“我去‘小洞天’喝两杯,有事就到那里找我;你们行动的当口,要加意小心。” 两人齐声回应,庄翼巳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冬天的黄昏.阴冷又灰苍,街上行人寥落,大多店也都关门闭户,提早歇息,庄翼踽踽独行,特别感受得到那股子孤单又萧索的意味。 “老龙口”的街道格局,他是非常熟悉的,要去那里,甚至蒙上眼也能摸到,然而此刻走在路上,他竟有一种没来由的陌生反应,意识空茫里,他像是从来不曾到过这个地方一样,事实上,他却仍然知道他身在何处,以及该如何走法始可抵达预定的目地。 用力甩甩头,他想把心神平静下来,去思考一些必须思考的事,他也清楚自己的情绪心境都有些异常——在连日来一波又一波的压力下,艰免神智恍惚,有时时,便懵懵然如蹈虚幻了…… 一个小脚伶仃,背脊佝镂的老太婆从街边横巷里走了出来,顶着风,踩着雪,十分吃力的往前满跚拐动,老太婆左肘弯上还吊着一只大竹篮,因此走起路来摇摇幌幌,倍加辛苦,灰布包巾时而拂卷在脸孔上,她又不停伸手掀拨,笑一个踉跄,人已仆跌于地。 老大婆跌倒的地方,就在庄翼前头不到三五步远,他本能的抢上前去,俯身搀扶对方,当他的双手刚刚接触到老太婆的肩腋,老太婆的身子已顺势倾向他的怀中,同时,一蓬白蒙蒙的烟雾迎面漫扬,彷佛溅洒起一把雪花。 双力的距离过于挨近,近到已是肢体相连的地步,如以事出意外,变起仓促,庄翼待要躲避,己自不及,白蒙蒙的烟雾泛漾着浓重的甜腥味,这味道非常腻人,也非富醇厚,宛若才发酵的酒,香郁稠润,嗅之足堪一醉。 刹那间,庄翼身形暴闪,右掌飞挥而出,老太婆奋力后仰,仍被掌沿扫中胸侧,人起一个大旋转,差点又一屁股坐回雪地上! 灰布包巾掉落下来,现露出的是一张满脸疙瘩,肌肤凸凹不平的老脸,唇上留着稀疏髭渣,且双目如铃——天爷,这那里是个老太婆?纯粹是个凶老头嘛! 庄翼很快已觉得头脑晕沉起来,呼吸亦不顺畅,四肢迅速滞重僵麻,视线也变得朦胧了,老头子的形状开始扭曲,开始幌摇,开始忽远忽近的幻化旋动他立时明白,自己是中了迷魂药了。 老头子杰杰狞笑,掀开竹篮子上的棉布,顺手抽出一把锋利的解手尖刀来,步步逼近庄翼,杀气盈溢,状似恶煞! 庄翼慢慢后退,退不几步,被路上一个浅坑骤绊,脚步打滑,连连身形歪扭,险些就撞到傍边人家的门框,老家伙适时猛窜,兜心一刀刺了过来! 眼花目眩下,庄翼倏然斜移五尺,移动的俄倾,一脚猝弹,靴尖贴着对方鼻连掠过,吓得老头子忙不迭的抽刀跳避,而庄翼这一闪,却闪进了横巷之内,亦就是老头子方才出来的所在。 巷子里,有三个人施施然走了过来,庄翼勉强稳住身子,极尽目力瞧去,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可不正是皇甫秀彦么? 皇甫秀彦面带微笑,却笑得有几分无奈,他及他的同伴在五步之外站定,隐约间,庄翼彷佛听到一声叹息,一声深含悲悯意外的叹息。 那满脸疙瘩的老头子,又已堵到巷口来,大马金刀的往那里一站,解手尖刀前指,刀尖寒芒闪映中,老家伙颇俱“泰山石敢当”的架势! 庄翼竭力使自己保持清理,他一边迅速运气调息,边强定心神,右手伸入衣袍,紧握剑柄——他已做了决定,再怎么裁,都得拉上个垫背的,而且,越多越好。 皇甫秀彦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庄翼,倒是他身傍的两名粗犷大汉,一个手执七节鞭,一个双举章陀杵,有些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急燥像。 堵在巷口的老头子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挥舞尖刀,放声吆喝:“皇甫秀彦,你们还杵在那里干鸟?姓庄的已经中了我的‘天香罗汉倒’,如今已是脑袋晕沉,两眼发花加上四肢瘫软无力,不出一时三刻,人就包管横下来,我们正可提早下手,叫他快一步入!” 皇甫秀彦沉着的道:“他还不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古前辈,庄翼双目虽花不乱,身躯摇幌但两腿坚挺如桩,且其意志集中,心智稳定,这时动他,只怕我们要付出惨重代价!” 原来堵在巷口,容貌奇丑的这位老者,即是严良的师伯,亦乃“鬼王叟”叶瘦鸥同母异父的兄弟:“大棍王”古瑞奇,老小子露脸之际,不挥大棍,偏玩那“天香罗汉倒”的下作把戏,庄翼当然难以连想到他的真正身份了。 古瑞奇急迫的道:“迟恐生变哪,皇甫秀彦,这里可是通衢街之傍,不是荒郊野地,万一吃人看见跑去通风报信,我们的心血岂不白耗啦?” 摇摇头,皇甫秀彦道:“古前辈,最好不要冒险,所谓‘万一’,只是个未知数,但此刻要对庄翼下手,我却可以保证必有牺牲,拖他一阵,等药性深入发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古瑞奇跺脚道:“你他娘是小心过度了,姓庄的中了‘天香罗汉倒’,体力已失,神智恍惚,不过表面上装模作样而已,休要被他吓住,咱们早摆平了他早完事!” 皇甫秀彦不悦的道:“横竖套得住他,何须争在一时?古前辈,请听我的劝,不可轻举妄动!” 古瑞奇这次可真个发火了:“皇甫秀彦,业已煮熟的鸭子,我可不能叫他飞了,你们大掌门有煌煌谕令,交待你们五个听命于我,相机行事,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你一再和我意见相左,莫非是想违抗你们大掌门的谕令?” 神色一肃,皇甫秀彦微微躬身道:“不敢。” 嘿嘿冷笑,古瑞奇道:“既然不敢,那就听命行事,皇甫秀彦,马上给我拿下庄翼!” 皇甫秀彦无可奈何的道:“是,古前辈。” 说着,他往前挺进一步,半侧身,已从背后斜挂的一只皮筒里抽出他的兵器来——那是一辆柄有五尺,黑铁链,前半端卷扎着类似猩赤锦缎的怪异械具,铁顶,成尖锥状,显然亦可做枪矛之用;这件家伙,庄翼一看即知,乃为皇甫秀彦专擅的独门武器——火旗。 59 另两名大汉,已疾向两侧散开,配合皇甫秀彦采取了三角形的包围阵式,于是,古瑞奇得意的笑声响起,他认为果然是在中捉鲨了。 青碧的芒彩,宛如极西的闪电,映现出蛇形的扭曲,做不规则状的掣动,空气刹时卷裂,像被割切般向遭激荡,皇甫秀彦腾身而起,人旗乍展,“澎”的一声便是漫天红云交织;使韦陀杵的大汉双杵狂挥的须臾,立时骇叫出口,人朝后滚,他老兄头顶上一块带毛油皮,已经在青芒眩的瞬息被削落飞抛! 皇甫秀彦身形翻掠,火旗卷扬,猎猎声响中,仿似怒潮汹涌,劲力兜风,更增其强猛之势,夺目的一片赤霞流转灿旋,功力委实不凡。 庄翼尽量不使自己位置移动,保持身体平衡,他的“木色剑”挥剌点戮,全在刹那间倏然收放伸缩,火旗围绕着他上下四周飞舞盘回,却亦惮忌于那寒星电芒般的剑光,尽管声势凌厉,一时却也无可奈何。 头皮被削去一块的仁兄,伸手一摸脑袋,染了满巴掌的鲜血,一下子两眼就透了赤,他大吼一声,一对韦陀杵起如撼山,狂攻而至。 手执七节鞭的那个更不怠慢,半声不响的掩摸上来,鞭环震荡,菱梭形的鞭尖矫昂穿对,竟是又准又疾,招法相片精湛沉稳。 巷口站着的古瑞奇亦不甘闲置,这一刻,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根大木桩,手舞木桩,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粗长的桩身溜体滚动飞旋,力大劲猛,像煞天王运塔,雷起云生,不愧有“大棍王”之称! 庄翼的情形已经每下愈况,他的脑袋里似乎汪着一滩稠胶,凝滞浓重得化不开,而肌肉的僵硬更甚,运功展式之间,大有力不从心之苦,两眼望出去,有如雾里观花,一片朦胧,逐渐的,心智也变得迷离了……。 木桩纵横捭瞌,古瑞奇狞声大笑:“快了快了,姓庄的就快倒了,孩儿们,给我多加把劲,操他个娘,新仇旧恨,湔雪就在今朝!” 皇甫秀彦内心厌恶,表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他闷声不吭,只管火旗卷飞逼攻,身形掣闪游掠于周遭,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庄翼,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感,倒下意识的期望有人能来搅局……。 他的另两个伴当,却显然与他想法迥异,两个人像吃了齐心丸,沉杵挥击捣劈,环鞭翻闪旋绕,卯足了劲往上冲扑,光景恨不能立将敌人格杀眼前。 古瑞奇的打算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能一家伙砸开庄翼的头颅,他是决不会稍有犹豫的,他只盼在最快的时间内以最直接了当的方法结束拼战,他非要拿庄翼的血肉之躯去生祭严良不可! 剑甚弹闪,在穿飞,庄翼却不由自主的一步一步往后倒退,终于,他背脊已靠在巷子的墙壁上,这个感触告诉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斗然间,他整个人横滚于地,“木色剑”的青碧光华彷若一片流泻的水银,轻轻一阵“哗”响,挟着无远弗展的快速四溢遍泛,皇甫秀彦火旗反弹,藉着反挥的回震力道猝然标升寻丈,古瑞奇木桩下截,却刹时断脱了三分之一,他一声怪叫,倒跃七尺,使韦陀杵的大汉赶快全身上纵,已稍迟一步,左脚齐踝,滴溜溜的甩出巷口,那手舞七节鞭的一位,急速挥鞭扫击,鞭扬鞭落的瞬息,整只右手连着钢鞭就和身子分子家,血淋淋的手掌还在握鞭痉动,又已软塌塌的坠落地面。 火旗暴挥,青芒上射,皇甫秀彦闷吭一声,连续三个筋斗疾翻出去.每一翻转,便是血点纷洒,眨眼里,他的右胸已然赤红一片。 庄翼倚立墙角,身子慢慢往下滑坠,他的脸颊绽裂一条寸许血口,左肩骨碎凹,面色惨白泛灰,双眼紧闭,牙齿亦深深陷入下唇之中……。 回过神来,余悸犹存的古瑞奇不禁怒火如炽,抡起大半截木桩就往庄翼头上猛敲,木桩挥落,却“碰”的一声闷击在横里伸出的火旗上,他人被震退两步,回顾皇甫秀彦,正待叫骂,皇甫秀彦已冷着声丢下一句话: 古瑞奇才只一楞,皇甫秀彦已赶过去救援两个同伴,那两位,一个断手,一个断足,人躺在血泊里,混身抽搐,就差不曾辗转哀号啦。 60 第二十章阴毒 是左肩胛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把庄翼给痛醒了,他勉强撑开涩的眼皮,瞳孔立即受到光线的刺激,但觉一片眩花,他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这才比较适应了些。 其实光线并不强烈,只是白昼的天光罢了,透过墙上的窗口映进来,明晃晃的,好像久不见踪影的冬阳也露了面。 庄翼发觉自己睡在一张竹床上,下面着极厚极软的褥子,身上还盖着棉被;置身的所在,是一间石屋,石砌的墙壁,石块地,见光的窗户嵌有铁条,整个格局相当冷硬粗糙。 他手足匹肢都没有任何束缚,仅仅腰际扣着一付铁环,铁环连接着一条铁嵌入石壁之内,简单明了,却极为有效,且难保不节外生枝,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一真门”的邵康尚在己方控制之下,令对方投鼠忌器,不得不暂留退步,可是,这个顾虑,抗得过古瑞奇强烈的报复意愿么? 不论是什么原因,好歹他还没死,这个事实却不容争辩,人有一口气在,就表示仍有希望,目前,但在一步算一步,且等着应变吧。 于是,门开了,听那门栓响动的声音,可以确定那是一扇铁门。 有人走了进来,庄翼定神瞧去,不禁笑了,来人正是皇甫秀彦。 皇甫秀彦来到床边,微俯上身,脸上的气色虽然青白憔悴,却透着友善与关切:“总提调,料想你也该醒过来了,如今觉得好了些吧?” 庄翼的声音哑:“还好……皇甫兄,那一剑,我非常抱歉……” 皇甫秀彦强颜一笑:“没关系,所谓‘当拳不认父’,交手拚博之际,原本谁也顾不得谁;我还要感谢总提调手下留情,你那一剑,只要锋口再移寸半,就能直插心脏,替你除掉一个后患了!” 庄翼摇头道:“也许是巧合,皇甫兄无须领情……” 皇甫秀彦手抚右胸,低沉的道:“这里一道半尺口子,剑刃由下往上划过,只要你当时稍稍挪臂挫腕,微带剑势,受创的部位便完全不一样了,总提调,我心里有数。” 略一沉默,庄翼道:“我还以为,这一倒下去,就再也睁不开眼了,现在还留有一口气喘,大概都是皇甫兄你的维护吧?” 皇甫秀彦苦笑道:“表面上的理由,是怕邵康遭致报复,其实这不成理由,因为我们原奉有为达目地不惜牺牲、不计手段的谕令,但我为邵康争命,也没有人愿意明着反对,以免留下口实,致遭物议,这一着,算是暂时保住了总提调的性命……” 出于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一定大为不悦吧?” 皇甫秀彦道:“何止‘大为不悦’?简直暴跳如雷,和我吵翻了天,他非要立即置你于死不可,是我坚持不能拿邵康来殉葬,在对邵康的问题有所处置之前,决不可断然行事,他拗不过我,一气之下,已亲自赶回门里,向我们当家的要裁示去了!” 庄翼道:“皇甫兄,你判断鸥老将会如何因应?” 叹一口气,皇甫秀彦道:“不瞒总提调,我们门主十有八九会依其所请,下令照古前辈的要求去办,也就是说,你已危在旦夕!” 庄翼倒看得开,他淡淡的道:“凡是人,都有个大限,限期早晚,莫非是命,活得长、活得短,也只有看自己的造化了。” 皇甫秀彦愤然道:“为一个严良,为古前辈赌一口气,竟要你遭受如此报复,实在不值,严良是个什么角色,我们清楚得很,仗着有这么一层关系,人死了还在穷搅合,以非作是,胡打滥仗,真令人不平!” 庄翼道:“你有你的立场,皇甫兄,感谢你的相惜相助,仗义执言,但却不要由此伤害到你自己,否则,我就更于心不安了!” 皇甫秀彦欲言又止,好一阵,他才轻声道:“总提调,我是‘一真门’的人,是我们当家的心腹左右,所以,我不能私纵于你。” 庄翼平静的道:“我明白。” 咬咬嘴唇,皇甫秀彦接着道:“可是,如果别人来救你,又在我的力量难以抗拒的情形下,或者,你自己设法脱困生出,那就不是我的过失,我也对得起家门了。” 庄翼笑笑,道:“当然。” 皇甫秀彦霎霎眼:“不过,此中尚须有点技巧。” 庄翼慢吞吞的道:“皇甫兄,你们有几个人在这里?” 回望门外一眼,皇甫秀彦道:“连我一共三个,但那两位如今躺在床上疗伤,根本已派不上用场。” 庄翼悄然问:“此地距‘老龙口’多远?” 皇甫秀彦道:“就在‘老龙口’近郊……” 庄翼仔细的道:“距离‘老龙口’城内‘鲤鱼牌坊’,大约有多少远近?” 估量了一下,皇甫秀彦道:“不出五里……” 顿了顿,他又迷惑的道:“总提调,你问这个干什么?” 庄翼笑了笑,道:“皇甫兄,请问一句,我的剑,是在你那里吧?” 皇甫秀彦道:“在我那里,只要时机适宜,自当奉还。” 庄翼放低声音道:“有烦皇甫兄取出我的本色剑,旋开剑柄后端的锥头,里面浅槽内盛着大约一匙量的淡红粉末,皇甫兄只要将那些粉末洒于屋外附近,就算成全我了。” 皇甫秀彦望着庄翼,有些莫明奇妙的道:“这,这算帮了你什么忙?” 庄翼道:“其中自有道理,还请皇甫兄偏劳。” 皇甫秀彦道:“你放心,总提调,我等会一定去办,但能不能告欣我这样做到底奥妙何在?” 略略移高平躺着的身子,庄翼道:“剑柄浅槽内的淡红色粉末,名叫‘七里传音’,用人的鼻子去闻,它毫无味道,但对一种称为‘小鹞鹰’的异鸟却特别敏感,这种‘小鹞鹰’放飞空中盘旋,只要范围不超过七里,它都能嗅到‘七里传音’的气味,指引出正确目标;而‘小鹞鹰’的放飞准点便是‘老龙口’城里的‘鲤鱼牌坊’,距离以牌坊为中心向四方估算,所以我才有先时的几个问题请教,这样一说,皇甫兄大约明白了吧?” 一拍大腿,皇甫秀彦道:“绝,真是绝,总提调,难为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追踪妙招的?简直匪夷所思!” 庄翼道:“这不是我的创作,皇甫兄,这乃是我们祖师爷留传下来,嘉惠本会弟子的德泽,我有幸蒙受,却不敢掠美。” 怔了怔,皇甫秀彦疑惑的道:“听你的口气,总提调,你也有家门、在帮口?” 庄翼笑而不答,皇甫秀彦接着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晚上那几个面人,闻说身手凌厉、功夫了得,从他们的打扮及行动上看,都不像是公门中人,总提调,可能就是你背后那个组合里调派出来的高手吧?” 庄翼坦然道:“不错,他们五个,的确极为优秀。” 皇甫秀彦摇头嗟叹:“是我们低估了你,又昧于敌情,第一波行动才闹了个灰头土脸,全军覆没,古前辈当时还以为胜券在握,吃定了呢!” 61 庄翼苦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风水轮转,比人们想像中更快,第一遭我拔了头筹,眼前不就裁了头?无论是谁,都没有‘吃定’这码子事!” 皇甫秀彦微带窘迫的道:“老实说,总提调,我们虽然赢了这一局,可不怎么光彩,使的手段未免迹近卑陋,但这是古箭辈的设计,我实在不好反对……” 庄翼谅解的道:“我也猜到是古瑞奇出的点子,难为他还亲自易装上阵哩!” 皇甫秀彦搓着手道:“提到他,我可得快点去办事了,万一他老人家提早回来,场面就不好处理啦。” 庄翼忙道:“皇甫兄,粉末子散出去之后,大概很快即有反应,为免误会,你最好能先做回避!” 皇甫秀彦问道:“会来得这么快法?总提调,那‘小鹞鹰’,该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放在天上飞吧?” 庄翼解释着道:“是这样的,一旦在我身上发生警兆,也就是出现不明的危险状况之后,我身边的暗桩会立时传报我的组合,组合里就会轮留不停的放出‘小鹞鹰’升空寻觅,一只鹞鹰可以在空中盘旋两三个时辰之久,几只鹞鹰轮番放飞,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几手就甚少间隙了,所以‘七里传音’散洒世去,很快就会奏功……” 皇甫秀彦道:“你确定他们已在找你?” 点点头,庄翼道:“这是无庸置异的,皇甫兄,只要六个时辰之内不能确知我的行踪,警兆即行发出——我来到这里,大概不止六个时辰了吧?” 皇甫秀彦道:“我们是昨天傍黑遭遇上的,现下已到今日午时,早超过六个时辰了。” 庄翼笑道:“是以我肯定他们已经展开行动,皇甫兄,你也得预做因应才好。” 皇甫秀彦震奈的道。 “问题是,我不能回避……” 庄翼不解的道:“为什么不能回避?” 皇甫秀彦道:“这么一来,岂不是做得太明显了?我们古前辈必起疑窦,反而弄巧成拙,脱不了干系!” 沉吟着,庄翼道:“倒也有理,事情要办得似模似样才好,不能把你牵连进来,落个徇私纵敌的罪名,不过,待假戏真做,又怕发生意外,皇甫兄,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知道,但来驰援的人却不知道,双方一朝动上手,是个什么结果,就难说了,假如有个万一,叫我两边都不好交待!” 皇甫秀彦笑道:“你宽念,总提调,我的本事虽不算高明,可是连打带走的穷门还懂,到时候,我会表演逼真,进退有致且皆大欢喜,包不叫你为难……” 庄翼道:“这要分寸拿捏得极准才行,皇甫兄,你有把握?” 皇甫秀彦信心十足的道:“等着瞧吧,总提调。” 望着皇甫秀彦开门出去,又将门在外落锁,庄翼的一颗心却总定不下来,世间事,变数太多,在没到尘埃落地之前,是谁也说不准的。 *** 入夜之后,气温然下降许多,别看白天出过太阳,一到晚间,那股子冷冽更甚,不曾飘雪,却更觉寒意逼人,吸一口气,都像拿把冰碴子掖进喉里。 石屋内没有火盆,当然就无法取暖,庄翼躺在床上,不错是盖着棉被,但棉被在此时所能发挥的御寒效益竟然奇差,人盖着被,仍觉冻得慌,丝丝寒意,透过棉絮的间隙钻入,人冷得肌肤上直起鸡皮疙瘩,这还是在屋子里呐,呼吸之余,口鼻前已是白雾成团。 庄翼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怕冷起来?这表示体力衰退了? 他随即又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身后两处创伤,迷药的药性刚过,加上昨午至今晚粒米未进,体力怎会不衰退? 皇甫秀彦大概全心用在安排如何施计纵人方面,连送水送饭这点最起码的招待都忘啦!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拨动铁锁声,那不像是钥匙插入锁孔时的清脆声响,倒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的试探铁锁的结构性能。 “卡喳”一声脆响又起,跟着门被推开,一个全身黑衣的面人倏闪而入,人一进来,立即背贴墙上,目光炯然四搜,很快便落定在竹床上:“是六爷么?” 棉被掩盖的庄翼伸出头来,压着嗓门问:“樊庆堂?” 黑衣人一个箭步抢到床前,单膝点地,这个时候犹不忘施礼请安:“六爷受苦了,弟子等接应来迟,尚乞六爷恕罪!” 庄翼忙道:“无须多礼,庆堂,且先把我腰上的铁环打开再说!” 那樊庆堂先将手上的一对铁拐斜插后腰,迅速掀开棉被.十指略一伸展,就着铁环四沿仔细摸索,不片刻,他已摸到环扣上的锁眼,又从靴筒中抽出一截带勾钢丝,插进锁眼开始拨弄起来。 庄翼一边等开锁,边闲闲的道:“这次来了几个人?” 樊庆堂动作不停,口中应道:“回六爷,还是我们五个。” 庄翼笑道:“为了我,你们五个‘大锤手’怕连腿都要跑断!” 钢丝在锁眼中来回试探挑动,樊庆堂轻声道:“这原是我们份内的事,平日里,想为六爷分忧分劳,还找不着机会呢……“ 正说到这里,屋外忽然亮起一盏风灯,从第一盏灯亮起,接着一盏又一盏次第点燃,彷佛云开月出,繁星乍现,顿时四周一片通明,织毫俱见。 门口人影急幌,四名鞭黑衣人立即布成阵式,把守在前,行动俐落快速,从容不迫,显然都是些久历战阵的行家! 樊庆堂没有回头张望,又是加快动作,声音低促的道:“六爷,他们已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庄翼不慌不忙的道:“没关系,这仅是一场戏,咱们把角色扮演得逼真点就行了。” 首次抬起头来望了望庄翼,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瞳充满迷惑:“这仅是一场戏?六爷,我不憧……” 庄翼笑笑,道:“对方人马里有我们的朋友,他表面上总得做作一番!” 说到这里,庄翼蓦地住口,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皇甫秀彦不是告诉过他,这里只有三个人在么?而且其中两个犹“养伤在榻”,但照目前的情势看,外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岂是皇甫秀彦自能以造成的局面? 在那熠熠灯火的映照下,对方却毫无动静,没有叱喝、没有鼓噪,只与把守门口的四名黑衣人默然对峙,而越是如此,情况便越为险恶! 寂静中,铁环屋的暗锁“铮”的一声被打开,樊庆堂拉脱环扣,挟着庄翼起身,从屋入透入的光线,反眩着庄翼的脸色极其难看,樊庆堂不由关切的问:“有什么事不对?六爷。” 用力幌幌头,庄翼闷着声道:“到目的为止,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出了差错,但是,却有不对的地方……” 樊庆堂十分冷静的道:“只须印证一下便知端倪。” 庄翼但觉身子虚脱,两腿发软,他站在地下作了一次短促的运气调息,然后,推开樊庆堂搀扶的双手,大步行向门户。 发出青白色光华的风灯排成一个半圆的阵形,大约三十余名全身劲装的大哔围立周遭,庄翼一眼就看到站在前面的皇甫秀彦,以及皇甫秀彦身边的古瑞奇,和他们并肩而立的.尚有另五个神态冷峻,容貌酷厉的中年人物。 假如说是“演戏”,照现在的情势看,委实不像,若确然是“演戏”,皇甫秀彦也未免把场面安排得过于逼真了! 庄翼一出门,四名黑衣人马上躬身分向两侧,他日光投注皇甫秀彦,皇甫秀彦却面无表情,好像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庄翼一样。 娘的,这真是在“演戏”么? 62 古瑞奇一张疙瘩满布的丑脸上露着狞笑,他瞪视庄翼,得意洋洋的道:“十州八府的总提调,也不过如此而已,略施小计,就叫你一塌括子的人马通通落网;庄翼,亏你还是人吃六扇门饭的狗腿子,却幼稚天真得过份了,买通一个人,有这么容易的么?” 庄翼尚不能确定事情的真伪,只好冷着声道:“我没有买通任何人,在节骨眼上堵住我,是你们碰巧了而已!” 古瑞奇有意无意的斜乜了身傍的皇甫秀彦一眼,杰杰怪笑:“姓庄的,你以为皇甫秀彦就这么感情丰富、不识利害?你当他外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一定意志薄弱,欠缺向心之力、而能以虚言误导?你错了,大错特错了,皇甫秀彦的厉害,远远超出你的想像,事实上.这一切计划,都是他所碍定,钓饵抛出,你果然上钓!” 喉节上下移动着,庄翼吃力的道:“古瑞奇,这是你自己在编故事……” 古瑞奇大声道:“单靠我,还真编不出这么一个故事来,皇甫秀彦,你亲自告诉他!” 轻咳一声,皇甫秀彦以他一惯平静的腔调开口道:“这是一场戏,总提调。” 庄翼艰涩的笑笑:“怎么说?” 皇甫秀彦道:“不过,演戏的对象和你原先的想法不同,我在和你演戏,而不是与我们的人演戏,你完全相信我,可见我扮演的角色相当成功。” 庄翼的脸色煞白:“你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你故意设下的计谋?” 皇甫秀彦点头道:“不错。” 面颊的肌肉微微痉挛,庄翼道:“所谓对古瑞奇的不满,对我的同情,感念,全是假的?” 皇甫秀彦颜色不敢的道:“都是假的,包括狙袭你时我所持的态度、阻止古前辈对你下辣手、甚至主动替你接骨治伤等等,这一切的做法,只为了争取你的好感,加强你对我的信任;总提调,说真话,你是一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往往会昧于现实,打基本上排斥阴谋毒计的存在,然而求生求活,进一步求胜于强,没有略谋是难以成功的,人间世的万象,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单纯,你要光看皮相,以为应该顺理成章,说得好听是率直,说得难听点,便近乎天真了!” 庄翼忽然怪异的一笑:“皇甫兄,你算给我上了一课——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我已落在你们手中,为什么不直接对我报复,反而多此一举,大费周章的利用我再叫我的朋友来?” 皇甫秀彦严肃的道:“‘一真门’永远不会忘记仇恨,总提调,‘绮香阁’外,我们的人落得四死一伤,其中一个死者,一个伤者是我们的人,另外,昨天的行动我们也有两人成残,这笔血淋淋的债笔笔皆须追索,你本人固然为罪魁祸首,那些帮凶亦不能放过,我们甘冒大险,诱你引导你的同伙出面,就是为了要一网打尽,彻底斩绝!” 庄翼缓缓的道:“要这样做,皇甫兄,你们将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皇甫秀彦道:“我们知道,但我们决定不计后果,必须完成心愿,只可惜,我未能套问出你背后的那个组合是什么组合,否则,我们亦绝不放过!” 庄翼道:“但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皇甫兄,还有一个问题请教各位这么做,鸥老事先同意么?” 皇甫秀彦沉声道:“我早说过,大掌门指派我们五佣人随同古前辈行事,人数虽仅五个,但行事法则并无限制,该怎么做,完全由我们协议古前辈决定,事前无须上报。” 庄翼道:“以我的算法,‘一真门’派出的五个人,一死、两残、一在牢,目前大概只剩下皇甫兄在独抗大梁了。” 皇甫秀彦道:“总提调算得十分正确,现在的确只有我一个人代表‘一真门’。” 庄翼日光森冷,声调僵硬:“那边,有关鸥老所言,以‘一真门’派出的五人来决知整个事件,无论后果如何皆不再追究的承诺,是否仍然有效?” 用力点头,皇甫秀彦道:“当然有效,这是大掌门口谕,嘱转总提调的话,不敢半字有假!” 庄翼一指四周的人马,道:“这些,都非‘一真门’所属?” 皇甫秀彦毫不含糊的道:“他们大部份是古前辈邀来的帮手,有几位是我的朋友,除我之外,决无本门兄弟在内。”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条血淋淋的毒计,一个虚情假义的恶毒陷阱,而豁命相搏的场面势不可免,令庄翼遗憾的是,这一次,他竟完全变成了被动! 63 第二十一章斩绝 古瑞奇的家伙头一遭亮了出来,那是一根朱红漆棍,核桃般粗细,六尺半长,与众不同的是,棍头对穿打眼,系着四枚黄澄澄的银铃铛,略微摇幌,便响起几声清脆铃声,看来别有作用。 这时,他重重一杵手中红漆棍,大刺刺的道:“话说明白了,伙计们,可以开宰啦!” 那五个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出一排的人物中,有位面皮焦黄,狭长脸庞的角色往前踏出一步,冲着庄翼招招手,神情轻蔑的道:“来来来,姓庄的,我‘黄狮’余开泰先来领教你的高招,看看你这个鸟操人不爱的六扇门腿子头到底俱有几许能耐!” 一出口居然就是这么个粗鲁不堪法,庄翼身边的五名面人虽然看不见颜面上的反应,但五对眼睛却光芒如火,庄翼倒沉得住气,平平淡淡的道:“这原是一场混仗,不是单个比武,姓余的,你想突出你自己那一点?” 那余开泰言词傲慢的道:“老子不和你文词拿言语,老子只知道替我们古老哥出这口怨气,姓庄的,有种你就上,没种且缩起脑袋扮乌龟就得!” 摇摇头,庄翼不答一字,是付极其不屑的模样。 古瑞奇怪笑道:“老余,姓庄的看你不起哩!” 余开泰猛地一声大喝,双手倏翻,一对银闪闪的精雕狮爪已挥向庄翼,庄翼卓立如山,纹风不动,他身侧一名面人都暴迎而上,黑黝黝的两柄短矛缠绞反刺,立时逼阻了余开泰的攻势。 古瑞奇顿了顿他的红漆棍,铃声震响中,他厉烈的道:“我方还有那位上阵?” 原先并排五人中,又一个全身麻衣,瘦长高挑的朋友走了出来,此人生了一对死眉死眼的德性.看上去阴气隐透,三分带邪,他一站出,古瑞奇已及时拍上一记:“好,好,‘玄阴教’的舒鹏舒教主出马,大势砥定矣!” 庄翼木然注视着这位“玄阴教”的教主,脑子里一边思索对方的来处,可惜的是,他印象里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 姓舒的人往前走,一柄钢丝拂尘却倒搭臂弯,形似闻散从容,但脚步沉重,踏地有声,庄翼明白,对方已在这近距离的过程间暗中积聚真力了。 另一名面人双环斜举,刚待出阵,庄翼已轻声叮咛:“薛重,能够使用这种软韧兵器之辈,大多内劲特强,你千万小心了。” 叫薛重的面人躬身应是,等身子一直,整个躯体己旋风般卷将出去,双环如雪,翩飞纵横的刹那宛似千月漾波,光轮齐滚,舒鹏做了三次大挪,才堪堪避过这第一次扑击。 老实说,舒鹏的“玄阴教”,中土附近固然少闻,在西陲一带却颇负盛名,他既然身为一教之主,功力之深厚目不在话下,也就因为如此,未免高估了自己,轻觑了敌人,殊不知薛重号称“双环无回”,是个如假包换的拼命三郎,他那还管你是什么出身来历,但晓临场豁死而斗,见过存亡,才是真章。 一个回合下来,舒鹏竟没占到半点便宜,不由恼羞成怒,大爆肝火,他腾身跃掠,人在空中,钢丝拂扇带着异啸蓬散挥洒,像刺张剌,又若流光星雨四散分溅,一根根本来细软垂塌的钢丝,时而笔直竖起,时而结扎成束,运展之间,风起云涌,威力果然惊人。 第三条身影斗然扑出,这人的头颅生得特别奇怪,中间凸起,两侧陷削,头顶稀疏疏的没有几根毛发,顶一双铜铃眼,塌鼻梁,蛤蜊嘴,卖像奇突,动作却快,身形一幌之下,已来到庄翼尺之前,手执倭刀的面人半声不晌,一刀闪劈,去势又狠又准,来人身法诡异,前冲的劲道骤顿,“呼”声飞起,净亮的一柄山叉兜面便刺,好不凌厉凶猛! 面人然游走,行动飘忽有如鬼魅,倭刀斩戮疾比石火,毫不示弱的和对方拚做一团。 古瑞奇又在吆喝:“凭‘判官头’任纪云的能耐,你们看着,不出一时三刻,必然将他的对手拾夺下来!” 这时,樊庆堂凑近庄翼,低声道:“六爷,他们的打算很明显,是想一个一个引开我们,然后再集中力量对付六爷,请六爷指示,我们要如何予敌突破?” 庄翼压着嗓门道:“就照目前的形势趋向发展,然后,你们听我的号令相机行事!” 樊庆堂忧心忡忡的道:“六爷,你身带伤,手无剑,这些杂碎明摆着是要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吃你烂饭,他们一旦以你为主要目标群涌而来,六爷又待如何应付?” 庄翼神色不变的道:“到时我自有主张,你们注意我的招呼就行。” 点点头,樊庆堂默然不语,手中的双拐,却握得更紧了。 皇甫秀彦抽出他的火旗,向古瑞奇呵了呵腰:“古前辈,光劳动朋友,也不是道理,我看,该我们上场啦。” 古瑞奇刚要答话,他身边那个扁脸窄额,颔下蓄有一把大胡子的仁兄已伸手一拦,声如洪钟大吕般道:“慢来慢来,皇甫,你他娘搬请我们前来助拳,岂有光站在一傍着把戏的道理?你且待着掠阵,这一场,兄弟我柯宗魁接下了!” 皇甫秀彦笑道:“老柯,你可得小心将事,对方那几个着脸的,个个都不好对付。” 柯宗魁重重一哼:“莫不成我‘半尺剑’柯宗魁就是省油之灯?皇甫,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伸手,皇甫秀彦道:“请。” 柯宗魁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得有点不成比例的短剑,但这柄剑虽短,却宽得出奇,剑锋阔约人的巴掌,拔剑出鞘,不见四射的寒光,竟乌黝黝的像一块铁,姓柯的便执着这么一件家伙,上场挑战来了。 第四个面人不待招呼,马刀一扬,就要迎上,庄翼连忙低声提出警告:“小心对方的兵器,常子秀,那是用苗区特产的一种‘靛钢’铸造,表面上看不起眼,实则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最好避免和他硬碰!” 叫常子秀的面人颔首道:“弟子记住了,六爷。” 这边常子秀尚未跨出两步,柯宗魁已一剑刺来——双方距离明明隔着丈许,姓柯的短剑挥出,居然眨眼间已到了跟前,光景像是他懂得缩地之术一样。 常子秀早有防范,敌剑一到,他大旋身斜开七步,马刀弹起,洒现刀花朵朵,宛如漫空璀灿星两,暴泻齐涌向柯宗魁! 姓柯的并非自诩,果然不是省油之灯,他一声轰笑,陀螺似的连连转动,短剑便随着他身形的急速绕穿刺飞舞,乌芒织成如匹练般剑势,带着狂风骤起的劲道,反卷敌人。 双方都属高手,动作之快,应变之疾,简直令人目不暇给,柯宗魁剑术凌厉,常子秀刀法刚猛,正是谁也不让谁,只一瞬息,彼此已拚过十招十一式! 与古瑞奇、皇甫秀彦并立的这五位英雄好汉,业已出马四员,剩下的一个,身材健壮,颔下蓄有一把花白胡须,长相极是威猛,他此时二话不说,扣起手中紫金刀,便龙行虎步的直逼过来。 樊庆堂横房向前,铁拐交叉于胸,面罩后的双目精芒闪烁,意气昂扬,大有豁死一拼之势! 那高大老着来近,却并不立即动手,出人预料的竟先点头为礼:“老朽渭水‘钓龙叟’齐昌,特来向老弟台领教高招。” 樊庆堂没有回答,只冷冷注视着对方。 齐昌微微摇头,道:“这叫先礼后兵,老弟台何须忌讳?” 双臂倏沉,樊庆堂两拐暴出,劲力强浑,去势如电,同时心中骂了一句:“去你娘的!” 又重又厚的紫金刀直挑而起,“呛”一声已将樊庆堂双拐荡开,齐昌掂步抢进,乃走似虹,边气定神闲的笑着道:“老弟台可真是干家,说翻脸就翻脸,呵呵,狠着哪……” 64 樊庆堂闷不吭声,铁拐交错纵横,运展得密不透风,齐昌却大刀捭,稳若盘石,两人对阵不过须臾,樊庆堂已感到压力渐增,有吃重之苦。 一顿红漆棍,古瑞奇目注庄翼,嘿嘿笑道:“姓庄的,你身边蕃篱已撇,单剩下光棍一条啦,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威风可使?我们折在你手上的四条人命,眼下就要你连本带利偿还!” 皇甫秀彦接口道:“古前辈,尚有两个被他弄残废的,这笔帐亦该算上!” 古瑞奇连声道:“这个当然,我们并肩子服侍他便了。” 庄翼神色平静的开口道:“看在江湖道义上,二位总不能让我赤手空拳来自卫吧?” 重重一哼,古瑞奇道:“你待如何?” 庄翼摊开双手:“为了起码的公平,也为了二位将来不落人话柄,可否请赐还我的兵刃?” 古瑞奇与皇甫秀彦二人互觑一眼,不约而同的齐声大笑起来,古瑞奇频频顿着他的红漆棍,好像听到一个令他大为开怀的笑话也似:“庄翼啊庄翼,不知你是急糊涂了抑或吓糊涂了,居然提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要求来,你当我们是在喂招套式,磋砌武技?大伙只是比划比划而已?娘的皮,这可是在拚命,在斗死,半步也不能让,你没有家伙,算你倒霉,我们活该要占这个便宜,江湖道义算个鸟,你认命吧!” 皇甫秀彦也阴沉的道:“总提调,江湖上没有道义,只有利害,江湖道义仅是一般人挂在口朗上的说词罢了,谁相信这一套,就是白痂,如今你手无寸铁,纯属个人的失算无能,怨不得别人,设若我们拿剑还你,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背.这种蠢事,怎能做得?” 庄翼苦笑道:“看了二位是铁了心肠要行此不仁了?” 皇甫秀彦生硬的道:“生死交关之事,何来仁慈可言?” 古瑞奇大棍舞起,暴喝如雷:“操你个娘,且到阴曹地府去请公道吧!” 红漆棍当头而落,有知泰山压顶,庄翼脚步轻滑,人已侧走五步,皇甫秀彦身形猝闪,猩红的火旗“霍”声舒卷,一片赤焰似的罩下。 庄翼然左右摇幌,斜肩侧掠,人已有如水中游鱼,闪出丈外。 古瑞奇抡棍急追,口里怪叫:“看你能逃到那里!” 皇甫秀彦凌空一个筋斗翻起,欲截庄翼去路,火旗挥展,声同裂帛。 庄翼脸色极其平静,平静到谁也猜不透他已生玉石俱焚的打算,火旗卷来,他不但不退不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上,眨眼里,猩红的旗面已裹住他的身躯,并顺势猛抛斜扯,就在这刹那间,他的丹田突陷,一声腹鸣宛若沉雷,赤漓漓的一股血箭从他嘴中喷出,劲道之锐,彷佛怒矢脱弦! 双方的距离既近,皇甫秀彦又在全然意外的情形下,要想闪避,如何及时? 他的上半身才往后仰,血箭已射中他的脸孔,裂骨绽肉的闷响传出,大蓬血花立刻并溅扬洒,蒙蒙的一片赤雾涌升扩散,业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皇甫秀彦原来端整的五官马上变做烂糊糊的一团.还有脑浆自额顶淌向,模样恐布之极! 庄翼的身体在空中翻了几翻,正待坠落,古瑞奇狂号着连挥棍扫劈,棍风呼裹下,庄翼迭挨两记,整个身子往横摔跌,古瑞奇二步不让,急抢上前,又是死力一棍对准庄翼的后脑敲下! 于是,庄翼突兀侧移两尺,棍头重重空击地面,掀砸起大把泥沙,他倏然回头,双目光芒凄怨毒,第二股血箭再次喷出,像煞一抹赤虹划过夜暗,蓦而化成艳丽的蕊瓣开绽在古瑞奇的胸膛中间,姓古的那种嗥叫,乖乖,简直不似人声! “玄阴教”教主舒鹏视线触及的须臾,不禁斗志顿消,动作方一僵滞,薛重双环已擦过他的小腹,“嗤”声之后,瘰沥纠结的肠脏自腹腔涌出,他嘶吼如啸,拂尘回弹,根根钢丝抖得肇直,有如一蓬刺般扎进了薛重心口。 薛重放声大笑,双环又施,舒鹏头颅飞起,滴溜溜斜抛丈外,他抽身暴退,染血的大蓬钢丝从胸口拔出,前襟立时成了鲜红一片。 “黄狮”余开泰叫一声不妙,狮爪骤翻,大力掀开面人的短矛,尚未及有第二个行动,薛重已疯牛似的一头撞上他的腰眼。 这一撞,差点便把余开泰撞得闭过气去,他身子甫始歪斜,眼瞅着那对短矛已齐并插入自己胸腹,他有心奋力挣扎,却全身瘫软,宛如所有劲气,都打胸腹间两个血窟窿里漏光了。 那位“判官头”任纪云半声不晌,猝然抽身便走,使倭刀的面人飞快三刀都未能沾上对方,姓任的已掠出十步之远,人正想腾空拔起,横里一棍掷来,不偏不倚,刚巧打在他的右腿胫骨之上。 清脆的骨折声骤响,痛得任纪云一个黄狗吃屎的姿势就扑跌于地,他赶忙用山叉接立欲起,寒芒已映过他的眼角,恍惚间,他似乎感到后颈一凉,怎么原来的身子就隔得那么远了? 看着姓任的那颗判官脑袋朝外滚,庄翼十分庆幸方才那一棍丢得正是时候,棍子是古瑞奇留下的,老古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用来给任纪云送终。 一洒倭刀上的鲜血,面人鱼忙过去探视倒在地下的薛重,等他将薛重的身躯翻正,跳入视线的,赫然是一双凸突不闭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周遭的灯光已从自上往下照变成了由下朝上映,原因是执灯的人们都不见了,一盏盏本来高挑的风灯疏疏落落搁置地面,冷清的灯光明灭闪烁,别有一股凄凉意味。 现在,除了庄翼这边的人马,对方只剩下了两员残将,一个是‘半尺剑’柯宗魁,一个为渭水“钓龙叟”齐昌,两个人改变战法,凑拢一块背靠着背双向迎敌,看上去,颇似一对负偶的困兽。 樊庆堂,常子秀,和他们使短矛的伙伴分成三角形,各立一点围住敌人,手握倭刀的面人抹去泪水,霍然起身加入阵营,大有斩尽杀绝的气势! “半尺剑”柯宗魁的扁脸上满沾汗水,他气吁吁的喘叫着:“姓庄的,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庄翼斜倚在门框前,手抚左胁折断的两根肋骨,面色惨自,声音微弱的道:“说吧。” 咽了口唾沫,柯宗魁大声道:“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眼下的过节,就当做不打不相识,横竖正主儿都已死了,彼此再拚下去毫无意义可言,大家何不歇手?” 庄翼沙沙一笑,哑声道:“如今才悟透这个道理,你不嫌迟了一点?” 柯宗魁幸幸的道:“人在人情在,我们是被请来帮场助拳的,原主活着,总得表现表现,卖几分力气,原主挺了,就没有执着拚命的必要了,这全是实话!” 庄翼闭闭眼睛,道:“你的伴当怎么说?” 齐昌的面颊微微抽动,咬着牙道:“老朽尊重宗魁兄的意见。” 柯宗魁忙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现在正是时候,庄翼,端看你一句话了。” 呛咳一声,庄翼道:“如果我答应,自此之后,再无——?” 柯宗魁不停点头:“这个当然,我先时说过,我们之间原本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为朋友尽了力,交情也算卖过,犯不看纠缠下去,损人又不利己……” 65 略微沉吟,庄翼沉沉的道:“二位可以离开,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件小事相请。” 柯宗魁有些紧张的问:“什么事?” 庄翼低声道:“尚烦赐告,我的木色剑被皇甫秀彦置于何处?” 柯宗魁暗里松一口气,十分合作的道:“哦,原来是这档子事,我知道,你的剑就放在后面那间砖瓦房的内室,一口樟木箱子里,皇甫会经拿出来让我们观赏过!” 庄翼轻呼:“谷牧远,你去。” 执倭刀的面人答应一声,抽身而去,柯宗魁又开口道:“庄翼,剑拿来,我们就可走人了吧?” 庄翼漫应道:“不错。” 片刻之后,谷牧远已匆匆转回,左手斜捧着的,正是庄翼的木色剑。 接过剑来,庄翼只在掌上掂了掂,已颔首道:“二位,请便吧。” 柯宗魁悄悄一扯齐昌一角,二人二话不说,拔腿便走,由于柯宗昌走得太急,还险些将搁在地下的一盏琉璃风灯踢翻。 樊庆堂抢至庄翼身边,俯身轻问:“六爷,伤得重么?” 庄翼有气无力的道:“肋骨断了两根,肩胛接合的地方又错开了,那两口‘丹血箭’尤其耗损本元太大,可能内腑已受震荡,这一会只觉全身瘫软虚脱,一点劲道没有,四肢百骸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 樊庆堂急道:“六爷伤势相当严重,不能冉耽搁就医了,弟子请六爷的示,送六爷去那里?” 庄翼孱弱的道:“‘老龙口’里,就数范六指范松寿的医道最高明,你知道这个人不?” 樊庆堂道:“弟子晓得他,就住在菜市口里面头三家子里,他自己还兼开药局……” 庄翼道:“先送我回住处,再去找范六指来。” 樊庆堂机伶的道:“弟子和子秀、牧远蕴送六爷回去,叫沙九狱往请范六指,分头办事,比较不占时间!” 眼皮沉重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庄翼语声混浊:“你看着办吧……记得把薛重的遗骸带回堂口……” 樊庆堂面罩后的眼神悲戚:“是,弟子不会疏忽。” 于是,四个人一齐行动,由樊庆堂小心翼翼的背负庄翼,谷牧远抱起薛重的尸体,在常子秀与沙九狱的回护下迅速脱离现场。 几幢孤伶伶的房屋沉寂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血污狼藉的散卧四周,有悲号似的犬吠声隐隐传来,像在悼慰这些横的窟魂……。 空中,无星无月,云霾浓黑,随风滚荡疾走,好一个肃煞的冬夜。 *** 范六指忙活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才算把庄翼身上的内外伤势料理妥当,这冷的天,居然汗透重里,气得他直喘,虽说伤者的大小刽伤够麻烦,而诊治过程中的场面也颇为触目心惊——室内是三个杀气腾腾,虎视耽耽的面大汉,室友守着两名牌色冷肃的官差,范六指强持镇定,按规矩行事,总算未出差错,等他净过手,外面车子早已套好,专等着送他回府了。 庄翼的精神略略恢复了些,顾不得养歇,即时传唤钱锐进来,劈头就问:“钱锐,仇贤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爹回来没有?” 钱锐的表情有些奇怪,苦着一张脸,支支唔唔的道:“老总且请安养,这些事我自会加以安排!” 一颗心骤往下沉,庄翼缓缓的道:“我在问你,仇贤的事办得如何,我爹回来没有?钱锐,照实回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钱锐搓着两手,呐呐的道:“老总的伤势这回重,还是尽少烦心为要,这些事,过几日等老总病体稍愈,我再一一呈报!” 庄翼身子朝上移了移,冷着声道:“是不是出了纰漏?” 钱锐吃力的道:“昨晚上,仇贤的伙食里不知被什么人下了毒,幸好发觉得早,经过急救,人是没死,却仍在晕迷状态中,直到如今尚未苏醒过来……” 长长吁一口气,庄翼疲惫的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钱锐迟疑的道:“大夫说要经过这两天观察才能确定,下的毒很剧烈,若不是救得快,姓仇的早没命了,大夫正使出混身解数,尽力挽救……” 庄翼道:“已否加强戒护?” 点点头,钱锐道:“除了正式当值的弟兄,我们又加派四名铁捕,轮班守护,同时,人也移监,换过地方了。” 庄翼形容沉重的道:“真是屋漏遍逢连夜雨……战百胜那里,又如何交待?” 钱锐无可奈何的道:“姓战的还不曾和我们连络,不知他得到消息没有?老总,这怪不得我们,事出意外,发生这种不幸,亦非我们乐见,姓战的应该谅解才是!” 庄翼灰着脸道:“谅解不谅解是另一个问题,结在于我们不能触怒人家……钱锐,我只有一个爹,如今我爹的老命正攒在对方手里……” 陪着笑,钱锐道:“老总宽念,吉人自有天相,老爷子包管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便退一步说,姓仇的好歹还留有一口气在,谅他们也不敢瞎来。” 庄翼提高声音道:“你给我听着,钱锐,我要仇贤活过来,决不能让他死掉,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人救活!” 钱锐赶忙道:“我会遵照老总的吩咐去做……” 一动了气,庄翼身上的内外创痛又犯了,他急促的喘息着,额头冷汗直冒,钱锐手忙脚乱的上前扶持庄翼躺平,过几口水,情形才算稍稍好转。 房门推开,已经除去面罩的樊庆堂伸头进来,神情紧张的问:“钱兄,六爷的伤势有变么?” 人家知道自己姓什名谁,钱锐却不晓得樊庆堂是何许人物,不过,他也想得到,对方与庄翼必然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暗的,是不公开的,追随庄翼这些年,他越来越感觉到,他们老总的神通可不是一眼眼,正如窦黄陂日前所言,庄翼的门道,他摸不清的还不知有多少哩。 钱锐用衣袖替庄翼拭净唇角,边道:“不要紧,老总只是有点激动,触了伤处,这一阵已经好了。” 樊庆堂蹑着手足进来,关切的问:“六爷为什么事不高兴?” 钱锐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仇贤被人下毒的事,你知道,其中牵扯到老太爷的安危,一提起来,老总就难免焦虑,唉,这也全怪我们做下属的无能!” 这件事,樊庆堂没听庄翼说过,来龙去脉都不清楚,照规矩,他不能多问,只有唯唯喏喏,但是,面上的悬挂之情,却溢于言衷。 床上,庄翼闭着双眼,微抬下颔:“你们退下去吧,我想睡一会。” 钱锐呵呵腰,道:“老总安心歇息吧,姓仇的事,我们自当妥善料理,老总也请想开一点,至少,‘一真门’的麻烦总算解决啦……。” 庄翼不响,钱锐向樊庆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退出——这一次,庄翼倒是很快睡熟了。 66 第二十二章 战百胜和仇荻再度找上门的时候,正是庄翼卧榻养伤的第五天,一大早,两人就到了。 每天不分日夜轮守在此的有四个人,他们分别是钱锐、段大发、樊庆堂和常子秀,清晨到傍晚的这一班,便由钱锐与段大发担任护卫;阿忠前往应门后回报来客身份,钱锐不禁头都大了,一面交待段大发赶紧上楼向庄翼请示机宜,一面只好亲自出迎,肃客入厅落坐。 战百胜脸上还勉强帮着笑容,仇二小姐则面如寒霜,蹦着一张俏丽脸儿,活脱像讨债的来了。 等阿忠敬过茶之后,钱锐才打着哈哈道:“有阵子不见战大总管了,近来一向可好?” 战百胜乾笑着道:“托福、托福,还过得去就是……” 坐在主客位上的仇荻冷冷出声:“战总管,少说些无谓的话,谈正事要紧!” 战百胜忙道:“是,是,这就谈,这就谈……” 一看大姑娘的这等气焰,钱锐便知来头不小,他十分小心的问:“请问战大总管,这一位是?” 战百胜给介绍了,钱锐立刻起身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仇庄主的二小姐到了,未曾认荆,或有礼数欠周之处,尚祈二小姐见谅。” 仇荻根本不回礼,只生硬的道:“你是谁?庄翼人在那里?” 钱锐忍住气,陪笑道:“我姓钱,叫钱锐,是总提调的下属,我们总提调正在养伤,行动不便,二小姐有什么指教,不知是否可以跟我说?” 仇荻冷笑一声,道:“跟你说?你担待得了,能够作主吗?” 钱锐裂裂嘴,道:“如果我作不了主,自会转达二小姐的意思,请我们总提调裁示!” 哼了哼,仇荻道:“那何必多此一举,凭白费事?叫庄翼出来,我直接和他谈就是。” 钱锐的嗓调也有些僵了:“二小姐!我说过,我们总提调有伤在身,移步艰难,可不是存心回避或执意推请什么,请二小姐明凿——“ 战百胜颇感愕然的问:“钱头儿!庄总提调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被谁所伤?” 钱锐苦笑道:“实不相瞒,战大总管,我们总提调是在五、六天前着了人家的道,不但当时中毒甚深,事后一场血战下来,肩骨、肋骨亦有数处折裂,要不是身底子还厚实,又医治的快,二位今番前来,尚难讲能否与他朝面哩!” 战百胜瞪着眼道:“竟伤得这么重?真是想不到,想不到,钱头儿,素闻巨灵公子剑法精湛凌厉、武欠c高强,是什么人能把他伤到这步田地?” 钱锐摇头道:“要是以一对一,想占我们总提调的上风,不是我说句狂话,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几人,对方用的乃是群殴打、群打的战法,我们总提调又在中毒之后,经这一轮恶斗,等于拿血肉强抗刀枪,伤得怎会不重?” 战百胜问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稍微迟疑了一下,钱锐道:“说出来亦无妨,‘一真门’叶老爷子的手下,以及‘大棍王’古瑞奇和他的一干帮凶!” 战百胜不解的道:“奇怪!你们总提调何时与‘一真门’叶鸥老结下梁子?那古瑞奇我也听说过,据传他同叶鸥老的关系极为密切,庄总提调跟他又是怎么回事?” 叹了口气,钱锐道:“所谓儿子死了他娘,谈起来话长了,战大总管,事端乃肇因于古瑞奇,叶老爷子碍在情份上,受古老一怂恿,就不得不拔刀相助,冲着我们下战书啦!” 仇荻板着脸道:“恶人自有恶报,这句话可真不假,庄翼坏事干多了,到处结怨为仇,今天还留住一命,亦算他运气!” 战百胜忙打圆场道:“二小姐——“ 不等他往下说,钱锐已火了:“不错,二小姐,恶人自有恶报,却要看是怎么个报法,我们总提调固然受到报应,身遭重创,可是对方个个横就地、命断魂渺,这等报应,比我们总提调惨上十倍犹不止呢!” 仇荻一时语塞,不由柳眉倒竖,凤眼如火,正待发作,楼梯口已传来响动 乖乖,段大发与阿忠竟然左右搀扶着庄翼下楼来了。 战百胜赶紧站起,并不自觉的迎上几步,非常抱歉的连连拱手不迭:“罪过,罪过,庄总提调,打搅太甚,实在不好意思……” 庄翼面色苍白悴憔,双目无神,却仍不忘礼数,长长回揖:“战大总管无须客气,且请坐下说话!” 双方坐定之后,庄翼连正眼也不看斜对面的仇荻一下,更别说招呼了,他只管望着战百胜开口道:“战大总管再度莅临,想是为了仇少庄主之事?” 战百胜颔首道:“正是,庄总提调,你原来说三几天便有消息,如今五日已过,我们少东家仍未释出,不知是个什么因由?” 庄翼声音低哑道:“很对不起,战大总管,并非我有意拖延,只是临时出了点差错,才把事情耽搁下来……” 神情骤显紧张,战百胜急问:“出了差错?总提调!出了什么差错?” 庄翼沉沉的道:“请放心,幸好是有惊无险,事情已经过去了!” 仇荻接腔过来,冷锐逼人:“你还没有说明白,我哥哥出了什么差错?” 庄翼目光下垂,望着自己的鞋尖道:“不知是什么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毒,经过一阵急救,情况已告稳定,到昨天,人也清醒过来,现在正由我们加强戒护之中。” 仇荻闻言,立刻激动的大叫起来:“庄翼!你要为此事负责,你父亲在我们那里,怎么就过得好好的没出任何纰漏?为什么我哥哥在你这里就差点送了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庄翼形态淡漠的道:“二小姐,前几天我中伏受伤,难免照应不及,我的一干属下亦未曾料到会有此等枝节发生,才被某方所乘,我们很遗憾,但已尽了我们的本份,幸好施救得法,令兄已然保住性命,事属意外,决非纵容,请二小姐不要再推波助澜,制造争纷!” 仇荻白皙粉嫩的额头上倏然浮起细细的筋脉,她的声音并自齿缝:“你在说我推波助澜、制造争纷?” 庄翼正视仇荻,夷然不惧:“我是这样说的,二小姐!” 仇荻唇角抽搐,出言凛咧:“对你,庄翼!我已经十分容忍了,你不妥以为我在乎你一个小小的鹰爪头子,惹翻了我,我会叫你后悔不及!” 庄翼语气中透着厌倦道:“随你的便吧!二小姐!我人在这里,一直都会在这里,只要你高兴,任何时间地点,我全奉陪到底!” 满口银牙磨挫,仇荻恨声道:“你这是找死!庄翼!” 战百胜搔首摸腮,表情尴尬道:“二小姐!二小姐!且请息怒,我们主要是来谈大少爷的事,万一闹僵了,对双方都不好,你忍一忍,让一让,先将正办弄妥,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仇荻目注庄翼,重重的道:“我不会放过你,庄翼,等这件事了断,我们之间的帐容后结算!” 庄翼木然道:“悉随尊意,二小姐!” 战百胜唯恐再出差错,赶忙接口道:“总提调!呃!你看什么时候可以放人?我们庄主等急了!” 庄翼微微颔首,同钱锐道:“仇贤的情形现在怎么样?” 钱锐坐直身子,道:“人是清醒过来了,就只身子虚弱,还站不稳,如果眼前放他,在设计上未免牵强,要是能等他痊愈以后,我们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 战百胜道:“这得多少日子,钱头儿?” 沉吟半晌,钱锐道:“总得个十天半月吧!” 67 不等战百胜回答,仇荻已断然道:“不行!时间太长,而且你们敢保证在此期间没有失闪?” 钱锐道:“我们已经加派人手保护令兄,照道理说,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仇荻冷笑道:“照道理说?你们有什么道理可说?一个大活人关在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差点就变成了死人,还足以显示出你们的效率之差、办事之粗,已到漠不关心的程度,我岂可把我哥哥的安危寄托在你们手上?!” 钱锐摊摊双手,道:“二小姐,总不能由你们‘起霸山庄’派人前来监管吧?这就离了谱啦!” 仇荻大声道:“少嚼舌头,我现在就要你们放人!” 钱锐无言以对,把视线投向庄翼,庄翼考虑片刻,极其勉强的道:“既然他们急着要人,我也同样希望我父亲能尽早回来,看看能不能再做安排?把时间缩短到三天之内?” 战百胜堆起笑脸道:“这敢情好,只是又替总提调增加麻烦了。” 说着,他又转向仇荻,道:“二小姐,人家也算尽了力,三天之内放人,我看差不多吧?” 仇荻面无表情的道:“话说得容易,他们做得到吗?” 钱锐沉声道:“但凡老总交待下来,我们一定办到,老总!” 他面对庄翼接道:“三天时间,是急促了些,但我绝对遵照吩咐办妥,请老总宽念!” 点点头,庄翼道:“你多费心吧!” 仇荻毫不放松的道:“假如三天之内,我们还见不到我哥哥回来,你两个又怎么说?” 庄翼缓缓的道:“家父尚在你们手中,二小姐!我岂会等闲将事?” 仇荻微微扬起面庞,道:“你明白就好!” 这时,战百胜抬了抬身子,道:“二小姐!庄总提调有伤在身,打搅了这一陈子,也该歇息了,我们告辞吧?” 仇荻站起来,转身就走,战百胜分向庄翼与钱锐连连打恭作揖,随后紧跟上去,他也够累的,两边全不能得罪哪。 厅里一片静默,之后,钱锐恶狠狠的道:“真他娘气焰嚣张,目中无人,这个小女子自以为她是什么玩意?” 庄翼涩涩的道:“她清楚得很,她知道她老爹是‘起霸山庄’的庄主!” 钱锐悻悻的道:“也见过不少有头有脸的角色,却没碰上像这等跋扈倨傲的人物,那种不可一世的德性,简直就能气死人!” 段大发亦道:“她把咱们这里当成她‘起霸山庄’的下房了,娘的,颐指气使,呼来叱去,活脱脱的将她二小姐的身份搬来当前啦!” 庄翼疲倦的道:“你们扶我上去,钱锐,好生去办事,这次千万不能再出差错,否则,恐怕真就要砸锅了,记得仇贤出去的时候,多派人手护送……” 钱锐慎重的道:“老总放心!我会仔细!” 在段大发和阿忠的扶掖下,庄翼极为吃力的起身上档,移动间,步履沉重而蹒跚,原是一条铁打的汉子,经过这场折腾,也显得孱弱多了。 *** 第二天的上午,钱锐匆匆回报庄翼,凌晨时分,已由四名铁捕护卫,将仇贤送达指定的地方——那是一家茶行,直等有人接应进去,护卫的铁捕才行转返,事情至此,总算告了个段落。 庄翼直到现在,始堪堪放下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听过钱锐的报告,他又沉沉睡去,这一觉,乃为多日来少有的畅酣轻松。 但是,第四天、第五天,直等到第六天,仇贤是放回去了,庄翼的父亲却没有释返,这里面不止透着凶险的徵兆,庄翼的精神负荷随即加重。 如今他已勉可下床行走,不过举手投足之际,仍然艰辛,他暗里痛恨自己的伤势痊愈太慢.面对当前的形势,竟有着心余力绌的挫辱感,他甚至怀疑那范六指是不是有意在拖宕治疗的时间……。 此刻,他独坐椅上,面对孤灯,默然摩擦着木色剑的剑鞘,人在这种心境之下,最易伤情,他真有破窗而出,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 轻轻的,有人叩门。 庄翼意态索落的回应一声,樊庆堂推门进来,放低腔调道:“六爷,有一位姑娘求见!” 稍稍一怔,庄翼纳罕的问:“一位姑嫂?是谁?” 樊庆堂躬身道:“她说姓苏,叫苏婕!” “哦”了一声,庄翼既感意外,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馨充斥心田,他颔首道:“快请!” 樊庆堂忙道:“在那里见?六爷!” 庄翼脱口道:“当然是楼下小厅!” 樊庆堂道:“那,我扶六爷下去!” 摆摆手,庄翼道:“不必了,我自己走得动,你去迎苏姑娘侍茶!” 于是,樊庆堂赶忙返身下楼,庄翼双掌撑持坐椅扶手,慢慢站起,先将衣衫扯抚平整,又摸了摸多日未曾修的面颊,摇摇头,吃力的行向门边。 不等他开门,门已自动开,一团火似的鲜红身影带着一缕淡淡的、有似玫瑰芬芳的香气涌入室来——不错,正是苏婕,睽违已久的苏婕;仍穿着一身红,红袄、红裤、红斗蓬,连一张姣美的脸蛋也被冻得红通通的。 四目相触,彼此都站在那里不动了,一别重逢,不知怎的,双方竟都兴起一种几同隔世的伤感。 好一阵,苏婕才低呼一声,幽幽的道:“总提调,你变了好多……” 庄翼强颜笑道:“人还活着,已属万幸;倒是你,苏婕,你气色挺不错!” 苏婕的双瞳里流露着恁般的痛惜,她轻声道:“早想来看你,也是因为身子才养好,来迟了……” 庄翼尽量使自己语调自然从容:“不要紧!来了就好!” 站在苏婕身后的樊庆堂不由乾咳一声,插话道:“六爷!本是请苏姑娘楼下客厅奉茶,但苏姑娘知道六爷身子欠妥,交待要自己上来探视六爷,弟子不敢僭越,所以——“ 庄翼道:“苏姑娘跟我是老朋友了,没关系,你先下去吧!” 樊庆堂退下之后,苏婕顺手将门掩上,脱去斗蓬,大大方方的在庄翼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落坐,斗蓬也就便搭于椅背,冲着庄翼嫣然一笑:“我们坐下谈,总提调!” 68 另拉了一张椅子,与苏婕面对面坐下,庄翼关切的问:“你的伤,都不碍事了?” 苏婕点头,道:“全好啦!糟的是我养好了伤,你却躺了下来,唉,你不知道当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急、多恨……” 庄翼道:“事情发生没有多久,你那里就得到信息了?” 苏婕道:“江湖上的风声一向传扬得快,尤其我们散处在各码头上的人又多,一点点风吹草动,立时就有探报过来,总提调!‘一真门’的手段太狠毒,也太恶劣了!” 叹了口气,庄翼道:“这桩——,已经成为过去,我固然被折腾得不轻,他们的损伤更大,双方就算扯平吧,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苏婕愤愤的道:“总提钢,你有心息事宁人,他们也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吗?” 庄翼道:“原是早已说好了的,情况的发展有个界限,到了定点大家便歇手,叶鸥老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能做到,我当然没有异样……” 苏婕问道:“那么,如今已到你们所说的‘界限’了?” 庄翼道:“不错,而且那边自事后并无反应,默认收兵的意思已很明显!” 沉默片刻,苏婕道:“本来我还打算替你去讨还公道,既然知此,也不好多事,不过,总提调,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仍得多少防着点!” 庄翼感激的道:“盛情敬领,苏婕!” 笑了笑,苏婕道:“这次来你这里,想多陪你一阵子,方不方便?欢不欢迎?” 庄翼脸上有些发烫,他呐呐的道:“你有这个闲功夫么?记得你一直挺忙……” 苏婕佯嗔道:“我有没有空、忙不忙、你都别管,我只问你,要不要我来陪你?” 庄翼微带窘迫的道:“敢情是好,就怕地方简陋,委屈了你……” 苏婕笑道:“你能住的所在,我还有什么不能住的?况且,这里环境倒真不差,小巧雅致,照格局看,楼上应该还有一间客房吧?” 庄翼道:“有,就在我房间的对面!” 苏婕温柔的看着庄翼,烛光下,别有一种体贴深的情韵:“老实说,总提调,你的伤势,调养最要紧,你身边一干侍候你的人,都是些粗手大脚的臭男人,如何能够细心入微,服侍周到?从今天起,照顾你的事让我亲自来,他们只要听吩咐行事就行……” 搓搓手,庄翼怪不好意思的道:“这不大好吧?怎么能劳你的驾——“ 苏婕伸出一双柔荑,轻轻握住庄翼的手,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总提调,又瘦又乾,气色灰败,满脸胡渣子,连衣裳都绉巴巴的,那像前些日的你?刚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英姿风发,容颜俊朗?举手投足之间,也带着虎虎生风,就这么一段辰光,前后几若两人了,可是没关系,但要调理得当,很快就会恢复昔日雄威,我敢向你打包票!” 轻轻反转两手,把苏婕那双柔若无骨,纤巧白嫩的小手握入掌中,庄翼的嗓音稍显哑:“就怕辛苦了你……” 苏婕目光如水:“我愿意,总提调!” 庄翼犹豫一下,又道:“还有,你不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苏婕笑了:“既有这个打算,我早已下定决心,岂会介意那些嚼舌头的?” 心头跳了跳,庄翼不敢追问苏婕是下定什么“决心”?但觉喉头发乾,手心出汗,说起话来亦连带着词不达意了:“等一歇,呃!我叫阿忠给你收拾房间……” 苏婕笑盈盈的道:“不急!时间还早,这趟我来,替你带得有二百年的老山,还有何首乌、大蜜枣、茯苓子,够你补的,另外,那阿忠厨下手艺怎么样?” 庄翼想了想,道:“好像还不差!” 苏婕摇头:“明天叫他做两个菜来——,如果不行,往后就当教的下手,我自己安排菜单,自己下厨!” 这不是像个温馨的小家庭了么?庄翼但觉得一阵甜滋滋的味道涌在胸膈,却不由脱口问道:“你还会做菜?” 瞪了庄翼一眼,苏婕抽回手来:“唏!你这么小看我?女孩子家,那有不会厨艺的?” 庄翼乾笑道:“一般的女孩子家,当然,只是你不同寻常,我还以为你光晓得拿枪舞剑,扮那江湖英雌的角色呢!” 苏婕“咭”声一笑:“简直被你说成一只母老虎了,总提调,你要不信,可以试试我,看我像不像个大姑娘,有没有姑娘家的那股子韵味!” 庄翼拱拱手,道:“不用试,你说得出来,我就信了!” 情来的时候,是不用明言的?一个眼波、一抹笑靥,甚至一个细致的动作,都能表达彼此间蕴藏在心中的意念,灵隼相通,是有情人出自本能的反应,现在,庄翼知道,苏婕更知道,果然缘起缘到了。 69 第二十三章缘起 当钱锐回报,说接应仇贤的那家茶行业巳搬迁一空之后,庄翼丝毫不觉意外,现在,他等待的是另一个消息,同时,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徵兆越来越阴恶,想从好处想,亦无从想起。 直到钱锐来过,苏婕才知道庄翼还有这么一个大麻烦在,她的那种焦急忧愤之色,决不在庄翼之下,要不是庄翼劝着,她几乎立刻就有召集人马,直捣“起霸山庄”的冲动。 又傍黑了,天上飘起雪来。 小厅里升着黄铜炭炉,熊熊火光,反映在庄翼苍白的脸孔上,染抹一片带些儿病态的猩赤,苏婕傍坐于侧,怔怔的注视着庄翼。 喝了口气汤,庄翼寂然一笑:“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苏婕轻喟一声,道:“你好苦,身子苦,心里也苦!” 庄翼道:“好在不是天天如此,否则,日子就难过了!” 苏婕拿起火钳把炭火拨弄得更旺些,边道:“有关令尊的事,你还在等什么?” 庄翼静静的道:“等一个消息,消息确定后,再做适当的因应!” 半晌,苏婕才道:“我看得出来,你是在故作镇定,令尊的安危,无时无刻不使你悬虑焦切,如果我是你,便不坐在这里空等,我会主动去寻找答案!” 庄翼道:“这不是‘空等’,苏婕,其中自有道理,很快你就明白了!” 苏婕忽道:“对‘起霸山庄’,你似乎有几分顾忌?” 庄翼笑笑,道:“像这么一个庞大又有实力的组合,要说毫无顾忌,那是欺人之谈,最重要的,我不能拿我爹的性命来冒险,总得有了确实消息,再做打算!” 伸手在炭火上烘烤,苏婕恨恨的道:“生平最令我厌恶的,就是一干仗势横行,逞强凌人之辈,‘起霸山庄’的上上下下,跋扈嚣张已不是一天了,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这次倒好,居然要往你头上骑,你说说,我一口怨气怎生得?” 庄翼觉得十分有趣的道:“苏婕,久闻‘崆峒’是个相当邪门的派别,看到你,令我不由不信;你好像自来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龙潭虎穴也敢往里闯,什么牛鬼蛇神你也不含糊,好一身刀蛮劲道!” 苏婕瞪了庄翼一眼:“我们‘崆峒’出身的弟子,一直就是在‘坚毅’与‘奋勇’的教律下受薰陶,祖师爷要我们做到精神上的自我挞伐,使其强韧且求俱张力之极限,在体能上要备受磨练煎熬,俾使于苦绝的境况下求生图存;总提调,我们学艺的环境非常艰困,那不是一般人能以想像的,但经过这样的砥砺,对我们日后行道江湖却受益至深,没有这一段粹炼的时光,就没有竞争的条件了……” 庄翼不由动容道:“这种苦,你受得了?” 苏婕骄傲的道:“当然,这不是受过来了?我的总提调,你以为我娇贵得像一朵花呀?哼!雪地翻滚、峭壁攀跃,在双崖问走单索、瀑布里练腾掠,那一桩我没试?更别说真枪真刀习艺学招了,身上经当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流血、流汗,皆不在话下,师父教的时候,完全是实敌对比,没那么些手底留情,今天能在道上挣得一席之地,可不是白捡来的!” 庄翼笑道:“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苏婕!你还真不简单!” 苏婕摇摇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个人间世、这个江湖道,本来便是个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较技场,你要不够狠、不够凶,早被人吃了、吞了,连骨渣子都不吐一口,要想朝下活,不骠悍点,成吗?” 庄翼感叹的道:“说得也是……” 苏婕“噗嗤”笑出声来,道:“你也别扮出一付悲天悯人的样子,总提调,我讲的这些,你比我更明白,感受更深刻,经验场面,你全超过我多多,光景倒像才开矛塞似的……” 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气汤,庄翼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从一个漂亮标致的大姑娘嘴里听到这番话,却是头一遭!” 苏婕轻抚鬓角,形态娇媚:“听你的口气,似乎平常不大和姑娘家打交道?” 庄翼笑笑:“的确机会不多!” 哼了哼,苏婕甩甩头:“鬼才相信,外面有关你的风流传说可不少,甭在我跟前假正经!” 庄翼解释着道:“传言未可尽信,有时候,基于本身职务关系,难免到一些风月场合酬酢往来,但纯为逢场作戏,顶不得真,一般闺阁淑媛,则就鲜有相识了……” 苏婕笑道:“从来没有人上门给你提媒说亲?” 庄翼坦然道:“有是有,但合宜的不多,你知道,我平日也很忙经常东奔西跑,难得有几天闲暇,久而久之,成家的念头就淡了下来……” 苏婕含笑不语,粉嫩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红晕,模样十分逗人,忽然间,庄翼真有上前亲一亲的欲念,他立刻深深吸气,又自我克制下来。 凝视着庄翼,苏婕神情狡黠的道:“总提调!你信不信?我猜得到你现在心里想什么?” 庄翼“哦”了一声:“说说看?” 苏婕轻轻的道:“你想亲我,对不对?” 庄翼不禁大为尴尬,却也惊讶不已:“真是个鬼丫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吃吃笑了,苏婕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臭男人的心态全脱不了一个铸模,我见多了!” 庄翼半真半假的道:“大概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少吧?” 苏婕脸色一正,慎重的道:“总提调!你可别想岔了,不错,对我有意思的人很多,但我看得上的没有一个,想占我便宜的男人也有,我都叫他们抹灰了脸回去——你以为我虽在江湖 混,就一定禀性轻佻?” 庄翼忙道:“你莫误会,我并无此意……” 苏婕平静的道:“不要以为我不高兴,总提调,相反的,我很高兴。” 庄翼不解的道:“你这等生的忽嗔忽喜法,真把我搞迷糊了……” 苏婕悄声道:“刚才,你表面上像是随口而问,实则你相当在意我的行为与日常交往情形,这证明你心中有我,肯定我在你情感的天秤上占有份量,所以,我好高兴。” 庄翼垂下目光,没有说话,他说什么好呢?苏婕已经将他的意念和心愿都讲了出来,根本不须他再做表白,甚至连些微的矜持亦属多余的了。 于是,苏婕站起身来,毫无犹豫的上前拥住庄翼,捧起庄翼的下颚,深深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的唇片柔润而火烫,舌尖滑软,有如一条小蛇在庄翼口腔内蠕动游走,透入庄翼心脾的不是脂香,而是那一股处子体内泌溢的芬芳,气息清新又强烈,迷人极了,也醉人极了。 长长的一吻之后,庄翼如饮醇醪,竟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阿忠来报,谷牧远到了,他才赶紧将汤漾的心绪收拢,努力端整脸上的表情。 70 苏婕回坐一傍,面靥上亦是红霞如火,但却形容平静,看上去倒像是炉焰的反投。 谷牧远大步而入,先脱去大氅,抖落满沾的雪花,然后,上前向庄翼施礼,又在庄翼的介绍下见过了苏婕。 等谷牧远接过阿忠递来的面巾擦完头脸,庄翼始沉声道:“情况怎么样?” 谷牧远看了在坐的苏婕一眼,欲言又止,庄翼摆摆手,道:“苏姑嫂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无须顾虑!” 清了清嗓子,谷牧远道:“回六爷!这趟摸去‘起霸山庄’,找的是我们按在庄里的一条暗桩,事情已查出眉目,老太爷的日常起居也相当照顾,就只不许踏出房门!” 庄翼冷着声道:“他们以什么理由扣住我父亲不放?仇贤已经回去,我们完全遵约而行,‘起霸山庄’却失诺背信,莫非故意要起争端?” 谷牧远道:“这个弟子也问清楚了,坚持不肯放人乃是仇家二小姐仇荻的主张,他对六爷的成见甚深,有心找碴,为了此事,‘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和仇荻争执不下,闹得极不愉快,战百胜一力奉劝仇庄主依约行事,但仇荻具中作梗,楞是纠缠她爹拖延推拒,她的意思想藉此激怒六爷,上门理论,然后便可觅机挑,造成混乱!” 庄翼愠道:“仇荻仗恃身为仇劲节之女,一向盛气凌人,言行乖张,被我当面斥驳几句,居然便怀恨在心,以挟持我父亲裹胁,如果因此而闯下大祸,她可担待得了?“ 苏婕扬着眉梢道:“有关仇劲节这个宝贝女儿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据说她目高于顶,言谈举止倨傲骄狂,非会任性,老仇不管紧点,她早晚会统出大纰漏,只是眼下,我看她就要替她老子惹麻烦了!” 谷牧远谨慎的道:“据我们的暗桩向六爷的建议,最好是小心将事,不要中了仇荻的诡计,她一心希望我们找上‘起霸山庄’要人,这样她就可以借机挑起争端,从而血刃向相,以报其私怨,说若如此,则双蒙害,老太爷更有性命之忧……” 沉吟了一阵,庄翼颔首道:“说得有理,只要我们一出面索人,事情在仇荻挑弄下便极有可能弄拧,可谓正中这个妮子下怀,一旦动武,问题就大了,最严重的还是我爹的安危所系,混乱之下,谁也没有确保他老人家的把握!” 谷牧远道:“这犹不说,我们暗桩有理由相信,仇荻业已安排下杀手,准备在引起混乱之后对老太爷不利!” 苏婕沉下脸道:“天下竟有这么阴毒的女人,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几句言语之怨,就要出之于此等狠酷手段报复,心眼也未免小得过份了!” 庄翼叹了口气,道:“她这么不顾后果的乱整一气,毫未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真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怕仇劲节也维护不了她……” 苏婕道:“对付这种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法子多得很,总提调,我们偏不上她的当,偏不叫她称心如意,她有她的千方妙策,我们有我们不变之规,根本不必理她有什么打算,我们端造自己的路子去走!” 庄翼道:“你可有什么高见?” 嫣然一笑,苏婕侃侃而言:“事情只有一个关键,就是老太爷的安危问题,仇荻之所以如此张牙舞爪、态度蛮横,也仅为手上攒住这么一个人质而已,要绝决问题,又不须扩大争纷,把老太爷救出来便得了!” 庄翼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上,不过技巧方面还得研究,否则统翻了马蜂窝,岂非前功尽弃?” 苏婕道:“行动的过程,当然更绝对隐密,暗中进行,万一形迹曝露,亦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在他们手上,以便事后推诿否认,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就困难重重了……!” 庄翼转向谷牧远,道:“我爹被困囚在何处?可已打听确实?” 谷牧远道:“老爷住在‘起霸山庄’北角的一幢二层楼房里,那幢棣房叫做‘观云居’,木头造的,楼前还种有两棵大槐树,仇荻派了四个人监视老太爷的活动,四个人分两班,日夜不离老太爷左右……” 庄翼道:“这四个人的功夫底子如何?” 谷牧远道:“他们都属于‘起霸山庄’‘红衣把头级’的把头,‘起霸山庄’将他们庄里的好手按照红、黄、蓝、白、黑五色衣衫来分级,‘红衣把头’算是最高的一级,原本直属仇劲节指挥调度,仇荻仗着是她老子的娇娇女,居然也越俎代庖,明着调遣起来!” 苏婕似笑非笑的道:“我真急着想给这个女人一点教训,总提调,怎么样?你裁示一下,咱们什么时候展开行动?” 庄翼思量着道:“救我爹的事必得我亲自参加,如今我的伤势已好了匹、五成,再过十天、牟月约莫就差不多了,我想等我身子无碍之后,再扑‘起霸山庄’!” 苏婕顾虑周详的道:“总提调!你有这份心是不错,但却要注意一件事,在此期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谷牧远接口道:“以我们暗桩的看法,仇荻目前笃定得很,她自认为有等下去的本钱,要迫使我们不住、气不过先找上门去,她才能借题发挥,因此她不会采取主动,端候我们往她的圈套里钻了……” 苏婕道:“如此说来,这段日子还不会有什么情况演变?” 谷牧远点头道:“日前的形势还算平静,仇荻在等,等我们给她机会!” 庄翼略略活动了一下上身,道:“牧远!下去之后,跑一趟菜市口,找范六指问问,能不能想什么怯子使我的伤势加速痊愈?下猛药也没关系,只要早一天俐落,也好早一天办事,告诉他,我们珍金多付!” 谷牧远呵腰道:“是!弟子马上就去!” 待谷牧远离开,苏婕瞅着庄翼一笑:“总提调!有个问题我想请教!” 庄翼领教过这条“赤练蛇”的古怪伶精,不由小心的道:“你又有什么花招?” 苏婕一派气定神闲:“那谷牧远三十出头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少,但对你却执礼甚恭,称呼你为‘六爷’,自比‘弟子’,据我所知,你们六扇门里没有这种论法,说说着,你是道上那个组合的大佬?” 庄翼笑道:“你不是会猜么?何不猜猜看?” 双手托腮,苏婕眨着眼睛道:“照称呼来看,水陆码头一般叫兄弟,上有当家的,下有众夥计,武林门派是师属系统,不作兴这种叫法,凡庄、院、堡、堂之流,惯称尊上为主,自喻下属,以爷字辈相论的,只有两个帮口,一篇筏帮,一为六合会,筏帮我熟,没有你这号人物,那么,阁下十有八、九是六合会的大佬了!” 庄翼赞叹的道:“真搞不过你,苏婕!居然被你说中了,不错,我是‘六合会’的人,但请你保密,这个身份对我现在的职务而言,不便公开!” 苏婕颔首道:“我明白,总提调,其实你已经的保密的了,以前我还一直在疑惑,‘六合会’一向露面的怎么仅有‘五老’?我们所知道的五老乃是‘大老’‘孤云’屈无量、‘二老’‘疾风’鲍占魁、‘三老’‘玄波’金一鹤、‘四老’‘火雷’龙在由、‘五老’‘来虹’谭遇青,就端端缺少一个‘六老’,今天我才晓得,大名鼎鼎的‘巨灵公子’、河溯十州八府的总提调,竟然即是‘六合会’的老六!” 庄翼忙道:“名不符实,见笑,见笑了!” 斜睨着庄翼,苏婕爱娇的道:“你也未免谦虚得有点过份了吧?黑白两道分跨一腿,明明是虎踞鹰扬的大人物,还自喻名不符实,总提调,该是在暗眨于我?” 庄翼无可奈何的道:“我怎会有这个意思?罢、罢、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你,总算你有理就是!” 苏婕笑道:“记住这一点,往后你就受益无穷了!” 虽是“巧笑倩兮”,随口的一句调侃之言,却颇堪玩味,尤其她口中的“往后”二字,更值深思,若是情缘不够,何来他日?续缘至后,显见是有长久之计,庄翼心神微微激荡,与苏婕四日相投,彼此的眼神纠结,便再也分不开了。 71 在接到谷牧远传回消息的第十七天,经过范六指连日来的悉心治疗,庄翼身上的内外创伤已大致痊愈,人的精神、气色也益为好转,当然,苏婕的体贴服侍,细致照顾,亦是庄翼这么快就能行动如常的原因之一。 自“老龙口”去“孤灵岭”的“起霸山庄”,只有八十多里地,放马奔驰,大半日便可到达,庄翼决定过午出发,估量傍黑时分即抵目地,这次跟他前往的人手,只有两个,一个是苏婕、一个是谷牧远,此外,暗里施实掩护任务的为”六合会”特别派来的一名硬把子“鬼爪”焦少宝,这焦少宝乃是专司狙击的行家,迹有三十余年的追伏袭杀的经验,少有失手记录,在“六合会”里,是个相当特殊的人才。 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庄翼业已抄扎妥当,白袍如雪,衬着同色的束发丝带,素雅中别有一股飒然的英挺俊拔。一 苏婕仍旧一袭红衣,配着大红斗蓬,彷佛一团熊熊烈火,又似赤霞反照,鲜艳夺目,令人不能逼视,两人一白一红的打扮,对比颇为强烈。 谷牧远当然不必再用面罩面,全身黑色劲装,倭刀斜肩背挂,骠悍之气,暴露无遗。 趁阿忠去牵引坐骑的空暇,庄翼又拿出“起霸山庄”的概略形势图再做研读,苏婕站在一边,犹不放心的问:“大概的方向位置,你都记熟了吧?” 庄翼道:“这片庄子又不是皇宫大内,没那么些亭台楼阁,还有记不住的?” 白了庄翼一眼,苏婕殷殷叮咛,道:“别仗着艺毫人胆大就轻估了对方,‘起霸山庄’可非等闲,况且事关令尊危,责任重大,每一处细微末节,都不能疏忽,你要知道,这次如果不成,下次成功的机率就更小了……” 庄翼忙道:“我会谨慎行事!” 苏婕嗔道:“你别不耐烦,我可是为了你好,多一分准备,少一分闪失,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而任何行动上的大意,都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大败,总提调,我们失败得起吗?” 庄翼赔笑道:“金玉良言,自当谨记在心,苏婕,我没有不耐烦,倒是你在实施诱敌分散的过程中,要注意本身的安全,千万别受到伤害……” 苏婕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劳神关怀,玩这一套,在我而言早就驾轻就熟了!” 庄翼耸耸肩,慢条斯理的以子之矛来攻子之盾:“要是自认经验够、本领高,便容易流于粗略,这可能造成全盘计划的失败嘀……” 忍不住“噗嗤”笑了,苏婕伸出纤纤玉指,本想虚戮庄翼额头,却被庄翼一把握住,攒在掌心,若非谷牧远匆匆进来催驾,庄翼一时之间,还真舍不得放手呢! 72 第二十四章闯庄 “孤霞岭”的形势峥嵘险崴,处处悬崖,飞泉流瀑,而岭上岭下,尽为莽莽林木;整片岭峦,仅有顶层一块十多亩方圆的地面较为平坦,“起霸山庄”便顺着这块地形建 起来,建材或以青石、或用原木,形质拙沉厚,却别俱宏伟之气,亦有楼有阁,格局浑然一体,看得出当初起造之际,主事者曾费过一番心血。 从岭下通到庄前,只得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要想另僻捷径,就须格外花上功夫了。 庄翼与苏捷、谷牧远三人,当然不会沿着这条石板路登岭,如此固则方便,但曝露行藏的机会亦相对大增;他们在经过暗桩指点下,由南边的一处断崖攀升岭巅,这处断崖,幸好尚不十分陡峭,崖身且多凹凸部份,堪可落脚,三人一路翻登而上,倒还不算过于辛苦。 摸进山庄的当口,正是傍晚,野岭荒林之间,天暗得好快,几乎一下子就天晕地黑,一片沉黝了。 越是周遭黑暗,越显出“起霸山庄”的灯火明亮辉煌,点点如繁星般的光华闪烁眩映,直同串珠凝彩,枞横交织。气势果然不凡。 幽暗中,苏婕住视着前面的山庄闪闪灯火,亦不由赞叹的低语道:“在这么高远荒寒的地方,还能有如此排场设,委实是不简单……” 庄翼淡淡的道:“有钱有势再加有闲,自然要与众不同点,否则,仇劲节怎么显示他高人一等的身份?” 望了庄翼一眼,苏婕轻轻的道:“行动当中,千万别意气用事,我们一切照计划进行,犯不着同姓仇的呕!” 庄翼目光阴冷的道:“我那来的兴致去和姓仇的呕?我只想救出我老爹,不生遗憾就好!” 悄悄把手贴在庄翼的手背上,苏捷的声音于柔婉中透着万般深情:“你多小心,我要先走一步了……!” 突的打了个寒噤,庄翼抓住苏婕的手,有些急促与愠怒的道:“不要这样说话,什么叫先走一步?” 苏婕怔了怔,随即倩笑加花,道:“好!好!算我说错了,我的总提调,我的意思是,该我打头阵了吧?” 松开手,庄翼低吁一声:“这才像话,苏捷,记得见机行事,不可冒险逞能……“ 苏捷甜甜的道:“宽念吧!总提调!我还打算和你纠缠一辈子呢!” 于是,她身形摩起!几次闪掠,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侧,谷牧远双眼平视,面无表情,刚才庄翼舆苏婕的谈话,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庄翼定了定神,压着嗓门招呼:“谷牧远---” 上身凑前,谷牧远同应:“是!” 庄翼笑笑,道:“我们也好行动了!” 谷牧远在前,庄翼随后,两人身法矫似狸狐,迅速穿越林木草隙,不片刻,已来到“起霸山庄”高耸坚实的石砌围墙之前。 回头向庄翼比了个手式,谷牧远并未跃腾上墙,反而领着庄翼沿着脚摸索试探,侍他再忖度方位角度,摸到一面四沿凸突成球状的石块时,便停止下来,开始发力缓缓向内推动。 这块石头在谷牧远的推动下。果然一寸一寸朝里移开,不用多久,巳露出两尺多宽,一尺多高的空隙来,足够人体进出还有余。 谷牧远小声道:“‘起霸山庄’的顶不但埋设有带勾暗刺,还遍布串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惊动上当,我们卧底的兄弟特别留下这个通道,好方便我们出入---” 庄翼忙问:“苏姑娘那里是否亦有同样安排?” 谷牧远点头道:“弟子早已禀告过苏姑娘,何处留有暗道,如何识别及运用等也说明了,她摸进去的地方比我们还省事,只要掀阁一块杂草掩盖着的石板,下面就是地道,地道仅挖掘五、六尺远,通过围就入庄了,还是我们的暗桩临时亲自施工的……” 庄翼道:“不会露出痕迹吧?” 谷牧远低聋道:“那个兄弟一向行事细心谨慎,牢靠得根,六爷宽念,包准苏姑娘无惊无险!” 谷牧远微带——的道:“是卧底的那位兄弟讲得仔细,他手绘的图样我再三揣摸,已能熟记在心!” 拍拍谷牧远旁膀,庄翼道:“有你的,小子!你看我们打何处闯入比较合宜?” 谷牧远沉吟着道:“六爷!楼房里一共有四名‘红衣把头’监守老太爷,不过他们采取轮班制,换句话说,实际当班的只有两个,如果我们能在其余两人惊觉之前先得手,全身而退的机会就比较大,反之,则须费一番周折,他们的‘红衣把头’个个身手不弱,都不是省油的灯……” 庄翼道:“且碰碰运气看吧!这原本就是无从选择的事!” 谷牧远道:“老太爷住的房间是二楼最靠左边的一间,六爷请看,糊着浅灰棉纸的那窗户便是,四名守卫的寝居都在楼下,可是当值的两人却随时跟在老太爷身边,平时老太爷的房门不能关,他们就窝守门口,以视线不脱离老太爷身影为原则,请示六爷,我们该打那里进去才允当?” “嗯”了一声,庄翼他明白谷牧远不敢遽做建议的苦哀,他立刻下达决心:“牧远!你从后门进去,往楼上冲,等你展开行动,我再打二楼窗口硬扑,先护住老太爷,然后分内外两头夹杀!” 谷牧远颔首道:“就照六爷指示的辨!” 庄翼连鞘抽出插在腰间的木色剑,沉色道:“开始吧!牧远!” 谷牧远跃起激射的身形,有如怒豹的狂扑,一次沾地,已合身冲入后门之内,木材的碎裂声甫始传扬,整片门扉业已崩散,庄翼更不迟疑,双肩倏幌,人巳暴飞丈高,只见他弓背挫腰,“哗啦啦”一片震响里,斗然破窗登堂。 碎裂的窗框格木方自四散纷舞,他凌空一个旋回堵上门口,这一刹间,他已看到自己老爹正楞呵呵的从床榻坐起,睁着一双惶松睡眼苍茫顾视,犹迷途糊糊弄不清楚是怎么同事呢。 老爹的气色还不错,这一阵子,凭添三分白皙,似乎又养胖了些。 楼梯那边传来剧烈的金铁撞击声,显然是谷牧远已与对方遭遇上了,庄翼赶紧回头扔下几句话:“爹!是孩儿来救你了,你老人家就在床上别动,我们根快就回转这里!“ 不侍庄元答话,他已冲出门外,微呈曲角的楼梯上,谷牧远正在仰攻,仆刀还展如冷焰飞溅,石火闪眩,两个全身红袍的大汉各执鬼头刀及子,拼力拒抗,由于楼梯势斜,合两人之功,倒不若谷牧远独个儿来得进退俐落。 木色剑青华猝映,空气中发出“丝”“丝”裂响,仿佛极西的一抹闪电,那使子 的大汉正要回拦截,却在转身同时撞上他的伙伴,头才得半扬,咽喉间已鲜血洒溢,巴掌长的一道血口子掀卷嗡颤,象是开着一张大嘴! 执鬼头刀的汉子一声怒吼,窜身向上,刀缝劈戳挥斩,直若流芒纵横,庄翼长剑点弹飞指,在密集的碰撞声中,又准又快的于眨眼下搐开了对方的攻势。 倭刀便在此刻带起一溜光弧,宛似恶魔的诅咒般随形而到,红袍大汉刚被庄翼的反制逼得后退,旋踵之余已赫然看到倭刀的前端透出于自己的前胸! 嘶号声恍同狼嗥,红袍大汉全身前仆,谷牧远已抽刀跃越,边低击急问:“六爷!老太爷可安好?” 庄翼退向房门,沉着的道:“毫发无损!” 73 楼下的开门声响起,步履杂乱仓促,谷牧远侧首望去,面无表情:“另两个‘红衣把头’来了,六爷!” 庄翼掂脚一看!果不其然,又两名红袍壮汉,一面扯整衣襟,一面提着家伙往梯口奔来,领头一个口中还连声高呼:“老魏、老简,发生什么事啦?” 那“老魏”、“老简”自然不能再答话,回应的却是楼外聚来时一片喊叫叱骂声,跟着阵阵赤光冲天升起,加杂着人们奔跑喘息,乒刃轻磕的嘈乱声响,情势在俄顷间巳起了变化。 两名红袍壮汉不禁有些惶然失措,一时难以决定如何因应,前头的一份忽而抬头,发现了梯顶处的谷牧远及两具遗,吃惊之余,脱口大叫:“有奸细侵入了,老孙!我们先抓奸细要紧!” 他那伴当早已急得没了主意,闻言之下,跟着抢身过来,瞠目四顾,道:“奸细在那里?怎么外头也一片混乱,还起了火?娘的,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前头的一位来不及多说,闷着头便往楼梯上扑。手里一烂银枪抖出明幌幌的大团枪花,逼对当梯而立的谷牧远兜门刺到! 倭刀攸挑,“当”的一记震开枪尖,谷牧远步落两阶,七刀并做一刀暴斩? 对方却是半步不退,烂银枪倏吐倏吞,点点晶芒流飞灿闪,毫不含糊的硬挑倭刀,连串的叮当声震击于一刹,谁也没有占着上风。 另一个红袍壮汉右手紧握大铁勾,左手伸入怀里,摸出一只三寸长短的竹哨就侍往嘴巴送,楼上的庄翼突兀身形旋掠,木色剑的森青寒光便有如一道横空的长虹,以那么无可言喻的快进凌虚而至,几乎在光华映现的同时,镝锋已达目标! 竹哨来不及沾唇,这一位慌忙斜跃向恻,大铁勾顺着跃动的势子猛力挥出,青碧凝如滚桶似的剑华掀然舒摇,大铁勾就像发了疯癫一样连连跳弹,执勾的手臂亦在顺息间皮开肉绽,血糊淋漓,大小交错的伤口,怕没有数十几道! 这姓孙的仁兄抛着手臂,踉跄倒退,更声向鬼哭狼号:“范老!赶快传警求援哪,我这里撑不住啦……!” 叫范老三的那个运枪如风,快桃狠戮,奋力抵挡着谷牧远的强攻,骤前闻声之下,不由红着两只牛眼,嘶哑的吼叫:“我要得空示警,还用得着你说?你不看看,我挪得出一点剩余来么?” 庄翼的面容,在楼外一片熊熊腾升的火光照耀下,显得特别的苍白阴冷,那输传的赤辉在他的眉宇之际交替明暗,一股逼人的肃煞之气彷若成形。 姓孙的‘红衣把头’委实是到了胆颅心惊,欲振乏力的地步,竟控制不住的怪嚎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哇!有奸细进来庄子摇山门啦,兄弟们赶紧支援,再迟就通通玩完了……” 庄翼的木色剑“铮”的一声笔直伸出,姓孙时仓惶后退,庄翼脚步轻滑,左右幌闪,十三剑已自十三个不同的角度并现齐落。 大铁勾拼命翻飞截磕,孙某双目如铃,吁吁急喘着蹦蹦跳跳东跺西藏,刹那间的接 中,他却只挡住了十三剑里的六剑,其余七剑便毫不留情的入肉透骨,完全包送上身! 人在地下滚辗哀号,号声越来越弱,那范老三不遑回头,但也知道大势不妙,正咬牙切齿、目欲裂的当口,谷牧远猛的侧身弓背,一头便撞入敌人中官之内,这范老三猝不及防,拖枪掠下楼梯,脚一沾地,蓦然躯体半旋,烂银枪冷芒一溜,折射身后---好一记回马枪! 谷牧远斜落的身形迎着枪尖快速悬幌,当枪尖划过他的大腿、腰际、锋利的倭刀亦横胸砍出,一声闷响过后,差点就把范老三劈成了两半! 刀锋酒着血水,滴溜溜成一线抛落,谷牧远身子大大幌了一幌,勉强站温,整个左侧由腰至腿的部位,业已一片腥红。 庄翼赶了过来,急问道:“你挂彩了?还能不能行动!” 谷牧远吸着气道:“六爷放心,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被那的枪尖挑开了一道口子,尚未伤筋动骨,我看还不致于影响行动!” 先从腰带内取出一包金创药来,庄翼撕开封褶,将整包药未全敷上谷牧远的伤口,又扯下一截袍摆动,匆匆裹紧,边皱着眉道:“虽然没有损及筋骨内脏,口子却是划得挺长,牧远,你流血不少,挪动的时候要注意,别又杷伤处牵裂了……” 谷牧差并不在意自己所受的创伤,记挂的却是二楼房间里的庄老太爷,他转头上望,边低促的道:“我们应该脱离此地了吧?六爷!” 庄翼道:“走!” 谷牧远的姿势明显的透着僵硬,左侧身子特别滞重,抬足移走的时候平衡稍差,但仍然可以自行支撑,动作慢了点,腿脚还算灵光。 两人一进门,庄元早已站在床前,忧急焦惶之色溢于言表,看到进来的是自己儿子,才不由长长吁一回气,如释重负的哑着声道:“天可怜见!我几几乎都急疯了,只听到下面杀来砍去,鸡毛子喊叫不停,又不知谁输谁赢,挨刀挨枪的是那一个?我这颗心就吊在嗓眼里啦,刚刚我还在思量,万一入门来的不是你们!而是这片鸟庄的人,我则如何自处是好?” 庄翼上前扶住老父,低声安慰着道:“爹宽念,前来搭救你老人家,我们早有周详计划,人手调遣亦极为妥贴,一切皆以爹的安全为首要顾虑,纵使有惊,也必然无险!“ 庄元迫切的道:“这还仍在人家地盘里哩,满话先甭说,倒是怎么早早离开要紧………” 庄翼转身过来,微微下蹲,道:“爹扒在孩见背上,千万搂紧,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别慌张,最好闭住眼睛,什么都不去看它,孩儿自有担当!” 连连点头,庄元道:“好!好!眼不见,心不烦……” 接着,他顺势搂住儿子腰间,庄翼身子一起,已把老爹背温,这一背,他才感觉到,自己老爹的体重还真不轻。 谷牧远来到窗边,略一探视,随即回头招呼,道:“外面很乱,六爷!正是时候!“ 庄翼再次叮咛父亲,道:“爹!抱紧!闭上眼!” 声音甫落,他猛一长身,如同大鸟腾空,擦过一株枯树的枝梢,斜斜飘向五丈之外,跟着庄翼的动作,谷牧远亦随后掠出,着地时却抢出好几步远才堪堪站稳。 在火光忽明忽暗的映幻下,庄翼跃到谷牧远身旁,道:“怎么样?还挺得住吧?” 谷牧远抹了一把汗水,苦笑道:“没问题!六爷!” 突然,左侧方的阴影中起一声细碎的“悉嗦”之声,全身一片艳红的苏婕已现身出来,她向庄翼招招手,轻轻悄的道:“总提调!跟我来!” 庄翼答应一声,与谷牧远亦步亦趋的缀在苏婕身后疾走,一行人尽量避开火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偶而也隐伏于黑暗中静侍奔突的人掠过!不多久,他们己来到脚之下,通过一条短短的地道。业已身处“起霸山庄”庄外。 扒在庄翼背上的庄元,兀自死命紧抱儿子腰间,一边犹粗浊的喘息着,咻咻的鼻息,吹拂得在翼后颈阵阵骚痒,他只好强忍住,托在老父臀下的左手也不敢稍有松动。 出了山庄,苏婕头也不回的在前引路,直到他们预藏坐骑的地方才停步下来,吁一口气,她转头对庄翼嫣然而笑,扁贝似的玉齿,黝暗里闪泛着皎白的磁光:“累了吧?“ 庄翼笑道:“还好!” 望一眼庄翼背上的庄元,苏婕放低了声音,道:“是令尊?” 庄翼点头:“正是家父!” 苏婕关切的问:“老人家没受什么惊吓或伤害吧?” 庄翼道:“托福,一切安好!” 呶呶红润的小嘴,苏婕道:“也好下来让我拜见!拜见!” 庄翼知道苏婕是一语双关,体恤自己---算是已经脱险了,老爹却仍背负在身,人驼人,该多累哪;他略微侧首,低声向父亲道:“爹!可以下来了,咱们已脱离虎口啦!” 庄元睁开双眼,但见周遭暗沆沉、黑呼呼的一片,山风又刮得强劲,不由机伶伶的打一个寒颤,幌幌悠悠的问:“这,这是那里呀?我被你一阵连翻带转,刚才就和腾云驾雾一样,这把老骨头都快拆散了……” 庄翼忙道:“爹!我们已冲出‘起霸山庄’,就在这里准备上马回家罗?” 几步外的苏婕娇呼一声,道:“总提调……” 74 庄翼拍拍自己脑门,赶紧又道:“这位苏姑娘,这次也跟孩儿一齐来搭救你老人家,还请多多见过!” 嘴里漫应着,庄元正茫然四顾,苏婕巳走上前来,盈盈下拜:“苏婕拜见伯父,贺喜你老人家平安归来!” 庄元目光一亮,急忙虚虚伸手搀扶:“不敢当!不敢当!多谢多谢,起来,快请起来……” 等苏婕站直身子,庄元忍不住仔细上下端详,边迭声夸赞不已:“好!好!果然好一个标致人物,美而不浮,艳而不妖,英气内鉴,即贤又刚,难得是江湖儿女,更知礼教,我儿好眼力,呵呵!好眼力!” 夸得苏婕心中又喜又羞,俏脸蛋上浮起一抹嫣红,甜滋滋的感受里,外加上一份踏实---这口气,可不像公公瞧媳妇,起瞧越中意么?老庄元不愧是饱经世故,人情达练,只一眼,即已看出双方的关系不比寻常了呢! 庄翼生怕父亲说得太露骨引起苏捷晒尬,他立时拿话岔开:“爹!我们上路吧!早走早安心,有话回去再说!”庄元颔首道:“这个儿地方阴风惨惨,又冷又黑,左近全是荒山野岭,莽莽林木,弄不好真能跳出个魅鬼精怪来,儿子!咱们走为上策!” 四个人,三匹马,庄翼与老父合乘一骑,沿着山间窄径,遁来路奔回,庄翼预计,要是中途不停的话,天亮时分,应该到家了。 回到“老龙口”,庄翼当然不会再将老父直接送返住处,也不安排到自己的精舍,他早已备妥另一隐密所在---西郊的一座清雅民宅,以供庄元暂为栖身,避开当前的锋头。 侍候庄元的老潘升自则调来差遣,此外,窦黄陂、冬仁和两位铁捕亦兼了保镖的私差,众人一下马,热水饮食包括温暖的炉火,业已一概俱全。 东厢屋里,除了庄元因劳顿终宵,过于疲累而先去歇息外,大伙的精神都还不差,正围炉而聚,着热茶商议下一步的因应之道,连谷牧远也在经过敷药包扎后,腰竖得笔直的正座当场,果然是“小伙子睡凉坑,全凭火气壮”! 庄翼的眉宇并不开朗,神色亦非那种得利后的欣悦之态,他显得心事重重的道:”你们有没有感到,这趟上‘起霸山庄’的行动过于轻易?‘起霸山庄’一向防卫周密,戒森严,虽不敢说是宠潭虎穴,也差不多远,我们则进出随心,撇开‘观云居’那四名‘红衣把头’的阻扰,几乎就没有遭到抗拒,这种清况,对‘起霸山庄’素来的威胁而言,未免离谱太甚,我怀疑,会不会其中隐合着什么阴谋诡计?” 谷牧远接口道:“六爷!弟子认为是我们的运气好,加上苏姑娘扰敌的策略成功,对方在慌乱之中错估形势,才未能发挥应有的防卫功效及封锁手段,也或许是外间高抬了‘起霸山庄’的实力,他们太平粮吃久了而造成因循怠忽亦未可言……” 庄翼摇头道:“几把火乃是一贯的扰敌技俩,‘起霸山庄’如果日常演练有术,组织严密的话,早该有其即定的任务编配,责任划分,从而落实反应,但当场的情形又非如此,见到的只是一片乱,狼奔豕突,毫无章法,这种表现,真个令人费解……” 苏婕泯唇一笑,带几分神秘的道:“总提调!我可能提供给你这个答案,说穿了,就一点不奇怪啦!” “哦”了一声,庄翼问道:“你莫非察觉了什么隐情?” 苏婕盘膝而坐,笑嗤嗤的道:“也不算什么‘隐情’,只是你们光顾看救人,没在庄里打转,所以才不知道,我一边放火,一边故意现身诱敌,经常凑近对方,多少便听到一些消息了……” 庄翼十分注意的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苏婕霎霎眼,隐隐流露着快意:“仇荻出事了!就在我们摸进‘起霸山庄’的前后,也另有一拨不明来历的人物潜入庄内,目地专为掳劫仇荻,他们行动的时间,与我们大致相偌,总提调,你想想,在‘起霸山在’的一干人心目中,是仇荻重要还是令尊老太爷重要?当他们发觉仇二小姐有了大难,自然就会聚以全力援救,顾不得再分心强制老太爷了!” 庄翼愕然道:“原来是这么一码事,苏捷!那伙人得手了没有?” 苏婕撇撇唇角,道:“好像是得手了,但在撤身的当口却暴露了行迹,被庄子里的守行发现异状,他们又未能及时掌握住仇荻的挣扎,被这女人喊出声来示警,整片山庄马上沸腾起来,听说连老仇都已亲自追了过去!” 庄量问道:“截住那伙人了吗?” 苏捷耸耸肩,道:“谁知道?我急着去接应你,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我希望他们追不到,好叫仇荻受一番活罪,也熬熬她的锐气!” 谷牧远抚掌而笑,道:“真是天助我也,世闲就有这么凑巧的事,要不然,只怕便须大费周章了!” 沉默了半晌,庄翼道:“我在担心,仇劲节可能会怀疑我们与掳劫仇荻的那伙人有勾结,共谋此事,把一口黑锅硬朝我们头上扣,如此就麻烦了……” 哼了哼,苏婕道:“怕什么?假若他们截住那些人,真位自然大白,否则,不是我们干的,老仇凭那一点往我们身上栽?,‘起霸山在’再叫财大气粗、人强马壮,还算不得‘一言堂’,天下事,并非全由他说了就定案!” 庄翼笑笑,道:“有关今晚的行动,苏婕!我们也是一概不承认?” 苏婕道:“当然,大家心里有数就好,对方亦属老江湖,应该明白这不是一桩没面子的事,若要把话挑明了,是他们自找没趣,即使哑子吃黄莲,总有台阶可下,不比抹灰了脸强?” 庄翼打了个哈欠,微现倦乏:“若以仇劲节的阅历及世故而言,他当然匆忙采取什么样的反应较为合宜有利,怕只拍他一时想不转,或者身边有入瞎出主意搅局,这个变数就不容易估计了,我看,我们还是多防着些为妙!” 苏婕道:“俗话不是说过吗?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还用讲!” 谷牧远道:“六爷!要不要回堂口去调集人手过来?” 庄翼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考虑,万一形势发生不可预测的极端变异,是否索性整个摊开来豁斗到底?老实说,对于‘起霸山庄’,他是打心底厌烦了! 75 第二十五章窄路 刚回衙门治公,庄翼尚未处理完几件文卷,钱锐已急勿勿的闯入内堂。 端起案头的茶盅来啜一口茶,庄翼闲闲的问:“看你那付急毛窜火的德性---又有什么事了?” 钱锐踏上两步,微俯上身道:“始才有线民前来密报,”无心“花落红在咱们”老宠口“地带现身啦!” 庄翼神色一凛,随即坐直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钱锐忙道:“一个时辰之前,花落红与两个不明身份的人物一起出现再离渡口下远的‘老李茶棚’,他们行径十分神秘,聚首于茶棚角偶处,三个人窃窃私语,不知谈的是些什么……?” 提到花落红,庄翼那股抽心之痛复起,他当然不会忘记苟寿祥的血债,下会忘记花某虐杀手段的酷毒,这个人,在庄翼来说是个恶瘤、一个脓疮,一日不予切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宁,这不止是实质上的憎厌,更为心灵间的累赘;于是,他迅速起身,伸手摘下挂在上等长剑:“姓花的人还在‘老李茶棚’?” 钱锐道:“线民来报的当口,人还在那里!” 庄翼毫不犹豫的交持:“召集颜天宝、卖良、段大发准备行动,你也一起来,还有,衙门对街屋檐下有个挑担子,卖羊杂汤锅魁饼的,亦记得去招呼一声!” 呆了呆,钱锐不解的道:“卖羊杂汤锅魁饼的?老总,呃,我怎么招呼法?” 庄翼这才想到不曾告知钱锐自己私下等布置,他懒得多说,只道:“就通知那贩子,说我们要去‘老李茶棚’抓姓花的即可!” 钱锐满头雾水的道:“老总!我还是不大明白,我们‘总提调司’的官方行动,为什么要去告诉一个推车贩卖浆的小贩之流?” 微微一笑,庄翼道:“因为那样做或许在我们紧急之际能获得某些协助,钱锐!你算是老公门,不会相信这个小贩真是个卖羊杂汤的吧?” 钱锐恍然道:“莫非是老总另一个组合的人?” 庄翼挥手道:“官民齐心。烂铁变金,快去办事吧!” 片刻后,钱锐回报,一切人手已在待令出发,庄翼二话不说,领头便走。 “总提调司”隔着码头渡口不过三、四里地,一行人不骑马,抄捷径穿近道,没有多久便已抵达‘老李茶棚’,他们刚刚才要散开,茶棚厚重的棉子一掀,三条身影正大极大摆的幌了出来。 三个人里,“无心”花落红走在最前面,姓花的仍是老样子,三角眼、尖鼻削腮,目光阴冷,狭窄的面孔上不带任何表情。 庄翼等人尚未靠近,花落红已经发觉情况有变,他猛抬眼,恰好舆庄翼四目相,两个人面对面的僵立对峙,眸瞳深处,皆似燃烧着一杷烈火。 钱锐、费良、颜天宝、段大发四人马上向四边散开,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包围阵势,此刻,周遭行人开始纷纷惊呼走避,便有那想看热闹的,也躲到老远之外采头探脑,眼前的气氛,刹时已凝结起来。 跟在花落红屁股后面的两位仁兄起初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同事,等到辨出四名铁捕的公服,方知道竟是官差拿人来了,拿的是谁?两个人可实在不敢肯定。 花落红右手姆指勾看长袍前襟,冷冷的开口道:“你的消息可真灵,庄翼!” 庄翼腔调生硬的道:“袭杀官差、强劫要犯,花落红!你两项重罪在身,还不俯首就擒?” 淡淡的,甚至有些挪揄的笑了,花落红道:“这样的罪名,我不止两条,明白的说,可能不止二十条,但你也知道我决不会”俯首就擒“,庄翼!想拿人容易,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庄翼寒着脸道:“我巳警告过你,花落红,若侍拒捕,我们有权格杀勿论!” 花落红不在意的道:“笑话了!庄翼!六扇门的狗腿子,包括你们更高一层的鹰爪孙,几时不在”格杀勿论“?用不着大庭广众之前放言语,豁开来干才是正办!” 一侧的钱锐目瞪加铃,霹雳般大吼:“张狂匹夫!斗胆恶徒,王法之前犹敢顽颉反抗,你是活得不耐烦啦!” 冲着钱锐“嗤”了一声,花落红轻蔑的道:“你这种身份,还不配和我说话,旁边站着去!” 庄翼拿眼色阻止住钱锐的冲动,他转望着花落红后面的那两个人,重重的道:“你们两个,报上名来!” 两位仁兄,一个满面于思,横肉累累,另一个凸着双金鱼眼,形貌猥琐,显得贼头贼脑:在庄翼问之下,二人互视一眼,满面于思的这个嘿嘿笑道:“庄头儿!犯不上如此大呼小叫,摆你十州八府总提调的威风,我们一不违朝律、二不涉官赎,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叫周圭、这是我的伙计包朝生!” 这时,费良的断眉倏竖,宏声道:“老总!我知道这两个人的底细,周圭有个”人面猿“的匪号,包朝生混名”顺风耳“,是个专门听壁脚、探隐私的角色,他们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是一对有多项讹诈勒索案底的难兄难弟!” 庄翼问道:“海捕名册上,有他们的名字吗?” 费良道:“三年以前就列名在卅子上了!” 庄翼冷笑道:“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一不讳朝律,二不涉官赎呢,正好一并拿下,从重治罪!” 那周圭怪叫起来:“这算什么名堂?好多年前的陈绿豆、烂芝麻小事,你们也翻出来当案子办?娘的皮,江湖上纰漏比我们兄弟统得大的不知几多,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就偏偏冲着我们哥俩霉头?” 庄翼遁:“碰上一个是一个,谁叫你们时运不济,跟着要犯花落红搅和?” 花落红七情不动的道:“别吓唬操定的了,庄翼!我们人就在这里,你尽可放马过来!” 庄翼忽然展开一抹微笑,笑容浮现的刹那,青碧色的晶茔剑芒彷佛起自大幽,暴刺花落红银闪闪的软鞭从花落红的腰间横向外弹,就那么准,“当”的一声便撞开了刺来的剑尖,花落红身形急旋,漫天的江光纵横交织,像千百条银蛇扭曲着躯体,层层叠叠的飞舞窜掠。 木色剑立时凝聚成一团团的光圈,大光圈里套着小光圈,森森剑气围绕着圈沿溢转,浑厚的芒彩有加深湛的海浪,波波起伏却滔滔不绝,流窜的银蛇便在光圈四周弹跳曳走,无隙可入,但分寸不退。 钱锐晓得暗中有人押阵,是而内心笃定,并无后顾之忧,他手里的“双台铡”一挥,扯开嗓门吆喝:“伙计们!上事啦!” 段大发细瘦的躯体蓦地腾空,一个斛斗就翻到周圭头顶之上,五尺长的大铁链“哗啦啦”兜颈便缠,周圭怒骂一声,抢前几步,右手伸缩,一把精巧锋利的匕首已反刺段大发---以周圭的体形和卖相,使的却是这么一种纤细兵刃、看上去实在有点不伦不类,近似可笑。 费良闷不吭声的由侧面掩上,一根痕印斑剥的粗硬枣木棍猛的抡起便打,周圭反刺出一半的匕首赶快收回斜挑,捕舆棍身相触,已被震退三步! 76 手舞一对“峨嵋刺”的包朝生,正在钱锐的“双合铡”强攻之下东蹦西跳,团团打转,这位仁兄钻壁脚、包打听或许是一把手。但要硬碰硬见真章,未免不济,那几下子招式差远去啦。 掂着鬼头刀,颜天宝委实打不定主意是否该下场帮着钱锐对付姓包的,这包朝生只在几个同合之间,已经窘态毕露,左支右拙,照眼前的情形看,至多十招、八招以内便要认栽,如果他再要插上一手,就有点“吃烂饭”打“落水狗”的味道了,身为“铁捕”,总得顾着点形象。 庄翼与花落红的恶斗,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凶险,逐渐的,双方开始以狠招绝式搏战着着尽向对方要害,步步俱指生死之间,谁也不让,谁也不退,看来,非分存亡,势离罢休! 花落红的软鞭带起尖锐的呼啸声飞纵扫掣,银芒赛雪,不但缤纷,而且绵密强劲,力道破空,宛如裂帛,庄翼木色剑眩闪若电,剑剑相连,锋锋衔接,剑辉像煞一条条青蒙蒙的匹练穿又绕回,冷焰并溅,气势凌厉之极。 又在两边须臾收发的十三招后,花落红身形前倾。几乎正面贴向地下,手中“飞瀑”软鞭仿佛将一片奔流反扯过来,涛起浪涌似的浩浩寒光由下往上卷荡倒蹋,顿时狂飙四起,天晕地暗,果同飞瀑齐,猛不可当! 瞬息里!庄翼的长剑震颤,“波”声轻响的一刹,剑华骤盛。他全身融人莹茔的青色光芒之中,光芒旋动,形成一道凝聚不散又矫似龙腾的璀灿光柱,光柱疾射直穿,以贯日落月之势透进那片汹涌的飞瀑内! 结果刹时分晓,花落红的一条左臂齐肘断坠,顺便缀上一只左耳,庄翼身中两鞭!前胸后背大绽肉裂,两遁尺多长的血口子翻卷着,双方全是一样的血糊淋漓! 在此同时,但闻一阵“哗啦啦”的金铁暴响,周圭的脖子上多缠了一条铁链,段大发使力倒扯尾,拖得周圭脚步踉跄,重心不稳,费良趁机扑到,照着姓周的背脊梁狠狠一棍,周圭“唉唷”惨叫一声,人已“噗通”跪跌于地! 惶然回顾的包朝生正自心胆俱碎,不知所措的当口,钱锐一铡刀过去,“刮”声削掉了包某头顶一块油皮,包朝生才一机伶,尚未及挥动家伙抗拒,旁边的颜天宝已一个虎跳横撞包某腰眼,这位“顺风耳”整个身子便斜斜飞出,重重摔落,只这一捧,可怜业已闷过气去! 折了一臂的花落红切齿如挫,却当机立断,双肩倏耸,猛然拔升三丈有余,凌突藉力挥鞭,身影恍同惊鸿,眨眼已在六、七丈外! 庄翼这一次已决心不让花落红逃出生天,他半声不响,暴起直追,木剑在他快速的奔掠下映起摺摺尾焰,活似流星赶月。 钱锐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跑,一边大声招呼同伴:“两个人犯留给你们处置,我随老总追拿姓花的去啦……” 跺跺脚,段大发也立即攒过去,追赶中,犹瞪着前面的钱锐背影,嘴里不停嘀咕。 休看花落红才被削掉一条左臂连同一只左耳,鲜血尽管染赤了半边身子,动作依旧隼利如鹰,人在纵走飞奔,越屋翻毫不拖泥带水,庄翼紧随于后,发力迫赶,双方的间距虽然拉近,但缩短的过程却极其缓慢。 至于钱锐和段大发,更则遥遥落后了,不过视线所及,倒还缀得上。 腥红的血迹成淌成点,一路滴下去,花落红恍同不觉,身形内腾跃掠,直若行云轻穹,好象他的精力永不衰竭,血是流在别人身上一样。 庄翼当然不价这一套,他知道一个人在不甘不服,并强烈求生欲的支撑下,可能会有超越体能的表现,但这种表现,仅乃暂时的亢奋反应,决难持久,他肯定花落征逃不了多远就必将另做打算。 从“老龙口”的渡般码困斜斜弃过市街边缘,再由城内赶向郊野,一前一后,怕没追出二十多里路去,现在,花落红已来到一片枯草班萎、残木横倾的山坡下,他停住势子,转回身来,脸色灰白又喘息急促,然而神态冷峻阴沉如故,他目光僵硬,注视着起来越近的庄翼! 白袍前后裂绽,血痕浸透白袍,看上去更形鲜艳刺目,庄翼任由破碎的袍絮飘拂,人隔着花落红十步之外站定,他尚不能确知对方的意图,可是有一桩他却十分清楚---姓花的断断不会束手就缚。无论如何,一场困兽反噬的把戏还将上演。 齐肘部份被斩掉的伤口,是一片平整的嫩肌白骨,血仍在点点滴滴的流淌,而花落红的一边面颊沾糊着业已乾硬的血痂,缺少了左耳,模样便显得咱些怪诞,左耳削去的位置,仅剩一孔,耳孔内还灌着血,就这片刻之间,花落红的躯体似乎变得瘦小又单薄了。 灿亮的银鞭在他手上微微颤幌,仿若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他凝住庄翼,眸底的韵色坚强又刚硬,没有一个半点畏缩的徵兆。 庄翼吸一口气,缓缓出声:“你的机会不大,花落红,相信你自己心中有数!” 花落江以一种厌倦的、索落的语气道:“庄翼!对于生死,我比你想位中看得开,一个残缺的人,活在世上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如果这个残缺者还曾经是一个强者,活着就更没有意思了!” 庄翼嗓音低沉:“看得开是好事,像你我这一类人,想要寿终正寝,求个善了,往往属于奢望,瓦罐破在井沿上的多,花落红,可不是?” 点点头,花落红道:‘不错!但要走得窝囊也不好,多少总须带点什么去,否则,阴曹地府问是怎么来的?还无颜相答呢!“庄翼笑笑:“你打算我奥你结个伴?” 花落红也少见的笑了:“至少送我一程,该不过份吧?能要我这条命,你蚩可不加点缀头?” 庄翼的木色剑寒芒隐泛,他竖剑当胸,表情阴冷:“只要你有能耐叫我陪,花落红,我决不会皱一下眉头,活得苦,病得也苦,就趁早做个了断吧!” 花落红轻叹道:“说得好!真个活得苦、病得也苦,唉!来转一趟却为的是什么?“ “么”字幻音韵尚在他唇边绕,银色软鞭已“嗤”的一声透空刺来,这一刺之势,快不可言,连空气都象纸似的被戳穿了。 庄翼静立不动,长剑骤横,迎磕来鞭,但花落红脚步猝移,软鞭酒出溜溜光雨,由四面八方合聚而至。 木色剑便在此际贴着庄翼周身飞旋,他在一片密集的铿锵声中立时封出对方二十九鞭,身形暴起,连人带剑疾贯花落红! 姓花的再度三鞭猛挥,却鞭鞭落空,他全身倒仰,才往后闪出几步,“括”声闷响,腰上又已血花涌冒! 远处,有人影幌勤,还加着呐喊,是钱锐和段大发跟上来了。 来的人不止餐锐与段大发,山坡间尚出现了另一个---另一个赤发如火,深目隆准又颧骨高耸的紫杉怪客。 当花落江腰际受创的一刹,先有一截半尺长短的枯枝射向庄翼,等他挑开这截劲道强浑,交击声若金铁的枯枝,紫衫人已经站到面前! 花落红抖索索的站在那里,唇角不受控制的连连抽搐,望着紫衫人,他嘶哑的道:“聂龙……你来迟了!” 一听到花落红呼唤来人的名姓,庄翼由不得心头下沉--聂龙号称“狂焰”,是名闻天下的“三魔四毒”之一,与花落红同属“三魔”一道,平日里;甚少听到他们沆瀣一气,朋比相连,但照目下的情形看,这“三魔”最低限度已有两魔捻成股了! 那聂龙声音粗砺的道:“原该早发觉动静的,你知道,夜里累了整宵,困下去稍稍沉了些,没想到你竟然已伤得这么狠!” 花落红惨然一笑:“好在还不太晚,再来迟些,只拍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聂龙目光如刃,凛烈的道:“先莫说丧气话,时辰不到,谁也包不了谁的生死,花落红,是那一个伤了你?” 望了庄翼一眼,花落江的舌头有点僵硬:“人就站在你面前,聂龙!” 深陷的双瞳有着一股逼人而来的肃煞之气,聂龙盯住庄翼,厉声道:“你把花落红槽塌到此等地步,莫非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庄翼平静的道:“姓花的是朝庭重犯,曾经狙杀官差,强劫徒囚,在法在理,必须逮捕归案,他却逞凶拒捕,我们只有按规矩行事,如果你侍插手阻扰,和花落红便属同谋共犯,我们势必一体拘拿,决不宽宥!” 聂龙打鼻孔里发出冷笑:“原来还是个鹰爪孙呢,你算是捕房里的那一号牛鬼蛇神?” 花落红接口道:“他是庄翼……” 77 长长“哦”了一声,聂宠形色阴势的道:“敢情你就是庄翼,河朔地带头一号的狗腿子,很好,前些日你坏了花落红搭救严良的事,今天又把花落红弄个半死不活,旧债新帐,正合一起结算!” 庄翼道:“聂龙!我劝你不要和花落走到一条路上,他想找人结伴,我不认为你愿意跟他同赴幽冥之途!” 哼了哼!聂宠道:“这是我的事,姓庄的,你的看法也不见得正确!” 这时,钱锐与段大发两人业已气吁吁的奔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势,立即便明白了大概的状况,俩人一左一右站开,摆出了以庄翼为主的侧阵。 淡淡瞪了两人一眼,聂宠掀开他的紫色长杉;现露出系在腰上的一条皮带来,这条皮带宽的三寸,色呈棕褐,皮带面上缀满三角状的钢锥,锥尖银闪闪的眨着冷芒,他只轻扯带头,整条皮带已握在手中。 这绦嵌缀着密钢锥的皮带有个名堂,唤作“鳄尾”,意思仿佛是说,谁要挨上一记,便如同被巨鳄的强尾扫中,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钱锐倒挺识货,聂龙的家伙一现,他已认了出来,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凉氖,他知道,这下子又碰上棘手的了。 庄翼注视着聂宠的“鳄尾”,木色剑剑尖柱地,双刃寒芒眩映,冷冽有如秋水。 聂龙开始慢慢向庄翼走近,“鳄尾”软软垂下,轻微的幌动着。 突然,钱锐竟抢先出手,他的“双合铡”倏分猛斩。急攻聂龙左侧! 晶亮闪烁的“鳄尾”,“嗤”的一声倒卷而起,那稳快法,简直无言可喻,钱锐的一柄铡刀眨眼里被缠牢,他一挣脱,另一柄铡刀拦腰劈向敌人。 聂龙的神情阴诡妖异,等铡刀的锋口将要沾身,他才猝然挫腕带臂,把皮带缠住的那柄铡刀往下翻扯,但闻金铁交击,钱锐的双合铡俱已脱手,人也夜震得歪歪斜斜的倒抢而出! 段大发大吼如雷,铁链子“哗啦啦”抖飞聂宠脖颈,姓聂的连正眼也不瞧一下,身形“呼”的腾起,“鳄尾”舒卷似电光石火;一个照面就将段大发狼狈逼退! 弄得灰头士脸的钱锐实在是面上挂不住,转身再扑,赤手空拳就便朝上撞,光景是想抱住姓聂的。 辱角擒着一抹阴笑,聂龙仅仅吸腰抛肩,钱锐已一头扑空;“鳄尾”暴杨,兜着钱锐的后脑勺挥落。 一溜青碧的光华由斜刺里射来,刚好迎上了这一击,“鳄尾”碰触上剑刃,火花四溅,隐隐有龙吟之声! 聂龙贴地旋出五步,皮带横起,势若风雷,庄翼长剑掣动,疾似流江,双方甫始接阵,便是龙腾虎跃的三十招,三十招幌眼即过,彼此却已经历数次生死一发之间。 透了口气,段大发恶狠狠的喝吼:“大胆匪类,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逞凶,阻差办案,施暴官役,拿下来必然置你一个死罪!” 聂龙根本不理不睬,全神贯注与庄翼狠搏,直到此刻,庄翼才发觉;尽管那花落红排名为“三魔”之首,论功力,聂龙竟比之毫不逊色! 空着两手的钱锐有心想上前拾同兵器,不巧他那对家伙掉落的地方又隔着正在拼斗的两人过于接近,只要稍一迟泄,很可能就会遭到袭击,他再三踌躇;仍不敢冒然挺险。 原先站着的花落红,现在已经撑持不住的蹲坐地上,他自己用一条撕裂的前襟草草扎住断臂处的伤口,人模样起发萎顿,一张冷峭的脸孔,不仅灰白,更透着那种油枯灯尽前的幽晦。 段大发瞧见花落的情形,立时大声叫道:“老钱!咱们逮住一个算一个,且先把姓花的铐上再说!” 钱锐没好气的道:“姓花的一条命已去了大半倏,人就只剩那口气了,你不怕他插上翅膀飞走不成?倒是老总这边得加意帮榇,姓轰的可他娘凶泼得紧!” 抖了抖大铁链,段大发咬着牙道:“个狗娘养的,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能上了天去!” 钱锐压低嗓门催促:“你别净吆喝,好歹也露一露你的赤胆忠肝,英雄本色……“ 猛一跺脚,段大发狂吼着一个虎跳冲上前去,大铁链急速搓磨,发出“眶榔榔”的连串剧响,搂头盖脸冲看聂龙的腊袋便抽! 皮带上的钢锥闪过溜溜寒芒,七次震开了庄翼的长剑,聂龙趁着带端回荡的力道斜滑三尺,左脚奇突的往后飞,段大发铁链挥空,慌忙侧躲对方来脚,聂龙整个身子拔起猝翻,皮带嵌缀着的钢锥冷眼眨映,段大发已闷嗥一声,拖着左踉跄跌出,乖乖,肩胛之上,竟然一片血肉模糊! 钱锐目睹此状,顿时怒火升头,热血沸腾,毫不考虑的滚地上前,一长腰,死命抓攫聂龙的两足足踝! 聂龙冷哼一声,并不闪躲,皮带回击庄翼剑式,下面任由钱锐抓牢足踝,就在钱锐十指紧收的刹那,聂宠一脚猛抬,斗然间竟将钱锐整个身体抛起,皮带上扬,像用拍子打球一样,“”声闷响,硬是把钱锐横兜出五尺之外! 木色剑便在这细微得不容一发的空隙虚暴刺,冷焰彷若极西的电火闪掣,聂龙飞快旋身,“鳄尾”急速倒翻斜切,却已慢了半分,芒彩映处,聂龙脸孔肌肉蓦的僵扯,一个筋斗反跃丈远,左腹部业已浸沁出大片殷红! 刚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来的钱锐,瘸跛着一条腿,灰头士脸的嘶嚷:“杀得好!老总!姓聂的砸断了我一条腿骨,你可算转眼就替我找同来啦!” 眼睛注视聂龙,庄翼却在对钱锐说话:“你不要多动,免得折骨错移,增加接合上的困难,搞下巧弄成半残不缺!” 坐在那边的花落红幽幽一笑,低弱的出声道:“聂龙!你已失算了!” 捂着左腹上的伤口,聂宠面不改色的道:“姓花的拿手下当肉质,为他做谋略牺牲。这称不上本事!” 庄翼淡淡的道:“求胜致果不一定全靠硬功,运气占几分,谋略也占几分!” 段大发凑近过来,挫着牙道:“老总!也不用押人回去了,乾脆就地格杀,拎两只人耳朵交差便成,娘的皮,我们被姓聂的整惨啦!” 庄翼胸有成竹的道:“且看情况怎么演变再说,要怎么杀法,端取决于他们的动向!” 聂龙阴恻恻的道:“算盘不要敲得太如意,眼前离着结局还早,姓庄的,谁杀谁犹说不准哩!” 庄翼道:“你中的一剑已伤及内腑,所以,必然撑持不住多久,用意志来振发战力是可行的,但超越体能的极限之后,亦就成为强弩之未了,聂龙,你或许可以暂时挣抗,时间却长不了。” 聂宠生硬的道:“你试试看!” 那一头,钱锐已拾回自己的乒刃,他挥舞着“双合铡”,提气大吼:“死在当前。还敢大言不惭?要不斩掉你这条”孽龙“脑袋来祭我一条腿,我他娘决不甘休!” 聂龙陋夷的道:“不要光嚷嚷,有种的上来动手---像你这类九流鹰爪,我没杀过三、五十,亦会宰掉十七、八,六扇门的德性只有一桩,狗掀子,全凭了那张嘴!” 钱锐气得差点炸了肺,不由畴目切齿,“双合铡”碰得叮当响:“好个血案如山的恶匪凶徒,你可是不打自招,供认犯行不,姓聂的,无论怎么死,你是死定了!” 聂龙正要说话,山坡的线之上,突然出现了十多条人影,天光下棋得清切,大多为身穿红、黄袍褂的彪形汉子,那领头的一个,赫然正是战百---“起霸山庄”的总管事战百! 78 第二十六章豁命 庄翼发现了“起霸山庄”的来人,聂龙也同时察觉,只在此刻,他的形态才显着的有了变化,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转化——惊愕、愤怒、激动、及不信天数却天数居然应验的一份无奈。 钱锐也有几分意外,他瞪着山坡上迅速移近的幢幢人影,不免迷惘的道:“那可是‘起霸山庄’的人马哩,老总,他们来这里干啥?莫不成是冲着咱们来的?领头的模样像是战百胜……” 庄翼语气平静:“不管他们是冲着谁来,很快就会分晓。” 段大发嘀咕着道:“如果目标是我们,‘起霸山庄’那干人就太不上道了,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找碴,简直就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连花落红也眯起双眼,仰头观望,他笑得又是凄苦、又是空茫:“聂龙!你说说,这是不是劫运到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聂龙寒着面孔,冷冷的道:“天下没那么多认命的事,花落红,做了就要担当,砍掉脑袋不过碗口大的疤,有什么好含糊的?” 花落红涩涩的道:“我道只我看得开,你却也不差,聂龙!” 聂龙紧了紧手中的“鳄屋”,道:“少说话,留点力气等着捞本吧!” 由两个人的交谈中,庄翼推测他们还另有麻烦,而这麻烦必然与“起霸山庄”有关,至于是什么内容,他虽难以判断,但却降低了“起霸山庄”与己方敌对的可能性,此时此乃,形势如此发展,亦未不佳。 钱锐又在说话:“不错,老总,是战百胜带头!” 庄翼道:“我看见了!” 同时,庄翼也算出了来人数目,共为十二员,除了战百胜之外,穿红袍的有七个,黄袍的四个,声势可谓相当不小,问题在于,“起霸山庄”的人马如此大张旗鼓,蜂涌而至,却是因由何在? 战百胜看到庄翼的当口,亦不禁一楞,他先回头向身边的人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然该赶上两步,朝着庄翼抱拳当胸,裂嘴乾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庄总提调,没想到在这里又遇上啦!” 说着话,他目光溜向花落红与聂龙,边放低嗓调接道:“公干!” 庄翼含笑点头:“战大总管亦有‘公干’?” 战百胜叹一口气,指指花落红:“我们庄子可被这几个不开眼的东西坑惨了,费了好大劲,出动多少人马,才堪堪把他们的落脚处找出来,全庄上下,正分成六个组搜索这片山区,巧不巧,竟被我这组逮住,没料到的却是尊驾居然亦在此地……” 庄翼道:“我是代表朝律捉拿要犯,战大总管,听你的说法,我们捉拿的对象,和贵庄似有——?” 靠近前来,战百胜小声道:“总提调!我们庄子昨晚上出了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庄翼微微一笑,模两可的道:“谁敢虎口拔须?胆子倒不小!” 战百胜看了庄翼一眼,说话的语气带着埋怨:“好吧!不管总提调你是真迷糊还是假迷糊,话,我可得先说明白,昨天晚上,我们庄子被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进来的前后共有两拨人,一拨劫走了你老头子——不,我的意思是劫走了你令尊,另一拨更不得了,硬是强掳我们二小姐突围而去,不但如此,还干掉我们四名‘红衣把头’、伤了两名‘黄衣把头’,这两拨人之狂妄嚣张,手段狠毒,简直到了目无余子的态度,我们庄主差点就气疯了,立时调兵遣将,亲自压阵出马,务必要查明来人底细,施以严惩!” 庄翼摇手道:“慢着!战大总管,你那弦外之音,该不是指说我也犯了嫌疑吧?” 战百胜有些尴尬的道:“我,我说了么?我没有说你犯嫌疑吧?我只是问你知不知晓夜来发生的这些事……?” 庄翼故作不悦之状:“战大总管,为什么我应该知晓这些事?我既非顺风耳,又不是千里眼,贵庄发生的变异,我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得悉?我还正想请教大总管,我爹的问题你怎么交待?你们的人我早已依约释回,贵庄却扣住我爹不放是何道理?现在好了,我爹在你们手里遭到掳劫,且看大总管你怎么说吧?” 楞楞的望着庄翼,战百胜似信非信的道:“呃,总提调!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别打哑谜了,令尊——果真不是你抢走的?” 庄翼勃然色变:“战大总管,人只有一个爹就尽够了,假如我爹已被我接回,何须再向你要人?” 搓着双手,战百胜低声下气的道:“当然,当然,总提调,这档子事,请你暂且忍耐,先搁一搁再谈,我们一样一样来,等我把姓花的和那条‘孽龙’收拾过,我保证给你一个交待!” 庄翼冷冷的道:“不知贵庄和此二人又有什么过节?大总管,他们可是我要逮捕归案的钦命重犯,王法为先,私怨在后,希望各位不要干扰公事。” 战百胜忙道:“唉!挨!总提调!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也不用动辄摆出一付公事面孔,开口朝律、闭口王法,这不是伤感情么?我们要这两个人,自有道理,昨晚那两拨闯庄的不速之客里,有一拨便是花落红和聂龙夥同另一个魔星‘邪刀’曹丹捻成的股子,我们二小姐,便是吃他们劫走,你说说,这能放过么?我们决非有意搅合,势不得已,你可千万包涵则个……” 庄翼不解的道:“奇怪,他们‘三魔’从来与‘起霸山庄’河井水互不相犯,好端端的,为什么却强捋虎须,打起你们二小姐的主意来?” 战百胜苦着脸道:“这正是我们要问的问题,可要逮住人才问得分明,所以总提调你好歹宽谅,二小姐的事情非同小可,如今人尚下落不明,这不但牵涉到父女连心的焦虑,山庄的威信,尤其是大姑娘的名节攸关,样样皆轻忽不得!” 庄翼的颜色已见缓和:“原来是这么一码事,难怪各位倾巢而出,如临大敌——父女当然连心,不过,父子亲情,怕亦不遑稍让,我父眼下同样下落不明,为人子者却无毒为力,只在这里踟蹰徨,措手无策,唉,愧煞了,愧煞……” 连连拱手,战百胜急道:“总提调请宽怀,这事包在我身上,但求暂退一步,战某必有回报!” 庄翼犹豫片刻,表情无奈的道:“好吧!大总管!就看你的了……” 战百胜顿时如释重负,回身下令:“兄弟们,且把这两个匹夫圈住!” 其实不用他说,十一名“红衣及黄衣把头”,早已杀气盈盈的将花落红与聂龙团团包围,钱锐和段大发站在一边,倒如同局外人了。 聂龙容颜深沉冷漠,对于当前险恶的形势似乎无动于衷,花落红也是一付舍此皮囊,无足为惜的超脱模样,两个人好像真个豁出去了。 越是如此,战百胜越发不敢贸然动手——他倒不是怕对付不了聂龙与花落红,顾忌的是万一这两个拼死了,却找谁去过问仇荻的下落? 情态有点僵,聂龙手捂腹部伤口,仰着脸道:“姓战的,你们还在等什么?犹待挑拣个好时辰吗?” 战百胜咽了口唾,悻悻的道:“不用说风凉话,你们现在是个什么处境,自家心里有数,聂龙,要想活命,也不是没有法子,端看你们愿不愿输诚合作,将功赎罪!” 79 聂龙面无表情的道:“怎么合作?如何赎罪?” 战百胜乾咳一声,道:“很简单,把我们二小姐的去处招出,便可饶你们不死!” 聂龙语含讥笑的道:“不是合作之后,就放我们走人?” 战百胜脸色一沉:“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你们无端侵犯‘起霸山庄’,劫掳本庄庄主爱女,杀伤本庄所属,种种恶行,断难宽宥,设若你们供出仇二小姐下落.可折死罪,却不能毫无惩除,这已是格外开恩,你们休要不知进退!” 聂龙看了看对面亦陷身重围之中的花落红,提高了腔调:“你都听到了!花落红!待怎么说?” 花落杠嘴唇嗡动,撤气游丝:“我看……死了也罢,至少,仇荻得跟着陪葬,虽不够本,总也有人垫底……” 聂龙阴惨惨的一笑:“有道理,恁情豁上一命,亦不受这种作贱,死罪活罪我们一遭认了,所谓‘格外开恩’,‘起霸山庄’收回去留着自己用吧!” 战百胜怒火顿升,凛烈的道:“你们真想找死?” 聂龙哼了哼:“死是不想死,但若生不如死,便不如死了好,战百胜,你看错人了?” 花落红接着道:“姓战的,我可以把我们死去之后的情况演变先告诉你……曹丹就隐身附近,此间的一举一动,他完全看入眼里,只要我和聂龙一朝挺,他会立即强奸仇荻,然后把大姑娘脱个赤条精光,再拿根绳子缠在脖颈,找棵树给她吊起来示众,你要不信,我保证你不久就可亲眼目睹!” 战百胜不但背脊泛凉,冒出一身冷汗,更气得双目发赤,难以抑止的抖索起来,一时连粗话都出口了:“你们两个狗娘养的,真正一对畜牲,枉披着人皮却没有半点人性,‘起霸山庄’刨过你们的祖坟还是操过你们的亲娘?竟使你们用这等龌龊手段来坑害人家黄花大闺女?” 聂龙声声冷笑:“为求生存,当然只有朝着最有利的方向去做,什么四维八德、三网五常,全算闲篇!” 战百胜在急怒交加的情形下,一时竟失去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他无措的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却进退维谷,处境窘迫之致。 冷眼旁观了这一阵的庄翼,实在是同情战百胜,他憋不住了,上前几步,一把将战百胜扯到方便说话的地方,悄声细语:“看起来你似乎十分为难?” 战百胜两手一摊,恨声道:“情形全在你眼里,总提调,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王八蛋居然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烂坏到此般地步,若不是顾虑二小姐的安危,我真他娘想豁出去先把他一双邪杂碎活剖了再说……” 庄翼道:“要不要我替你出个点子?” 战百胜感激又期盼的道:“敢情好!总提调,还请指点!” 庄翼凝重的道:“依我判断,仇荻被藏匿之处,必在附近,因为当我追捕花落红的当口,他别的地方不逃,偏偏逃来这里,而一到此处,聂龙即现身而出,可见他们落脚的所在,不会超逾目视或耳闻的距离之外,‘三魔’既然一体行动,曹丹的行踪便不难预测,仇荻人在他们手中,还远得了吗?” 战百胜仔细一想,精神之振,兴奋得有朝庄翼叩个响头的冲动:“对,对,对,对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上?总提调!亏得你点醒了我,把我从他娘焦头烂额、措手无策的困境里拉出来,只你就是我的解厄贵人,假如二小姐因此得救,更不啻恩同续命超生,总提调,这份情,我记牢了!” 拍拍对方肥厚的肩头,庄翼笑了笑:“言重!战大总管,并肩子上吧!没什么好忌讳的!” 战百胜长长一揖到地,霍然转过身来,这瞬息前后,他的神态恍同两人,但见他从腰间拔出一管三尺铜箫,杀气腾腾的大吼:“兄弟们!给我恨宰狠杀,一个也不许放过!” 包围住聂龙的“起霸山庄”人马,共为四员“红衣把头”、两名“黄衣把头”,一伙人早已气愤填膺,跃跃欲试,战百胜一声令下,如何还会稍有迟疑? 四员“红衣把头”纵身而起,由四个不同方向击杀一个焦点,另两名“黄衣把头”则分成左右朝内夹攻,刹时只见寒光如雪,刃芒飞舞,声势十分惊人! 聂龙半步不移,“鳄尾”猝然旋闪,“叮当”几响,数件兵器已被震开,钢锥一荡又回,眨眼里再将各路攻击化解、动作之快速猛辣,竟似生龙活虎。 战百胜怒喝如雷,铜箫划过一道半弧,凌厉无比的直指聂龙,箫端摇摆不定,犹若毒蛇昂首游移,却已把敌人可能的退路全部封死。 聂龙冷冷一笑,长身暴起,不退反进,“鳄尾”抖得彷佛铁链,兜头捣戮过来。 斜刺里,一名“红衣把头”横身疾撞,两柄“双刃斧”霍然拦劈,聂龙原式不变,左臂倏伸,抓住一柄斧头的前,往外狠带,恰巧碰上另一柄斧刃,那名“红衣把头”脚步不稳,一头抢出几步,而战百胜铜箫骤点,强拨捣茶的“鳄尾”,刹那间,“鳄尾”歪抛,战百胜的五指关节却震得发麻! 另一名“红衣把头”趁隙挺进,大砍刀偏斩聂龙,身形正在幌走的聂龙,突兀低头弯腰,皮带石火般翻扬,但闻“卡擦”一声,这位“红衣把头”的下颚顿遭击碎,声张面孔立时完全变形! 第三名“红衣把头”狂吼着猛跃向前,拦腰欲抱聂龙,姓聂的形同鬼魅,侧移三步,反手挥带,锥芒幻映的须臾,“红衣把头”的头颅已裂威血肉模糊的一团。 在此毫发难容的一隙空闲,战百胜铜箫脱手激射,去势恍同流矢,聂龙的”鳄尾”甫始倒卷,铜箫已插入他的左胸,几乎不分先后,一个“黄衣把头”也扑上前来,奋起一叉截进聂龙小腹,姓聂的全身收缩,口鼻喷血,却在血雾迷漫的俄顷振挑“鳄尾”,钢锥重重扫过这“黄衣把头”的脖颈,只一转眼,此人脑袋斜斜挂垂肩上,差点就掉落下来。 第四名“红衣把头”凌空而至,一对双节棍急挥急舞,打得聂龙连连滚跌,身子横旋不止,却是战百胜一声大喝,才阻住了这个“红衣把头”的狂性:“还不住手?你没看见人他娘早断气啦?” 圈牢花落红的,是三名“红衣把头”及两名“黄衣把头”,这时刻,只有两名“红衣把头”出手攻击,别看花落红人似奄奄一息,就像油枯灯尽的前兆,反拒之势却毫不含糊,他坐在那里,手中银鞭倏忽吞吐自然伸缩,非但又快又准,且招招指向要害,摆明了乃是追魂夺命的招数! 战百胜在聂龙的尸体上抽回铜箫,拿靴底草草拭去血迹,“呸”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娘的,还真横得紧哩,剑伤恁深,犹废了我们两员,重创一个,果然拖上垫背的了……!” 80 那边,花落红自是将一切情形全已看在眼里,他并不激动,更不悲愤,仍旧沉着应战,丝毫不乱,尚抽得出空来说话:“庄翼……算你成全了‘起霸山庄’……却是……好一条惜刀杀人的……毒计!” 庄翼柱剑于地,七情不兴:“认了命吧!花落红,谁叫你们走上这一步背运?” 猛古丁里,花落红身形冲天飞腾,宛若暗中吃了续命金丹一样,那么声势暴烈又力道强浑的冲扑庄翼,两名“红衣把头”阻截不及,迭声惊呼,庄翼早有所感,是以情况不变之余业已成竹在胸,他不慌不忙的长剑上指,剑尖才起,人口狂飙般掠出丈外,青碧光华立时凝若匹练,“霍”声舒卷,紫电精芒并溅跃目,只在一闪之间,碧光顿——花落红人已蜷曲于地,混身抱搐,喉头的喘息声粗浊沉重,像卡着一口浓痰不能上下,而且,吸气少,出气多,眼瞅着是不行了。 战百胜急忙奔了过来,关切的问:“总提调,这免崽子好不阴狠,他不曾伤着你吧?” 庄翼笑笑,道:“托福,好在我早有预感,体会得到姓花的那股怨毒之气,亦防着他困兽反噬的这一招,总算没让他得逞。” 摇着头,战百胜道:“这家伙倒豁得出去,如此孤注一掷,敢情是真个不想活了!” 庄翼叹息着道:“混到‘三魔’的层次,便受不起这样的挫折,尊严和声譬往往比生命更重要,于其忍辱苟存,倒不如死了好。” 战百胜讪的道:“可不是吗?” 庄翼收剑入鞘,道:“我们的事已经了结,贵庄的麻烦尚未结束,战大总管,家父下落,务请劳神给个交待,我们不再打扰,就此告辞了。一 战百胜欲言又止,犹豫着道:“呃!总提调!你们这就回去啦?” 庄翼道:“莫不成大总管尚有其他须我效劳之处?” 战百胜想了想,连声乾笑道:“没有,没有事了,我只想再问问,总提调,我们二小姐,的确会容身在这附近吧?” 庄翼道:“我是按照实情做推断,天下诸事,逃不出一个‘理’去,照道理测根由,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咽了口口水,战百胜道:“唉!也但愿是如此了……” 庄翼抱拳道:“谨祝马到成功,战大总管,不论是仇二小姐或家父的消息,我全静候佳音了!” 战百胜打着哈哈:“就这么说,咱们就这么说……” 回过身来,庄翼正好看到段大发将两双血淋淋的人耳朝镖囊装,再一瞧花落红的尸体,可不两只耳朵全失,聂龙也变成缺耳龙了,一瞬间,不由感触良深,这两人在活着的时候,是何等凶悍骠猛,盛名喧赫?一朝命丧荒野,仍免不了任由宰割,落个尸首不全,江湖路,委实冷酷寡绝,艰险难行! *** 拿两根树枝绑在折骨部位,权充夹板,钱锐拖着一条腿,另柱着一截竹杆堂 杖,瘸瘸跛跛的往前走,要不是庄翼还在旁边搀扶,更就举步艰辛了;段大发还算好,肩胛骨虽然碎裂了好几块,尚不影响行动,但颠足起来多少会牵引伤处,龇牙裂嘴的表情便经常上脸了。 三个人走得很慢,拖着钱锐,想快也快不了,天气又冷,钱锐边挪腿边嗟叹:“真他娘霉啊!大早睁眼,就听到屋顶老聒叫,当时心里还在犯嘀咕,不知今天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这不应验啦?唉,生生叫姓花的王八蛋砸断了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得养啦……” 段大发把他的铁链子挂在脖颈上,走起路来眶榔作响,说话亦无精打彩:“只你伤了不成?我这肩胛业已裂成好几块,要接合上,少不得受些活罪,往后能不能恢复原样犹不一定,吃这碗饭,谁说不是抬着脑袋玩命?” 钱锐摇着头道:“也不用怨了,只怪我们命苦,三百六十行,偏偏入了这一行……” 手搀着钱锐的膀子,庄翼斜睨了他一眼:“领的饷银不算少,吃香喝辣的场面天天有,进出百姓商家得如同二大爷,这些风光,你们怎么不提?凭你们两块料,除了在班房滥芋充数吃冤枉,还能干什么?” 钱锐嘿嘿笑道:“一头栽进六扇门十好几年,再想转行,行行如隔山喽…… 庄翼道:“所以说,少发劳骚,全认命吧!” 这时,他们正来到一个乾涸见底的水塘边,塘底有浅浅的一湾混水,泥泞交融,周遭蓑草枯黄,迎风抖索,段大发刚想开口提议歇上一阵,萎黄的草丛后,已突兀冒出半截身影来! 拖着腿一拐一拐前行的钱锐,不由被吓了一跳,他赶忙站定,要提醒庄翼注意,却感到庄翼搀在腋下的手缩了回去,人也踏上几步。 草丛里冒出的那人,生了一张锅底似的大黑脸,暴眼掀鼻,双耳招风,满头短发刺般根根倒竖,一道长疤血红的自左额斜过面孔到右唇唇角,手握寒光亮的一柄窄刃弯月刀,真个好一付凶神恶煞之像! 跟在后头的段大发亦发觉情况有异,他凑上前来,目注对方,带几分怔忡的低声道:“这个家伙没头没脑的打半截腰里闯了出来,不知想搞什么名堂?” 钱锐呐呐的道:“娘的!看他模样,八成来意不善……” 庄翼木色剑已连鞘抽出,他神色不变,极其淡漠的冲着对方开口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朋友你必是‘邪刀’曹丹?” 那人分开枯草,站了出来,乖乖,好魁伟的一付身架骨;他人立路中,有如半截铁塔,声音却又尖又细:“我要不是曹丹,那才奇怪,还有谁比我更有理由在这里拦截你们?” 庄翼冷静的道:“你好运气,‘起霸山庄’大批人马正在附近搜捕于你,居然仍被你寻隙潜逸而出,曹丹,你似乎天数未尽了。” 曹丹尖着声道:“说得正是,不替花落红与聂龙报过血仇,上苍如何容我走到绝地?姓花的,他们两个虽然死在‘起霸山庄’那干杂碎手里,实则全为你的怂恿指引,花落红最后的一句话说得不错!——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庄翼道:“你听到了?” 曹丹形容怨毒的道:“我不但听到,整个过程也完全看在眼里,其实,我就隐芒在山坡左侧的一个土坑内,距离你们不到五丈之遥,只是坑沿有草有树,遮蔽良好,我看得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罢了!” 庄翼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正确,颇感安慰,遗憾的是曹某不去触‘起霸山庄’的霉头,却迁怒到这一边来,显见——的责任又须由其个人承担,他难免兴起一种辛苦裁树、别人遮凉的不甘。 钱锐也忍不住搭腔道:“姓曹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花落红、聂龙的人又不是我们,你怕是找错对象了!” 曹丹阴着声道:“皆目可杀,先杀你们,再剥‘起霸山庄’那干狗娘养的人皮!” 事情到了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就一定会凝聚那样的感受,庄翼知道,眼前一场拼杀绝对是躲不过了,就算代人顶缸吧,亦唯有勉力以赴。 钱锐和段大发互觑一眼,缓缓向两侧散开,休看两人拖着伤残之躯,摆出的阵式却不含糊! 81 第二十七章柔情 庄翼非常冷静的拔剑出鞘,剑尖溜眩着盈盈的尾芒,他双手握住剑柄,以极小的斜角指向敌人,形态沉潜稳凝,有若磐石。 曹丹粗直的乱发根根竖起,弯月刀高高举扬,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彼此注视着对力的眼睛,注视着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没有人心存轻侮之心,因为他们全知道,那怕只是些许疏失,亦足可造成致命的伤害。 巨大的身影纵跃而起,曹丹弯刀下斩,湛蓝的刃彩彷佛激溅的浪花,辉闪着冷冽又晶莹的光波,就在庄翼长剑如龙驭凤,凌空飞旋的一刹,弯刀已然再幻千百落月,由四面合涌而至! 不错,这种刀法,果然是邪! 庄翼的木色剑于须臾间凝结为球,一个浑圆、耀目的光球,镝锋回绕,做着密接无隙的连衡,先是火花并射,才响起震耳的金铁撞击声,两个人都被对方传来的反弹力道挫退出好几步远。 没有丝毫顿歇,曹丹大吼一声,弯月刀爆出点点流星光雨,好像正月里点热的烟火,呈现恁般缤纷与绚灿的异色罩庄翼。 “三魔”的身手,庄翼总算统统领教过,真正一个不比一个弱,各有绝活,各擅胜场,曹丹刀法之变化奇诡,走势准利,为他历来所罕见;星起芒卷的刹那,他长剑融身,形如光柱,蓦射疾掠向前。 曹丹“呼”的一声大鸟般腾空,十七次方位转换几若一次,简直快不可言,光柱盘旋穿刺,紧紧跟随,却总是稍差分毫,未能中鹄。 押阵的钱锐和段大发,俱不由心里焦虑,暗中捏着一把冷汗,看光景,这姓曹的还委实难缠,他两个一时又插不上手,钱锐拖一条伤腿,段大发的一双脖子业已不听使唤,在如此凶险猛烈的豁拼下,那一个也没有拿准关节的把握,拿不准关节冒然出手,往往就变成帮倒忙了。 十七次的挪移瞬息即过,曹丹身形倏沉,一刀劈出,乃锋颤震得“嗡”“嗡”作响,庄翼身剑合一,猝迎上来,但闻裂帛之声响起,交斗双方分向左右翻开,庄翼腹部及右胁鲜血浸溢,曹丹则胸前尽赤,一张大黑脸不仅血糊花抹,且似变小了一号,原来巴掌大的一片颊肉已被削掉! 狂笑奢,姓曹的生似伤在别人身上,毫无迟滞的挺刀扑出,刀刃洒幻幽光,以一个弧度切落,完全是一付悍不畏死,玉石俱焚的功架! 木色剑恍若电掣,横刀反卷,曹丹来刀突兀变换角度,由上而下的弧角顿时转成从下倒挑的去势,眨眼间就把刀路整个作了逆回。 在情况骤变的同时,庄翼微向后退,下身略倾,蓦地双腿并合挟住刀锋,双腿并拢之力又强又重,曹丹一抽未出,猛然翻搅弯刀,庄翼剑尖弹闪,“噗”的一记已穿透对方咽喉,曹丹倒摔出去的一刹,庄翼双腿内侧皮开肉绽,肌脂纵横翻卷,连腿骨皆隐约可见! 惨白着面孔,庄翼痛得冷汗涔涔,嘴唇泛紫,混身不住抽搐,他定定的注视着仰躺于几步外的曹丹,曹丹双瞳圆睁,凸出眼眶,状似僵冻倏的鱼眼,咽喉间只裂开一条细窄的伤口,鲜血泊泊涌淌,手上仍然紧握弯刀,半点不松,好一派死不甘心的模样! 段大发赶紧奔了过来,蹲下身子,一只手拿金创药往庄翼的两腿又洒又敷,一面牙裂嘴,连连摇头叹呼,钱锐也拖着伤腿拐近,忧形于色的道:“老总,你腹部和右胁的刀伤,可波及了内脏?” 庄翼紧锁双眉,沙着声道:“伤口不算很深,希望没有伤到内脏……” 段大发忙道:“我来替老总看看,不管伤着没有,先上金创药止血总不会错!” 钱锐叮咛道:“你他娘手脚放轻点,可别扯动了伤口,那就麻烦了!” 小心翼翼的将伤处的衣衫掀开,段大发凑近细察,边“啧啧”出声:“看起来割得不浅,要不把伤口翻开却瞧不清切,老总,我们对医道外行,还是少冒险拨弄的好,赶紧回去找范六指才叫正办……” 庄翼疲惫的道:“本来我也没指望你能看出什么名堂……” 钱锐催促着:“给老总上药啊!再好生包扎起来,我们尽量做我们能做的。” 单手抹药,段大发行动颇为不便,他嘀咕着道:“老钱!你断的是一条腿,我伤的却是膀子,一只手上药还勉勉强强,要包扎,我拿那只手来帮忙?你好歹动一动,光发号施令,现在可不是时候!” 钱锐骂了一声,撕下自己衣襟替庄翼紧紧裹住伤口,又低声问:“回城里这段路,老总撑得住撑不住?” 庄翼道:“我且试试!” 试着,他略略挪步,腹腔内立刻起了一阵痉挛,像是肠脏突然扭绞纠结,那样的痛楚,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急忙扶住庄翼,钱锐有些花乱的道:“不成,老总,可妄动不得,没看只一挪步,你脸色全变了?这伤,恐怕不轻哩!” 段大发也手足无措的道:“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鬼影子不见,老总又急待救治,却如何是好?” 钱锐忽的一拍自己脑门,道:“有了!” 段大发愕然道:“什么有了?” 指指段大发,钱锐道:“你说得对,大发,我伤的是腿,你伤的是臂,伤了腿,走路碍事又唐蹭,伤了臂膀则不影响行动,你马土赶回去找人带担架来兜老总就医,我就在这里守护着,咱们算是各尽其责!” 咽了口唾沫,段大发点头道:“也只好这么着了,反正你说的总有道理……” 钱锐挥挥手:“少罗嗦!记得快去快回!” 于是,段大发立即迈开步子,匆匆朝“老龙口”的方向奔去,动作还挺爽俐,到底断胳膊和断腿不一样。 庄翼柱着长剑,缓缓坐,只这片刻,他的双眼已陷落下去,气色灰败,神情憔萎,握住剑柄的右手不停轻颤,但是,他却屏息泯唇,冷静得有如木石。 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的钱锐,此刻不仅是惶急、悬虑,更兴起一股恐惧的感觉,他不时偷觑庄翼的反应,生怕突兀间他们老总就断了气。 吃力的转头望向钱锐,庄翼嗓音低哑:“你很紧张.钱锐……” 钱锐斯期艾艾的道:“老……老总,好歹,你千万挺着,不用多久,段大发就带人来了!” 庄翼衰弱一笑:“当然,我也不想死!”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和死亡如此接近……” 头皮一阵麻,钱锐急道:“老总!吉人自有天相,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庄翼沉沉的道:“但看范六指的门道了!” 钱锐一瞪眼,道:“要是范六指治不好老总的伤,他就不用活了,我捏也捏死他!” 默然半晌,庄翼道:“钱锐,你到四周去找一找,看看仇荻在不在附近?” 怔了怔,钱锐迷惘的道:“她怎么会在附近?再说,咱们管她干什么?” 82 叹了口气,庄翼道:“押着仇荻的人就是曹丹,姓曹的前来截击我们,对仇荻可能有两种处置,一是随身带她行动,一是将她摆在原处……所以,我叫你到附近找找,说不定人就在周遭不远……” 钱锐提起仇荻,犹一肚皮恼火:“娘的,这丫头片子向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原该受这等报应,也好叫她知道,‘起霸山庄’不是唯我独尊,要栽筋斗的辰光照样得栽,而如何寻出她的下落,是他们‘起霸山庄’的事,与老总何干?况且老总自身还在受难,我看,免了也罢!” 摇摇头,庄翼道:“仇荻不错是有些盛气凌人、态度张狂……但这不能构成我们见死不救的理由……你想想,曹丹霸押着她,却有法子叫她难以出声,毫无挣扎,显然易见姓曹的施了手脚,或者拿她困牢塞嘴,或着下了迷药、点制穴道……不论用什么方法,仇荻目前必定动弹不得,无力自主,如果我们不救她,她就是死路一条了……” 钱锐恨恨的道:“死了最好,完全咎由自取!” 庄翼微合双眼,道:“钱锐!试着有点度量,去吧!” 不敢再多说,钱锐不甘不愿的拖着一条伤腿,柱着竹杆,姿态有点滑稽的开始沿着四周寻找起来,看他东拨弄,西拨弄,动作相当仔细,倒还不算是存心打马虎。 隔了一阵,他绕行回来,天气虽冷,却已额头见汗,吁吁直喘:“没看到人,老总,那小娘们十、九不会在这里!” 庄翼有气无力的道:“那么!必然仍在原处了……” 钱锐一时体会不到,茫然道:“原处?原处是那里?” 庄翼慢慢的道:“你不记得曹丹所说的了?他原本匿藏在山坡左侧的一个土坑内,际着我们对阵的所在不足五丈远,坑沿蔓生树草,十分隐密……似乎地方不容易找,曹丹既未携同仇荻一起行动,仇荻极可能仍被禁在那个土坑中……” 舔舔嘴唇,钱锐道:“呃!老总可是要我现在就去救她?” 庄翼沙沙的道:“我们已经出来得一段路,你又拖着一条伤腿,来回大不方便,万一仇荻须要协助,你亦无能为力,还是等他们人来之后,交待他们去办吧!” 钱锐苦笑道:“老总!你真有一付菩萨心肠,自己正在遭罪,却还顾念着这么一个不值顾念的女人……” 庄翼孱弱的笑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总算做好事……那仇荻除了骄纵些,本质还不太坏,能帮她一把,为什么不帮呢?” 钱锐想说什么,却又住口不言,他知道只一拿话,便笃定显得自己度量太小。 渐渐的,天光暗了。 天色刚才晕晕蒙蒙,气温即巳显着下降,庄翼端坐如故,白抱染着斑斑血痕,在寒风中飘拂飞舞,他凝神不动,双眼半合,意识上几似出世了。 钱锐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的拐来拐丢,一面频频张颈眺望,边不停喃喃咒骂,便在这样忧惶悬虑的等待下,蹄声终于隐传入耳,他猛的跳将起来,迎向远处狂奔而至的十多乘骑影。 果然是由段大发领头,带着大群人马赶了回来,不但颜天宝、费良、程胜都在其中,连樊庆堂、谷牧远、沙九狱、堂子秀等也一同随行,另外,哈,“老龙口”名医范六指亦已亲自驾临,人在马上,正被颠得愁眉苦脸。 这辰光,庄翼始长吁一声,顿觉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 *** 醒过来的时候,庄翼彷佛做了一场梦,一场血淋淋的恶梦;梦中,四处赤霞迷漫,凛寒的光芒闪映交织,人的形体在扭曲,浮沉,一张张死灰的面孔飘荡着,层叠着,忽远忽近,空洞凝炎的双瞳宛似有所诉说,总然有那样多的冤幽与悔恨,极目所见,是无边无尽的暗红,红得深沉,红得凄晦,像一滩滩冷固的血痕,梦里,没有温暖、没有人的气息,神魂感受到的,只是恁般的僵漠、冷酷,和不知所以的茫然……。 他两眼怔忡的望着承鏖上的某一点,人虽醒了,意识尚徘徊在依稀的梦境中,直到颊边滴落一丝冰凉,他才悚然惊觉,微微侧首望去,只见苏婕偎坐床边,泪波盈盈,原本如花的容颜,竟憔悴了许多。 想蠕动一下身躯,庄翼却发现身子居然如此滞重,苏婕伸手按住他,轻轻摇头。 清了清喉咙,庄翼挣出声来,但声音之低微,几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苏婕……” 俯过脸庞,有一缕清淡的香味散漾,苏婕柔声道:“不安动弹,你才刚刚渡过了危险期,这三天三夜里,你自己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就好像在同阎王挣抗,阴阳界的关口绕了一大转!” 庄翼喃喃的道:“有这么凶险?” 抹去泪痕,苏婕幽幽的道:“差点吓死我了,他们抬你回来的时候,你人已完全晕迷过去,混身全是血迹,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叫你,你听不到,亲你,你毫无反应,而且不停的颤抖抽动,牙齿也咬得咯咯响,翻开你的眼睑,是那么无动于衷的一抹冷硬,那一刹那怕,我,我才明白了什么是泣心沥血的痛楚……” 庄翼提着气道:“别难过……我不是好转了吗?” 才抹去的泪水又泊泊流出,苏婕咽着声道:“只一日不见你,几乎就成了人天永隔,大早你出门的当口,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到傍黑抬回来.单剩一口气了,这种突兀的剧变,叫我怎么承受得了?你当时没有知觉,要走,走得爽快,走得无牵无挂,可是我呢?又令我如何自处?” 这会是苏婕?会是一向以寡绝凶狠、精练猛辣著称的“赤练蛇”苏婕?此刻的她,没有一丁一点江湖英雌的痕迹可寻,没有一丝一毫的强横霸气隐现,有的,只是女儿家受过委屈后的幽怨,一个大姑娘柔弱情感的流露…… 庄翼艰辛的道:“莫哭,苏婕!如今你该高兴才是啊!” 苏婕仍然断续抽噎:“从来不曾爱上一个人,也从来没有付出过这么多,头一遭死心塌地的奉献自己,面对的却是一场可能来临的生离死别,老天不公、上苍不仁,而你庄翼也未免太狠、大绝情了……!” 慢慢调匀呼吸,庄翼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傻丫头!这一切不是全成为过去了吗?我没有死,我还在你身边呀!” 苏婕恨恨的道:“你不清楚,这几天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一下试你的鼻息,一下探你的脉搏,生怕你突然就断了气抛下我……十二个时辰要你六次汤药,一昼夜换一次‘合肌散’,每晚上要惊醒多少次.不管你呻吟一声、喘息一下,全叫我提心吊胆,背脊泛凉,就算白天打个盹.亦免不了梦魇连连……累,我不觉得累,只那种精神的沉重负担,逼得人要发疯……” 抬起手来,庄翼将苏婕的手握隹,他感觉得到苏婕的手好冷:“真难为你了……其他的人怎么不帮着你照护?” 哼了哼,苏婕道:“是我不准他们碰你,除了范六指,所有的事我都要自己来!” 庄翼笑了:“还没过门,你家主婆的威风就使了出来,往后,谁还吃得消?” 苏婕拭乾泪迹,道:“我怕他们粗手粗脚弄痛了你,你人没有知觉,受了痛不晓得,我看了却难过,连范六指替你换药的时候,我都在一旁监视!” 庄翼问道:“范六指天天来?” 83 苏婕道:“就只今天没来,他叫人带口信,累病啦!得歇息一天!” 庄翼低声道:“这次,他大概卯足了劲,他压箱底的本事也使出来了,少不得要重重谢他!” 苏婕正色道:“说真的,范六指的医术精湛,经验老到,实在没有话说,尤其他那份仔细专注和任劳任怨的态度,亦颇令人感动,要不是个提早亲自赶到现场替你先做急教,我的总提调,你如今躺在那里,还难讲哩!” 庄翼缓缓的道:“照你所说,我的伤势,果然不轻?” 点点头,苏婕道:“腹部的伤口,已波及肠脏,腰胁处的刀伤亦深,好在刀锋碰上肋骨,尚未再向里进,否则损到肝脾,事情就麻烦了,现在想想,那曹丹委实可恶可恨!” 庄翼轻轻搓揉着苏婕的一只柔荑、微合双眼,神情十分安祥的道:“不用生气,苏婕,曹丹付出的代价比我要惨重得多,他连命也赔上了。” 苏婕咬咬牙:“他活该!” 庄翼忽然又想一件事:“是了,‘起霸山庄’仇劲节的宝贝女儿,找到了不曾?” 苏婕瞪着庄翼,道:“你这么关心她干吗?总提调!你还是多保重你自己吧!” 庄翼陪笑道:“别误会,这并非关心不关心的问题,只是一种责任感,既然要救她,至少也得知道结果如何,完全不涉及其他。” 苏婕有些酸溜溜的道:“好叫你宽念,仇荻已被谷牧远他们在山坡背阳处的一个土坑里找到,当时人在晕迷状态,似乎曾被曹丹制住穴道,另外还加上五花大绑,身子显得十分虚弱,谷牧远把她弄了回来,经过一番救治后已然清醒,就是还起不了床……” 庄翼道:“这一天一夜,仇荻受的折腾只怕够呛!” 苏婕嗔道:“你心疼啦?” 哑声一笑,庄翼道:“唉!你想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苏婕抽回手来,悻然道:“当她知道白己获救的过程之后,口口声声嚷着要见你,哼,你人犹在阴阳界上打转,怎么能见她?我已给她回了,并且叫钱锐通知‘起霸山庄’,着他们尽速派人来把这位金枝玉叶接走!” 庄翼颔首道:“你的措施很正确,换成我,也会这么办!” 斜乜了庄翼一眼,苏婕狐疑的道:“我看你是心口不一吧?” 庄翼道:“此话怎讲?” 苏婕双眉微扬:“仇荻很漂亮,尤其是出身好,来历高,你真不想和她见面?” 庄翼静静的道:“不论她有多好的条件,却与我何干?” 苏婕的态度相当认真:“我是说实话,像仇荻这种女人,正为多少世间男儿梦寐以求,日思夜想,莫非你就无动于衷?” 唇角略略一动,庄翼坦白的道:“男女生情,也要一个‘缘’字,我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也从来不曾生过暧昧的念头,更重要的是,心里已被你的影子填满,就算日思夜想,亦是想你,方寸之间,何来余地容纳他人?” 苍白的脸庞浮起一层充满喜悦的红晕,苏婕激动的道:“庄翼——你没有骗我?” 庄翼恳切的道:“事实会是最好的证明,苏婕,难道你的心里感受不出我对你的一片真挚?“ 苏婕眼波流转,羞赧的一笑:“只是,只是我不放心……比起来,仇荻的条件似乎要超过我……” 叹了口气,庄翼道:“你决不比她差,什么地方也不比她差,在我眼里,你一直是最完美、最可人的,不要妄自菲薄,苏婕,更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情感,从亲你那一次开始,我已经认定你了……” 轻搂着庄翼的脖颈,苏婕泪中带笑,喃喃低语:“难怪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可一点不错……!” 庄翼微笑道:“是你自己多心多疑,没来由的把仇荻当威假想敌了,苏婕,其实在这一方面,你那来的敌人呢?” 拿手掩住庄翼的嘴唇,苏婕娇嗔道:“不许你再揶揄我……少讲话,免得伤神!” 庄翼伸出舌尖,在苏婕软腻的掌心间舔了舔:“好甜!” 苏婕脸蛋又是一红,内心却是浸满了蜜:“你人才是醒过来,就想不老实?乖乖的给我歇着,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庄翼再深深嗅了一下,笑道:“范六指有没有说,这次我该躺多久?” 苏婕移开手掌,神色有些忧郁:“说过了,至少得调养两个月,要大好,三个月莫办,你就不必操那些闲心了,治妥身子,比什么都要紧,衙门那边,钱锐已叫文案上公事给刑部,代你请了伤假,凡事都打理清楚,你只管多吃多睡就行!” 庄翼乾咳一声,道:“想起来,还真是对你不住!” 苏婕眨着眼道:“又是什么事对不起我啦?” 庄翼叹道:“这次你来,差不多都是在床边陪我,端汤上药,衣不解带的,实在苦了你,累了你,连同你去近郊走走的闲暇都没有……苏婕,等我伤养好了,一定偕你四处游逛一番,也好叫你开开怀。” 苏婕笑吟吟的道:“哼!总算你还有点良心,其实也不用你真的陪我去那里,有这个想法,我就很高兴,很满足了……” 双目起一阵酸涩,庄翼困顿的道:“苏婕,我想睡一会……” 凑上脸来,苏婕吐气如兰:“睡吧!安稳的睡,睡得越酣越好,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庄翼很快即已入梦,看他形容安祥,听他鼻息均匀,这次的梦境,该不会那么怖栗阴酷了吧? 84 第二十八章手足 庄翼养伤在塌的第三天,刚过午时,苏婕正好从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准备上楼,前门启处,谷牧远巳急步行入,见到苏婕,赶忙欠身道:“苏姑娘!本会大爷至五爷全已到来探望六爷伤情,是烦苏姑娘传报一声,抑还由我入禀六爷?” 苏婕匆匆把鸡汤放置桌上,顺便解下围在腰间的裙兜,轻理鬓角,不徐不慌的道:“你上去通知六爷,我来恭迎五位大爷的驾!” 说着,她走至门前,一抬眼.五位老者已进了院子,领路的是樊庆堂,这时,樊庆堂赶紧抢上几步,呵腰问候:“苏姑娘近安——我们五位大爷来看望六爷啦!” 走在前头的一位满面红光,秃顶、大自胡子肥胖老者宏声笑道:“樊庆堂狗才,还不给我们几个老头子引见引见?” 樊庆堂往旁边一站,必恭必敬的道:“是,回禀大老,这位便是苏婕苏姑娘,苏姑娘,呃!和六爷很要好……” 白胡子胖老头,敢情即为闻名天下的“六合会”总当家,威震江湖的“孤云”屈无量,他身着一袭洗得已经泛白的青布棉袍,打着里腿,穿一双旧棉鞋,红光满面是不错,然则外相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如此一号喧赫人物! 苏婕盈盈下拜,神色肃诚:“崆峒苏婕,叩见大老屈会主!” 屈无量虚虚一扶,隔着三尺,苏婕已被一股无形力道架了起来;他上下端详着苏婕,笑得见牙不见眼:“老六好眼光,挑得这么一个标致姑娘,你们瞧瞧,这丫头英气透通眉宇,瞳底隐藏锋芒,偏又举止婉柔,天生丽色,难得老六是那里遇上的!” 苏婕粉颊飞红,才不知如何谦言几句,另一个五短身材罗圈腿的灰衣老人已笑呵呵的道:“是不差,是不差,回头三十年,我鲍占魁说不定也要追上一追,求上一求!” 屈无量笑骂道:“老不要脸!” 苏婕红着脸又见过鲍占魁,另一个瘦长得宛如竹竿,面孔扁狭,表情严肃的老人已于先开:“我是金一鹤,‘玄波’金一鹤!” 那脸上生着紫麻点,双目精光暴射的魁梧老人跟着道:“‘火雷’,龙在田!” 身着绸衫,外套同式嵌肩的这一位,肤色白凈,五官端整,蓄有三绺长髯,显得特别的温文儒雅,连说话也文绉绉的:“老朽谭遇春,‘来虹’便是!” 苏婕一一施礼之后,屈无量十分恳切的道:“苏姑娘!朝后去,可不能行这等大礼,要知道我们五个老不死,年龄虽然比老六多上一大把,不仅同一个师承,更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你是他的密友,与我们自然谊属同辈,礼数逾越常规,我们就承当不起啦!” 苏婕轻声道:“五位大老年高德邵,名扬三江,苏婕岂敢放肆?” 屈无量笑道:“年高是不错,德性就不怎么谈得上了,苏姑娘,为了大家方便,你干脆就称我为大哥,接下去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跟着老六叫,这样不但顺口顺情,也透着亲近,你看怎么样?” 苏婕矜持的道:“就怕失敬!” 屈无量道:“不必客气,咱们就这么定规下来,唉!真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姑娘,老六在我们五个老哥哥面前,要有你一半恭顺,我们便心满意足喽!” 苏婕忙问:“他,他不听五位哥哥的话?” “疾风”鲍占魁接口道:“老六不是不听话,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五个老家伙,往往加起来辩不过他一个,我们师父收他做关门徒弟,可把我们整得惨,小老么嘛,师父早年就宠着他,弄到如今,我们不宠也不行啦!” 苏婕先肃容进屋,在小厅中按序落坐,由阿忠敬过茶后,谷牧远己自楼上下来:“大爷!六爷有请各位!” 屈无量啜了口热茶,边问谷牧远:“比前几天,老六可有了点起色?” 谷牧远躬身道:“似乎好多了,说话已带中气,眼神透亮,就还身子虚软,坐不起来!” 点点头,屈无量道:“这是重伤之后的必然现象,老六这阵子命犯血光,连连挂彩,可不能再任他轻易涉险了,我看,要多派几个得力儿郎在他身边差遣才好!” 鲍占魁笑道:“这得问问他须不须要,有苏姑娘一力襄助,顶得过咱们的大票人手!” 苏婕微泛窘态,羞涩的道:“二哥高抬我了……” 放下茶杯,屈无量道:“走吧!上去看老六!” 庄翼的寝居原本不小,但是一下子多挤进六他人来,就稍稍显得狭窄了些,五老各找椅子坐下,苏婕只有站在床边帮忙照应;这几天来,庄翼的气色果然已见好转,背后垫高两个枕头,算是堪可半坐。 屈无量打量着自己的小么弟,频频摇头道:“老六,以后不准你随便轻进冒险,拿生命开玩笑,你看看你的样子,黄皮寡瘦、要死不活的,人都快脱形了,要师父还在,犹不知怎么个心疼法呢!” 庄翼笑笑,道:“不知会遇上聂龙和曹丹,既然双方对阵,除了拼命卯上,总不能掉头就跑,我自己的虚名不要紧,莫不成也替五位兄长脸面抹灰?” “嗤”了一声,屈无量道:“少拿我们五个老不死做借口,总之要善自珍摄,保重身体,免得我们为兄的时刻为你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你不知道,每次听你受了伤,每次心腔子都揪紧了,老六,可怜我们一把年纪,组合还指望你呢……” 庄翼颔首表示聆教:“我知道!大哥!朝后我一定小心谨慎,不让五位哥哥悬虑……” 屈无量道:“这样才好!” 鲍占魁慢条斯理的道:“那焦少宝,因掩护不力,已被老大施以薄惩,笞三十藤杖。” 庄翼急道:“我并没有怪他,事后樊庆堂来报,当时因花落红已受重创,加上有钱锐、段大发随后支持,他以为不会有碍,方才暗中护着费良他们押解人犯回衙,焦少宝的做法并没有错!” 屈无量哼了哼:“因为焦少宝估计错误,不曾于后随护,你遭致重伤亦是事实,他奉到的谕令是以维护你个人安全为首要任务,你挂了彩,他人却不在眼前,此乃明显失职,若不处惩罚,怎能服众?” 庄翼苦笑道:“可是三十藤杖,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糜……” 金一鹤接腔道:“不必过虑,是分成六次打的,每次五杖,焦少宝练就一身铜骨铁肌,还撑得住,至多痛上一阵而已。” 庄翼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85 金一鹤道:“又派回来了,仍用一贯的方法连络,不过,设若真的有事,我看无须你招呼,他包管来得奇快!” 鲍占魁嘿嘿笑道:“因为这小子明白,要再有疏失,下一遭的惩处就决不止是三十藤杖了。” 捻着胡梢,屈无量低声道:“老六!有关‘起霸山庄’仇荻那丫头的事,你可晓得其中是个什么来龙去脉?” 庄翼道:“她是被‘三魔’闯入庄子硬劫了去!” 屈无量道:“花落红、聂龙、曹丹三个,只算替人操瓢代为行动罢了,幕后主使者另有其人。” 庄翼道:“我也是这样想,他们三个,日子过得好好的,什么麻烦不去招惹,却偏偏到‘起霸山庄’虎嘴捋须?这里面一定有个因由……” 苏婕忍不住问道:“大哥想是查出内情来了?” 屈无量道:“不错,‘三魔’在道上身价虽高,也照样看钱办事,一旦银子出得多,他们没有不敢接的生意,这背后的主谋者,姓龚,叫龚慕侠,练了一身过得去的本领,却不闯江湖,这个人生平没啥大毛病,独好女色,三十出头的年纪,已有一妻四妾,犹经常在外拈花惹草,逍遥风流!” 庄翼若有所思的道:“大哥!龚慕侠是不是北地绸缎大王龚超臣的儿子?” 屈无量笑道:“果然是干六扇门的,你说得正对,龚超臣的儿子就是龚慕侠,老龚在此地开设有一十七家联号绸缎庄,自己还养着好些织户机房,直产直销,利头净叫他一人包了,家财当然颇为丰厚,他那独生儿子龚慕侠便犯不着出来辛苦捞食,靠他爹积攒下来的偌大产业,足够吃上几辈子不愁……” 捻捻胡子,他又接着道:“上个月吧,上个月的某一天,龚慕侠的老母身子不适,他偕同几个朋友往‘月娘庙’去上香许愿:为他老母祈福,乃不巧仇荻也正好前呼后拥的进入‘月娘庙’随喜,龚慕侠一见仇荻,惊为天人,事后多方打听,探明仇荻的出身来历,自恃是百万富豪的子弟,就大刺刺的请人到‘起霸山庄’提亲说媒,仇劲节的脾气你们知道,他女儿仇荻更是娇纵倨傲,眼高于顶,一听来了这么号人的提亲,张口多少金、闭口多少银,龚大少是谁没印象,又听说已有多房妻妾,娶回去也只是‘两头大’,仇家父女顿有受辱之感,认为来人简直瞎胡闹,当场便给轰了出去,做媒的媒未做成,反弄得灰头土脸,自亦满肚皮委曲,回去在龚慕侠面前,少不免加油添醋诉苦一番,龚大少那盼难堪不在话下,更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索性横下心来,软的不行来硬的,利用关系找上花落红他们一伙,进行劫美计划,事情因果,大概便是如此了。” 庄翼道:“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们既然人已到手,为什么不马上送到龚慕侠那里?却藏之于山坡土洞中?这岂非多此一举?” 屈无量呵呵笑道:“花落红他们只收到前金,大肇酬劳尚未入袋,如果把人直接送往龚慕侠处,万一姓龚的来个翻脸不认帐,甚至布下圈套反坑一记,他们不就冤了?所以,便预留这一手,准备另约龚大少前来验人献金,却未料到这一手留成大错,反被你的线民无意盯上,又吃‘起霸山庄’查出破案,跟踪而至,弄了个人财尽失,满盘皆输!” 庄翼摇头道:“这些人也实在过于多疑了,划蛇添足不是?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安知龚慕侠会食言背信,出此下策?” 屈无量道:“要不是他们疑心病重,老六,只怕你还碰不上姓花的哩,他找了那个周圭、包朝生来,原就是要托他两人连络龚慕侠的!” 这时,苏婕有些不解的道:“大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怎么如此清楚?” 屈无量微笑道:“不是我有多大的神通,是‘起霸山庄’找出了根由,发现了端倪,从而循线掀开底蕴,我们在‘起霸山庄’里有暗桩,对方的消息,也就是我们的消息了。” 苏婕抿抿唇,道:“这倒省事!” 屈无量望向庄翼,道:“听说,仇荻还住在你这边?” 庄翼连忙解释:“不是住在我这边,她被安排于另一处隐密所在,因为身子过虚,暂时不便移动,是而目前仍未离开‘老龙口’!” 屈无量道:“你通知‘起霸山庄’来接人啦?” 苏婕代答道:“三天以前,我已托请钱锐知会‘起霸山庄’,请他们派人来接仇荻,他们的人已在昨午抵达,如今仇荻一切生活起居,都由‘起霸山庄’的人员照顾,原先派在那边守护她的我方弟兄,皆已撒回!” 屈无量道:“嗯!这样甚好!如果再有什么风波,就和我们无关了!” 听出屈无量弦外有音,苏婕忍不住问道:“大高,事情已经过去,还会有什么风波?” 鲍占魁脱口道:“麻烦犹在后头呢,‘起霸山庄’固不肯放过姓龚的,姓龚的亦不甘就此死心,他先损失了一笔前金,又因此导致花落红他们三人赔上性命,大姑娘却连影子都没见着,正是未吃羊肉惹了一身骚,赔上夫人又折兵,这口怨气如何咽得?据我们所知,龚慕侠在获悉出事的消息后,人已随即离家,去向不明,他离家之前,曾向他的亲密友人再三表达他的愤怒、失望、与准备周旋到底的心态,我们预料,仇荻的事,恐怕难以就此平息,必有余波!” 屈无量话声平静的道:“而且,我们还得提防他迁怒于老六,毕竟是老六坏了他的好事!” 苏婕气愤的道:“真不要脸,天下居然有这种死缠活赖的人,他从头到尾,都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凭什么黏住人家姑娘硬不放手?是欠了他的,亏了他的?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手段卑陋龌龊,还怨人家打报不平?简直可恶可耻到了极处!” 屈无量笑道:“说得好!姓龚的确然不是东西!” 庄翼沉吟着道:“大哥,就拿龚慕侠那点玩意,他敢和‘起霸山庄’豁开来玩真的?” 屈无量道:“他有钱,老六,有钱可使鬼推磨。” 庄翼无可奈何的道:“这倒不假!” 不大开口的金一鹤插嘴道:“老六!有关你的安全,我们会做最周密的布署,要是那龚慕侠敢来招惹你,不管他邀请的帮手是谁,我们都有把握叫他来得去不得!” 庄翼道:“多谢各位兄长关怀,不过,我认为姓龚的如果有后续行动,他的主要目标未必在我,令他放不下,看不开的,大概还是仇荻!” 屈无量道:“那就不干我们的事了!” 庄翼想了想,道:“大哥!照情理来说,我们是否应该通报他们一声,好叫‘起霸山庄’的人提高警觉,预做防范?” 屈无量道:“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曾出声的“火雷”龙在田笑然瞪着眼道:“姓仇的丫头曾对老爷子有危害之心,你倒是不记恨?” 庄翼淡淡的道:“当然耿耿于心,四哥!但我也明白她办不到,最重要的是,我们人在江湖,该不该有任侠锄奸的意念?假如有,助其一臂也就顺理成章,不算什么了!” 龙在田嘿嘿一笑:“对标致的娘们,男人总比较宽宏大量些。” 苏婕斜睨了庄翼一眼,问道:“是吗?总提调?” 庄翼忙道:“不要听四哥说笑,我的意思,仇荻尚无大恶,只要她知过能改,顿悟前非,仍不失为可做之人;眼下地正处危境,至少我们给她递点消息,说不定方可助她渡此一劫。” 苏婕唇角一撇:“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姓龚的想要再次掳劫仇荻,起码得找到仇荻的下落才行,你替她安排的地方相当隐密,如无线索,根本无从查起,等她身子养好,回‘起霸山庄’,姓龚的就更难得逞了。” 庄翼笑笑,道:“如此是最好不过,我们尽到本份,以后的事,端看仇劲节怎么处理,我们没有义务再管他下一段。” 这时,屈无量拍拍自己大腿,道:“老六,你且好生歇着吧,我们走啦,这边的情况,全在堂口严密监护之下,你不用担心;如见到你老爷子,也别忘了替我们五个问候一声……” 庄翼吃力的抱拳当胸:“大哥,各位兄长,恕我不能远送!” 于是,“六合会”这五位长老鱼贯出房下楼,苏婕乖巧,随后紧趋相送,十分自然的隐约显示出她代表庄翼另一半的意味。 86 六合五老前来探病的第二天,“起霸山庄”的大总管战百胜便已登门造访,战大总管此次驾临,完全回异于往昔的姿态,既非责问,更非施压,其感激惶疚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点负荆请罪的愧窘。 庄翼仍在卧房和战百胜见面,一看到半躺在榻上的庄翼,战百胜不由急走几步,长揖到地:“总提调!总提调!真正害苦了你,牵累了你,若非总提调大力相助,我们二小姐何来悻理?而三魔联手,后果更难逆料,总提调以生命肩担道义,拿血肉阻遏邪恶,不愧浩气凛然,是真君子、大丈夫,我战某人算是钦服到家了……” 庄翼还礼道:“时逢其会而已,大总管谬誉,我实在不敢承当。” 陪在一边的苏婕推过一把红木镶嵌白云石的太师椅,笑得不怎么有善意:“战大总管!你请坐!” 坐下之前,战百胜陪着笑道:“呃,多谢!多谢!不知姑娘是——?” 苏婕斜着一张俏脸道:“我姓苏,叫苏婕,暂时过来侍候总提调的,可以称做,嗯,管家吧!” 战百胜忙道:“好!好!好极了,苏姑娘!你同我一样,呵呵!都是管家!都是管家!” 苏婕忍住笑,道:“战大总管,你们慢慢谈,我去砌茶!” 等苏婕出去,战百胜才挨着椅沿落坐,他面对庄翼,放低嗓门道:“总提调!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位颇有来头,且极得你宠信的姑娘,莫非就是这位苏小姐?” 庄翼笑道:“别听她的调侃,在这里,她是客人,来照顾我养伤,亦完全出自于友情,老实说,请这么一位管家,我还没有这个身价!” 战百胜吁了口气:“看模样,似乎十分精明……” 庄翼道:“倒是不笨。” 干咳一声,战百胜言归正传:“今天前来尊府谒见总提调,一是向总提调谢过临危赐援的天大宏恩,二则谢过对我们二小姐的妥善照料,三为有不情之请,四则务乞总提调高抬贵手,莫再相逼,以免陷本庄于进退维谷之困境!” 门儿轻启,苏婕已莲步袅娜的端茶进入,将茶杯摆在一边的小几上,她人就靠向床侧,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庄翼客气的道:“大总管无须多礼,我们只谈你所谓的‘不情之请’及怎么扯上要我‘高抬贵手’的事,苏姑娘不是外人,大总管说话不必忌讳。” 战百胜清了清喉咙,表现颇见尴尬:“这不情之请,说来也是屋漏偏逢连夜两,总提调,我们二小姐遇劫之后,被那三魔折腾过甚,体气大虚,身子十分孱弱,这个状况总提调是知道的,我们原先打算只等二小姐略有起色,便束装启程,返回‘起霸山庄’,万没想到由于二小姐身心疲惫之下,昨晚又并发风寒症候,高烧不退,有剧咳,全身酸痛、神智亦显晕沉,在这种情形里,只怕一时半时难以离去,就算移挪住处也颇多不便,是不是可请总提调将那幢宅子再宽借我们留居些日?当然,贷金若干,我们加倍奉上……” 庄翼道:“没有问题,至于贷屋之金,却再也休提。” 苏婕插口道:“战大总管,你们庄子派了多少人来侍候仇荻呀?” 战百胜老老实实的道:“一共十个人,我们庄主身边的‘四大金刚’来了两个,‘红衣把头’四名、两个丫环,一个嬷嬷,加上我,恰好十员……” 苏婕眼波微转,道:“到底是大家小姐命好,人在难中,却也有这么些排场。” 一听语气不怎么平顺,战百胜赶紧陪笑道:“势非得已,苏姑娘,就怕再出漏子呀!” 苏婕扬着眉道:“仇荻有病,你们找过郎中去看了吗?” 战百胜不停点头:“连夜就把郎中请了来,听说是‘老龙口’最有名的大夫,一砧药下去,病情已被压住,不过据郎中说,二小姐本已元气受损,体力衰乏,如今又生风寒,正属雪上加霜,医治起来要更费手脚,约模得个把月功夫方可初愈,他吩咐我们务必仔细照顾,勤奉汤药,如果症候再转,就大大棘手了!” 冷冷一笑,苏婕揪着床上的庄翼道:“两个人同时身体违和,像不像一对同命鸳鸯?” 战百胜呆了呆,不明苏婕所指为何?庄翼却心里有数,急忙打岔:“大总管,这件事业已解决,不用多虑,那‘高抬贵手’的一桩,又是怎么说?” 战百胜端茶饮了一口,苦笑道:“总提调!有一句话,不知是否问得?若有冒失之处,总提调千祈包涵则个。” 庄翼道:“请说!” 战百胜吶吶的道:“请总提调明告一句,令尊是否已被救回?” 庄翼略一沉默,反问道:“被谁救回?” 放下茶杯,战百胜双手互搓:“事情太凑巧,也太玄虚,总提调!令尊失踪的当晚,也是二小姐遇劫之际,因而才使我们顾此失彼,未能两面周全,有关令尊的遭遇,我们不否认责任有亏,极感愧疚;但奇怪的是,经过一番细查,却丝毫没有令尊的消息,谁会掳去令尊呢?为的又是什么?我们发动大批眼线四处探访,硬是不见半点端倪!” 苏婕接上来道:“大总管,假如你们遵守信诺,早早把人放回来,不就里外没事啦?你们少庄主仇贤,可是按时被我们送回去的!” 战百胜形色间泛现着痛苦:“是!是!苏姑娘!这原怪我们不对,实在势非得已,其中乃有难言之苦………” 苏婕毫不容情,单刀直入的道:“听说是你们仇二小姐的主张,想藉此激怒我们上门要人,在引发冲突之后,好趁机加害庄老太爷,是这么回事吧?” 战百胜期斯艾艾,十分吃力的道:“过去的事,我看就不必再提了,苏姑娘,我们承认错误,二小姐如今,呃!亦颇为当初的任性拗执失悔,尤其是总提调不记前嫌,以德报怨的泱泱大度,使二小姐更为羞惭,她还再三表示,要亲向总提调致谢和致歉……” 苏婕尖锐的道:“大总管,世间有些过失,往往永无补偿或懊悔的机会,错一次,就遗恨千古,再也不能翻身,仇二小姐明不明自这个道理?” 额头冒出汗来,战百胜几乎招架不住:“明白!明白!呃!我明自,幸好这档子事,尚有亡羊补牢的余地,不致弄得土崩鱼烂,无可收拾,就看总提调是怎么个说法了……” 目睹战百胜的窘态,庄翼未免于心不忍,他向苏婕使了个眼色.和缓的道:“大总管!我要先听听仇庄主的意见!” 战百胜赶忙道:“我们庄主说过,只要总提调不再过究令尊失踪的事,所有轇轕一笔勾消之外,‘起霸山庄’愿意向总提调慎重道歉赔偿!” 这是话中有话了,人家老父在你手里,说好以你的独子交换人家父亲,到时候,你的独子人家依照承诺送回,你却扣住人家老父不放,结果,老先生在你那儿不见了,倒要人家勿再追究,这个道理,是遍天下也说不通,但战百胜偏偏能讲出口,弦外之音,自则暗示他们确定庄老太爷已被庄翼救回,只是苦无证据,欲辩无名,在哑子吃黄莲的情形下,不得不放低姿态,以求化解了。 庄翼静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的道:“大总管!我曾经向你承认过什么吗?” 战百胜一怔,一怔之下若有所悟,迭声道:“没有!总提调!你任什么也没有承认过!” 点点头,庄翼道:“也罢,此事我不再追究,且由其自然发展,贵庄主的赔偿道歉亦不必了,彼此就算扯平,谁也不欠谁的。” 战百胜兴奋的道:“总提调大度能容,存心忠厚,我在这里谨代表我们庄主重重谢过,要说扯平,敝庄委实汗颜,我们亏欠总提调的,可是太多大多了!” 庄翼笑道:“客气客气,大总管!” 当战百胜满脸欣喜的告辞离去之后,苏婕送客回来,直瞪瞪的望着庄翼不吭不响,庄翼知道她心里在寻思什么——无非是一股半嗔半酸的醋意罢了;于是,庄翼伸出手来,要以行动证明自己的真挚之情,表达他先前阻止苏婕对仇荻的挑剔仅乃理性的客观作为而已;苏婕扭了扭腰身,板着脸蛋不肯前来,庄翼故意仰起上身,创伤的牵痛令他不必矫作也神色微变,苏婕慌了,急抢两步轻轻投入庄翼怀中,光景好有一比,嗯!乳燕投林呒。 87 第二十九章道义 一个月后。 庄翼的身体大为好转,气色红润,眉日清朗,不但巳能下床走动,甚至不太使力的调息行功亦可运转如常;这其间,范六指固然卯足了劲,苏婕的体贴入微,嘘寒问暖更且功不可没,伤情初愈,人的心境也不由豁达起来,年关刚过,迎向新春,似乎将来的这一年还挺美好。 这天起了个大早,他披着一件狐皮里的白色丝棉长袍,独自个到前院蹓跶,朝阳东升,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别有一种懒洋洋的松散感觉,他一面蹓腿,一面瞇着眼随处眺望,情绪受到天气的影响,十分开朗。 然而,如此的好情绪却维持不了多久,大门一开,段大发状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一头闯进来。 庄翼一瞧段大发的模样,胸膛子已自一紧,不用问,他也知道又有事了。 看见庄翼,段大发惶惶然奔至近前,脸上是一片白中透青,嗓调沙哑:“老总,老总,大事不好,出纰漏啦……” 庄翼暗里叹口气,道:“就你这付有如丧家之犬的德性,便不出事也出事了;不要急,慢慢说,又出什么事啦?” 吁吁喘着,段大发急切的道:“今天一大早,钱锐不见入值,我派人去他的住处找他,屋里却是凌乱不堪,家私倾倒,对象碎裂满地,好象被一群野牛踏过似的——” 庄翼静静的道:“你亲自去过没有?” 段大发连连点头:“据报之后,我跟着带人赶到,那光景,老总,显然是老钱在跟什么人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后所留下的现场,但不论怎么说,老钱人已不见了!” 庄翼道:“现场有无血迹?” 段大发忙道:“有,点点滴滴的,却是不多。” 庄翼脑子在飞快转动,口中同时问道:“可曾另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得以循线追寻?” 段大发苦着面孔道:“除了一片乱,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来回踱了几步,庄翼喃喃自语:“会是谁架走了钱锐?要有状况,事先也该出现征兆才对,可又从没听他提过……” 段大发焦虑的道:“老总,吃我们公门饭的,公怨私仇可就多了,什么时候得罪了谁,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一旦冤家路窄,狭道相逢,事情便发生啦,老钱怕也没料及会有人抽冷子下他的手!” 庄翼道:“我看这不是偶发事件,这是预谋,对方早有计划要对付钱锐,你别忘了,情况起于钱锐住处,并非其它所在——” 段大发抓耳搔腮,一筹莫展的道:“不管是偶发事件,或蓄意相谋,老总,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救人如救火,可廷宕不得!” 庄翼冷冷的道:“这还用你说?要救钱锐,总得找到线索,锁定对象才能着手,岂可似无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 门边人影一闪,苏婕走了出来,她望望段大发,再看看庄翼,立时心里有数,表面上却毫不紧张,只闲闲笑道:“老总,该吃早点了吧?今天的内容是老母鸡炖蔘汤,小馒头配稀粥,酱瓜加油炸花生米,段头儿赶得巧,也请一起来用……” 段大发先见过礼,边吶吶的道:“这会怕还吃不下。” 苏婕道:“又出事啦?” 庄翼道:“是钱锐,今晨未进衙门当值,段大发派人去催,才发现钱锐失踪了,房子里一片庆凌乱且有血迹,恐怕他是遭人掳了去——” 苏婕想了想,道:“知不知道谁和钱锐在最近有过节?” 庄翼摇头:“以往他在外面的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没有和人过不去的地方,否则他一定会提。” 凝神片刻,苏婕双眸倏亮:“如果我猜得不错,是那龚慕侠行动开始了,走,我们马上赶去仇荻那里!” 庄翼疑惑的道:“你能确定钱锐的失踪与姓龚的有关?” 苏婕白了庄翼一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如此十搯八攒?我只在推理,认为有这种可能;你不想想,钱锐乃你的心腹左右,又经常碰面,设若他在外头和人结下梁子,不会不告诉你,他没向你提过,就表示没有麻烦,至少,他自己不认为有麻烦,可是意外却发生了,这证明有人暗中图谋于他,他却显然不觉,我们细算一下,在这种情形里,谁最有嫌疑,最有这么作为的须要?我想来想去,姓龚的只怕脱不了干系!” 段大发楞楞的道:“可是,苏姑娘,那龚慕侠与钱锐并无怨隙,为什么要强掳钱锐?” 苏婕道:“发动一场暴力,不一定非要有仇恨因素在内,段头儿,有时为了利害悠关,亦同样会采用此等手段!” 段大发茫然道:“我不明白,钱锐和姓龚的何来利害牵连?” 苏婕耐着性子道:“龚慕侠唆使三魔掳劫仇荻的事,你清楚吧?” 咽了口唾沫,段大发道:“当然,我也曾参予其事——” 苏婕谆谆善诱:“三魔未能得逞,个个落得横死之外,仇荻亦被你们救了回来,是不是?” 段大发道:“不错,那娘们如今才养好身子,人尚未曾离开。” 苏婕紧接着道:“姓龚的一直念念不忘受挫之仇,也一直念念不忘仇荻的美色,再三扬言不达目地誓不甘休,这件事,你可听说过?” 段大发颔首道:“我知道,但姓龚的却去何处强劫仇荻?仇荻的居养所在为老总安排,地方十分隐密,他待查知,可就难上加难了!” 嫣然一笑,苏婕道:“所以嘛,龚慕侠就有可能使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不必大费周折的去瞎找瞎碰,干脆绑一个或许能提供他线索的人加以逼问,事情岂不简单得多?” 段大发蓦然跺脚:“对,对,对,苏姑娘,你真个料事如神,老钱十成十被那姓龚的架走啦!” 苏婕道:“也不敢说就一定是这样,我只是照情理来分析而已——” 段大发忽道:“怪了,姓龚的搞这场把戏,怎的不冲着我来?反倒找上老钱?那仇荻的养居之所,我也知道呀!” “嗤”声一笑,苏婕道:“这是你运气好,他才没有挑上你,另外,许多人都晓得,钱锐是你们老总身边的心腹红人,身份特异,知悉的秘密也多,不掳架这种角色,又去掳谁?” 段大发急忙表态:“苏姑娘,算起来,我也是老总的心腹,不比老钱红,也差不好远……” 庄翼笑叱道:“好了好了,你在这里候看,我同苏姑娘去换装拿家伙,马上就来。” 88 仇荻养病的地方,是一种独立精致的小巧楼房,四周围着一人高的青砖墙,前后院落,但见老树枯枝,迎风摇曳,还有假山花棚,如今时值隆冬,自然一片凋零景像,待到春暖花开,则必鸟语蝶飞,又是一番盛况了。 三人三骑,刚刚奔到小楼红门之前,门已呀然启开,战百胜正提着袍摆,跨槛待往外走,抬眼一望,来人竟是庄翼,苏婕,与段大发,不由颇为惊讶,赶忙堆起满脸笑颜,快步迎上。 庄翼拋镫下马,端详着战百胜的神色,已先放心一半,看情形,尚未出事。 战百胜拱手笑道:“稀客稀客,总提调,是什么风把几位吹来的?呵呵,你气色挺好,身子差不离也该痊愈了吧?” 目光向周遭巡梭了一遍,庄翼低声道:“大总管,这里还平静吧?” 楞了楞,战百胜道:“没有事呀,怎么着?你可是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 庄翼道:“钱锐昨夜失踪了,我们怀疑他是遭到龚慕侠一伙人掳架,如果确然,姓龚的劫走钱锐,只有一个目地——逼问他仇荻的养居之处!” 战百胜呆了一阵,立即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死皮赖脸的东西,果然是死不了那条淫心,又待蠢动了,好,我叫他来,要不剥掉他一身人皮,我就不姓战!” 庄翼道:“你好象打算出门?” 战百胜忙道:“可不是.我正想到菜市口去买几斤新鲜鱼肉回来换换口味,顺便蹓蹓腿,幸亏你们来得巧,否则万一在此空挡出了事,我就吃不完兜着走啦!” 回头望望鞍上的苏婕,庄翼小声道:“我们特来示警,另外,须要我们帮忙么?” 战百胜感激不已的道:“敢情!就怕牵累了各位,总提调,你又大伤初愈,不知是否有碍?” 不等庄翼答话,苏婕已飘然下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就甭客气喽,没有这个心,我们来也不会来,既来了,当然是诚意功你一臂,帮着你替仇二小姐略做犬马之劳!” 连连打躬作揖,战百胜迭声道:“多谢苏姑娘,再谢苏姑娘,你真乃女中豪杰,帼国英雌,见义勇为,侠行可风,便须眉男儿,跟你相比亦当愧煞!” 苏婕“叹嗤”笑出声来:“少来这一套过门,大总管,不请我们进去坐?” 拍了拍自己脑门,战百胜陪笑道:“该死该死,看我这脑筋,拐到那儿去啦,三位快请,往里请。” 牵马进门,一名红袍大汉态度恭谨的上前接过各人手上缰绳,踏过院子地面铺设的镂纹花砖,前厅门前,分左右肃立两人,右边一个中等身材,国字脸膛,形容严酷静穆,如同岳峙渊停,左边那位背厚膀粗,精悍之气溢于眉宇,一看就知道是个骠劲的角色;战百胜替庄翼他们逐一引见,原来,这两人便是仇劲节座前“四大金刚”中的二位,生了幅国字脸膛的朋友乃“不动金刚”钟彤,骠劲角色是“起飙金刚”商野;二大金刚执的为下属之礼,算是相当谦虚了。 进入布置清雅的客堂,有一个眉清目秀,长相机伶的丫环奉上茶来,然后蹑足退出,其一举一动,俱见规矩,颇显大户人家调教有方。 战百胜屁股才一落坐,已迫不及待的问:“总提调,眼前警兆已现,只不知那龚慕侠这次又是找的何方神圣助拳?” 庄翼道:“抱歉,我和你一样摸不清楚;钱锐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们还没有功夫去深入调查,经过研判之后,推测可能与仇二小姐有关,就急忙赶到这里来了……” 略一迟疑,战百胜道:“要是姓龚的掳去钱头儿,目地为了逼他吐露出我们二小姐的养息所在,怎么如今尚未见姓龚的行动?” 庄翼平静的道:“假如我们判断无误,大总管,并不是龚慕侠尚未采取行动,而是我们因应迅速的缘故;钱锐被掳,可能是昨天半夜,也可能是今天凌晨的事,他们架去钱锐,好歹总得费一番周折才能逼出话来,目前的情形是,我们比对方赶早了一步!” 不得点头,战百胜道:“有道理,说不定钱头儿抵死不招,他们就更不知道往那里摸上啦!” 庄翼道:“老实说,我倒不希望如此,钱锐的命,也是一条命,从另一方面讲,问题迟早要解决,姓龚的逼迫钱锐吐实之后,自会找上门来,双方正可借机把过节一次摆平,岂不比拖在那里好?” 战百胜嘿嘿笑道:“说得也是,总提调,呃,怕就怕我们的力量抗不住,此刻待回庄求援,又来不及了……” 庄翼从容的道:“不管对方请了谁来帮场,我以为要吃定我们,也不太容易,‘起霸山庄’固然兵多将广,好手如云,不过,大总管,无妨也试试我们的能耐如何?” 战百胜有几分尴尬的道:“言重,言重,总提调,我对各位有着绝对的信心,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说话间,方才进来奉茶的俏丫环又悄然出现,她走近战百胜身边,俯腰轻语数句,战百胜连忙颔首:“好,好,我这就告诉他们——” 丫环退下之后,战百胜面向庄翼道:“总提调,我们二小姐刚叫丫头传话过来,知道各位大驾光临,她要亲自下楼向各仅致谢!” 庄翼道:“不必客气,二小姐玉体违和,还是善自珍摄为要。” 苏婕接口道:“我倒想见见她,总提调,听说仇二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呢!” 庄翼用神色向苏婕示意,暗里知会苏婕不可造次,他生怕场面弄僵了,此来帮助的一片好心,岂不成了牛肝肺? 战百胜犹在解说:“我们二小姐,对总提调的一再相援相助,打从心底感激,早就嚷着要到府上拜谢,不巧遇上一场风寒,这才耽误下来,如今总提调人在这里,又是为了二小姐的安危而来,怎么说,她也该见个面,表示表示……” 不等庄翼开口,门外巳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另一个容颜姣好,葱白水净的丫环,正扶着长裙款摆的仇荻进来;这一阵子不见,她可是清减了不少,神色憔悴,眼晕深浓,眸底常带的那股有梭有角的逼人光彩也变为柔波一泓,尽管如此,美艳依旧,更增加一份楚楚怜人的韵致,妩媚极了。 庄翼起身相迎,苏婕也落落大方的跟着站起,却仍忍不住凤目上下转动,结结实实把仇荻打量一番。 战百胜抢前两步,伸手虚虚一搀,仇荻微微摇头,他已趁势让到一边:“二小姐,今天觉得怎么样?嗯,看起来此昨日精神多啦。” 仇荻笑笑,面对庄翼裣涎为礼——前后也见过好几次了,仇家二小姐尚是头一遭这么中规中矩,温文谦怀;庄翼抱拳道:“仇二小姐是行客,我为坐客,芳驾滞留“老龙口”,本该先来探视,以尽礼数,无奈因伤在身,行动不便,一时未能周全,不敬之处,尚望海涵。” 仇荻流波轻转,苍白的脸颊上浮一层浅浅的酡红,竟显几分腼腼的道:“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总提调,你非但不记恨我以往对你的种种无礼之处,又宽谅了我执意对令尊的留难,事后,更两次挽救我生命于绝境,这种以德报怨,天高地厚的恩泽,我只怕一生一世都报答不了;想起我心性的偏狭,比照你为人的宽宏磊落,实在令我羞愧交集……” 庄翼道:“二小姐,行道江湖,我只是在尽本份而已,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但求无愧于心,人天坦荡即已知足,所以,你并不亏欠我什么,我也不觉得给了你什么。” 仇荻轻轻的道:“越是这样说,越显出你人格的完美与胸怀的开阔,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的好,总提调,希望还有机会容我补过——” 庄翼微笑道:“不用自责太甚,二小姐,其实你除了脾气稍拗,个性较为姿纵之外,本质并不差,小毛病改一改,配上其它条件,你就十全十美了。” 89 仇荻羞涩的道:“我会记住你的话,往后,我一定尽量改正我的缺失……” 一边,苏婕轻咳一声,嫣然而笑:“我的总提调,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仇二小姐?” 她特地把“我的”两个字音韵加重,似乎在向庄翼提出警告,庄翼一笑道:“当然!仇二小姐,请见过我的好友苏婕。” 仇荻是个已懂风情,明白男女关系的大姑娘,自则知道所谓“好友”是代表了什么意义,何况,她还早从战百胜嘴里得到了不少涉及苏婕的消息,当下便盈盈含笑,态度异常真挚的道:“久仰苏姐姐文才武韬皆属一时之选,今日得见,方知苏姐姐秀外慧中,兰质冰心更胜传言,总提调与苏姐姐果然一对璧人,侠侣天成,不知要羡煞多少世间男女了……” 苏婕被仇荻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同时又觉得受用十分,原先的一股子酸气立刻消散了大半,她微红着脸儿,略带扭泥的道:“那有你说的这么好?不过一个浪荡草莽的女混混罢了,倒是你,大家出身,名门闺秀,人又生得标致,这才是值得艳羡的对家呢……” 仇荻笑道:“是苏姐姐高抬了。” 庄翼戏言道:“一点也不,眼下就有个意乱情迷,完全不按章法出招的混帐小子,在那里虎视耽耽,欲待一亲芳泽么?” 仇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真不知什历时候作的孽,竟遇上这么一个卑陋无行的小人,凭着他家有几文钱,就以为天下女子,皆可予取予求了,你们没见过那个做媒的一付嘴脸,如同市侩,在他口里,把一桩婚姻视若买卖,俱以金银论价,简直令人气结!” 苏婕道:“你老爹不是把那家伙赶出门了吗?” 仇荻点头:“后一阵我也在场,我爹是故意着人叫我前去聆听来人那番谬论的;说到末了,我爹脸色一变,手中茶杯已飞过做媒的头顶,砸在地下,那人吃惊之余,尚未会过意来,我已抓起桌上花瓶摔了过去,吓得那媒人大叫救命,抱头鼠窜,几乎是连爬带滚的夺门而逃……” 苏婕不由笑得花枝乱颤,直呼痛快:“要换成是我,决不会这么便宜了对方,至少给他留点记号在身上,好叫他明白,做媒有做庄的传规,离了谱,就有得苦头吃啦!” 仇荻道:“事后我才想起来,未免经纵了那人。” 苏婕又打抱不平的道:“龚慕侠也实在简单幼稚,行迹荒唐,他怎不打听打听,你‘起霸山庄’是什么人家?他老子绸缎庄那点头寸,恐怕还抵不过‘起霸山庄’一座客房!” 矜持的一笑,仇荻道:“和他比那些,才叫没意思呢……” 苏婕忽道:“仇荻,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急姥姥的赶来你这里?” 仇荻忙道:“听小妙上去说了,苏姐姐,龚慕侠又要来骚扰我,是吗?” 苏婕道:“不错,这一次,我们总提调已下定决心,非彻底解决问题不可,摊开来豁到底,他有能耐,我们认裁,反之,姓龚的就永不能骚扰你了!” 仇荻感激由衷的道:“多对苏姐姐对我的关切,维护——” 瞟了庄翼一眼,苏婕皮里阳秋的道:“先别谢我,全是我们老总的一片体恤怜惜哪。” 很快的,一抹异样的光彩在仇荻眸瞳中闪过,她赶紧道:“你们都对我太照顾了……” 此刻,战百胜插嘴道:“二小姐,也该累了吧?该上楼去歇着啦。” 仇荻有些不想离开,意犹未尽的道:“人家不觉得累嘛,刚和苏姐姐谈谈好好的,你就过来唠叨,讨厌!” 苏婕笑道:“如果真不累,仇荻,咱们就坐下聊,大伙都站着,便不累也站累了!” 战百胜又拍拍自己脑门,一叠声道:“看我这脑筋,待慢待慢,请,大家请坐,小嫦,你快扶二小姐坐下——” 各人尚未移步,门外人影一闪,“起飙金刚”商野已闯了进来,行动虽快,却神色平静的道:“大总管,有警兆了,请大总管裁夺。” 战百胜镇定的道:“是那一方面的人?” 商野道:“现在还不出来,房子周遭出现了七八个行踪诡异,举止神秘的人物,个个闪闪躲躲,鬼头鬼脑,显见来意不善.另有图谋!” 战百胜一挥手:“交待下去,所有人手进入预备接战状况,各自就位,加以防范!” 商野回诺一声,转奔而出;战百胜又催促仇荻:“二小姐请登楼,小嫦,你告诉小妙,不管外面是个什么情形,你两人都不准擅离小姐一步,一切以小姐安全为原则!” 小嫦答应着,边欲搀扶仇荻上楼,仇荻向各人招呼过后,才离开客堂,战百胜搓着双手,非常虚心的向庄翼道:“总提调,还请你发号施令,指挥全局。” 庄翼也不客气,沉声道:“大总管,请示下贵方各人的防御位置,俾便因应调度。” 战百胜道:“是,四名‘红衣把头’守卫前后院四角,‘不动金刚’钟彤负责楼上警戒,‘起飙金刚’商野于楼下前门把关,我则居中策应,主动支持——” 庄翼目注苏婕,低声道:“你协助钟彤守住楼上,如何?” 苏婕干脆的道:“全听你的吩咐,老总。” 庄翼又对段大发道:“大发,楼下前门,由你配合商野;你那条膀子,还听使唤么?” 段大发挺胸突肚的道:“回总提调,没有问题,好歹还能凑合。” 苏婕急道:“你呢?人手大都集中在这里,你真不成单枪匹马去顶头一阵?” 庄翼眨眨眼,道:“放心,我不会硬着头皮充好汉,此中自有计较,另外,大总管还陪着我肩抗呢;苏婕,你们只要把稳楼房上下,其它我来安排。” 交待清楚,他一扯战百胜衣角,二人匆匆赶出门去,苏婕追上几步,向外张望,除了门边的商野与前院左右两角的两名“红衣把头”,却别无所见,视线廷展,正好看到庄翼和战百胜双双跨越院门。 90 第三十章围歼 庄翼与战百胜甫出院门,一行骑众已沿着右侧的道路飞奔而至,但是尘土蔽空,蹄声若雷,尤其显示出来人那格狂妄自大,肆无忌惮的气势。 来骑共有六乘,为首的一个,看上去三旬左右的年纪,生一张黑脸,五官还算端整,就一双眼睛有些眼角斜吊,多少影响了面部轮廓的统合性,隐隐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邪异味道。 战百胜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沬:“果然不错,正是龚慕侠那王八蛋!” 庄翼目注来骑,轻声道:“你见过他?” 战百胜道:“没见过,光听见过的人描述一次就够了,黑脸膛、倒吊眼,就凭这么一付尊容,也敢打我们二小姐的主意,他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是?” 几句话的功夫,六骑已来到丈把路之前,在马匹的啧鼻低嘶声中,对方纷纷束缰收势,灰沙尚在迷漫,领头那一位已拋镫落地,并不停打量着庄翼和战百胜。 庄翼同样也在相度对方,嗯,体格壮实,骨骼粗大,眉目间带着野气,却不似有钱人家纨衿子弟一般的浮华轻佻,这个人,毋宁说更像江湖翻滚的角色。 走上一步,那人手指战百胜,大声喝道:“喂,你是什么人?” 战百胜“咦”了一声,火气顿升:“怪了,我是什么人,你有那门子资格过问?我站在自家门口观看风景,又碍着你那一桩啦?简直莫名其妙?” 那人目光溜梭,仔细查对了一下地理位置,当他确定无误之后,蓦然狂笑起来:“我猜你十有十成便是‘起霸山庄’的杂役头子战百胜,也是仇劲节眷养多年的那头忠心老看门狗!” 战百胜忍住气,一字一顿的道:“你,你大概是龚慕侠了?” 这位仁兄形色倨傲的道:“大爷正是!” 战百胜点点头,道:“看来也像,不过家里开几片布店,靠老头子攒下几文小钱,就自以为不可一世,侪身上流了?你何不撤泡尿照照你自已那付熊样?姥姥不亲、舅子不爱,都还当做是翩翩浊世的大公子呢,我呸,什么玩意,狗屁不如,明明一只癞蛤蟆,任凭你怎么蹦,莫不成就咬得到那块天鹅肉?” 龚慕侠受过这一顿讽辱,如何忍耐得下,他立时勃然大怒,脸色骤变:“战百胜,大爷看上仇荻那娘们,是你‘起霸山庄’的造化,更是仇荻的光彩,大爷自来想要的东西,就非到手不可,否则决不甘休,无论付出多少代价,运用何种手段,为达目的,皆在所不计,上一次,莫大爷时人不济,煮熟的鸭子飞了天,还赔上花落红兄弟伙的王条命,这一遭,大爷乃有备而来,策划周全完密,只等着仇荻跟大爷回去上床了,你这老狗头若是不信,且看那块天鹅肉掉不掉进大爷嘴里!” 战百胜又“呸”的吐了一口唾沬:“还真恬不知耻,厚颜无赖至极,龚慕侠,由于你的幼稚荒诞,你还不明白将给你带来多大灾难,若再执迷下去,你只怕要蹈入万劫不但的绝境!” “这点阵仗,大爷见过,老狗头,你在唬你那个亲爹?” 战百胜面孔铁青的道:“龚慕侠,你搞错了,以你那点火候,想拔‘起霸山庄’的虎须,还差得远,要是不识进退,妄图蜉蚰撼山,包你徒弟无功,自寻死路!” “等着瞧吧,老狗头,我若不把仇荻弄上床去,誓不姓龚!” 战百胜气得心肺俱裂,咬牙切齿的道:“娘的皮,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见过这等不要脸面,人格卑劣低下至此的东西,好,姓龚的,话我已说在的头,想怎么办,随你的便!” 龚慕侠瞪着战百胜,道:“仇荻人在这里,对不对?” 哼了哼,战百胜重重的道:“你去猜你娘的吧!” 龚慕侠阴沉沉的道:“不说也没关系,大爷的消息错不了,要没有把握,大爷岂会劳师动众打草惊蛇?” 战百胜厉声道:“你在痂心妄想,龚慕侠,到最后你就知道,所得仅是一场空!” 一丝诡异的微笑浮上龚慕侠的唇角,他的视线转向庄翼,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又是谁?” 庄翼闲闲的道:“套句战大总管的话——去猜你娘的吧!” 双目火毒的盯迫在庄翼脸上,龚慕侠突然大吼:“庄翼,对了,你是庄翼?” 庄翼淡淡一笑道:“你把钱锐弄了去,以为就能逐所愿,万无一失了?” 怔窒片刻,龚慕侠愤怒的道:“莫把你自己估高了,姓庄的,我不在乎你抢先一步,也不在乎你紧抱着仇家大腿穷巴结,有你无你,都是一个鸟样,人,我要定了,看谁阻得住我!” 庄翼古井不波的道:“你可以试试。” 龚慕侠的黑脸胀成一付猪肝似的紫红,形像狰狞:“姓庄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我的好事,蓄意与我为敌,新仇旧恨,今天正好一并同你结算!” 庄翼道:“强劫民女,聚众逞报,你犯的是王法,罔顾家理,存心行淫,违的是道规,无论朝野两端,都饶你不得,可笑你尚懵然不知,扮那土犬吠日之状,真是自不量力!” 龚慕侠大叫:“老子与你们拼了!” 后面五骑中,一个面色淡金,双肩宽阔的大汉忽然低咳一声,沉声道:“龚老第,不要冲动,他们正希望激怒于你,令你自乱分寸,从而各个击破,可别上了他们的恶当!” 龚慕侠深深吸一口气,竭力定下心神,放缓了腔调回答:“挽危兄,多承指点,你请宽念,我不会着他们的道!” 一偏腿,大汉已飘然落地,其余四名骑士,亦同一动作,跟着下马,五个人随即拢上,摆明了是要决战的架势。 庄翼注意到那面色逞现淡金的大汉,背后交叉背着一对巨斧,斧刃雪亮,生铁打造的杆柄彷若儿臂,姑不论此人的斧上功夫如何,光看这对家伙的份量,便可预知来者并非泛泛之辈。 大汉目注庄翼,毫无表情的道:“‘祭天斧’陆挽危,要向阁下领教高招。” 庄翼心头一动,脱口道:“有‘祭天斧’在的地方,必有他拜弟‘伏地枪’莫双浪同行,莫双浪何在?” 那位从怀中取出一只冲天火炮,正抖燃火折子庄点引的精瘦人物,闻言侧首一笑,露出满口洁白又尖细的牙齿:“你倒有见识,我莫双浪不就在你眼皮子下?” 91 说着话,但听“嗤”的一声嘶响,他手里的冲天炮破空飞升,火花焰生尾光彩缤纷立时又在半天爆裂,炸成一团璀璨的光球,光球熄灭的须臾,已有十多条人影从小楼的四周出现,纷纷越墙扑入,行动好不快捷! 战百胜破口大骂:“好一干恶毒杂碎,他们竟另有伏兵!” 庄翼镇静的道:“大总管,请立即回援。” 不及多说,战百胜长身旋掠,人未进门,黄闪闪的铜箫业已在手。 一个个头矮小,尖嘴削腮的仁兄凑上前来,贼嘻嘻的一指庄翼:“龚大侠,里头好戏上场,咱们这边亦必然得得满堂彩,姓庄的重伤初愈,身子尚未完全复原,表面看着不错,其实外强中干,咱们并肩子上,三不两下,包管摆平了他!” 龚慕侠夸张的大笑着:“毛应全,难怪你有‘狐猴’之称,真个又滑又刁,古怪灵精,任什么鸡毛蒜皮也逃不过你这双招子!” 那毛应全得意洋洋的一笑:“对付姓庄的,我看根本不须陆老哥与莫老哥贤昆仲出手,只我毛某人,再加上‘乾坤扁担’洪吉、洪祥兄弟俩,就绰绰有余啦!” 这时,陆挽危低叱道:“不要拖时间,你们就上去掂量掂量姓庄的吧!” 另两名魁梧汉子,一人手中执根白漆浸泡过桐油的毛竹扁担,一握同式黑漆扁担,二人十分有默契的自左右往中间夹拢上来——显然,这就是那有“乾坤扁担”之称的洪吉、洪祥哥儿俩了。 毛应全一抬腿,从靴筒子里抽出一把锋利匕首来,匕首泛着蓝光,但蓝中透一抹乌紫之色,不消说,这玩意业经淬过毒了。 洪吉突兀大吼一声,白漆扁担冲着庄翼兜头劈落,庄翼刚刚往后倒退,洪祥斜走三步,黑漆扁担打横抡起,拦腰猛扫而至,兄弟两个比招运式,搭配得真叫紧凑无间。 毛应全嘿嘿怪笑,一付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看哪,只怕连我也不用偏劳,洪家兄弟就足够收拾这鹰爪孙啦!” 庄翼脚步滑移,迅速避开洪氏兄弟的夹击,他一直不曾出剑,剑在手中,但锋未出鞘,好象他早已预知,不必他耗神来对付这两个对手似的。 道路左侧的肩崁之下,靠北边的枯林子里,忽地有几只孤鸟振翼飞起,嘎嘎惊啧,一条人影彷佛来自九天,从斜角的那堆草垛子后肇直栗腾,又剎时反弹而回,起落之间疾若电掣,一只纯钢所铸,五指箕张如勾的爪形兵器,已带着无比凌厉的劲势,倏卷“乾坤扁担”! 是的,来人是焦少宝,隶属“六合会”的“鬼爪”焦少宝! 沉闷的撞击声连串响起,两根扁担眨眼下已被荡开,焦少宝黄蜡塑造似的面孔僵硬木然,瘦长的身躯旋展如飙,鬼爪纵横,勾指劈戮,几个回合之余,已将洪氏兄第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毛应全目瞪口呆了一剎,忍不住怪叫出声:“他娘的,庄某人还暗藏着帮手啊!” 庄翼退在七八步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他的视线投向路肩之下,又隐含笑意的转往北边枯林,似乎正在迎着什么。 枯林里,走出来二十余人,为首五位,不是别个,赫然为六合五老——“孤云”屈无量、“疾风”鲍占魁、“玄波”金一鹤、“火雷”龙在田,以及“来虹”谭遇春。 道路的肩崁下,亦鬼魅般无声无息涌出三十多条身影,身影移动间,可见兵刃的寒芒熠熠闪动,动作在静默中,流露着森森杀气! 两方人马,全向一个焦点聚集,当然,焦点就在庄翼身上。 “狐猴”毛应全左看看,右看看,不由心惊胆颤,脸孔扭曲,难以控制的骇叫如泣:“这……这算什么?这是怎么一码事?龚大少,不好了,我们上当啦!这分明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老天爷,我们可被坑死了……” 龚慕侠面已黑里透白,颊肉连续抽搐,两边眼角吊得快使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他双手握紧,呼吸逐渐急促,且咻咻有声,模样几同喘息了。 陆挽危、莫双浪两人,显见亦在强恃镇定,容颜难看已极,他们决未料到面对的会是这么一个场合,这么一个形势悬殊得不成比例的场合! 毛应全冲着庄翼,狂乱的直着嗓门吼叫:“你——姓庄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 庄翼笑了,笑得十分有趣:“我没有搞鬼,这只是一项事先的安排,他们当然都是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也就是与各位站在对立阵线的人,至于他们想干什么?问得好,他们不过想摘下各位的脑袋玩玩罢了!” 毛应全激动得暴跳如雷:“好个奸狡阴毒的东西,明里一派冠冕堂皇,暗地里却施尽诡异技俩,你算那门子公门官差、武林名士?以众凌寡,以多欺少,纯粹小人作风,下流手段!” 庄翼淡然道:“对什么人,便只有用什么方法,毛应全.你以为,你们各位能高尚到那里去?” 龚慕侠挫着牙出声:“庄翼,你不要得意太早,我们便拼着豁上性命,亦必与你争抗到底,无论你有多少人马,我们概不含糊!” 庄翼道:“出来混世面,就应该有此等气魄,姓龚的,我且拭目以待!” 这边在唇枪舌剑,针锋相对,那边焦少宝力敌“乾坤扁担”,形势全然为一面倒——洪家兄弟越打越弱,越战越疲,休看是以二对一,搞到如今,居然只剩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打路肩之下及枯林子涌现的“六合会”两路人马,已经聚结至近前,他们移动的步伐从容而徐缓,毫无急迫之状,是的,他们并不急,情况皆在掌握之中,又有什么好急切的呢? “孤云”屈无量笑呵呵的与庄翼招呼,光景就像二人出门散步,不期而遇一样,显得那么轻松自然:“老六,你还顺当吧?” 庄翼笑道:“来得正是时候,大哥。” 92 严阵以峙的陆挽危,招子瞥及屈无量的一剎,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出几步,他兄弟莫双浪亦双目发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悸之态。 毛应全看在眼里,惶惶不安的低问:“陆老哥,这些人——莫非你认得?” 陆挽危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腔调,不使走音:“今天不妙了,毛应全,大家唯有自求多福吧,来人是‘六合会’的,领头的这个自胡子老者,便是‘六合会’的大当家‘孤云’屈无量,其它几个,亦必属‘六合会’的首要无疑,他们居然倾巢出动啦……”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毛应全感觉一阵头皮发毛,顿感喉干舌燥起来,他是个老江湖油子,有关“六合会”的实力及威望他岂会不知、如何不晓?就因为太过清楚,才像是坠入弱水中的溺者,除了有种深沉的无力感之外,只急呼呼的想抓住一桩可供攀附的什么。 龚慕侠沙着嗓音道:“姓庄的和‘六合会’是什么关系?竟能使‘六合会’为他这般劳师动众,大举来援?挽危兄,我们无须惊惶,且套套他们的盘口,说不定能拿银子打散,搞得好,‘六合会’的人马倒戈相向亦未可言!” 摇摇头,陆挽危沉重的道:“我看难了……” 龚慕侠不服气的道:“此话怎说?人的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凡是人,还有不爱银子的?我们出大价钱,通通把他们收买过来,至少,你也该试探试探!” 陆挽危苦涩的道:“龚老弟,‘六合会’共有六老,为该会的六名共同首领,六老是大老‘孤云’屈无量、二老‘疾风’鲍占魁、‘玄波’金一鹤、四老‘火雷’龙在田、五老‘来红’谭遇春,你可听说六老是谁?” 呆了呆,龚慕侠荒然道:“倒不曾听说六老是谁……” 目光怔怔的投注在庄翼身上,陆挽危形容沮丧:“‘六合会’的六老十有十成即是‘巨灵’庄翼,刚才,屈无量也称呼他为‘老六’,若排行不是第六位,何来老六之称?人家不但谊属同门,更乃金兰结义的手足,龚老弟,有这种渊源存在,你拿什么银子去买一个‘倒戈相向’?” 一股冰凉从背脊往上沿升,龚慕侠的心腔子反朝下沉,他鼻孔嗡张,牙齿交挫,同时更有异样的迷惘与失望——在这人间世上,竟也有银钱买不动的事物? “六合会”的人马,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把龚慕侠这边约五个人包围得有如铁桶,水泄不通,此外,更分出十余名好手直扑楼字,呼应战百胜而去,这场拼杀,虽尚未至最后阶段,但将是个什么结果,双方都已心里有数。 屈无量捻着胡须,轻描淡写的招呼:“焦少宝,你且下来。” “鬼爪”焦少宝如奉律令,猛弓背,人已倒射两丈之外,面不红,气不喘,仍然漠然表情,先时的一番狠斗,倒像他不曾参与似的。 瞅着陆挽危,屈无量故件讶异之色,彷佛现在才看清楚来者何人:“咦,那不是塞北大豪陆挽危与他拜弟莫双浪二位么?真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千里迢迢,咱们又在这里朝上面啦,呵呵,久不相见,二位近来可好?” 额头上青饬凸起,陆挽危笑得极其勉强:“陆挽危拜见屈大当家,托大当家的福,这阵子还算粗安就是……” 屈无量仍旧笑容可掬:“这个年头,能过得去就算不错了,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替自己找麻烦。” 陆挽危僵硬的道:“是,但总得活下去,有时候便难免拋头露面,接点营生……” 长长“哦”了一声,屈无量道:“你兄弟俩来到这里,敢情就是拋头露面,接点‘营生’来了?” 眼皮子跳了跳,陆挽危不能否认,只好老老实实的道:“不瞒大当家,正是这么回事。” 望了望龚慕侠,屈无量道:“二位是来帮衬姓龚的小纨衿?” 龚慕侠被当面羞辱,怒火立时上头,却不知为什么,硬是发作不出,只气得双颊抽动,眼角吊崩,满口牙咬得“咯”“咯”生响。 黏黏嘴唇,陆挽危略带顶抗的口气道:“是龚老第请我们来的。” 屈无量摸摸胡子,道:“陆挽危,你知道不知道,庄翼与‘六合会’是个什么关系?” 陆挽危吃力的道:“我想象得到,大当家。” 屈无量双眸中寒芒倏闪:“很好,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一问,可谓问到了节骨眼上,陆挽危迟疑的转头看着他拜弟莫双浪,莫双浪则木着脸孔没有任何表示,等于那难题全拋给陆挽危了。 龚慕侠心里着急,赶忙叫了一声:“挽危兄!” 一咬牙,陆挽危硬着头皮道:“大当家,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 屈无量冷冷的道:“是我在问你,不是你在问我,胳膊腿长在你们身上,朝那一边挪动,全得看你们自己!” 陆挽危淡金色的脸皮上浮现一抹赤光,他缓缓的道:“我们实不敢与大当家为敌,但是,也希望大当家勿要逼人太甚!” 屈无量微瞇双眼,道:“这样说来,二位是不肯抽身了?” 陆挽危神色有些痛苦:“实有难言之隐,大当家。” 哈哈一笑,屈无量道:“没有什么不能明说的,陆挽危,拿了人家大票银子,敲不得退堂鼓,如此而已,然则不敲退堂鼓就里用老命来抗,这一点,你必须先弄清楚!” “疾风”鲍占魁颇不耐领的插嘴进来:“大哥,人家已经表明了要保持这一口忠义之气,咱们还不成全于他,更待何时?” 屈无量目注陆挽危,道:“你决定了么?” 喉结上下移动着,陆挽危猛然将心一横:“大当家,尊严与骨格,并非仅只‘六合会’独俱,我们也有!” 一伸大拇指,屈无量赞道:“有气魄!” “火雷”龙在田面孔上密生的紫麻点蓦地颗颗发亮,他大喝一声:“一律就地格杀!” 绸衫蓬飞,“来虹”谭遇春形同惊鸿闪掠,直扑陆挽危,陆挽危急走三步,迅速旋身,背后交又的一双巨斧已倏握在手,斧刃翻斩,硬迎来敌。 谭遇春扑落的身形突兀折转,袍袖展舞,一柄两尺长的无页钢扇已同时点向对方八大重穴,陆挽危斧斧连衡,于一片风雷声中破招解式,竟然半步不让。 一笑之下,“玄波”金一鹤立时罩住了“乾坤扁担”洪家兄弟,长臂如翼,影似鹤翔,眨眼间两根扁担已然团团打转,备尝苦头。 “鬼爪”焦少宝闷声不响的猝袭莫双浪,勾爪长射,连接在爪底部位的牛皮绞索凌空扯抖伸缩,彷若幻蛇,爪起爪落,便不可捉摸了。 莫双浪的两杆短枪银亮生辉,枪尖之下各缀一朵猩红缨络,双枪点飞闪戮,狠准无比,面对勾爪纵横,布成星芒交织,了无惧色。 龙在田一个箭步逼近龚慕侠,只见他左手飞扬,一枚碗口大小的红球已暴射而出,红球弹射的剎那,右手上翻,另一枚同样形式的红球跟着激拋;两枚红球的轴心,皆穿系着一条极具韧性的软藤,藤的一端缠绕于龙在田的双掌中指之间,吞吐收发,快逾石火,轮番飞曳,更同奔雷! 龚慕侠甫始接仗,便承受到极大的压力,那对红球晶洁光润,红得刺目,红得浓烈,看不出是什么质料琢磨,但肯定硬度甚高,其翩闪流掣,尤其千变万化,神鬼莫测,龚慕侠的功力原本不弱,在一双“判官笔”上浸淫了十多年辰光,笔法隼利,反应灵便快捷,看得出曾得名家的指点,不过,遇上别人或许有他逞能的余地,奈何他如今的对手乃是“六合会”的二老“火雷”龙在田,若论起斤两火候,龚慕侠就差得太远,两相一比,不成其比了。 此时,屈无量对着忭惶不安,汲汲自危的毛应全勾了勾小指头,笑得十分揶揄的道:“我知道你姓毛,可是不清楚你在道上算个什么角色,既然来此第人助拳,该想到‘受禄必有功’,你总不好意思在同伴苦战之余,学那隔岸观火的逍遥吧?来来来,毛老弟,我们俩个亲热亲热。” 毛应全不自觉的退后一步,脸红脖子粗的怪叫:“你,你这不是乡下人买柿子,挑软的捏吗?有本事冲着那好样的去,峙张凌弱,找我这不入流的人物下手,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 屈无量笑道:“目前,除了你,何来其它对象?” 毛应全青着脸嚷道:“所谓‘兵对兵’、‘将对将’,待挑我上阵,也该找个势均力敌,身份相埒的角儿,你要朝我叫战,也不怕有辱你‘六合会’舵把子的威譬?” 屈无量摇头道:“我倒是没有此般顾虑,姓毛的,这样吧,我让你一步,便赤手空拳,陪你那把淬毒小刀子走上几招如何?” 毛应全将他的淬毒匕首藏向身后,气急败坏的嘶喊:“是不公平,这根本不是拼搏较量,纯粹属于谋杀……” 于是,屈无量决无犹豫,双肩微起,人已飘向毛应全,姓毛的退避不及,大侧身,匕首狠刺屈无量心窝,只见冷芒一闪,屈无量已轻若飞絮般浮到毛应全的右后方,单单略一伸缩,姓毛的已似在脑勺上挨一记闷棍,打得他踉跄前跌,两眼泛黑,几乎就一头撞倒。 屈无量并未乘隙追击,只背着双手笑立于旁,等毛应全回过神来,连续七次霍然挥刺,屈无量仅以极小的幅度摇幌身子,看上去宛若不曾移动,业已闪开对方的攻击。 连刺不中,毛应全心知不妙,他错步急速交错,立往斜窜,身形刚才一起,屈无量彷佛御云而行,那么难以思议的转到毛应全窜走的方位之前,左手轻带,引开毛窜至的淬毒匕首,右掌便结结实实的拍中对方头盖,只这么一拍之下,毛应全的脑袋骤然缩入颈腔,以恁般怪诞的姿态跪向地下,又慢慢仆跌于地。 屈无量大袖一挥,笑道:“格杀了一个。” 庄翼没有说话,却隐含悲悯的注视着激斗中的双方人马,他非常了解他这位大师兄兼大当家的习性——虽在谈笑之中,却杀机已炽。 现在,“来虹”谭遇春已逐渐占了上风,陆挽危于竭力争抗下,疲态已逞,他兄弟莫双浪与“鬼爪”焦少宝倒还有来有往,一时难分胜负强弱,龚慕侠早就捉襟见肘,招架唯难,而剩下的洪家兄弟,情况更不堪了。 93 第三十一章活擒 屈无量微微点头,道:“老六,不用多久,这个场面便可结束,姓龚的一伙人,业已是强弩之末了。” 庄翼小声道:“得留着龚慕侠。” 屈无量讶然道:“为什么?” 庄翼道:“钱锐还扣在他手里,如果姓龚的挺了尸,咱们去那里搭救钱锐?” 屈无量道:“好吧,便留他多喘口气吧!” 就在二人对话的当口,“玄波”金一鹤已痛下煞手,袍袖之中已然标射出一只尺许长、小指粗细的钢钉,洪吉奋力挥动白漆扁担横架,钢钉“夺”的一声竟穿透扁担,带得洪吉整个身子打转,他兄弟洪祥见状大惊,急速扑上救援,金一鹤则突兀反扑洪祥,两边势子都急,剎时接近到几乎相撞的地步,金一鹤就在彼此将要接触的须臾,猝向斜走,洪祥的黑漆扁担尚未挥落,人已杀猪般惨嚎起来——谁也不曾看到,另一只钢钉是什么时候插进他左胸的! 洪吉始一站稳脚步,洪祥已经眼瞅着活不成了,他此刻方经领悟,人家攻他为虚,故意造成危急情态,引洪祥来援,从而夺洪祥之命是实,这种围赵打齐的谋略并不复杂,可悲的却是反应上慢了一拍。 双目几欲突出眼眶,洪吉长号着将一根白漆扁担挥舞得有如狂风怒浪,挟着碎石裂鼎的强猛力道卷向金一鹤,光景恨不能一下子便把金一鹤捣成肉浆! 预料会是这么一个状况,金一鹤等待的也是这么一个状况,他身形恍同秋叶飘旋,敢度于对方凌厉的攻势间隙穿飞闪掠,袍袖倏挥,又一只钢钉射出,但见光影映昡,快逾闪电,在人们的视线未及追摄之前,洪吉已蓦然步履颠踬,连连以扁担撑地,又自全身一挺,打横逆倒! 那只钢钉,钉入的部位正是洪吉的咽喉,所以,难怪他不曾出声嗥叫! 屈无量叹一口气:“老三的‘阎王钉’威力不减,最机巧的是那只变化莫测。” 庄翼当然清楚三师兄在这所谓“阎王钉”上的修为。前几年,他亲眼目睹金一鹤于关外“长白山”麓以“阎王钉”打狼,约莫是三十多头的一窝狼群,金一鹤用十二只“阎王钉”就全部歼杀殆尽,一钉出手,往往串起两三只恶狼,那种狼尸漫天翻腾,就地哀嚎的景像,真个又凄厉、又过瘾。而且.前后仅只几次呼吸的空间,一切俱已结束,钉的贯穿力道,射出时的奇妙角度,委实令人叫绝。 “来红”谭遇春的招法已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暴烈,一柄无扇钢扇,时而“哗啦啦”展现为弧形的刀面,收拢并指有若短戟,运用之精,有若如臂使指、随心所欲的程度,陆挽危双斧虽利,技艺虽绝,造诣上到底逊了一筹,再加心中压力沉重,更感束手束脚,难以抗衡,败象业已十分明显。 莫双浪力敌焦少宝,仍然是个缠斗局面,双方豁命拚杀,各逞所能,看样子一半时还不会有结果,屈无量一旁观战,早已面露不耐之色了。 情形最狼狈的,恐怕要算龚慕侠了,他与“火雷”龙在田交手,被此实力相差悬殊,起先尚可勉强抵挡,到了后来,单剩挨打的份,处处受制,步步难迈,整个形势全已操纵在龙在田掌心,指南打北,得心应手,模样倒似在逗着龚慕侠戏耍! 金一鹤走近屈无量,低声道:“大哥,不必要遵守一对一的原则吧?这本来便没有定规……” 屈无量道:“你的意思是?” 金一鹤道:“辰光不早,尽快了结才是上策。” 望了庄翼一眼,金一鹤又道:“不过,老六不许动手,他的伤势尚未大好,可别又牵扯出毛病来。” 屈无量颔首道:“当然。叫孩儿们历练、历练吧!” 金一鹤回转身去,轻喝一声:“六合双鹰何在?” 最里层的包围圈里,两名容貌情瘪、精气盈目的中年人的应声而出;金一鹤指了指莫双浪那边,冷冷的道:“帮着焦少宝早早的把姓莫的做了!” 两人齐声回偌,而只在回偌的同时,双双飞身暴起,分左右齐扑莫双浪。 金一鹤面无表情的再次点名:“前堂大执守甘祖光、中堂大执守唐信、后堂大执守万英何在?” 三名彪形大汉立时挺身向前,个个全是一付跃跃欲试的神情,好象这一阵子下来,都被别得腻味了。 金一鹤道:“五爷慈悲,你们代他‘替天行道’吧。” 当三个“大执守”围袭陆挽危的一剎,“疾风”鲍占魁不禁“噗”的笑出声来:“大伙听听,老三发号施令,还真他娘有一套呢……” 屈无量笑吃吃的道:“而且分得出轻重缓急,你们看,老四逗着姓龚的找乐子,摆明了游刃有余,老三就不再锦上添花……” 正与谭遇春拚得力竭气喘的陆挽危,顿见又有三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包抄上来,他感觉到的不仅是气愤、绝望,那股强烈的沮丧尤似黑潮般浸没了他,一剎间,他体认出自己的无力回天,顿悟及大势的走向并非个人的能耐得以扭转——甚至赔上姓命也于事无补;突兀里,他珍惜起将来,他发现人世间毕竟美好,至少,要比那未知数的幽冥界来得踏实可靠,意念闪过,他急窜而出,双斧“呛郎”掷地,嘶声大喊:“我认裁了!” 莫双浪也毫不犹豫,他的拜兄陆挽危始表明态度,他跟着暴退丈外,双枪用力插入泥土,两臂下垂,摆出一付“束手就擒”的架势:“算你们狠,我服输就是……” 谭遇春有些犹豫的停止进招,他转头望向屈无量,要看看大师兄是个什么意思?同时焦少宝和“六合双鹰”也歇下手来,三双眼睛亦投注在当家的脸上,等候指示。 两军对阵,不杀降将,这不但是沙场上的传统,也是江湖间的规矩,而“祭天斧”陆挽危和“伏地枪”莫双浪更未对“六合会”的人马造成伤害,照道理说,曳甲弃刀之余,实在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了。 屈无量若有憾焉的叹息着:“居然来这一招,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唉,看光景,是格杀不成了………” 庄翼忙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哥,况且又无深仇大怨,抬抬手,得过就过了吧。” 屈无量笑道:“老六,公门饭吃下来,倒把你弄得心也软了,也罢,依你的。” 说着,他朝谭遇春及焦少宝一干人挥挥手,漫声道:“放人。” 这两个字韵出口的须臾,“火雷”龙在田已断地半声,左手红球击飞龚慕侠的一对“判官笔”,右手红球奔闪如电,重重的撞上姓龚的小腿胫骨,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起,龚慕侠已双手抱膝,滚地哀号了! 屈无量招呼道:“老四,留活口!” 陆挽危目睹此情,更觉无颜,连一句“山高水长”的场面话也不及出口,拉着莫双浪调头便走,两个人的兵刃仍置原地,敢情家伙都不要了。 龚慕侠痛得面孔扭曲,满额冷汗,却急吼吼的怪叫:“陆挽危、莫双浪,你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当初大家是怎么说的?你们怎可临阵退缩、图自苟活而弃我于不顾?你们还要不要脸、想不想朝下混?” 94 任他如何吼叫,陆挽危与莫双浪皆充耳不闻,反倒走得更急、更快了。 龚慕侠不由肝肠寸断、欲哭无泪,人坐在地下,伸一只手不停拍打,直有哭天抢地之势:“这算什么江湖信义、武林道统?又算那门子成名人物?我一个一个操他们的娘啊!拿了我一万多银子的前金,就这么不疼不痒的走了活人,撤手不管啦,没脸没靛的两个东西,你们还我的钱,还我的钱来……” “疾风”鲍占魁“啧”了一声:“乖乖,姓龚的莫不成是疯啦?” “火雷”龙在田哼了哼,道:“自己一条命能否保住犹难说,还想退钱哩,往那里去退?” 庄翼道:“姓龚的已达而立之年,怎么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同小孩子撒野一样?” 屈无量一拍手:“结束了,孩儿们,先把这强劫民女的杂碎给我捆起来!” “六合双鹰”虎扑而上,两个人手上两条牛皮索.只眨眼之间便动作俐落的将龚慕侠绑了个结实。 鲍占魁转头问道:“人是捆起来了,大哥,却待怎生处置?” 屈无量道:“简单之至,逼他吐出钱锐的下落之后,一刀砍了拉倒,想热闹点,弄去林子里挖坑活埋也行,谁有兴趣谁去看,我可不凑合了。” 庄翼提高了声调:“焦少宝,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问清楚姓龚的,把钱锐藏匿何处?” 焦少宝躬身响应,大步向前,一把提起龚慕侠拽出包围圈外,这一拖一拽,触动了断骨伤重,痛得他杀猪似的嚎叫不已! 院落内的鏖战似亦有了结果,樊庆堂领着两名“六合会”的弟兄奔了过来,气吁吁的向屈无量禀告:“大当家,里头的纷争全摆平了,来敌共有十三员,为首那个叫齐昌,号称‘渭水钓龙叟’,除了他被生擒之外,其余当场砍杀七名,跑了两个,另外尚活捉了三员,请大当家谕示如何发落?” 屈无量道:“我们的人可有折损?” 樊庆堂道:“大锤手谷牧远挂彩.中堂二执守黄光战死,还伤了两名头目,‘起霸山庄’也有两个‘红衣把头’负创,最抱歉的是铁捕段头儿始才愈合的肩伤又扯裂了……” 屈无量还算满意的道:“总结起来,我们多少占了些上风,这一仗,应该是打赢了,樊庆堂,那边的事交给‘起霸山庄’战百胜去处置,你传令下去,鸣金收兵啦!” 樊庆堂问道:“俘掳的那几个,也交给战大总管么?” 屈无量瞪眼道:“堂口里粮食多了不是?带回去好奉养?” 庄翼道:“庆堂,怎么齐昌又来凑热闹了?上次放过他,原不指望他感恩图报,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该伙同姓龚的来与我们作对!” 樊庆堂笑了:“姓齐的一直口冤,六爷,他说他事前根本不知道这场轇轕里有你老插手,他只晓得对象是‘起霸山庄’,没料到这一来又跟咱们碰头啦!” 庄翼摇摇头:“天南地北,偏凑得这等巧法,冤家路窄不是?” 樊庆堂谨慎的道:“六爷的意思是?” 庄翼低声道:“转告战大总管一声,就说请他从轻发落,能不结子最好——另外,苏姑娘没事吧?” 樊庆堂道:“是!我这就跟他去说了;苏姑娘毫发无损,对方被杀的七个人里面,倒有三个是死在苏姑娘剑下,她那身本事,可真叫一点也不含糊!” 庄翼放心是放心了,却忍不住叹气:“一个姑娘家,杀性太重了总不好,找个时间,得切实劝导劝导她……” 樊庆堂离去之后,焦少宝已转了回来,他面对庄翼,若无其事的道:“六爷交待的事已经问明白了,钱头儿被囚在‘老龙口’西大街南牌坊右边第三间一家磨坊里,人受了点伤,并无大碍,请六爷的示,接着该怎么办?” 庄翼道:“就一遭麻烦你吧,焦少宝,你马上跑一趟,去救钱锐出来,然后送他到范六指那里治伤,你们不必再来这里,回钱锐住处将他安顿好就行。” 焦少宝答应着匆匆走了,庄翼向他二哥鲍占魁道:“姓龚的没叫焦少宝弄死吧?” 鲍占魁笑道:“好象还活着,不过似乎吃了点苦头,要论刑求逼供,搪得住焦少宝那几下子的角色还不多。” 屈无量走过来道:“这里打理清楚,我们也好走人了,老六,你还有事么?” 庄翼道:“大哥,我看,把龚慕侠也一块交给战百胜算了,他们之间的过节,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犯不着越俎代庖,横插一腿。” 屈无量耸耸肩,无可不可的道:“随你吧,我都没有意见,只要你活始乱跳,能安身全命,其它一概好说。” 这时,院门内人影映现,苏婕和战百胜双双奔来,尤其苏婕那一身鲜艳的红,耀眼刺目,老远就可辨认出来。 向屈无量眨眨眼睛,庄翼赶紧迎了过去,若非大庭广众之下,他还真有几分张开双臂,将伊人拥之入怀的冲动呢! *** 灯下,苏婕脸色悒郁的走了进来。 庄翼把手中的书册置回小几,起身相迎:“什么事不高兴?看你眉头皱得这么紧?” 苏婕心烦的说:“我师弟托人稍口信来,要我尽快赶回去一趟,说是范威那边又在找麻烦了!” 庄翼“哦”了一声:“事情总要有个解决才好,拖在那里不是办法,你师弟官独行大概一向听你的听惯了,大主意便拿不下来,你回去一趟也好——” 顿了顿,他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苏婕道:“今晚上就走?” 庄翼愕然道:“这么急干嘛?” 苏婕闷着声道:“上次田老板的生意姓范的没揽到,就一直耿耿于怀,含恨在心,又跟我一场冲突之后损兵折将,缎羽而归,一口怨气越发难咽,这些日子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亟思报复,设想算计我们。据道上消息说,这几天范威暗地里又在调兵遣将,积极布置,分明有所图谋,他的对象,分明是冲着我们来,万一发生状况,整个局面便不易收拾了!” 庄翼沉吟着道:“但是,这两天我走不开,刑部‘恤刑司’明早就到,这一程是专来巡阅我这个衙门的,公事通达半个月前就来了,要编借口都不好编……” 忽然笑了,苏婕道:“别自作多情.谁要你跟着去?” 庄翼深深注视着苏婕:“没有人要我跟着去,但直觉上就认为应该跟着去,苏婕,我们似乎分不开了……” 苏婕沉默了一会,柔情脉脉的道:“说真的,只要你有这片心就矷,不一定非陪着我不可;这趟回去,情况怎么样还难讲,也有可能化险为夷,弥消变故,到底,范威得仔细合计他的胜算如何?稍稍欠缺把握,我谅他亦不敢蠢动!” 庄翼搓搓手:“这是往好的方面想,如果形势急转直下,两边一旦血刃相向,爆发恶战,我不在你身边,怎么能以放心?唉,委实令人——” 苏婕轻声道:“不用难为自己了,公事也不能不顾;我说过,回去之后,有惊无险亦当不住,但要情势稳定下来,我立时就返转‘老龙口’……” 来回蹀踱几步,庄翼道:“这样吧,你今晚上先走,我叫焦少宝沿途随护.他是一把好手,绝对派得上用场,若遇上什么凶险场面,有他在,可以给你极大助益,两天之后,等侍候过上官老爷,我连夜赶去你那里会合!” 苏婕喜形于色,眼波如水:“你真是这么离不开、舍不下我?” 庄翼坦然道:“情起缘结,便心心相系,这岂是装扮得来的?” 苏婕点头:“那么,我等你来。” 俏眸一转,她又道:“知道来那里找我?” 庄翼笑道:“‘凌波渡’东码头前街,‘官牌记’便是,我没有说错吧?” 苏婕惊讶的道:“谁告欣你的?” 庄翼一笑,搂苏婕入怀:“没有人告诉我,包括你,可是我自己会听会记也会去问,因为我怕万一那天你悄悄跑了,我总得有个地方去追去找呀!” 偎在庄翼胸前,苏婕轻轻咬着他的胸肌,边吃吃而笑:“老总,说你坏,你还真个是不正经的坏呢!” 夜静了,灯花爆开一个蕊,清脆的响声起处,蕊是成双的。 95 第三十二章连心 苏婕连夜启程之后,庄翼的感受不仅是若有所失而已,他竟觉得骤然间好象缺少了许多说不出的什么,不曾有过的空虚充斥在他胸怀,坐也难安、卧也难安,面对一楼的寂寥冷清,彷佛还留散着伊人依稀的香泽,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全无心绪,人倒变得怔忡起来。 阿忠端上来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喝,更不想重沏,连思维都像跟着苏婕的身影飘走了,还是怎么回事呢?那笑靥、轻语、柔眸、那低轻颦、娇嗔、凝望,就如此的令人魂萦梦系、神思荡漾? 才起更,庄翼毅然收拾妥当,交待过阿忠几句,牵马出门,直奔“提调司衙门”。 衙门前面大天井的左侧,有一排砖瓦房,即为“密案档”所在,管档案的刑名师爷姓姜,叫姜省吾,表面上的身份是幕宾,实则负责与刑部堂官的直接连络,虽属文职,权限不小。 庄翼衙前下马,径自来到“密案档”隔室,三不管举手敲门——姜师爷原为孤家寡人一个,日常便住在衙门里,顺便搭伙,老光棍的生活,求的乃是个省时省事。 室里熄了灯,不过经过庄翼这一阵擂敲,便死人也给惊跳起来,夜沉声急,越发撼人心魄,但闻室内僁嗦声起,立时传来姜省吾那苍老疑悸的嗓音:“来了来了,是谁呀?半夜三更起来扰人清梦?衙门叫火烧啦?” 庄翼凑在门边,压低声调:“姜师爷,是我,庄翼。” 房门呀然启开,姜省吾就着里头刚刚点燃的灯光,影绰绰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果然正是他的上司庄翼,不由大为意外,一面赶紧整理衣衫,边急切的道:“老总寅夜驾到,可是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 庄翼忙道:“惊扰老夫子,实在抱歉之至,重大变故倒是没有,只是我自己有点私事,要请老夫子帮个忙……” 姜省吾这才放下心来:“言重言重,老总有事,尽管交待,能之所及,无不效命,老总先请屋里宽坐——” 摇摇手,庄翼道:“不必坐了,就在这里讲吧-师爷,明天大早,堂里‘恤刑司’李大人不是要来巡视咱们衙门么?” 姜省吾颔首道:“是呀,待准备的各项档案文表我都已弄舒齐了,老总不必担心,明朝应卯,包管件件通关,叫李大人半点毛病挑剔不出——” 庄翼苦笑道:“不是这桩事,师爷,说起来,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姜省吾满头雾水的道:“老总,你还会有什么难事?黑白两路、官民二界,有谁比你吃得开、兜得转?如果你都办不通的题目,我就更没辄啦!” 庄翼带几分尴尬的道:“你错了,师爷,这事非你莫办,再怎么顶,你也得替我顶一下!” 多皱的老脸上是一片茫然,姜省吾吶吶的道:“但说说看是怎么的一个内容,老总,你又叫我去顶什么?向谁去顶?” 干咳一声,庄翼道:“师爷,我有点急事,和公家无关,全属私人性质,所以,呃,今晚上必须离开‘老龙口’,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可是我这一走,明天李大人来丁谁去招呼和接待?又如何解释才好?除了你老出面担待,别人怕扛不下来……” 姜省吾恍然道:“原来是这一码事,老总,照规矩和道理说,大堂司官择期下巡,咱们是受巡的主要属衙,你这正经全职的总提调不在场,却跑去办自己私事,可确实不大妥当,李大人万一有被轻慢的感觉,回都告上一状,漏子怕还不小……” 庄翼道:“就是这话了,师爷,无论如何,要请你帮这个忙,怎么把公私场面应付过去,侍候得李大人顺心顺意、舒舒服服,就全看你的了!” 摸着下巴,姜省吾沉吟着道:“老总,你的事,真有这么个急要法?” 庄翼立道:“师爷急要无比,此中不但涉及生死存亡,更有关我个人终身的幸福,你说要紧不要?” 姜省吾瞿然动容:“若是如此,自则无可厚非,也罢,老总,且请放心办事,这里由老夫我全力承担了!” 庄翼高兴之余,仍不免有些担忧:“你有把握么?师爷!” 姜省吾嘿嘿一笑,挺自负的道:“李衡李大人在干‘恤刑司’之前好些年,同我在‘应天府’府衙一起做过幕友,他搞的是文案,我弄的是刑案,算来有同侪之谊,他是个什么个性,我清楚得很。再说,官场上这一套我是熟之又稳,精滑出油了.要对付这等场面,更且得心应手、包管误不了事;李衡官虽作大了,情份总不能没有,老夫我为了顶头上司扛他一肩,他好意思破脸?” 拍拍姜省吾肩膀,庄翼感激的道:“好极了,师爷,一切全仰仗啦!” 姜省吾捻着额下几根稀疏的胡子道:“老总,你宽念吧,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就是。” 庄翼重重抱拳:“夫子义助之情,必不敢忘,事成回头,当再谢过夫子!” 姜省吾笑呵呵的回一长揖:“好说、好说,慢走、慢走……” 于是庄翼飞奔出衙,翻身上马,直往茫茫夜色中狂驰而去,连衙门口的卫卒向他行礼都顾不得了。 “老龙口”距离“凌波渡”,约莫有一百二十来里路远近,有驿道相同,路线虽然稍嫌曲回,还算是好走;庄翼估量发力奔上终宵,大早歇息个把时辰后再行登程,大概近午时分也就抵达目的地了。 苏婕在焦少宝的随护下,不过比他先走了两个多时辰,且沿途上不定比他赶得急,他预料很有可此只在前脚跟后脚的情形下于“凌波渡”相见。 脑中想的、心里思的,全是与伊人会晤时的欢愉兴奋,臆度及苏婕看到自己那一剎间的惊喜神情,庄翼更快马加鞭,恨不得插翅飞去了。 一路攒赶,行程进度完全如庄翼事先所期,午时前后.果然已抵“凌波渡”,他向街上路人略一探询,很容易就找到座落在东码头前街的“官胜记”。 “官胜记”是一幢滨临河边约三层砖瓦楼房,占地宽敞,格局恢宏,只是略嫌老旧了些,这个所在,乃是苏婕师弟官独行的总堂口,举凡属下十几座码头千余人的指挥调遣,皆于此地发号施令,算是他们这个组合的中枢重地。 庄翼门前下马,尚未踏上石阶,业己查觉气氛有异——高耸宽阔、黑漆镶嵌着兽环的两扇大门整个启开,里外都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人群东一堆、西一撮的聚合着,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面无表情,右的来回踱步,有的频频向门外张望,不论是什么样的形态,其紧张焦虑、盼望殷急的表情则无二致,这么多人,却声息低微,几近沉寂,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压力窒罩全场,把人们的心都挤缩了。 无端的也跟着不安起来,庄翼匆匆沿阶而上,尚未进门,两名大汉已横身相阻,那剃个大光头、青皮油亮的汉子上下打量庄翼,还算客气的问道:“朋友,请问找谁?有何贵干?” 庄翼含笑点头:“我姓庄,叫庄翼,特地前来探望你们官当家的师姐苏姑娘,尚请传报一声——” 光头大汉眼睛一亮.立刻变得又是亲热、又是恭谨的道:“尊驾莫非就是庄总提调?打‘老龙口’来的?” 庄翼道:“正是。” 光头大汉兴奋的道:“听大小姐说,总提调身有要务,得待个两三天才能撵来,不想现下就撵到了,真个上苍有眼、得天之助啊……” 一个蓄着花自胡须的干瘦老者,这时急步赶来,冲着庄翼抱拳当胸:“庄总提调?” 庄翼还礼道:“在下庄翼。” 老者连忙自我介绍:“老朽戚蔚,忝掌本组合第三船队——” 庄翼忙道:“原来是戚船主,失敬、失敬。” 96 戚蔚低促的道:“总提调来得正好,大小姐和当家的在半个时辰之前,已往‘黄沙滩’赴会去了——” 怔了怔,庄翼急道:“赴会?赴什么会?” 戚蔚形容苦涩:“赴一场生死会,‘怒目千岁’范威昨日派入送达战书,指名要挑大小姐和当家的出阵决战,以将双方恩怨作一彻底了结,胜负之分,亦即存亡所在,不但如此,胜方接收黄河上下一切营生,败方自甘退出,并言明单打独斗,以一对一,避免引发血战,伐人丧命……” 庄翼道:“姓范的话靠得住么?我是说,他会切实遵照约定行事?单打独斗、以一对一?” 戚蔚道:“所以双方各派十名好手相对列阵,互为监视,以便贯彻决斗原则……” 庄翼紧接着问:“‘黄沙滩’在那里?” 戚蔚道:“不远,隔此间三十多里路,骑马去,三柱多香的功夫尽可赶到!” 庄翼转身便走,戚蔚迫上几步,喊道:“总提调,我派人给你带路……” 停下脚步,庄翼不由暗怪自已怎地变得如此浮躁轻率?无人前引,等找去“黄沙滩”却是什么时候了?救兵如救火,岂可有些微廷宕耽搁?莫不成真个事不关已,关己则乱么? 原先拦路的那位光头汉奔了上来,哈着腰道:“总提调,小的马思源,奉命为总提调引路‘黄沙滩’。” 庄翼道:“有劳马兄,我们这就走!” 门外,早已有人为马思源牵来坐骑,二人更不多言,双双认镫落鞍,策缰驰往目的地。 “黄沙滩”原是一片河流带来的软泥淤沙,当春夏之交,河水泛滥湍急,整片沙漠即被淹没,而今时至隆冬,流源较为枯竭,河水落潮,便暴露出这片沙滩来,沙滩宽度约有百丈,略呈小规则的椭圆形,泥沙稍俱黏性,踩在上面有几分软棉棉的感觉,若不是在此血刃以豁,赤足玩沙,倒挺有趣。 滩面上,两侧果然各有十人列阵对峙,不消说,一边是范威的人马,另一边就为官独行的手下了。 代表双方决斗的人的,范威方面乃由他亲自出马,另一个是他最得力的饶将——“天剑”焦光甫,苏婕和她师弟官独行并肩而立,当然便是这一边的主角了。 官独行生得唇红齿白、文质彬彬,模样不似江湖中人,反倒像个书生秀才。他用的武器是一根碧绿青翠的竹竿,竹竿长约丈许,后粗前细,粗的一端若似铜钱,细的一端就尖如刺针了,整根竹竿泛现的光泽有点怪异,翠绿晶莹、芒彩柔润、隐隐流烁,竟同碧玉的质地相偌。 范威似乎刚说完话,交待了过节,现在,双方四人正缓缓向左右移动,而彼此的对象十分明显——苏婕的目标为范威,焦光甫的目标则是官独行了。 庄翼掩伏在接近沙滩的一丛枯树之后,这里视界良好,角度适宜,沙滩上的情形尽入眼底,一举一动,全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禁忆及往昔,第一次暗助苏婕对抗范威时的光景,不也和现下的状况略同么? 马思源蹲在一边,压低嗓门,为庄翼指点解说:“总提调,范字码头能够挑出来上枲盘的角儿全列阵了,咯,那是他们的一流好手‘三才剑’、‘浪里蛟’、‘单拐李’……下场子的一个是范威本人,另一个便是‘三才剑’中的头一把剑‘天剑’焦光甫,那家伙的剑法精纯,功力不在范威之下;我们这边的是五位舵主、一位执法,还有大小姐的几名得力臂助,头上的一个为‘黑龙’司徒瞻,接下来是老驼子、唐麟、朱汉甲——” 庄翼道:“这几位,我都认识。” 吸吸鼻子,马思源道:“原是定规单打独斗以决存亡的,总提调,不过咱们这边如有闪失,你看能不能想法子帮上一把?” 庄翼淡淡的道:“定规是定规,实际情形如何,还得看当场的变化,江湖上的一套,亦离不开穷通变达,就看你怎么说了;我就不相信,假若姓范的呈现危机,他仍会遵照约定行事!” 马思源微现忐忑的道:“总提调,万一对方不守诺言,发动混战,那,我们该怎么办?” 庄翼笑了:“这不是正中下怀,给我们可乘之机?最好姓范的那边先一步违约背信,我们插起手来才更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忽然,他又问道:“对了,跟随你们大小姐回来的,有我一名手下,姓焦,叫焦少宝,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处?” 马思源茫然摇头:“我只见到大小姐一个人进门.没看见还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 “哦”了一声,庄翼不再往下问了,他猜测焦少宝必隐匿在近,以待伺机而动,这个有“鬼爪”之称的伙计,从来就是一付神出鬼没的德性。 沙滩上有寒光闪起,双方已经开始动手。 马思源的脸孔肌肉一紧,急促的低呼:“总提调!打起来了!” 庄翼双目凝注,音调沉缓:“不用紧张,打起来是必然的事。” 场中,苏婕的一双短剑“蝎吻”,面对范威那条粗重的大铁链,官独行的碧玉竹竿则单挑“天剑”焦光甫;两边刚才交手,已是各展杀着,立现险招,局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止是以武功分高下,更在搏命论生死。 片刻之后,形势已有转变,苏婕和范威之间的斗杀,一时陷于胶着,而官独行力拚焦光甫,却已渐落下风,姓焦的那柄长剑,果然凌厉老辣,不易相与! 偶而传来金铁交击之声,也偶而响起几次叱喝,脚步飞旋却是寂静的,衣袂飘风所带起的拂动声,则显得遥远轻缈了。 突兀里,苏婕跃身飞起,那一身的艳红,彷佛一抹霞光的流闪,她像鬼魅般掠过焦光甫背侧,但见蓝芒映眩,姓焦的眉头已标涌血箭! 范威的怒吼声有如虎啸,大铁链兜空横扫,苏婕的身形就有那么刁钻灵巧,“呼”的窜过铁链扫击的一丝间隙,蓝汪汪的冷焰突射,范威一个旋转,左肩上已明显的翻卷开一道口子! 观战的庄翼,不觉先是有些惊异——惊异于苏婕的功力似乎增加不少,继而展颜恍悟,当初范威之所以能够伤到苏婕,乃在苏婕久战力竭之后,范威以逸待劳,始搏得一手便宜,如今苏婕早已养精蓄锐,拿相等的体力与更加振兴高昂的斗志豁拚,这样一来,范威要想旧事重演,谈何容易?不但不容易,眼下就要见彩带红啦! 这时,场面已有些混乱,焦光甫十分沉得住气,他人虽受创,剑法不变,寒电掣掠纵横,很快又将官独行截牢罩稳,但范威却似锐气渐失,冲扑进退之余,多少显得力不从心了。 苏婕可是越战越勇,越杀越狠,短剑伸缩,蓝芒穿射如矢如雨,步步逼前,分毫不让,明明白白是待要范威的老命! 马思源看得真切,兴奋得连头皮都泛出油来,看上去益为青亮:“赢了赢了,总提调,眼瞅着大小姐和当家的就要拔头筹啦!” 庄翼冷静的道:“现在才是节骨眼上,马兄,姓范的守不守约,就看这一阵了。” 伸手紧握着腰间的朴刀刀柄,马思源呼吸短促,双目圆睁:“到时候还请总提调招呼一声,小的好跟随总提调冲杀过去!” 不等庄翼答话,只见苏婕双剑架开挥来的大铁链,窈窕的腰肢水蛇般扭动,蓝芒爆开大蓬火焰,范威闷嗥着歪歪斜斜往后倒退,像是又挨了好几下! 97 就在这时,沙滩靠水的边沿处,蓦地黄沙掀扬,两条身影从预先挖好的浅穴里猛窜而出,一个直挺丧斗长剑,一个挥舞链子双锤,如狼似虎般对着苏婕冲到。 这埋伏于沙层下的两人,不是别个,乃为旧识,一位是莫才英,一位是曲大贵,“幽形五鬼”中仅存的二员,敢情还窝在范字码头羽翼之下淌混水哩! 两人甫始出现,悠悠河水间已“哗啦啦”泼溅起几朵水花,焦少宝恍同夜叉登陆,带着满身水涌冒起来,钢爪暴射,飞袭双鬼! 变化来得突然,双方人马都有一剎间的错愕,莫才英的长丧门剑急挑飞爪,焦少宝人往下沉,带爪低翻,回扣曲大贵——同时攻击两名对手,动妨o俐落之极! 曲大贵吼叫着,链子锤交相出手,六锤闪掠于须臾,但是都未能砸上扣来的钢爪,他迅速后退,目光瞥处,已看到拜兄莫才英,从焦少宝背后掩至。 钢爪击空,焦少宝猛地挫腕挥臂,“呼”声风响里,爪影眩化千百,漫天穿掠交织,他毫不理会后面刺来的长丧门剑,只是专心一意地要置曲大贵于死地! 双锤拚命抖射回翻,曲大贵硬是挡不住人家的一抡急攻,钢爪旋的瞬息,他倏觉下半身一震,整个躯体竟被坚虚倒吊起来,爪尖嵌人小腹,裂肉扯肠,一时之间,他又感到下体僵木,倒没有太大的痛楚。 寒光闪处,焦少宝的身形猝弓,因此,长丧门剑未能从预定的位置——背心插进,仅刺透肩腋,豁肌而出,血花喷现的俄倾,焦少宝钢爪脱出曲大贵腹腔,石火般贴蓍左胁反弹,不偏不斜,正正的扣住了莫才英的脑袋! 于是莫才英的身子立时悬空,如钳的勾爪扣着他的头骨,由于身体的重量不是头骨的坚韧所能负荷,眼见勾爪插入的部位立时皮翻肌卷,又骤而“卡的”一声,半月天灵盖便混着白浆稠血,溅散周遭! 两边的接触只是人们眨眨眼的功夫,就在这短促的过程里,业已分出生死,有了明断,真个快似惊鸿,一瞥之余,便空留冥荡了。 这时,双方人马才如梦初醒,各自爆发出一片哗叫吼喝,纷纷冲上前去,立刻就形成一场混战——不可避免的,依旧是不可避免! 庄翼一拍马思源的背脊:“该我们上了!” 声起人落,他跃空三丈有余,然后,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扑范威! 熟悉的青碧剑华映入苏婕眼中,那份突来的惊喜,溢自心底的甜蜜与满足,令她忍不住泪水盈盈,短剑掣飞于她颤抖的呼唤里:“你——来啦?” 庄翼剑出如电,挥洒出千万星点,逼得原已左支右绌的范威更是手忙脚乱,招架不及;他一面紧逼敌人,边沉声响应:“还好,来得及时。” 苏婕抽身而退,并高声招呼:“范威交给你了,我去助我师弟一臂。” 庄翼点头不语,剑锋串套,芒彩更为耀灿疾厉,范威混身浴血,嘶哑的吼叫:“你,你他娘的是什么人?竟敢来淌混水,做这等落井下石的卑鄙勾当?” 木色剑掣闪耀亮,青森森的剑华瞬间变幻成各式诡异的图案,庄翼冷冷的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是何人?” 大铁链拋荡扫绞,范威满头大汗,喘吁吁的瞪视着须臾不离自己要害左近的剑芒,猛的脱口大叫:“木色青青——木色剑,原来你是——庄翼……” 流旋的剑光骤然凝聚,将庄翼的身形也涵括于内,剎陈成为一道眩目的光柱,光柱舒卷,彷同长虹横穹,范威惨号着,拉起悠长凄颤的尾韵,人被顶上半空,手舞足蹈,连连翻滚,而血雾弥漫,若似飘拂的赤色轻烟……。 光柱“霍”声回转,似一个狭隘的折角射向“天剑”焦光甫,姓焦的双目眦裂,腾身飞迎,镝刃泛起波浪似的汹涌寒滔反罩庄翼;于是,两道虹芒交又而过,大蓬的热血如雨洒落,光华敛灭的剎那,庄翼踣地跃立,肩头一片猩红,焦光甫则跌出丈外,横身痉挛不已,整个人血内模糊、竟似被千刀斩过! 黄沙滩上的战局便如同潮水涨落,范威与焦光甫人才倒下,他们那边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声呼喊,全军溃退,剎时但见人影奔突,个个争先恐后,分向不同的方位流窜,那一身好轻功,此时都算派上用场了。 官独行的一干手下犹待追杀,急得官独行振臂大叫:“穷寇莫追,古之明训,大公歇下来收拾善后,这一场生死斗,咱们算是拔旗定江山啦!” 欢呼声、喝采声混为一片,有的人在跳、有的人在笑,也有相互拥抱打转的,大患已除,基业得保,且发扬光大指日可待,未来远景大好,那股子振奋欢欣,自也说不得了。 尽管气氛如此热烈,苏婕却几若不觉,她只是定定的凝视着庄翼,像把她内心中的千丝万缕,她神魂里的无限灵真,毫无保留的投注向庄翼身上。 庄翼缓缓走来,伸出双臂。 苏婕弃下短剑,飞快投进庄翼怀中,然后,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拥得这么密实、这么贴心、这么浑然忘我——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彷佛永恒,任其天地混沌,风雷变色,全属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自古以来,莫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江水流,淘不尽的亦乃此般盟誓山海、无怨无尤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