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记》 1 第 1 章 是夜,山顶道豪宅,一场豪门盛宴正在举行。满园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白衣侍者穿梭其中。今夜,是景氏独子十八岁生日,虽然不是整寿,但也算成年,因此景氏夫妇特别办下这个宴会,算是正式让爱子踏入社交界。 不过,今夜的寿星却未在园中招呼客人,反而站在镂花大铁门前翘首以望来路,那可爱心急的样子,一望而知便是在等什么重要的客人。 “晓书。”今年三十有八的景太太,保养得当、妆扮有益,看上去不象他母亲,反而似他姐姐。今晚景太太穿着一袭杏色中式改良礼服,双臂挽一条浅色轻纱,再配上颈间一串颗颗如小指头大小的珍珠项链,真是容光焕发,尽管晓书早已等得心焦,此刻也忍不住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妈,今晚这么多女宾,数你最好看。” 景太太嫣然一笑,算是对儿子的赞美照单全收。 “怎么不去招呼客人?今晚你这小主人做得挺失职。” 景晓书耸耸鼻头,低声嘀咕:“说是我生日,请的全是财经政界名流,我跟他们怎么沟通?”早知道他今晚的任务是跟随在父亲身后,微笑着‘*世伯,*伯母’地乱叫,那还不如不办这个生日宴会算了。“妈,今晚这个不算。改天我和同学一起庆祝。” 景太太笑了,伸手整整他有点歪掉的领结。刚才很多太太都夸她儿子一表人才,平时看惯了倒也不觉得,此刻以局外人眼光来打量,唔,果然是玉树凌风,少年英才。不愧是她儿子啊!怜爱之情顿时从心中满溢出来。“好,你说怎么都好。” “谢谢妈!”晓书兴奋地在她脸上亲一下。 “在这儿等谁?”景太太可没有忽略掉刚才儿子一脸盼望的神情。 “小叔啊。他答应要送我一件很特别的礼物。” 晓书口中的小叔,指的是父亲的弟弟景士达。景士达是个妙人,集科学家、冒险家、发明家及大学教授于一身。要说每年晓书生日最期待什么,那就是收到由小叔送出的生日礼物的时候了。 别人给景氏集团少爷送礼物,大半是新款跑车绝版手表,有钱都可以买到的东西。可景士达送的东西就不同了。稀奇古怪着哪。 去年,他送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盒子,乍看没什么特别,但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放着一个同样的只是尺寸稍小一点的盒子,再打开,又是一个,这样一个套一个居然套了九个之多,最后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这倒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九个盒子六面都是可以打开的,拼在一起盒上的线条会组成一副地图,据说是一幅藏宝图,如果解开其中奥秘,即可按图索骥,取出宝藏。 晓书对宝藏倒没兴趣,不过藏宝图!他简直太喜欢这种游戏了,到手之后几夜都睡不着觉,天天琢磨,夜夜研究…… “真的,士达怎么还没来?”景太太拉过儿子手腕,看了一下表。 “在路上了,刚打了那边的电话没人接,他们应该早就出门了。” 他们? 景太太疑惑。“士达有同伴?” “不是女的。”晓书太明白小叔的终身大事是自己父母的一件心事,笑笑,先把话说在前面。“是小叔的学生,叫风清扬,我有邀请他来参加。” 晓书怎么会认识士达的学生?还交情好到邀请对方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真是知子莫若母,景太太眼波在他面上一转,嘴角现出一丝了然于心的微笑。“呵,有人不乖,跑到他小叔的实验室去捣蛋。” “没有。”景晓书竖起右手,庄严发誓,“我没有捣蛋。只是我去的时候,他恰好不在而已。” “哦?” 谁叫小叔吊他胃口,说什么今年的礼物较之往年还要特别,严格说来简直无法比较只因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可恶!都说了这种话他怎么还按捺得住好奇心,所以,当然要选个时机先睹为快了! 景士达的实验室在郊外,一座白色平房,周围山清水秀,风光明媚。只有一个缺点:距离市中心太远。往返公寓得一个钟头左右。这对惜时如金的景士达简直是不可忍受之事,所以就干脆搬到这边来,以实验室为家了。 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难道不在家?可是都到这里来了,就这么放弃也太可惜了一点,翻窗进去算了。好歹他也算是学校里的体育健将,翻个窗子不算难事。刚把一只脚搭上窗沿,只听吱地一声,门开了。 开门的就是风清扬。 明明听到有人敲门,怎么开了门又不见人影呢?纳闷地走出来看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骑在窗上的景晓书。 四目相投,双方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晓书第一个感觉是惊艳。美少年,长发,那么普通的医生白袍穿在他身上却令人见之忘俗。而且他的气质是那么好,如果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已被人用俗,那简直就是形容他的最好句子。 风清扬亦觉得一阵眩惑。 阳光刚好斜斜照在晓书身上,整个人象镀了一层金边。小麦色肌肤,修长圆润的四肢,眼前出现的难道是光之子?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半天,晓书才发现自己目前这种姿势有多么不妥。为免对方误会他是个闯空门的贼,連忙从窗上跳下来,一边解释道:“那个……我不是强盗……” “我知道。”风清扬唇边现出一丝微笑,“你是景晓书吧,教授常常提起你。” 两人年纪相近,晓书是个爱结交朋友的人,而风清扬常听钟士达提到自己的宝贝侄子,无形中也有几分熟悉感。所以,等喝到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两人已如多年好友般,无话不说了。 “刚才半天都没人应门,你在做什么?”一出口晓书就觉得自己问了个笨问题,这还用问?一定是在洗手间。 想也没想到风清扬的答案居然是:“我在梦游。” “哈?” 风清扬的表情一点也不象是在开玩笑,反而对着他微笑,笑中很有一丝神秘的味道:“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一副小小的、圆圆的贴片贴在了景晓书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上。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他好奇地按一按。“这个可以接收脑电波?” “对。”风清扬启动电脑程序,回头对他一笑。“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教授最新发明的一台机器,实验者以思想旅游的方式去到梦中,梦境背景可以自由设置,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爱去哪里去哪里。” 晓书惊得呆了。“那岂不是时光机器?” “不,和时光机器是有差别的。”风清扬笑吟吟地,神情有点兴奋。这机器问世已有一段时日了,但教授一直秘而不宣。难得有研究人员以外的人来,他迫不及待想与之分享。 “时光机器的作用当然是穿梭时间与空间。而这机器却是脑电波游移体外,做梦的时候身体好端端的在这里。简单点说,是元神出窍,魂离肉身。” 正说着,电脑屏幕上已经现出银色的两个大字:南柯。 南柯一梦? 晓书发愣。 “来,说个数字。” 晓书随口就说出自己的生日。 “嗯。这个编号,背景应该是中国古代。” 风清扬在键盘上按下几个数字,然后过来沙发上坐下,戴上另一副同样的贴片。“不用怕,我陪你。” 感觉很冒险呢,不知会有怎样的体验?晓书觉得心脏兴奋得呯呯直跳。风清扬看来是试用了无数次,驾轻路熟,坐在沙发上,安详地闭上眼睛,静心等候堕入梦中。晓书有样学样,刚要闭上眼睛,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知道这里电话号码的人不多,风清扬蹰躇了一下,给他一个很抱歉的微笑,取下贴片去接电话。 别―― 晓书还来不及出声,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向他袭来,象电影开场时灯光渐灭的那样,眼前徐徐黑下来。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淡淡的很清幽的香味,若有若无,传入鼻中。眼前渐渐明亮,看清自身所处环境,晓书忍不住啊了一声,大表惊奇。 难怪鼻端幽香不散,原来自己已站在一片梅林中。满树梅花怒放,傲雪凌霜。这明明是隆冬季节,晓书一件单衣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是了,他是神游,身体还好好地坐在小叔的实验室里,当然不觉冷。 从南国都市骤然来到这古色古香的北方之地,晓书既惊又喜。转头一望,只见梅林一角已隐隐露出一角小楼。下意识地走近,那楼头坐着的几人便映入眼来。 古装,自然是古装。那男的脸色苍白,面带病容。对面坐着的女子却容颜清丽,衣饰华贵。桌上几碟小菜,一壶清酒。仿佛是设宴,气氛却凄凉沉闷,但若说是叙旧,神情却又不欢。晓书好生纳闷,心想这唱的是哪一出? 那男子似乎有呼吸系统方面的毛病,一直在低低咳嗽,不知对面那女子说了什么,他犹豫许久,终于苦笑着伸出手来,指间竟夹着一枚飞刀。 飞刀一现,那女子脸上顿露笑容,示意身后一个红衣小童上前叩头拜师。 哎呀,晓书看到这里,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情景有几分熟悉,他竟遇上了古龙笔下最负盛名的人物。 不知那机器里到底输入了多少梦境背景?少说也有几千个吧?难怪风清扬敢夸口说这机器可令他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只要自由设置梦境背景,他可以遇到任何人,任何事。 小叔竟然发明出这样大能的机器,晓书兴奋得颤栗。现在他可以百分百肯定了:小叔宣称的和以往无法比拟的礼物就是这个。 正感叹之时,忽觉一道冷冷的眼光,已凝注在自己身上。 侧身一看,盯着他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叩头拜师的红衣小童。此刻他正随青衣小鬟下楼,人还在梯上,双眼却眨也不眨,直盯着自己。 景晓书暗自嘀咕,心道难道他看得到我?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只是一个纯属看戏的旁观者,却不知当初钟士达设计这个机器时目的却是要实验者可以和梦中人交流,甚至参予到他们的生活。 不过不管怎么说,人看他,他自然也肆无忌惮地看回去。两人视线一触,那小童双眼一亮,居然撇下丫环,直直向梅树下走来。 刚才他面对那男子时举止还乖巧有礼,转身一下楼,已经脸色孤寡,眼含怨毒。此刻向他走来,神情又是一变,居然笑如春风。景晓书犹如在看川剧绝学变脸,暗暗咂舌。 小童到得身前,施礼笑道:“哥哥也是我归云庄的貴客么?恕小云眼拙,竟不知哥哥如何称呼。” 他本就是个精雕细琢的玉人儿,此刻笑如杨柳春风,声音又甜美清脆,真个是人见人爱。只可惜景晓书早从原著知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容颜虽美,心机却比许多老江湖还要深,手段狠辣,又会演戏。此刻看他刻意折节下交,不由得嗤地一笑。 龙小云歪头笑道:“哥哥笑什么?” 晓书听他一口一个哥哥,身上不觉起了许多鸡皮疙瘩。他存心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于是也学他脸上浮起假笑,开口却道:“你还是不要叫我哥哥的好,你叫得越亲,我心里越怕。” 龙小云脸上笑容微微一窒,随即装作无事一般,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云却不懂。” 晓书瞅着他不住点头,“你不懂么……”故意拉长音调。 龙小云脸上的微笑已开始发僵。 眼前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发型奇特,服饰古怪,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御寒,悄然无声出现在这梅园已是一奇,更奇的是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脚下却积雪如新,竟无一个脚印。别的不说,单这一份踏雪无痕的轻功已够惊世骇俗――若不是为了这个,心情已经极度恶劣的他又哪会过来刻意结交。 偏偏这人又象是看穿了他,叫他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这是什么人呢,年纪不大却武功高绝,这段时间庄子里宾客如云,却没听他们说江湖上新近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年高手。难道是易容现身?那他本身是谁?出现在这里又有何目的? 一时间脑中已转了千百个念头。 晓书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知道他一定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心头舒爽,暗暗得意,想道:龙小云龙小云,任你聪明绝顶奸狡似鬼也猜不出你哥哥我到底是什么人! 笑眯眯地视线在龙小云面上一扫,却见他兀自皱眉思索,脸色竟已渐渐发白。 晓书讨厌他骄纵跋扈,心狠手辣,刚才对他颇有点不客气。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又忍不住心软了一下,到底还是个小孩,連称为少年都还不够格呢,自己实在是有点以大欺小。如果能化解他心中的怨毒,令他弃恶从善的话,倒也是个挺可爱的孩子。 咳嗽一声,“那个……失去武功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一直心怀怨恨的话,只会令自己难过。不如放开怀抱……俗话说上帝关了一扇门,必会为你开一扇窗……” 龙小云听他一开口就提到‘失去武功’,身子已微微一震。再听下去,长长睫毛掩盖下,眼中寒光一闪,竟似杀气。但他恁地沉得住气,听他讲完之后才缓缓抬头,抬头时非但眼中已无杀机,脸上更露出笑容,竟比刚才笑得还要甜。 一看到他这种笑容,晓书就知道自己那番话实在是白说了。 只听龙小云缓缓笑道:“原来哥哥是李大叔的朋友。” “……” “其实李大叔出手教训侄儿也是为了我好,这道理小云早就明白了,又怎么还会心怀怨恨……”他非但笑得动人,语气更是无比诚恳。“哥哥是担心小云记恨所以特意前来开解的么?真不愧是李大叔的好朋友,好兄弟。” 这死小孩…… 晓书不怒反笑。 “你――”一语未了,忽觉眼前一黑,耳边只听得风清扬的轻笑声:“晓书,魂兮归来――” 睁开眼,风清扬的笑脸已在眼前。 还是风清扬的笑靥看着舒服,不象那小鬼,笑容之甜美和心肠之恶毒是成正比的。 亲昵地刮他鼻子一下,“怎么样,你的初体验?” 晓书甩甩头,还未完全从震荡中清醒过来。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失笑,抓着风清扬的手道:“你猜我见到了谁?小李飞刀——” 风清扬含笑听他叽叽呱呱讲述梦境,也不打断他。直到最后晓书总结说‘真神奇,如果这机器大量生产流入市场,人类传统的旅游方式将大大改变,人们坐在家中也可以遨游四海,多好玩’时,他才挑了挑眉,摇头否认。 “不,我们没打算让它进入市场。” “为什么?这么有商机。” “会上瘾的。”风清扬微微地笑,“人类自古以来就很擅长创造一些自我麻痹的产物,例如香烟、美酒、鸦片……刚开始有快感,渐渐就沉迷下去,醉生梦死。这机器也是一样,沉迷其中的话会令人逃避现实不思进取。” 是吗,那为什么要发明这样的机器? 风清扬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边又露出一丝微笑,“香烟可以提神,小酌可以怡情,鸦片也可以止痛。这机器同理可证。” “只要掌握好‘度’。” 风清扬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我和教授较之常人意志较为坚强。” 晓书嘴唇动了几动,感觉自己象钻进了风清扬的套子。本来么,这么神奇的机器只玩一次怎么够?但风清扬都这么说了,他再提出要求的话不免就成了意志薄弱之人,他可不能让风清扬看他不起。只不过放弃实在令他心痒又心痛。 风清扬看他眼光不住地往那机器上瞟,忍不住大笑。 晓书趁机扑到他身上去腻歪,“再玩一次,一次好不好?”已经很有点撒娇的意思了。 风清扬揽着他,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教授快回来了,你不怕吗?” “你骗我。”去大学讲课哪有这么快。 “没。刚才教授打电话回来,学校那边临时改课了。” 晓书悻悻。 风清扬反过来安慰他,“后天。后天你生日,教授一定会让你如愿。” 2 第 2 章 “晓书!” 车未驶近,钟士达已探出半个身子挥手招呼。听到这声呼唤,晓书如闻纶音,雀跃地迎上前去。“小叔!风清扬!” 钟太太含蓄地打量着从车上步下的美少年,果然人如其名一般飘逸出众,不觉生出几分喜欢来。忍不住向儿子戏谑地眨眨眼,意为:把你比下去了呢。母子连心,晓书当然知道自己老妈的心思,只不过他心胸豁达,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反而扬起笑脸。 “可算来了,等死我了!”拉着风清扬的手直晃。 风清扬笑意温柔,钟士达却敲了侄儿一下:“是等生日礼物吧?” 晓书傻笑以对。 “体积太大,不好搬动。你明天过来罢。” “哈?”顿时就现出失望神色来,那岂不是又要多等一天。 怔怔看向钟士达,钟某却唬着个脸,没奈何以求助的眼光望向风清扬,风清扬低头闷笑。晓书明白了,一头撞到钟士达怀里,嚷道:“小叔你干嘛骗我?” 钟士达撑不住也笑了,揉着他头发,“臭小子,谁叫你跑到我实验室去的?试用了机器也算了,还妄图瞒天过海。哼哼,孙猴子逃得过如来佛掌心否?” 晓书摇着他手臂笑道:“小叔,我以后再不敢了。快把你的宝贝拿出来好不好?” 一直在旁边含笑不语的钟太太嗔道:“好了,士达。晓书一晚上坐立难安的,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们来,你倒好,还吓唬他。快点上去拆了礼物下来切蛋糕。” 钟太太发了话,其余人等自然乖乖遵命。捧了那机器上楼进入晓书的房间。晓书看那机器一个纸箱便可装下,不由得做了个鬼脸,心道:“体积太大不好搬动?太空总署电脑主机乎?” 钟士达走在前面没看到,风清扬却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脸,在他耳边低笑:“晓书,你在腹诽教授是不是?” 接上电源,装好机器,晓书坐在沙发上等待入梦,一边又开口要求:“这次能不能把时间调久一点?” “五分钟已经是个很长的梦了,小贪心鬼。” 说完良久不见晓书有反应,定睛一看,原来已经睡去。 晓书的房间位于二楼,刚好可以看到整个花园的风景。风清扬倚在窗前,只闻满园欢声笑语。今晚是自助餐会,宾客们人手一杯。台上有乐队轻奏,气氛十分佳妙。 钟士达过来,也靠在窗前,面孔却朝向房内,怔怔瞧着晓书的脸,忽道:“长得越来越象她。”语气喟叹,似有感而发。 风清扬侧头看他一眼,“钟太太?” 钟士达默默点头。 “她是我大学同学,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追求她,却阴差阳错嫁给了我大哥。婚礼上我任伴郎,你一定以为我当日强颜欢笑,实则内心吐血吧?”提起往事,钟士达脸上现出几分‘惆怅旧欢如梦’的温柔神气,“其实没有。那时候我以为我对她的感情还未深到那种地步,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痊愈,一段逝去的感情而已,难道还能让我要死要活?” 谁知越到后来越发现,不经意间,那份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象被人砍了一刀,起初觉得无碍,慢慢地痛感才由神经传至脑中,痛不可当,痛彻心扉。 “当我发现原来她对我是那么重要时,已经太迟了。” 她已为人妇,为人母。虽然现在这个社会已不会再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发生,但,她却是他大嫂。婚后生活是那么幸福,看她和大哥相处过才明白什么叫伉俪情深。 遇到她,错过她,已没有机会再挽回她。 “教授就是为了钟太太,才发明那机器的吧?” 钟士达微微一震,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 “依依梦里寻。” 钟士达心中震荡。没想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竟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初衷。 是的,他最常回的梦境就是大学之时。在梦里气氛祥和,她活泼佻皮,与她相处的感觉是那么好,他简直不想醒来。 钟士达叹息。 伸手拍拍风清扬的肩,语重心长。“这个教训告诉你,人,一定要及时发现自己的心意。”不然悔之晚矣。 风清扬露齿一笑,“教授,我相信命中有时终须有。” 钟士达挑一挑眉,改变话题。“饿了,我先下去吃东西。你们快点下来。” 风清扬含笑看着他出门,视线一转,轻轻落到沉睡的景晓书脸上。 ……及时发现自己的心意…… 如果真的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出身豪门却无豪门气焰,个性开朗,心胸又豁达……静静瞧着那张可爱俊俏的面孔,风清扬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声音轻轻地道: “景晓书,我喜欢你。” 说完,发觉自己实在有点傻气,面孔微微地发烧,忍不住讪笑起来。转个身,望向花园外面。 景氏近年来发展势头良好,在商场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这点从今晚来宾的数量以及长桌上堆得如小山般高的礼物就可以看出来。这个都会流行锦上添花。 钟士达越过人群,走向自己的兄嫂。看着这三个人站在一起闲话家常,风清扬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笑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最奇妙不过。当年,不知他们三人发生过怎样纠缠不清的故事。而自己和景晓书,不知又会有怎样的未来。 想着想着,唇边笑意不觉越来越深。 几乎是眨眼之间,意外便发生了。 意外发生的那一瞬间,全场没有一个人能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风清扬,居高临下,所以他看得最清楚。 随着巨大的爆炸声,一团巨大的火球自景氏夫妇身后堆放礼物的长桌上冲天而起。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三个人,一下子全都被那火球给吞噬了。 风清扬虽然在二楼,但也被那极强的气浪冲击得站也站不稳,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毯上。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炸弹。 电线线路承受不了这样猛烈的爆炸,灯光闪了几闪,片刻间便趋于黑暗。园子里一片惊声尖叫,所有人乱作一团。刚才还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们此刻顾不得风姿仪态,争先逃命。爆炸时散落的火点有些掉到了树上,便趁势蓬蓬勃勃地烧了起来。 灯光一闪风清扬就知道坏了,翻身便从地毯上爬起。跌跌撞撞扑过去一看,果然见那机器已出故障,内部噼啪作响爆出许多蓝色小闪电。而沙发上的景晓书,身子剧烈震动,四肢仿佛被什么牵动似的不住抽搐。 风清扬大惊,劈手就把他太阳穴上的两片感应仪扯下来,一边拍打着他的脸,一边大叫他的名字。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就算声音里已带了哭音,景晓书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过。 第二天各家新闻媒体都以巨型篇幅详细报到了这次大事件,其中尤有几家連标题都是血淋淋的引人眼球: 豪门夜宴收到生日炸弹,商场精英折损无数,今日股市全面受挫。 景氏龙头遇难身亡,集团企业何去何从? 警方立案侦查,疑系寻仇所致? 景氏独子神秘昏迷,原因成谜。 …… 不管报到的侧重点在哪一方,有一点是大家都承认的: 这一次意外造成的后果很严重。 ************************************************** 机器启动的时候,晓书来到了一间极其豪华的房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着几部书共一个高高的青瓷花瓶,里面供着数枝白梅。房中家具不多,摆放的位置却恰到好处。景父对古董颇有研究,晓书的目光虽不如其父犀利,但也看得出这屋中的摆设无一不是精品。 莫不是来到了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貴乡的大观园? 正寻思之际,忽听身后隐隐有异声,竟似女子哭声混着男子喘息。回头一看,却见一道屏风,上画着高山流水,挡住了自己视线。 晓书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转过屏风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屏风后竟是一张雕金镶玉的大床,上面两人衣冠不整正纠缠不清。 居然撞见人家好事,晓书大窘,只觉脸上发烧。正要赶快离开,却又觉得不对。那女子双手被缚,紧闭双眼,哭声甚哀。而那骑在她身上的男子虽看不清相貌,动作却十分粗鲁横蛮。□□啊——热血往脑上一涌,晓书抓起旁边的梨木红凳呯地一下就对着那男子后脑砸了下去。 那男的没料到在自己寝室里遭人暗算,哼也没哼一声,身子就软下去了,重重俯在那女子身上。 晓书丢了凳子,拍拍手,对那惊得目瞪口呆的女子笑道:“你还不走?”说着推开她身上那人,解开她束手的绳子。 那女的这才反应过来,忙忙掩好衣襟下床,身子一溜便向晓书跪下大力叩了三个响头。 晓书长这么大没受过这么大的礼,吓得往旁边跳开两步。“做什么?” 那女子抬起头来,双眼含泪,“恩公大仁大义,恳请告知高姓大名,日后小玉结草衔环也要报答今日恩公这番恩情。” 晓书看她身量娇小,年纪看来顶多也只有十四五岁,更觉得这男的禽兽不如,竟然□□未成年人。瞧这情形多半就是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入府之类的情节,又听她这一番话说得和小说里一般无二,不觉得笑起来。伸手将她扶起,说:“我不要你报答。你还是快点离开的好,迟了就跑不了了。” 那少女大为感激,擦了擦眼泪,终于还是悄悄离去了。晓书觉得十分无趣,没想到竟来到这么个恶霸的府里,正想随意走动走动便结束这次旅行,忽见床上那人□□一声,竟摸着后脑醒了过来。 晓书怕那少女还未走远,提起凳子便想再补上一击,不料那人吃了一次亏竟警觉多了,听闻脑后风声,回手一格。那凳子击在他臂上竟然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右手更如灵蛇一般探过来,五指如锁,已狠狠扣住晓书的颈项。 晓书只觉喉头一紧,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这样危急的当口脑中却忽然想道:“我身体好端端地躺在家里,在这儿的只不过只是一缕思想。他到底杀不杀得死我?”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人失声叫道:“是你!”手上顿时一松。 噫? 晓书还未能有所反应,那人却又扑上前来,不是锁他喉咙,而是牢牢抓住他双臂。忽觉眼前一花,已被那人拖到灯光明亮处细细打量着他面孔。 晓书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这人发的是哪一门的神经。只见那人双眼灼灼,竟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中似惊似喜。 晓书也盯着他看,这个人……这个人……嗯,倒和想象中不同。 想象中的恶霸当然是肥头大耳不然就是面目可憎满脸横肉的那一种,但眼前这个长相却是极美,修眉凤眼,挺鼻薄唇,年纪却也不大,十九、二十的样子。不过外形上佳,干的却是禽兽不如的勾当,鄙视他! “是你……果然是你……”他竟似兴奋得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他外形艳丽,手上力气却不小,十指如钳,居然无法挣开。晓书没好气道:“你谁呀,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一怔,道:“你……不记得我了?” 是旧识? 晓书疑惑地看他两眼。这一看,却看出两分熟悉感来,那眉梢的胭脂痣好象在哪里看到过…… “啊——!”大叫一声,“龙小云!” 晓书心头一惊,立刻就明白了。小叔一定是输入了他的生日所以才又进入到这个梦境来。可是,这实在是太神奇了。第一次看到龙小云时他才是个半大的孩子,现在非但已经成年,他甚至还记得他!竟然还保存着对他的记忆! 龙小云大为高兴,呵呵一笑,一只手却抚上他面孔,细细触摸道:“十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你那么神奇的消失,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晓书恼恨他恶劣性子不改,又讨厌他动手动脚,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你管我是什么?放手,放手。”语气神情,颇为不客气。 若是换了一个人这种态度,龙小云只怕当场就一巴掌拍死了他。但这个人,这个不是人的人,在他心中,却有十分特别的份量。当下两眼眯了一眯,竟未动怒,反而点头笑道:“好,好,好得很。”手上一使力,已把晓书足不沾地地拖到书桌前。 本来晓书的力气也不小,但此刻和龙小云比起来,他简直就象是纸糊的。 “干什么?!” 一语未了,龙小云已从桌下掏出一样物事,咣铛一声便套在了两人手腕上。 晓书傻了。 抬手看去,这东西黑黝黝地似铁似木;摸一摸,冰冰凉凉;弹一弹,声音暗沉。“这什么?” 龙小云抿一抿嘴,神情居然有几分得意。“昔日七巧童子采东海玄铁所制的七星连环锁,除非有他所制的钥匙,否则就算是干将莫邪剑也休想将它劈开。” “发神经!干什么拿手铐把我们铐在一起啊?” “这样你才逃不掉啊。我到要看看,这次你还能不能在我面前倏忽来去,无影无踪。” 居然是为了这种幼稚的理由……晓书一时间不晓得是气好还是笑好。看来那天离开梦境竟给龙小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算不算童年阴影的一种? 想一想晓书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道:“好,戴着也好,待会儿我给你变个大变活人的魔术。” 龙小云一怔,道:“什么?” 晓书也不多言,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开口缓缓数数:“十、九、八……” 龙小云见他笑得古里古怪,心中生疑,道:“做什么?” 晓书也不答话,继续数下去,“七、六……”一边数一边点头。 龙小云骤然明白他在倒数,顿时一张脸难看之极,咆哮道:“不准数!”伸手便来捂他的嘴。 晓书早有提防,身子一扭,嘴上数得更快,“五四三二一!” ‘一’字一出口,意外便发生了。 四周的事物突然都妖异地扭曲起来,一个大大的黑色漩涡,从无到有,渐渐清晰地出现于眼前。内中有股极大的吸力,旋转着,叫嚣着,象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晓书惊叫一声,整个人已往那黑洞飞去,眼看便要被它吞噬,突觉去势一顿,手腕上痛不可当,抬头一看,竟是龙小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 只见他五指如锁,力沉下盘,此刻的龙小云哪里还有半分艳丽的样子,额上青筋绽露,神情说不出的狰狞,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晓书又惊又怕,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更不知自己若被卷进漩涡会落得何种下场。只是此刻亲眼看到龙小云为了留住他而如此卖命,竟不怕自己也被殃及,再怎么讨厌也生出两分感动来,颤声道:“放手罢——” 话未说完,龙小云已经暴喝道:“少废话!”猛然一股爆发力,竟把晓书本已平飞的身子拉了下来,趁势双手牢牢抱住。 3 第 3 章 眼睫微微颤动,身边的人儿似有将醒之势。 男子注意到这细微的动静,眼睛眨也不眨,急切地靠得更近,细细查看。 眼帘缓缓睁开,乌黑的瞳仁里有着初醒时的慵懒和迷糊。懒洋洋的视线在扫到那男子的面孔时明显地惊吓了一下,然后,头往后挪了挪,拉开距离以便看得更清楚。 “呵呵呵呵——”男子对这样的反应甚是愉悦。 笑得这样猖狂,不是幻觉呢。 “……你?”景晓书坐起来,双手往后撑着身子。怪了,眼前这人怎么会是恣狂狷丽的龙小云?紧接着浮上心头的不是为什么会和他以一种极度亲密的姿势偎在床上,而是另一个让他更为关注的问题。 “五分钟……还没有到?”语气迟疑,象在问龙小云,又象是在问自己。 龙小云仿佛是在玩味:“五分钟——是什么?” 晓书没空理他,只是用力地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清醒一点。 呵,他想起来了,那奇诡异常的一幕。 变故发生的时候,龙小云一直死死地拉着他,然后,双臂把他紧紧箍在怀里,力道之大,象要把他狠狠按进自己的身体深溶为一体一样。再然后……然后他好象是晕过去了? 意识恢复,梦却仍未醒…… “……我睡了多久?”惊恐地招起头来。 龙小云呵呵地笑,笑里似藏着些许恶意,象是早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身子缓缓坐起,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久,六个时辰而已。”说完,如愿以偿地感觉到晓书身体一僵。 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 那就是十二个小时,一百四十四个五分钟,失神地看着窗外阳光明媚,果然已经不是初来时黑漆漆的深夜。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本该在五分钟之后后愉快地醒来,然后去到楼下花园,在家人和宾客的簇拥下切生日蛋糕才对,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却仍然在梦中? 那个黑洞,第一次试用的时候没有出现,为什么昨晚却那么异常?这是否说明……机器出故障了?把他困在里面了?那他还能出去吗?会变成什么样?思想留在了梦里,身体呢?会死?还是昏迷不醒,变成植物人? 不,小叔和风清扬一定不会让他落到那种地步的,他们一定会尽力修好机器让他回去……对,他应该对小叔有信心,机器是他发明的……所以,他不用怕,不用怕…… 龙小云静静瞧着眼前几乎已被他拥入怀中却不自知的晓书,有种奇异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回想意外发生的一刹那,他对自己敏捷的反应是满意的,第一时间抓住他手腕不放,脑子里只余一个念头:不能放他走!就算是把他的手拉断,就算是把自己也赔进去……也不能放他走!如果这次让他消失了,他有预感,那就真的是再见无期了。 那真是他生平遭遇的最险恶的一次恶战。 以往再怎么惊险的恶斗,对象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而昨晚,他几乎是激发出所有的潜力才能与那神秘力量相抗衡。到最后他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只余本能。 就在他咬得牙关都出了血,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那漩涡骤然消失了,力道反噬,武功高强如他也不禁觉得胸口象被什么重重锤了一击,仰天倒地,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为了别人而伤及自身,这实在不是他龙小云的风格。不过,他却一点不后悔,到底还是把他给留下来了…… “在想什么,这么绝望的表情?”龙小云把他的脸扳过来,看到晓书眼中惊惶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他个性阴沉,愤世嫉俗,生平最爱的就是从别人的痛苦流泪中获得极大快感。当初在梅树下看到晓书,明明天色阴暗,他却在他眼底眉梢看到万缕阳光。那样灿烂明亮的光芒,可见生活顺心如意,从未受过一丁点波折。而他龙小云,也曾是天之骄子。现在却被废掉武功,甚至还要对着那凶手叩拜微笑,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李大叔’……他龙小云过得如此憋屈,这个人凭什么一派光风玉堂模样! 就是出于这样的嫉恨吧,于是暗黑的内心深处开始一丝丝地发痒。想着如果有机会,他会把他从云端高处拉下来,让他跌在泥泞里,哭泣、哀伤,让他不知世事忧愁的眼睛里充满焦虑和泪水,折磨他,打击他,让阳光再也无法出现在他脸上……现在他如愿了,可为什么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这样的表情一点也不适合他’? “怎么了?”语气竟然是十分少见的柔和。 “……我回不去了……”轻颤的声音,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晓书此刻惶急不安的心情。 再怎么安慰自己却仍是无法抵挡内心深处一个唱着反调的声音:既然机器是小叔发明的,既然他对这机器的性能了如指掌,那为什么十二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能修好机器接他回去呢……是他太杞人忧天了吗?那个狰狞的漩涡出现时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有了魂飞魄散的觉悟,而现在被禁锢在梦里,那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亲口说他回不去了~~ 呵呵呵呵……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同情吧?偏偏龙小云却觉得通身舒泰,暖洋洋一股热流流向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那么舒服。甚至连嘴角都忍不住地高高扬起…… 岁月如刀呵,在每个人身上刻下时间大神的痕迹,为何他却是个例外?十年前看他,他是这个样子;十年后看他,他还是这个样子。驻颜有术么?他不信。他抓着他的手时就已经察觉他身上没有任何内功。一个没有内功的人,却容颜不老、踏雪无痕,甚至来去如风……这说明什么?种种迹象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不—是—人! 他是什么?十年来龙小云不止一次地猜测过。 鬼么?别说他身上没有丝毫鬼气,这世上只怕也没有光天化日下现身的鬼吧? 妖——可他气质又是那么磊落…… 或者,仙? 传说中神仙如果做错了事情是会受到天庭惩罚的。这个惩罚,多数是打入凡尘,历经红尘劫难,需得重新悟道才能再次位列仙班。 他说他回不去了,也许他真是天上的谪仙也未可知? 他禁锢了一位仙呢…… 轻松加愉快地,他回应他:“回不去就算了。留下来。” 晓书大惊,“那怎么行?!我不要!” 他居然敢说不要! 龙小云骤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双手揪住晓书衣襟,身子猛然一长,大吼:“我说行就行!” 吼完兀自觉得不过瘾,又将他一提。“从今往后,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没有我的允许,休想离开我半步!” 话一出口,不但晓书怪异地瞪大了眼,连龙小云自己都不由得怔住了。奇怪,这样的霸道,还从来没针对过别人呢。 一种奇怪的气氛顿时笼罩下来。 ********************************* 讪讪地放开手,龙小云别扭地回过头,“……来人。” 门打开,几个捧着洗漱用具的婢女鱼贯而入。 晓书跌坐在床上,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古代大户人家的排场吗? 据说古时服侍的下人天不亮就要备好热水站在主人卧室门口,随时待主人召唤,天晓得这些人在外面站了多久? 龙小云一脸的理所当然,晓书到底是在现代社会长大,人权概念已经深植入心。看着那婢女绞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連忙接过,笑道:“谢谢。” 那婢女讶异之极,眼睛飞快地在他脸上一扫,一抬眼,又看到晓书和龙小云手腕上的连环锁,诧异之色更甚。 龙小云在一旁看得清楚,虽然只是哼了一声,却已经让那婢女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垂下眼来,再不敢乱看。 晓书对他的态度甚为不满,更不满手上那副手铐。晃了晃手,道:“龙小云,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很不方便么?” 龙小云老神在在。“不觉得。” 默然一会儿,晓书又开口:“龙小云,你这样恶劣的脾气,仇家一定不少。” 龙小云长眉一挑。“那又怎样?” “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你当然不怕。不过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来的如果是个杀手,你这样把我套在手上,不觉得累赘?” 高手相争,任何一点不起眼的细微之处都可以左右战果。龙小云自然也知道晓书的话大有道理,不过以他的脾气,哪能因为这两句话就乖乖解开他?听完之后,冷笑一声。 “我的想法却刚好与你相反。若是有人来刺杀我,”手指往晓书眉心一戳,“刚好拿你这个人肉盾牌来挡刀剑!” 晓书被他戳得眉心生疼,哎哟一声,恼怒地揉几揉。 气乎乎地转开眼睛,视线落到旁边婢女手中的物事上,眼珠一转,忽然又笑了。“我不信你二十四小时就这么一直锁着我,我跟你打赌,你总有放开我的时候。” 他说得这么笃定,龙小云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他数眼,哼声道:“譬如说?” “譬如说……换衣服的时候。” 两人的手套在一起,衣袖要怎么穿上去? 隆冬腊月,龙小云武功再高,自然也不能只穿着一件白绫寝衣到处跑。若是存心赌气制一件连体衣,他是没关系啦,只是估计龙小云丢不起那个人。 晓书好整以睱地打量着龙小云的脸色,大为得意,忍不住摇头晃脑,笑道:“你要是这样也能把衣服好好地穿上去,那我也由得你套着。” 龙小云盯着他,脸色已是铁青,好半天才慢慢从牙缝中逼出两个字:“更衣。” 传闻中的七星连环锁终于还是打开了。 ********************* “王一八一蛋。” 转过头,晓书面无表情地缓缓吐出一句无声之言。 这个龙小云,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放松。虽然开了锁,却一丁点可趁之机都不给他。穿右袖时拿左手捉着他;穿左袖时又换右手捉着他。他存心的吧,力气那么大,简直可以穿金裂石,比那个连环锁还要稳固可靠呢。 “既然都开了锁,你也换套衣裳。”龙小云发了话,立时便有婢女奉命行事。 龙小云身子修长,景晓书却也不矮。穿着他的长袍两人并肩一站,个头儿竟然一般高。 龙小云瞄了瞄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到晓书腰间,现在十年过去,他个头虽窜了老长一截,但两人还是半斤八两,不由得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长得挺高的嘛。” “开玩笑!”晓书骄傲地挺挺小胸脯,他可是个营养均衡的现代人!从小喝着牛奶长大的! 不过话说回来,穿着这古装感觉可不同了,晓书张开手满意地看了又看。 瞧他那小样儿~~ 龙小云嘴角抽搐,把那七星连环锁咣啷一声又套回两人手上,大力一扯,自己率先就往门外走:“走了,傻冒!” …… “你叫我什么?!” ***************************** 前几天刚下过大雪,但此刻庭院间的积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空气虽然清冷,但阳光照在身上,居然有几分暖意。 晓书随着龙小云一路行来,只觉庭院深深,气象万千,一眼望云竟不知有几重门户。刚才的不满之心不由得被好奇的情绪给代替了,问道:“这里是归云庄?” “不是。” “好大。”景家也算是豪门,大宅连花园之内也没有这么大的地方。“一定有个很威风的名字,譬如‘xx山庄、xx世家’之类。” 龙小云面无表情,停脚回脸看他一眼。嘴角仿佛又有抽搐之意。“……龙府。” “什么?” “就是龙府。” …… 也太没气势了吧~~ 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龙小云嘴角一撇,仿佛在轻蔑他不识货。“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龙府这两个字难道不比什么枫叶山庄南宫世家来得响亮?” 是吗~~ 晓书翻翻白眼。“随你吹吧,你都把我禁足了,我也没法儿出去证实呀。” 龙小云俊美的脸上立时现出一丝危险的神情,“你在对我用激将法是不是?” “岂敢。” 龙小云哼了一声,继续开步走。晓书半侧着头看他,还是半信半疑,嗯,这家伙虽然又骄傲又狠毒,但也不是那种胡乱吹嘘自己名头的浮华子弟,看来他说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龙小云,这么看来,你在江湖上又闯出名堂来了?” 龙小云哼声道,“什么江湖?我早就退出江湖了。现在我龙小云可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 晓书几乎没被一口口水呛死。 “你——?”满头黑线,开始磨牙。“正、正、当、当——的生意人?” 拜托,龙小云你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和正当这两个字不沾边的好不好?生意人也许,正当生意人就未必,说是欺行霸市的那种倒更象一点。 龙小云脸色黑如墨盒。“你什么意思?我哪里不象个正当生意人?!” 大概是老天都想看他自打耳光,龙小云话音刚落,前方已经转出三个下人,为首仿佛是个管家,迎上前来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道:“爷,昨晚巡夜的家丁抓到这个偷跑的丫头,如何处置,请爷示下。”说着退开一步,后面那两个家丁便把押着的那少女推上前来,十分粗鲁地一攘,顿时就令她跪倒在地上。 晓书一看,心中咯噔一下。这少女虽然踡缩着发抖,脸也不敢抬起来,但他还是认出来她就是昨夜被他放走的那个。当时只想着让她走,却没想想她一个女子如何能无惊无险地平安逃出这里,实在是他考虑不周。 龙小云本来正想在晓书面前树立他光辉的形象,结果被这不会事的管家一下子打破,眼看晓书看了看他,接着抬眼看天,脸上似笑非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眉头不由得大力跳了两跳,简直就要恼羞成怒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龙小云重重地一挥手。 “……爷?” “让她走!”龙小云恼怒之极。笨蛋!一点儿都不会领会主子的意思! 4 第 4 章 这边那几个人刚转了弯,那边龙小云就提起晓书衣襟,眼中大有威胁之意。“你跟我唱反调是不是?” “我哪有?”景晓书的神情好生无辜。 龙小云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拿凳子砸我的头?” “呃~~~”晓书大眼滴溜溜地在他面上一转,观察他是否有秋后算帐之意。终于支支吾吾道,“那个~~我也是路见不平……”想想又觉得不对,明明做错事的是他,自己为何心虚?当下胸脯挺了一挺,正色道:“龙小云,昨天的事本来就是你不对。你就算有权有势也不能仗势欺人。如果你一直这么恶霸下去,迟早有人替天行道,代表月亮消灭你——” 龙小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点头道:“说啊,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说了?” 晓书瞅他一眼,一脸的怀恨在心:“强权面前无公理。” 这句话说得老气横秋,龙小云一怔,撑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在晓书头上一揉,“你又充什么老夫子?” 自打认识龙小云以来,他笑的次数也不少,只是每次都是冷笑、阴笑、假笑、皮笑肉不笑、恶意的笑……虽然他本身相貌邪侫俊美,那些笑容倒也无伤大雅,但怎比得此刻真心诚意,发自内心的破颜一笑? 晓书不由得闪了闪神,脱口道:“龙小云,你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比平常好看得多。” 话一出口,龙小云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了,定定瞧着他,神情颇有点古怪。晓书不解其意,以为他疑心自己胡诌,连忙补充一句,“我说真的。” 不过,还是没有风清扬的笑容来得温暖动人哪~~ 想到那个长发飘飘的美少年,晓书不由得要悠远怅惘地叹息一声。我的未来可就交到小叔和你手上了,小风~~一定得把我弄回去呀~~ “……吃饭。”毫无预兆地转头便走。 晓书没来得及跟上,脚下一跄,几乎撞到他背上。两人拖拖拉拉走了几步,铐在一起的手多有碰触,再走了几步,手已经被龙小云一把抓入掌中。 ??? 龙小云回他极之蛮横的一眼。“……我饿了,走快点。” ************************************************* 花厅里果然已经摆好一桌饭菜,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菜肴却十分丰盛。 龙小云已经动筷,晓书却迟迟不见动作。 “怎么不吃?” 晓书无奈地看他一眼:“天生小脑不发达不是左撇子的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用左手拿筷子吃饭的特殊训练。” 没间隔、没停顿,聪明如龙小云也眨了三次眼睛才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就不能简单地说你不会用左手吗?!” 晓书面无表情。“下次我会记得尽量精简。” 深深呼吸了一口长气,龙小云平心静气,侧头对身后一个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会意,便乖巧地站到晓书身侧,“奴婢伺候公子用餐,公子爱吃什么菜?告诉奴婢一声。”说着,便取过晓书的筷子。 晓书看这架式,竟是挟了菜后还要给他喂饭,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这个年纪,正是对女孩子有好感的时候。这婢女年纪同他差不多,长相清秀可爱,要他被一个同龄的女孩子象喂幼稚园小孩一样喂饭,这样出丑丢脸没男儿气概的事那是万万不能干的。 “龙小云,我还没残废呢!”低吼了一声,转头对那婢女笑得如三月春风:“谢谢你,你帮我挟菜就好了,我用调羹自己吃。” 龙小云哼一声,也不知是觉得晓书不知好歹还是对这么明显的差别待遇表示不满。 龙府的厨子手艺确实不一般,那色香味,引人食欲。晓书几箸菜下肚,越发胃口大开。刚开始脑子里还有‘噫?为什么我会觉得肚子饿呢?明明只是一组脑电波而已’诸如此类的疑问,到后来就完全被美食吸引住全部注意力,只顾着埋头大吃了。 龙小云对美食的兴趣反而不如看他的吃相来得大。天上的神仙不是都是不识人间烟火的吗?奇了怪了,怎么这一位却偏偏象饿死鬼投胎似的。 支肘撑着腮,指尖在颊上轻敲,龙小云看他的吃相看得有点发呆。 感应到他的视线,晓书终于把脸从碗上抬了起来。两腮鼓鼓地,兀自咀嚼。好半天把嘴里的东西吞落下肚,“……怎么?” 龙小云硬生生摇一摇头,“没事。你吃。” 嘴角还有一粒白生生的饭粒呢。 这人真不象神仙的样子。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传统神仙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一派清高出尘的仙家风范呢?倒是一分傻气,二分迷糊,三分质朴,四分磊落……加起来根本就是个十足的人嘛! ************************************ 好无聊,无聊得象只失群单飞鸟。 晓书支着腮,眼睛盯着窗外发呆。 没想到古代商业也有年终结算这一项啊~~龙小云吃过饭就这么一直坐在了书房里翻阅帐本。晓书虽然是景氏的少爷,但他对商业却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再说他也没打算把现代的财务制度经营管理理念灌输到龙小云这个古人的脑中以期换来他惊佩的表情,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翻成白话文就是‘枪打出头鸟’!被困在这里已经够惨的了,他还是藏愚守拙,做个平凡本份的普通人就好。唉,项少龙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滴~ 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想拿本书来看,一翻开,头都大了一轮。繁体不是问题,竖行也是小事,关键是没有标点符号~~ 晓书欲哭无泪,把书往旁边一推。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飘了出去~~喔喔,好想去外面走走喔,阳光那么好~~丫环姐姐们那么漂亮~~ 吞了口口水。 “龙小云,我们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不好。” …… “那你在这儿慢慢看,我一个人出去行不行?” “不行。” …… “别这样嘛,我跟你说了我回不去了,你真的不用就这么一直套着我。” “我也跟你说了从今往后我去哪儿你去哪儿,你也不用老打开锁的主意。” …… “龙小云你爱上我了吗?!” !! 终于成功地换来龙小云的瞠目瞪视,晓书看着他,表情很严肃、语气缓慢而沉重。 “我知道,我明白。我石破天惊的出现給你的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你的人生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正因为我们相识的过程如此奇特,我景晓书在你的心目中占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所以这次再见时你的言行有点出格那也是可以理解滴~~~~” 龙小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但!”景晓书加重语气,竖起一根食指,提醒他尤其要注意这个代表转折的‘但’字,“龙小云你要知道,被锁起来还会爱上你的那是狗不是人。而且你的公众形象,会因为你随时套着个男人在手上而大打折扣,你良好的声誉将会因此一落千丈,既然你说你是生意人,不可能不知道声誉这两个字对生意人有多么重大的影响,美国安然公司——” 媲美乌鸦咶噪的噪音猛然曳然而止。 龙小云张开手掌,几乎把晓书鼻子以下的面部部分通通捂住。说了那么多话,龙小云简单明了地只用了十个字作回答。 “再吵,”他凶狠地盯住他。“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说完马上就感觉到掌下那人闭紧了嘴巴,然后很听话、很乖巧地摇了摇头。 很~~好。 龙小云容色稍霁,缓缓收手。 郁闷地垂下头,晓书安份了许多。5555~~真不可爱~~龙小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好欺负的小孩了,现在他是老大他说了算!天知道真的被割舌头的话对肉身会不会造成影响?这种事可不能轻易尝试,还是听他的话老实一点吧~~蹲到一角画圈圈~~ 这个人瘪着嘴轻轻眨眼的样子可真委屈啊~~龙小云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 其实他没说错,两个人这么锁在一起的确是很不方便,下人们虽然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但那眼神儿就是透着几分怪异。而且出外应酬是免不了的,难道真的要这样带着他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再锁个几天吧,看看情况。这人身份如此诡异,实在说不好他还有没有别的异能,等确定他的确已和凡人无异后再給他松套好了。 作出决定之后龙小云便不再看他,继续埋头于帐簿中。晓书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见龙某人斜睨他一眼,连忙知趣地用手掩住。 无聊,真无聊。哪怕有个佣人来插插花也是好的嘛~~ 正这么想着,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快步而来停在门前。“爷。” 晓书精神一振。 只听那下人回禀:“欧阳先生回府了。” 欧阳先生?哪位?晓书还在努力回忆书中可有此号人物,龙小云欣喜的声音已经响起:“快请。” 从龙小云的嘴巴里说出这个‘请’字已属稀奇,更何况是‘快请’?晓书当场就睁大了眼,忍不住问道:“欧阳先生是谁?”当得起先生二字的,多半是有诸葛孔明之风的中年人,羽扇纶巾,秀逸非凡~~ 5 第 5 章 谢谢各位看文并回贴的朋友,嗯,这篇文其实早就构思好了,只是写到第三章就停了下来。后面的都是新鲜榨出来的,所以每篇的数字都有缩水。以后每篇文的字数可能会控制在三千左右,因为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篇文要赶。就是~那个~代表月份的地方~汗,不敢说得太明显~~以下是回答问题: 1、会不会虐。答案是不会。偶是亲妈,偶爱儿子~~ 2、关于风清扬。其实偶也很喜欢风清扬这个角色,不过命中注定他另有真命天子。稍后的位置他还会再次出场,当然了,他的出场就代表着晓书和龙小云的分离! 3、这个不是问题,只是发发牢骚。为什么都喜欢龙小云和风清扬去了,景晓书没人爱的~~(不是你的错,是你妈偶把你写成了这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样子,以后补偿你~~~)进来的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蓝衣文士。 年纪仿佛已经不小,但眉宇间自有一股成熟儒雅的气质,一看就有着一颗温柔包容的心,正是那些在薄情郎面前遭受心灵创伤的少女琵琶别抱的最佳选择对象。 龙小云含笑站起来就想迎上前去,“先生——”忘了手上套着晓书,一迈步,后者没办法也跟着被他拖了一步,只是一时之间没配合好,立时就叫欧阳看出破绽来。 这少年是谁?五官并不特别出色,但别有一种清朗的气质,笑的时候模样尤其讨人喜欢。一向阴冷孤僻的龙小云竟能容忍这样亲近的距离和他肩并肩地站着。没有忽略刚才龙小云迈步时两人不自然的姿势,欧阳的眼睛忍不住往下一溜,视线在两人挨着的手腕间就打了一个转儿。长长的衣袖下,会不会是隐藏着龙小云早年搜罗来的七星连环锁呢~~ 龙小云见欧阳一进来,视线轻扫,眼中现出一丝了然于心的微笑,即使脸厚心黑如他多多少少也有点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微微笑道:“先生一路风尘辛苦,路上还平安吗?” 欧阳笑道:“托公子洪福,路上倒也平安无事。”龙小云称他‘先生’,颇有敬意。欧阳对他的称呼也与府中下人不同。晓书一时没弄懂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几人看了座,下人重新送上茶来,晓书自是仍然坐在龙小云身旁。 这位欧阳先生身份仿佛是总公司的会计师,下去查帐的。听他和龙小云的对话也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才听到几句,晓书刚才才提起的精神已经消失无踪,兴趣奇缺,打了个呵欠,习惯性地又想把手抬起来支腮。才一动,龙小云已经瞪他一眼,意为‘不准把右手放上去!’ 哟,还怕还被欧阳看穿哪,欲盖弥彰的~~ 晓书嘴角撇了一下,想用左手,却发现这个姿势,面部势必向右,刚好可以看到龙小云那张死鱼脸。 没好气地转过头,咚!!干脆两只手都不用,直接把头放到了桌子上,只是面朝窗外,留給龙小云一个无言的后脑勺。 消极反抗~~ 龙小云脑子里顿时就钻出这几个字来,眉头青筋大力跳了两跳。碍着欧阳先生在这儿,好,忍你~~ 呼噜~~呼噜~~ 安静了没多一会儿,屋子里竟然响起了夸张的、怪异的、越来越响,一听就是带着抵触情绪的打鼾声。 龙小云和欧阳两个人面面相觑。 “呃……”欧阳先生张了张嘴,觉得此时此刻有必要要说点什么,因为龙小云额头上的青筋跳动得越来越明显—— “这位公子…真是…天真…烂漫…率性…坦然…”糟,他都快憋不出词儿了~~ “噗——”爆笑出声的竟然是始作俑者景晓书。 他本来就是装睡,此刻更是笑得双肩都在不住抖动,边笑还边抬头看了一下两人的脸色~~ 嗯,嗯~~龙小云的脸色不太好~~稍微气一下他就好了,太过分的话自己会倒大霉的~~ 识相地慢慢地收住了笑,咳嗽了一声,晓书清了清喉咙。 “两位,慢慢谈……” 做了一个‘我很识趣,我不打扰’的手势,轻轻的又把头放到了桌子上。这次是老实得多了,半天都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 …… 龙小云万分忍耐地对天翻了个白眼儿:混蛋!天庭怎么会有这样的神仙!!! *********************************** 谈话仍在继续进行着。 龙小云这时仿佛已经渐渐气平。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翻阅欧阳带回的账本。偶尔瞄了瞄旁边的家伙,这么久都没有动一下,呼吸那么平稳,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但龙小云还是很沉得住气,竟然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把账本看完之后才抬头看了看欧阳,“拿出来吧,那东西。” 欧阳微笑了一下,其实查账本来就是次要的,难为龙小云竟然这么忍得。从贴身的衣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书信,欧阳呈了上来:“这是王爷的亲笔书信,临行时交待说‘信中所说之事务请公子多加考虑’。” 龙小云接过来,拆信,阅读。 欧阳看他接过信后本来微抬左肩,象是习惯使然,但又突然象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瞟了他一眼,又放了下去。果然有古怪~~欧阳不由得低头一笑。 不太利索地拆开了信看完,屋中静了很久。过了半晌,龙小云清冷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王爷有意将南昌郡主许配于我,先生觉得如何?” 欧阳张嘴,正想就此事发表他的看法,旁边那一直很安静的景晓书头一扭,猛然就蹦了起来! “龙小云!你要娶郡主!真的吗?!” “你,你没睡~~” 景晓书的表情竟好象比龙小云这个准新郎还要激动,甚至忘情地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 …… ……这种反应~~这种……激烈的反应……根本就不是那种‘爱人结婚了新郎(娘)不是我’的感觉……他脸上那种表情,眼里那种闪亮……分明就是~~惊喜大过哀怨,欢欣多过震惊……就算用脚趾头来想龙小云也知道此刻景晓书脑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景晓书……”龙小云从牙缝里缓缓逼出声音来,隐含风雷之势。只听咚地一声巨响,龙小云一拳就击在那张坚固的紫檀木书桌上。“你别做梦!我就算跟郡主洞房花烛也会把你跟我锁在一起的!!” !!!!!!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了两秒钟,然后就听到景晓书颤抖的声音:“龙小云,你果然是个变态!”太令人震惊了,以至于叫出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你竟然有让人看你办事的奇怪嗜好!” ︱︱︱︱︱︱ 忍无可忍…真的忍无可忍… 暴君恐龙终于现出原形,血红的双眼……揪起景晓书的衣襟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景晓书!你皮子又作痒了吗!!!” “噗——” “笑什么笑?!”吼完才发现发出笑声的竟是站在下首的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立刻就收住了笑意。 可以很确定,此时此刻真的不适宜再有第三个人出现在这书房中。虽然错过好戏会很可惜,但是没关系,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似乎很容易就能令阴冷深沉的龙小云脾气失控,可以预见未来必然好戏不少,那就不必急于一时了。 只见他施施然地对龙小云行了个礼,“公子,我年老体弱,一路又舟车劳顿,就先告退了——” “……” 欧阳先生很识趣~~ 比那个管家要识趣~~ 龙小云满头黑线地想:如果他肯出门后忍着走远一点再发出那种极力隐藏的闷笑声的话,那就更识趣了~~ *****************************************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怪。 被刚才欧阳先生那么一打岔,龙小云的理智好象又回来了一点点,揪着晓书衣襟的双手已经松开,虽然脸色仍然很难看,但好歹又坐回到椅子上。 而景晓书嘛,更是乖巧地认识到自己一时口无遮拦差点惹下什么大祸,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垂着头,眼光在地上溜过来,溜过去,每隔个十几秒钟就去偷偷瞅瞅龙小云的脸色。 好象是说得过火了一点,那,再想几句好话哄哄他好了…… 拿定主意,瞅了瞅那些账簿,晓书摸了摸鼻子,带着几分讨好地开口:“龙小云,原来你现在的生意做得很大喔?” 哼~~ 龙小云爱理不理地睃了睃眼,虽然脸还是那么臭,不过从侧面看,牙关好象松动了一点~~ “实在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孩竟然成长为商业奇才……” ……虽然有点倚老卖老,但这句话总算还是能听。龙小云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我到底是小看了你~~” 你才知道! 脸色又缓三分。 “你給我形容一下好不好,你现在的买卖到底有多大?” 龙小云的眼睛终于向他看了过来,眼中有掩都掩不住的得意神情。他在思考要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向这个小觑了他的家伙概括他现在的财富权势。 想了想,终于还是哼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也没多大~~只不过北方六省大大小小的城市,如果每个地方每天只成交十两银子的生意,至少就有三两是我的。” 说完,得意的挑起一角眉毛,准备接收晓书崇拜惊佩的眼神。 …… 沉默良久,晓书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龙小云,原来你是收保护费的。” ……︱︱︱︱︱︱ “我说了我是生意人!正当的生意人!!!!!” 抓狂了~~ “我知道我知道!!”景晓书可没想到他会这样重视正当生意人的身份,赶快伸出双手安抚。“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放着武林中人不做跑来做生意!” 龙小云暴跳如雷,一脚就把那本已岌岌可危的紫檀木书桌踢散了架,“妈的!当初不是你跟我说什么门啊窗啊的吗?!” …… …… 原来如此! 6 第 6 章 床。 大床。 包金雕花的大床。 绝对是kingsize级别的尺寸,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绫罗绸缎,其质感能让全身肌肤最大限度地感受到细致的抚慰。被面也用极其光滑的上好丝绸制成,在灯火的辉映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而被褥之间,有隐隐暗香浮动,那是一种奇异的香,似有似无,就象是有一只勾人的小手进行着无言的邀请:来吧~翻云覆雨吧~ 咳!总而言之,这张床是罪恶的、□□的、让人充满无数邪恶联想的—— 景晓书现在就站在这张床前,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他在看这张床。他已经看了很久! 龙小云并肩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看,同样也看了很久! 他说:“床,是用来睡的,不是用来看的。” 景晓书深沉的点头:“我知道。” 然后他就看了看床,看了看龙小云,看了看床,又看了看龙小云。 “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 “里边还是外边?” “我想睡地上。” …… 龙小云低头看了看晓书指着的床前三分地,脸上的表情居然很平静。“你是说,这么冷的天你要睡在地上,而我只能睡在床的外边,一晚上都不能把手臂放进温暖的被窝,整夜就这么吊着?” 呃,听起来似乎太不人道了一点~而且也很怀疑龙小云会不会做出这样伟大的牺牲。 龙小云点着头,仿佛在思考保持这样的姿势睡觉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这样的话,明早起床的时候我就会因为气血不畅而手臂发麻,还有可能因为没盖好被子而伤风——”不待他说完晓书已经截口道:“当然,我们完全有办法可以不让这种后果发生!”就是打开锁我们分开睡(奸笑~~)—— 龙小云也笑了。 笑得很温暖、很安心、很满意的样子。 “那你要不要听一下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起睡~~” …… …… “可是我不想。”虽然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但如果就这么屈服那也太窝囊了。为了保持一下他的气节,景晓书决定严正说出自己的心声。 “哦,为什么?”漫不经心的声音。 …… 这还用问?景晓书拒绝回答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弱智问题。 龙小云你自我感觉很不错吧? 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吧? 狼人变身还有个月圆的规律呢,你比狼人还厉害~昨天还对未成年人施暴,谁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兽性大发把我也給吃了~~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万一真的刺激到他来一句‘既然你已有心理准备,那我就不客气了’那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景晓书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哦~~我知道了~~”龙小云握着下巴,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知道?你知道个p! 晓书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龙小云故意采用了一种极其不怀好意的眼神,先在他的嘴唇上辗转流连了片刻,然后,淫邪的目光向下,脖子、锁骨、胸膛、小腹…… “你看什么!!!”景晓书本能护住胸前要害,整个人缩成一团。那什么眼神儿?根本就是视奸!流氓! “噗——”龙小云放声大笑,笑得几乎痉挛。 …… …… 哼!很有骨气地一撇头,龙小云!你幼稚! *************************** 终于还是睡上了床。 “我有一个问题。” 沉默了良久,景晓书终于又开口了。 龙小云嗯了一声,音调懒懒:“说。” “你们睡觉是不是都不用脱衣服的?” ……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很久了。 自从看了那些古装戏——男男女女,行走江湖,睡觉的时候从来没脱过外衣,连鞋子都不用脱,比较讲究细节的会洗把脸,不讲究的直接就往床上一倒,也不管白天赶了多久的路扯过被子盖上就睡。要洗澡通常只会出现两种结果:要么来的是刺客,要么来的是异性。前者会打架,后者也会演变成打架。 妖精打架。 难道古人们就没有正常的、健康的、例如‘睡前烫烫脚有助血液循环帮助睡眠’之类的养生观吗?知识还是太贫瘠了呀~~ 龙小云睁开眼,危险地盯住他。“看起来,你很希望我们脱光了睡?” …… “当我没说。” 立刻拉高被子隔离开他的视线。 两秒钟之后被子就被龙小云拉了下来。“会做恶梦。” 对着你更会。 瞅了瞅他,景晓书还是没什么胆量把心里想的说出口。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睛。龙小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翻了个身,平躺着打了个呵欠。“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昨晚我就一宿没睡,早困了。”说着,闭上了眼睛。 …… 这句话大大触动了晓书,昨晚那危急的情形又闪现在眼前。他记得的。是龙小云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他,在他快要被卷入漩涡的时候也一直没有放手……如果不是他,他景晓书现在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偷偷的打量着龙小云的侧脸,睡着了的他没有白天那么可恶,脸上神情较为柔和。睫毛真长,高高的翘着,仿佛钉在墙上就可以挂衣服。 他说一宿没睡,难道昨晚他守了自己一夜吗?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态度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是救了他。 累坏了吧?连自己在看他都不知道。也好,他要是醒着自己可能还真的说不出口。“龙小云……谢谢你。”声音又细又小。 道个谢而已,干什么脸红紧张的?晓书斥责着自己无端端的心慌,赶紧也翻了个身,快快闭上了眼睛。睡吧睡吧,说不定明天再睁开眼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了~~ 晓书这样安慰着自己,没有注意到龙小云在听到他那声细如蚊蝇的道谢后嘴角高高的扬起—— **************************** 一觉醒来,龙小云正弯腰从床下摸着什么。 晓书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找什么呢?”一问完就看到了龙小云手上的那个东西。 嗯~~嗯~~那个东西~~简单说来就是一件瓷器。青花瓷器。流传到现代的话不用说是古董,拿到苏富比拍卖的话估计也有个几十万美金的价值~~只不过到时目录上可能不太容易翻译~~ 只见龙小云将那件瓷器轻轻地提了起来,然后,优雅地、大方地、一撩长衫下摆。至于对准之后的情形,咳!古人有诗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 没错。这瓷器的名字就叫——夜壶。 景晓书一早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不一会儿就听到龙小云漫不经心的声音:“到你。” …… 大家都是男的,本来的确没有必要太介怀,在学校的厕所里同学之间还不是照样这么大方?可是夜壶……想到刚才龙小云才把他的xx放进那个小口,转过头就叫他的xx也如法炮制,这个这个~~私密性~~卫生性~~ …… 沉默良久…… “我想去茅房。” ********************* 实在没想到今天的日程安排是骑马。 本来吃过早饭晓书已经认命地准备今天又在书房闷一天的,想都没想过龙小云居然额外开恩。 站在马厩前,龙小云骄傲地让他看了他的爱骑:一匹叫碎雪的白色公马。 “怎么样?”龙小云象个在小伙伴面前摆弄自己新玩具的小孩,装得很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暗地里不知多渴望听到赞美羡慕的声音。 景晓书斜睨他一眼,语气要多淡有多淡。“还行。” …… “还行?”这样平淡的反应大大出乎龙小云的意料。拧起眉头,无比嫌恶地重复了一遍晓书的原话。“只是还行?”他愤慨地替自己的爱马不值,“你到底识不识马?你知不知道碎雪是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从塞外捕获,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自驯服?在这之前它是天山脚下最桀骜不驯的野马,不属于任何一个牧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套住它。连世上号称最会相马、阅马无数的‘赛伯乐’在见过它之后都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连连惊呼‘天马呀天马’……”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马又是怎么样的?”晓书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 …… “我的马,号称‘千娇百媚’。血统纯正高贵,父系是赫赫有名的种马‘北地舞人’,母亲索拉是美国70年代三冠王的后裔。两者结合堪称完美,我父亲送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首次参加比赛以1:3开盘,在强手如林中脱颖而出,第一场就拿了冠军让我拉头马大大地有面子。之后创下马坛连胜十五场的记录!堪称不败神话!你说,谁更厉害?” …… …… 静默…… 静默…… 因为龙小云脸上的表情实在太精彩,景晓书终于撑不住噗地一声笑了破了功。龙小云立刻反应过来,揽住他的头就一通乱揉,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臭小子,你一天不气我就不安生是不是~~嗯~~?” “我错了我错了!”景晓书立刻哇哇地叫着一迭声的认错示弱。嗯,当形式比人强的时候,他可是很机灵滴~~ 7 第 7 章 一番熙攘,终于骑马到了城外。 河水淙淙,岸边未曾融尽的积雪下,还看不到丝毫绿意。空气里有一种冬日特有的清冷,深呼吸一口,竟觉得特别让人醒神。 碎雪已有很久没有出来尽情跑过,所以龙小云一出城就由着它洒欢儿,在宽阔的平原上纵情奔跑。碎雪的激情大大感染了马背上的两人,晓书更是欣喜若狂。 骑马与开车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的速度或许赶不上后者給人的那种极速感受,但那种伏在马上与□□马匹仿佛合为一体奔跑时每一分肌肉都为之颤栗的生命之美,以及那种迎风驰骋意气风发的少年狂气,却是后者远远无法比拟的。 “好玩吗?!”因着呼呼的风声,龙小云俯在晓书耳边大吼。 晓书猛烈的点头。“好玩!” “再快点要不要?” “要!” 龙小云放了放缰绳,让碎雪跑得更快更自由,听到晓书欢呼了一声,唇边不由露了一丝笑意,只怕他一时得意忘形掉了下去,便把一直圈在晓书腰间的手臂略略紧了一紧。 尽情奔跑了许久,龙小云心疼爱骑,终于‘吁——’了一声,慢慢止住了它。 晓书只觉得畅快无比,心中闷气全消。拿左手轻轻抚摸着碎雪颈间长长的鬃毛,笑道:“碎雪,你真厉害!你果然是匹好马,早上是我小看了你,你别生气。” 碎雪象是听得懂他的话,朝天喷了个响鼻,前蹄踏了两踏。晓书哈哈大笑,只觉这动作神情与龙小云摆出一副‘你才知道!’的骄傲神情竟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回头冲龙小云笑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马。龙小云,你的坐骑与你正是一个德性。” 龙小云本来也在笑着,但眼光在晓书面上一转,那笑容忽然微微一窒。 即使是这样的天气,跑了这么许久,龙小云和碎雪都出了一身的汗,但景晓书脸上却还是滴汗全无,甚至连因为吹了寒风而脸上发红的迹象都没有,还是那种微微的浅棕色。 这个人……果然还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想到这里,龙小云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晓书可没有发现龙小云的异常,一句话说完,人已经转了回去,哼着不知是哪一国的小调,身子随着碎雪随意的小踏步晃来晃去,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 忽听身后龙小云嗄声道:“景晓书。”晓书一声‘嗯’自鼻间哼出,才一回头,龙小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结实实的压了过来。 ******************************** …… …… 唇上,有痛痛麻麻的触感。 有另一张嘴,在自己的嘴唇上大力的、辗转的、深深的吮吸着。近在咫尺的眼睛,龙小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眼里的神情竟然有着丝丝的不安与恐惧…… 恐惧…… 等等!该恐惧的是自己吧?!龙小云终于兽性大发变—身—了—呀!!!!! 警钟长鸣!!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景晓书立刻手脚齐用地就想让两人的嘴唇赶快分开。“唔——”挣扎着发出声音,费力的想把头扭向前方,但一切努力在这个升级版狼人面前都是徒劳无功:两人手铐着手共乘一骑的姿势本就十分亲密,腰已经被龙小龙的左手給紧紧搂住,现在他右手一抬,又牢牢支住了他的后脑。根本就没有給他留任何后路! 晓书欲哭无泪。 5555……我被一个男的强吻了…… 5555……而且这个男的还是一个虚构的人…… …… 在龙小云强硬的攻势下,晓书的牙关在坚守许久之后终于宣告失守!温热的舌头立刻长驱直入,开始凶狠地纠缠起里面那条躲躲闪闪却因地势狭小而终于避无可避的物体。 龙小云这个人,连接吻都很暴烈。说是接吻,其实更象是角力。不过晓书的力量在他面前实在太微弱,所以龙小云是压倒性的胜利! 要走火……要走火了…… 终于,弱者不可避免的动用到了牙齿! 在重重地咬了他一口趁着龙小云闷哼一声力道松泄之后,景晓书抓紧机会从马背上纵身跳下! 当然,这种没经过大脑纯属趋吉避凶本能来作出的决定马上就造成了一系列的不良后果! 首先是因两人手铐在一起,起跳姿势的不正确令得晓书发挥失常,与其说是跳了下来不如说是跌了下来。接着,不可避免的将龙小云也拖下了水。而坑坑洼洼的地面更是让两人落到地上后作滚地葫芦的罪魁祸首。龙小云习过武,反应快,身子一停立刻翻身坐起,神情很有点恼羞成怒:“景晓书!” 景晓书就躺在他身边,哼哼唧唧,一脸痛苦。 龙小云发现不对,顿时就紧张起来,“你没事吧?”该不会是跌断了腿、撞倒了头……“让我看看,你哪里碰坏了?” 手才刚挨到他景晓书就象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尖叫了起来:“痛痛痛!” “哪里痛?痛得很厉害吗?” 龙小云又惊怒又紧张。从马背上摔下来按理说即使受伤也不会太严重,但伤者换成景晓书那就不见得了。因为这个人毕竟不是普通人,或许体质也不一样? 晓书见他关切之情言溢于表,虽然有点心虚,却还是装着很虚弱的样子哼哼道:“……脚可能扭到了。” 听说是扭到了龙小云才松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现他们此刻已经离城近百余里,若是赶回去只怕耽搁了晓书的伤势,想了想,低头道:“这附近有我的牧场,你先忍忍,我带你过去。” ****************** 牧场并不太远,放牧的季节还没有到,交马的时候又早已经过了,所以牧场的管事根本就没想到龙小云会在这个时候跑来。等他听到信儿出来迎接的时候,龙小云已经直接在门前下了马,抱着景晓书大步走了进来。 “其实我能走……”晓书微弱的抗议龙小云仿佛没有听见,高声叫着那管事去找郎中来。 其实在这牧场哪来的郎中,只不过养牛养马养得多了,年纪老一点的人自然就对头疼脑热的一些小病无师自通起来。至于身上见了红骨头断几截之类的外伤那就更不在话下,反正把人当牛羊一般来治就对了。 但那只针对一般下人。眼见这少年是被龙小云抱着进来的,管事又怎么敢把牧场里給畜生看病的兽医找来? 晓书本来就没事,只不过不晓得怎么面对龙小云才故意装得很严重的样子,此刻见那管事‘呃’了一声满面难色,顿时也猜到了几分。坐在椅上,把脚踢了几下,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不用叫人,我没事了。” 龙小云看了看他,疑道:“是不是真的没事?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景晓书暗暗吐了吐了舌头,忙道:“真的,真的没事了。倒是现在肚子有点饿了。” 龙小云看他的样子,多多少少也猜到自己是中了计。本来这样的计策根本就不足以让他上当,只是对象是景晓书,便关心则乱。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便叫那管事吩咐下去准备饭菜。 两人坐在厅里,下人送上茶点,管事立在下首,回应着龙小云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晓书进来时已经看到光是这庄子占地已经极大,估计牧场的规模也应该不小,管事态度又恭敬,不由得瞄了瞄龙小云,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佩服之意。 等龙小云挥手让管事下去了,晓书才道:“龙小云,这里好大啊。如果是夏天可以在这边开篝火晚会,烤全羊。” 龙小云得意的道:“这边算什么大?我在关外的落日马场比这里还大,养的都是供应朝廷的军马。春天放牧的时候万马奔腾那才叫气势!” 晓书想象着那画面,不觉心驰神摇。脱口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那边玩好不好?” 龙小云哼道:“这有何难?等开了年我把生意托付給欧阳先生便可以出发。” “真的?”晓书大喜,生怕龙小云反悔,忙道:“那说定了。” 龙小云微微一笑,道:“到时你别反悔才是真的。”说着瞟他一眼,眼中神情竟似大有深意。 景晓书心中咯噔一下,想着龙小云刚刚才凶性大发,而此去关外,一路上要与龙小云入则同寝,出则同车,实在是有太多的机会让他把自己吃干抹净,搞不好连骨头都剩不下。这么一想,顿时就犹豫起来,满脑子转的都是到要怎样巧舌如簧才能让龙小云把这手铐解开。 正寻思间,那管事却又出现在门口,回禀说饭菜已经备好,请两人前去花厅享用。吃饭皇帝大!晓书立刻把心事丢到一边。 那管事在前方带路,晓书随了龙小云穿过回廊,一路行来,将自己以前见所未见的一些东西指点着问龙小云。眼看花厅就在前方,突然!毫无预兆的,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如毒蛇吐信般刁钻迅急地从旁边刺了过来。 8 第 8 章 变故来得好生突然。 那偷袭之人穿着牧场下人的服装,面孔平平无奇,站在廊下肃手以待时谁也没有想到要对他多加提防。再说龙小云正和晓书说笑,全身肌肉放松,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发难? 换作另一个人或许就躲不过这致命一剑了。但龙小云,眼中寒光一闪,在晓书的惊呼声中,两根手指一挟,堪堪地挟住了已刺到颈间的剑锋。接着便听一声脆响,他竟硬生生地将那剑尖折断了。 那人趁势送剑疾刺,龙小云袍袖一挥,脚上象是安了两个轮子,拉着晓书便飘然后退。 晓书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清场中形势,那人早已又追了上来,与龙小云缠斗在一起。 以前看武侠片,见到银幕上不管人物正邪,动起手来都一律神情潇洒、姿势优美、刀里来剑里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男儿豪情顿时油然而生。不过,现在身临其境晓书才知道: 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打架,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腰间抽出把软剑来,竟然左右开弓舞成一团地向龙小云袭去。晓书想叫说‘不公平!龙小云手无寸铁!’奈何寒气逼上前来全然开不了口。只觉得眼前银光闪闪剑风逼人,瞧得他是眼花燎乱心惊胆颤。虽然龙小云武功很高防得滴水不漏,但刀剑不长眼~~不定什么时候身上就多个窟窿了~~ 龙小云自始至终都只用右手对敌,他手上套着晓书动作本就不够灵活,腾挪转移之间更是大受限制。想到晓书曾说过‘杀手来时你不嫌累赘’,不由得暗暗苦笑:“还真被这臭小子说中了。” 那人对敌经验何等丰富,渐渐便发觉旁边那少年才是龙小云软肋。突然一转手,手中半截断剑竟对着晓书刺了过去。 这一下,别说晓书吓得大叫,连龙小云的脸色都变了。 ***************** 电光火石之间龙小云左手一带,已把景晓书拖到身后。此刻他眼神极其凌厉,那人嘿了一声,心中已经有数,再出手时招招针对景晓书,倒把龙小云撇到一边。 晓书在他左侧,龙小云右手便支挡得十分辛苦,又要护着自身不漏破绽,渐渐便处于下风。 且战且退,眼看已退到角落,那人眼中精光大盛,左右双剑分击二人。景晓书退后一步只觉背后触到一个硬物,知道已经退无可退。眼睁睁瞧着那闪烁着寒光的利刃直刺过来,吓得暗叫一声:“完蛋了!”死死闭住了眼睛。 突听‘夺’的一声闷响,一股带着血腥之气的寒意贴着自己的脖子擦了过去,直直的刺入了身后的木柱中。 …… 睁眼一看,顿时就呆了。 只见龙小云张开双手挡在他的身前。那柄断剑自他肩窝处穿出,鲜血顺着剑身滴下,很快便在脚下形成一个小洼。 他帮他挡住了…… 晓书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隐隐约约间仿佛听到一个轻蔑的声音:“……拿你这人肉盾牌来挡刀剑!”这句话反反复复回响着,半晌才知道原来是自己脑中的回音。 龙小云手撑在柱子上,双眼眨也不眨盯着他,眼睛黑黝黝地深。“你没事?”确定他安好。 晓书木楞楞摇了摇头,眼睛还是盯着龙小云肩窝:原来真正的血,颜色是很刺眼的…… “很…好。” 一说完,龙小云的眼神就变了。象有一种十分暴虐嗜血的神气,从心底深处泛了起来。晓书一看到他那种眼神立刻闪过一个恐惧的念头: 那刺客要倒大霉了! ******************** 龙小云无疑是个很狠的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很狠。 事后景晓书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想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对自己狠到那种地步,就象是完全没有痛感神经。 龙小云一说完了那句话就开始疾退——他好象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肩窝里还刺着一柄剑。 剑,长三尺三寸。剑锋已断,还剩三尺一寸。 三尺一寸的断剑自后而入,穿肩而出,原本只穿出了六七寸,但现在龙小云这么一退,整柄长剑竟生生的完全从他肩头穿了出来! 剑身下窄上宽,剑锋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就如刀刮铁锈,听得人牙齿一阵发疹。明明是自己的剑穿过龙小云的身体,那人的眼睛里却反而露出了惊怖的神色。 然后他就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龙小云一记肘底锤,无比凶狠的重重击打在那人的鼻梁上。 鼻梁骨本就是面部较为脆弱的地方,那人呜地惨叫一声,只觉鼻涕眼泪和鲜血全都一下跑了出来,眼睛一阵酸楚根本没办法睁开。下意识的捂住鼻子,跌跌撞撞向后退,突觉心窝一凉一痛,身子便渐渐歪了下去。 *************************** 剑已经拔出。 一盆一盆的清水端了进来,一盆一盆的血水端了出去。龙小云的脸色惨白如纸。 欧阳先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带着随身必带的药箱。检查了临时包扎的伤口,他只说了一句话:“很严重。” 点上了上好的金创药,重新将伤口包扎好,龙小云的肩头缠上了密密的白布。 “那人叫李大平——当然是假名字。是今年冬天饥寒交迫饿晕在牧场前的一个过路人,自称父母双亡投亲靠友无望,被救醒之后就留下来做了个仆人。平时为人很低调很老实,倒没看出来他居然武功不错。” 龙小云冷笑一声,神情阴冷无比。“他是早知道我每年春天要到牧场这边,所以一早潜伏罢?哼。” “要不要查查他的身份?江湖上使双剑的人也不多。” “不用。我心中有数,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我的命。” 欧阳点了点头。 景晓书坐在龙小云身边,明明事情已经过去,但他却好象比刚才差点被人一剑刺中时还要来得害怕,双手竟似在微微地发抖。 龙小云看着他一脸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抓紧了他的手,本来阴冷的脸上竟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景晓书,我可是第二次救你了。” 晓书看着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虽然刺客是冲着龙小云来的,但,关键时候他挡在面前,晓书也不是不知道感激的人。 “怎么办呢?你只有一条命,我却救了你两次,我好象很吃亏啊。” 龙小云的话里不难闻到一丝丝阴谋的味道。“呃……”眨眨眼,晓书开始迟疑。 “我看你也只好以身相许,这辈子跟着我才能报答我的大恩大德……”还没说完晓书就重重的咳嗽起来,满脸黑线:龙小云,什么叫挟恩望报,你算是演绎得够彻底的了~~ 欧阳先生微笑地看着,决定还是知趣的离开让这二人独处。“我出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有。” 欧阳先生一走,龙小云就靠了过来,整个身体重心都靠在晓书身上。 “我扶你到床上去休息?” “不用,靠一会儿就好。”龙小云把头埋在晓书颈窝,“让我吸点你的阳气……” 换作平常,晓书敢于一掌把他推开。但看到现在这个病怏怏的龙小云,晓书还真狠不下那个心,就老老实实让他靠着,轻轻问道:“龙小云,到底是谁要杀你?” 龙小云静默了片刻。 谁想杀他?想杀他的人多得很。他财雄势大,雄霸一方,不免有人看他不顺眼。尤其宁王想要与他结盟,更是大大触犯了某一方的利益……这些争权夺利的事说給晓书听他不见得听得懂吧,他也不想污了他的耳朵。 过了很久才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造成一种睡意朦胧的错觉。果然听见晓书善解人意的道:“困了吗?那你睡一会儿,我不说话了。” 龙小云闭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 真的眯了一会儿神,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晓书盯着左手盯得入了神,竟有点发呆。 “你在想什么?” 晓书回头看了看他,神情若有所思,忽然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龙小云,你在我手上轻轻划一刀好不好?” …… 想跟他共患难也不是这样吧?龙小云莫名其妙的盯住他:“为什么?” “我想看看会不会出血。” 老要别人保护也不是个办法呀。很想弄清楚在这个梦境里,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自保能力?虽然不会武功,但他明明不是实体,只是一缕思想,被剑划到什么的应该也不要紧吧?如果真是这样,那龙小云这次受伤受得可真冤枉。 龙小云的脸色变了。 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你……你当然会流血……” “可是按理说应该是不会的……”还没说完就被龙小云一声暴喝打断:“够了!” 这个人是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和常人之间的那些显著差别吗?难道不知道自己对他的那些异能其实是很介意的吗? 本来以为他已被谪落凡尘,与普通人不会再有两样,还想着再过几天就把他放开的。可是为什么,在他觉得有几分安心的时候偏偏就要显露出那些异相!有种无法掌控,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的不安感……所以才会牢牢地把他箍在怀里,借由着身体的亲密接触来确定他的存在。 不要让我害怕…… 龙小云定定的看着那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脸无辜的少年,眼中有着不太明显的痛心神情。景晓书,你让我害怕的话,为了确保不会失去你,我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9 第 9 章 夜,已经很深了。 龙小云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他在思考将景晓书留下的方法。 就算他是天上的谪仙应该也是有办法可以留下的。当初,在那个神鬼莫测的漩涡面前,他不是也成功的把他留下来了吗?但是……龙小云捏了捏鼻梁,觉得有点头痛。 对着他的心情就象小孩子捡到了珍视的宝贝。爱不释手,于是牢牢地握在手心,攥成紧紧的拳头,谁抢也不給,也怕他自己飞走,明知道他很想喘口气却也不敢太过放松……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景晓书可能理会? 侧头看了看躺在旁边呼呼大睡的少年,龙小云本已复杂的心情又多添两分恼怒。 睡得那么安逸,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君子,却还是没有丝毫的防备。是笃定自己受了伤有心无力吗?大方到简直嚣张的地步。可恶。 龙小云哼了一声,悻悻。 微微支起身来,专注的盯着熟睡中的少年。 这个人睡着的时候五官看起来其实平平无奇,但只要睁开眼睛,整个人就会象光源一样亮了十倍。还有他那种笑,冲着你张开嘴,灿烂明亮的笑,虽然有点傻气,但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讨人喜欢,教看着的人思想也不知不觉就简单起来,觉得那些勾心斗角的事真的是庸人自扰。 ——这就是神仙的魅力吗? 古书上也常有一些遇仙的记载,但小时候总觉得这些神鬼故事实在太过虚妄。但,这个人出现了,那么奇特的出现,又那么奇特的消失,停留的时间那么短,仿佛只为遇他而来。 是啊,当年归云庄里那么多江湖人物,独独只有自己看到过他、接触过他。这就是俗称的‘仙缘’吧?连那个仿佛是圣人般的李寻欢都没有这种机缘呢。这么一想,就有一种极其自豪极其满足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一走就是十年,毫无预兆地又出现。 本来以为他这次又将消失,万万没料到居然真的成功将他留下了。这是否说明两人之间的确大有因缘? 这个人……是他的! ——所以,绝对不能让他走! 他龙小云绝对不会允许别人給了他一样东西,又在他欢天喜地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拿走!即使是老天也不行! **************************** 景晓书在做恶梦。 说不出来的一种气闷,象被魇住了的感觉。 胸口象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又象被点燃了火种。一点一点、慢慢热起来,烫起来,渐渐连成一条线,弯蜒向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意识朦胧地睁开一条眼缝,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伏在自己身上忙碌地制造那种灼热感,好象是龙小云…… …… ! 就象一盆冰水突如其来的冲入了自己脑里,景晓书猛然惊跳! 背仿佛才离开床板就被龙小云用力压了下去,然后整个人欺身上来,牢牢钳制住了他。 “龙小云你疯了!”晓书又惊又怒,但更多的还是怕。他想干什么?霸王硬上弓?于是拼命的挣扎着,象被一尾搁在了菜板上的鱼。“放开我!你他妈听到了没有?!”声音拔高到几乎是尖啸的地步,连粗口都出来了。 龙小云置若罔闻,嘴唇在他颈间用力地厮磨。“……做我的人,晓书,做我的人!”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人仿佛已在失控边缘,眼睛里充了血,声音里却又带着几分迷茫,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蛮横,倒象是在乞求他。 “……” 被这样的龙小云弄得有点糊涂了,但是,只闪神了一下,景晓书立即就回过神儿来。 什么叫做他的人! 难道他还想自己点头说‘可以可以’吗?!这个精虫上脑的家伙! 咬牙切齿的想着,开始大力推拒他的肩。“你給我放开!!” 碰到了龙小云的伤口,他啊地痛叫一声,手上动作一缓。 两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看着血色慢慢地渗出白布、扩大,伤口裂开了。 视线对接数秒。 晓书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继续攻其弱点,但龙小云眼中那杀气腾腾的神情让他心中一惊! 两人立刻就又扭打起来。 龙小云受了伤,体力大打折扣。景晓书进行的却是□□保卫战,事关尊严,誓死捍卫!于是潜力被源源不断的激发出来,居然与龙小云斗了个半斤八两,谁也占不了上风。 这样的局势令龙小云急怒攻心,脱口大吼:“景晓书你想让我点住你穴道吗?!” !!!!! 被点穴的话……就只有任人鱼肉了吧…… 动作一滞,立刻就被龙小云趁机一个翻身,給压在了下面。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热汗,又大力地喘了两口气,龙小云开始撕扯晓书的衣襟。“……你給我乖乖的,我尽量不弄痛你。” …… …… 三秒钟之后。 “呜哇——” 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啼划破了静夜的长空! ********************************* 龙小云想过他会哭。 真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景晓书敢于这么豁出去的哭! 那是完全扯开了喉咙,抛开了面子,一点儿也不怕别人听到,一点儿也不怕别人笑话,真正意义上的放声嚎哭。哭得撕心裂肺、山河变色、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完全把龙小云給震住了。 在事发很久很久之后,某个良辰美景之夜,两人戏谑地提到这个首度令龙小云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夜晚的时候,龙小云还是那么的感觉不可思议。 “我就没弄懂,那时你怎么可以哭得那么肆无忌惮!” 江湖男儿讲究的是什么?流血不流泪!有泪也要和着血吞下去!象个娘儿们似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丢不丢人啊? 景晓书却完全没有这种觉悟。 龙小云他不知道,景晓书从小是多么机灵的孩子啊?三四岁的时候就特别会看脸色,老爸的棍子还没上身,哭声已经震天动地惨烈无比,马上引来一大群人保驾护航。 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聪明人都知道吧。 孟姜女能哭倒万里长城,音波武器厉不厉害?我景晓书略窥门径还拿不下你一个龙小云?! 于是……进行不下去了。 之后,至少有一顿饭的时间,龙小云一直在打点精神哄着那个哭得惊心动魄的家伙。不过,收效实在是甚微,直到他赌咒发誓说‘别哭了,我不动你了’时,景晓书才一下子收住了眼泪:“真的?”发声清楚,完全不带哭腔。 …… 龙小云满脸黑线。“只限今天!” 只有今天啊……也好啊,能逃一时是一时嘛。明日愁来明日当。 “你说话算话喔。”不放心的叮咛了一句,晓书又躺了下去,警惕的盯着他,把屁股往墙边挪了一挪,这样感觉要离龙小云远一些。 脸色不善地盯着那个人,龙小云觉得刚才他那个动作很是碍眼。粗鲁的又把他拖近几分:“离那么远干什么?睡过来点!” …… 很委曲求全的表情。 龙小云气乎乎的看着他,本来中途停止就够让他不爽的了,这家伙还一副生怕他兽性大发的样子,避得那么远。虽然很违背心意的说了不动他,但是就这样看得到吃不到吗? 生了一会儿闷气,有个促狭的念头忽然浮上心来。 拿定主意,龙小云把被子裹紧了一点,“景晓书,今天好冷。”伸手抱住。 “我不冷。”对方立刻警惕地把他的手拨开。 “你冷的。”又搭上去。 “说了不冷!” “那我冷好了吧?!” “……” *********************** 唉—— 景晓书长长的叹了口气。 稍顷,下巴便被旁边的人不愉的抓住,扭过去狠狠的吻了一下。“在我身边不高兴吗?叹什么气!”完全视正在给他们更衣的丫环们为无物。 就是这样才叹气啊…… 明知道丫环姐姐们看到了也当没看到,但景晓书还是忍不住觉得尴尬,怨恨地瞪他一眼。 那一晚虽然成功地(?)让龙小云即时勒马,但也很不幸,被龙小云敲定了许多丧权侮国的权利~~这几天亲亲、抱抱都做过了,下一步该遛小鸟儿了吧~~这样下去,离正式失身也不远了~~ 真不知道龙小云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朋友?套在手上?囚犯?又太好吃好喝了一点。禁脔?还没到那一步。宠物?晓书想想自己的身高,满脸黑线:有这么人高马大的宠物吗? 如果自己是个女孩子,还可以学那个爱妾诗诗小鸟依人的依偎在龙小云这个少年版东方不败的怀里,问题是自己是个男的嘛。 怎么办呢?眼看贞节快要不保了…… “过年别哭丧着脸,不吉利。”说着就轻轻拍了拍他面孔,“待会儿见客的时候可别这样啊。” 除夕将近,龙府中早就换了门神联对,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二十八宴请城中商贾,二十九宴请商铺伙计,今日正是二十八,一早已经宾客临门。管事在前厅待客,只等龙小云这个主人出去寒暄一番便要开宴。 晓书看他一眼,今日两人都刻意修饰过。自己一袭浅粉色锦锻长袍袖口领边滚着一圈名贵白貂毛,龙小云则是淡金色衣袍,头戴金冠,两络红缨自耳边垂下,一看就是富贵公子,丰神如玉。“你确定要这样把我带出去见人?” “这样有什么不好?” “戴着手铐?” 龙小云笑了。 “我都不怕丢脸,你怕什么。” 想了很久才决定的。如果他是个女的,早就被敲敲打打抬进门了。偏生又是个男的,不能明媒正娶,只好借着这个机会宣告他的身份了。今天的客人都是做生意做得精了的,不用太明显应该就可以看出自己和景晓书的关系。他就是要让他们看出,景晓书是他龙小云的人! “今天要乖一点。若是敢跟我唱反调,瞧我晚上怎么收拾你!”龙小云吓唬他。 “那是不是表现得好你今天晚上就什么都不做?”晓书立刻开始讨价还价。 龙小云的脸黑了半边。 “和昨晚一样。”最大让步。 “不……” “再敢还价马上把你就地正法!” “好好好,成交成交!” 两人便这样拉拉扯扯的迈出房门。 出来一看,果然气象一新。从大门进来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清一色朱红大灯笼。客人们早就到了,正相互寒喧互贺新春,眼见主人出来,连忙上来拱手为礼。 龙小云如愿以偿,果见人人都对形影不离的二人大有好奇之意,只是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待到开宴时,与景晓书共坐,更是体贴万分。“你手不方便,我喂你。”挟起一小块水晶蹄示意晓书张嘴。 …… “乖——”温柔中隐含狰狞的威胁。 硬着头皮在宾客们众目睽睽之下张嘴,景晓书第一次觉得龙府大厨做的菜居然让他味同嚼蜡。 “这就对了。”龙小云笑得好温柔:“还想吃什么?” 你杀了我吧…… “想吃什么就说。”回头扫了一眼众人,笑咪咪地道:“大家别客气,请——” “……是是是,这只冷盘不错——”回过神赶快配合。气氛顿时十分热闹。 “景晓书,别瞎打些主意。”龙小云抿着嘴,对他微微一笑。神情象是漫不经心,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得意。“你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的。” …… 这台词就跟花花太岁在大街上说‘小妞,对大爷笑笑’一样那么没品! 愤然的扭过头,晓书的眼睛又盯在了窗外。 一只乌鸦仿佛也受不了这样热闹的声音,‘咶’地叫了一声,展翅飞远。 哎,乌鸦呀乌鸦,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你有双翅膀哪里都可以飞去,愿奴肋下生双翅,随风飞到天尽头……别说天尽头了,就算随心所欲的到院子里也…… 还没想完,晓书就突然愣住了。 怎么回事?! 他怎么真的站到了院子里啊?! 10 第 10 章 …… 是幻是真? 柔柔的雪花飘洒下来,轻轻沾上晓书的脸庞。冰凉的触感多多少少令他回过几分神儿来。 不是幻觉!他是真的站在院子里! 可……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刚才,他好象是想到了这边,结果就真的到了这边……这算什么?心随意动,瞬间转移大法? 不太置信的看了看右手,手腕间的锁铐却真的无影无踪。那龙小云—— 大惊地望过去,透过那扇开着的雕花窗子,晓书清楚地看到厅中热闹的景向。龙小云仿佛根本就还未察觉发生在晓书身上的异相,笑吟吟地挟了块他最喜欢的小羊排正转过来准备喂给他。才一侧身,唇边的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发现了。 晓书看着龙小云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就掉在地上,接着脸上出现了不敢置信的、极其慌乱的神色。一抬头,与他的视线碰个正着。 不是故意气他,实在是,自己一时也不太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于是……摇摇手。“嗨~~~” 那一瞬间,龙小云千变万化的脸色,令得晓书几乎有点想笑。 只听哗啦一声,龙小云猛地长身而起,动作太大,以至撞翻了桌子,满桌汤汤水水,便在一片尖叫声中倾泻翻覆,十之八九都泼在了客人身上。 龙小云扑到窗边,眼睛瞪着他瞪得两只眼珠都几乎突了出来。“你——你——”他竟好似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景晓书冲着他一乐。 再试一次! 侧头看了看三丈开外的一株老梅,满树梅花,开得正好。 晓书手不动,脚不抬,心念一转之间,人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那最高枝。 他就那样迎风飘飘的站着,身子仿佛全无重量。非但脚下几瓣梅花未碎,连树枝间压着的积雪都未曾弹下一片。 即使是江湖以轻功最擅长的风郎君也做不到这样! 龙小云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了个一干二净。他费尽心思想把晓书留下,万万没想到他竟仍然身怀如此异能。一时间惊惧之心大起,只怕下一刻他便要御风而去,从此海阔天空任遨游,此生再无会面之期。 宾客们见到这一幕,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龙小云只觉耳边嗡嗡声不断,更是心慌意乱,平日清明镇定的头脑此刻竟象是罢了工,竟连一个可以把他留下的办法也想不出。 只听晓书欢呼了一声,再看去时,他人已在墙头,似有离去之意。顿时龙小云再顾不上别的,嘶声大吼:“景晓书——!”声音之凄厉,象是随时会得喷出一口血来。听得几个胆小的生生的打了一个冷噤。 他叫声虽然惊心动魄,奈何晓书动作更快,一晃便没了身影。龙小云那似从心底散发出绝望的声音,他根本都没有听到。 *************** 青石板大街上,处处披红挂绿。不时鞭炮声噼哩叭啦地响起。大多数人都已换上新装,人人喜笑颜开,一片祥和的新年气氛。 自从入梦以来,就一直被龙小云套在手上,晓书还未有机会真正认识这个此刻身处的世界。此刻悠闲地游荡在街头,只觉处处新奇,处处好玩,适才闷气一扫而空。 为什么他会突然拥有瞬移的大能——其实以前晓书每次想到自己是一缕思想的时候,内心深处就昭昭地闪过一丝火花,感觉自己象是忽略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但一时又未及深思。这次误打误撞才令他豁然开朗:既然只是一缕思想,当然无色无相,不畏寒暑,穿越空间固体又有何足道?光速虽已是人类所知最快的速度,但又怎比得上人类的脑电波?动念之间,任何障碍都不成其为障碍。 想通了这一节,自然心中大畅。 正左逛逛,右看看,不亦乐乎之际,忽听身后一阵喧哗熙攘。回头看去,只见七八个龙府下人,自街头那边挤了过来。 晓书身量高,在人群人极是醒目。那带头的眼一亮,一边推挤着身前那些挡路的路人,一边连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晓书恶作剧之心大起,笑道:“要捉迷藏么?我陪你玩。”说完身形一晃,人已经不见。 那人慌了神儿,忙道:“大家快找!” 龙府的下人都被派了出来分成几组满城搜寻晓书下落,而晓书刚刚发现了自己的特异功能,正如开了锁的猴子一样正兴奋着呢,趁机便好好戏耍了一把。只见他身影神鬼莫测,攸忽在东,攸忽在西,一会儿街头,一会儿街尾,眼见着失去了他踪影,他又现身和大家打个招呼……直把一群人追得团团乱转,如没头苍蝇一般。 “我的小爷哎……你就省省气吧……” 下人们疲于奔命,带头的也累得没了语言,撑着双腿直喘,匀了好半天的气才愁眉苦脸的向晓书求饶。 晓书笑嘻嘻站在三尺开外,道:“大叔,累了吧?坐下歇会儿?” 那人瞧着他殷勤的样子,几乎连老泪都流了下来。 上头的命令是‘务必不能失去他的踪影’,可是这小爷快得跟阵风似的,一闪就没了影儿,他们哪里是他的对手啊? 晓书笑嘻嘻道:“你替我回去告诉龙小云,就说我闷坏了,玩够了自然就会回去,叫他别担心,啊?” 那人眨着眼,还想说些什么,但晓书哪会给他机会,话音一落,人已经随风而去…… ********************** 不知不觉,已到城外。 曾听龙小云提过,城外有座擎天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山势极其险峻,能攀上去的人少之又少——当然,最后这句是大有显摆之意的——他就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 晓书一路信步而来,远远的已看到那座山峰,果然有擎天之势,阴云压顶,更增几分险恶。仰头看了一会儿,暗自琢磨道:“我要上去应该不难?” 念头才这么一转,发觉视野骤然开阔,人已站在崖上。俯目望去,正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一只苍鹰,展开了它有力的双翼,乘着山风在空中飞旋,‘哑——’地叫着,仿佛也有凌云之意。 晓书笔直地立在崖顶,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劲风呼啸,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寒风本刺骨,但晓书一点不觉得冷,反而被那风吹得无比畅快,男儿豪气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正该抒发一下壮志胸怀。 正在那里遥想上下五千年,一时多少豪杰,突听身后‘呃’地一声,竟象是有人惊吓之余,打了一个嗝。 ************** 崖上竟还有别人,晓书满心诧异。回头看去,不远处果然立着两人,目瞪口呆,正盯着自己。 那两人年纪都不甚大。较显眼的一人,年约二十七八,服饰华贵,身材修长,更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气派——嗯,财经杂志上刊登的那些精英人物通常就有这样的气派。 可以断定,此人必有本时代一名非凡的成功人士,而且身份地位还不低,应该是惯于站在千万人之上发号司令的那一种。 现在,这位成功人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大有惊诧之色。而站在他旁边的那少年书生,看见晓书更象是见了鬼一样,右手轻轻捂着嘴——刚才那个嗝自然是出自他的口中。 “你……”那男子深觉不可思议,“你是怎么上来的?” 这崖顶就这么七尺大块儿地,平日人迹罕至,他们两人攀上来的路线是唯一一条勉强能够成行的。刚才两人本已准备下山,却突然听到身后有衣袂带风之声,回头看到刚才还空着的地方竟不知何时钻了个人出来,那份惊骇,委实跟白日见鬼也差不多。 男子想自己武功不弱,方圆三丈之内的动静都逃不出自己耳目,怎么这少年竟能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这身功夫何等令人惊异!若是此人为敌所用,自己日后焉能睡得安稳?于是那脸色,微微地就白了两分。 “我?”晓书指着自己鼻子,笑嘻嘻道:“我看到了,就上来了。”他也没料想崖顶竟然有人,想到自己是取了巧的,而对方却是靠真本事实打实地攀上来的,多多少少也起了几分佩服之意。 晓书说得轻巧,听在那两人耳中,更觉匪夷所思。 擎天峰奇险无比,两人攀上来都费了好一番心思。这少年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头上一滴汗珠也无,甚至还神情潇洒,语调从容,大有谈笑间用兵的大将之风。 那男子呆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少侠的轻功果真举世无双,朱某领教了。” “啊?”晓书没想到眨眼之间自己就被列入了高手高高手,愣了一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摸了摸头:“哪里哪里。” 这动作令那少年书生噗地一笑。那男子眼中不觉也露出一丝笑意,只觉这少年轻功虽高,人却毫无骄矜之意。他素来爱才,此刻更起了结交之心。只听他缓声笑道:“小姓朱,草字元晦。这位是小友益州刘养正。未知少侠贵姓?台甫是哪两个字?” 11 第 11 章 晓书听完,眨了眨眼睛,也整了整衣冠。“不敢,免贵姓景。没字儿,只有一个名,叫我景晓书就好。”本来也想照本宣科,但到底国文底子不够,说到后半截终于不免还是露出本性,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怪模怪样,忍不住笑起来。 朱元晦抚掌笑道:“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若老在家里待着,怎么能认识象景少侠这样的奇人。”这句话却是对旁边的刘养正说的。 “不错。”那刘养正眉目本就十分清秀,一举一动宛如处子,此刻微微一笑,更是大有风雅之态。“但不知景少侠是哪位高人门下?” 这一问,倒把晓书給问住了。摇了摇头道:“师傅?我没师傅?” “哦,那是家传绝学了?” 晓书想道这怎么好算家传绝学?这种意念转移我老子都还不会呢。只得含含糊糊地一笑。 又听刘养正笑问道:“不知令尊高姓大名,此等奇人异士此生若不能亲身拜见,真真是教人扼腕!” 晓书听他的意思竟是对自己父亲大为推崇,‘呃——’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只得笑了笑,道:“他……只是个生意人。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说完,才发觉此话大有语病。若是景父在这里听到自己儿子说他‘不算什么’只怕当头一个响栗就要敲下来。想着,不觉暗暗做了个鬼脸。 那刘养正还想再问,朱元晦却看出了刚才景晓书脸上的迟疑之色。虽然他心里也极想知道这少年的出身,但深知心急只有坏事,连忙哎了一声,笑道:“交友贵在相知,管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做什么。养正,你未免太小心了。”说完呵呵一笑,向刘养正使了个眼色。 刘某会意,一笑,大是歉然:“养正太鲁莽了,景少侠万勿往心里去。” 晓书本就不是那种多心的人,连忙摇手道:“没事没事。”想到那句‘交友贵在相知’,只觉十分合他的胃口。当初他看《天龙八部》,便对乔峰与段誉初识对饮的那一节大是艳羡,当下忍不住又笑道:“我不问你是谁,你也别问我是谁,大家既然有缘遇上,意气相投,大醉一场就是了。” 这话说得豪气十足,朱元晦当场就击掌赞道:“好!爽快!”话既说到这个份儿上,接下来自然是盛意拳拳邀请晓书到城中醉香楼喝酒。 三人下山。那刘养正是个文弱书生,一路全靠朱元晦扶持。晓书身怀异能,自然轻松得多了。一掠数丈,身形飘摇,姿态犹如闲庭信步,所立之处半个印子也无。看得那二人心中骇异,都寻思道:“他年纪轻轻,这身功夫如何练得出来!” 他二人相交已久,心中默契十足。对视一眼,虽未出声,但却都自对方眼中看出与自己相同的心思:景晓书此人神鬼莫测,若能招至麾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也要百般笼络,绝计不能让他为敌方所用。 三人一路回城,朱、刘二人便顺着晓书心意,只拣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关于他的身世来历是一点儿也不问。他二人游历之处颇多,天南地北,各地奇闻轶事一一讲来,听得晓书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便已回到城中。 此时已近傍晚,醉香楼正是一日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分。阵阵酒香肉气喷了出来,晓书闻在鼻中,早已食指大动。 但凡酒楼客栈的小二,那招子都是一等一的亮。眼见这三位公子个个服饰华贵,带头的一进门扫了一眼全场,眉头微微一皱,似嫌人多。小二何等精乖,立刻就迎上来笑道:“楼上有雅间,三位请——” 雅间收拾得果然雅致。那小二深知这三人是大财神,不敢怠慢,选了一间临街靠窗,极殷勤地奉了茶,又请点菜。 须臾,酒菜齐备。朱元晦举杯道:“景兄弟——”‘少侠’虽是尊称,但自然不及‘兄弟’来得亲厚,所以他也就自动换了称呼。只听他语气诚恳:“今日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不弃,就请饮了这杯。” 晓书自然杯来酒干。正边吃边聊觉得尽兴之时,晓书耳边忽然听到‘龙小云’三个字。 ********************** 提到龙小云的却不是朱、刘二人。 说起来酒楼雅间的间隔都是用薄木板隔开,隔音效果自然不及现代。透过薄薄的木板间隙,隔壁的说话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晓书一听,那边议论的不是别事,正在说今天龙府中出的大新闻。人类本来就好传流言,更何况是北地首富龙公子有龙阳之好这种爆炸性话题?龙小云如何揽着那少年小腰谈笑温柔,如何当着满堂宾客神情爱怜,言者绘声绘色,言词灼灼;听者目瞪口呆,不住点头。 景晓书坐在这边听得郁闷之极。 那人若是真的亲眼目睹也还罢了,但一听细节就知道不知是传了几手加了几多素材的创作加工:龙小云什么时候揽过他的腰!又说什么‘当众犹是如此,闺房中更不知是怎样轻怜□□□□无边’……敢情您老躲在我们床下实地堪察过? 我靠! 隔壁说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间连朱、刘二人的耳朵都給吸引了去。那朱元晦听到龙阳之好一节,微微一笑,全不在意。看在刘养正眼中,微觉诧异: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生气? 原来这朱元晦不是别人,正是封地南昌,世袭宁王,□□五世孙朱宸濠。 朱宸濠一向爱才,对龙小云更是青眼有加,因此才有将其妹下嫁的念头。刘养正知道他一向宠爱南昌郡主,听到别人说龙小云好男色,本该勃然大怒才是,为何他的反应却似浑不在意?不过,转念一想,已经明白,也跟着抿嘴一笑。 官宦富贵人家,蓄养娈童也是常事。但,即便有一两个特别受到宠爱,那也只是在传宗接代之余新鲜的玩意儿罢了。龙小云少年心性,一时情热,说不定过两天便丢开了手,实在不值得当回事。 这时,那边已经讲到晓书突显大能的精彩情节,晓书听到‘飘然若仙、风致不凡’等语,心中暗暗得意。朱宸濠的脸色却渐渐郑重起来。 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但那也只是身手敏捷、勇武有力,耳聪目明而已。要站在枝上,只怕那树枝当场就要压断,更何况还是那种举重若轻、身若无物的姿态? 一边听,一边暗暗想道:“龙小云身边一个爱宠也有这样的本事么?”再想到方才晓书的身手,便借着饮酒之机,视线自杯上抬起,在晓书脸上轻轻一扫。 忽听那边正在臆测晓书的身份:“……听那府中下人说,那少年来历甚奇,但到底怎么个奇法却谁也不知道。他那么立在梅树枝上随风轻摆,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吗?” “怎么传?” 这边三人也竖起了耳朵。 隔壁仿佛是故意左右两边看了一下,制造出一种诡异紧张的气氛。“传他是天上梅花仙子——” “噗——”晓书一口酒顿时狂喷而出。 朱、刘二人尽皆愕然。 “失礼……咳咳,失礼……”晓书呛得咳嗽,心中又觉得好笑。居然成就了一个神仙下凡的传说呢…… 朱宸濠与刘养正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精光闪烁。取了自己的手巾,朱宸濠递了过去,笑道:“景兄弟喝慢些。” 晓书不好意思,接过来擦了擦,见两人都盯着自己,嘿嘿一笑,指着隔壁道:“实在是……惊人的推论!” 刘养正微笑,轻轻道:“且听后话。” 只听那边一阵惊叹声过后,便有人问道:“我听说那仙人已经离开龙府了,下午龙公子的人还在全城搜索呢。” “真的吗?” “可不是。我要是龙公子可心痛死啦,眼睁睁瞧着仙人走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龙公子就不心痛?听说当场就吐了血!” “噗——”又是一口酒狂喷而出。 顾不上朱、刘二人惊异的眼光,晓书心如乱麻。 龙小云吐了血? 就因为自己走了? 明知道象他那种人吐几口血也死不了的,欧阳先生的医术又很信得过,但不知怎的心头就是一沉,接着便莫名的慌起来。那个人肩窝的伤本来就还没好呢…… 想到此处,顿时就坐不住了。杯子往桌上一搁:“有事先走!”根本连风都没有刮起,人就已经不见了。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不可置信的表情。 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吗? *********************** 眨眼之间,已经回到龙小云卧室门口。 晓书已经懊悔得不行。一回来,见到屋中侍侯的丫环们居然红了眼眶,心顿时就凉了半截。不会吧…… “龙小云——”叫着他的名字飞快地闯了进去。 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病危的、奄奄一息的重病号,但龙小云除了脸色白点儿,胸襟处有血迹之外情况却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正在欧阳先生的搀扶下靠着床头喝药。 看见他,居然没有神情激动。晓书迟疑了一下,站在原地。 欧阳先生等龙小云喝完了药,收拾碗出去。经过晓书身边时才看了他一眼,眼中大有叹息之色,摇了摇头。 被他这么一摇一叹,晓书心中罪恶感顿生,只觉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很错的错事,那头便老老实实地低了下去。 听到龙小云淡淡道:“回来了。”晓书偷偷瞧他一眼,只觉他这么平静反倒比他暴跳如雷还要来得让自己心虚。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挨挨擦擦地晃了过去。 “你、你吐血了啊?” 龙小云淡淡道:“一时急怒攻心。” 晓书咬了咬唇,嘀咕道:“不是说了我会回来吗……”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心中歉疚。“那现在心口还痛不痛?” “喝了药,好得多了。” 晓书瞅他一眼,只见他神情淡漠,和往日大不相同,摆明是在生自己的气。 搔了搔头,晓书决定投降。“那个手铐呢?拿来我自己套上,好了吧?” 但即使是这样的牺牲,都换不来龙小云展颜。“不用了,那东西反正也是锁不住你的。以后,我也不会费尽心思留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晓书听了这话,一怔之后竟然微微一慌。 他对龙小云的心情说奇怪其实也不奇怪。一入梦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标准的雏鸟情结。又一直被套在手上,两次相救,朝夕相处,不知不觉就没再把他当成一个虚构的书中人物,而是和自己一样是个有血有泪有实体的人。在这个世界里龙小云是最熟悉最亲近的,虽然平时被限制了自由,但真有了机会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他的念头。 可是龙小云现在这个态度,是说再也不管他了吗? 自己被放弃了? “龙小云……” 龙小云瞧着他,瞧着他那种仿佛被弃小狗的神情,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握住了他一只手,缓缓道:“你年少贪玩,以前是我太苛刻,现在我也想通,你能想着回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所以,以后我也不再限制你的自由。” 乍听这么民主的话从龙小云嘴里说了出来,晓书感觉就象是太阳从东南西北方一起跑了出来一样。“真的?” “嗯。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就知道你有条件! “什么?” “以后,绝不能当着外人使用你的法术。” “为什么?” “没听过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你身怀异能,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就不怕給自己惹来麻烦?”正是众口烁金,今日晓书当众表演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再不知检点只怕事情还要一发不可收拾。 晓书听到这里,不由得呆了,原来龙小云真的是为自己着想。顿时歉疚之心更甚。 “答不答应?” 晓书重重点了个头,“好。”瞟了他一眼,轻轻道:“龙小云,你这个人……对我倒真不错。” 龙小云轻哼了一声,道:“只是不错吗?” 晓书想起认识以来他三天两头大伤小伤,不觉笑了笑,改口道:“是好,很好。我知道的。” 龙小云眼中这才流露出一丝笑意,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既然知道我对你好,以后可别再象今天这样让我担心着急了,嗯?” …… 听到这里,隐隐约约也有了点模糊的概念:前面那些话固然是真心,但只怕最后这句才是重笔。 忍不住暗叫一声:龙小云狡猾!但明知如此,此时此刻还是乖乖点头。 “今天去了哪里?” “擎天峰。”晓书乖乖让他抱着,说完,突然想到被自己丢下的那两个人。“啊,今天我还认识了两个朋友。” “朋友?!”龙小云顿时就象被针刺了一下,“什么朋友?” 12 第 12 章 夜寒风冷。一辆轻车,乘着夜色驶出了城门。 车声辘辘,一路向西。 火盆里烧着炭火,烤得整个车厢暖烘烘的。晓书反正不觉得热,而对失血受伤的龙小云来说,这种温度却是刚刚好。 听晓书讲完了与朱、刘二人结识的经过,龙小云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又详细盘问了他二人相貌口音、言谈举止,尤其见到晓书的身手后有什么特别反应,一点一点更是问得十分详尽。 这些问题有些晓书答得上来,有些却根本就没有注意。龙小云也不恼,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象是作出什么重大决定,跳起来便下令收拾行装,他要连夜出城。 “那刘养正号称‘文胆’,一向随侍宁王身边,听其形貌,必是他二人无疑了。” 龙小云的手下效率果然奇高,不到一刻便备好车辆行李。既然说了是轻装简骑,行头自然十分低调。一辆黑色马车从外看平平无奇,毫无起眼之处,里面却收拾得舒适无比,光是锦被便有四五条,龙小云窝在上面,舒服得简直动都不想动一下。 “哦,原来朱元晦就是要把自己女儿嫁給你的那位王爷呀?” 龙小云耸了耸鼻子,似乎在闻晓书话中有无微妙的醋意。 “不是女儿,是妹妹。” 晓书轻哼道:“那就是你大舅子了,你干什么还躲着他?” 龙小云笑着,伸手便将他搂入怀中,忽然出其不意,在他耳垂咬了一口。听到晓书低呼一声,才满意地笑道:“你这个笨蛋,也不想想宁王的来意。” 他说与他听:“宁王封地远在江西南昌。朝廷有规制:未经奉诏,藩王不许擅离封地。你说,他这么大老远偷偷摸摸地跑来这边想干什么?难道真的只为了把宝贝妹妹嫁給我?” 晓书愣了愣神儿,低头琢磨半晌,忽然脑中亮光一闪。“我知道了!他想造反!” 龙小云‘哦’了一声,侧头看了看他,眼中大有惊异之色。“你怎么知道?” 晓书歪一歪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他本身已是王爷,距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自古以来身为王爷却想要造反的也不止他一个,这又有什么难猜的?” 龙小云不觉笑了,点头道:“不错。得陇望蜀,本就是人的天性。” “难怪他要把自己妹妹嫁給你,自然是想拉拢的缘故了。嗯,你有钱,有势,武功不弱,头脑……马马虎虎,也算是人才。”而造反的首要条件,就是人才。 虽然对自己头脑的评价令人不满,但难得从他嘴里听到对自己的褒奖,龙小云觉得差强人意之余还是有点得意。“何止啊?我落日马场供应的本就是朝廷军马,这其中又有可利用之处。而且我的势力范围在北方,到时起兵,南北呼应,胜算岂不更大。” “那你为何又躲着他?” 龙小云亲昵地道:“傻瓜,你以为卷入这种王位之争很好玩么?宁王想拉拢我,难道我就一定得要靠过去?” 说着,便轻轻将头埋在他颈窝,道:“他这次以游山玩水的名义出行,我猜他本是来找我的。” 晓书一听这话,仿佛还有下半句没说完,嗯了一声,道:“本是来找你的?意思是现在又有了变故?” “就是你呀。”龙小云恼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着你连夜离开,你信不信,最多明天早上他便会到府上拜访,而且会指名要求见你?” “我?”晓书指着自己鼻子,暗暗心惊,难道这就是龙小云所说的怀璧其罪的体现? “当然是你。看过你那神乎其神的身手后你以为他会装作没看到么?小至刺探军情,大至刺杀大将,可用之处实在太多。再加上外面现在传你是天上谪仙越传越神,若是将你招至麾下,来个天命所归,以壮军心,你——你——”越说越气,只觉这小子实在太不检点,真真可恼,索性呜地一口便朝着晓书脖子咬了下去。 晓书‘哎哟’痛叫一声。“龙小云你是狗么!” “……” 眼见对方脸色不善,景晓书立刻丢盔弃甲。“我错了我错了!” 可惜认错已经太晚,“知错便要受罚!”龙小云趁势已经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于是好半晌都听不到车厢里有说话的声音,只偶尔有一两声闷闷的呜呜之声隐约可辨。 …… 不知又过了多久…… 晓书的声音终于重又响起,只是他嘴上似乎刚有个什么东西才移开,说话的时候也还带着重重的喘息。 “龙小云……这趟混水你可千万别去淌。” 中华历史,浩翰如海。晓书虽对明史并无过多研究,但隐约记得宁王造反似乎并没有好结果。更何况也深知从古至今,只要涉及到王位争夺,必然血腥残酷非同一般。他实在是不愿让龙小云卷入是非之中。 龙小云也在喘气,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得意。 “我知道。我若是有心加入,也不会避而不见了。”他象是十分享受他的紧张,伸手又将他搂紧了一点,笑道:“我们都不淌这混水。这天下他们爱争便争。可你是我的,我绝不许他们打你的主意。” 以往听到这种话,晓书嘴上不敢说什么,心头却叽叽咕咕,频频腹诽。但不知恁地,今日听了心头却微微一甜,居然颇觉受用。 两人静静相拥,听得车轮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车夫轻巧地甩了一鞭,车子平稳疾行。 “我们这是去哪里?” “宣府。” “嗯?”晓书只知道古代有洛阳长安苏杭扬州这等当时的大都市,竟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龙小云宠溺地点了一下他鼻头,笑道:“宣府与大同皆是北方重镇,可以居,可以富,好地方。”又说:“不是说了要带你去关外玩么,我们就从宣府出关。” 晓书心头甜丝丝的,但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道:“关外……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你伤还没好,等到了宣府,就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过段日子再起行不迟……” 龙小云大悦,象从心底里笑出来,忽地在他嘴上啾了一下,道:“晓书,你在关心我么……我好开心。” 晓书白他一眼,明知自己不可能会出现脸红什么的症状,但还是觉得面孔一阵发烧。龙小云心满意足,搂紧了他道:“嗯,你想看万马奔腾,确是要等天气回暖了才行。我在宣府也有所宅子,那我们先住一段日子再说。” “怕不怕宁王追来?” 龙小云笑道:“他不敢。宣府是军事重地,离京师又近。万一被人认出那不是授人以柄么。再说欧阳先生待人接物最有一套,他也知道怎么推搪。” 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瞧了瞧晓书,叹道:“你这个人,耍帅也要有个限度。对方是什么人都还没弄清楚便去结交,也太没防人之心了。” 晓书不服气,嘀咕道:“不拘形迹此乃男儿意气……”瞅了瞅龙小云脸色,到底还是不敢继续说下去,只得改口道:“我看他为人直爽,待人诚恳,自然拿他做朋友。” 龙小云叹道:“你总该听过‘倒履相迎’的故事,即使是曹操那样的奸雄,要结交奇人异士时那也是客客气气的,不然怎么能令人心所向?你身份特殊,更要加倍小心。” 晓书觉得此话大有道理,但细想又觉得无比心寒。“那是不是说谁也不要相信啊?” “不错。”龙小云斩钉截铁。“除了我,谁都不要信。” 说完握了他的手道:“你总该知道,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晓书微微点头:“嗯,我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晓书的思绪又飞回朱元晦身上。翻了个身,很认真的道:“宁王想造反,京城里的皇帝知不知道?” 龙小云嘿嘿一笑,道:“你以为朝廷的人是吃素的?‘宁藩尚武,有不臣之心。’当今皇帝虽是少年天子,身边又有一干侫臣,但对这种事心里倒是有数的。” 晓书直当听书一般大感兴趣,推他道:“你说来給我听听。” 龙小云扭不过他,也想让他对当前局势有个大致了解日后不至于被人利用,便索性裹紧了被子,两人躺在一起畅谈起天下大势来。 自从‘靖难之役’,燕王朱棣把自己的侄儿靖文帝踢下台自己做了皇帝(晓书语: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便开始对各兄弟不放心了。朱元璋的儿子不少,燕王与宁王最出类拔萃。燕王善谋,宁王善战。所以朱棣一上台,立刻就把宁王的封地从喜封口调到了南边,让他远离原本栽培了多年的势力范围。之后宁王的爵位沿袭了四代,到了朱宸濠这一代,有心日后定都南昌,更是刻意经营,把个南昌城建得繁华无比,在百姓心中,也深以为荣。 “你若亲眼见过宁王府便懂了,除了未公然在屋檐上饰以飞龙,其他的,和皇宫体制竟是一模一样。” 晓书讶然道:“这样张扬不避耳目,难怪皇帝也知道了。” “可不是吗?听说皇帝荒淫好色,宠幸刘瑾钱宁一干侫臣,前两年安化王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过了,结果还不是兵败被杀?宁王事不周密,只怕他日结局未必能比安化王好多少。”说着,就打了一个呵欠。 晓书皱了皱眉,只觉这种争权夺利的血腥之事实在令人厌恶,又看龙小云脸上淡淡有些倦色,只是强打精神在陪自己说话,心不由得微微一动,摇了摇他的手,道:“晚了,睡吧。明天我们再聊。” 龙小云唔了一声,声音里已有朦胧之意,只觉他的头俯在自己颈窝处蹭了蹭,含含糊糊道:“晓书,名利我倒是可以放开,可是你,我是怎么也舍不得放的。”说到后来,语音已渐渐模糊不清。 13 第 13 章 第二日龙小云一睁开眼,便见到晓书趴在身前,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睡相,不知已看了多久。 “干什么?” 晓书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却又忍不住笑,轻轻道:“我觉得好开心。” 昨晚听到龙小云睡意朦胧中吐露心声,心中已觉震荡不已。早上醒来,静静瞧着他的睡颜,竟也暗暗觉得甜蜜。此时见他醒了,忽然凑上前来,极快的吻了他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龙小云愣了愣神儿。饶是他以前左拥右抱对这种事毫不陌生,但此时此刻,心中又惊又喜,一张脸还是仍不住渐渐飞红。 晓书嘿嘿笑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龙小云心中害羞了,有心要说两句取笑的话,但又怕惹他恼羞成怒,趁机压将过来将自己就地正法。于是不敢开口,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不过即使他不说话,那得意的神情也已经够明显的了。龙小云白他一眼,手上却到底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似有回味之意。 晓书自然是笑得更开心。 龙小云端详着他的笑靥,但见他笑眼弯弯,说不出的那么可爱,不觉心中柔情涌动,伸指沿着他脸部线条轻轻滑下,微笑道:“晓书,你知道么……真正喜欢你的人,是舍不得让你不笑的。我只愿你一生都如此刻这般开心。” 一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听在晓书耳中,更是心潮澎湃。 以前看电影,若是剧中有这等台词,他只会大呼吃不消,但此时此刻,这种情人之间的爱语由龙小云嘴里讲出,非但不觉肉麻,反而更令他深切体会到龙小云待他的一片赤诚,那是真正的情真意切,一言一行皆发自肺腑,其真诚度,绝计不是屏幕上靠演技演出来所能比拟的。 不知不觉,那头便又渐渐俯了下去,两人密密亲吻。 起初,还只是轻吻浅啄,柔情蜜意,渐渐便不甘心只是这样辗转吮吸。龙小云在下,轻启朱唇,将晓书迎了进来,两人舌尖纠缠成一气。 吻着吻着,那力道便渐渐不受控制。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深吻,不由得呼吸都开始急重起来,即使是晓书,也觉得全身血脉贲张,竟有□□焚身之意。 好在他脑中还有一丝清明,于紧要关头,硬生生挣扎起身,喘息道:“不、不要……你伤还没好……”虽说此刻他已不介意,但干这种事是很费体力的,若让龙小云伤上加伤,那可如何是好? 龙小云却一把将他重又扯下,晓书猝不及防,趴在他身上,只怕一不小心压到了他伤口,刚要撑身而起,忽觉龙小云在他耳垂咬了一口,声音虽轻,却也带着喘息:“你来。” 晓书疑心自己听错,睁大眼道:“什么?” 龙小云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舌尖忽然钻进他耳廓扫了一圈,直舔得晓书一阵酥麻。“我让你在上面。” “你……你开玩笑么……”不然就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龙小云这般强势的人竟肯屈居人下? 龙小云微微一笑,放开晓书,自己也半坐了起来。 他虽然没再说话,却用行动来作出证明。 龙小云容颜本就极美,此刻春睡初起,犹带两分慵懒,乌溜溜的长发,如黑色缎子一般在颊前身后丝丝飘拂。此刻微微笑着右手轻轻一扯,腰间那条滑溜溜的绸带已经悄无声息散开。 晓书呆呆看着,只觉眼前的龙小云一反常态的撩人。他也是个发育正常的男生,本来那火就还没消退,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勾引,忍都忍不住,咕咚一声吞一口口水。 龙小云斜睨着他,笑意温柔,眼神竟象是在邀请。“难道还用我教你?” …… 太小瞧人了…… 晓书脑中轰然一响,什么都顾不得了,没头没脑地就扑了上去。 龙小云笑靥如花般盛放,接住晓书,趁势徐徐倒下。只听正在自己身上到处忙活的晓书喘息着道:“你……你别后悔……” 龙小云几乎笑出声来,心道:“我怎么会后悔,你别后悔才是真的。” 这一招,叫以退为进,又叫欲擒故纵。 其实龙小云这个人,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人。他平日就惯会耍弄心机,在晓书面前心思已经算是简化很多。但这次晓书异与常人的仙人表现实在是把他給吓住了,在晓书越墙而去的那一刹那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若是安心要走,他根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晓书在外面潇洒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冥思苦想,想来想去每条计策都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攻心,让他自己留下来。 晓书的心很软,个性又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所以龙小云决定把自己送上门給他吃。他不吃也就算了,只要他吃了,以他那种性子,自然就会觉得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拍拍屁股就走。 而龙小云这一番心思,晓书直到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算是领悟过来。一旦领悟,骑在龙小云身上就是一顿猛捶:龙小云你其心可诛! 自然,龙小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晓书又能不能算账成功,那就都是后话了。 ************** 结果……做了一场下来,龙小云到底还是伤上加伤。 景晓书根本就没有和男子做的经验——事实上,他和女子也没有经验,标准的童子鸡一只。只不过男女交合,阴阳协调,本是正统,只要不刻意施虐,一般说来是不会受伤的。 问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手,一上场就向这种高难度的项目挑战。虽然龙小云这个师傅技术过硬、技巧不凡,但碍于鱼肉与刀俎的角度,还是被折腾得够呛(所以别说我们小龙同志没有牺牲,牺牲还是很大滴)。 事后晓书帮他清理,一看之下,自己都被那几道裂伤給吓住。“你……你怎么不叫我轻点啊……?” 苦肉计呀,傻小子。 龙小云苍白的唇边掠过一丝虚弱的微笑,手指轻轻在晓书脸上抚过,答非所问地道:“你舒服么?” …… 晓书怎么承受得起他这样伟大的牺牲,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捉着他的手嗫嚅着道:“很痛是不是……早知这样,不如让你做算了……” 来日方长,不急~~ 龙小云微笑道:“不啊,也不是很痛啊。” 晓书瘪嘴道:“都这样了你还骗我。”想碰他的伤口又不敢,生怕触痛了他。 龙小云道:“那小箱子里有药,拿来給我洒上。” 晓书才转过身去,龙小云这边就咬着被角,笑得象只偷腥成功的狐狸。 晓书的技术实在是太生涩了,失控的时候只知道冲撞,也根本没有余力顾及身下人的感受。痛是真痛,不过龙小云知道,此时受创越大,彼时晓书歉疚更深,所以……也就甘之如饴了。 ******************** 经此一事,两人关系更是融洽。一路行来,耳鬓厮磨,甜言蜜语,感情指数直线上升。 龙小云是安心要把晓书宠上天,几次亲热都甘居人下,倒是晓书,生怕如前次那般弄伤了他,不敢再那么孟浪,两人都只用手来解决。 眼见日复一日,宣府已经不远。这日两人正在车中高卧不起,忽然车外有隐隐哭声传来,将晓书惊醒。 细听,果然是女子哭声,还不仅是一个两个,竟象是一群。其中又夹杂着吆喝声、轻叱声、皮鞭声、马蹄声……不一而足。晓书心中诧异,推了推龙小云道:“你听,听到了么?” 龙小云武功高强,人又惊醒,怎么可能没有听到。只是第一,他不多管闲事,第二,心中多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因此懒懒躺着,本想听到也装没听到,但晓书一推他,心中就知道这人必是要见义勇为的,暗暗叹了口气,翻过去便搂着他求欢,只望能将晓书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谁知嘴还没挨到,已被晓书一掌推开,只见他三下两下便爬到窗边,撩起布幔细看。 刚才那棉布布幔多多少少起了点隔音作用,此刻一撩开,只觉哭声震耳。前方不远处,一群银甲利戈的官兵,正押送两辆马车,车上装满妙龄女子,青衣布裙者有之,绫罗绸缎者有之,贫富不一,却全都是容颜秀丽的美女。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痛骂道:“妈的,哭得老子烦死了!就不能給我消停一会儿么?!” 晓书看得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 龙小云无奈,只得来到他身后,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道:“这些都是要选入宫的佳丽,没什么。” “没什么?”晓书对他这种粉饰太平的语气十分不满,怒道:“她们明明都是被抢来的!” 龙小云靠在壁上,道:“那也没办法,谁让皇帝就好这个呢?” 晓书想到以前在书上看到‘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天子好美女,夫妻不成双’,当时只当首诗来看,即使感触也是无关痛痒;现在亲眼目睹,却觉得倍加愤怒。回头看了看龙小云竟无一丝出手的意思。 “你……你不救她们?” 龙小云瞧了瞧他,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只听他轻声在耳边说道:“晓书,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有侠义心肠,但女子的命运本就如此。今日我救了她们又怎样?明日还不是一样要被抢?各地都是如此,你我二人又救得了几个?” 晓书何尝不知他说得有道理,但叫他这样眼睁睁瞧着什么也不做,心里又难受得要死。他从小就被教导‘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看书最喜欢英雄人物,时时幻想自己也能象书中主角一样做一个盖世豪侠。路见不平,自然就要拔刀相助,从来没想过这世间竟还有无能为力,救了也没用的事情发生。只觉心中升起一种无力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龙小云知道他心里难过,轻轻吻他鬓边以示安慰。“你别自责。华陀难医天下过,个人的力量本来就是极有限的。” 说完看了看他,见自己的安慰并无作用,不觉心又软了,哄道:“好,不管她们最终结局如何,今日我救她们就是了,你笑一笑,嗯?” 正说着,忽听车外有人大吼:“停车!”竟象是刚才那个军官的声音。 车子果然停了下来。 14 第 14 章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出声,只听那军官喝问道:“车上是什么人?” 答话的自然是那车夫。“回大人,是病人。” 声音居然十分镇定,全无一般小人物见官时的颤颤惊惊。晓书当即觉得异常,盯龙小云一眼,暗道:“难道这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细想这车夫容貌,竟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因他长得实在太过普通,走进人群便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根本无从找起。 “病人?”那军官眼光在车厢上转了几转,问道:“有女眷么?”手上马鞭一挥,便要去撩窗口上的布幔。 晓书听了,暗吓一跳,心想若是车上有个长得不错的女子难道就这样被他们拦路抢走?这样的官兵,和那些山大王又有什么区别? 龙小云却点了点头,笑眯眯道:“这人胆子不小。” 晓书知道他笑容一向和心肠成反比,这会儿不怒反笑,心里只怕已经动了杀机,握了他双手,轻轻道:“你先不要生气。” 忽听车外传来那军官惊怒的声音:“你……!”原来他鞭梢还未触到那布幔,手腕已被那车夫托住。 那貌不惊人的车夫,原本还坐在车辕上的,但眨眼之间人却已到身前。而他的力道仿佛也并不十分大,偏偏不知恁地就是撑脱不开。只听他语气仍然十分恭谨:“大人,病人吹不得风。” 那军官脸色阴晴不定,深知自己遇上了扎手的江湖人物。审时度势,终于将手缓缓收回。 车夫也收回右手,微微点头,笑道:“多谢大人成全。” 那军官策马退了几步,突地大喝道:“来呀,給我围起来!”一声令下,手下官兵顿时便将那车夫团团围住。 那军官狰狞笑道:“寻常车夫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身手,分明是江湖大盗假扮!待本官提你人头回去请赏,又是大功一件!”说完,便喝令左右:“上!” 晓书未料到有这种变故,又惊又怒:这军官竟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恣意指鹿为马。龙小云却微微笑道:“所谓赫赫军功,原来是这么来的。” 只听外面已经打斗起来,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有特别机灵的,见到官兵的注意力此时不在她们身上,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悄悄跳车逃跑,剩下的人也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趁机溜了。 晓书见她们逃走,大松了一口气,又转而替那车夫担心,推他道:“他一个人到底行不行?你要不要出去帮忙?” 龙小云嗤笑道:“对付一些酒囊饭袋,还用我出马么?”说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神情懒懒地靠在锦被上。 那些官兵欺压百姓在行,遇到高手却不堪一击。只听外面哎哟声不绝,都是被吴六提起掷出的官兵所发。晓书俯在窗边,看得眉飞色舞,这一路行来吴六绝不多话,安守本份,他一直当他是个普通车夫,想都没想过他竟是一位高手。 龙小云听他赞叹之声不绝,起初还只是撇撇嘴,之后越听越不是滋味,过去将他从窗边抱开。“吴六不过是少林俗家弟子,粗重功夫,姿势又难看,你就这么推崇他?” 晓书‘切’一声道:“你少乱吃飞醋。”一掌便想将他拍开。 奈何龙小云赖皮的功夫倒是一流,非但不放手,反而把头埋在晓书怀中擂了几擂,嚷道:“只看我,只准看我。”闹得晓书哭笑不得,拍着他头道:“你别闹了行不行?” 正说着,忽听门外一声惨叫,一个黑影撞上车门,又呯地一声跌落在地。 晓书吓了一跳,顾不上和龙小云嘻闹,唰地一下拉开车门,却见一人躺在地上,心窝处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军官。 原来那军官想偷偷摸摸上车,刚到车前已被吴六发觉。彼时他被围在中间,要想过来阻止已是来不及,刚好地上有把钢刀,便趁势挑起,回身一踢,那刀嗖一声飞来,直直插入心口。 晓书一开门,看到那军官死状,啊地一声怪叫。 龙小云一把将他扯了进来,自己却探头出去,叫道:“吴六!到底还要多久?你功夫退步了是不是?”语气十分不耐。 那些官兵见到统领被杀早就吓得腿软,哪里还顾得上打斗?再听龙小云这么一嚷,更怕小命难保,顿时一哄而散,四下逃命。吴六正要追上去,又听龙小云叫他回来,“逃了就算了,上路!” 其实以龙小云以前的性子,本该赶尽杀绝不留余地才是,只是同晓书在一起之后多多少少开始顾忌晓书的心情和看法,所以凡事不敢做得太绝。 于是马车继续前行,晓书对吴六燃起高度兴趣的火花,缠着龙小云追问他身世来历何以甘心为奴是否有伤心往事等等,直把龙小云弄得烦不胜烦,索性堵住他那张絮絮叨叨的嘴巴。 ***************************** 远远的,城郭在望。宣府眼看便在前方。 入城之时已是晚饭时分,此地果然不愧为军事重镇,城头旌旗飘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军营子弟。富户又多,大街上随处可见高门大户,尤其有一家,单看大门已是气派不凡,非一般富户可比,门前还有卫兵巡逻,戒备森严。晓书趴在窗前,只见门上高悬一块黑色牌匾,上面用金漆书写三个大字:镇国府。字体龙飞凤舞,端地不凡。 晓书笑道:“好气派。”所谓候门一入深似海,这宅子倒有公侯门第那种气势。 龙小云也看了看,眼中生出狐疑之色。“这是哪家王侯公卿的府第,上次来还没有呢。” 晓书笑道:“你都不知道么?” 龙小云道:“我又没住在这里,你当我真有千里眼顺风耳?” 晓书眼珠一转,道:“不如我进去看看。” 此话一出,龙小云脸上立刻变色。“不许!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么?” 晓书倒也知趣,笑道:“好,不去就不去,我以为你想知道。” 龙小云哼声道:“我想知道自然会派人去查,用不到你,你給我老实点,叫我少操点心就好。” 说话之间车子已经驶至城西,停在一所宅子前,吴六敲开了门,又直驶而入。 晓书心中纳闷,问道:“这是你家么?门上挂的牌匾怎么是‘何府’?” 龙小云笑道:“何谦是我在此地的管事,外人称他‘何老爷’,他住的地方可不就是何府。” 晓书渐渐明白,这位何老爷多半就是龙小云掩人耳目的眼线之一,便不在多问。 稍顷,车子停下,一个肚子圆圆脸也圆圆的胖子笑呵呵地从台阶下来,恭恭敬敬将二人迎入厅中。 龙小云一路风尘,颇觉疲倦,淡淡说了几句便打了一个呵欠。何谦甚是乖觉,立刻道:“后院已经收拾干净,就请公子移步,早点休息。” 龙小云嗯了一声,想到车上虽然舒服,但到底不如高床软卧来得安逸,便拖了晓书的手,一起走向后院。 何谦在前带路,一路行来,庭院回廊,龙小云突然想起那镇国府来,一问,何谦微微苦笑道:“王侯府第都还没那份气派,那……那是皇帝行宫。” “行宫!”二人都吃了一惊,龙小云狐疑道:“行宫怎么会建到这西北之地来?” 何谦叹道:“还不就是江彬江大人出的主意么。”一一详细道来。 何谦口中的江彬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宠臣,《侫臣录》上有排名的那位。 江彬本就是宣府人,军旅出身,作战十分勇敢。据说在一次战斗中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脸颊射入,耳畔穿出,但他浑不在意,随手拔掉箭簇继续作战。之后因战功彪炳一路升官。皇帝少年心性,精力无穷,喜好搏虎,在宫中建了个豹房,收集各地猛兽,多时竟达两百多头。一次与虎搏斗,差点被虎所伤,关键时刻江彬上前救驾,大大表现了一把他的忠心。自此之后,‘与帝同卧起’,可见其受宠程度。 为讨皇帝开心,江彬上言说宣府是形胜之地,而且西北重镇,既可驰骋千里,又能观察边情。当然,该处美女如云这句话更是重中之重。一席话听得少年皇帝大为心动,立刻下旨在宣府建一座行宫,并且亲自题名镇国府。 龙小云听完,略一沉思,笑道:“我知道江彬为何要将皇帝引到这边了。” 晓书愣道:“他想对皇帝不利?” 龙小云道:“他怎敢?当今皇帝宠臣不只他一人。前有刘瑾,后有钱宁。刘瑾因谋反凌迟处死后钱宁声势滔天,江彬只是一个新宠,论势力还不足以与钱宁分庭抗礼。他要讨好皇帝,自然就要引皇帝离开钱宁的势力范围了。” 15 第 15 章 说完,又笑了一笑,道:“还记得那些女子么?原来不是充塞后宫,是充塞行宫。” 何谦叹道:“可不是么,江大人派人四处搜刮美女,幸好小女年幼,不然……”说到此处,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长叹一声。 晓书见他愁眉苦脸,暗暗觉得好笑,心道:莫非你女儿也算美女?瞧你脑满肠肥的样子,女儿也美不到哪里去,倒担这些心。 龙小云挥了挥手道:“罢了,这些事暂且不提。你下去罢。” 何谦道:“是是,小人告退。” 龙小云又叫住他,叮咛道:“我来此之事,切勿泄露出去。你也不必每日过来请安,应酬一律也全免,等我静静歇几天就是了。” 何谦自然一一称是。 自此后,两人便在这小院住下。何谦遵命不敢过来打扰,只是每日派人尽心侍候,如此一晃数日,龙小云伤势日渐好转。 这一夜两人刚刚睡下,正头靠头说些亲密之语,龙小云忽然打住话头,微微皱眉,做出侧头倾听的样子。晓书忙问道:“怎么?” “静夜之中忽然犬吠大作,有异动。”说着立刻披衣而起。 可不是,隔了这么多重庭院还能听到何府管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凶狠的叫声。风中隐隐又有拍门之声,此时已近三更,难道还有客人来么? 晓书仗着自己身怀异能,立道:“我去看看!”不待龙小云发话,人已不见。 眨眼之间已到前院,只听外面闹哄哄地,有人大力拍门有如山响,何府上下人等都已被惊动,不知出了什么事,更不知来者是何人,一个个颤衣而抖。何谦身圆体胖,行动不便,此时听了下人回禀,忙忙地滚了出来,一边伸手抖抖嗦嗦扣自己衣襟。“什么事?什么事?” 何府管家指着大门,指尖微颤,眼神也是说不出的惊慌。晓书闪身而出,到得门外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何府门外竟站了一大群官兵,人人手执火把,直把半条长街照得如白昼一般。 抄家?还是拉人? 若是以往晓书只会觉得兴奋,但此刻电光火石间便想到在半途上被杀的那个军官来,暗叫不妙,只怕这群官兵便是冲着龙小云来的。顿时不敢多待,赶快闪入府中。 他一出来便站在火光阴影中,行动又快,这番攸忽来去,满街官兵竟无一人注意。 刚一入墙,手腕已被龙小云抓住。只见他满面恼怒之色,“你又乱跑——”晓书不待他说完,急急道:“龙小云不好了,是官兵。” 龙小云微微一怔,随即道:“你别自己吓自己,官兵又有什么好怕?”脑中一转,已将最坏的情形演练了一遍。 他一向恣意妄为惯了,就算外面的人真是冲着他来的也全然不放在心上。晓书千军万马之中可来去自如已经令他无后顾之忧,以他自己的身手要自保也绝非难事。而只要他二人无恙,一切都可以一笑置之,至于何府上下人等性命是否受他牵连,那又有什么要紧? 说话之间,何谦已颤声命人开门。龙小云便带了晓书轻飘飘掠上假山,俯于阴影之中,“嘘……别说话,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门才打开一条细缝,外面的人早已不耐,一掌推开,顿时官兵们如潮水般一涌而入。 何府上下都是普通百姓,全然不会武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惊慌不能自已。 只见官兵们虽有虎狼之势,却也没有一路吆喝大肆搜括查抄,涌入之后各就各位,分散在庭院各处站好,众人正呆呆看着,忽听门外响起纵声长笑,有人大摇大摆地跨了进来。 ***************** 庭院之中灯火大明,龙小云与晓书俯在假山看得清楚。只见那人昂藏七尺,大有阳刚之气。相貌本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只可惜脸颊上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稍嫌破相。 龙小云附在晓书耳边轻道:“江彬!”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极其讶异。晓书是没想到这史上有名的侫臣居然并无韦小宝般滑头之状,却相貌堂堂男儿气概十足。龙小云想的却是:他不在皇帝身边溜须拍马,半夜跑到民宅来做什么? 只见他大笑着进来,视线如鹰隼般已在何府上下人等身上一扫。“谁是此间主人?” 何谦如梦初醒,打了一个冷噤,连忙回过神儿来。他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赔笑迎上前道:“原来是江大人……大人驾到,蓬荜生辉,真乃小民全家之福。” 江彬笑道:“说得那么好听,怎么门开得那么迟?” 何谦满身肥肉不觉一颤,强笑道:“小民误以为是夜盗,吓得不敢开门……”说到此处,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民该死!大人威仪赫赫好生不凡,夜盗岂可比拟?” 江彬还未说话,突听身后一阵大笑,有人笑道:“夜盗……夜盗么?有趣有趣。” 何谦暗暗纳闷,心道:此人是谁?竟敢在江彬面前如此放诞无礼? 只见江彬脸上却并无一丝半点不满之意,反而笑着转过身去。他一侧身何谦才看到在他身后竟还站着一个少年男子,长相英俊,浓眉大眼,鬓若刀裁,身形修长而伟岸。江彬本已可算作美男,但他与江彬站在一起非但未被比下,反而更比他多了一种华贵威仪森森王气。 何谦目瞪口呆,心中虽然大叫了一万遍不可能不可能,但心中还是隐隐约约猜到这少年男子的身份:能与江彬携手而入,气质如此高贵不凡,少年英武,又极好冶游……除了江彬的□□、当今天子正德皇还能是谁?! 何谦完全石化,一时全没想到何以天子夜半出现在他家,只呆呆盯着那少年,眼睛仿佛都已直了。连那少年取笑道‘我脸上有朵花?’也全然没有听见。倒是江彬见他一脸呆相,笑道:“平民百姓,一旦得见天颜,一时失常也是有的。”说完,见他还是如木塑蜡像一般,重重咳了一声。 何谦身子一震,这才如大梦初醒。只听他嗖地一声长长吸了口冷气,双足一软,人已扑嗵跪下,四肢俯地。适才见到江彬他还能勉强说出话来,现在却连话也说不出了,只知连连叩头。他一家老小见到这般情状,哪里还站得住,顿时黑压压跪倒一大片。 只听那少年笑道:“好啦,叩够了就起来说话。” 江彬视线在那一干女子身上一扫,目光甚是轻薄。呵呵笑道:“何老爷,你全府女眷都在这儿么?” 何谦本来刚自地上爬起,一听这话,双腿一软,几乎又要跌了下去。结结巴巴道:“是……是?” 江彬与那少年相视而笑,江彬咳了几声,装模作样地道:“全都抬起头来。” 此话一出,何府人人胆颤心惊。一则不敢违命,二则不敢与天子对视,只得微微抬头。 江彬与那少年目光炽热,只在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睃巡,大有视奸意淫之态,直看得人人面红耳赤,不敢作声,那原本微抬的头又渐渐低了下去。 江彬笑道:“留下女眷侍候,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说话间已经急不可待扯了两个少女过来——刚才他看皇帝的目光在那红衣少女身上停留得最久,立刻心领神会,所以一扯住她便即刻将她往皇帝身边一送。至于另一个,容颜清秀可人,自然是他自己享用。 众人大惊,那红衣少女吓得魂飞魄散,伸手便向何谦求救:“爹!” 原来她便是何谦的幼女。 何谦虽然痴肥如猪,但女儿却生得清秀甜美,何谦平日爱如珍宝,这会儿见到掌上明珠大哭不已,心上如被戳了一刀似的疼痛,大骇之余忙忙赔笑道:“大人……”才说了两个字,江彬脸色已是一沉,自鼻中哼了一声:“嗯?”只见他目光阴冷凶狠,何谦不觉打了个冷噤,突地想起关于他那些杀人从不手软的传言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只听江彬声音冰冷无比:“还不下去?” 何谦心中大痛,江彬淫威,更有天子圣驾在前,他一个平民百姓能说什么? 但若就这样弃女不顾,又于心何忍! 一时抖抖嗦嗦站在原地,竟完全不知如何才好了。 他这样不识趣,那少年眉头一皱,脸上顿露不愉之色。江彬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侍卫上前将何谦强行拖了下去,剩下的或撵或赶,不消片刻便将何府上下人等全都驱逐得一干二净,眼见院中再无外人,两人哈哈大笑,大呼痛快,各自抱了女体入怀,大步入厅,门也不需关,便准备开干。 龙小云与晓书将这一幕由头至尾看下来,二人都张大了嘴,眼中均有难以置信的神情。 晓书茫茫道:“我在做梦么?” 这正德皇朱高照果然不愧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浪荡皇帝,居然与大臣同闯民家形状有如盗匪,公然屏退家人便要淫□□女。中华浩浩历史,夏桀商纣后主隋炀虽也是好色如命的暴君,但到底还是自重身份,哪比得上这位少年天子个性强烈敢于抛弃一切束缚,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观念贯彻得如此彻底? 如此率性而为,肆无忌惮,直把连龙小云这种只有事关晓书才会面部有所动容的人不禁也看直了眼,久久难言。 晓书听到厅中传来的哭叫声,心中难受之极,道:“不行,我要去救她们。” 龙小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你有什么能力去救人,胡闹。”一说完,便见晓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他二人自从有肌肤之亲以来一向好得如蜜里调油一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晓书用这种极其不满的眼神盯过自己,微微一愕,自知已经犯了晓书的大忌。 果然,只听晓书声音微微发抖,轻声道:“龙小云,我知道,你只想独善其身……我虽然也没那个本事兼顾天下,但你知道什么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么?”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过来,随风一晃,已没了踪影。 16 第 16 章 一阵寒风吹过,直吹得龙小云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那人临去时不轻不重的一番话竟把他说得呆在那里,只觉心中有如滚油,翻腾不已。有委屈,有惭愧,有心虚,有羞恼,更有那说不出口生怕从此被晓书看轻的惶惑不安,万般滋味,都自心头热腾腾地散发出来,如火一般直烧得身上微微一阵发抖。 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刚才晓书俯着的地方,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一样,龙小云又急又气,嘴唇轻轻颤抖,半晌,竟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瘪了瘪嘴,喃喃道:“我没有独善其身……世上除我之外,我还有想到你……” 耳边听着厅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侍卫齐齐涌入,知道那人此刻已经直闯大堂。 他明知晓书不是常人,下面的侍卫绝计伤不了他,但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总觉得他好小好小,需要呵护爱惜,凡事都巴不得替他出头,不自觉地便为他操心……一想到此刻晓书独身一人立在那刀光剑影之中,顿时便觉得心都疼起来了。 ****************** 明武宗,朱高照,十五岁登位,年号正德。 这是一个复杂到不能只用简单的明君或是昏君来形容的皇帝。他好武、好色、好玩,非常之人性化,所以他不顾及大臣苦口婆心关于‘天子一人身系天下’的谏言照样进行搏虎这种危险的体育运动,也敢于率近身侍卫偷偷出宫星夜飞驰直奔宣府,甚至为免大臣们追来罗嗦而下令文官不准出京。但他身为皇帝又没有什么特别残暴的行径可以令他直追史上暴君,因此后人对他的评价除了‘荒唐浪荡’四字之外,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评语了。 自从来到这里,朱高照就觉得这小日子过得真是如鱼得水:宣府确实是个好地方啊,民间凡花百态,宫里的木讷妃嫔哪里能比?又有江彬曲意奉承,想方设法地编排些活动哄他开心——象这半夜闯入民宅遍尝民间□□自古以来没有皇帝这样干过罢?他朱高照开了历史先河! 本来,今夜也该和前几夜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一番的,但偏偏就在他激情勃发正准备畅快淋漓大干一场之时,一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的少年大声喝住了他。 这人一出现,厅上众人都象是突然被定身法定住,尽皆大愕。 他怎么进来的?厅外的侍卫怎么没拦住他? 只见那少年横眉怒目,指着他鼻子,看样子是很想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说上一大篇教训他的,但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嘴唇抖抖抖个不停,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五个字:“你……你太过份了……” 朱高照也是太过震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口应道:“哦?” 江彬倒是一下子給惊醒了,猛地跳了起来。“有刺客!护驾!”大叫一声,自己立刻挡到朱高照身前。那两个女子也如梦初醒,尖叫一声,远远逃开。 一声呼唤,厅外的侍卫立刻蜂涌而入,将晓书团团围在正中。 江彬颐指气使,喝道:“給我拿下!” 拿下? 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将我拿下!晓书挑衅地扬了扬眉,刚想有所动作,忽听空中一个声音急惶地叫道:“晓书你别动!”滴溜溜一串破空之声传来,不知是什么细小暗器尽数打到那些侍卫身上,顿时厅中就倒下一大片。 江彬本就是武将出身,朱高照对武学也有极大兴趣,见到这一手,知道有高手在此,江彬立刻心生警惕,朱高照的眼睛却亮了,两人同时抬头,往传声之处瞧去。 ——龙小云飘了下来。 ************************** 如前所述,龙小云自小就生得粉雕玉琢,眉间一颗嫣红的胭脂痣更是大有妩媚之态。他自己也知道男身女相,所以气质越发冷凝,待外人轻易不肯假于辞色。此时他仅着中衣,自上而下飘落,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长发更是飞飞扬扬,望之如仙,朱高照顿时就啊了一声,大有惊艳之感。 晓书站在原地,笑得心满意足。“你不是不肯出手么?”适才对他的一点恼怒早在见他之时便已烟消云散。 龙小云剜了他一眼,神情大是哀怨。 他只怕晓书沉不住气就要显示他的异能——这可是在天子面前,万一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份兴起占有之念——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自古以来权位越大者越是对奇珍异宝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更何况还是遇仙?而一旦皇帝对晓书感了兴趣,身为天子,其权力和势力可以说是无限制的,远非宁王能比。他能制造的麻烦自然也不止一点点,龙小云虽然不惧,但到底也还是嫌烦,他和晓书之间障碍已经够多的了,实在是不愿再生事端。 晓书笑得得意之极,悄声道:“我就知道你放不下我。” 龙小云哭笑不得,心知自己此后只怕都要被这小子吃定了,但内心深处似乎对此又不是很介意。 对面朱高照目不转睛盯着他,只觉得这从天而降的少年雌雄难辨,亦阴亦阳,神情艳丽多姿,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仿佛都大具深意,只瞧得他心痒痒的,脱口叫道:“美人。” 这句话一叫出来,龙小云与晓书两人均是一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朱高照推开面前的江彬——嫌他挡了他的视线,眼睛直溜溜地在龙小云身上转了又转,转了又转,直瞧得龙小云又惊又怒,全身发麻:那种以眼神剥光对方衣物的眼光向来只有他看别人,几时轮到别人这样看他?对方若不是皇帝,只怕他马上就要扑上去生生把他那双眼珠子挖出来。 但饶是如此,龙小云一口恶气又怎么吞得下去,恶狠狠道:“你瞎了眼么,我是男的!” 他居然敢这样对皇帝说话,江彬马上喝道:“大胆!” 朱高照反而眉开眼笑,挥了挥手示意江彬不用介意,抚掌笑道:“好好好,外具花柳之姿,内禀风雷之性,我最爱的便是这种有个性的美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这番话一说出来,龙小云的脸色刹时又黑了三分。 只听旁边噗地一声,晓书暴笑出声。“龙小云……这世上竟有男子爱上了你,你真该骄傲,真该自豪才是啊……”一边拿手肘去撞他,一边按住自己肚子,竟象是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龙小云一张俊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横他一眼,但见晓书笑得几乎绝倒,直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一时想把他抓过来按在膝上好好打他一顿,一时又想把那罪魁祸首朱高照的舌头活活拔将下来。 17 第 17 章 朱厚照微笑道:“姓龙?姓龙么……好姓,好姓啊。” 龙小云心中嗤了一声,暗道:“好在何处啊?”见朱厚照的视线如黏在自己身上一般,微微笑着,好似大有回味之意,暗暗忖道:“这皇帝该不会是想说‘我是真龙天子,你却恰好姓龙,两人大有因缘’之类的风言风语?”他素来貌美心黑,此刻打定主意,若是皇帝真敢对他这样调笑,那势必是要給他一点苦头吃的。 谁知皇帝还未说什么,那江彬见晓书捧腹大笑,君前失仪,顿时勃然怒道:“大胆!圣驾之前也敢这样放肆!” 龙小云眼睛一翻,冷冷道:“怎么?皇帝面前笑都不能笑?”江彬喝斥别人尤可,在他面前喝斥晓书?当他龙小云是死的? 朱厚照爱他美貌,自然不以为忤,哎了一声,挥手示意江彬休要多言。旁边晓书倒是被一语惊醒,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跑进来的了,立刻抓紧机会,叫道:“你既然身为天子,怎么可以干这扰民之事?侮□□女,你不觉得惭愧么?!” 现代社会人人都知道入室□□是犯法行为,但这道理如何才能让一个王权至上的皇帝明白?晓书虽然一向口齿伶俐,这时也不免深恨自己语言组织能力不够,不能口若悬河以锋利言辞直斥其非,满腹怨气憋在肚子里好生难过啊。 朱厚照少年登基,精力无穷好玩多动,单是把皇宫弄得象个动物园这一件事便被言官谏了千遍万遍。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听到耳朵长茧,晓书这两句又算得什么?不过他长这么大,倒是从来没人敢于这样指着他鼻子开骂,嘿了一声,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晓书一番,见他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与龙小云甚是亲昵,不觉起了几分兴趣,摩梭着下巴道:“这位是……” 景晓书一开口龙小云就恨不得手上能有块布可以把他从头到脚的遮起来,此刻一看皇帝竟然询问晓书姓名,更觉头痛不已。只听晓书道:“我叫……”正要自报家门,已被龙小云一口打断:“你給我闭嘴!”右手大力一扯竟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皇帝的目光。 这种极度占有和保护的姿态,看在朱厚照眼中——他风月场中常打滚,对这种事眼明心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眼便已知道这两个少年是什么关系,只是……却不知这美人在闺房之中扮演何等角色?地位在上还是在下?此刻他只是这样迎风而立冷如冰雪风姿已是如此不凡,若是宽衣解带耳鬓厮磨令得他情动情热,那,又是怎样一幅冶艳撩人活色生香的画面?想到那销魂情景,不由得半眯起眼来,在脑中大大意淫了一番。 但凡身为皇帝侫臣,那揣摩上意的功夫都已炉火纯青。江彬虽被皇帝下令勿需多言,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皇帝动向。此刻一见朱厚照那神情微笑,立时便知道当今圣上已对这姓龙的美貌少年起了共赴巫山之心。只是这少年武功颇高,神情冷然不可侵犯,若要他心甘情愿承欢侍寝,只怕要费好大一番工夫——一时脑子转个不停,也在思索要如何才能令他二人留下。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忽听龙小云声音冷冷,说的却是:“皇上,宣府军事重镇,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军中服役。他们一片忠心效力朝廷,你这样做,就不怕令将士寒心,引起军中哗变么?!” 话不在多,寥寥几语,冷如冰雪,尖如利器,当头泼下来,直将朱厚照满怀绮思顿时泼了个烟消云散。 龙小云见他张口结舌,也不待他反应过来,淡淡道:“言尽于此,告辞。”说完携了晓书的手,飞身出墙,听得身后朱厚照哎哎地叫他,但他哪会回头? 晓书急道:“那两个女子……” 龙小云瞪他道:“笨蛋,你以为他现在还有心思做那种事么?□□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够他想两天的。” 两人在长街上急掠一阵,又自何府后墙上跳了进去,径直回到所住的小院。 关门细听,只听前厅熙攘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渐渐静了下来,想是朱厚照终于败了兴致,悻悻而返。 晓书吐出一口长气,感叹道:“当皇帝当到这种地步,真是腐败呀腐败。” 龙小云嗤声道:“不会呀。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他身为一国之君,随意宠幸臣民,这也不算得什么。” 晓书怎么听得这种话,瞪住他,突然想起这人也是个恣意随性的衣冠禽兽,入梦之初还见他搂着强抢来的女子意图□□呢,难怪对朱厚照的行为毫无义愤之心。 “那置百姓于何地呀?!” 龙小云笑道:“百姓么……万乘之君驾临寒门,宠幸自己妻女,这是何等荣耀之事,百姓除了跪地恭迎三呼万岁,临走时如酒楼客栈小二高呼一声‘好又来’又能如何啊?” 一番戏语说得晓书张口结舌,看得龙小云哈哈大笑心情大好,伸手在他面上拧了一下,道:“景晓书,你也有词穷的时候啊?”他屡次被晓书气得半死却又拿他无可奈何,这次终于报了一箭之仇,心中爽快无比。 晓书指着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天才憋出一句:“龙小云!你这人说话也太刻薄了!” “哦,刻薄么?”龙小云笑嘻嘻地,突然一把将他抓入怀中。“比你还刻薄么?嗯?”附在他耳边低低问道:“我也是男的啊,我也爱你啊,你骄不骄傲?自不自豪?” 晓书被他搂得动弹不得,知道这人是眦睚必报的,结结巴巴道:“你……你太小心眼了吧……” 龙小云又笑了。 轻轻往他耳中吹了一口气,低低道:“是啊。所以今晚你就别想睡觉了,我要报复你!”话音未落,已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红绡帐中,几度春风。 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中场休息时间,终于有喁喁细语传了出来。 “龙小云,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声音软绵绵的,象是没什么力气。 “什么……?” “……若皇帝打你主意?” “他敢!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有低低笑声传出,仿佛很是满足。但片刻之后,又是龙小云那带着几分恶作剧的低笑声:“嗯,他做我就不用提了,我做他嘛——”语音未落,忽然低叫了一声,象是突然被人咬了一口。 “我开玩笑的!” 一人低吼:“龙小云,你对我是马列主义,对己倒是自由主义啊?!” “……” 见他语塞,那人火气仿佛更大,一掌推开他便要下床,但还未坐起,另一人已将他压回床上。“你少跟我说些有的没的!”听他的声音象是在发狠,但喘了两口气语气又变成不怀好意,“推我的力气很大嘛,看样子还有体力?嗯?那我们继续。” …… ********************************** 金猊香冷,被翻红浪。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晓书低低□□了一声,微微一动,只觉腰骨奇酸无比。看来昨夜果然是做得太尽兴了…… 他一动,龙小云也醒了。睁眼看到他微张着嘴,要叫不敢叫要动不敢动的样子,嘴角顿时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很痛么……”伸手便往他腰间摸去。 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王八蛋都是你!一句‘体力不错’就压榨到十分,我就算是变形金刚也受不了这样的做法啊。 “真恼了?”龙小云笑嘻嘻地,立刻翻了个身死皮赖脸地搂住了他。只听他在耳边轻轻吹气,哄道:“第一次做你,兴奋过了头,不免失了节制。放心,今晚——” “今晚?!”晓书身子一弹,立时又痛得啊了一声。 龙小云嗤嗤笑道:“今晚饶过你。”说着重重地在他腮上吻了一下,“好好休息,我去叫人准备热水。” 刚刚清理完毕,何谦进来了。 这么多天来一向是龙小云派人过去传唤他才敢过来,这次他自己主动跑来,一进来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这一番来意,龙小云自然心中有数,微微笑道:“怎么突然行这么大的礼啊?” 何谦道:“多谢公子昨晚援手,救了小女。”他虽未亲眼目睹,但事后听女儿一说当时情形早已猜到。龙小云情薄性冷,虽是他的主子,但昨夜在那种紧要关头他也从未作过指望,不料龙小云居然一反常态跳了出来,这委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本当由小女亲身拜谢,但未经公子许可,实在不敢自作主张带人来此。” 龙小云微微颔首,表示‘算你知趣’。晓书却是满面笑容,拉了拉他手附在他耳边道:“你看,你出手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人家来说却是切身大事。人家这样感激你,你开心吧?” 龙小云嗤了一声,心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只有你这样的傻小子才相信什么‘助人为快乐之本’之类的蠢话。” 晓书关心地问道:“何老爷,何小姐现在没事了吧?” 何谦道:“多谢公子关心,小女虽受惊过度,但现在却没事了。贱内正陪着她呢。”说完便将市面上的情形讲与他二人听,“原来昨夜那种情形也并不是第一次,听闻天子极好昏夜出游,每遇高房大屋便撞入人家,或索饮美酒,或搜其妇女——” 龙小云摇头道:“何谦,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女儿嫁出去的好。” 何谦道:“小女年未及笄,本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但现今这个形势,说不得,也只好早作打算,免得……”下面的话大是不敬,终于还是不敢出口。 晓书默默接道:免得被某个昏君弄了去逞了□□,从此一生休矣。 只听何谦叹道:“现今城中父母都怀了一般的心思,但凡女儿稍有几分姿色,待字闺中又未有许婚的都托了媒人尽快说亲,对方条件差一点都无妨,仪势简单也无所谓,只求‘尽快’二字。但饶是如此,适龄未婚男子倒底不多,如今年轻男子走在街上,一条街下来少说也会遇到□□个跑上去问可有婚配的,若没有,那可真是炙手可热,家家抢着要哪。” 说完,忽然偷偷瞅了一眼龙小云,脸上神情大是古怪。 龙小云嗯了一声,忽然察觉到他异样眼神,视线一斜,目光如绵里藏针,刺得何谦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默然半晌,龙小云忽然笑了起来。 “何谦,你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该不是你想要本公子称你一声‘丈人’?” 晓书正在喝茶,一听此话,噗一声尽数喷出。 何谦双足一软,人又跪到了地上。连声道:“不敢不敢!小女若能入公子法眼自是她三生有幸,但蒲柳之姿难待君子,小人是万万不敢打这个主意的。” 龙小云微笑不语,悠然心道:我谅你也不敢!真把念头转到我身上来那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只是……” 何谦微微抬头,眼中大有躇蹰之色。他明知这二人神情亲昵,同居一室大有古怪,若是平时,打死都不敢轻挼虎须,但事态紧急又关乎亲女,再怎么怕龙小云此刻也要亲口问上一句才能安心了。 于是咬咬牙便狠心问了出来:“不知这位公子家中可有妻室?”问得又快又急,一点儿停顿也没有。 …… “……我?”晓书傻眼了,指住自己鼻子。 何谦无比肯定地重重点头。 电光火石之间,晓书突然想到了昨夜对何小姐的惊鸿一瞥。 唔,犹记得何小姐是俏丽的鹅蛋脸,微微有点圆,不过却是十分甜美可爱,皮肤又白,配上那一点红唇,就象是雪白奶油上一点红樱桃般,颜色分明,娇俏可人…… 正在那里托了腮遥思遐想,突被一声咣当巨响惊破好梦。 一只杯子被兜头兜脑砸到了地上,龙小云唰地一下长身而起,瞪着地上跪着那人,嘴角忽然缓缓生出一丝狞笑。 “何谦——你想是活腻了吧?!” 他容颜艳丽,貌美如仙,此刻却神情狰狞有如地府阎罗。“既这样,我成全你!” 18 第 18 章 晓书见势不对,一把扑上来将他合身抱住。“龙小云——!” 何谦抖抖抖,抖得象筛子一般,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暴怒之色,心下大惧,趁着晓书拖住龙小云的时候连忙抱头窜了出去。妈呀,别说是亲女,以后就算是亲娘也万万不能捋到龙小云的虎须了。 龙小云一掌拍死他的心都有——王八蛋!居然敢跟他龙小云抢男人! 才迈了一步,就被晓书拖得死死的,何谦一骨碌滚下台阶,又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跌跌撞撞滚出了院门。龙小云那个满腹怒气啊,无从发作,一回身就把景晓书揪了起来。 “刚才为什么不一口回绝?!啊?!”竟然犹豫了那么久!火大! 久违的暴君恐龙…… 与刚才柔情蜜意的样子反差太大了啊……晓书模模糊糊想着,颤颤惊惊道:“我,我只是想了一下……” 龙小云眉毛竖了起来。 一字一字仿似从牙缝中逼出:“想、了、一、下?” “纯,纯欣赏……” “纯、欣、赏?” “……” 笑了…… 他笑了…… 可为什么反而显得更可怕啊……? 有一种趋吉避凶的本能。晓书怪叫一声,一闪念,人已躲得远远的。 龙小云突然揪了个空,一愕,抬头见到他立在角落很是走狗地对自己嘿嘿笑着,那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你居然敢在这时候用法术……”气昏头了,也不管是不是能逮到他,对着晓书就扑了过去。 晓书左闪、右闪,闪得提心吊胆又心虚无比,明知这样躲下去只会让龙小云越加暴怒,但谁教他神情那么狰狞啊?逮到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很害怕呀~~55555555,早知道自己刚才就不要走神儿直接拒绝何谦就好了……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卖的~~? “你还敢躲——!”龙小云几乎是尖啸了。 “你冷静冷静……” 两人就在屋里你追我赶,身法都十分快捷高超,只见得到两条影子在屋中晃动。正不可开交之际,院门外一个脑袋冒了出来,但随即又飞快缩了回去。 即使是在暴怒中龙小云也察觉到了这鬼头鬼脑的人,一下子站定,怒喝道:“谁?!” 那人吓了一跳,扒着院门缓缓伸出半边头来,嘿嘿赔笑:“公,公……” 何谦,何谦竟然还敢回来。 龙小云脸色变了又变,气哼哼笑道:“是你……好,好啊。”眼中掠过一丝凶光。 话音未落晓书已经扑将上来,又牢牢将他抱住。 龙小云怒瞪他一眼,正待有所动作,那何谦也算机灵,见势不对,哇哇叫道:“外面官兵正在找你们,我只想说这个!”才说到一半人已经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两人同时一愕,互看一眼。 “他说什么?” “官兵在找我们。” “为什么要找我们?” “皇帝的意思吧?” 两人又对望一眼,龙小云猛然省起刚才之事,一把便将晓书死死圈在怀中:“还跑?!” 手上使力,怀中人却动也不动,渐渐觉得不对,看过去,晓书却也立在原地正看着自己。龙小云不觉愣了愣神儿,慢慢放松圈着他的臂膀。“……怎么?” 晓书瞧着他,瞧了许久许久,忽然喃喃道:“龙小云,我不准你和皇帝做那种事。” 想都想得到那个好色皇帝找他们做什么。因带病临幸女子而最终送掉小命的男人除了‘□□’二字还会有别的什么吗? 龙小云一怔,忽然有一股极度喜悦的情绪从心底窜了上来。 自打与晓书相识,‘不准’、‘不许’这些话从来都是龙小云的专利。难得从晓书口中听到这样一种表示占有的口吻,不惊喜才怪呢。 昨夜床帷间一句戏言换来他一口咬下,还以为只是普通吃醋而已。原来不知不觉他对自己也存了一分独占欲,从头到尾原来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啊。 “……我不会。” “也不准你和别的人做。” 嘴边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好啊。” “只和我做,只准和我做。” 笑意温柔,眼波更温柔。 “知道了。” 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嘴唇轻轻凑了上去,两人静静拥吻,如藤树相缠缠绵成一家。 这是一个对龙小云来说极其少有的吻,不仅不暴烈,更是充满了仿佛要溢出来的似水柔情,捧着晓书脸庞,在他柔软的唇上一遍一遍辗转而过,似珍惜,似膜拜,千般呵护,万种怜爱,似乎都已融化在这漫长婉转的一吻中。 “晓书,我们以此为誓:一生一代一双人。” 前面一句应该是‘相怜相恋倍相亲’吧……晓书凝视着龙小云年轻俊秀的面孔,那张脸上有着明显的、热烈的、没有加以任何掩饰的热情,这个人,姑且不论他对别人如何,但却真是用了全部的感情在对待他呢…… “好啊,以此为誓——” *************************** 其实这次搜索真的不是朱厚照的意思,虽然他对那美貌少年的确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宣府毕竟是个美人窝啊,娇花弱柳,处处皆春,赏不胜赏。但是江彬就不同了,身为一个成功的侫臣,一定要想王之所想,急王之所急,既然已经看出皇帝有了那心思,怎能不奋勇在前将美人献上君前呢? 于是,便有了这次全城搜寻。 官兵们搜得很是仔细,对城西一带尤其把关极严。 “我若是江彬也会这么做啊。” “为什么?我们露了什么马脚?” “笨蛋,你忘了那晚我们穿的衣裳了?” 那一晚自床上爬起,仅仅着了中衣…… “江彬眼睛很尖啊,从这一点就可判断我们住的地方不会离何府太远。估计他会以何府为中心搜查方圆数里,据传此人奸狡凶滑,果然如此。” “那早晚会搜到这里吧?” “若不是那晚他亲眼见着我们越墙而出,恐怕最先搜的地方就应该是何府。” “那怎么办?我不想连累何家的人。” “换个地方罗。”龙小云瞅着他,微微一笑,“江彬搜遍全城,我们就去一个他绝对不会想到也绝对不会搜查的地方。” 19 第 19 章 “我知道了!”晓书眼睛一亮,“是镇国府!” “咦,怎么突然一下又这么聪明了?” 晓书切一声,“那什么,最危险的地方通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以为我看那么多书是假的啊。”老叫他笨蛋笨蛋,虽然情人之间这个称呼多数都是爱称,但他可别真以为他是个笨蛋。 龙小云笑着摸摸他头,神情极是宠溺。“是啊,那我们现在就去皇帝行宫……玩玩。” 皇帝行宫为何称为镇国府呢?这其中有个缘故。 只因这位正德皇帝放着皇帝不好好做,颇喜欢给自己封官。他最近的头衔是‘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凡往来公文一律以威武大将军钧帖行之,并为自己更名朱寿,后来自己又加封为‘镇国公’。而这座行宫,当初拆迁数千民居而建成,占地广大,亭台楼阁连绵不绝。气派豪华不逊皇宫,又没有朝中大臣在耳边罗嗦,朱厚照十分喜欢这里,称之为‘家里’。 两人隐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 说是隐藏,日子过得却很是潇洒。府中房间极多,许多地方下人们都极少涉足,再兼之二人身形都诡异莫名,隐身在此竟无一人发觉。两人倒也过得安全逍遥。 朱厚照这几天稍有收敛,或许是龙小云的话給他敲了警钟,不敢再如前些时那么肆无忌惮地闯入民家。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安静了几天到底还是忍不住,又派人搜刮了许多美女进府,夜夜笙歌燕舞吵闹不休。 晓书好奇心重,人又好动,但这几天也乖乖按捺住性子陪着龙小云。上一次强出头把龙小云暴露在皇帝面前已经够让他后悔的了,实在不敢再轻举妄动。 龙小云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微微笑道:“近来怎么这么乖啊?” 晓书白他一眼,很有一点半怨半嗔的风情在里头,看得龙小云心中微微一荡,凑过去偷了个香,轻轻笑道:“不用勉强,我们出去玩罢。” “玩什么?” “你不是最喜欢骑马么,我们出城骑马去。”此时虽然不是秋高气爽的狩猎季节,但天已回暖,城外地势平坦,驰骋千里别有一番豪情。 果然一经提议,晓书大为动心。 以龙小云的能耐弄匹马来真是小菜一碟,两人悄无声息出了镇国府,共乘一骑,径直出城。 宣府边境重地,守关极严。若是从关门中过不免会受到官兵盘查,两人都不愿生事,便自东门而出往高岭绕道而行。 西行数十里便是一片大草原,若是秋季,长草随风起伏绵延如海。此时虽然见不到那壮观景向,但地面上已有青青绿色破土而出,极目望去无边无际,叫人心胸为之一畅。 龙小云指着前方道:“再过去三十余里,那边便是蒙古境内了。” 晓书靠在龙小云身前,展眼平川,道:“以前看过一本书,男女主角约好日后要同赴关外骑马并驰,打猎牧羊。那时就很想亲眼看看草原景色,今日总算如愿。” 龙小云俯首看了看他,神情大是温柔。“驰马打猎,牧牛放羊?你喜欢这种生活?那也不算什么啊,以后我们到了关外也可以这样。” 晓书口中的男女主角自然是萧峰与阿朱二人,当初看书时看到‘塞上牛羊空许约’,这轻描淡写一句话竟似带了无尽苍凉之意。此刻听到龙小云这么说,心中蓦然牵动,他和龙小云之间并没有身系国仇家恨,按理说不至于落到萧朱二人那样的结局,但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会回归现实世界—— 念头一闪便被立即抛诸脑后,此时此地实在不愿、不敢、也不能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情。 于是便又笑起来,重重点了个头。 有些事情多想也是无益,不如放开怀抱。 两人静静靠在一起,放松缰绳随马自行。那马虽然神骏,到底不如龙小云的爱骑。晓书拍了拍它的头,道:“不知碎雪现在怎样了。” 提到碎雪又想到上一次与他同乘一骑,还被龙小云突如其来的狂吻吓得魂飞魄散跳马而逃,时隔未久两人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而那一晚龙小云带伤都还想施暴,这样执着的□□犯更是少见。一直都想要问问当时他到底在想什么,此刻突然想起了,便用足跟轻轻踢了踢龙小云,问道:“哎,那晚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哪晚?” 晓书回头瞪他一眼。“少装蒜。”提到碎雪两人的思路都是差不多的,不然何以龙小云身体突然发起热来? 一向不知脸红为何物的人此时也不禁有点忸怩起来,支吾良久,晓书始终侧头盯着他等他答案,毫无半丝放水之意。实在躲避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回答。 “我想坏你的修行……” “哈?” 天庭的神仙应当洁身自好吧,若是与凡人有了肌肤之亲那算是犯了淫戒,修行大打折扣,想要重新位列仙班恐怕是无望的了。虽然法子是很卑劣,但只要目的达到,手段如何他才不在乎。 只是没想到他一哭他就做不下去了…… 真是个天真宝宝。瞅着龙小云微微发红的面孔,晓书忍俊不禁。笑声才一出口,忽然又渐渐消失—— 这人为了把他留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如果哪天自己真的回去了,这人会变成怎么样呢…… 他笑容一闪即逝,龙小云心中立刻闪过一丝不安的念头,挽手紧紧搂住他:“晓书,你可是发过誓要和我一生一世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晓书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当然了。一生一代一双人,我记得。” 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机器一定坏得很厉害,搞不好自己永远都回不去了也说不定。虽然再也见不到家人会觉得难过,但若是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再怎么难过的情绪也会有平复的一日吧。 *********************************** 一阵风吹过,风中忽然隐隐传来兵器相交厮杀之声。 两人对视一眼,龙小云掉转马头,便往传声之处驰去。 越近那边,厮杀之声越是清晰,风中血腥味亦渐渐浓烈。晓书半是兴奋半是紧张,揪着龙小云手道:“打仗么?” 龙小云听声辨位,也觉得奇怪。近年来蒙古虽然屡屡犯边,但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动作,一般都是小规模偷袭骚扰。但此处距边关还有数十里,是哪两方在交手? 驰上一块高地,居高临下,底下混战双方已赫然映入眼帘。 两边人马都不多,很明显是短兵相接。看其服饰,一方为关外部落勇士,彪悍勇猛;另一方,分明是官兵,只是不知所属何营。 蒙古勇士一贯骁勇善战,马上功夫尤其了得。而与他们对阵的官兵居然也不差,一刀挥下勇武有力。两方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 官兵之中有一人,仿佛是他们首领,服饰鲜明华贵,作战却尤为英武,看清楚了,晓书哎呀一声,指给龙小云看。 这人居然是那个性好渔色耽乐嬉游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难怪这队官兵如此骁勇,原来是皇帝身边扈卫精骑。 20 第 20 章 晓书奇道:“皇帝怎么会在这里?” 龙小云展眼一望,刚好见到皇帝身边一身材高大的汉子一刀将一个鞑靼兵劈于马下,赫然正是江彬。 “想来又是江彬的主意罢。” 朱厚照好武甚于好色,也许是温香软玉抱腻了,今日想试一试威武大将军的身手视察一下边境。 看了一阵,龙小云与晓书都颇觉惊奇。 这朱厚照一贯好色成性,又不顾天子之尊如强盗般闯入民家只为一逞□□,这样荒淫无道的皇帝二人不免都存了轻视之心,但此际见他沉着镇定,以万乘之尊尚敢亲身犯险,挥刀杀敌鲜血飞溅居然毫无惧色甚是勇猛。两人不觉对他刮目相看,晓书暗暗想道:“这朱厚照居然还没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他却不知,朱厚照何人? 一精力过剩的年轻小伙儿也。 自小便渴望能象自己老祖宗□□皇帝一样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偏偏他父皇又兢兢业业在他治理之下基本上是海清河晏太太平平,給他留下一片大好江山让他做一个守成之君。若是有人同他抢皇位斗智斗力一番那也还有个发泄精力之处,偏偏他又是皇后嫡子根红苗正,唯一一个弟弟又夭折过世,皇位顺理成章手到擒来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江彬出身军旅,性子粗豪,在皇帝面前全无顾忌,常讲一些征战沙场的故事只听得朱厚照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杀上战场。但他身居高位,一说御驾亲征立时便有老臣呼天抢地劝奏万万不可,满身精力无处发泄,便依了江彬所奏,调动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方重兵入京,每日在校场习练弓箭行兵布阵模拟作战。 皇帝身穿金甲头戴簪缨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与江彬并驾齐驱共同阅兵,只见军容壮盛阳光闪耀数万精兵金戈银甲,呼噪声,弓马声,遍达九门,嘈杂不绝……宫廷内外俱觉不安,只有皇帝欢慰异常。 今日出关巡边越走越远,居然与鞑靼铁骑前哨碰个正着。换作别的皇帝,自然是被护卫护在中间向后撤退绝不会轻易犯险,但朱厚照自恃有数年操练经验,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又哪会轻易放过?大感兴奋,头一个就冲了上去挥刀迎敌,侍卫们见皇帝都亲身上阵了,自己又岂可待慢?自然是跟着冲上前去,平日纵然只有七分武艺此刻在皇帝面前也要努力发挥到十分,于是作战能力大大提高,居然与鞑靼铁骑斗了个难分难解不相上下。 此时二人对朱厚照都略为改观,晓书不由得踌蹰道:“我们要帮忙吗?” 龙小云还未答话,忽听西边一阵马蹄疾响,有一队人马直往这边杀来。定睛一看,又是一队鞑靼精兵。 江彬此时已经暗知不妙,皇帝临幸宣府之时已有鞑靼部小王子寇边的警耗,今日原本说是巡边,不料皇帝兴致大发,越走越远,竟与敌兵碰个正着,眼看敌兵渐多,己方派回去示警宣兵护驾的人又迟迟未来,若是皇帝今日有个三长两短,这罪可就大了。 立时拿定主意,挥刀将身前两个敌兵砍翻,叫道:“皇上,此时不宜久战!” 朱厚照正杀得性起,他在宫中操练只是过过干瘾,哪有此时来得精彩逼真? 眼看敌兵围将上来,后来的人也加入战斗,皇帝却全无退意,众人无法,只得豁出去硬拼了。 龙小云皱一皱眉,心中盘算是否要出手相助。当今天子无嗣,今日若是让朱厚照死在这里,宁王苦心经营多年登基为王的胜算极大,以他对晓书之兴趣,又兼以自己曾经避而不见,焉知日后他会不会心生报复?或者,让朱厚照活着牵制宁王?但这皇帝看他的眼光甚是可恶可恼,要出手助他实在违背本意。 正犹豫间,忽觉后方烟尘滚滚,却是守关的将军惊闻圣驾遇袭,慌忙率兵来救。江彬一见是自己人,心下大宽,立时大喝一声:“杀!”豪气颇壮。 朱厚照哈哈大笑,越发砍杀卖力,一心要在臣子面前显示他的威武英姿。 那些鞑靼兵只不过是几队前哨,见着对方援兵大队人马,自知生还机会不大,几骑回营示警,剩下断后的则更是以命相拼。人不畏死其奈何?一轮抢攻居然杀得官兵们手忙脚乱。 两国对敌已久,鞑靼兵也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既然生还无望,索性拼出去专找朱厚照的麻烦。朱厚照倒也不负当日日日操练的辛劳,在马上腾转如飞,更有江彬一旁拼死护驾。龙小云见援兵已到,也免了自己出手,俯首对晓书道:“我们走吧。” 晓书嗯了一声,两人正掉转马头准备离开,突听一声惊呼:“皇上——!”一个鞑靼兵全身浴血兀自拼死冲到朱厚照身后,狠狠一刀劈下,江彬见了大叫一声反手去挡,但那士兵来势凶狠臂力极强,两刀相交竟把江彬手中长刀劈成两半。 龙小云动作比念头快,右手一挥,一道莹白光芒疾闪。 朱厚照听闻脑后风声心中也是一惊,但前有强敌□□不暇,原以为此番休矣,谁知那刀竟迟迟未曾落下,回首一看,只见一枚洁白微翠的玉簪端端正正插在那鞑靼兵额上,那人血流满面神情甚是狰狞,刀却已无力再劈下了。 朱厚照一刀将他砍翻马下,四面张望,远远看见龙小云与晓书二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此时大军已到,收拾残敌轻而易举,朱厚照见龙小云已纵马离开,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追了上来。 龙小云听到身后马蹄声,又有朱厚照笑语晏晏:“龙公子且请留步。”心中暗暗厌烦,心道:“这人没完了么?” 江彬紧紧追随皇帝,也一并追上前。他二人坐骑俱是高头大马脚力极佳,转瞬间已与他并肩。 龙小云无奈,只得停下马来。 朱厚照盯着他瞧。草原上风势极大,龙小云适才用束发的簪子救了他一命,此刻满头长发没了管束随风飞舞,丝丝缕缕真如流云一般。此番看来竟比那晚星光烛辉下更增几分明艳。 朱厚照才离死门,色心又起,轻浮想道:“若是与此人舌度丁香,手宽罗带,行那巫山云雨之事,不知是怎生一种光景。”拱手笑道:“龙公子,久违了。今日得蒙出手相助,感激不尽。” 他爱龙小云容颜明妍兼身怀绝技,绝计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弱女子可以强上的,但越是如此越觉得心中一阵发痒。只觉若有朝一日能将此人压于身下翻云覆雨一番那才真是人生极乐。 江彬一见龙小云,心下也是暗喜。他搜遍全城都不见这两个少年影踪,心中已知大有古怪。这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也笑道:“公子救驾有功,皇上自有重赏,何以不告而别?” 龙小云心道:“你以为我救他是为了那赏赐么?”面上淡淡道:“不必了。” 朱厚照见他立下如此大功都不肯居功,心中更是欢喜,笑道:“龙公子武艺不凡,不如跟我回去小住几天,也好让我讨教一番。” 晓书暗暗撇嘴,心道:“讨教?床上讨教?” 龙小云道:“多谢陛下厚爱,不过——” 说话之间守关将军已赶上前来,下马拜服在地,口称死罪。朱厚照笑道:“不关你的事。江彬也劝过及早返驾不宜深入,是朕今日兴致颇高,只可惜杀得还不够痛快。” 将军惊出一身冷汗,忙奏道:“皇上切勿以身犯险,适才收到急报,鞑靼小王子率众五万入寇大同,单兵官王勋登陴固守,相持五日,寇不能下,现敌兵移众改掠应州——”接下来正要力陈利害关系,请皇帝搬銮回朝,不料话未说完,朱厚照喝道:“此话当真?!”脸上神情不是大惊,竟是大喜。 将军一惊,暗暗叫苦:“皇上莫非动了御驾亲征之念?”一念未及,果听朱厚照大笑起来。“好极好极,总算可以痛痛快快大干一场了。” 龙小云与晓书对望一眼,心知肚明,这皇帝只怕是把动兵之事当成一种新游戏想要大玩一场才对。 江彬也觉不妥,笑道:“皇上,领军杀敌是总兵官的事,陛下何必亲犯戎锋?” 朱厚照挥了挥手,满不在乎,“朕是威武大将军,区区总兵官难道做不下来么?”一口咬定,死活都要调兵遣将亲自上阵。 众将拿他无法,只得称是。 朱厚照此刻满心兴奋,倒把那□□之事暂时抛诸脑后,引马在前满脑子盘算着如何调发戍兵亲至应州御寇。 龙小云看了,微微一哂。心道此人原本是个妙人,只可惜坐在了皇位上,率性自由,喜怒任情,天下万事都被他视作了一场游戏。 江彬却没忘记他,临去之时两眼在龙小云身上扫视数眼,笑道:“二位近来落脚何处?江某有心结交遍寻全城也没有二位踪迹,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龙小云听了,抬眼微微一笑。他眼珠漆黑,在江彬身上微一滚动,江彬顿觉心中一凛,暗暗讶异道:“这人眼睛怎么这么毒?” 只听龙小云一字一字,吐字清晰:“镇国府。” 江彬一愕,张口结舌,脸色变了又变。 21 第 21 章 龙小云本来就是想給他一个下马威,此刻见他愕然不能自已,心中痛快,长声一笑,纵马而去。 江彬目送他背影,心中如滚油沸腾。 那样子全城搜索,就算是地底下两条蚯蚓也給翻出来了,偏偏这两个大活人却踪影全无。他熟读兵书,不是没想过这两人有可能就隐身在自己身边,但一来镇国府天子居所,占地广大,不便搜查;二来内心深处也不相信这世间真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此时听龙小云亲口证实,他心如滚油,身上却一阵阵发冷,再想到刚才他那一眼,寒意森森,不由得暗自心惊:“这少年狂妄不羁,能忍能狠,有朝一日我若开罪了他,只怕他杀我之时也不会有任何顾虑罢?” 本来还有将他降服送上君前之意,现在却隐隐觉得能不与他打交道就尽量不与他打交道,那虎口捋须之事,是万万不能干的了。 且说这边龙小云疾驰了一阵,一直未听到晓书有什么动静,便渐渐放缓了马速,笑道:“怎么不说话?该不是生气了?” 晓书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倒没生气。只是不明白为何要救他罢了。”明知他对你不怀好意。 龙小云笑道:“这其中当然是有缘故的。” 晓书哼道:“你可别说是为了天下苍生。”绝对不信你有这种悲天悯人的胸怀,这理由骗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龙小云噗嗤笑道:“天下苍生关我什么事?”他实在是爱极了晓书吃醋含酸的样子,忍不住偷了个香。“我只是要他活着对付宁王罢了。” 晓书虽然单纯却并不愚笨,权谋之术电视、书上都看得太多了,听他这么一说已渐渐猜到他心中打的算盘。“你想让他们两人互相制肘?” 龙小云嗯了一声,笑道:“惟有如此,他们才暂时没空来找我们麻烦。皇帝与宁王两人一般的讨厌,只是两害相权,我倒宁愿皇帝活着。” 晓书眼珠子一转,问道:“皇帝这次上战场,你猜他会不会有危险?” 昔日明英宗也曾率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结果酿成土木堡之变,被鞑靼捉了去,可谓丢脸之极。龙小云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他想到那方面去了,笑了笑,道:“皇帝御驾亲征是多么重大的责任,估量着将军们绝不敢掉以轻心。只不过——” 说到此处,忽然犹豫了一下,瞧了瞧晓书,微微笑道:“晓书,你想去看他们打仗么?” 晓书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他会那样问,原本就是打了这个主意的,一听此言,自然喜出望外。 龙小云笑道:“那我们也到应州去看看好不好?”战场上明刀明枪江彬等人自会护驾周全,他只怕宁王得到消息会混水摸鱼,在千军万马混乱中来刺杀皇帝,若是得手,那,可就大大糟糕了。 *********************************** 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 …… 战场,自古以来就对男儿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朱厚照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平日养尊处优,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一次一显身手的机会,内心那个激动啊,比当年登基为王还厉害呢。 还未到应州,战报已经纷至沓来: 两军在应州城北不远处五里寨摆下战场,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胜负。 鞑靼部小王子达延素来狡猾,到傍晚时佯装撤退,晚间却趁着夜色返回将官兵团团包围。幸喜当晚大雾,大同总兵官王勋率部趁雾突围,返回应州城中。 达延将应州围住,一边与王勋部主力开战,一边派人埋伏在路上堵截援军。 辽东参将肖滓、宣府游击时春分率增援部队而来,与奉命堵截的鞑靼兵一场恶战,难见胜负,双方相持不下,里外官兵无法会师。 …… 朱厚照向来胆大,一见战报,当即决定他要亲率人马前赴应州救援! 本来御驾亲征多数是皇帝居于后方皇帐之中,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也就是了,但那样岂非隔靴搔痒?怎能过一把打仗的瘾?都已经亲临前线,不能亲自上阵领兵杀敌那岂非大大的憾事? 江彬等人拗不过他,盘算一番,心想对方才五万军马,我方还多出一万多,军力方面已算占了优势,御驾亲征令得士兵士气高昂占两分便宜,以逸待劳又多一分胜算。皇帝一定要亲自上阵,多派精兵护卫确保不失也就是了。 朱厚照从小爱读兵书,又在宫中操练多年,自觉行兵布阵方面也算是颇有心得。此番虽是首次实战,但调兵遣将指挥作战却很象是那么一回事,将士们久闻皇帝性好渔色,本来略有微词,但今日见了他这一番能耐,顿时便对传言不以为然:男人不好色那还能叫男人么!反而心中暗暗佩服。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今日便要一雪土木堡之耻!”既存了这个心,一上战场便将生死置之度外,竟冲在最前方,左冲右突,跟着他的护卫简直跟他不上。官兵们见皇帝居然亲上战场,且如此英勇无畏,顿时军心大振。一番拼杀,竟将鞑靼精兵杀得败阵而逃。 当夜明军军营大摆庆功宴,朱厚照笑声朗朗,杯来酒干。武将们没有文官那么多规矩,心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当今圣上乃真男儿是也,以万乘之尊亲身杀敌,大有当年□□之遗风。 今日这一场大战龙小云与晓书都立在高处看在眼中,对朱厚照的表现也大为惊奇。龙小云道:“这皇帝平日看来放任随性,关键时候倒是有点本事,啊?” 晓书也大力点头,笑道:“在我们那里,他这种个性叫做追求自我。” 龙小云心中微微一动,忽然问道:“晓书,你想下去掺一脚么?” 景晓书也是个好玩的性子,一听这话心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马上两眼放光。“怎么样掺一脚?” 龙小云笑道:“我们去鞑靼兵的军营转一转好不好?” 晓书大喜,问道:“刺探军情?还是放火烧粮?” 22 第 22 章 两人步履如飞,远远地已见到前方营火点点,影影绰绰略有近百个大营帐,巡逻士兵守卫森严来回穿行,正是鞑靼军营。 两人避开卫兵,一路摸了进来,只见正中有一座黄色营帐,不问可知便是小王子的帅帐了。龙小云轻功高明,晓书更是轻若无物,二人轻轻俯身于营帐之上,动作飘然犹如落花幽梦,底下人竟无一人察觉。 将真气凝注于指甲,龙小云并指如刀,轻轻一划已将帐幕划开一条口子,揭开来向内张望。 内有一人,正自暴跳如雷。他二人居高临下看不见此人面目神情,但看其服饰和帐内布置,自是小王子达延无疑。 龙小云常去关外落日马场,自然精通蒙语。晓书虽然知道达延必是今日吃了败仗心情不爽却并不懂他到底在叫嚣些什么,龙小云便悄声翻译给他听。 只听达延怒道:“明军积弱已久,向来不是我军对手,今日一个个却象喝了神水似的不怕死起来,是个什么缘故?!” 暗中两人一乐,心道还能有什么缘故,自然是因为有朱厚照这个精神武器了。 另一个声音这时响起来。“大汗1稍安勿躁。” 这人说话轻声缓速,不疾不徐,象是有着极佳的修养,说的虽是蒙语,却隐隐带着中原口音。 龙小云微一蹙眉,心中疑道:“汉人?” 那人原本坐在角落,此时缓缓立身起来。只见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从头遮到脚,虽在帐中却也未曾除下。龙小云想此人行迹鬼祟,多半是细作无疑。晓书却暗暗纳闷,他觉得此人语声颇有几分熟悉感,是在哪里听过这种不轻不重、不快不慢、斯文含蓄的语声呢? 达延道:“刘先生有什么指教?” 晓书一听,险些啊一声叫出来,连忙掩住嘴巴。龙小云见他这么大动静,贴在他耳边低问道:“你认得他?” 晓书拉过他的手在他手上写了‘刘养正’三字,心中暗暗骇道:“他怎么在这里?是宁王的意思?宁王和鞑靼人有勾结么?”若是为争皇位争到与外敌勾结的地步,那也太过分了。 只听刘养正道:“今日明军帐中有一员虎将,大汗有注意到吧?” 达延道:“先生说的莫非是下午那率部来援的年轻将军?”关外男儿一贯尚武,最佩服的就是作战勇敢武艺高强的勇士,今日那年轻小将竟与他鞑靼有名的大将赤答斗了个不分上下,虽说如今两军对峙,但达延提到他语气还是十分尊敬的。 “真是英雄出少年。他一杆□□使得滴水不漏,必是出身将门,刘先生对朝中之事了解颇多,可知这小将来历?” 只听刘养正轻笑数声,道:“我自然知道他来历。他武艺虽高,却并不是将门虎子……他姓朱。” “姓朱!”达延疑道:“此乃国姓,难道他竟是大明皇族中人?”高官贵族养尊处优,多是贪生怕死之辈,这少年倒是个异数? 刘养正笑道:“何止?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达延大惊。“皇,皇帝?!”他实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失声道:“的确听说皇帝御驾亲征,但,但他竟是皇帝本人么?!”那高高坐于京城龙廷的汉人皇帝竟有这般本事?! 刘养正颔首笑道:“不错,他正是当今大明天子正德皇是也。” 达延喃喃道:“皇帝……他竟然是皇帝……” 刘养正微笑不语。 一阵阵低沉的闷响随着达延胸膛起伏而渐渐明朗、拔高,终化为不可抑止的哈哈大笑。他面上神情原本只是震惊,此刻却尽数化为狂喜! “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随军!就在离我数十里之地!这莫非是天佑我达延!”说话之间,霍然冲到帐幕前,一把扯开那厚厚帐幕,双眼如火般高炽,仿佛已穿透了层层夜幕,紧紧盯在了明军军营之中朱厚照的身上。 刘养正微微一笑,曼声吟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上却好象并不太懂此话的意思。以身犯险,会有怎样的后果,实在是难说得很。” 帐上龙小云心中暗叫一声:“借刀杀人!” 他心思细密,刘养正一提到那‘身披金甲手执□□的小将’他便已猜到了他的打算。天子随军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一旦让达延得知朱厚照的身份,自然就想效法当年的也先,让土木堡之变再次重演。而一旦天子被擒,国不可一日无君,另立新君便成了头等大事。那,便是宁王的机会了。 好毒的一计啊,这比乱军之中派人去刺杀皇帝可要来得高明、稳当,也要正大光明得多了。 两人悄悄自鞑靼军营出来,直等到了僻静处,晓书才大声喘了两口气,叫道:“他们想对皇帝不利!” 龙小云蹙眉深思。朱厚照好不容易上次战场,今日这么一战绝计过不了瘾,以他那种性子,明日必定是要再次出战的。而现在达延知道了他的身份,再见他时必定将他列为重点进攻对象。朱厚照再怎么能征善战,到底也还是个人,在千军万马重重包围之下想要全身而退只怕真的是很难。 略一沉思,当即拿定主意。“晓书,我们现在就去明军军营通知他们一声。” 两人赶赴应州城下。当夜朱厚照并未进城,而是随军驻跸在城外,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很是体验了一把军营生活的滋味。龙小云与晓书见皇帐之中居然铺的也是简陋的行军床,毫无奢侈之物,心中倒也暗自佩服:多少将军都还做不到这样,更何况他以天子之尊放下身段?在这方面他这皇帝倒也难能可贵。 龙小云不欲与皇帝打照面,投书示警。也未揭穿刘养正,只写了些达延已知晓他的身份,明日出战恐将成为众矢之的,勿请慎重等语。至于皇帝听不听得进,肯不肯小心,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当晚二人仍宿于野外,躺于高崖之上草丛之中。一宿无话,天色大明时,平静的大地突然一阵震颤,龙小云何等惊醒,地表又是最好的传波声音媒介,根本不用贴耳去听就知道这是千军万马同时踏在地面上引起的震动,立时翻身跳起。 只听金鼓齐鸣,铁骑奔突,西方尘土飞扬一路烟尘滚滚,鞑靼大军渐已迫近。 晓书也被惊动,一睁眼,见到他隐身于一块大石后眺望崖下平原动静,也跳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起劲地道:“开打了?” 龙小云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双眼亮晶晶的,兴奋多于紧张,不由得笑了一声,心想这人也是个好玩贪耍的性子,若是把他放在皇位上不知会不会也和朱厚照一样? 柔声道:“今日我们恐怕要冲入乱军之中,你怕不怕?” 晓书切一声,道:“这有什么好怕?我逃命的功夫可是一流。”跟他的意念转移比起来,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又算得什么? 龙小云微微摇头。 他虽然狂傲自负,但此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待会儿要面对的不是一人两人十几人,而是数以万计的人马,就算人家都站着不动让你杀那也砍杀得手都抬不起来了。晓书不知天高地厚,根本没有充份的心理准备。他这个样子自己怎能放心? 但若叫他乖乖等在此处那更是妄想,这小子断然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宝宝。 想来想去大觉头疼,只得搂紧了他反反复复道:“晓书,你可不要让我担心。你答应过再也不做让我担心的事的。” 晓书知道他着实放心不下自己,只怕他忧心之余拒绝带自己上战场,连忙猛开空头支票。“放心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也知道我会法术的,他们伤不了我。”话虽如此,其实心里也暗暗打鼓,琢磨道:“我可别真的死在这乱军之中。” 说话之间两军已然对垒。 明军亮出明黄色帅旗,旗下一人戎装披挂,立在战车上威风凛凛。晓书失声道:“朱厚照!”这人真是不怕死,明知自己已是众矢之的居然还敢率兵出营。达延此刻只怕是兴奋得都快脑充血了罢。 龙小云怔了怔,却是笑了。 御驾亲征本应竖起九旄大纛,但朱厚照显然是觉得当元帅比当皇帝过瘾,所以亮出来是帅旗,只以明黄色点明自身身份。 在何府初遇时他挺看不上这个皇帝的,但此时却觉得这人真是有趣得很,若他不是皇帝那还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大明与鞑靼对立已久,这一番对决双方都红了眼睛,一开仗人人都豁了性命出去,脑中惟有一个‘杀’字。龙小云与晓书立在高处看下去,只见底下旌旗如云,剑戟如林,杀声震天,马匹奔驰来去,羽箭好似飞蝗,好一番混战。 朱厚照根本不知怕为何物,驾着战车数次直冲敌军腹地,一柄□□或刺或挑,或架或拦,正是一寸长一寸强,敌兵近身不得。他四周跟着的扈卫精兵俱是神锐之师,江彬陪驾一旁,他本就是骁勇战将,此刻又身负护卫之责,这一番冲杀又比平日拼命了十倍。 明军官兵见明黄帅旗始终处于最前方,皇帝如此奋勇当先,士气一时无两。 达延深知擒贼先擒王,别的都不管,下令牢牢围住朱厚照,务必将之生擒。只要擒住了大明天子,不怕明军军心不乱! 那负责围堵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和他交过手的鞑靼大将赤答。 赤答昨日只觉得‘嘿,明军几时多了这员虎将’,到晚间方知对阵之人居然是明廷皇帝,更是大有兴味。今日他可是立下军令状的,务必要将皇帝擒住。于是率兵层层包围。 江彬见到投书示警,也曾劝朱厚照今日不要出战,但朱厚照怎会听他的?眼见四周围兵越来越多,暗暗咬牙心道:“今日拼死在这里也要护卫皇上周全。” 朱厚照面无惧色,精神抖擞,越战越勇。余下将士见皇帝这边情势危急,边杀边向这边靠拢,奈何达延对朱厚照是势在必得,几乎是将全军重心都放在围堵皇帝上。明军数次奋力杀开包围,都被层层重兵围住。 龙小云见了,嘿一声笑道:“看样子达延是和朱厚照拼上啦。” 晓书摩拳擦掌,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场?” 都已经正午啦,他到底还要不要帮忙? 龙小云走回马旁,取下囊侧的铁胎弓背在背上,又将晓书抱上马坐于自己身前,这才俯首看了他一眼,问道:“准备好了吗?” 晓书大感兴奋,点了点头,右臂一挥。“出发!” 1达延统一了部落,人称达延汗。 23 第 23 章 两人策马飞骑,转眼之间已冲下山崖。待冲上一片高丘之地,战场已赫然在望! 龙小云勒马而立。 他对自身以外的事向来是袖手不顾的——倒不是说他超然物外不理世事,而是守卫疆土是将士之责,他管这闲事做什么?闲吃萝卜淡操心! 但此刻距离战场如此之近,只听杀声铺天盖地,眼前尘土飞扬。无论敌我双方均是呐喊酣战,血染铁甲,大好男儿舍生忘死保卫家园,饶是他再怎么情薄性冷此刻也不免热血往上一涌,只觉这般为家国以命相搏方是男儿大丈夫之本色。 龙小云已是如此,更何况晓书本就热情热心。大睁着双眼凝视沙场,直看得热血澎湃恨不得手上即刻多出一把青龙偃月刀,大喝一声杀入千军万马之中。 只见赤答率部仍在与朱厚照混战,此时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若是放箭只怕误伤了自己人。龙小云却不管那么多。 他取下背后铁胎弓,搭上壶中穿云箭,凝神,静气,五指舒展,运气于指尖,拉弓如满月,瞄准了大将赤答。 他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极缓,渊停岳峙,大有气度。他已瞄准目标,却扣箭不发,箭头随着赤答的动作微微移动,他在等!在等一个最佳的放箭机会! 晓书不敢出声打扰,他甚至动都不敢动一下,屏息静气,唯恐呼吸声太大影响到他的准头。 就在此时! 龙小云眼睛一亮,蓄势已久的一箭终于射了出去! 只听嗖地一声轻响,这支箭穿烟破尘如寒光厉芒正中赤答咽喉! 晓书当即欢呼一声! 他只道龙小云武功高强,不想他弓马竟也如此娴熟。自己在学校也算是体育健将十项全能,但与这临阵对敌破空一箭的英姿飒爽又岂可相提并论?一时心中狂喜,没头没脑扑上来便狠狠亲了他一下,嚷道:“龙小云你真他妈帅呆了!” 难得看见情人对自己如此推崇,虽然口出不驯之言,但姑且认为他是兴奋过头口不择言罢。龙小云受宠若惊之余也不免大为得意,当仁不让接受晓书献吻。 这石破天惊的一箭令各方人等都大吃一惊。 朱厚照见机得快,趁势补上一枪便将赤答挑于马下,啪地一声摔在尘土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主将被杀,对鞑靼军心绝对是一大大冲击。顿时围兵慌乱起来,明军士气越发高昂,齐声欢呼:“赤答死了!赤答死了!”呼声渐渐传开,响遍全场,一时鞑靼军阵脚大乱。 朱厚照对敌之际忙中偷闲眼睛往来箭方向一瞟,只见高丘之上立了一骑,骑者二人,其中一人手上尚挽着弓。 两处距离颇远,骑者面目模糊,但饶是如此朱厚照还是自那身形长发看出端倪来,心中欢喜不已。大明军中不是没有神箭手,但皇帝与赤答混战一团谁敢放箭?万一误伤了天子怎么办?这少年有百步穿杨之技,更难得沉着冷静、胆大心细。他原本爱他貌美,此际却更爱他勇武,爱慕之心一时难以抑止,想着战后定要邀他来杯酒言欢痛饮一场,竟于千犯百难临阵对敌之际微微笑了起来。 另一处高崖之上,也有两人观战。前面一人手持荷兰商人进贡的单筒千里镜,正密切注意战局。 这破空一箭大大出乎他意料,心中霍然一惊。移镜望去顿时脸色大变。 他身后两步远立着一个青衫儒冠的少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刘养正。此刻见他身子震了一震,心中诧异,问道:“王爷?” 那人放下千里镜,脸色难看之极,果然便是宁王朱宸濠。 刘养正道:“事情有变?” 朱宸濠一掌拍在身旁树干上,咬牙切齿:“龙小云!坏我大事!” 他爱惜龙小云人才,极想将他收至麾下,为笼络他甚至不惜将亲妹下嫁。偏偏龙小云竟如此不识好歹,婉言拒婚也就罢了,他千里私访竟对他避而不见—— 好,人各有志,你不肯加入也就罢了,只是为何还反过来破坏? 一时心中忿忿。刘养正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再多说,退后一步,默然无声。 朱宸濠咬牙,忽然想道:“龙小云在此,那姓景的少年也在一起么?”取镜再看,只见离龙小云最近的一队鞑靼精兵已气势汹汹向高丘上杀将过去了。 龙小云眼见敌兵来袭,不急不惧,将弓挂于腰间,喝道:“晓书,控好马!” 晓书应声道:“是!”他生于富豪之家,幼时便常到马术俱乐部去骑马,此时捉好缰绳双腿一夹,纵马直冲了下去。 龙小云纵身而起,足尖在马头一点,人已赶在前面。鞑靼兵箭术精绝,若是等他们进了发射范围之内万箭齐发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只见他身形快捷如闪电般冲入来兵之中,掌劈腿踢已杀了数人。这一番拼搏只为抢劫武器,因此并不恋战。眨眼之间他手上已多了两支长矛,此时晓书纵马刚好冲入阵中,龙小云身形轻飘掠上马去,喝道:“我们找达延去!” 达延此刻正率亲兵立在高丘之上督战,两侧擂鼓喧天以壮声威。眼见久战不下胜负难决,心中不由得暗惊:“明廷官兵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他统一各部武功赫赫不凡,数次骚扰边关都占了便宜,原以为此次率兵破关也是易如反掌之事,哪曾想中原皇帝御驾亲征士兵们竟英勇如斯?大将赤答乱军之中为流矢毙命,此时北方又有一无名少年杀出—— 只见他手执双矛,身穿玄色衣衫,未着甲胄,分明不是明军一员,但所到之处鞑靼兵却人仰马翻。达延看得心惊,脱口道:“此人是谁?”左右亲兵自然无一人能答。 且说晓书俯于马上,身体几乎与马身平行。这样的姿势有极大好处,一来减轻风的阻力,二来避开前方来箭,更能令龙小云视野广阔不至挡住他视线。龙小云坐于他身后,勇猛难挡,鞑靼兵箭如蝗雨都被他一一拨开。 朱厚照乱军之中偷眼一瞟,只觉此人手上若是弃矛而用枪,那就活脱脱是少年勇将双枪陆文龙,顿时心中一阵发痒——看官切勿误会,他此际的心痒可不是想着那□□之事,而是觉得若能与此人联袂杀敌那真乃人生一大快事。 崖上朱宸濠也是又惊又喜,又爱又恨,一时恼他坏他大事,一时又爱他这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英勇气概。他素来果敢,做事绝不拖泥带水,但只因存了爱才之心,此时更觉难以取舍,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要除了他还是继续笼络他。 二人策马疾冲达延所立小丘,亲兵们眼见来意不善,立时跪下三排齐唰唰放箭,一时满天箭雨。 龙小云将手中双矛舞得滴水不漏,护住自己与晓书身前身后,但□□坐骑可撑不住这箭雨,胸前已中了三箭,长嘶一声,前蹄软倒。鞑靼兵大声欢呼,立刻围将上来。四周人如潮涌,大有将二人踏成肉酱之势。 龙小云挥动双矛逼退四周敌兵,抓着晓书飞身掠起,旋身一踢已将一个鞑靼兵踢下马来自己坐了上去。只见他弯弓、搭箭,疾射达延。达延身前身后数百亲兵,立刻飞身上来护得水泄不通。龙小云箭势虽疾,却也只是射中了一名亲兵而已。 龙小云大悔,暗思道:“早知今日,真该把霹雳堂的火器带出门。一颗霹雳弹丢过去还不把这些鞑靼兵炸得灰飞烟灭?”他脑中念头急转,手上却停也不停,侧身抢过一支刺过来的□□继续与敌缠斗。 他想抢上高丘,奈何重兵将己团团围住,一旦靠近亲兵又箭如蝗集。达延明明就在前方,偏偏却近身不得。心中暗暗着急。晓书一抬头,见着达延身后高高立着一根九旄大纛,脑中忽然生出急智,回头便向龙小云叫道:“给我一把刀!” 龙小云惊问道:“干嘛?” “我去砍了那根旗!”他也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战场上代表王者身份的标志。龙小云听他这么一说已知他心中打算,立时刺死一个鞑靼兵,□□一挑将他手中雪刀挑了起来。 晓书眼疾手快,一把接过。 达延见龙小云勇不可挡心中已生了怯意,忽觉眼前一花,身侧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竟是刚才与那无名小将同乘一骑的少年。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那少年明明才在马上怎么突然就到了自己身边?更令人骇异的是手上竟还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刀! 只见他冲自己嘿嘿一笑,提刀一挥一斩—— 达延大惊,“来——”话音未落,骤觉眼前人已不见。 …… 再看,那少年分明好端端的坐在马上。 …… 这……是眼花么? 幻觉? 刚才他明明提刀挥了一下,自己的人头还在脖子上么? 达延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个脖子,心中越发茫然。忽听亲兵们呼了一声:“大汗小心!”护着他退开。 达延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纛正斜斜倒下。原来,那少年不是要取他人头,而是要砍断这根大纛! 而他身形如斯诡异,若是要取己首级那岂非也是易如反掌?! 晓书笑道:“得手了!”掉转马头,直奔回明军阵中。龙小云气沉丹田,一路用蒙语喝道:“达延死了!”鞑靼兵听得呼声,人人俱惊,回头望去,果见那根大纛轰然倒塌,高丘之上混乱熙攘,一时也来不及分真假,大汗之死又比主将之死震撼百倍,顿时军心大乱全无斗志往后退去。 晓书看到这等混乱场面,心中得意非凡。这一招他学自《神雕侠侣》,当初襄阳城下蒙哥被郭靖的勇猛所震摄,在亲兵护卫下退走,黄蓉也是这样趁机扰乱敌军军心。他虽没有郭靖之勇猛,不过却胜在一缕思想来去无踪,若不是他下不了手杀人,千军之中取敌首级那也只是牛刀小试罢了。 江彬久经沙场,立刻抓住机会,大声叫道:“达延死了!大家上啊,别让鞑子跑了!” 明军士气空前高涨,人人呐喊追击。朱厚照更是兴奋莫名,他嫌那战车速度不够快,索性跳上马去追击逃兵。达延还想稳定军心,奈何溃败之势已成,只得在亲兵护卫下连退五十里。 回营细想,越想越是心惊,那少年到底是人是鬼?他自知这次是讨不了好的了,思虑再三,当夜便留五千精兵殿后,自己率主力部队撤回草原。探子回报,众将均是大喜,唯有朱厚照揪然不乐:有没有搞错!他居然不玩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达延枉为大汗,竟然一点执着心都没有,打了场败场就跑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 憋气之下皇帝下令:追! 众将纷纷劝说穷寇莫追,但朱厚照理由煌煌:他要让达延刻骨铭心,终身不敢再犯明朝! 于是朱厚照连夜带兵追击,虽然没能赶上达延的大部队,但却和殿后的鞑靼兵交上了手,从此之后,达延终身未敢再来犯边。这一番大战史称‘应州大捷’,是明军自土木堡事变以来首次扬眉吐气,也是朱厚照一生之中最为光彩的一刻。 若干时日后晓书有机会读到《明史》,看到这一章节,上面居然说这次应州之役只不过是皇帝运气好,鞑靼兵死伤只有十六人,明军则是数百倍伤亡。这种夸张的说法实在是太离奇了,两军交战超过五天,双方军力达到十一万,就算赤手空拳互殴伤亡率也不止于这一点吧?只能说是朱厚照与文官的关系处得不好,京中群臣打死都不相信皇帝能有打击鞑靼的本事。而边关将士倒是对这位皇帝印象极好,只可惜历史不是由他们来写。晓书只能长叹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可得罪文人,文人手中无剑,却可口诛笔伐,或者遗臭万年,或者流芳百世,端看他们怎么写了。 24 第 24 章 当夜应州城中一片欢腾。 鞑靼军中素来就有屠城的习惯,一为犒军,二为报复当地民众,遭遇的反抗越顽强,屠城的程度越是残酷。应州民众自知一旦城破将无人得以幸存,今见军胜城完,竟将鞑靼兵驱逐回了老家,人人欣喜若狂,城中富户自发送酒水入营贺胜,大街上鞭炮四响,竟比过年还热闹。 朱厚照的威望自此达到一个空前未有的高度,大宴群臣庆功封赏自是不消细说。且说城东一家名为高升的客栈东跨院内,在这全城通宵达旦欢庆胜利之时却是门窗紧闭。今日这东跨院被人包了,住户出手阔绰,小二们原本极想巴结端茶送水多捞一点赏钱的,奈何那公子却发了话:不用侍候,累了,要早点休息。未经呼唤,不许打扰。 有钱的大爷开了口,客栈上至老板下至小二自然乖乖遵命。只见那二位公子果然是累得很了,进去之后便紧紧关上院门,连晚饭也没有吃。 此时若有人走到房门前仔细倾听的话,就会发现屋中其实并不是绝对的全然无声。屏风后,有细细的语声若有若无传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仿佛说话是件很费力的事,语声里也带着微微的喘息: “水冷了……” “唔……” “起来……” “不要……” “会受凉——” 一阵阵低低的笑声传了出来,“所以才要做一点会热的事啊……”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接下来先前那人便再也没有说话了——也许是说不出来了罢。只听低低的调笑声、喘息声、肌肤摩挲声、水花四溅声,陆续响起。又不知过了多久,“啊——!”紧闭的门扉之中,忽然传出半声压抑的尖叫。 说是半声,是因为叫的那人心中存了顾忌,叫到一半连忙拿手臂堵住了自己嘴巴。奈何自己已被逼到极致,那半声叫声似痛苦,似欢愉,更象带着无限缠绵。 “叫啊,”那在他背后攻城掠地的少年被他隐忍的叫声弄得兴奋不已,一进入便开始一下重似一下地撞击,口中兴奋地低语:“叫出来给我听。” 开什么玩笑……叫出来?隔音效果这么差……他还要不要出去见人? 少年俯在浴桶边缘模模糊糊地想着,只觉身后那人每顶一下,自己脑中的昏沉便多上一分。叫声明明已到了喉咙却还是要强行忍住,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臂,却仍是控制不住地自喉中逼出声声闷响,听在那后面少年耳中,更是要命地撩人。 他的声音里仿佛也带着一点性感的嘶哑,“这么能忍?你还没昏头嘛……”说话之间,突然将那少年搂抱着向后,坐在了自己身上。突如其来的姿势改变令他进犯得更深,少年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叫。“龙小云……!” 龙小云两条手臂似铁铸般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嘴唇在他背上肩头游移着大力吮吸,布下一朵朵娇艳紫红的痕迹。紧贴着晓书上身他开始狂猛地律动,在他体内翻江倒海恣意冲撞。晓书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不见了,软软地象那风口浪尖上一叶小舟,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着,全身又酸又麻。一波强似一波的激烈快感如潮水般袭了上来,如果说方才他还保留着灵台一点清明,现在也在龙小云这一番不分轻重的猛力撞击下彻底昏沉无踪了。 宁静的室内,此时只余一阵阵气不成声地重重喘息,合着水花在体内搅动的噗噗声响,说不出的淫靡无边□□满室。 “快,再快……”半昏沉中,无意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喃喃低语,听在龙小云耳中不谛为上佳催情剂,知道两人都已到爆发的边缘,他立刻加快了速度,□□着晓书□□的手也随之而快,“啊……啊……!”晓书猛地往后仰起了头,长长的脖子如天鹅一般形成优美的弧线,星星在眼前爆炸了!与此同时,龙小云也低吼了一声,尽情渲泻而出…… 晓书是随着身体的摇晃以及下身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快感而醒过来的。 □□犹如假死,刚才爆发的那一瞬间眼前闪过千万片碎片,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倒在了龙小云身上。他晕过去了吧,晕了多久……怎么阵地转移到床上来了? 缓缓睁开眼帘,龙小云那张秀丽无匹此刻却泛满红晕和细汗的面孔映入眼来。 “醒了?”他俯身下来,深深吻住他,用手捏住了晓书两边牙关,舌头探进他的嘴里细细吮吸着他的味道,在他的搅动下唾液分泌得越来越多,咽之不尽,一丝银线自唇角流了下来。这情景刺激得龙小云欲罢不能,越发深入,狂热地吸住了他的舌头开始大力撕咬拉扯,只是这样接吻就令他身体高热不退,真想将这人就这样咬碎了吞下去啊。 晓书被他亲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在身下发出闷闷地抗议声,费力地转动着脖子,想要从他的禁锢下逃离出来。感觉到身下人的推拒,龙小云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嘴唇,转而向下攻击他的脖子与锁骨。晓书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得来不易的空气,身体一阵阵地酥软,他费力地抬起头瞟了一下那激情四溢的少年,终于还是颓然倒回枕上,任他作为。 剧烈的撞击再次发动起来,每一次顶撞都会令得晓书身子往上一弹,眼看已渐渐被顶至床边,龙小云伸手又将他拉回。看着上方完全沉醉在□□之中的少年,晓书鬼使神差地竭力抬起双臂环住了他的颈子,将脸埋在他柔软长发中,长长双腿更是自发地盘在他腰间。龙小云持续□□着,不停地舔舐着他的耳朵,一边如念咒般低叫着他的名字:“晓书……晓书……晓书……” 一般大战过后的人通常都会极度放纵肉体,龙小云今日也是特别兴奋。这一番翻云覆雨,历时极久,连绵不绝,数度变换姿势,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晓书只觉得身体由快感至酥软,由酥软至痛楚,再由痛楚直至发麻,全身骨头都摇得散了架。往日他绝不肯轻易认输,但这次实在是怕重蹈了第一次那腰酸背痛的覆辙,龙小云如此勇猛,只怕会比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罢。 晓书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你……够了没有……” 他不哭还好,一哭,眼睛湿湿,声带哭腔,配着他那暗哑潮湿的喘息,简直把龙小云心底的施虐心勾了个十足十。猛地将腰一挺,晓书立刻嚎叫了一声,哭声都变了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与顾忌。 这一招是不灵的了……倒好象还有反效果。 本来在做这种事的时候男人总是具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但这两项特征今日在龙小云身上尤为具体明显。那种吓死人的力度和速度是想把他折腾死啊。 再醒过来的时候总算已经结束了,天色已经大亮,只怕是中午了罢。龙小云搂着他,一只脚还搭在他身上,脸孔埋在他怀里,睡得很熟。 混蛋,体力透支了吧? 晓书扯了扯嘴角,很快就发现自己实在幸灾乐祸得太早了,他现在连动一下手指头都不行啊。 只是这么轻轻弹了一下,龙小云立刻就醒了,睁开眼,笑着凑过来吻他。 “王八蛋别碰我!”万一又发情怎么办?! 龙小云笑了。看着他那神清气爽意气风发的样子,晓书心里真是妒恨交加,真不公平,明明这个人才是使力气的人啊,怎么自己惨成这副样子他倒没事人一个! 龙小云又开始哄他:“生气了?别啊,我会心疼的。” “哼。”昨晚上又不见你这么说! “帮你捏捏好不好?” “哼。”才不要!把你狼爪拿开! “好,是我错,下次让你也这么做我好了吧?” “哼。”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就算躺着让我做我也做不了你那么久啊。真是一个悲哀的事实,报仇都无望了。 “来,我抱你去洗洗,别气了啊。今天你要怎样我都依你。”说罢不由分说抱他下床,就着昨晚的水替他轻轻擦拭,一边软语呢哝哄他回心转意,刚刚清理完毕,院子里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笑声,“春宵苦短日高起,两位好睡……不知现在可有闲情接待贵客了么?” 25 第 25 章 晓书身子顿然一僵。 这声音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语调谦和,柔如细雨和风,虽然人还在门外但仿佛已可看到那人面上温文尔雅的微笑。 刘养正。 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最,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啊?! 晓书只觉全身似被微电流通过,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这个人该不会是一早就在院子里站着只等他们醒来好出声吧?!一想到睡到此时的原因经过,更是羞愤交加,满怀怨气无从发作,也顾不得身体四肢酸痛难忍,扬手就捶了龙小云一记,面上神情大是盡怒。 龙小云知道他面薄,反正挨一下不痛不痒,硬生生受了,趁势将他拳头按在自己胸前,顺便再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晓书瞪他一眼,大力将手抽了回来。冲外摆了摆头,示意他快点出去打发来人。 哎,真可惜,本来还可以借清理之机再和他缠绵一番的,偏偏就有不识趣的人来打扰。龙小云暗叹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他二人在屋中大演默剧,院外刘养正的耐心也是格外的好,居然就安安静静等着,也没有出声催促。 终于等到那两扇房门豁然大开,龙小云神清气爽地转了出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公子——”说到此处,突然话音顿止。 院中站着的少年书生果然就是刘养正。只是他身边却还站了一个人,虽也是儒生打扮,却毫无儒生谦和清冲之气,反而双眉飞扬大有睥睨天下之态,此刻负手而立微微笑着,同龙小云颔首示意。 他颔下虽贴了三绺长须,但这等简单掩人耳目的易容术怎么瞒得过龙小云这个老江湖。他一直以为此人不敢在此地出现,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他的胆量。不觉深吸了口气,面上缓缓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 “果然是贵客临门……”大约是觉得院中说话不便,略一沉吟,身子已微微一侧,让出路来。“请进屋说话。” 屋中晓书听到他忽然对来人客气起来,心中大是好奇,探头过来一望,那人看到他,眼中似有奇异亮光一闪,微微笑道:“景……公子,你好么?”瞧他的样子本来是想如以前那样叫‘景兄弟’的,不知恁地,忽然换了称呼,言词间颇有敬意。 晓书不觉也倒吸了一口长气。 朱宸濠,竟是朱宸濠,这人好大的胆子。皇帝就在应州城中,身边随侍也多是宫中旧人,他居然敢跑到这里来,难道真的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私离封地或许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但朝廷早知他素有反意,若是趁这大好机会将他刺杀在这边关之地非但可以免去将来兵祸,还可顺势推在鞑靼身上。这位王爷天潢贵胄,竟肯甘冒奇险找上门来,这份执着心可非常人可比啊。 与龙小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晓书心中暗暗打鼓。宁王该不是知道他两个坏了他好事特意来兴师问罪的罢?虽然他言辞客气看上去不象,但谁知又会不会计算在心头? 几人进得屋来,龙小云与晓书虽然服饰端整,屋中欢爱气氛也已渐渐散去,但却仍是依稀可辨,床上被褥凌乱不堪,一见便知是大战过三百回合的样子。朱宸濠脚步顿了一顿,仿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样子,眼睛在两人身上微微一瞟,终于还是忍不住失笑道:“果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龙小云一向脸厚心黑,对这等取笑之词难道还会扭扭答答羞红了脸不成?一笑置之,脸上毫无愧色。只是知道晓书面薄,听了朱宸濠这句话不知会窘成什么样子,微微斜眼望去,果见他低头咬着下唇,仿佛都快要哭出来了。 龙小云咳嗽一声,抬手道:“两位请坐。” 四人分宾主坐下,别人犹可,唯有晓书□□疼痛,一挨上凳子身子不由得向上一弹。他悄悄抬眼四顾看可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狈景向,只见那两人尚在寒喧,左首刘养正却看见了,对着他抿嘴一笑,笑得晓书面红耳赤深深低头,两眼直盯着脚下,直恨不得用眼光在地上钻出一个洞来好让他一头钻下去。 只听那两人正在讨论今日宁王的新形象。朱宸濠仿佛对自己的造型很是满意,两根手指拈了拈长须,道:“我这个样子龙公子竟认得出来么?果然目光如炬,有什么事想瞒过你的眼睛确也不容易呢。” 龙小云淡淡一笑,心道:“这么破的易容术也好意思拿出来现。”口中却笑道:“不是小云眼睛毒,而是王爷龙姿凤表,再怎么掩饰也掩不了那份真龙之气啊。” 他知道宁王爱听好话(话说回来,世上又有几人不爱听这种好话呢?),尤爱听别人夸他有天子之相——当初就是有术士这样说过才引起了他争霸天下之野心。他故意挑这种话说,果然说得朱宸濠心中欢喜无比,呵呵笑道:“哦,是么?”脸上大有得色。 对面刘养正微微一笑,心道:“这龙公子倒挺会说话哄王爷开心。”晓书却偷偷横他一眼,眼中颇不以为然似在说他口是心非。龙小云悄悄对他眨了个眼。 朱宸濠笑完脸上忽又现出忧色,叹息一声,正待开口说话,忽听院外传来语声,有人自门外而过。朱宸濠眼尾扫了扫门外,刘养正即站起来,笑道:“王爷和龙公子都是当世人杰,见面必有许多知己话要说罢。小人不敢打扰,还是先出去的好。”朱宸濠微微点头。 晓书知道他明说‘不敢打扰’,其实是觉得这客栈人多口杂,谈话恐不安全。暗暗心道:“这才象话。你们讨论的可都是谋逆造反的大事,要抄家灭族的,再怎么着也该留个人在外面放风才是。”他坐着正自难受,心中忽然一动,笑道:“不如我陪你吧。”说着便扶桌站了起来。 刘养正与朱宸濠均露出意外之色,刘养正眼中亮光一闪,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龙小云微一蹙眉,叫了一声:“晓书。” 晓书冲他微一摆手表示不妨。目送二人出去,隐隐听道刘养正笑道:“景公子天人之姿,小人一直好生仰慕,今日蒙公子青眼——”渐渐走入院中。 龙小云暗自不安,寻思道:“这刘养正讨好晓书做什么?他钢口利牙的不会同晓书说些什么罢?那人性子至单纯不过,可别被他几句话给下了套。”脑中一边转着念头,一边对朱宸濠绽开一个微笑,问道:“王爷千里迢迢而来现身在这边关苦寒之地,是为了小云么?”他放心不下晓书,只想早点把话说清楚打发他二人离开。便懒得再与宁王兜圈子,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道出他来意。 朱宸濠深深看着他,微微点头,似有赞叹之意。只听他叹息道:“圣驾在此,这应州城对本王来说不谛为龙潭虎穴,今日冒险为君而来,足见本王一片诚意了吧?” 龙小云微微一笑,心道:“你想学刘皇叔三顾茅庐来打动我么?”口中推辞道:“士为知己者死。小云德能双无却蒙王爷抬爱,本当鞍前马后为王爷问鼎天下之大业略效绵薄之力,只是——” 朱宸濠听他前面的话还道他回心转意,神情颇喜,但听到后来,心却不禁沉了一沉。他抬眼望去,只见龙小云面上忽然露出温柔神色,走至窗前,推窗凝望望向院中晓书,他和刘养正正在说话,远远见他望来,知道他是不放心——哼,你当我是容易上当的白痴么?飞了他老大一个白眼,赌气侧过身去。 糟,原本气就未消,看来这次要哄他需得花一番大工夫,这几天是近不了身了罢。 摸了摸鼻子,神情颇有点讪讪地。自窗前回过身来,见朱宸濠正等他下文,笑笑接口道:“只是小云早已和人许下了塞上牛羊之约,此生已未作他想,王爷美意,唯有辜负了。” 朱宸濠垂眼不语,良久缓缓叹道:“此事难道再无转寰余地了么?” 龙小云深施一礼,“万里江山雄壮,也难怪天下英雄为之折腰……王爷雄才大略,志向高远,又有刘兄一干智囊扶助,他日坐上龙廷绝非难事,又何需认定小云呢?” 朱宸濠听了此话,又是长长叹息一声。“我虽倾慕公子之才,奈何公子另有远志……也罢,强人所难非我所愿。” 说完他也站了起来,深深还了一礼。“只求公子一件事。” 他贵为皇亲,掌一方生杀大权,居然用到这个‘求’字,龙小云微微一怔,立刻道:“不敢。王爷所虑之事小云多少可以猜到,今日便可应承王爷:此后自当不偏不倚,绝不牵涉其中任何一方。” 朱宸濠缓缓道:“公子所言,也代表景兄弟的立场?” “这个自然。” 朱宸濠叹道:“我却不知该不该相信公子呢?” 龙小云蹙眉道:“此话怎讲?”他原本不是君子,自然也不重诺,若是对己不利,先前说出口的话通通可以不算。难得他这次真心诚意作出保证,朱宸濠居然还如此犹豫,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 只见朱宸濠微微笑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公子已经坏过本王一次好事了。” 这……倒是实话。龙小云略一沉吟,侧头望去,只见院中刘养正不知对晓书说着什么,居然说得晓书连连点头,似在思索。龙小云心中一惊,忙忙扬声叫道:“晓书!”招手示意他过来。 龙小云回头,正色道:“王爷,我本不重诺,但这次却一定遵守。至于信与不信,就都在王爷一念之间了。” 26 第 26 章 朱宸濠见风使舵,立刻击掌笑道:“好!既有公子这句话,本王便放心了。那小儿若无两位相助,龙位自然不保矣。” 龙小云微微一笑,垂眉拱手善颂善祷:“小云谨祝王爷早日坐拥江山达成所愿。”暗忖道:“你也太轻敌了。那皇帝固然贪玩任性,可当年除刘瑾、灭安化又是何等果敢狠辣?只怕你一场雄心尽付流水罢。” 说话间晓书已经进来,老大不高兴地道:“干什么?” 龙小云笑道:“王爷要走了,你不来送送么?” 朱宸濠其实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本来是还想和景晓书再多亲近亲近的——以前传他是谪仙他还半信半疑,但亲眼看过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后终于是确信了。此人有神鬼之术,而且性子单纯比龙小云好拐,若能说动他,也许龙小云会回心转意也说不一定? 再退一步说,就算他不肯涉及人间争斗,但或许能吐露一丝天机,例如他朱宸濠是否真是天命所归?前程是吉是凶?江山可坐多少年?诸如此类,他若肯透露一二,心中自然会觉得更有把握。 朱宸濠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奈何龙小云却不给他机会。只见龙小云转过头来,抢在他前头开口,脸上神色居然十分郑重。“王爷身系天下,千万珍重,此处险境绝不可轻留……大事为重啊。” 晓书斜睨他一眼,几乎想笑。以他对龙小云的了解,自然知道他这一番话大藏私心。但朱宸濠却听得面色一肃,居然深以为是。“不错,本王若是陷身在此,那岂不是误了大事……既已蒙公子许诺,本王也该放心回去准备准备了。” 于是龙小云携了晓书的手,欣然亲送出门。 且说朱宸濠与刘养正一路上不好交谈,回到住地一边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府,一边说起这次谈话结果。 朱宸濠道:“他虽答应不相助任何一方,但我心中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出尔反尔这种事由他做出来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 刘养正笑道:“我却信他。他必不会偏帮皇帝。” “哦?为何啊?” 刘养正抿嘴一笑,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只听朱宸濠立刻失声道:“真的?”只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刘养正低声道:“是我们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人传出来的。” 朱宸濠哼一声道:“胡闹,龙小云也是他发情的对象么?!他也不怕被玫瑰花刺扎了手!”想了想,忽然又满面喜色,笑道:“也罢,他若真的对龙小云做出什么来那才是助了我们一臂之力呢。” 刘养正微微笑道:“我也觉得此事大可利用。刚才已经对景公子暗示了一番。我看他二人情爱甚笃,必不会袖手旁观的。” 朱宸濠沉思道:“让景晓书去捣捣乱也好……最好是让他对皇帝起了不满之心,那时不用咱们挑唆他也会和他作对了罢?” 刘养正笑道:“这个自然。” 龙小云等那二人前脚一走,立刻开始拷问晓书:“刘养正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是他态度太令人反感,还是晓书早就想借机发作,慢吞吞瞟了他一眼。“说了很多啊。”细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十分欠揍地冲他一笑,“不过我不告诉你。” 这种十足十讨打的回答真让龙小云既无语又无法,脸色黑如墨盒。“……” 晓书却已经不再看他,打了个呵欠,自顾自转身便往房中走,“啊,我腰好酸,要好好睡一觉。” 龙小云几步上前将他抓入怀中。危险地道:“你好象才从床上爬起来吧?” 还好意思说?这都是谁害的呀? 无名火起,晓书凌厉地横他一眼,啪地一下打在他手上。“现在!我,”指一下鼻子,“睡觉!你!”又指一下他,“……不许上床!”虽然也很想说出比较有震摄力的威胁,但停顿一秒之后居然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就是在这方面能使使小性子罢了。 太过分太过分了。 细数无数时空穿越者,哪一个不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人家项少龙、凯罗尔,征服世界的征服世界,征服美男的征服美男,这是何等风光啊。只有他景晓书是最无用,枉担了个神仙的虚名还被龙小云一介凡夫俗子管头管脚,别人跟他说句话都还要如实上报。 哼! 爬回床上拉高了被子连头蒙住。龙小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来到床边坐下——这不算上床,他双脚还在地上呢。 “晓书?” 没回答。不过龙小云知道他没睡着,哪有睡得这么快的? “唉,我是担心你……” 担心,多少□□借汝之名。 “你也知道刘养正很会蛊惑人心……” 我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 “你这么单纯,我怕你被骗啊……” 拜托!我比你还多一千多年的文化底蕴呢!老虎不发威你就当我是病猫了,我要不是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以为我不会炒作造势?! “说到底我还不是想保护你——” 晓书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 动作太大。 腰好痛。 不过此时若是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实在太损形象了,对之后说出口的话其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晓书尽量面无表情地忍耐着。 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龙小云的脸上,两人对视良久。 “龙小云……你信不信我也有能力保护你?” “……” “我知道你很强,武功自然也比我好,但我也是个男生,也有保护自己和喜欢的人的能力,你不要老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好不好?” …… 他的样子很严肃,看来是保护过度引起反弹了。 龙小云摸了摸鼻子。 他压根儿就不信晓书说的‘有保护他的能力’。看他在战场上对达延的态度就知道了,这个人心不够狠,手不够辣,想学行侠仗义那一套,偏偏除了来去无影之外又没有别的本事,自保或许有余,保护他嘛……唉,就当是他一番美意吧,必竟这种话听起来也是挺温暖人心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低头微笑了起来。 晓书一看他那些个表情、反应,就晓得龙小云根本就是把自己的话当成甜言蜜语来听。也是,空口无凭,要让他相信也很难,惟有用行动来证明。 用行动……好!当下拿定主意,伸手推了推他。“哎,我饿了。” 他话题变得太快,龙小云看着他好象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晓书翻了个白眼又推了他一把,“我说我饿了。你不饿吗?” 怎么可能不饿啊?昨晚的晚饭都还没吃呢。又做了那么消耗体力的事。 龙小云摸了摸肚子,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昨天吃的那个麻饼还不错,你去帮我买。” “……麻饼?”城西那一家?也不算很好吃的东西,一来一去却要花很多时间,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支开他? “嗯。”等了一下,看他仿佛不愿意动,晓书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虽然腰还是很痛,但我自己去买。”掀开被子作势下床。 真有效,龙小云立刻就拦住了他。“我去——”他把他按回床上,“不是说不舒服吗,那你就好好在床上休息。”特别着重强调‘在床上’那三个字。 耶——晓书得意地在被窝里比一个v字,面上却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怎么看都觉得他乖得可疑……龙小云迟疑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又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也许说了也是白说,但不说又不能放心。“你要乖哦。” “知道了,想饿死我吗?”慢吞吞的。 这家伙是越来越会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龙小云满脸黑线地想,虽然很不放心,但到底还是悻悻地出了门。嗯,待会儿动作要快一点,快去快回。 朱厚照此刻正驻跸总兵府。自然,总兵府的豪华程度与镇国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此时大胜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就算现在住得再差个十倍百倍,也绝不能有损他一丝的喜悦心情。 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劲儿,晓书轻而易举地就坐到了朱厚照卧房的横梁上。外面守卫再森严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形同废物罢了。 朱厚照正忙着处理战后事宜呢,庆功封赏本就是每一场战后的必然程序——提到这个就是一肚子火。这些礼部的混帐,叫他们拨一百万两赏银居然还给我哭穷!讨价还价的只给了五十万两! 哼了一声,朱厚照把奏则抛到了一边,侍候的太监是服侍多年的老人了,瞅了瞅皇帝脸色不善,仗着平日宠爱便趁势捡了起来,眼睛扫了一遍内容,‘哟’一声叫道:“这些个混帐官员,就是见不得皇上高兴!” 不男不女的声音就已经够让人身上起寒疹的了,再加上刻意的拿腔作势,听得晓书差点连昨天中午吃的麻饼也吐了出来。不用说了,这家伙一定是个奸的!不过这奸人这句话显然很合朱厚照的心意,又哼了一声:“一个一个都是这样,老想着要当流芳百世的忠臣,朕做什么都死命劝谏,‘文死谏,武死战’是吧?朕不当昏君还成全不了他们!” “皇上您可消消气,那些人都读死书认死理儿的,您这样英明神武都是昏君了那夏桀商纣又算什么呀?” 朱厚照一想,就是。我除刘瑾,好佛学,灭安化,驱鞑靼,简直是文治武功样样来得,不敢说功追唐宗宋主,但不管怎么说也划不到昏君的队伍里呀。只有那些混帐管东管西的还当朕是小孩子! 只听那太监愤懑地道:“那些人哪,只顾着图自己生前身后名,却置君于何地!” 这话简直说到朱厚照心里去了,叹道:“所以呀,知我心的也就你们几个从东宫出来的老臣了。” 那太监静了一静,隔了一会儿忽然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只听他跪地哭道:“皇上待老奴这般地好,老奴粉身碎骨也报不了皇上的恩典啊。惟有尽心尽力服侍皇上罢了,可是外面那些人却曲解老奴,骂老奴是阉货……”他越说越悲,索性大哭起来,“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求皇上为老奴做主。” 朱厚照皱眉道:“谁这么骂你啊?” “都御史王冲。” 晓书听到这里暗暗叹息,不管这个王冲是好是坏,总之是要倒霉了。 他本以为朱厚照即刻便要拍案而起,谁知等来等去却等到他嗤地一笑。 “皇,皇上?”那太监也愣了。 只听朱厚照笑道:“你是朕身边的红人,王御史怎么敢得罪你?一定是你找人家要东西人家没给你才怀恨在心。” 他身边宠幸的太监多是从小就服侍他由东宫那边带来的旧人,太监嘛,又不能好色又没法干政,多数都好金银黄白之物,所以平常找大臣们索贿他也不是不知道,念他们服侍有功,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太监语塞。皇帝虽然宠爱他们,可也不是笨蛋,这时候若再坚持那就是说圣见不明,明君又怎么会圣见不明呢?于是立刻挥手轻轻扇了自己两记耳光,腆颜笑道:“皇上圣明,老奴这点小把戏可真入不了皇上法眼。” 朱厚照挥了挥手笑道:“起来罢,王御史身家清白,哪来的东西孝敬你。你要敲竹杠也要找个富户。” 这简直是叫他奉旨敲榨了。那太监喜滋滋道:“是,是,谢皇上恩典。” 站起来,眼珠转了一圈,笑道:“今日还没见江都督来请安呢?” 梁上晓书竖起两只耳朵。是啊,江彬和朱厚照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又是朱厚照的心腹,此时去哪里了? “嗯。”朱厚照懒洋洋地应道,“我派他出去办事去了。” 那太监不便问他办什么事,想了想笑道:“江都督办事一向都很尽心可靠的,他点子又多,不定待会儿还会弄什么好玩的东西给您呢。这些混帐东西,”他把那奏则往旁边一放,“您就别理会了。” “那倒是——”说到此处,突听门外脚步声响,脚步沉着有力匆匆而来,在天子门前也如此不避,一听就是那受宠的武夫。 “江都督回来了!”那太监立刻喜形于色。朱厚照也坐直了身子,扬声道:“江彬,赶快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江彬。 只见他仍是戎装披挂,一进来倒头便拜,他倒是想按君臣之礼拜见的,但朱厚照已迫不及待地将他扶了起来,“别多礼了,快说,找到了吗?” 江彬笑道:“幸不辱命。” 朱厚照顿时眼睛一亮,“他在哪里?” “东城一家高升客栈。” 27 第 27 章 晓书心中立时一凛。 高升客栈。那不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家吗?! 朱厚照口中的‘他’是谁?住在那里又能被皇帝这么挂念的……想来应该不会是他景晓书吧。 那就只能是龙小云了。 …… 这好色皇帝,果然贼心不死! 只听朱厚照喜气洋洋,笑道:“他果然还在城中……你可有看到他?” 江彬回道:“臣知道皇上急等回报,是以属下一经查探立刻飞报陛下。据属下密探所报,此时龙公子正往城西方向而去,那景姓少年却未同行。” 这话听在晓书耳中,眉头顿时一跳。 他和龙小云一路风尘仆仆自宣府赶来,餐风露宿,又经大战,颇觉疲累,又想皇帝此番大胜必定乐而忘形大肆庆祝,一时半会儿脑筋也转不到他们身上来,是以才会入城投栈休息,不想满城军民歌功颂德也未令朱厚照飘飘然忘乎所以,他居然还记得他们,居然还令密探追查。他和龙小云一夜春宵茫然不觉,却原来早已被探子给盯上了啊。 这明代的锦衣卫果然不同凡响啊。 朱厚照嘴角含笑。 他一向是好女色的,但龙小云却是个例外。他貌若处子却英武过人,集男女之美于一身。想到龙小云那日英姿飒爽的样子,不由得身体一阵阵发热。在屋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又在江彬面前站定。“江彬,我们看看他去!”他十二岁已初通人事,之后更对风月之事兴趣浓厚,堪称纵横花丛的老将了,但此刻说这句话时却神情喜悦,颇似情窦初开的闺中少女。 江彬一向对皇帝言听计从——朱厚照精力无穷时有奇思妙想,但无论怎么荒谬的主意从他嘴里说出来江彬都只会含笑叫好,此乃身为一个佞臣的必修术,叫做‘逢君之恶’。但此时也不知他顾忌什么,居然略一迟疑,忽然岔开话题。 “皇上,臣有密奏。” “嗯?”朱厚照显然也觉意外,看他一眼,只见他微微点头,眼神坚定,心中不觉也疑惑起来,终于又唔了一声。 既是密奏,房中自然不能再有第三人。朱厚照挥手命那太监退下。那太监虽然受宠,但此时却绝计不敢恃宠生骄违逆圣意,乖乖弯腰退出。 江彬仿佛还是不能放心,探头出去左右看了一看,又将门关上。晓书在梁上咧嘴而笑。江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房中本有第四个人在吧。 却不知他要同皇帝说什么,想来应该是和龙小云有关的。 “江彬,你要说什么?”朱厚照也觉好奇。 只听江彬开口,说的却是:“臣斗胆,敢问皇上,对那龙小云到底作何打算?” 朱厚照见他这么郑重其事,问的却是这句话,不由得嗤一声笑了。他二人均好女色,在这方面堪称臭味相投,在宣府时便有君臣二人一同携手闯入民家来个双龙戏凤的戏码上演,对于□□之事二人向不避讳。只听朱厚照笑道:“朕心里怎么想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又装什么蒜。” 江彬也笑了,不过却是微微苦笑。 只听朱厚照低声笑道:“江彬,你可有什么办法让朕如愿以偿?” 他虽然好色,却并未色令智昏。龙小云心高气傲惊才绝艳,与君对答虽然有礼有节,但自有一股倨傲在里头。他也知道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听说皇帝宠幸立刻欢天喜地前来奉承的,若不使点手段,恐难如愿。 江彬迟疑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他抬头看了看朱厚照,缓缓问道:“不知皇上是只求数夕之欢,还是起了爱才之念想把他引入宫中呢?”龙小云一介男身封为妃嫔自然是绝不可能的,但宫中侍卫、豹房幸臣等职位倒是可以胜任。江彬固然极想讨皇帝欢心,但这个时候却也不能不未雨绸缪。 听说有办法朱厚照自是欢喜,但听到后面几句,不觉也犹豫起来。“这个——”老实说他没想那么多,但江彬显然想得更为周到,见他微一迟疑,立时趁热打铁,一撩下袍,竟然跪了下来。 “臣斗胆劝奏——龙小云此人万万不能引入宫中。皇上若是只求数夕之欢,就准臣使计废了他的武功……” “啊?!” “再以铁链穿入他琵琶骨……” “啊?!” “即使这样只恐也会留下后患,最好还请皇上当机立断,事成之后务必杀之!” 这一番话听得晓书从头凉到脚。 好毒,江彬好毒。若不是刘养正暗示皇帝恐对他二人不利他才跑来听壁脚,只怕到时两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底下朱厚照啊也不用啊了,张着嘴怔怔看着江彬。良久才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江彬……你同他有仇么?” 江彬摇头道:“非也,臣同龙小云并无私仇,纯为皇上着想。”这家伙提出如此整治人的方法居然还一脸忠君爱国的样子,直把晓书看得几乎气炸。 朱厚照迟疑许久,道:“朕……只想同他行那欢好之事,有必要做得如此之绝么?”自认识以来龙小云的表现实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战场上他箭术卓绝,手执双矛冲锋陷阵的英武模样非但令他更加爱慕,也有了一份英雄相惜之心。这样的人若是被废了武功穿了琵琶骨,那根本就是形同废人了。这样子待他,那岂不是折了英雄。 江彬叹道:“皇上,您大概也看出来了,龙小云绝非甘居臣下之人。况且他自恃身怀绝技胆大妄为,在宣府之时居然敢隐身于镇国府——那可是皇家行宫,天子居所!您说他胆子多大?!万一他在床第之间突然发难,那皇上不就危险了吗?” 我靠!晓书心中大怒,龙小云就算那样做那也是朱厚照自找的!那叫正当防卫! “据锦衣卫回报,龙小云乃当年啸云庄少庄主,幼时曾被小李探花李寻欢废过一次武功,之后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恢复了且有更上层楼之感。臣担心他体质与常人不同,若只废去他武功恐还不能制约他,穿琵琶骨虽说残忍一点,但为皇上安全所计,也不能不为了!” …… 朱厚照仍自沉吟不语,半晌强笑道:“江卿一片忠心,朕自然理会得。不过……最后还要杀了他……”言辞间颇觉不舍。 江彬道:“皇上,龙小云这人颇能隐忍。臣担心他把皇上对他的宠幸当成奇耻大辱,若存了报复之心,行那卧薪尝胆之事,只怕后患无穷啊。” 朱厚照默然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江卿多虑了罢?朕自幼便好搏虎,若龙小云真个要同朕斗智斗力,那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皇宫生涯实在是有点无聊,搏虎已是少有的刺激活动。而龙小云,集凶悍、美丽于一身,正如一头野性难驯的野兽,若能将他驯服那岂非也是一大成就。 千年之后也有一位伟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只是朱厚照还不是无神论者,对天地尚存有敬畏之心,所以他的乐趣也就减少了三分之二,只剩和人斗了。 江彬叹道:“皇上此言差矣。虎虽为百兽之王,但人却是万物之灵……他会口是心非,会弄虚作假,会隐忍不发,会十年磨一剑,亮剑必杀人。让这样一个人留于世上,大患也。皇上可切勿心慈手软啊。” 这一番话说得朱厚照霍然动容,说得晓书遍体冰凉。这江彬,真是不余遗力地想要置龙小云于死地呀。 朱厚照跌坐椅上,适才听到龙小云下落时的满心欢喜早已消失无踪。只见他盯着江彬,良久方现出一个苦笑,“果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江彬也苦笑道:“除非皇上放弃与他欢好的念头?” 朱厚照默然不语。 江彬良久不见他出声,抬眼瞧去只见朱厚照脸上神情犹疑,显然心中颇为挣扎。不由得暗自心惊,想道:“皇上行事一向果敢明断,今日居然会如此犹豫不决?” 他对龙小云忌惮颇深。若能劝皇帝放弃自是最好,若不能,那就非要将他置于绝境不可,以免他日翻身报复——那样的人若报复起来,其手段想来必是残酷狠辣的。为自身所计唯有先下手为强。当下想了想,又进言道:“尤其龙小云身边还有那景姓少年——”晓书一听,顿时一惊,耳朵又竖了起来。 这江彬想干嘛?他景晓书又威胁到他了不成? 朱厚照道:“嗯?他又怎么?”脑中不由得想起晓书长相面容。他一向对美人较为印象深刻,晓书姿容不及龙小云艳丽,是以印象不是太深。只依稀记得那少年胆子甚大,曾指着他鼻子开骂。 “锦衣卫回报,据称龙小云身边那少年来历颇为奇特,当地人传他是……” “是什么?” “是神仙……” 朱厚照一愣。 江彬抓住机会,将锦衣卫报上来的调查结果一一奏明。当初在宣府发现皇帝对龙小云有了兴趣他便密令属下查访龙小云出身来历、身边人事,一番调查发现龙小云出身不奇,奇的反而是他身边那少年。只是世人多愚夫憨妇,所传之事未必成真。那少年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说他是神仙,未免令人将信将疑。 但朱厚照对于神鬼之说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虽说他同江彬一样,与景晓书两度照面(战场那次距离太远也没有交谈,自然不算)也没看出什么他异于常人之处,但却记得他曾经闯入重重守卫之中,厅外禁军对他来说犹如虚设。当时只道他轻功颇高,但现在看来,难不成这也是——一种法术? 28 第 28 章 晓书施施然回到客栈的时候,龙小云等在房中已不知等了多久。他脸色黑如锅底,坐在桌前,双臂互抱腰板挺得笔直,一副心中憋气等着算帐的架势。见到他旋身出现,身子虽说没动,但两道仿佛要杀人的眼光却第一时间狠狠扫射过来—— 晓书也不待他拍案而起,没事人似的搓着手喜滋滋地走了过去。“你回来啦?”他仿佛也没看到龙小云脸色之差,居然自行伸手取过桌上包着的麻饼重重咬了一口,“饿死我了……” 这家伙是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龙小云深吸一口长气。 晓书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居然学会了阳奉阴为、两面三刀!而且还把这些招数用到他龙小云身上!他都不体谅一下回来见不到他自己有多担心。不教训不行啊!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他一发火景晓书就仗着他的法术闪得远远的,他是抓也抓不住,打也打不了,除了忍气吞声没有别的办法。 好歹他算是一个部件也不少地回来了,这点多多少少让龙小云的怒火消了那么一点。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龙小云的脸上终于缓缓出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晓书……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应该要对我说?” “唔?”晓书瞅了他一眼,仿佛终于想起这件事一样,“啊,对。”他晃了晃手中的麻饼,“这个很好吃。” 这家伙是故意的吗?龙小云强忍着吐血的冲动,又深深吸了一口长气。 “还有呢?” “……你辛苦了。” “……还有没有?” “……离开的时候,要多买一点做干粮。” …… 龙小云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随着面部肌肉的簌簌抖动越来越有失控的趋势。他闭了闭眼,又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爆发边缘。格外轻柔地唤了一声:“晓书……”,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猛然将他揪了起来。“难道你就没打算要交待一下你的去向吗?!” …… 这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龙小云暗暗佩服,心中却也不无沮丧。看起来自己是越来越镇不住他了啊。他这样的雷霆之怒,景晓书居然还是笑嘻嘻地,居然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喔,去向啊。我当然是要说的。” 龙小云的脸色略有和缓。 “我去见了皇帝。” “——!” “不过我们没打照面。”晓书及时制止了他的发飙。“我只是听了一段很有趣的谈话。” 然后他就原原本本地将那段谈话复述了一遍。他记性真的是不错,演艺天份也很足够,不但对白一句不错,甚至把江彬与朱厚照的神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龙小云才听了个开始怒气已经开始渐渐转移,听到一半,脸上怒气已奇迹般消失,但心中戾气却开始缓缓复苏,等他全部听完脸上更是完全现出笑容来——他虽是在笑,但却是令人发寒的笑,是那种就算盛夏酷暑也足以让人从头凉到脚最后冻成冰棍的笑。江彬若是此刻在这里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只怕会后悔得恨自己为何要生下来? “江、彬。”龙小云把玩着茶杯,脸上微笑不变。他点了点头,仿佛是提醒自己要记得这个名字。然后,也没见他使多大的力,他掌心那只茶杯忽然就变成了一堆粉末。 他自从幼时被李寻欢废过武功历经艰辛恢复之后便发过重誓,此生此世绝不会让自己再落到那种田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经验尝试过一次已经很足够,谁想要再对他龙小云任意宰割,那他便绝不会轻饶——既然有胆量动他的脑筋,那也应该有胆量承担他的报复吧。 江彬虽说是天子宠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难道他龙小云会把他放在眼里? 他想废他武功? 想穿他琵琶骨? 最后还想干掉他? 呵呵,既然你有胆惹到了我这个活阎王,那可就不要嫌命太长了—— “你去哪里?”晓书一把抓住了他。他是没有读心术啦,但以他对龙小云之了解,再看到龙小云那种暴戾的眼神,难道还猜不出他作何打算吗? 龙小云哼哼笑道:“你说呢?”他知道晓书心慈手软,但心慈手软也要看对象吧?要是连江彬这种混蛋他都还不忍心下手,那他简直要怀疑他这个神仙还有没有一点是非善恶的观念了——当然,他自己也是个随性所至的人,也没有所谓的是非善恶观,但不管怎么说,惹到他龙小云的人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江彬此人的确该死。”晓书慢条斯理,按住他双肩让他坐下。“不过你说是一刀杀了他解恨还是刮他个三千六百刀让他凌迟而死更让人痛快?” 龙小云冷笑道:“一刀杀了他?那只怕是便宜了他!” 晓书在桌上一拍。“这就是了!顶多三年,三年之后,江彬一定会被抄家灭族,家破人亡,本人身受凌迟之刑死得惨不忍睹!到时你什么仇都报了,听我的没错。” 他言词灼灼,听得龙小云是一愣一愣。“真的?” “当然了。本大仙能知过去未来,掐指一算,一切尽在掌握。” 掐指一算云云自然是假的,他景晓书只不过是个普通学生,还真的精通紫微神算不成?不过说到过去未来那倒还有几分可信,必竟学过历史嘛,虽说不能一一记在心中,但挑挑拣拣记着的那些多少也能派上一点用场。 “再说了,江彬只不过是个幸臣,再怎么权势熏天他还是要听皇帝的不是?主子叫他怎么做他就要怎么做,所以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皇帝!” 这番话说得大有条理,说得龙小云咬牙切齿。他一拍桌子:“那昏君!逼急了信不信我杀了他?!” “好!有气魄!”晓书跟着拍案叫绝。 “……” 只见晓书神情激昂,口沫横飞:“我们这就杀进总兵府,干掉朱厚照!御前侍卫算什么?精卫扈骑算什么?应州六万守兵又算什么?杀他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来去无踪你不用担心我,你是武林高手更不用怕!你一人杀他五百个,砍砍砍,杀杀杀,肠子掉出来塞回去,再掉出来再塞回去!血战到底终于杀出重围,之后我们隐姓埋名亡命天涯,恭喜你!”他朝龙小云拱拱手。“成为大明正德朝第一通缉要犯!好在你父母双亡六亲不认,抄家灭族也不至牵连太多人,至于欧阳先生北方商铺所有伙计他们一家老小那也通通不用管了,谁叫他们跟错了老大站错了队!” …… …… 话说到这份儿上龙小云要是还听不出来他是在讽刺他,那十几年的江湖也真是白混了。 晓书说得口渴,咕咚咕咚灌下一杯茶。 然后啪地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抬眼看他。“还要不要杀他?” 龙小云扯扯嘴角。“……你说呢?” “杀,不是唯一的办法,更不是最好的办法。”晓书掸了掸衣衫,慢条斯理坐下来。“要让皇帝对我们心存顾忌,对你彻底死心从此不敢再打你的主意——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了。” “什么办法?” “我的办法就是——”晓书神神秘秘冲他一笑,将龙小云的胃口吊到最高点。“——请皇帝吃顿饭。” …… …… “请他吃顿饭!”龙小云下意识地重复。晓书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你没听错。 龙小云摸了摸下巴。把吃饭和教训皇帝两件事联系起来,很直观地就得出一个结论。“鸿门宴?” “no,no,no……”晓书扮演莫测高深的仙人太过入戏,居然连英文都冒了出来。只见他挥动一根食指,表示龙小云完全领会错他的意思。“我不要你当项庄,也没打算把朱厚照当沛公。我就是真心诚意……想请他吃一顿跨时代的豪华大餐。嗯!” 且说朱厚照这两天很是郁闷。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来回回,反复不停。随侍的太监知道他心中烦闷,这时绝不敢轻易出声骚扰,很安静老实地站立一旁。 自从江彬进言之后朱厚照就陷入了这样一个两难的选择。其困难度虽然无法与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相提并论,但也的确是够让他为难的了。此刻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脑中反复思索着这个极其覆合他这个好色皇帝身份的好色问题: 上?还是不上? 对他来说,龙小云便如同开在那悬崖绝壁上的一朵高岭之花,仰之弥高,他为花之艳丽而神情迷醉,既然目睹了奇花,且不说移植御庭,想把它采下来一嗅其香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此花离土即死,他本想做个寻芳客,谁知却成了摧花手,这……实在是大违本意啊。 但若就这么放弃,那又委实成为一生之大憾,此种执念,又要如何才能平复呢? 矛盾。 两难。 痛苦的抉择。 多少次都想狠狠心命江彬放手去干,但也知道皇命一下龙小云当日那英勇气概自此之后便将不复所见,矫健修长四肢亦将逐渐苍白萎缩……若他只是空有其表毁了也不甚可惜,但这人原是翱翔于九天之上,要硬生生撕裂他的翅膀让他堕于尘埃……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吗?自己贵为天子,想随意宠幸一个臣民也不行吗? 踱得累了,他一屁股在椅上坐了下来,曲指在桌上轻敲。 忽然,有一样轻飘飘的东西缓缓闪过他的眼角。 噫? 下意识地抬手接住,看清楚指间的物事,朱厚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东西并不奇怪,是花。是的,这无疑是花,但这粉红色……是桃花吧?西北春迟,桃花一向要到四五月才开。就算今年暖春,但此刻可是门窗紧闭啊,这桃花自何处飘来? 朱厚照骇然抬头,只见书房中忽现奇景。 满天飞花,轻盈无根,飘飘洒洒,形态极尽曼妙。 昔日‘六欲诸天来供养,天华(花)乱坠遍虚空。’自此之后民间便将此视为罕见吉兆。朱厚照好佛学,对这个故事自是十分熟悉,如今亲眼见到这盛世奇景,又惊又喜,目瞪口呆。 那太监也被奇异情景给震住,半晌才想起这是拍马屁的最佳时机。扑通一声跪下便大力磕头,只听他欢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上天感怀皇上盛世明君,有不世之功,是以才降下这吉兆啊。” 朱厚照听他说得欢悦,心中也是惊喜交加,暗暗想道:“莫非真是天佑我大明?”他心中欢喜,情不自禁便站起身来,张开两手任那无尽花瓣自指间缓缓飘落。正自惊喜难耐几疑是在梦中之时,漫天花雨之中,景晓书现身了。 只见他今日的造型与常不同。西北春迟,朱厚照尚着夹袄,但晓书已是一袭单衣薄如蝉翼,宽袍大袖、星冠拂尘,一派仙家之气。 他徐徐降下,衣袂轻扬,朱厚照瞧见他,顿时就张大了嘴,眼珠几乎要脱眶而出。只听身后咚地一声,却是那太监年老体衰倒底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于是就此晕倒算数。朱厚照心理承受能力倒是比这太监好了很多,只是喉咙里象塞了什么东西,只会咯咯作响,却是语不成调了。 晓书对自己出场造成的效果极其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牢牢震住了朱厚照——这正如旧时戏台上之刀马旦,一上场,必要亮一个相,若用现代语言形容就是摆一个亮眼的pose,立时艳压全场,满堂喝采。 只见他摆了一下拂尘,脸上忽然现出一个清淡的微笑,“皇帝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朱厚照瞧着他,咯咯半晌,总算可以出声,“你——你——” 晓书缓缓笑道:“皇帝莫要惊恐。我乃离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之警幻……居士是也。”这几句话,百分之九十抄袭自古典名著《红楼梦》,只把那‘仙姑’二字改成了‘居士’。若非他颔下并无胡须,此刻只怕便要配合对白拈须点头以示一下仙家风范了。 不等朱厚照反应过来,他又笑道:“前日偶遇□□之灵,说他有嫡孙一人性颖聪慧,奈何沉迷于声色犬马恐难入正道。百般嘱托,故发慈心,意欲引君前往仙家一游,方知修身养性乃成正果。”说完,缓步上前,笑携了朱厚照的手,“且随我来——” 29 第 29 章 一闪念,只觉清风徐徐,两人已不在那书房之中。 朱厚照心中惊骇,“这……”放眼四顾,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繁嚣不至,飞尘不到,又有数只仙鹤在绿野中逍遥自行,直教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端地好一处所在。 目睹如斯美景,他总算是放下心来。若说以前他对晓书身份尚有三分疑虑,经此一事也早已尽数化为流水,只是这一番经历委实太过神奇,若非晓书此刻就站在他旁边,真真几疑是在梦中。 晓书笑道:“请……”说着将他引入旁边两间小轩之中。 朱厚照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还有遇仙的一日,此刻惊喜交集又带三分淡淡畏惧,大着胆子跟进来一打量,只见仙家府第洞天福地果然不同凡响,轩中摆设朴素却精巧,有淡淡云雾如丝如缕缭绕其间。又有数盆白色鲜花,散发清浅甜香。不知此乃何物,纵观其形,叶厚且阔,花如漏斗,其柄尚为淡绿,越至花瓣越是皎白如雪。 朱厚照心中感佩,暗忖道:“仙家之物果然见所未见。” 有挽髻小童上前奉茶,朱厚照才一启盖,已觉异香扑鼻。连忙浅品一口,只觉沁人心脾令人心胸一畅,不由得盛赞道:“好茶呀。” 晓书微笑不语。 当然是好茶。茶,是后世闻名的碧螺春,水,更是天下第一泉金山中泠水。这里可能有朋友会问:碧螺春是贡茶啊,朱厚照身为皇帝,以天下万物供养天子一人他怎么会没有喝过? 老实说,他真的是没有喝过! 为什么? 这里先卖一个小小关子暂时不说,朋友们可以先猜一猜。且说晓书把关子卖到十足,正色道:“此茶名为‘千红一窟’。” 朱厚照点头叹服。 少顷,小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晓书招呼他过来坐下,笑道:“此地别无他物,惟有瓜果新异,且请随意。” 朱厚照展眼一望,不觉又惊又喜。只见桌上菜肴俱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他也算见多识广,却连一个名字也叫不出。只觉鼻端飘香,菜色或鲜艳或雅致,引人垂涎。 晓书笑道:“请,请。”说完率先举筷。朱厚照心中兴奋,大着胆子便挟了一著菜至口中——那菜色红黄相间,颜色鲜艳夺目,细细一尝,黄的仿佛是鸡蛋,那红的却是酸酸甜甜,引人开胃。朱厚照穷其一生也未吃过这种奇怪的菜蔬,一时竟舍不得将它吞下,在口中细细品味。 晓书暗中几乎笑破肚子。 其实此刻若是有个现代人站在旁边只怕当场就要揭穿他的鬼把戏。这所谓的仙家盛宴说穿了就是我们平常走到菜市场随处可买的家常小菜。红的是蕃茄,黄的是玉米,绿的是辣椒,紫的是洋葱,更有那青中带白白中带青的包心菜,市场上几毛钱一斤,到了下午没卖完的还得大削价处理。 按今日市价,整桌菜的造价不会超过人民币五十元。但,同志们,朱厚照是明朝人啊。 看过《大长今》吧?里面那皇帝吃个泡菜还不住口地直说‘好吃,真好吃’。唉,偏远小国,亏他还是一国之主,那享受还赶不上中国同期的地主土老财呢! 朱厚照倒是泱泱大国之主,富有四海。但是,碧螺春是清乾隆年间的贡茶!所以也难怪他没喝过了。而这些菜原产地都在海外,有许多在清朝时才引入我国,他一个明朝皇帝别说有机会吃到,连听都没听说过。现代人多以为古人吃的东西和我们现在吃的东西是一样的,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而许多电视剧的编剧对这种误解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例如《封神榜》中纣王和妲己吃西瓜——这个这个……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两位可能刚到非洲旅游了一圈才回来…… 而晓书会想到这一招也多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景士达。 景士达当年在大学时曾经开过一个讲座,这讲座的题目也极其有趣,叫做‘金庸笔下的农业错误’。晓书捧场也去听过,实在是景士达妙语如珠,令他记忆深刻。 《神雕侠侣》第6回:“他(杨过)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 金大侠学识渊博,但此处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玉米原产地在南美洲,引入我国现存最早的记载是在明朝嘉靖三十九年,也就是距朱厚照为帝四十多年之后。南宋的杨过竟能在陕西的山坡上以玉米裹腹,金大侠一口气给他空降了五根之多,实在不可谓不厚待杨过。 景士达的讲座极其成功,类似上面的例子举了许多,以至于晓书印象极其深刻。 为了办这场仙家盛宴,他跑的地方可就多了,连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没去过的地方他都一一跑遍。所以朱厚照才能吃到这一顿跨地域跨时代的豪华大餐! 只听晓书绘声绘色细细描述,在他口中,这些我们去买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找菜贩多搭两根葱的小菜忽然全都变成了天庭仙品:这个也是五百年一结,那个也是三千年一长,通通不是凡物。 只见朱厚照脸上的神情越加虔敬,挟菜的手更是无比郑重起来。于是这些菜便在晓书的一番狂吹牛皮之下一一被他吃下肚去。 宴毕,小童自去收拾。这边朱厚照恭恭敬敬道:“大仙,我有一事不解——”目睹晓书异能之后他已自动换了称呼。晓书把神仙的架式端得高高地,嗯了一声,道:“皇帝是想问本仙和龙小云有何瓜葛,是么?” 朱厚照心中佩服。“正是。” 晓书暗叫一声:“就等你问呢!”口中却叹道:“实不相瞒,那龙小云虽是下界凡夫俗子,却与本仙有一段宿世之缘。想当年——”接下来又是鬼话连篇,模仿版本:《白蛇传》。无非是未成仙时身逢大难,被一小牧童所救,自然,那牧童就是龙小云前世之类,此番下凡乃为报恩而来云云。 这种前世今生报恩还债之说对现代人来说或许全无作用,但对古人却是大有效用。尤其朱厚照这种佛教徒,晓书这番话大合佛教真谛,说得朱厚照确信无疑,绮念全消,暗自庆幸没听江彬的拾掇对龙小云下手,不然悔之晚矣。 “原来如此……”他心中有鬼,目光自是不敢与晓书直视,转眼看到几上那盆奇异香花,连忙改换话题。“此花端妙无方,请问大仙此乃何物啊?” 晓书笑咪咪道:“这个么……据闻皇帝对佛学颇有研究,本仙就考你一考……昔日释迦牟尼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人齐赞,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雨曼陀罗花,曼殊沙花,金花、银花、琉璃花……” 朱厚照惊道:“难道这就是——” “不错!正是被称为佛教五天树之一的曼陀罗花是也。”这曼陀罗花在印度尼泊尔等地漫山遍野,以晓书的能耐挖个几盆来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朱厚照赞叹不已,走至花前细细端详,只见这传说中的奇花果然非比寻常,叶子如丝绒滑腻,花朵大而洁白。此花又称为‘适意花’,令人见之而喜,于是深深一嗅,只觉异香扑鼻。 晓书笑道:“很香罢?” “香……”一语未尽,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这曼陀罗,叶茎花果都遍布毒性,若对此花深嗅,势必头晕眼花最后嗜睡昏迷。朱厚照只知佛经中记载说‘此花空心洁白,象征佛法中万相皆空’便以为此乃圣洁之物,哪里知道其中厉害。 晓书见他昏倒,噗哧大乐,也不去管他。他为扮这神仙一举一动宝相庄严装得他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现在唯一的观众已经昏迷不醒,再装下去那就是有病了。当下便从椅上跳起来便直转进里间。龙小云却正盘膝坐在房中,掌间合着一团物事以真气发功,于是便有丝丝白云从他掌中冉冉升起,又随风飘到外室。 龙小云见他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如释重负。停止催送内力,道:“你来得正好,这东西倒底是什么?冷死了。”他双手虽戴着一双极厚的棉手套还是觉得寒气逼人呢。 “这个啊?”晓书笑嘻嘻道:“干冰啊。舞台效果必备之物也。” 他都不知道为了营造仙境如梦如幻的景色他费了多大的力?先是找了一排排人给他们每人一个瓶子齐齐呼气(收集二氧化碳),然后大老远地跑到南极去转了一圈——因为南极是个天然大冰库,最低温度是零下94度,将所有二氧化碳冻成固体后才拿回来,最后还让龙小云躲在内室以真气催逼形成云朵飘浮仙气缭绕的景向…… “让我看看,你没冻伤罢?”干冰的温度足有零下78度,晓书替他脱了手套细细审视,只见掌心处已出现发红脱皮等现象,不由得暗暗心痛,将那干冰丢至一边,“不用弄了,反正他也昏了。” 龙小云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弄昏他?” 晓书嘿嘿一笑,“因为……要争取时间啊。”古书上老说什么‘天上一日世上一年’,总之就是两地的时间长度不等。虽说朱厚照此刻已尽信无疑,但也不能留下一个明显的漏洞。 他一边笑,一边伸手摸摸龙小云的肚子,“你饿了没有?” “你说呢?”龙小云不无妒嫉,撒娇道:“我也想吃那些仙果。”那昏君都可以吃到…… 晓书噗哧笑道:“你想吃那些东西还不容易?不过那些不值钱,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等着。”只见他闪身消失,再现身时手上已捧了一碗羹。 那羹羹色清新,上面浅浅点缀着几颗翠绿豌豆,颜色雅致令人赏心悦目。龙小云闻了闻便觉有股清香,喜道:“这是什么?”晓书勺了一勺喂他,一边邀功道:“这叫鲷鱼,出产非洲,这才是名贵之物,皇帝可没口福吃。” 鲷鱼美味且体色鲜艳,死的时候全身颜色会一层层消退有如彩虹,这也是许多富人特别喜欢看着它们死去的原因。 一听皇帝没吃过,是晓书专程给自己弄的,龙小云满意之极,嘴角不由自主地就翘了起来。他本来不是很喜欢吃鱼,嫌鱼多刺,但一来这是晓书特意费心弄来,哪怕是碗咸菜他也会欢欢喜喜吃下去;二来此鱼无刺且鱼肉嫩滑无比,甚至大有入口即化之感。当下吃得眉开眼笑,甚觉过瘾。 注:关于农作物那一段参考《古装影视剧中常见错误》 30 第 30 章 朱厚照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 再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支肘靠在几上,小童收拾残桌还未收拾完,而晓书仍然端坐在那张椅上,微微笑着望着自己。 朱厚照心中惊讶,连忙笑道:“失礼失礼,我怎么睡着了。” 晓书笑道:“刚才皇帝对花深嗅,接着便陷入冥想之中,莫非是领悟到高深佛法了么?若是如此,善哉善哉,倒也不枉本仙这一番作为了。” 朱厚照拖得长长地‘呃——’了一声,眨了眨眼,心中却也迷糊。自己刚才真有冥想么? 只见晓书柔声笑道:“皇帝今日能到太虚幻境一游,实是机缘巧合——” 朱厚照点头称是。 “你本性聪颖,颇有慧根,日后若能远离□□声色之事,潜心修炼,他日必能位列仙班……以上句句乃肺腑之言,皇帝回去可仔细思索。” 说完立起身来,一摆拂尘。朱厚照只觉他携了自己的手,耳边有笑声道:“回去罢!”再睁眼细瞧,已然身处在自己书房之中。 朱厚照不承想居然有此奇遇,更蒙上仙亲口夸赞说自己前途无量,一时心中又惊又喜,明知晓书早已不在这里,却仍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送上仙——”心中喜悦想道:“上仙倏忽来去法力无边,这神仙降世偏降在我正德一朝,实在是大吉之兆。” 徐徐直身,回过头来,见有两人呆立身后,正木愣愣地看着自己。不是别人,正是江彬和那随侍太监。他二人惊骇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只晓得呆呆看着他。 朱厚照笑道:“干什么?朕突然冒出来吓到你们了么?” 江彬这才倒吸一口长气,上上下下扫视了他数遍,算是确定了自己不是眼花。既然皇帝真的回来了,那满腹心酸委屈惊惧恐怖顿时都涌了上来,只见他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膝行着爬到朱厚照面前抱住他双腿便开始放声痛哭。 那太监见他昂藏七尺都哭得象个见了亲娘的小孩子一样,他又如何能落于人后?于是也学着抽抽噎噎地伏地大哭起来。 只听江彬哭道:“皇上!您可吓死小臣了……” 这倒是句大实话。 他受皇帝宠爱早已被朝中许多大臣视为眼中钉,前些时日还有人以‘诱帝出行’为由狠狠参了他一本,虽说他也不客气地将那人收拾掉了,但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朝中也还是大有人在。唉,那些人都不知道他身为幸臣压力有多大!皇帝本来就好动,他要出行,他得保护;他要亲征,他还得保护。老天保佑!跟鞑靼的一场仗总算是无惊无险地打完了,皇帝连根手指甲都没损,也终于决定了班师回朝的日期,好不容易才略微松了那么一点气,哪想得到在眼皮子底下他玩了一场密室失踪?! …… 那太监虽是亲眼所见,江彬对晓书的身份亦有耳闻,但天子身边无小事,更何况是天子在层层护卫下不见了?这要如何向满朝文武、后宫妃嫔作出交待?除了和那太监守在这里他还真想不出别的办法,找也无从找起,更要封锁消息不让皇帝失踪这件事泄露出去。 试想若是派兵挨家挨户搜索,大家会怎么说啊? ——找什么哪? ——皇帝。 ——皇帝不见了? ——啊。 他还要脑袋不要? 朱厚照畅游仙境痛快淋漓,哪里想到自己的臣子会这样焦虑忧心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倒觉得他们举止夸张,笑道:“朕只不过离开了一会儿,瞧你们担心成这样。” “一会儿?”江彬与那太监愕然对视一眼,满面泪痕道:“皇上您已经失踪一天了!您再不出现,小臣和刘公公别无他法,惟有自己了结了罢!” “啊?”朱厚照诧异之极,“有一天了吗?”他还不知自己被晓书设计损失了一天时间,微一动脑,心中暗暗窃喜。“果然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他暗自得意,见二人还跪着,心中却也喜欢。暗想道:“我只失踪了一天他们便急成这个样子,也算是一片忠心爱君了。”便伸足踢了一下江彬,笑道:“起来罢,都还跪着做什么。”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 二人遵命起身,江彬见他不住闭目微笑似有回味之意,不由得又和那太监对视了一眼。那太监甚是精乖,又亲眼目睹了晓书现身,对遇仙之事却是确信无疑。当下擦了擦眼泪,笑道:“皇上面带喜色,莫非遇到什么好事了么?” 朱厚照哈哈笑道:“奇遇!真是旷古奇遇!” 这一番奇遇连高祖成祖都未曾经历过,也难怪他飘飘然晕晕然,张嘴正想将这一番传奇经历讲来给这两个亲信听听,忽觉腹如雷鸣。“……先给朕拿东西来吃。”他心下纳闷,暗思道:“这仙果好吃倒是好吃,但怎么不禁饿呢?”细想一想,便自己想当然地找到了答案:“是了,上界之仙,受天地精华,又得雨露滋养,吃那些果子不过是尝个鲜而已。我虽是天子,倒底还是肉身凡胎,需吃东西裹腹。”越想越觉得大有道理。他也不知自己已饿了一天,当下便将那太监送上来的糕点胡乱填了一些,边吃边迫不及待将前后经过细细讲说了一番,神情甚是洋洋自得。至于江彬与那刘姓太监听了会有怎样的反应且先不说,且说晓书和龙小云,如今过得却极是自在逍遥。 当初选中这里做仙境就是取其风光明媚却地势险峻人迹罕至——时至后世,此地果然成为国家一级保护林区,即张家界森林公园是也。碍于明朝时的生产条件和科技水平,此时这里还是一派原始风光,山势连绵起伏四周俱是莽莽山林,附近百姓最多也只是在外围打打猎而已,大山深处却是从未有人去过。 晓书送走朱厚照又将那小童送了回去。那小童本是龙府的下人,因其天生残疾不能言语又不识字才被选中扮演仙童,他年纪小,只知服侍主子就是,哪知道这其中关键? 至此,这深山中便只剩下他二人,那真是逍遥快活好时光啊。早上晨光初露,空气清新,晨雾薄如轻纱。小轩附近有大片竹林,景色清幽,细细阳光投进来,细叶纤翠,叶上露珠滚动,更显得如诗如画。 晓书摇头晃脑,赞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果然风雅,古人诚不欺我。” 龙小云打了个呵欠,凉凉道:“这竹林又不会跑掉,就一定要早上来看么?你只知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难道你就没听过古人还有一句话叫‘春宵一刻值千金’?”清晨醒来,精气血都值最旺盛之际,这时候应该在床上多缠绵缠绵才对,跑到这竹林里来吹冷风,何苦啊。 晓书满腹诗情画意都被这几句话给打断,回头瞪他一眼道:“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 “别的?”龙小云想了想,忽然抽了口冷气,道:“这里山风彻骨,冻得我脑子都木了。一时倒也真的想不出什么别的……不如我们先回被窝里暖和一下,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说着便伸手来拉他。 晓书一闪跳开,瞪着他道:“龙小云,你当我是白痴吗?居然用这种借口!”也只是龙小云才会这样小看他的智商了,朱厚照身为皇帝都还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呢!不由得虚荣心高涨,哼了一声道:“本大仙——” “哎,”龙小云止住他,让他打住。“你别想蒙我……我现在可以确定你不是神仙。” “哦?” “神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若真是神仙,就不会在皇帝面前弄那么多花招了。” 这人倒也不笨呢……晓书摸了摸鼻子,不由得笑起来。问道:“那你知道我和你一样是人,你有没有很失望?” 龙小云笑道:“我怎会失望……你虽然不是仙,但也绝非常人。身怀异能,又懂很多很有趣的事,跟你一辈子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他瞧了瞧他,见晓书不住点头神情似有自满之色,心中忽然起了促狭念头,伸臂过去亲密地挽住他腰低笑道:“尤其你这里,”边说边往下滑行,“忘忧销魂——”手指忽在他尾椎下一按。 晓书怪叫一声,顿觉一股麻痒,连忙挣脱出来,满面通红。 龙小云毫无羞惭之意,反而哈哈大笑。 晓书又羞又窘,哭笑不得。“你——你——”只觉此人脸皮之厚简直平生罕见,平日在外人面前倒是一副冷竣高傲的模样,对着自己却是满脑子□□心思,其好色度更是直追朱厚照。 龙小云虽然爱看他羞窘的样子,但也知道再笑下去只怕他就要翻脸了,于是笑了几声便渐渐收声,只是面上笑意怎么忍也忍不住。“又生气了?不会这么小气罢?嗯?”又过来抱住他柔情款款哄他开心。 晓书心中闷气,任他如何哄劝也绝不理睬。龙小云端地好耐性,说了无数甜言蜜语。晓书良久才哼了一声,道:“要我不气也行,你叫我三声哥哥罢。” 这条件匪疑所思,听得龙小云呆道:“什么?” “叫哥哥啊,你小时候这样叫我不是叫得挺顺口的吗?”言罢故意横他一眼。 龙小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自己满面堆笑,心中杀气如潮,倒是真的叫了他好几声哥哥,早知这人跟自己有这样一段缘份,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矮了那一头。这样想着,脸色便微微发红。 晓书一见他神情颇不自在,顿时心情大好。非但转回身来笑着欣赏他尴尬的脸色,还不怕死地拿手指捅他,“叫啊,你叫不叫?叫不叫?”非要占到他上风不可。 龙小云羞恼交加,暗叫道:“臭小子不知死活!”抬眼在他面上一瞅。晓书见他眼神凶狠,立时心生警惕,果然见他下一秒便如饿虎扑羊般扑了过来,口中咆哮道:“信不信我干得你叫哥哥!”晓书早有提防,怪叫一声返身便逃,两人一追一逃,中间又夹杂着数声‘别跑’、‘不跑的是白痴’等没营养的对白,渐渐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31 第 31 章 两人在这山林之中住了好几日,在晓书强烈要求之下终于还是回到了应州城中。 其实龙小云是很喜欢待在那山林中的。风景优美且不说,也无丝竹之乱耳,也无案牍之劳形。嗯,最最重要的是那里更没有不识相的人前来骚扰!不过,很明显,晓书和他想得不一样。他理由多多,极力想说服他: “我们也该出去闻闻人气了……” “……” “应州的麻饼,我也很怀念……” “……” “再说我们房钱还没结呢,北地首富龙公子住了客栈居然拍拍屁股就跑了,这传出去不大好吧……” “……” “当然,朱厚照那里的成果也有必要验收一下才对……” “……” 龙小云瞅了他半晌,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会预示着以下将是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晓书已经太熟悉了。果然,在他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龙小云两片嘴皮轻巧一碰,其厚颜无耻的内容立刻让晓书抓了狂:“说这么多干什么,你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坦白一点,老老实实说这几天我把你折腾得——”话未说完,晓书立刻站起来大叫。“啊——!” 龙小云哈哈大笑。 没错!以上都是借口,这才是真实原因(虽然他完全不想承认)!在这里实在是没事可干啊,于是开发他的身体便成了龙小云最佳娱乐活动。想到那些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景晓书就忍不住要大骂:“龙小云你这个□□狂!” “其实你也喜欢吧?”始作俑者笑眯眯地支着腮,一副怙恶不悛不思悔改的样子。“不然以你的法术,完全是可以逃跑的嘛。” “……”一句话把晓书问傻了眼。是啊,我为什么不跑?我为什么每次都老老实实地配合他呢?难道说我其实抱怨归抱怨,心里却真的很喜欢?! “是不是呢?晓书?”一边问一边还坏心地用食指轻轻挠他手心,魅惑地引诱。 “才……才没有!”晓书面红耳赤猛地后退一步。没搞错吧?他居然勾引他!龙小云这招数从哪里学来的?!不,先别管这个,“……总之,我要回去!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他宁愿去和皇帝斗智斗力啊~~ 于是,回来了。 回来之后才发现,早就有人在等着他们。 等他们的人自然就是锦衣卫的密探。 这些人态度恭敬而有礼,一边遣人飞报皇帝一边言词谦卑恳请他们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皇帝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原来这些人曾被朱厚照亲口交待说出现在房中的人地位尊崇,要象对待天子一般对他们同样地尊重服从。这种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其震撼度是不言而喻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想来绝对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因此态度也就越发恭谨了。 两人视线交汇,以眼神互通。龙小云:皇帝找你做什么呢? 晓书: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朱厚照果然来得飞快。 只见他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在江彬的陪同下快马而来,一见晓书满面春风。晓书笑道:“皇帝别来无恙啊?” 朱厚照含笑道:“托福。那日听了上仙教诲,不敢一日或忘。” 晓书含笑点头,表示孺子可教也。心中却暗笑道:“我叫你不近女色难道你真能忍得住?我却不信。” 果然,朱厚照挥退侍卫,连江彬也只命他守于门外。接下来的话他好似不太好启齿,瞧了瞧龙小云,龙小云斜坐在窗前椅上,却是看也不看他,而晓书仿佛也没有让龙小云出去的意思,只是笑看着等他开口,无奈只得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只是……要成仙,就一定不能亲近女色么?” 晓书心中暗笑,自知这几天不知这风流皇帝憋得多么辛苦。故意咳了一声,道:“这个么……要修身养性,自然就不能再沾染红尘了。”你想活着时吃喝玩乐恣意享受,又想死了之后得道成仙,天下哪有这么如意的事儿啊。 他原以为朱厚照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好一番踌蹰,颇难取舍。谁知朱厚照却也豁达,沉吟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看来只有令上仙失望了。” 这话一说出来,非但晓书‘哦?’了一声,连龙小云也忍不住抬眼望了望他。心中奇道:“这人的选择倒也实在,成仙的诱惑都不能打动他?” 只见朱厚照笑道:“说来惭愧,这美色二字我是万万断不了的,何况身为天子本就要为皇家传宗立嗣……唉,我虽有慧根,却无佛性,也只得罢了。” 这人对自己的毛病倒是十分清楚。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做,太委屈自己的事情那也是绝对不干的,晓书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数眼,忽然也笑了起来。“皇帝倒也坦白……”笑了笑道:“但这次特意前来不是只为说这个罢?当还有下文?” 朱厚照也笑了,叹服道:“果真瞒不了上仙法眼。”言毕,恭恭敬敬站起来,稽首道:“若蒙不弃,能以长生不老药赐之,那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这话一说出来,龙小云与晓书都是一怔,心中暗叫道:“你胃口也太大了一点吧?!” 需知皇帝发神仙梦这算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了。身为天子人间尊崇已达极致,要想在事业上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或是说要保障自己强盛帝国万世不灭,那就惟有长生不老一个途径。朱厚照想得更绝,成仙固然吸引,但修行之路如此坎坷清苦,那还不如在人间做一个太平天子快活皇帝,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样的绝佳享受若能长长久久永世不绝地继续下去,那同做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看着晓书的眼神便十分热切起来。 晓书定了定神,想好对策,温言笑道:“这长生不老药嘛,倒确有其物……” 朱厚照两眼放光。 “……只是此物乃天庭圣品,未可轻易许人。皇帝若想得到,只怕还需经过一番考验。” 朱厚照急切道:“要如何考验呢?”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皇帝扪心自问,自登位以来有没有做什么愧疚负德的错事呢?”你敢说没有那良心算是被狗吃了。 朱厚照沉吟不语。 要说他还真没做什么十分过恶之事。既不残暴,也不嗜杀,相反,因年幼登基有老臣辅佐,倒是反而常常被那些文官们指手划脚诸多批评。不过这些批评对他来说却是犹如清风过马耳,听过便算,反正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有一件事他却自知有亏,便是因其好色不知拆散民间多少夫妻这桩事了。 朱厚照想的补救措施却也是一绝。叫他不近女色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然拆散夫妻是罪过,那以后再巡幸的时候就只要处女和寡妇就行了吧。 且说晓书也不催他,只是微笑。过得许久,朱厚照终于做出决定,叹道:“上仙一片诚意前来渡我,这份盛情铭感于五内……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请上仙应允让我迎入京都,此后耳提面命,也好让我多多聆听仙音。”他笑了笑,又道:“蒙上仙以仙境风物示知,又以佳肴鲜果以待。来而不往非礼也,此番回京,当以高人雅士待之。” 回京? 晓书一听,愣了一下,眼睛立时便向龙小云望去,似有兴奋之色。 龙小云也是一怔。若依他本性来说,是绝不愿让晓书去京城的——因为这样做无异于变相提高了皇帝的声望,他还记得和宁王朱宸濠的约定。但晓书眼神兴奋,想到这人原有通天彻地之能,无处不可去得,却还这么尊重自己的意愿,不由得心下软了一软,便不忍拂其意。“总不能因为宁王的缘故便叫他不去京城。若是要这样小心翼翼一步一惊心,那也太没趣了。” 想了想,开口问道:“不知皇上要如何向满朝文武介绍晓书的身份呢?” 朱厚照正色道:“上仙之能,堪为国师。”此话一出口,龙小云当即心中一沉。晓书心中也嘀咕道:“叫我做官?那可不行。” 只听朱厚照还有下文。“但本朝爵位虽说尊崇,但到底浮名如云烟,上仙天外化人自然是不屑了。” 晓书这才满意,笑道:“官位是不用封了,至于京城风华……”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龙小云还未表态,便瞧了瞧他,不再说下去。 龙小云微微一笑,接口道:“倒是不可不看。” 晓书和朱厚照闻言皆是大喜。 龙小云瞧晓书笑得开心,心中也暗暗觉得满足。原来要讨这人欢心也不是很难的事呢,反正如今关外尚冷,他又有异能,去京城玩几天再去关外也是一样。至于消息传到南昌宁王会如何勃然大怒记恨他出尔反尔,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择日出发返京。 朱厚照自小便渴望能立下赫赫边功,此次大胜还朝,一路官民争相欢迎,十分意气风发。只见他不乘车舆而骑高头大马,戎装披挂俨然武将,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好气派,好威风。晓书与龙小云在车上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相视而笑。 32 第 32 章 龙小云道:“请问上仙,你要到哪里去找那长生不老药呢?” 晓书白他一眼。这家伙真该打,同样的尊称从朱厚照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恭敬,从他嘴里蹦出来却象是在调戏他。他哼一声,“怕什么,反正这世上又没人真的见过那种药。” “嗯?”从晓书的回答里不难听出一丝丝阴谋的味道。龙小云蹙一下眉,“该不是你想随便找点什么东西糊弄过去吧?”他还没真看出来这人居然也是这么胆大包天,连皇帝也敢骗呢。不过,他想得太简单了吧,没经过御医们的检验怎么敢给皇帝吃呢?何况吃了之后没效果那岂不是露了馅。 晓书嗤嗤地笑。“糊弄就不必,我先考验他三年再说,三年之后嘛——”他附到龙小云耳旁,低语数句,龙小云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当真?!” 晓书无比肯定地点一点头。 龙小云挑开一线帘布,看向马上那英姿勃发的年轻天子。后者完全沉醉于大捷还朝的喜悦里,竟没有查觉有人在看着他,只见他腰板挺得笔直,神采冀冀,虽一路风尘脸上却毫无倦色。龙小云放下帘布,轻叹道:“看不出他竟然这么短命。” 晓书笑道:“人生三十不为夭,他好歹也过了三十一,不算短命了。” 龙小云沉吟半晌,忽然也笑了。“人之生死,早有定数,什么长生不老药,这世上哪有那种东西。” 晓书笑道:“你倒也看得透彻。”正说着,忽觉队伍渐渐停了下来,有传令官一路传令命原地驻扎。龙小云知道这午间休息少说也得个把时辰,便携了晓书下车,“我们出去走走。” 对这次的行程他有点不满意。明明这人眨眨眼睛就可以到京城的,偏偏却要和朱厚照一起上路。他一有抱怨这家伙就义正言词,说什么‘最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局’。这道理他也不是不懂,不过这一路上官员们迎来送往礼节众多且不说,车前车后都是人,严重干扰了他和晓书的独处时间!若是只有他们两人,策马共骑或联袂并肩,一路指点河山谈笑天下,那就算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完美的旅程啊。 驻扎的地方叫梨树湾,因满山遍野全是野梨树之故而名。只是此时花还未开,只有满树翠叶招人喜爱。龙小云存心想和晓书独处,拉着他远离大队,越走越远。 晓书眼看着四周渐渐偏僻起来,开始还听得到人声马嘶,现在却一点声息也没了。他也不是笨蛋,到现在还会不知道龙小云想干嘛吗?不由得偷偷抿嘴,等龙小云站定转身之后,才故意问道:“带我来这儿想干嘛啊?” 他双眉高挑,脸上似笑非笑。龙小云瞅了他半晌,忽然伸手便向他胁下腰间袭来:“臭小子你明知故问!” 晓书最怕痒不过,啊地一声怪叫立时软倒,两人闹作一团。 正嘻嘻哈哈嬉闹间,龙小云忽然停了手,视线如寒芒一般射向一棵树后:“谁?出来!”他动作比说话快,语声未尽,手中已扣了一枚石子射了过去,只听树后啊了一声,一人慌慌道:“是我!是我!”连忙转了出来。 晓书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看过去,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新出炉的平虏伯江彬是也。只是此刻他神情尴尬,动作狼狈,歪着头盔上还有姆指大小一个洞,不复平日所见的趾高气昂。 龙小云一看美好时光又泡了汤,满心不爽,心中恨道:“刚才我真应该打低一点打瞎他一只眼睛才对。” 晓书赶快推开他站了起来——别说要维持神仙的公众形象,他也没有当众表演的爱好啊。口中笑道:“江大人有何贵干?” 自从朱厚照对晓书礼敬有加之后,江彬等人也闻风而动,看他两人的眼光比看自己的父亲还要来得尊敬。此刻他微微赔笑,道:“打扰二位雅兴了……” 龙小云横他一眼,满脸神情都写着‘你也知道打扰了吗?那还不滚?’ 晓书暗中踢他一脚,示意他收敛一点。 只见江彬弯腰笑道:“有件事……想要请教上仙……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话一说出来龙小云脸色就黑如乌炭。这混蛋,真是不识相得很!晓书却哦了一声,颇有点兴趣。短短一句话也分成三截来说,可见真的很难启齿,却不知这位极一时的权臣是想跟他请教什么事? 连对着龙小云使了三个眼色他才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十分不情愿地走开了。临走时盯了江彬一眼,忽然冲他阴阴一笑。他眼光既毒又尖,笑得更似大有寓意。江彬不由打个冷噤,心想:这人看他的眼光怎么象看个死人似的。 他哪知道,在龙小云眼中他何止是个死人,根本就只是一堆片片碎肉,只不过此刻还多了一口气罢了。不过此刻他也顾不得管龙小云如何,见他走得远了而晓书还含笑望着他,连忙上前了两步,忽然跪下道:“上仙救我!” 这可大出晓书意料,愣了愣,笑道:“江大人圣眷正隆,这话却从何说起?” 江彬举手齐眉,恭谨道:“上仙天人也,法力无边,定知过去未来。求上仙教我解脱自救之法!”说完,拜服在地。 此时皇帝对他宠幸异常,刚新封了爵,真有鲜花盛锦、烈火烹油之势,按说他原不该有此忧虑。但这江彬虽是武将,心思却十分细腻。正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刘瑾当年不也是权倾朝野吗?结果还不是被凌迟处死?再纵观自古以来无数权臣,哪个又不是权倾一时?要命的就是这‘一时’二字啊,任你聪明绝顶智计百出,也没办法永保富贵家宅无忧——倒台之际别说富贵,能逃出生天归于山林就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自己此刻已然身处高位,平日固然恃宠生骄恣意妄为,但夜半惊醒之时心中却也不免惴惴。大难若真的来时,纵然自己似范蠡一般有急流勇退之心那又焉知命中有无那份逢凶化吉的造化呢? 这份担忧,除了诉诸神明,又还能向何人倾诉求助? 晓书细细看了他两眼,展颜笑道:“原来如此。”他心地本就善良,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伏在自己面前,态度虔诚无比。不觉心又软了,又暗暗觉得头痛,搔了搔头,心想:“可是你的结局是早就定了的,我哪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说起来这江彬虽得朱厚照宠爱,但却和史上其他权臣有所不同。史上评价他‘自始至终没有剪除异己之心,也没有志劫公卿之志’,就是一心一意讨皇帝开心就对了。朱厚照弥留之际他甚至都没想要拥立哪个宗室为帝比较对自己有利,可算是皇帝耿耿忠臣。所以这也是他被评为佞臣而不是奸臣的缘故。细想起来这人的危害其实并不大,只是他曾经进言要害龙小云—— 想到这儿,晓书不觉皱了皱眉,眼光看向远处,寻思道:“我随便说句话骗骗他也好,让他自己费脑筋去。”拿定主意,便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人之命数是早已定了的,我却不能泄漏天机。”眼见江彬脸上露出焦虑之色,又接口笑道:“不过我与江大人既然有缘,不妨就送你一句话。” 江彬大喜:“求上仙指点!” 晓书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缓缓笑道:“大人只需记得‘一动不如一静’这话就好……别的,我是不能多说了。”说完,又是一笑,笑得大有深意,摇摇摆摆自去了。 走出老远回头看去,江彬果然还在原地苦思不已,显然还未领悟话中真意。晓书自觉恶作剧成功,闷笑着回到车上讲与龙小云听。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承想江彬竟将这六字真言记得极牢。三年之后,武宗崩,张太后与朝臣密谋除去江彬,一时山雨欲来。有部下力劝他率部北上出关自立,其实以当时局势来说这条路堪为上策,但紧要关头江彬举棋不定,忽然想起晓书说过的这句话,心存侥幸留了下来,最后结局自然不言自明。 大军终于回到京城。 龙小云在这里也有生意,于是婉拒了朱厚照入住宫中的邀请,两人自到龙小云府邸上居住。 朱厚照回京之后国事缠身,也没空出来搔扰。对此结果龙小云自然无任欢迎,两人每日白天四处游玩,夜间抵死缠绵,小日子过得惬意无比,这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只可惜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日两人睡到临近中午,一起床,便闻说有人求见,拿了拜贴一看,原来又是江彬。 换作平日,龙小云不免怒气冲冲。不过这段时日他过得甚是美满幸福,人也神清气爽,于是耐心便好了许多。亲手替晓书洗漱更衣了出去会客。 江彬坐在厅中,正自喝茶。见两人出来立刻站起,满面春风地问好。于是宾主坐下寒喧,聊着聊着便扯到皇帝身上去了。 江彬叹道:“皇上回京以来心情便不大好——” 原来朱厚照一回京便被朝中大臣围攻,说他只顾玩乐却弃天下不顾,本来这件事朱厚照就有错在先,所以也就只有点头听教的份儿。他想自己必竟打了大胜仗,也算是将功折过了吧。等他们谏完了便准备在宫中大宴群臣,神气活现地讲一讲他御驾亲征的光彩事迹。谁知民间早就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了,越传越是离谱,都说这次胜仗大有内情,皇帝只不过是拣了个便宜。民间流言没传到朱厚照耳中,但翰林院全体官员却公然拒绝向他祝贺,这就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 当日战场上朱厚照作战勇敢龙小云与晓书是亲眼目睹了的,谁知朝堂上的官员们竟都不相信自己主子的能力。这皇帝当得失败啊。 只听江彬道:“接下来又是70高龄的太皇太后仙逝,奉慰礼上——啊,上个月十二不是下了好大一场雨吗?” 晓书点头,“是啊。”然后瞟了龙小云一眼,眼中似有谴责之意。那雨下了整整一天,龙小云一见就乐了,说反正也出不了门硬是押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天。哼,禽兽! 龙小云仿佛也回到了那日旖旎时光,居然趁江彬不备,对他眨了一下眼睛,大有调戏之意。 “皇上体恤大臣,说地上积水恐入了寒气,下旨命他们不必跪了。这圣德天恩,臣工们应该感激涕零吧?结果,你们猜这帮大臣们反应是什么?”江彬气哼哼地,“状元舒芬居然带头上书指责皇帝此举不孝!” “啊?”龙小云与晓书面面相觑,心里想难怪朱厚照不爱待在宫里,这大小臣工实在是让人省不了心啊。 33 第 33 章 晓书迟疑道:“那……皇帝的反应呢?他……就没做什么事儿?”例如‘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的那些事? 江彬脸上现出苦笑。“能做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廷杖罢了。但……那些人岂是怕挨打的?越打他倒越乐乎。” 听起来似乎很不合情理,但再想一想晓书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在这个黑暗的封建时代,为劝谏皇帝而挨板子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以后同僚间说话都显得比较有份量!就算是自己小身板儿不经事一下子挨不住死了,那也在史书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不是?怎么着也是个为正义而战的忠直之臣哪!当然了,这小命也不是白丢的,‘帝盛怒,廷杖而死’——至少皇帝的昏庸度是要因此而添上两分了。 晓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这些个一个个上赶着扮演忠孝正直的臣子,朱厚照能不郁闷嘛。 失败,这个皇帝当得失败,江彬这个宠臣也很失败!亏他还是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武将出身,怎么一点儿都没有‘谁敢影响皇帝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的魄力和手段啊?!简直要让他为他们掬一把同情之泪了…… “那皇帝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了?” 江彬叹道:“可不是嘛。连搏虎都没觉得没劲儿了,要不是礼监司那边已经定好后日便要接见佛朗机使臣——”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笑道:“可是我糊涂了,差点忘了这最要紧的大事。” 只听他笑声朗朗,“后日接见使臣之后还要在宫中设宴,皇上请上仙和龙公子也一同赴宴呢,不知二位肯不肯赏这个脸?” “佛朗机使臣?” 晓书歪了歪头,努力回想历史书上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描述。 所谓的佛朗机国,本来是对欧洲各国的统称,由到麦加朝圣的回教徒口中传来,本应为frank,但因为发不出那个r音,便以讹传讹变成了佛朗机。当是时也,欧洲诸国以葡萄牙、西班牙两国国力最为鼎盛,海上力量尤为雄厚,英国什么的都还不够瞧,而朱厚照要宴请的使臣正是来自葡萄牙。 龙小云也有几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听说那些人红发绿眼,体格高大,外形与汉人及胡人都大不相同?” 江彬哈哈笑道:“何止,而且体味膻臭,说话叽哩咕噜地,若不是有通者简直不知他们念的什么经。” 晓书噗哧一声笑了,心道不行,这世面要去见见。明朝自郑和下西洋之后便一直实行海禁,片板不准下海,海上军事力量已经十分薄弱,在这方面万万不是洋人对手。又爱以□□大国自居,官员人人目无下尘,洋人火炮犀利,性格蛮横,万一有什么冲突欺负了自己的老祖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这倒不是他自大,东西方思想观念大不相同,以往又从无交流,一旦碰头,十有八九会闹出什么外交误会。他力量虽有限,但多少可以起点缓和作用。 果然,正这么想着,便听见龙小云微微一笑,忽然道:“我听说他们海船靠岸的时候曾经鸣炮三响,广州全城为之不安——” 江彬迟疑了一下。现在朝中对于接见使臣的事还分为两派,他受了使团的贿赂,极力耸恿着皇帝接见。而反对派都抓着这炮击事件不放,一口咬定来意不善。此刻听龙小云又提起这件事来,不由得有点头痛,道:“是有这事儿。通者说他们是遵循西方礼仪,那三炮乃是礼炮——” 龙小云哼道:“狡辩!” 江彬大是尴尬,晓书笑了笑,打圆场道:“他们是有这种礼仪没错……不过,入乡随俗。到了我们这里,便要遵守我们的规矩……我们这里可没有放炮的礼仪。” 他自觉这番话已够偏心,但龙小云却还是不满,斜睨晓书一眼,眼中大有威胁之意。仿佛在说‘敢不站在我这边?小样儿,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晓书也回他一记白眼,‘还要怎么站在你这边?我为他们那边才说了几个字?为我们这边又说了多少个字?’ 他两人以眼神打机锋。江彬大松了口气,笑道:“是是是……已经命他们入光孝寺习礼三日方准晋见,哎呀,到底是番邦蛮夷,不懂我□□礼仪。” 晓书转过头来,笑道:“好啊,后日是吧,到时一定准时赴宴。” 该日诸事大吉。 晓书与龙小云入了宫,朱厚照见之大喜。“上仙……龙公子。”现在他对龙小云可是客气得很了,脑子里再不敢转什么不良的念头。 晓书笑道:“皇帝近来可好?” 这句话简直问到朱厚照的伤心处,欢颜一敛,一股怨气便直冲上来。若不是他敬重晓书,知道不能粗言相待,一句‘好个屁’便想冲口而出。只见他眼睛四下一瞟,见身侧只有近侍并无文官,便压低了声音满腹委屈地道:“哼……若不是礼部早已定了今日要接见使臣,我早就拉着江彬又出巡了。” 晓书噗哧一笑,龙小云也不觉暗暗莞尔。 晓书细细打量,只觉朱厚照果然是比先前清瘦了一些,脸上神色也不比在宫外时来得意气风发,显得十分郁闷。宫中规矩多,他虽是天子也老被文官们束手束脚,大为憋气。 晓书温和地笑道:“皇帝还在生气么?” 气? 不,就算刚开始会被这些人气个半死,但这么多年,再大的脾气也早就那些人给磨光了。所以,他不是气。 恨? 不,也不全然是恨。他也知道,他们之中固然有沽名钓誉之徒,但也有真正忠君爱国的耿直之臣。他们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象他父皇一样,没有脾气(性情温和)、没有休息(勤政爱民),大臣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善纳谏)——那,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明君了。 可是,谁要当那种没个性的明君? 自小他性子就贪玩好动,为了这个他从坐上皇位,耳边就没清净过。十六岁的时候劝谏书如雪片般飞来,大学士刘健将意见总结起来郑重上呈,一共五条大罪: 第一、皇帝在宫内乱转。 第二、皇帝去北海划船。 第三、皇帝不带侍卫单骑出宫。 第四、皇帝喜欢打猎。 第五、皇帝乱吃零食。 看到这些大臣们精心收集的罪证他半天没吱声,能说什么呢? 这些人是不是忘了,他虽然是皇帝,但他也是个人哪!大臣们可以有爱好,为什么他就不能有爱好?为什么就一定要按他们的模式把他塑造成他们想要的人啊?! “这日子腻味透了,谁想一直这样过下去啊……”他摇摇头,神情大为感叹。 晓书与龙小云对视一眼。 朱厚照可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他除刘瑾灭安化便可看见他是何等狠辣。但他心中如此憋闷都不拿大臣们出气,可见他性子虽然荒唐胡来却不是残暴嗜杀之人,心中也明白是非对错,这也正是二人同情他处境的原因。晓书想了想,展颜笑道:“皇帝何必心灰意冷?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便又是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朱厚照踱到窗前,沮丧地凝视红墙黄瓦。“在这四面墙中我又怎么可能做到海阔天空呢?” 这深宫有时更象一个华丽的牢笼,在这里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转眼去看晓书与龙小云,两人同为男子,一般高矮气质南辕北辙,站在一起却是十分相配,一人冷傲,一人明朗,仿佛互补。而最难得的,是眼波流转间仿佛已尽知对方心意。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便是这样吧。 朱厚照瞧得呆了,心中羡慕。忽然道:“……上仙,不知我有没有命定之人?” “啊?”这话题转变得太快了,晓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厚照转过脸来,神情居然十分认真,一反刚才郁闷沮丧的模样。“我不要长生不老了,与其这样过一世,不如上仙赐我一个知心人吧。就象你和龙公子这样,情真意切,相伴终老。”高处原就不胜寒,但若是两人一起的话,应该就可以共度孤暮晨夕了吧…… “这个……”晓书脑中急速一转,却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似冻僵了似的。朱厚照,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你当我是女娲还是上帝呀? 晓书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骂自己好死不死为什么要冒充神仙。现在一个个都求到他这儿来了,但他再怎么大能也不可能做到无中生有变个活人出来啊。 “皇帝……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看样子皇帝是厌倦了单纯沉迷于□□的美色之爱,开始追求精神层面上的心有灵犀了。不过,不知这位浪漫热情的皇帝明不明白,这种事在很大程度上是要讲运气的,许多人倾其一生都还遇不到自己真爱的对象呢。 听说‘可遇不可求’,朱厚照先是现出失望的神色,但又不肯放弃希望,追问道:“那我能不能遇到呢?” “你……”晓书瞧着他,看他急切地等待自己吐出的答案,终于微微笑了一下。“能。” 朱厚照立时喜笑颜开。 “京城之南,有女刘氏……便是皇帝命中注定之人了……” 这范围可就大了,京城之南,可以说出了南门,也可以说直达南海。而刘更是大姓,这要往何处寻起?总不能让所有南方刘姓适龄女子都排队上京让他一一视察吧。 朱厚照傻了眼,瞧了晓书半晌没言语。晓书笑道:“皇帝切勿心急,这种事是急不得的……时候到了,自然就遇到了。” 这话说得大有禅意,朱厚照仿佛有所悟。龙小云瞅了个空子悄悄问道:“他命中真有一个姓刘的女子?你不是哄他开心吧?” “当然是真的!”哼,竟敢怀疑本大仙的记忆力?朱厚照与那刘姓女子的故事便是《游龙戏凤》的原始版本。虽然她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艺伎,但朱厚照对她宠极爱极,称为‘夫人’,连到庙中祈福都不忘将她的名字也写在上面。身为天子原可坐拥天下佳丽,却能对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如民间夫妻一般的情有独钟,实在是不易了。 34 第 34 章 晓书对于葡国人的印象,只来自于幼时看到的澳门某酒店的看门人。圆而有肉的面孔,双颊带着泥土芳香的红扑扑,笑是那种很憨厚的笑,一看就觉得和他们的蛋挞一样,软乎乎甜蜜蜜的样子。 现在一看到佛朗机使臣佩雷斯,晓书就觉得有必要修正一下自己以往的观念了。倒不是说这人长得如何鸷猛难惹,而是当时的葡萄牙人确实比后世的子孙要拽得多,在海上可说是横行无忌,他们是骚扰中国沿海最早的海盗,抢劫侵略的同时也经商贸易,在几年前便仗着船坚炮利占了印度果阿和满刺加(今马六甲)。 “佩雷斯叩见大明皇帝陛下,陛下拨冗接见,不胜荣幸。”随着佩雷斯下跪叩头的礼节及通事的翻译,多数与会的官员都略微松了一口气:光孝寺三日礼仪没白学,这胡人总算懂了那么一点礼数。 朱厚照笑道:“平身罢。” 他倒是对这人印象极佳。理由倒也简单,这人一双绿眼象极了宫中的波斯猫,而且还送了许多有趣的礼物。 这些礼物中他最喜欢的便是一支新型火铳,漆黑枪管黑中泛蓝,他试射过几发,威力惊人,而且准头较好。对于这种武器朱厚照可不陌生。大明军队中有一营叫神机营,便以鸟铳铜炮为武器。 “使者远来是客,今夜需得尽欢,不醉不归才好。” 佩雷斯道:“多谢陛下赐宴,下臣不胜惶恐。” 晓书幼时曾在澳门住过数年,对葡语可作简单对话。此时听了这两句对白,心中一动。佩雷斯不通中华礼仪,说话原无这样婉转谦卑,却是朱厚照身侧一人,似乎精通双方语言,一字一句,译得十分小心。 晓书细看过去,那人肤白却无须,虽作胡服,其形貌却颇似华人。转头低问旁边江彬:“皇帝身边那人是谁?” 江彬笑道:“他是火者亚三。” 晓书不明其意,暗自纳闷道:“这人到底是哪国人,名字却这么怪。”不好再问下去便坐直了身子。龙小云耳尖,瞅了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晓书,你不懂什么叫火者罢?” 原来火者是职业不是姓名。 龙小云细细解释给他听,晓书方恍然大悟。 在中国,只有皇家才顾格使用阉人宦官,但粤闽两地富商,也怕底下的俊仆秀奴搞大了自己妻妾的肚子,因此常常私阉穷人子弟为奴,称为‘火者’。这亚三能言善道,颇讨皇帝开心,反正他也是阉人,江彬便向佩雷斯讨来教他入宫侍候,佩雷斯在宫中多一个眼线,自然求之不得。 稍顷,夜宴开始,笙歌聒耳,锦绣盈眸,一派富贵安乐景向。只是双方都带着莫名的抵触情绪,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大明官员们对这些人的来意是抱有疑心的。 因为佛朗机国并不在大明朝贡国之内,这次他们不请自来,却拿不出国书,再加上炮击事件和满刺加事件,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不带恶意。本来礼部研究之后是准备招待一下之后便令他们原船返回的,不想这些人居然搭上了江彬的路子,皇帝下旨接见。虽说只允许了几人入京,但到底心里还是疑虑重重,必竟有句俗语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佩雷斯心中亦觉不爽。 他身为国王特使身份尊贵,此次出使原为贸易通商而来,双方应是平等的,为什么明廷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都要他下跪呢?以往他见本国皇帝可从不需要这种礼节,只有向上帝祈祷时才会下跪,难道东方的皇帝和主一样的尊贵吗?! 哼,这些瘦弱矮小的东方人,实在是太自大了…… 酒至三巡,朱厚照笑问道:“特使,你远道而来,一路可有什么趣闻么?” 听皇帝这么一问,佩雷斯顿时灵机一动。 “不瞒皇帝陛下,我这次前来贵国,倒真是遇上一件怪事。” 朱厚照哦了一声,笑道:“是怎么回事呢?特使说来听听。” 佩雷斯笑道:“久闻东方人杰地灵,正要向各位大人请教。”说完,双眸扫视全场。 大明官员心生警惕,知道这人只怕请教是假,想要看本朝笑话才是真,哼,我中华人才济济,还怕你这蛮夷不成!不知天高地厚!当下集中全副精神便准备见招拆招。 那佩雷斯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火者亚三听完,见所有人都等着听他翻译,便有条不紊讲了出来: “特使大人说,他曾在路上偶遇三人投店住宿。住一晚,需得三十文钱。三人便决定一人出十文,进了店中,老板家中有喜,心情大好,便命小二只收他们二十五文,退五文给他们。小二心想五文钱他们三人也不好分哪,不如我吞掉两文,给他们一人退一文就是了。事后三人算账却怎么也算不过来,他们三人一人退了一文,就是每人只出了九文钱,三九二十七,加上小二吞的那两文也才二十九啊,还有一文去哪里了?” 他一说完,满场鸦雀无声,官员们适才的精气神儿象被针戳了一下,尽数泄了气。朱厚照一直煞有兴趣地听着,听到最后也不由一怔。脑中一转,暗暗想道:“是啊,怎么差了一文哪?” 他从小便喜欢舞刀弄剑,于这方面却是一窍不通。斜眼望下去,群臣也是默不作声。这些官员都是八股文科考出身,教他们写一篇骈文倒是文采华丽,谈诗作词也有佳作,但若说到术数算账,那……就有点为难了。 佩雷斯睥睨众臣,心中得意,忽听对面一少年轻声笑道:“这又有何难……”懒洋洋抬起头来,容貌秀丽,却是龙小云。 只听他语声悠扬,仿佛漫不经心,“老板收了二十五文,小二吞了两文,再加上他们三人一人一文,正好三十文,哪里有差?” 这几句话一说,朱厚照顿时眼睛一亮。 他全没想通何以两种思路会有两种不同结果,但不管怎么说,龙小云替大明朝大大挽回了面子却是不争事实。立时抚掌笑道:“不错!正是这样。”转头便命火者亚三照此翻译。 佩雷斯先前见这两个少年的席位紧挨皇帝,甚至在江彬之前,心中已经暗暗估摸这二人身份了。未着官袍分明不是朝堂中人,但地位仿佛又十分尊贵,莫非是亲王贵胄? 站起来施了一礼,问道:“这位是——” 龙小云仰头干了一杯,微微一笑,也站了起来。 “特使见多识广,我倒也有件事想要请教。”他见佩雷斯眼神傲慢,心中不免有气,便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佩雷斯暗道:“你想考回我?”他心中忐忑,但对方答了他的题目,此刻却不能示弱,只得硬着头皮道:“请说。” 龙小云笑道:“是这么回事。某日我出去买酒,却见酒坊三位少东愁眉苦脸围着几坛酒发呆。一问,原来他们父亲过世留下七坛美酒给他们三人。这原是好事,但糟就糟在他们父亲还有遗命,大儿子分这七坛酒的一半,二儿子分剩下的一半,三儿子又分二儿子的一半。偏偏这七坛酒又还必须整坛不得打开……不知特使可以帮他们分配一下么?” 佩雷斯听完,目瞪口呆。心道:“这要怎么分?七坛酒的一半自然就是三坛半,但又说了得整坛酒?”他身材本就高大,此际张口结舌,有些年轻不稳重的官员便忍不住露出耻笑的样子来。 江彬是佩雷斯的引荐人,此际见他出丑,便寻思着是不是该上前打个圆场。佩雷斯却是大有不耻下问的精神,摇头道:“这个……该怎么分?” 顿时场中人人都看向龙小云,都颇有兴趣听到答案。 龙小云笑道:“七坛酒如何能折成一半,索性我便把我买的那坛酒加了进去凑成八坛,如此一来,自然就好分了。” 八坛的一半是四坛,给老大;四坛的一半是两坛,给老二;两坛的一半是一坛,给老三。“这不就刚刚好么。” 佩雷斯听完,想了许久,忽然叫道:“不,不对!你不是说他父亲只给他们留了七坛酒吗?” 龙小云气定神闲道:“是啊,四坛两坛和一坛,加起来刚好七坛啊。” 佩雷斯气急败坏道:“但你分的时候总数是八坛!” “啊,”龙小云笑道,“那多的一坛本就是我的,我自然要把它拿走……我本就是生意人,亏本的买卖怎能做呢?” 晓书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声来。 35 第 35 章 笑声仿佛是会传染的,明廷官员们个个忍俊不禁,老成稳重的还顾忌对方的面子只是摇头莞尔,年轻气盛的却故意哄笑起来。连朱厚照都忍不住拍桌而笑,只觉这题实在是太妙太绝,而佩雷斯那涨红面孔说不出话的困窘模样更是增添了喜剧效果。实在由不得人不笑呵。 佩雷斯心中大怒,有心想要发作,又找不到发作的理由。是他自己不够聪明,怪得谁来?但若就这样忍气吞声,那又太丢他国王特使的面子了。自古以来外交无小事,他丢了脸就相当于国王丢了脸,国家丢了脸!不行!非得打压下这东方人的气焰不可! 若在本国,他十有八九早就扑上去要求与龙小云决斗。不过与这些东方人打交道也有一段日子了,他很清楚决斗这种事在东方宫廷发生的机率着实不大。他也不是空有蛮力,知道此时此地不宜硬拼,垂眼想了一想,忽然计上心来,再抬起头时,脸上怒容全消,反而露出笑意。 龙小云含笑瞧着他,见他一张圆乎乎面孔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双拳紧握,本已到了发怒的边缘,此刻却沉住了气不怒反笑。双眼一眯,心中立刻警惕起来:“这家伙又想搞什么鬼?” 只听佩雷斯转头对朱厚照笑道:“这位公子聪明过人,下臣好生佩服。东方果然是藏龙卧虎,人杰地灵……” 朱厚照听了,含笑点头,飘飘欲仙,很是受用的样子。龙小云却暗中大皱眉头,知道盛赞之后必有后着。果然,佩雷斯接着便道:“敝国千年以来传下一道千古难题,难倒无数智者,难得有今晚这样的好机会,恳请皇帝陛下允许下臣向这位公子请教请教,说不定能为我等解惑?” 朱厚照大感兴趣,问道:“哦,难倒了无数智者么?”那他倒也想听听倒底是怎么样的千古难题。 佩雷斯笑道:“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故事——”眼睛瞟一瞟龙小云。心道:“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看你答不答得上来。” 朱厚照龙颜大悦。他生平最喜欢听各种奇异故事,顿时更加来劲,笑道:“你说,你说。” 佩雷斯领命笑道:“是。”便将这故事细细讲来。 “古时极西之地,有一位讼师,辩才无双,替人打官司从未输过。一位年轻男子佩服他的才华,便拜倒在他门下,向他学习这辩术。拜师之时两人就学费的问题做了一个约定:先交一半,剩下的一半需得等这学生三年师满替人打第一场官司并且要打赢之后才付给老师。” 朱厚照诧异道:“咦,为什么要这样?”想了想,拍案笑道:“是了,他怕这老师藏私,不肯用心教他。” 佩雷斯笑道:“皇上真聪明,正是这样。” 龙小云微微一笑,道:“不用说,后面一定是三年师满,那学生想赖账了罢?” 朱厚照扭头去问佩雷斯:“是这样么?” 佩雷斯瞧了龙小云一眼,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学生出师之后可能是因名气不大,半年来竟没打过一次官司。” 朱厚照失笑道:“半年……那老师一定等得很着急了。” 佩雷斯笑道:“是啊,有人欠钱不还,债主当然着急得很了。那老师以为学生想耍赖,他自恃长胜未败,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一怒之下便把他告上公堂了。” 朱厚照一怔,忽然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那学生的第一场官司居然是和自己老师对打……那他们谁赢谁输啊?” 佩雷斯笑道:“陛下,这就是难题所在啊……上了公堂,那老师想无论这场官司结果如何,我都是赢家。若法官判我胜诉,他自然得把那钱给我;法官若判我败诉,那根据我们拜师时的约定,他打赢了第一场官司,还是得把那钱给我。我立于不败之地啊。” 朱厚照‘唔’了一声,沉吟半晌,点头道:“不错,不错。”怎么想都觉得这老师的想法大有道理,“那学生出钱是出定了。” 佩雷斯笑道:“非也。那学生,亦有他的一套想法。同样也是立于不败之地。” 朱厚照诧异道:“哦?” 龙小云心念急转,细细想道:“不错。那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判他胜诉,他可以不给钱;若是判他败诉,嘿嘿,打的第一场官司输了,依他们的约定还是可以不给钱……该死,这问题怎么如此狡猾!” 朱厚照听了佩雷斯一番解释,愣住。思索半晌,自己心中也犯嘀咕,两个都有道理,到底是判老师赢还是学生赢啊?想着想着,自己都不由得失笑道:“好玩好玩,这题目果然极有意思……双方都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是教人为难得很。” 他口中说着话,视线却悄悄瞄了瞄龙小云,见他蹙眉不语,显然心中也在为难。朱厚照存心要多给他点时间让他思考,便点了下面刑部尚书的名字,笑道:“你掌管刑部,你且说说换了你,你要怎么判啊?” 那人站起身来,一脸正气,大义凛然道:“皇上,天地君亲师!可见师之道是多么重要。又有古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名份早定。那学生学艺三年都不懂尊师重道的道理,此等大逆不道之人——”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朱厚照已经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坐下罢。”这些官员劝谏劝上了瘾,逮到机会便要力陈礼仪传统,顿时心中大觉无趣。 佩雷斯见人人都不作声了,眼神十分得意,往龙小云身上一瞟。“公子又怎么说呢?” 龙小云嗯了一声,神情大是踌蹰。他生平还未遇过这等难题,一时心中也难决高下。佩雷斯看他尴尬不语,心中痛快呵,正要仰天大笑,忽听一个声音轻轻笑道:“这问题果然有趣,让我来答好么?” 那人站起身来,笑容可掬,不是别人,正是景晓书。 满堂鸦雀无声。 这是宴请他国使臣的宫廷盛宴,座位都是论资排辈。这两个少年,明明不是朝堂中人参加此宴已是一奇,更奇的是座位居然仅在皇帝之下,江彬之前。官员们早就为之侧目,暗中猜度两人身份了。哼,都是那么年轻俊秀,莫非又不是江彬引荐的幸臣不成?如若真是这样,那可又要好好劝谏一番了,居然让幸臣出席国宴,成何体统! 那眼光老辣久经宦场的却又想得更深一层,这两个少年仿佛与皇帝不是那种关系哪,而且一个才思敏捷,言谈风趣,另一个此刻也站出来口称愿答对方的难题,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二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是皇帝在外结交的奇人异士么?那来路又可不可靠呢? 全场大约只有两个人对晓书大有信心。龙小云是坚信自己情人的本事,心道:“他若没有十足把握必然不会出来。”朱厚照心中更是宽慰,想道:“上仙有通天大能,这定然难不倒他。” 佩雷斯上上下下打量晓书一番后,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晓书笑道:“我叫景晓书。”他也不用火者亚三翻译,一口正宗葡语说得字正腔圆。 他居然能和佩雷斯直接对话,顿时全场一阵骚动。龙小云与朱厚照均是又惊又喜,只是前者眼中更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神情。 佩雷斯睁大了眼睛,眼中不太明显的轻视神情立时全数收敛起来。 晓书瞅着他,忽然噗哧一笑,道:“特使先生,原来普罗塔哥拉是贵国人么?” 佩雷斯一震,脸色更是古怪。 他适才讲的那个故事名为‘半费之讼’,是古希腊一个极有名的诡辩题,故事中老师的名字便叫普罗塔哥拉,此人乃是希腊一位以诡辩著称的哲学家。晓书会这样问,摆明就是对这个故事知之甚详,不容他胡蒙了。 中华历史渊远流长,能人志士数不胜数,龙小云固然才智卓绝,满朝大臣也俱是十年寒窗,但必竟碍于交通工具不发达,东西方文化交流大受阻碍,对此类题目闻所未闻,不比得如今信息时代,任何疑难都可以在网上查到。 佩雷斯没想到这东方少年不但会说本国语言,甚至对古希腊的故事也了如指掌,一时面容失了色。但到底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连忙定了定神,心道:“就算你听过这故事又能怎样?多少智者都答不出,难道你还答得出来吗?” 不是他小瞧晓书,这一类型的题又称为‘二难’,逻辑上互相矛盾,左右都有理,左右都为难。的确难倒无数聪明人。只是他偏偏没有想到几百年之后信息爆炸,而晓书正是来自信息高度集中的现代社会。集众人之智慧全力对付一个古人,嘿嘿,牛刀小试而已。 佩雷斯道:“愿闻高见。” 晓书笑道:“我倒也没有高见……特使大人既然讲了一个西方故事,不如也听我讲一个东方的故事罢。” 佩雷斯一愕,纳闷心道:“搞什么鬼?难道今晚要变成故事会么?” 晓书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我们东方有两种武器,一种叫矛,一种叫盾,特使有见过么?” 龙小云一听这话,顿时便‘啊’了一声,眼睛亮了起来。底下官员也明白了,议论纷纷,起了一阵轻微骚动。佩雷斯茫然不知晓书是何用意,看了看众人,嗯了一声道:“矛、盾,当然,我知道。”他本就是来华作军火买卖的,对明廷军队的战斗力自然作过研究,心中模糊想道:“他提这两样东西干什么?若论杀伤力,怎么比得上我们的火铳铜炮?” 他身为外国人,当然不知道中国历史上也有一个著名的悖论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在座读过书的却都心中清楚,人人脸上含笑,暗中称妙,觉得用这个故事来反答佩雷斯的问题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晓书言词清楚,将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了一遍,讲到‘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时瞅着他笑了一笑。佩雷斯也不是笨蛋,听到这里已知上了当。果然,晓书讲完便笑道:“特使大人见多识广,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就请先为我解惑好么?” 佩雷斯一听,当场就傻了眼。 36 第 36 章 晓书含笑而立。 他二人交谈,旁人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好在有火者亚三照句翻译。眼见佩雷斯神色不定,脸色越见沮丧,显然落在下风,大家也顾不得是在御前,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这少年的身份来。 好急智。 好见识。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这么年轻便有这样的惊世之才,若假以时日,只怕前途不可限量吧。 龙小云心中狂喜,瞧着晓书修长的身影,恨不得站起来当众放声大呼:这个人是我的!这个人是属于我龙小云的!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名草有主,你们艳羡归艳羡,统统不准打他的主意! 佩雷斯叹了口气,终于挣扎服输道:“我……我答不出……”唉,这个跟斗栽得有够大的啊,心中深以为耻。 晓书压低了声音,轻轻笑道:“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只有主才是全能万知的,特使先生你说是么?” 佩雷斯睁大眼瞧着他,惊道:“你——你说什么?”心中模糊想道:“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耶酥基督?东方人不都是信佛的较多吗?” 晓书哈哈一笑,拎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口中笑道:“特使先生真是坦白爽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为了这个我便要敬你一杯。”说着递了一杯过去。 佩雷斯下意识接过,他虽然想不通其中关窍,但细想却觉得晓书的话大有道理。尤其那句‘主才是全能万知的’,简直说到他心里去,他一介凡人其见识怎么能和上主并肩?答不上来倒也的确没什么好羞耻的,何况晓书还送了把梯子过来让他下台,大大保全了他国王特使的面子。心中立时芥蒂全无,反对晓书生出两分亲近之意。 两人碰了杯,一口干掉。佩雷斯此刻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地道:“景公子见识不凡,日后我得与公子多亲近亲近。” 晓书笑道:“先生谬赞……倒是先生远来不易,今宵良辰美景月明风清,还请尽兴。”说着一笑,回到自己案前坐下。 刚一坐下便觉手上一紧,却是龙小云在案下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大庭广众,实在不宜有出格举动。但若无身体接触心中这份激动又怎能平复? 晓书只觉那手上温度高炽,心中暗笑,侧头望去,果见龙小云双眼亮如天上繁星紧紧盯着自己。刚才他与佩雷斯对答之际就已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灼热视线了,会那样看他的除了龙小云还能有谁。他心中得意,此刻恶作剧念头又起,故意学着电视上女生的口吻低笑道:“你又爱上了我一次,是不是?” 他一个男生说出这个‘爱’字,自己都暗中做一个鬼脸觉得有点想吐,龙小云却是面不改色,重重点头道:“嗯。” 他本来不是个老实人,这次却老实得惊人。晓书一怔,不由得嗤地一笑,刚想说什么,忽听佩雷斯对朱厚照叹道:“东方果然是藏龙卧虎,人杰地灵……” 这话刚才他也说过,只是现在说来才是真心诚意,脸上大有叹服神情。 朱厚照心花怒放,知道景晓书扬了国威,这蛮夷如今才是心服口服,含笑劝慰了他几句,转头举杯道:“上——”晓书与龙小云双双看过去,眼中都微有警责之意。朱厚照也自知口误,他们三人有言在先,绝不在外人面前揭穿晓书仙人的身份,他一时兴奋过头,差点叫出‘上仙’二字来,还好见机得快,生生刹住了。 当即改口笑道:“上天赐我二位才智卓绝之士,真真堪称我大明帝国双璧也。今晚朕真是大开了眼界,来,朕敬二位一杯。” 他身为天子说到这个‘敬’字那真是对两人的无上荣宠了。偏偏龙小云天生傲骨,晓书更是没有尊卑意识,居然微笑举杯,安之若素地喝了,看在一干臣工的眼里,真个诧异异常——恃才傲物也要有个限度,好歹也要出来跪下,多谢一下天恩圣德吧? 那心胸特别狭窄的更是又恨又妒,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江彬想了想,对佩雷斯举杯笑道:“特使大人,我也敬你一杯。”到底来者是客,何况还是他引荐的,总还是要顾忌一下对方的面子才是。 佩雷斯大是感激,带笑喝酒。他住在礼宾馆,与江彬府第同路,心中盘算待会儿要向他打听一下景晓书的来路。打定了这个主意,待到宴会结束,便谢绝了礼部官员陪同,与江彬一同出宫去了。 这边朱厚照挽着晓书的手,神情大是不舍。今晚他才认识到晓书神仙身份以外的其他好处,他既会鸟语,又能言善辩,见多识广,更有满腹新鲜趣致怪谈故事。若能将这样一个人儿留在身边,日日相伴,那真是一件赏心乐事呵。 只是宫中到底不比在外面自由,若将他留宿宫中,被大臣们知道了自己耳边又不得清静,何况龙小云此刻脸色虽然如常,眼光却似针一般直盯着他拉着晓书的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占欲,真当他朱厚照不懂么? 晓书知道他在宫中其实十分寂寞,便笑着安慰道:“皇帝何必这样?改日我再进宫看望也就是了。” 朱厚照心中一喜,笑道:“真的?那我可盼着这一天。下次你来教我说他们那种话好不好?” 晓书含笑点头。这朱厚照大概是史上第一个学外语的皇帝罢。 朱厚照亲自送了几步,临别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喜悦眼神将晓书看了又看,看得晓书心中诧异,暗道:“他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只听朱厚照压低了声音笑道:“上仙,还好你是上天赐予护佑我大明王朝的。你若是站在王叔那一边,我的龙位只怕就危险啦。”说着哈哈地笑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满足之意。 他笑声朗朗,听在晓书耳中却是霍然心惊。 朱厚照瞅着他脸上惊讶神情,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王叔想把你们拉过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晓书如数九寒冬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想道:“是了。宁王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他也在宁王身边埋了暗桩……我先前实是小瞧了他。”他一直觉得象朱厚照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自由斗士的先驱,把他安在皇位上实在是种束缚,心中不免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心理来。但事实上朱厚照酷爱自由是一回事,从小接受的皇帝教育却仍是那么出色,该玩时玩,该狠时狠,就算是自己的亲叔叔,论起勾心斗角那也是用尽了心思的,这叔侄二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他和龙小云虽不想趟这混水,但现在似乎已不知不觉中双足已湿,如果不能早日抽身而退,迟早还是会被卷进这王位之战的吧。若真的会有那一日,那可实在非他所愿。一时心中暗抽一口冷气,隐隐觉得自己当日进京只怕是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不知现在抽身,还来不来得及? 告辞出来,与龙小云走在这重重深宫之中。 龙小云心中欢喜,侧头瞧着他笑道:“晓书,你今天很厉害。有时候你光芒四射,我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不让见,不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好处。” 居然能从龙小云的嘴里听到这样天真的话,晓书再低落的心情也不由得嗤地笑了,斜睨他一眼,低哼道:“没用的……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 龙小云笑道:“你脸皮也越来越厚。” 晓书道:“谁叫我老和你在一块儿?近朱者赤,近墨者——”还没说完,龙小云一双魔手已向他腰间抓来,连忙笑叫着跳开。 龙小云还要上前,晓书连忙呶了呶嘴,示意旁边还有提着灯的太监,叫他收敛一点,毕竟是在禁宫之中。 龙小云瞅着他一笑,眼中大有‘回去之后才收拾你’的意思。此时再拐个弯便是宫门,忽听前方传来一阵语声,一人哼声道:“旁门左道,会那些有什么用?能安邦定国么?能文传天下么?也不过是博君一笑而已……” 原来是几个与会的年轻官员正在议论刚才宴上发生的事情。 这些官员年纪都不大,不免气盛。再加上他们要么世家子弟,要么文才惊人,无论门楣还是才华都是骄傲的本钱,眼睛别说长在额头上,几乎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哪会轻易服人?那两个少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居然蒙皇上御口夸赞大明双璧? 只怕名不符实了吧?! 龙小云面如秋霜,示意那太监止步。他倒要听听这些人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那人的话很得到一些人附合,另一人也笑道:“就是,他不是自称生意人么,哼,一个商贾,满身铜臭,有什么好得意的。”古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人地位尤其低下,他自诩是读书人,自然不把龙小云放在眼中。 晓书听他说得难听,偷眼去瞧身旁的人,只见龙小云却也正斜眼看他,两人视线一触,龙小云神情复杂,忽然低声道:“你会这么想么?” 晓书瞅着他一笑,忽然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我没告诉你罢?我父亲也是经商的。” 龙小云顿觉心中一暖。 只听前面那几人还在闲言碎语,一说除了算账搞不好连四书五经也未读过,一说今晚若是谈到琴棋书画诗经乐礼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卖弄。总之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一人叹道:“还以为圣上会命我等诗词歌赋以朝今日之乐——”另一人接口笑道:“难道你还能写出佳作不成?” 前一人笑道:“我自然不能,只是可惜舒兄今晚未能一展长才。” “哎——”便有一人应声推辞。 “舒兄莫要客气,谁不知你有状元之才,文华聪慧?” 龙小云与晓书互望一眼,心中俱道:“原来这人便是上书指责皇帝不孝的那个状元舒芬。” 谁不爱听好话,舒芬笑着摇手表示不敢当此谬赞。“什么文华聪慧,过奖,过奖了。”咳了两声,话锋却一转,忍不住踌蹰满志地道:“倒是前两日我书斋落成,想刻一副联子,苦思良久也想不出下联,不如说出来各位同僚替我想想?” 众人起哄道:“好,大家研讨研讨。” 舒芬摇头晃脑念道:“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绘吾斋壁。” …… 众人尽皆无声。 这种联叫作连环联,环环相扣,节奏紧凑,音调铿锵,气势宏大,可谓波澜壮阔。这舒芬人虽古板,却的确有才。几人沉默良久,终是叹服道:“舒兄这联子只怕是绝对矣,可与‘烟沿檐,淹燕眼’一同流传后世。”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嗤笑道:“这也好算绝对?真是把天下人都当成死人了。” 这话说得殊不客气,几人霍然回头,却是他们刚刚才耻笑的两人从拐角处步了出来。龙小云语声清朗,边走边道:“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置我山窗。” 他说一句,那几人脸色就白一分,等他念完,那几人的脸色简直惨白无血。龙小云却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瞧,仰头打了个哈哈,大摇大摆地从中穿过。 晓书知道这已算是他比较斯文的报复之法,抿嘴而笑,随后跟上。经过一人面前,站定瞧了瞧他,忽然冲他一笑。“羽浴雨,欲愚鱼。” 那人呆道:“什么?”犹未反应过来。 两人走出老远,那几人还呆呆站着。良久那人方啊了一声,惊道:“他对出来了……”那可是难倒了苏东坡的绝对啊…… 几人面面相觑,都看见别人面上红红白白如开了七彩染铺,想来自己也是一样。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觉又有一人走近,那人相貌清矍须发皆白,此刻面上带着微笑正看向龙景二人背影。几人看去不觉吓了一跳,纷纷行礼道:“恩师——”原来是朝中重臣杨廷和。 杨廷和历经宪宗孝宗武宗三朝,当日更被拜为首辅,在朝中威望极高,新晋官员多数出自他的门下。刚才发生的事他都一一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喜欢,拈须笑道:“果然是大明双璧呵……” 好文采。 好人才。 好气度。 门下几人又是面面相觑。 如果说皇帝的夸赞只是凭个人喜好,那当朝名士杨廷和的赞美就是实至名归了吧。 有人出名难如登天。 有人出名却是易如反掌。 姑且不论这二人来历如何,出身怎样,但既蒙天子御口点评,又得当朝名臣推崇,无论他们本身愿或不愿,这‘大明双璧’的名头只怕明日便要随风响彻大江南北,天下闻名了吧…… 37 第 37 章 恰如平地一声春雷。 如果在这个时代也有十大风云人物年度排行榜的话,那大明双璧这个名头无疑将在多年之内都蝉联榜首。 一夜之间,何止交口称颂名冠京华?以京城为中心,辐射一般直传开来,数只信鸽由不同的人手中放飞,乘着夜色冲入空中,信鸽示警,鸿雁传书,飞向北漠南江。各势力的各种信息渠道都在向它们的主子传达着同样的四个字: 大明双璧。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再只是意义单纯的文字,它代表着天下最神秘最智慧最俊秀最多情的两个少年,他们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笑之固然销魂,文采武功更是惊才绝艳。他们是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是热血少年的心中偶像;是所有丈母娘梦寐以求金龟婿的最佳代言人;也是望子成龙的严父心目中好儿子的模范范本;他们是文人雅士渴望结交的对象;更是有逐鹿问鼎野心家急于笼络麾下的目标。就连那花街柳巷见惯世情的青楼女子们都不由得憧憬着做起美梦来:若有一日他俩骑马倚斜桥,只怕会引得满楼红袖招吧…… 万众瞩目。 千呼万唤。 那本应带着天之骄子光环微笑着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两人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他们在睡觉。 两人都还不知道外面关于他们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睡得很安稳,很宁静,相拥而眠,仿若鸳鸯交颈。 龙小云先睁开了眼睛。 慵懒地吐出一口气息,习惯性地低头去看睡在他旁边的少年。 少年似乎睡得很熟,半个身子几乎是偎在他怀里的。昨晚临睡时龙小云心中柔情涌动,“我要抱着你睡。”这句话换来少年老大一个白眼,“你到底几岁了,还要抱着洋娃娃才睡得着吗?”一边说着稍嫌刻薄的话,一边却十分配合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自动自发地在他怀中找到最舒适的位置。想到当时他那别扭的样子龙小云就忍不住捉起一撮长发让发梢轻轻扫过少年的鼻尖。 好痒。 少年无意识地伸手抓了抓,嘟囔了一句什么,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 这可爱的神情看起来让他仿佛象只小猫。龙小云笑起来,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自己都会觉得惊异的宠溺温柔神情。 景晓书,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让我变得都不象是我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的心仿佛就变软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仿佛就常常会笑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就习惯与人同眠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就习惯一睁开眼便要寻找他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多年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开始破功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再厚颜无耻的闺房私密话他都可以说得面不改色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他就象那些单纯得近乎弱智的少女一样也开始幻想天长地久了。 自从这个人出现之后…… 唉,明明从小就知道要想活下去就一定不能有弱点,不能让任何人抓捏到漏洞的啊,怎么现在自己就象一条历经风浪废弃了搁在沙滩上的旧船满身都是破洞却毫无警惕反而觉得甜蜜呢。 点了点晓书的鼻头,龙小云满足地喃喃:“祸水。” 少年眼睛闭着,却懒洋洋地也吐出两个字来:“□□。” 长长睫毛一闪,他睁开眼来,与龙小云对视一会儿,忽然嘴角一弯,眼中带着深深的调皮笑意,“我对得工不工整?” 龙小云的嘴角不由得也扬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你在索要奖励是不是?”忽然俯下头去,深深吻住了他。 两人缠绵绯恻,四肢纠缠,渐渐呼吸急促起来。龙小云右手渐渐向下摸去,却忽然被晓书一把按住。 两人视线一触,晓书面上带着三分无赖三分撒娇,嘴唇居然还微微噘了一下,“我要在上面。” !!! 久违的黑线再次出现在龙小云的脸上。 他是很想将晓书的意思曲解成骑乘式没错啦,但是心里也很清楚这个人绝不会让他这样蒙混过关~~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他眨着眼睛想。除了第一次以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上面啊?难道是他技术太差让晓书不满意了?不可能啊,明明每次两个人都□□的~~ 看来不是技术的问题,晓书也是个男的,他也有想在上面的时候——对,应该是这个原因。 “不说话就是赞成了!”龙小云还在迟疑,晓书已经不由分说把他僵硬的身体反压下来。好耶~~开始快乐地扒他的衣服。 “我……”龙小云只来得及说了这一个字,因为晓书非常主动地堵住了他的嘴巴,坚决不让他说出一个反对的字眼。 真的这么想做吗…… 龙小云唯有苦笑。 第一次做的时候那惨烈情景他还牢牢记着哪,那真是触及灵魂的痛啊…… 晓书似乎也知道他心中隐忧,一边奋力同他的衣带作斗争,一边含含糊糊地作出保证:“放心……我一直有好好观摩学习……一定会比上次好……” ……︱︱︱︱︱︱ 什么?!龙小云更象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还有余力观摩?果然以前都没有令他全情投入! …… 好。龙小云心中悲愤地发狠,如果待会儿他还下得了床的话一定要记得去买本《龙阳十八式》回来好好揣摩操练,非要练得他哭爹喊娘求饶不可! 现在,先忍耐吧…… 认命地叹了口气,张开四肢,任他上下其手…… …… …… 嗯,实在不是他爱说,但,他到底学到些什么呀?为什么老跟他脖子过不去呢?咬啊咬,咬完左边换右边,当是卤鸭颈吗?还口水滴答的~~他都快痒死了~~得,现在又跟他锁骨较上劲儿了。这就是他的前戏了?怎么挑得起他的□□啊? …… 又折腾了半天。 “怎么样怎么样?有感觉没有?”他可是又吮又吸地闹得嘴都酸了。 龙小云懒洋洋支起半个身子,先看了看他亮晶晶兴冲冲等着自己评判的眼睛,再想到他一脸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把自己当一块肥沃的土地一样来辛苦耕耘播种施肥,然后……“噗——” !!! 晓书瞪着那个捂着肚子笑得满床打滚的男人,惊愕之余差点抓狂,有没有搞错!他这么诚心诚意地询问他的感觉他居然给他笑场?!而且还笑得那么夸张! 伤自尊哪! 他承认他的技术只有五分,不,七分。但他的心意可是十分!他也想让龙小云有快感嘛!结果忙活了半天就换来这个?这混蛋可真会打击人! 龙小云笑了半日瞧见他脸色不对,当机立断止住笑声。 “咳!”他咳了一声,努力把脸上未敛的笑意换成最正经的表情。“晓书,我不是笑你。” 那你笑鬼吗?!景晓书悲愤欲绝。 “这个这个,你也知道,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哼,你的豆腐我吃定了! “循序渐进吧,啊?我看我们不如——” “继续研究!”晓书咆哮。什么叫恼羞成怒?现在就是!想闪?门儿都没有!一掌又把龙小云推倒下去,双腿一跨,骑在他身上姿势火爆地挽了挽袖子,发狠道:“你别指望我就此收手!我越挫越勇,今天非把你吃干抹净不可!” “……” 龙小云发懵地看了看在自己身上忙活着的晓书,这个样子的晓书是他不太熟悉的。是他的另一面吧~~瞧了他半晌,想到他刚才的豪言壮语,龙小云终于认命地失笑。“也只有你这臭小子才敢对我说这种话了……”说了这种话还没被他打死,还能得到他的高度配合~~ 晓书听到他的话,不假思索哼了一声道:“是啊,也只有你才会用‘臭小子’来称呼本大仙了。”皇帝对我都还客客气气的呢。 一说完,心中已是一动。暂停了动作,抬眼看去,龙小云也正含笑瞧着他。 看来,在两人的心目中对方都是很特别的存在哪。这样想着,两人忽然相视而笑,亲亲密密重又拥吻成一团。 五分钟之后,房中情形演变成如下局面。 “喂,你那什么表情,配合一点!” 龙小云的声音好生无辜,“你不喜欢我这样看着你?” “喜欢才怪!你看着我的样子好象是主人纵容小猫小狗在自己肚皮上玩!” “噗——” “你又笑?!” “……”形象太贴切了,他实在是忍不住啊。 …… “我要来了哦。” “唔……”静了片刻,龙小云刚感应到那股灼热,忽然大叫一声,“等等!” 晓书本来就够紧张的了,被他一叫,吓一大跳,觉得自己的小弟弟好象又软了一点似的。这家伙故意的吧?!“干嘛?” 龙小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还是用这个姿势吧。” 晓书很是疑惑,嘀咕道:“你老喜欢用这种……”十次有八次都是用这种后交体位。当然也有快感,但他想换个花样嘛~~ 龙小云叹道:“这种比较不痛啊。”很容易进入,相较其他体位来说对下面的人受创也就比较小。“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做过之后得出来的经验教训。” 以壮士断腕的勇气道:“来吧。” 等了半天,迟迟没见晓书动作。回头看去,晓书跪坐在床上怔怔瞧着他,神情很是郁闷。 “怎么?不想做了?” “……” 龙小云坐起来,想了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喜欢用这个姿势?那不用好了,你喜欢用什么就用什么好不好?” 晓书瘪了瘪嘴,瞅着他,音调可怜兮兮:“龙小云,上次是不是真的做得你很痛……?” “这个啊?”龙小云很认真地仔细回忆了一下,沉吟着开口。“嗯~~也不算很痛~~其实可以忍啦~~就是出恭的时候会很难受而已~~”他瞧了瞧晓书泫然欲泣的表情,忽然很灿烂地笑了笑,“没事。你做吧,我有经验了这两天就吃粥好了。” 晓书嘴唇动了两动,什么都没有说,却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惭愧啊~~龙小云有了在下面的经验之后就长期采用相对来说比较不痛的体位,他可真够体贴的~~ “干嘛?你心痛啊?” 晓书把脸埋在他颈窝,胡乱点了点头。 “那~~觉得技术不好惭愧了吗?” 这次晓书不点了,拼命摇了摇头。关系到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不肯认输的! 龙小云偷偷地笑了。“……还要不要继续?”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温柔得仿佛在邪恶之泉里浸泡过,随手一拧就会挤出水来。 晓书又拼命摇了摇头。 “那怎么办呢?这样憋着对身体不好的~~~”忧心忡忡的语气。 晓书这才把头抬了起来,也未抬多高,只是乌溜溜的黑眼珠从长睫毛缝里悄悄瞟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了下去。他面孔仿佛微微发红,语声微不可闻,“你做……” 如果不是顾及到晓书的心情,龙小云几乎想放声大笑呵。晓书,说到玩心机,你还嫩着哪~~~ 做完一场,晓书格外老实。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现在做完了他就开始懊悔了:枉费先前做了那么多铺垫,居然最后还是让龙小云给吃了。而且自己还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点头同意了的~~他猪啊~~~ 龙小云侧卧在他身旁,笑得又贼又甜。这样子的龙小云实在是可气,晓书怨怼地扫了他一眼,满心委屈地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挑起我的犯罪感……” 龙小云抚摸着他头发的手顿时一停。“哦?” “我只不过是心甘情愿的中计而已……” 是吗~~龙小云笑得更得意了。原来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深到甘心被我骗的地步了啊~~ 晓书哼了一声,发狠道:“我不会放弃反攻的梦想的。等我有把握可以让你不痛的时候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龙小云拍拍他的头,赞许地道:“少年人其志可嘉……”只怕壮志未酬身先死啊~~ 晓书别扭地扭了扭头,白他一眼。拍什么拍,当他是小狗吗?哼,在反攻大业未成之前就先尽情支摆他好了!谁叫他老是把他做得全身上下软绵绵的! “我要喝水!” 龙小云凑上来在他嘴上啾了一下,笑咪咪道:“遵命。”起身下床倒水。 哼,被人支使还这么乐~~瞅着他的背影,明明心里在嘀咕他的坏话,不知怎的却又隐隐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壶里的水早就凉了。龙小云一边倒水,一边笑道:“你要在床上赖多久?唤人传热水进来洗个澡好不好?” 晓书没吱声。 “昨晚闹了那么一出,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来拜访。这时辰还不出去可让人笑话了……我倒也不怕人笑,你脸皮薄——”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晓书一向不是这么沉默的人哪。霍然转头,床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晓书身影? …… …… 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但没有,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刚才那个与自己肢体相缠言笑亲昵的少年却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 …… 手一松,水杯清脆利落地掉到了地上,摔成片片碎片。 龙小云舔了舔嘴唇,不知怎地觉得异常的口干舌燥。 他张了张嘴,又忽然觉得要发出声音仿佛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想笑,却肌肉扭曲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心里告诫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却发现手指一直在簌簌地发抖。 最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很努力很努力地轻轻叫出了晓书的名字。“……晓书。别玩了……我睁开眼睛你就出来……你出来我就不生你的气……” 明明已经这样说了,为什么眼睛还是不敢睁开呢…… 如果眼睛睁开之后却还是看不到那个人又怎么办呢…… 如果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 龙小云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会疯的!他霍然张开了眼睛!瞪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床,他目光何止如炬,里面跳动的根本就是两把悲怆绝望的火焰! “景晓书——!” 你明明答应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38 第 38 章 徐徐睁眼,一片模糊的雪白映入眼帘。 这是……天花板? 晓书闭了闭眼,对准了焦距再看——是,是雪白的天花板,中间有着圆形吊灯,甚至还有烟雾探测报警装置。 …… 他猛然坐起。 起得太猛,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连忙闭上眼等着那阵晕眩过去,心中微觉惊异:怎么回事,他身体一向都很好,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虚呢? 耳边有仪器运行的声音,单调、冷静、理智,哔、哔、哔…… 晓书惊愕地坐在床上,打量着这久违的现代世界。熟悉的物体,陌生的环境,这不是他的房间,但清洁、宽敞,阳光明亮,看得出有专人收拾。床边摆放着数台医疗仪器,管线与他身体相连接,忠实记录着他的健康状况。 这里是……医院? 但空气里却没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反而有着淡淡的花香。回头看去,原来是床头那瓶桔梗花的功劳。大概是每天都有人更换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新的露珠。瓶下搁着一本旧书,取过来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什么呀,居然是《格林童话选》,书签刚好夹在睡美人的那一页。 这情形……怎么那么象一个植物人久卧病床家人坐在床前念书给他听意图唤回他意识呢? 晓书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不,不是象,只怕根本就是如此吧。 他的意识被困在了机器里,于是此地只余躯壳长睡不醒…… 那些植物人都会和他情形类似吗?他们之所以不醒也是因为意识游离于肉身之外吗?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在另外的地方游荡? “砰!” 一声巨大的门响令得正在沉思的晓书一震,抬头望去,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原本是个很斯文的人,但此刻动作力道幅度统统已失了分寸——那扇门并不是被他正常地推开,而根本是用他的身体撞开的。他步履匆匆,心潮起伏,嘴角抽搐,满脸急切,明明内心激动不可抑止,但真的看到晓书坐在床上时,却又一下子顿住了脚步,手扶门框呆望着他。 ……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地难为情。 …… 两人凝视无语。 不知这样看了多久,那人终于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了动作。 轻抬足,慢落步,缓缓向他走来。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眼睛盯着他眨也不眨,每一个动作小心翼翼,象是晓书忽然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瓷器,他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终于,他走到了床边,伸出手,手指微微发抖,想要轻轻触碰晓书的眼睛。但指尖快要挨到他的时候却又迟疑不前,这个人……是真的醒了吗……不会碰过之后忽然发现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吧……? 晓书微微仰头看着他。这人的模样没怎么变呢,他嘴角忽然缓缓绽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好久不见了……风清扬……” 果然……是熟悉的笑靥。这个人笑的时候,总是左边的嘴角先翘,然后双眼就弯了下来,所谓的笑眼弯弯就是这样吧…… 风清扬陡然觉得两股热流直冲眼眶,张开双臂忽然一把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晓书……!”他喉咙里象是塞了什么硬块,声音哽咽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回来了…… 回到……现实里来了…… 不知恁地,风清扬这既欢欣又伤感的一句话却令得晓书的心弦为之一震。 是啊,他回来了,那,那个人会怎么样呢……? 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又从何而来呢……? 为什么知道那个人看不到自己的时候会痛心,会绝望,于是自己也跟着觉得有一丝细细的疼痛,从心底深处爬了上来呢……? 猛然鼻间一阵酸楚,虽然连忙闭上了眼,但眼泪却还是忍不住直涌了上来。 不,不要想,先不要想。 回来了就是好事……他的亲友都在这里,他本来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啊…… 风清扬象是生怕他又不翼而飞似的,紧抱着便不肯松手。他双臂箍得死紧,若单看外表绝对看不出他有这样大的力气。久别重逢,要说晓书心中一点也不激动那也是假话,他任他抱着,只到最后实在是觉得被他箍得很痛了,才低哼了一声:“我不能呼吸了。”风清扬啊了一声,连忙松开,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十分贪婪地流连在他脸上。 晓书深深呼吸,横手擦了擦眼泪,泪中带笑,笑看着风清扬。他……长高了,头发也更长了,以往他脸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一点青涩,但现在神情气度,仿佛都更成熟了一点。他的变化显而易见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只是从美少年变成了美青年。 “风清扬,你好象……长大了一点……” 风清扬愣了愣,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十分复杂的神色,象是哭笑不得,又象是满心爱怜。“晓书,已经过了两年了……”他笑着,却有两道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伸手拭去。 ??? 晓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两年? 怎么会这样? 他在梦里顶多也才几个月啊! “机器故障之后,两地的时间长度就不等了……”说到这里,又觉得满腹心酸。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七百多个日子,他日日看他,晓书一直不醒,这两年时间好难熬啊…… 两年,难怪他刚才坐起来觉得头晕。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年一直靠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就算身体底子再好,还是会大打折扣吧。 风清扬紧紧握住他的手,满面内疚:“你会不会笑我没用?教授花了六年的时间研制出这机器,我光是修好它就花了两年……” 晓书呆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 这黄梁一梦,竟一梦两年啊…… 慢慢舔了舔嘴唇,晓书忽然笑了起来。他生性豁达,虽然莫名其妙地做了两年植物人,但很快也就置之脑后——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再说必竟现在他醒了不是吗? “我不会笑你,倒是要笑话小叔……自己发明的东西居然连安全检验都没有通过……”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对了,小叔呢?我父母呢?你还没通知他们吧?”睡了两年,他们一定担心死了。小叔心里一定也会觉得很难过吧,觉得害了自己的好侄儿?现在他醒了,他们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风清扬微笑一窒。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晓书的心情从欢喜到惊讶,从惊讶到不安,那一抹笑意终于随着风清扬长时间的沉默渐渐凝固在嘴角。 风清扬神情犹豫,欲言,又止,如此几番,却还是开不了口。 “风清扬,有话你就说……” 风清扬咬了咬唇,抬眼凝视住他。他的手伸过来,大力握着他,象是要把他所有的力量都传达过来似的。“那我说了你可要沉住气。” “我不会象女生那样昏倒的。”说这话的时候晓书分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有不好的预感…… 风清扬吞了口口水,这是绝对的噩耗,尤其是晓书现在才刚醒。但这种事怎么可能隐瞒一辈子呢,长痛不如短痛。他狠狠心,终于嗫嚅着开口:“晓书,教授已经去世了……你父母也一起……是意外,就在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 这世上有个词,叫物是人非。 这世上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这世上有首诗,叫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这些晓书都知道。 但知道归知道,并不代表着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完全接受。 一觉醒来,两年时光已经过去,父母亲人俱已死亡,家族企业被人收购,老宅已经物是人非。 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好不让人心寒! 难怪电视里女主角总会悲愤地质问苍天,现在他也很想问问老天,为什么? 老天爷,你宠爱了我十八年,何苦要一朝之间尽数收回?原来那一晚自己雀跃着上楼试用机器时已经注定会有今日了么?那日笑着叫自己早点下来切蛋糕的母亲便是最后一面了么?亲昵笑骂自己小贪心鬼的小叔都已经阴阳相隔了么?原来那日一别……已是永诀了么?! 风清扬捧着他的脸,颤声道:“晓书,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很多……” 哭?他哭不出来。 半梦半醒,恍恍惚惚,思忆犹存,人面全无。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啊,若是梦境,此梦委实太过不堪,若是现实,现实又怎可如此残酷? 夜风很凉。 刮过花园,卷过凉台,吹得景晓书身上一阵阵地发凉。 十指冰冷,但心里更冷。 脑子里纷乱如麻。 什么都不想想,偏偏却完全静不下来,有无数思绪在其中碰撞叫嚣怪笑,它们左冲右突,似脱缰野马,仿佛想要挤爆他的脑袋。他头痛啊……求你们了,让我静一静吧……俯下身,用头大力撞着凉台上的石质栏杆,一下一下。 不知是因为外来的痛感还是冰凉的触感,这样撞着仿佛很是有效。 “……晓书。”高大的男人叫着他的名字,对于他近乎自残的行为有隐藏不住的心痛爱怜神色。想过来抱住他,却又踌躇着站住。“……进屋来好不好?你现在身体不好,当心感冒了。” 当了两年的植物人,虽然有专人活动手脚,但肌肉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轻微萎缩。身体各机能也没有处在巅峰状态,抵抗力同正常人比起来显得要弱得多。这具身体,现在需要好好休养,而这个灵魂,更需要有人耐心安抚。 晓书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点疲倦,看着这个其实并不太熟悉的男人。 上午这个人喘着粗气闯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和风清扬抱在一起,男人脸都黑了,晓书知道,那种神情叫嫉妒。他想他可能是风清扬的男友吧。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了晓书的意料,他旋风般冲过来将风清扬一掌推开,然后将自己扯进了他的怀里。 很洒狗血吧? 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晓书连伤痛都暂时忘却了,直愣愣地傻住。 男人喘着气,低下了头,双手摸着他的脸,动作放得很轻缓。很欢喜,很欣慰的样子,“晓书——” 晓书傻傻地点了点头。 谁呀这是? 男人屏息地看着他,对他的反应嘴唇微抿。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冲着风清扬开了口,声音居然是恶狠狠地,“他醒了怎么没有及时通知我?!” 而风清扬早已站直了身子,脸上神情也变得说不出的那么清冷,“……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我要不找人盯着这里,你大概不打算跟我说吧?!” “怎么可能,好歹你也是出钱的赞助人。” “所以你就把我当冤大头吗?!” “冤大头的话我就不会付出那种代价了!” “你活该!谁叫你把那该死的机器介绍给他的!” “……” 风清扬立时语塞。 什么呀…… 这哪儿跟哪儿啊…… 最后男人气乎乎的,“我不跟你吵。”他低头看了看他,语气和缓下来。“晓书我带你回家。” 回家? 他还有家吗? “有点常识好不好?”风清扬板着脸,显得十分憋气。“晓书刚醒过来还要做很多身体检查的,你以为可以说走就走吗?” 男人仿佛很见不得风清扬,更听不得他开口说话,愣了愣,立刻回以大吼:“那你还站着干什么!” 39 第 39 章 结果,还是在疗养院住了下来。 晓书怎么可能和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回去,尤其这男人仿佛还对他有着异样的感情。就算是他一直出钱赞助着风清扬的研究,但不管怎么说风清扬也要比他可靠得多吧。 晓书决定留下来与风清扬同住在疗养院时男人的脸色臭得惊人。“晓书,”他不死心地同他说,“还是回家吧,你的房间我还保留着呢,同以前一样。” “我的房间?” 男人仿佛有点尴尬,但再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吞吞吐吐地道:“我……把你家买下来了。” “……”原来就是他。 这个人……他说他的名字叫雷震霆。 很陌生的名字,他不记得自己有听过,但男人却坚持认得他。 “你曾经笑过我,问是不是五行缺水名字里才用了这么多雨字。” 是吗?听起来好象是自己以前会说的话。但真的没有印象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景氏集团的大厅里。”男人提醒他,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辉,但晓书还是缓缓地摇头。 景氏的员工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啊,怎么可能记得……何况现在景氏也早就不存在了,已经被这个男人给……收购了。 时势造英雄,那次的爆炸事件对股坛是一极大冲击,市面上因之冒出了许多商场新贵,雷震霆就是其中佼佼者。 “那时候——” 男人本来还想说下去,但不知恁地,苦涩地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对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晓书却完全没有印象,也许是觉得以晓书目前的状况实在是不适宜再追忆旧事。他没有再说下去,改口道:“没有关系。想不起也没关系,你就当现在才认识我吧。”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的悲凉。 这个人到底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啊?收购了他家的企业,买下了他家的房子,现在还要他也住进去。他仿佛很紧张自己,但又和风清扬有着微妙的关系——这一点,从他们的对话以及态度中晓书是可以感应到的。 风清扬端着牛奶走了进来。“晓书,喝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晓书勉强笑了一下,算是接受他的安慰。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光,把杯子还给他,然后爬上床,躺好。 剩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过来与他告别。雷震霆道:“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他象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把那本《格林童话》摸了下来。 什么,这书是他的? 晓书眼里闪过些微诧异。 男人神色微赧。 睡美人是在王子的亲吻下醒过来的。他睡着的时候这男的有没有吻过他?突如其来的念头无法控制地钻了出来,晓书不由得□□了一声。在这种时候他还能想到这些,他的思绪果然是很乱啊。 “晚安。” 晓书拉住他。“风清扬。” 风清扬意外。男人也定住身子,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轮。晓书不语,风清扬则瞧了瞧他。 …… 静了片刻,男人终于不太情愿地嘀咕了一句‘我先走’。 目睹他关上门出去了,风清扬才回过头来瞧着晓书微微一笑。“有话要问我吗?” “嗯。” 小叔的科学研究一直以来都是由景氏赞助的。景氏垮台之后研究经费从何而来呢?当时父母没有留下遗书,所有遗产股权都自动转到了他的名下,但他一直沉睡不醒,股价狂跌终于变成一张废纸。就算他的户头还有现款,风清扬也没有办法取出来,要重新研制那机器,要维持他的医疗水准,这些都需要钱哪。风清扬再怎么天才也只是一介学生,所以他只能另拉赞助了吧? 所以,他找上了雷震霆? 姑且不论雷震霆出钱赞助是为名,为利,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的钱也没有白给——风清扬说他付出了代价。什么代价? 不会是象那些煽情的电视剧一样把自己押进去了吧? 风清扬沉默良久。 他和那男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太想让晓书知道。 因为……会觉得很丢脸。 当初,他一开始就锁定了雷震霆。虽然也知道这种暴发户是很有可能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的,但毕竟是这个男人收购了景氏不是吗?如果再由他来救助昏迷不醒的晓书,这对媒体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噱头——人有了金钱之后多数就会追求名声了,所以慈善事业才这么红火啊。虽然他也不愿意拿晓书的昏迷作文章,但对付这种只讲钱不讲心的生意人,不谈好处的话他恐怕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谈吧。 准备了很长一篇讲词,讲利益、讲实际,情理兼备,又设想了一些他会刁难的问题,自己觉得比较有把握了才决定出击。 结果,男人先他一步找上门来。 看到他,先上上下下地打量数眼,面如秋霜,目如寒电,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他。” 命令的语气,頣指气使,是因为惯于发号司令的缘故吗? 见过了晓书,男人的面孔从温情恢复到冷漠,说了第二句话:“说说吧,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爆炸中多数人都受了外伤,晓书身处二楼远离爆炸中心,既没撞到头也没怎么的,怎么就变成了植物人?这一点媒体报道得不清不楚,但他笃定风清扬一定知道真相。 听他讲着事情经过,男人隐藏在暗处的面孔仿佛扭曲了数下。 “这么说,是那该死的机器的问题?” “嗯……” “还是你介绍给他的?” “……”男人这句话里听得出有隐隐的怨气冲天。但,好象没有办法反驳。虽然并不是自己研究出来的,但死者已矣,难道叫教授出来认账吗? “我明白了。”男人摸出支票本来,唰唰唰大笔一挥,写下一个数字。“我决定赞助研究直到他醒来为止。” 在他欣喜地去接支票的时候,男人却忽然又缩回了手。 看过去,他的脸色冷得象是可以刮下一层冰凌。“但是你——就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吗?” “……?” 男人冷冷盯着他,盯得他心中一阵阵发毛,象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大概是看出了他极力掩饰的怯意,男人最后嗤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道:“真是让我火大。”站起来掷下支票,语气独断:“在他醒过来之前你给我随传随到。” 随传……随到? “不懂吗?”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男人丢给他一个邪恶的充满憎意的眼神。“很快你就会懂的。” 果然,在他被那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他就完全懂了。 嘴里被塞住了胡乱卷成一团的衣物,手腕也被男人的领带牢牢绑住,男人把他钳制在因两人激烈争斗而显得一片狼籍的地板上,一边下死力地狠狠冲撞着他,一边气咻咻地发泄着怒火。“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要不是你,他还好端端的呢!你欠他,你也欠我!” 是……这样的吗? 每一下冲撞都挟带着排山倒海的恨意。那种狂暴的力道,岂止是要把他五脏肺腑顶出来,甚至连一向引以为傲的清明思绪都被搅成了一团混乱,连辩解之词都没办法想了。惟有活活承受下身那一阵阵非人的痛楚,冷汗大滴大滴地从头上掉落下来。 好痛…… 快点吧,快点结束吧…… 但是折磨象是永无止境,下面象是已渐渐失去了知觉。是失血过多吧,大脑也好象完全不能用了,彻底昏沉之前,仅有的一点残存意识隐隐约约只抓住了一个念头: 晓书……原来,我是这样罪大恶极的吗…… 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走了。 支票—— 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连忙检查支票还在不在,也顾不得全身上下酸痛得要死。还好,那张薄薄的纸好端端地躺在沙发上,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混蛋总算是说话算话。 下身很痛,再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但还是先慢慢挪到门口看了看沉睡的晓书,才又慢慢挪到了浴室去清洗。审视自身,真是有够凄惨的。双腿间全是红红白白凝固了的秽物,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儿去,遍身都是青紫。那男的是禽兽变的吗?在电视上接受访问时西装革履的可看不出来他有这么暴力的一面。 热水洒下来的时候,双眼仿佛也是一阵涨痛,有什么液体要跟着跑出来似的。要哭吗?但现在好象不是哭的时候。有钱了,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当务之急是要找一家设备良好的疗养院让晓书搬过去,他想让晓书维持身体可以维持的最好状态,包括定期肌肉按摩、注射各种生命必需的营养剂,还有必照的紫外线灯…… 男人在环境清幽的地方买下了一家疗养院。病人只有晓书一个,工作人员却超过十个。除了风清扬,其他的都是医护人员和清洁人员。设备也陆续齐全起来,一半是医疗设备,一半是科研设备。男人在金钱这方面倒是从不吝惜的,他工作很忙,但有空就会过来看看晓书,顺便检察一下风清扬的研究进度。 刚开始的时候,男人的情绪还算稳定。他也好象忘了那晚的事情,又变成风度翩翩的上流绅士了。但,随着时间推移,研究却没有明显进展,他脾气就越来越坏,身上那股暴虐之气又隐隐发作出来,每次来看过晓书之后再看风清扬,眼光就是那种把他千刀万刮都消不了气的样子,最后,又是残暴的占有和发泄。 两年来就是一直这么过过来的,真不想让晓书知道这些…… 迟疑了很久,晓书还等着他的回答。他终于叹了口气,微笑着开口:“那男的……好象受过你什么恩惠……” “哦?” “所以,迁怒吧……看到你那个样子……” 时间长了风清扬也渐渐明白了。 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其实并不是象这男人说的那么罪无可恕。但,有什么办法呢,教授已经死了,凶手又一直没有抓到,男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而自己却是最近、最方便的一个迁怒对象。于是,所有的邪火都冲着他来了。 从晓书的房间出来,才轻轻拉上了门,背后已经伸出一只手来急不可待地将他抓到了一边。等得心焦的男人一掌把他推到了角落里,立刻用质问的语气追问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男人真好耐心,原来一直在门外等着吗? 风清扬站直了身子,从容地掸一掸撞到墙上时沾着的墙灰,眼睛甚至都没有看他。男人神情焦燥,“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风清扬还是不吭声。 男人更急了。“你是不是跟他说了我们的事?” 风清扬冷笑起来。“那种丢脸的事能说吗?”他转过脸,白袍和长发都被夜风吹得飘起来,配上他清冷的神情,有种出尘的感觉。男人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他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只当一直被疯狗咬。” “你——!”男人被这可恶的比喻激得大怒,习惯性地扬起手来。然而手还没有挥下,风清扬已掉过头来冷冷直视住他,眼里那种不屑又无畏的神情前所未见,男人愣了一下,慢慢把手放下。是因为晓书醒了吗?这人好象有点不一样了。有点不习惯落在下风,也有点不甘心,于是,也冷笑了一声。“脾气见长了啊。”今天以前这小子还象只沉默的羔羊呢,现在头上就长出两只角来了。 风清扬倔犟地仰了仰下巴,“雷震霆,你听清楚。” 雷震霆? 男人气极反笑,造反了。 “晓书醒了,我已经不欠你了。所以我们的关系也不同了。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情敌。”这一番话说得毫无火气,十分平和,甚至还优雅地向他点了个头,“以后大家就各凭本事吧。”说完,也不理会男人噎得瞠目结舌的样子,双手揣到兜里,挺直着背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40 第 40 章 情敌宣言之后,雷震霆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而这种危机感,正是来自风清扬。 每次看到他和晓书坐在一起喁喁细语,雷震霆就觉得自己和风清扬根本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跟他宣告的一样,真的是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当成了被疯狗袭击,看到他,绝不会有半点局促、不安、不自在,相反,他神情自若,落落大方,对着晓书软语微笑,陪着他,劝慰他,哄他开心。 雷震霆知道自己事务多,时间紧,不比风清扬随时有空,可以今天陪着晓书上山扫墓,明天陪着晓书外出散心。再说他两人本来就是旧识,风清扬花了两年的时间竭尽全力要令他苏醒,这份情意是人就会有所动容的。虽然晓书也很礼貌地有叫他雷大哥,但态度上亲疏差别大着呢。 说起来还是自己当时太激动了。他懊悔地想,不该在他一醒过来就冲过去抱着他不放的——才一醒来就被一个陌生的同性那样情绪激动的又抱又摸,就算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想想谁都会觉得这人是个变态于是心生警惕吧。不然怎么不见晓书象对着风清扬那样与他握着手说话呢。 搞不好自己已经被划分到‘奇怪的大叔’那一类去了也说不一定。 嗯,情势对己相当不利。 得想个办法扭转乾坤。 “宴会?” “嗯。”雷震霆的表情很热烈。“你醒了这么久了,也应该适当的接触一下人群了吧。明晚只是一个私人宴会,人不会很多,你也来,当散散心。”老关在房间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去热闹的地方走走,交际交际,胜过一个人胡思乱想。 晓书望了望风清扬,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风清扬冷着脸。其实他也是赞成晓书外出走动的,这段时间晓书沉默得很,大多数时候都是独坐发呆,就算对着他也是十句里说不了四五句,这可不是好兆头。 但是——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神经?在家里开宴会也让他去?你就不怕——”让晓书触景伤情? 雷震霆愣了愣,脸都涨红。“我——”他想自辩,但看了看晓书,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晓书,看见两个人一个脸色如冰,一个面孔通红,反倒象没事人似的笑了笑,打圆场道:“我没关系。雷大哥也是一片好意……旧地重游,看看也好。” 这话一说出来雷震霆别提有多懊恼了,“晓书,我没有故意惹你不高兴的意思……” 晓书微笑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我没生气。他这样明白事理,倒教雷震霆接下来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宴会当晚,晓书先被雷震霆派人接去,风清扬因处理一点私人事务耽搁了时间。 开车驶进那两扇镂花大铁门时,风清扬心中感慨万千。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世事变幻,莫过于此。 两年前盛宴宾客如云,各色座驾直排到铁门之外,当时晓书就是站在门外等着他们,看见他和教授,笑着挥手迎上来——那一幕历历在目,仿佛还是昨天哪,但事实上是当日站在门前的四个人中,有两人已经不在世上,而自己和晓书虽然幸存,但,还有可能回到那简单纯真的时候么…… 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推开车门步下。连他都会这样感慨,只怕晓书心中的滋味更是百般难言,他想快点去找到他。 雷氏风头正健,打好关系只会有利无弊,谁会和钱过不去哪?因此说是私人宴会,客人却还是不少。中间还杂夹着几个挎着相机的记者,看样子这一场上流社会的夜宴明天就会图文并茂地出现在报纸上了吧。 风清扬的入场引得附近周遭人士一片瞩目。这显眼的长发美男子是谁? 他本人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神情自若地用双眼在人群中搜寻。雷震霆身为主人自然是众星捧月的包围对象,虽然也在用视线寻找晓书,奈何分身乏术,见他进来暗松了口气,连忙远远地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找人。 晓书不在厅里。 找了一圈,在花园暗处,风清扬看到了他。 隔着矮矮一堵花墙,他看到晓书安静地坐在椅上,眼睛出神地瞧着前面,模样仿佛是在欣赏夜景,但眼睛里却又好象什么都没看进去。大厅里笑语喧哗,仿佛跟他是没有关系的,他听不到,也融不进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夜风透着凉意,桅子花香若有若无。 他这样坐了多久? 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他什么都没有想,不然为什么会觉得他象个石膏像而不是活人? 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注目良久,风清扬终于移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多少惊动了一下晓书,他慢慢侧头看来,看到是他,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风清扬脚步轻缓,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 握着晓书的手,轻轻地问:“晓书,为什么现在你这么安静?” 晓书嘴角仿佛轻轻牵动了一下。 风清扬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跨坐在窗子上瞪着自己,双眼圆溜溜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象是会发光。那个时候他身上有种东西叫作生机,亦叫活力,随时随地,精力无限,笑起来,双眼弯弯,特别富有感染力,让看的人也觉得很开心,叫名字的时候习惯连名带姓,“风清扬!”清脆,利落,爽朗,象幼稚园小孩子叫自己的同学一般。 那个仿佛光之子的少年呢,为什么消失不见了? 风清扬呜咽起来,把脸埋入他手中:“晓书,为什么现在你都不笑了?为什么你的眼睛那么黯淡?我不行么?我不能治好你么?” 晓书低头看着他黑油油的头发,手心上有湿意,是眼泪么? “风清扬,你怎么了?我有在笑呢,你看。” 风清扬没有看,仍然把头埋在他手心里难过地摇了摇。不用看,他知道晓书脸上的微笑是什么样的,那种怎么能叫笑,那只是肌肉牵动而已。那种根本不是由心而发的笑容让人看了不但不会觉得安慰,反而会觉得更悲伤。 “晓书,到底你要怎么样才会好起来?” 我知道要怎么样才会好。 晓书瞧着夜沉沉的花园,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我想被那个人紧紧地抱着,被他铁打似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在他怀里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哭累了,哭够了,再从他身上汲取一点一点的力量。再难过,再悲伤,有那个人陪着都会变成过去时,他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象爱抚着最心爱的宝贝。 那个人可以治疗他的一切伤痛,可是那个人却不在。 风清扬抬起头,双眼闪烁希望的光辉。“或许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你愿意么?” 晓书收回目光,愣道:“什么?” “有家德国科研机构邀请我过去,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就在那边定居,再也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这边只是个伤心地,换个环境说不定真的会比较好?风清扬因着这个想法而觉得些微兴奋起来。 德国,人类最适宜居住的地方之一,他工作,晓书可以再继续念书,回到校园一定会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到时他们可以租一间小小的有前院的房子,种满花草,再养一条大狗,阳光明媚的天气驾着车一起出游,冬天就躺在暖烘烘的壁炉前地毯上谈心,再过两年晓书同意的话也许可以去一趟荷兰…… 哦,想得太远了,可是前景真的很美好,美好得让他刚才的沮丧都不翼而飞,一颗心都呯呯呯地乱跳起来。 晓书呆呆看着他。 “哦,当然。”风清扬连忙作出申明,“我不是要你现在马上作决定,你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再答复我。” 他站起来,瞧着他,神情带着微微的赧意,轻轻地又补充一句,“不过晓书,请别让我等太久。”我们已经浪费了两年的光阴。 晓书仍自发呆。 这是他头一次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风清扬对自己,有着超乎友情的感情在里头。是他太敏感了吗?但刚才那个邀请,真的是怎么听都象是求婚…… 风清扬亦有点不好意思,掩饰似的掠了掠头发。 左右四顾,岔开话题:“这里很冷……不如还是进去吧。” 晓书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发出一声‘哦’。 才走到门口,已经听到里面一阵骚动,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去围住雷震霆。风清扬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问道:“不好意思,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人本在看热闹,回过头来,看见问自己的竟是一个超级美男,立时心生好感。“哦,雷先生刚才宣布要和张氏的大小姐解除婚约。” 当初订婚只是出于利益上的考虑,现在要解除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吗?但是在这个敏感时候发生这种事多少让风清扬心头咯噔一下。他心中思索脸上却不显露半分,对着那人微微一笑表示了感谢,转过头对晓书道:“晓书,不如我们先走吧。”反正他在这里也是在花园坐着。 晓书望了望被人潮包围着的雷震霆,“不用和他打招呼吗?” “他忙,就不用了。” 晓书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出门,有人匆匆跑进来与晓书撞了一下,“对不起。”晓书淡淡点了个头表示没事,才下了两级阶梯,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回头一看,却是刚才那人,一双利眼盯着他面孔道:“你——是景氏少东?!” 晓书一愕,看住他。 那人套着马甲,拿着相机,分明是个新闻触觉十分敏锐的记者。风清扬心中一凛,立时道:“你认错人了。”拉着晓书便走。 那人抢先几步拦在前头,盯着晓书,神情兴奋起来。“没错!我认得你!两年前我拍过你昏迷的照片!” 是有这么一回事,风清扬也立刻想了起来。那时有个记者悄悄摸到晓书的病房拍照,还是被他一拳打出去的。原来就是他!当时这家伙逃得飞快,挨了一拳马上护着相机溜之大吉,害他想搜他的胶卷都来不及。王八蛋,现在又象苍蝇似的黏上来了! 风清扬怒斥一声:“走开!”拉着晓书绕过。 那人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新闻素材,不依不饶的追在后面。“景先生,你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空接受个采访?哎,谈一下你现在的心情嘛。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你睡了两年醒过来有没有觉得和社会脱节?还有你对当初的爆炸事件有什么感想?今天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雷先生邀请你的吗?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邀请你这个前主人呢,是存心羞辱还是——”没等他作更多猜测,风清扬直接一拳轰上他的鼻子,把他打得往后飞了出去。 事情大条了。 雷震霆在宴会上宣布与张大小姐解除婚约之后也透露了一个不大不小仿佛与婚约之事无关的消息:他要将景氏老宅作为礼物重新转让到前主人景晓书名下。 景晓书是谁? 不就是两年前爆炸案神秘昏迷的那个景氏少东嘛! 于是,沸腾了。 记者们本着认真负责的狗仔精神深挖根源,广泛联想,岂止两年前的事被翻了出来,连二十年前的旧事都狠狠炒了一把。不得不说,这件事极具炒作价值,而且引人浮想联翩。 原来雷震霆是景氏助养的孤儿。 原来晓书能苏醒全赖雷氏赞助。 原来两个人关系匪浅。 原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风华绝世的美男风清扬。 不是吗? 当初为了给独子积福,景先生助养了十个孤儿。既然是助养,当然不等同于领养,只要负责学费和生活费就好。雷震霆身为孤儿中的一个,算是受了景氏的大恩,至于后来他趁机收购景氏嘛,倒也不能说他忘恩负义,毕竟蛋糕摆在那里,他不吃,别人也会吃,那还不如自己先下手呢。 至于后来的赞助,就的确有点可疑了。干贸易的跨行资助医疗科研,研究的项目又和公司业务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就算是报恩好了,但景氏少东一醒雷震霆立刻解除婚约这怎么说呢?解除婚约之后又马上送房产作礼物又怎么说呢? 据疗养院清洁大婶透露,在晓书昏迷的这两年里常常可以看到雷总出现在病房里,而且还会坐在床前念书给他听。情深似海呀~~如果将景少爷换成景小姐,那就是睡美人的现实版~~ 不过没关系!睡美男的故事更劲爆更吸引眼球! 已经有大胆的媒体开始公开置疑雷氏的性向问题,这人倒也干脆,公然表示早在两年前就对景晓书心存爱慕之意了。 “已逝巨星张国荣都可以公开示爱,我又不是偶像明星,没有fans的顾虑……要说唯一的顾虑,就是怕他不接受。” 雷震霆这一番坦白深情的告白立刻引得大多数的人点头赞许。本来么,要爱男人还是女人这都属于人家的个人问题,其他人凑什么热闹!但是也有些人对雷震霆此举发出了置疑的声音:你这么高调示爱固然是情深的表现,但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到公众与媒体面前,这样子好么? 41 第 41 章 是的,自从雷震霆发表爱的宣言之后,晓书的生活陡然一下不得清静起来。 景晓书这个名字忽然成了媒体聚焦所在,疗养院人声鼎沸,蜂拥而来的记者们围着吵着,闹哄哄如菜市场,一定要他出来发表一下感想。他们整夜整夜流连不去,因晓书紧关着门不肯现身,于是电话成了最佳骚扰工具,铃声不绝,逼得风清扬不得不扯断电话线。但这样仍是不得清静,记者们各行其法,有每隔三分钟拍门一次的,有爬上附近高物抓机会偷拍的,也有假扮送外卖意图混水摸鱼的。 ——是很无聊,他们也承认,但有什么办法,谁叫大众爱看呢? 风清扬大发脾气,召来警察后记者们才有所收敛。 没被媒体围剿过的人根本体会不到那种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惨烈景向,与传媒对抗无异以卵击石,唯有如蜗牛般紧紧卷缩在壳里,外头风雨未停之前轻易不敢露头。 晓书脱离这个社会已经两年,又逢大变,本身都还未完全与社会融合,再被媒体这么一闹,更被这架式给吓着了,门窗紧闭,窗帘更是严丝合缝,缩在墙角如临大敌。 对此风清扬愤怒到极点。雷震霆!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么! 如果不是知道此时此刻横生枝节只会让媒体如蝇逐血,给他们机会将这件事越炒越热,他真恨不得直接冲进雷氏把那个自以为是情圣的混蛋抓出来痛打一番! “晓书,不要怕。”风清扬守在他身边,竭尽所能的安慰他,“再过两天,事情就淡了,啊?等风声没这么紧了,我就带你走……”媒体的力量固然可怕,但好在这世上每天都有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他们永远会被更大的新闻吸引走开,到时候晓书这点事就不够看了。 晓书喃喃道:“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认识他……”景氏助养的孤儿关他什么事?他以前又从来没见过雷震霆…… “我知道,晓书我知道。”看到他这个样子,风清扬很有点心痛,雷震霆,你这样把你的爱强加于人,这就是你爱的表现了么?!想到这两年的曲折变化,不由得也觉得灰心,拥紧了晓书,喃喃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们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句话许是触动到晓书,他轻轻弹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来,透过长长的睫毛怔怔看着他。 他看得好仔细,象是生怕以后会看不到了,现在要把他的样貌刻在心里。 “……怎么?” 晓书沉默半晌,才动了动身子,哑声道:“有没有酒?” “你想喝?”喝点红酒也好,这几天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只怕晓书身体精神都快要到极限了,喝醉了睡一觉也是好事。“我去拿。” 夜已深了。 门外喧嚣早已宁静下来。 这是第几天了?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到底记者也不是铁打的,支持不住了。 晓书睁眼凝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又转头望着沉沉睡着的风清扬。他这两年也不好过吧,醉得这么快,是酒入愁肠么? 对不起,真对不起,你倾尽全力要令我苏醒,我却还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悄悄取过他兜里的钥匙,晓书启门出去。 夜风很冷,吹在身上陡然打一个冷噤。 但脑子倒是异常清醒起来,有一种久违的,知道自己要去完成一件大事的颤栗感。 走在院中,四周空无一人。此刻正是凌晨三四点,人类睡眠最深的时候。警察来过之后,以‘私人物业不得擅入’为由,警告了媒体一下。现在记者们都退到大门外去了,这个时候可能正在车子里打瞌睡吧。 晓书自从苏醒之后,因与社会脱节,象是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把握了似的,有点胆怯,动作稍嫌迟缓。 但此刻他一进入风清扬的房间,关上门开了灯,立刻一反常态的敏捷起来。 风清扬的房间没有一样多余的摆设,屋内东西一目了然。也不用怎么大翻特翻,打开柜子,晓书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台机器。 伸手抚摸着机器冰冷的外壳,晓书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不是不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风清扬,但见到龙小云的诱惑太大了,他吞了口口水,没有再作迟疑。飞快地插上电源启动机器,将两片接收脑电波的贴片贴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龙小云,我来了。 我回来了。 夜深沉。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地上起了极浓极重的霜雾,白蒙蒙,几乎看不到前路。 晓书在梦中彷徨四顾。这是哪里?分明是一所庭院,是龙府?皇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龙小云呢?他回来了,但龙小云在哪儿呢?想着那个人,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伤心都不由得涌上心来,丧亲之痛,现实之苦,都可以在那个人的怀里得到安慰了吧。晓书再也忍不住了,眼泪脱眶而出。“龙小云……” 他在茫茫大雾中叫着他的名字,一直叫龙小云、龙小云、龙小云……如迷了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般。 但为什么龙小云还不出来? 难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么? 不,不要。现实已是如此残酷,如果那个人也不在了,他要怎么办才好?那他还可以靠在谁的肩上呢? 越想越痛,终于忍不住垂头痛哭起来。 吱嘎一声,一扇门打开。 “谁呀?”很苍老的声音。 晓书骤然止住哭声,怔怔看着那掌着灯出现在雾中的老人。 龙小云? 他已经这么老了么? 他知道两地有时间差,但已经老得都看不出他以前的样子了么…… 老人借着灯光用一双昏花老眼打量他,见他满脸眼泪,慈祥地道:“静夜之中,哭声刺耳……你是谁家的孩子,与家人走散了么?” 晓书怔怔看着他,忽然吞了一口口水。“龙小云……我,我找龙小云……” 老人摇头道:“这里没有姓龙的。这里的主人姓白。” 原来是找错了地方。 晓书一怔,松了一口气之余,复又揪起心来。“那,这是哪里?是北京么?宣府么?皇帝呢?还是朱厚照吧?” 老人脸上先是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接着就惊怒起来:“你说的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当今天下自然是姓李的,哪里来的姓朱的皇帝!” 他声色俱厉,晓书不由得往后一退,心中一阵阵发凉。他倒不是怕这老人叫嚷起来抓他,他是被这老人说的话给惊呆了。 当今天下姓李? 背景是唐朝? 晓书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输入的是他自己的生日啊!为什么进入的却不是《小李飞刀》那本书了?! 一想,再想,只能想到一个结论:风清扬把所有编码都象是洗骨牌似的换过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不会把那本书干脆删了吧! 老人盯着他,厉声道:“你是谁?你怎么跑进府里来的?你想谋反么?来人!来——”叫声未歇,突觉少年如日出雾散一般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人的眼睛几乎要突了出来。这,这是人么……牙关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架,提心吊胆地往地上望去——白天刚下过雨,庭院泥地稀湿,但少年站立的地方却一个脚印也无…… 鬼,鬼? 但他刚才流眼泪了啊,鬼也会流泪么…… 老人呆立当地,震惊之余,按着自己胸膛暗自庆幸自己身体够好,这么刺激的事情也没有令他一口气上不来就此见了阎王。但这少年到底是什么呢,怎么可以那么神奇的消失啊…… 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中忽听远方一声鸡啼,天竟要亮了。 老人摇了摇头,觉得此乃生平最奇之奇遇。慢慢回到房中,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不由诗兴大发,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此刻心境: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一首诗,委婉别致,余韵悠长。但他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千年来无人知晓,非花非雾,倏忽来去,有人说是解禅,有人说是咏妓。白老先生死若有灵,只怕也会哭笑不得吧。 徐徐睁眼,原本该沉睡着的风清扬沉郁着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眼中有着浓浓的忧郁之色。 晓书一愕,自知理亏,在他那微带责难的视线下微微闪缩。但片刻之后,又鼓足勇气抬起眼来,与风清扬对视。 “风清扬,我要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不是不羞愧的。 风清扬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梦中弄了出来,可是最终他还是想进去,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出灌醉他的手段来。他会生气吧…… “你要去多久?”风清扬对此并没有生气。只是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这几天他也累得很了。“五分钟?一年?还是一辈子?” 晓书缓缓道:“可能的话……我,不打算出来了……” 这个答案让风清扬既失望又痛心。深吸了口气,学猫儿般洗了洗脸,他脸上露出忍耐的神色。 “晓书,我知道你对现实失望。”以往快乐世界已被颠覆,爱护自己的父母已经撒手西去,与社会脱了节,又被媒体围剿。的确是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你想逃避,我也理解……”本来这机器就是逃避现实的产物啊。 “但有必要如此决绝么?”风清扬的语气透着一阵阵的悲凉。“再也不出来了?即使这个世界千疮百孔,也没有一丁点值得你留恋的人事么?”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口——难道我对你,就没有一点让你在心灰意冷之余想着‘我还有风清扬’的影响力么…… 晓书瞧着他,眼睛发红。 “那边有人……在等我……”当他在梦中,发现有可能再也和龙小云遇不上的时候,他心里那种害怕啊,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风清扬凄凉地笑起来。 晓书,我也在等你呀。 我等你醒来等了两年啊,你可知道? 一阵酸意直袭鼻梁。他深深吸气把那股酸意强压下去。 “晓书,是错觉啊。”他开始微笑,对着晓书讲道理,但眼中仍有泪光闪现出来。“发现自己被困在机器里的时候你一定很彷徨、很害怕对不对?有人对你好,你就会全心依赖他了,对不对?但那不是爱吧?你不会爱上一个虚拟人物吧对不对?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晓书!” “不是这样的……”晓书哭起来,“他对我来说,不是虚拟的……他为我受过伤,流过血……”嘴里说着拿他当人肉盾牌,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候却会想也没想的以身挡刃。 我也为你受过伤流过血啊,晓书。 只是太丢脸了,我不能说。 风清扬只觉得一阵发软,坐在沙发上都觉得很费力。往后一靠,靠在沙发背上。 “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 那个人,对别人也许是很冷血,但对着自己却是不一样的。他许下诺言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没有想着反正是梦来敷衍……他是真的喜欢他…… 风清扬虚弱地笑。 我也愿意许你一生一世啊,晓书。 难道我就真的不行么?我不能安慰你么?你一定要逃到他的身边才可以安定的么…… 晓书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下来,半跪半蹲地矮在他身前。他紧紧抓着他的手,哭道:“风清扬,你帮我吧,你让我回去吧。” 回去? 晓书,你到底还分不分得清现实和梦境的差距?你已经把那里当家了么?说要回去? “你不帮我,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风清扬被他摇晃着摇得一阵头晕。心中仿佛有着一把火在烧,烧得好难过。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话好无情。从来没想过风清扬这么温柔的人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 晓书一愣,愣在当场。 看着他越来越白的脸色,风清扬心中不忍,但话已到嘴边不吐不快。“我帮你,就是纵容你。晓书,就因为对现实不满你就要逃避么?可是做人不是这样做的。你已经成年了,成年人要面对现实,现在你想逃,那在梦里遇到挫折的时候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不是不知道这看似冠冕堂皇的一番话里多多少少都隐藏着私心,但想把他留下来的念头太强烈了,风清扬抓着他肩膀几乎是哀求他了。“晓书,你想想清楚好不好?你不要一时因为冲动就乱作决定!” “可是我不快乐。”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比什么都有用,风清扬看着他,哑然失声。 是,他再能说也不能抹煞晓书不开心的事实。自从清醒之后,就没见他开心地笑过。无论是他还是雷震霆,都不能劝慰晓书的伤痛吧…… 陡然觉得一阵无力,风清扬捉着他肩膀的手慢慢滑了下来。 晓书捧住了他的手。“风清扬,你会帮我的。” 风清扬瞧着他,有点稀奇,有点伤心,有点委屈,又有点愤懑。“哦,你这么肯定?” 就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吃定我了么? 晓书抬起眼,眼中泪光闪烁。看到这样一双眼睛,风清扬刚刚硬起的心又莫名地软了下来。 “因为有个人说过,真正喜欢我的人,是舍不得让我不笑的。” 42 第 42 章 风清扬脸上肌肉抽搐,似有动容。 良久,他垂下头去,苦涩地笑起来。 舍不得……让你不笑么……说这句话的人心里同我一样,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吧……于是你感动了,爱上了,那我呢?他绝望地想,我怎么办?我对你的感情又要如何自处呢?我就应该这样放手了么…… 心中又酸又苦,脸上的神情凄凉起来。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晓书,目光又渐渐游移,从晓书期盼的脸上缓缓移至那台机器上。 他想起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下午,因心中兴奋,他现宝一般介绍给晓书听这台机器的奇异功能——少年的眼睛瞪得圆圆,似有惊叹之意,于是他心里得意起来,问他‘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茫然看着那机器,风清扬苍凉地开口。“晓书,我从来没象此刻这般这样憎恨过这台机器的面世。” 死物本无罪。他不是不知道。但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连机器都不能怪罪的话他又可以怪谁呢?命运吗? 或许是。 教授曾经那样说过吧,‘人,一定要及时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发现了,却还来不及表白。 有些事,他以为明天可以再做;有些人,他以为明天可以再见;有些话,他以为可以明天再说。因为日子本就是这样一天天重复着的,昨天、今天、明天,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吧。于是他暂时放开手,暂时转过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有那么一次,整件事就完全改变了呢? 如果在那个宴会的当晚晓书入梦之前他说他喜欢他,如果他先告诉他他喜欢他……那么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呢…… 眼泪汩汩地涌出来。 “景晓书,我喜欢你。”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当初他不对他说呢?! 为什么人生要这么多遗憾啊…… 晓书也哭了。“我知道……” 就算刚开始不知道,现在也完全明白了。可是,来不及了啊风清扬,我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我知道我很自私,自私到明知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是没有办法回报——但,高傲纤细如你,想要的,是发自内心的爱吧?那种‘因为你付出良多,我欠你的’报恩式的感情,其实不是你要的吧? 那样做反而对你是种侮辱啊。 风清扬,我不想那样对你…… 可是你要的,我真的给不了你啊…… 天快要亮的时候,有一两个特别易醒的记者,瞌睡中隐隐听到铁门启动的声音,睡眼惺松地看去,雷震霆的座驾正要驶进疗养院大门。 “哇噻!”还打什么瞌睡,全身的细胞都陡然活跃起来,抓过相机不由分说先抢拍数张。“黎明私会啊!”然后扭开车门发足狂奔过去,“雷先生!雷先生!” 奔过去的时候,铁门已经徐徐关上。雷震霆大概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敬业吧,看见他们些微有点诧异。但隔着一道铁门,还是很快镇定下来,礼貌地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辛苦了。” 呜——记者感动得要流下泪来。 别人都当他们是狗仔,避之惟恐不及。雷震霆倒是好涵养。 既然这么体恤我们,那么就请透露一点独家吧! 于是立刻把那点感动抛到九霄云外,继续发扬八卦本色。“雷先生,你是来看望景晓书的吗?可是他一直没作任何回应呢!” “听说张氏家族对你单方面宣布解除婚约非常不满,这将会影响到两家合作前景吧?” “雷先生请你发表一下意见。你这个时候来看望景晓书是因为已经解决了张氏的问题吗?那是不是说明你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障碍了?” “是吗?你是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吗?” 雷震霆微笑起来。 捏了捏裤兜里那小小的戒指盒,心中有隐隐的甜蜜之意。 这几天他的确是很忙,都没空来看望晓书。张氏在商场上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他得对他们作出交待。不过好在那些问题都可以用利益来解决,倒也没有格外动什么脑筋。他之所以迟了几天再来,是在等这枚订做的戒指。 晓书,接受我吧。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记者们屏息着看着他。 雷震霆在商场上一贯的不讲情面,但此刻,男人沉思的微笑带着隐隐的幸福憧憬,这让他看上去仿佛多了两分人情味。 记者们开始狂拍照,想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这强硬男人少见的温情一面。 闪动的镁光灯终于让那男人微笑着抬起头来,“抱歉了各位,这些问题我都不打算回答。” 呜——记者们立刻发出失望的声音。 “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我现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记者们开始交头接耳。 “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答案,我很期待。也有点紧张。大家祝福我吧。” 男人笑着,挥了挥手,也顾不上身后那群因他的话而显得异常兴奋激动的记者,转身走入院中。 他脚步轻快,身心振奋。 晓书,原谅我吧,我没有把你推上风口浪尖的意思。 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而已。 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气。 晓书不在他房里。 灯亮着,几上有开了瓶的红酒和两只酒杯,但是没有人,床上被褥整齐,也没有睡过的痕迹。 雷震霆站在门口,有点意外,也有点奇怪。天才蒙蒙亮呢,外面又围着记者,这个时候他会去哪里呢? 下意识地看向风清扬的房间。 里面也亮着灯,是一夜没睡?还是已经醒了? 晓书……应该和他在一起吧? 也没有仔细看清楚里面的情形,雷震霆随手敲了敲门,算是打过招呼。“风清扬,晓书有没有在你这——里……” 屋子里有种很奇怪的气氛。 雷震霆几乎是立刻就被风清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而无助的悲哀给镇住了。他坐在地毯上,双眼发红,脸上泪痕交错,那样木木地坐着,象是身周一切于他都不再重要了一般。 有什么事发生了。 有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 雷震霆脸上因着快要见到晓书而生出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警戒。 那沙发上躺着的是哪一个? 风清扬一直握着是谁的手? 他身上那种仿佛永失我爱的悲痛——又是怎么回事? 是晓书? 晓书? 雷震霆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惊喘了一声,几步窜到沙发前。 沙发上躺着的果然是晓书。 他闭着双眼,神情安详,沉沉地睡着,仿佛好梦正酣。 雷震霆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不,没有这么简单。 他知道。如果晓书只是睡着的话,风清扬的身上绝对不会散发出那样强烈的悲痛气场。 晓书,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晓书不可能回答他。 于是,他僵硬地慢慢回过身来,指着晓书,询问风清扬。“这——是怎么一回事?”喉咙里莫名地发干,发出涩涩的声音,跟他平日的嗓音完全不一样。 面对他的质问,风清扬置若罔闻,默默流泪。 雷震霆心中感受到强烈的恐惧。 他不是笨蛋。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不相信。他不肯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好半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把他弄醒……”他缓缓回头,盯着风清扬,发号司令。“马上把他弄醒!” 风清扬缓缓摇头。 唇边现出凄凉的微笑。“不可能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机器的性能。 晓书已经选择长留梦中,他再也不会醒来,他的肉身将永远保持沉睡状态。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现在,你已经和你喜欢的人见面了吧。 你觉得幸福么,晓书? 有两股热潮直冲雷震霆眼眶。他深呼吸,仍是忍无可忍,啪地一个耳光向风清扬脸上甩了过去。怒吼着,扑上前扭住了他的衣襟。“我叫你把他弄醒啊混蛋!” 风清扬慢慢回过脸来。 雷震霆手下绝没有留情,他的嘴角破了,有血迹缓缓流下。但这记耳光,倒好象是把他体内什么东西给打醒了。风清扬看着近在咫尺雷震霆暴怒的面孔,两道眼光渐渐冰冷,又渐渐开始燃烧,然后,不等雷震霆对他的变化作出任何反应,忽然右脚狠狠一踹,已把雷震霆踹倒在地。 小腹剧痛。雷震霆猝不及防倒在地上,还未爬起,更多的拳脚已如雨点般袭下。 “王八蛋,我早就想扁你了!”所有悲痛都冲着雷震霆身上发泄而去,“要不是你他怎么会走!你为什么要那么逼他!你为什么要给他压力!你说你喜欢他,你就是这么喜欢他的么!” 这一番话,是骂着雷震霆,同时也骂着他自己。晓书,我也是这样吧?我说我喜欢你,其实也给了你很大的压力吧?你觉得是种负担是不是?我和雷震霆对你的感情变成了现实里最后一根稻草,把你压垮了是不是?所以你想逃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啊…… 为什么我们的爱反而把你给逼走了呢…… 他终于痛哭起来。 雷震霆倒在地毯上,蜷缩着,慢慢翻滚着。 身上很痛,心里……更痛。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弃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被丢在孤儿院门口,十岁了还没有人领养——他从小就不是一个会得穿着干净衣服讨好地对着那些人展现可爱微笑的孩子,更何况年纪越大,被领养的机会就越小。但是有一日,命运发生转折。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到来,院长嬷嬷很高兴很热情的迎接他们,因为他们是善心人士,要助养十个孩子。 听说是为了给那个婴儿积福呢…… 他心中好生羡慕,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孩子是可以这样幸福地被父母爱着的,因为爱他,所以可以爱屋及乌地助养不认识的孤儿。他们能获得助养都是托着他的福。 因为他望着那婴儿的眼中一直流露出艳羡的神色,终于那年轻的太太发觉了,弯下腰来,微笑着问他,“你喜欢他?” 他吓一跳。 好漂亮的太太,身上有淡淡香气,这么有钱还这么和蔼可亲,一点儿也不象有些有钱的女人一样那么盛气凌人。 “要抱抱他么?”她笑着,把怀中的婴儿送到他面前来。 他更是受宠若惊。 那婴儿穿着蓝白的水手装,看着他,挥舞着小拳头笑,白白净净的肌肤,乌溜溜的眼睛象嵌着两颗黑宝石。 好可爱,这孩子就象嬷嬷说的天使,他怎么敢抱他,他的手上还沾染着黑色煤渣呢。 他没有抱,甚至连碰一碰都不敢。 青年时代以前,他一直对这个婴儿记忆深刻。 上天从来不公。有人一出生落入云堆,有人一出生掉入泥泞。那个孩子,过着一种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生活,他羡慕他,希望可以成为他。 当然,懂事之后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另一个人。所以他最后的愿望改成:希望以后他雷震霆的孩子能够象他。 于是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勤奋、努力,也学会不动声色地与自己讨厌的人虚以委蛇,最终让上司肯定他的存在,慢慢地也爬到了一定的位置。当他被外界称为青年才俊的时候也不是不兴奋的,他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但人怎可满足于现状,于是他开始有更大的野心,想爬得更高,想追求上司的女儿,在这个社会走捷径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既然有近路,为什么要绕道而行? 但那女人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挫折。 她享受他的追求,也肯出来与他吃饭,但她的骨子里就是透着高人一等的傲气,看他的时候眼光是从眼角斜斜向下。她是学艺术的,学艺术的人本身就对未来伴侣的要求十分苛刻。你也许算是商场精英,但也只是商场精英,离开生意上的其他话题,你懂么? 你知道卢梭、戈雅、提香和萨尔瓦多·达利么? 你知道前拉斐尔画派和抽象画派的区别么? 除了财经政治,其他以外的话题你谈得出来么? 他谈不出来。 女郎最终拒绝他,尖尖下巴高高地仰起。“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希望我未来的伴侣在我说到波提切利时他能不要误会成是一种意大利名牌皮鞋。” 雷震霆脸都涨红。 他只是一个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孩子,学的是求生的本事,务实的本事,风花雪月的高雅艺术,他没有时间去学那个。 他年轻、英俊,能干,已经习惯听到别人这样赞美,但现在女郎的势利才让他知道原来他这种孤儿院出身的人和那些从小不愁吃穿还有余力被艺术浸淫的有钱人子女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他羞愧得要死的时候——“姐姐你好厉害哦!”一个陌生的大约才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他们桌前,双手在胸前互握,以很夸张的崇拜眼神看着她。“你居然知道波提切利耶!” …… 女郎一愕,在那少年冒着红心的夸张眼光之下,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少年仿佛觉得很好玩,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嘻嘻地笑。 “谢谢你……”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少年道谢。但是,雷震霆却真的感激他。 明明丢脸的是他,但这少年一出现,却仿佛是扳回了他的面子。 “不用谢。”明明稚气未脱,少年却学大人的样子装得很豪爽,“我看不惯她那么盛气凌人。知道个波提切利有什么了不起!” 这话真是说到雷震霆心里去了。看着少年亮闪闪的眼睛和灿烂笑靥,不知恁地,他渴望与他深交,“我叫雷震霆。”刚好名片发完了,他有点懊悔以前那样广发名片,现在急用的时候又没有。 听他说了是哪三个字,少年笑起来。“你五行缺水么,这么多雨?”仿佛是瞧见了朋友,他向着门口挥了挥手,“我走了。拜拜。”急急跑开。 就这样,错失机会得知他的名字,雷震霆心中深深遗憾。直到——那一个生日宴会的晚上…… “晓书,这位是雷震霆雷大哥,白手起家,很能干的,你要多多向他学习。” 少年看着他,笑靥一如当年灿烂。“雷大哥你好。” …… …… 思及往事,雷震霆□□着,软弱地伸手拉住缓缓站起的风清扬。“让他回来……” 风清扬弯腰俯首看着他,与他哀求的眼光对视。 他的眼光里透着苍凉、冷漠和决绝。他拉下了他的手,右手缓缓伸出,握住了旁边一只椅子。 雷震霆躺在地毯上,心惊地看着他每一个动作,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不,不要…… “不——!”随着他惊恐的吼声,风清扬高高举起椅子,重重砸在那台机器上。 屏幕被砸出一个大洞,爆出火花,里面的线路燃烧起来。 毁了。 机器毁了。 看着雷震霆绝望的眼神,风清扬扔下了椅子,缓缓挺直了脊背。 “你不是有钱么,再找人研制机器吧。” 他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听到身后雷震霆愤怒而绝望的吼声。“风清扬!我他妈跟你没完!” 风清扬鄙夷地笑了一下。 早上第一线曙光正穿透云层,洒向大地。他微仰起脸,仿佛又听到了晓书沉睡前跟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风清扬,去找一个舍不得让你不笑的人吧。” 是么,晓书,这是你对我最后的期望么?你也希望我能得到幸福是么? 好,我答应你,我会去找的。 我会找一个人,让他爱我如同我爱你一般。 所以,你不必心中内疚,不必挂念我,你幸福吧。 (全文完) 不算番外的番外: 黑沉沉的睡梦中,耳边渐渐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起初,如油线入耳,极细极小,慢慢随着意识恢复,层次渐渐分明,有吆喝声、叫卖声、脚步声、争吵声、公鸡打鸣声、讨价还价声……声音由模糊渐至清晰。 呜~~好吵,怎么会象在菜市场般那么吵…… …… !!! 象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一惊,晓书豁然睁眼。 …… 青石板街道,两边房屋鳞次栉比。 空气清冷,剪剪轻寒,春雨绵绵如酥。 …… 左顾! 右盼! 前眺! 后望! 果然是在……古代的菜市场! …… 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晓书情不自禁,一把按住了自己胸口,感受到心中那种澎拜如潮的激动情绪。 风清扬真的把他送回来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对着这个服装古怪又突兀地站在长街中央发呆的少年报以怪异的眼光,但晓书却浑然不觉。 会不会…… 又如上次那样只是一场空欢喜? 会不会…… 再回首龙小云已是百年身? 会不会…… 时光荏苒,他已经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将他视作少年时一场春梦无痕? 若是以前,他或许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但经历了现实之后他已经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连自己那温暖幸福仿佛坚固堡垒的家庭都可以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未回来之前曾有着那么坚定要回到梦中的决心,但梦中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却完全不知道。 龙小云,你还在么…… 惊颤之中,有人擦过他身边,撞了他一下。 “啊,不好意思。”那人客气地致歉。 晓书的神智倒好象被这一下被撞回来了,连忙伸手拉住他。 那人回过头来,浓眉大眼,相貌憨厚。 “大哥,”晓书结结巴巴起来。“这,这是北京城吧?”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他数眼,忽然笑了。“小兄弟你可真有意思……都已经站在京城的地界儿上了还问是不是北京城?” 地点对。 晓书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得有点怪异。“那,皇帝呢?当今天子……还是朱厚照么?”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看看四周。 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连忙把晓书拉到偏僻角落里,眼睛盯着他问道:“你是外地人吧?” 晓书点头。 “皇城根儿前,天子脚下,你可不要乱说话。”那人好心地警告他。“东厂的人厉害着哪,到处都有他们耳目,你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圣上尊讳?” 呼——晓书吁出一口长气,放松地微笑起来。 时候也对。 那人叹息着摇头。 还笑。少年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没有领教过东厂的手段罢。 近日京城流传着一种谣言,是关于当今天子正德皇的身世。据说他根本不是帝后嫡子,而是一个低贱的宫女所出。因这身世问题牵扯到皇位正统,近来东厂的人可忙翻了,但凡市面上发表可疑言论的可疑人士统统都会被抓入东厂接受审查。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走离这少年越远越好以免被当作同党。但不知恁地,许是因为少年放松的微笑实在打动人心吧,他不忍看到在不远的将来这俊朗少年变成菜市口一具残尸。 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严肃地发出低问:“你是不是从南方来的?” 看到晓书笑着点头,那人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你呀,不管这一路上听到什么谣言,可都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不然被官府的人当作宁逆同党抓起来,你哭都来不及呀。” 晓书听着这句,不由愣了一愣,反问道:“宁逆?” 那人不信地看着他,“你一路过来没听说么?宁王造反了。”谣言就是从南方那边传过来的。“听说,自从大明双璧中的景公子神秘失踪的消息传到南昌之后,宁王大笑三声说‘天助我也’,第二天就起兵造反了。” 晓书愣住。 宁王造反了? 两边开战了? 那龙小云呢? 龙小云怎么样了? 他说过不淌这混水,他答应过要去关外,但他现在一个人,身处漩涡中心,他能抵抗两边的竭力拉拢么?他能真的做到置身事外么?他会……平安无事么…… 晓书一颗心仿佛已提到了嗓子眼儿,甚至没顾得上跟那人道谢,直愣愣地转身走开。那人在身后叫他,他置若罔闻,机械地迈步,开始的时候只是用走,但随后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他全力奔跑起来,顾不得满街的人诧异的眼光。 龙小云,我不要你有事…… 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一路狂奔。 两旁建筑渐渐熟悉起来。到了,就要到了。 终于,拐过一个大弯,龙小云的府邸已赫然在望。 晓书猛然顿住脚步,望着那熟悉的大门,心潮起伏。 大门紧闭,却有数个家丁坐在角门前聊天,看到他狂奔而来,不觉止住语声,投来惊诧的目光。“……” 晓书大口喘息着,缓了缓气,立刻拨开人群冲入府中。 身后那些家丁在叫什么?他管不了;一路冲来撞到的丫环们在惊呼什么?他也顾不上。他只是凭着本能在跑,甚至忘了自己有着瞬间转移的本事。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过天井,跑过回廊,跑过前院,跑过那大得可以跑马的花园,又跑过那跨越整个含烟湖的长桥——终于,他跑到了他和龙小云住的那间小院。 咣啷一声,他撞门而入,直冲入屋,扑倒在那背对着门坐着的少年背上。 强大的冲击力令得两个人都往前栽了一栽。那人手中握着的杯子呯然掉落。 背上……伏着一个温热滚烫的身躯,有两条手臂死死地从后面横抱住了自己。心脏跳动着的地方,也有着频率相同的心跳声音。 幻觉。 是幻觉。 体温是假的,心跳是假的。 抱着自己的双臂……也是假的。 是因为太渴求所以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龙小云……”那人哭泣起来,手臂一点一点的收紧。有点点热泪扑簌簌地掉落在他颈间,烫得他皮肤一阵阵颤栗。 “……晓——书?”怀着千分之一的希望,龙小云迟疑着开口。 那人大力点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热泪掉得更多,成串成串流入他衣襟中。 这是真的么? 龙小云不太敢相信,恍恍忽忽,颤然伸手,去摸颈间那条手臂。 摸到了!不是幻觉,是实物! 他曾经无数次细细地摩梭过这手臂上的肌肤。小麦般的颜色,光滑、细腻、紧繃,肌肤下是紧实有力的肌肉,肢体相缠激情洋溢的时候,汗水会随着淡淡的肌肉线条滑落,那种不同于女子柔软娇媚的触感,却比世间任何女子更能令他发狂。 龙小云五指慢慢伸展,慢慢握紧,握牢了,握定了,这才缓缓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怀中转回身来。 他缓缓站起,眼睛眨也不眨地凝伫在晓书身上,嘴唇微微颤抖,与他面对面地对视。 龙小云,你怎么瘦得这么多了? 晓书怜惜地伸手,轻轻抚摸他脸上明显突出的轮廓。你没有好好吃饭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么? 龙小云呆呆看着他,良久,嗄声道:“晓书。” 因着这声呼唤,晓书眼眶又是一阵发热,泪如泉涌,不停点头。 龙小云看着他点头,终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长气。 然后,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怒气。不假思索,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 懵了…… 挨了耳光固然是发懵的原因,但更让他发懵的是他这个挨打的人还没哭,那个打他的人眼中却渐渐涌出泪花来。 没等晓书回过神儿,下一秒他已被狠狠地扯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骗子……” 龙小云两条手臂铜打铁铸般紧箍住他,箍得他肋骨似要断掉,而龙小云还在不停地使力,颤抖着使力,仿佛要把他就这样按进自己身体里融为一体一般。数日以来的委屈心酸伤心绝望愤懑不安恐惧凄凉各种情绪齐涌心头,忍耐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冲破心堤喷涌而出,他紧紧抱着他,委屈地哭起来。“你这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