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爱留给你》 第1章 《把所有的爱留给你》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 她十五岁,这样一个早愁的年纪, 与在工地挑砖维生的母亲暗自在社会的最底层浮沉, 教她只能幻想着那无边辽阔的江际,倾听那一夜潮骚。 但,她却与他相遇了; 相遇在流泄自收音机里的哀凉琴音…… 他是国际知名的钢琴家,而她只是个早愁的少女, 彷如分别住在两个星球般,永远遥遥迢迢…… 就像地球和月球永远相隔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之遥, 明知道是该遗忘的, 却是曾经苍海, 便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把所有的爱留给他;在他们相遇的那刻起…… 第一章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艳艳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十五岁的秋天,已凉天气未寒时。 收音机里轻轻传出一首歌,感觉熟悉又陌生,还似曾相识的旋律。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像我(奇*书*网^.^整*理*提*供)的心情、我的记忆和我的年纪。它轻轻在陈述,那多少被尘封了的随时间化为过去的、多年以前的心事。 “若水,把收音机关起来!吵死人了!”累了一天的妈妈,不耐烦音乐的嘈杂,微漾着不快的声音掩掉了那首温馨动人的古老西洋情歌。 妈妈听不懂这些,不懂得欣赏艺术层次的美。在工地挑了一天的砖头,辛劳了一天,并且蓄积了一天的疲惫之后,她只感受到一阵阵袭人的噪音。 我关掉收音机,专心默背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在一切归诸寂静以前,那娓娓如诉的旋律犹留恋地在我脑海中回旋,轻轻地低喃着,一声一声地重复“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屋子里静了一会,然后妈妈站起来,过度风吹日晒和操劳而早显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疲劳,毫无生气地说道:“时间不早了,早点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 “哦。”我答应了一声。“等我把这一课念完就去睡。明天早上要考默写。” 妈妈没再说什么,甚至连再多看我一眼的力气也没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房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我出声背了几句,停下来侧头倾听妈房里的动静。 妈的房里了无声息,我等了一会儿,才悄悄再打开收音机,收音机流泻出充满哀怨情愁的钢琴声。蓦然相识,直催着我感到荒凉,不禁地要坠泪。 我从来都不知道,钢琴竟能弹奏出这么哀凉悲伤的曲调。那仿佛将所有悲伤无奈植化入音符的琴声,深深地震漾着我的心。清凄的哀凉琴曲,幽幽地盘锁住我的灵魂。 第一次,我感到有人能如此撼动我的心;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穿透过钢琴声贴近我的灵魂。我急欲想知道弹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能弹奏出充满如此荒凉悲哀的曲调?那音乐仿佛是活的;凄凄的、凉凉的、又近又远的,被注满了感情的,一种无奈的倾诉…… “……以上为你播放的,是名钢琴家江潮远先生在国家音乐厅的演奏实况录音,曲目是《把所有的爱留给你》。江潮远先生是国际知名的钢琴家,此次应邀回国,特别选了这首一度在国内极受欢迎的西洋情歌,予以改编,作为新的尝,以飨众多乐迷。此次,他将在国内停留半年,指导年轻后进,并且为赴欧洲巡回演奏做准备;半年后,他将飞赴欧洲,与欧洲著名交响乐团合作,展开为前期三个月的巡回演出……”主持人吐气如兰,甜美的嗓音,透过机器的放送,告诉了我,我急切的答案。 江潮远……我听过这个名字,那是个离我很远的世界。 我关掉收音机,继续默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远……耳畔仿佛响起了那幽暗的、淡淡的海潮声……十五岁的秋天,已凉天气未寒时。幽幽淡淡的海潮声,隔着远远的距离,随着琴声飘飘荡荡地,凉进我心田。我默默背着“春江潮水连海平”。那有着诗句一样名字的人,像江潮一样,愈想愈远;潮声里,恍恍地浮出一个我勾勒不出的、模糊的轮廓。 “怎么还不睡?都快十二点了!”妈忽地从房里出来。困倦的脸,衬托着疲累;约是客厅未熄的灯亮扰醒了她。她瞟了收音机一眼,皱眉说:“又听音乐了?书不好好地念,听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明天不是要考试吗?这么晚了不睡觉,白白浪费电。早先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学个本事,毕了业好找个工作,吃穿不必愁;你偏不听,念什么高中,将来看你拿什么吃!我可没钱供你念什么大学。那是有钱人的头路,我们没钱人,就要认分,就是这个命——” 我低着头,默默听着妈的叨念不满。 妈的日子过得不好,生活不好,但她并没有想过要如何改变我们的人生——不,她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想。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大字不认识一个,一直在社会的最低层浮沉。她常告诉我,要学一技之长,将来如果没人倚靠,一个人也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但她没有想过、也没有能力栽培我。 “音乐”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是种奢侈的名词,在我们认知的水准之外。那是像我们这种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永远也无法到达的艺术层外;对我们来说,生活仅就在追求生存的物质所需,便已经够累人了。所谓的“精神心灵的追求”,对在生活边缘挣扎的我们,不过是句空洞又充满讽刺的名词。 “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对我的沉默,妈显得更是不满。“光是读书就能饱吗?读职业训练学校,以后当个会计,一个月至少也有个二三万块;你偏不听,偏要念那种没用的高中,以后看你要怎么办!” 中学毕业时,妈希望我念职业训练学校,学个一技之长,将来好不愁生活;但参加高中联考时,我考上了别人想挤也挤不进去的公立高中。学校好坏先且不论;学费相当便宜,不念可惜。那时,我只是觉得“不念可惜”,并没有坚持非念高中不可,是妈自己让我去念,可是现在妈数落起,这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知道,妈不是存心的,她只是积蓄了满腔的因疲惫引起的情绪无法宣泄,而随便找个名目发泄而已。妈是矛盾的;她没受过什么教育,生活的智力开发并没有什么知识性的成长,无法明白和理解何谓的“生活规划”、何谓的“人生前程”。她希望我学得一技之长,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必像她活得那么辛苦,工作得那么劳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却又矛盾得否定知识的力量,觉得光是会念书是无法饱肚的。 她浮沉的,一直是最原始、最物质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是一切前提;所谓的艺术和音乐,和我们这样的家庭,是极不相称的。 “好了!快去睡觉!”妈按按太阳穴,青筋暴凸布满掌背的粗糙双手,在在说明了生活的困难。 我无言地望着妈的背影,起身关掉电灯。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远……那离我,是多么遥远的世界! 妈三岁的时候,被穷困的母家卖给了人家当养女。养父家也穷,妈十二岁便出来当童工,养活养父母;以后捡破烂、卖鱼卖菜卖水果,到工地挑砖挑水泥等,各种劳力的工作都做过。十九岁时,养父母过世,趁热孝时,母家的人赶紧为她找了个人家;结婚不到两年,丈夫便因病过世,接着,第二任丈夫也因病亡故。人家便说,妈天生命硬,专门克夫克子。 三十二岁那一年,妈嫁给了爸爸;爸是建筑工地的工人,靠着出卖劳力过活。两个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识任何教育文明;同甘共苦,一起在社会的最低层浮沉。 每天早上,爸带着妈妈到河畔的桥下等候,等着各个工头赐派工作,逡巡在各个建筑工地。爸扛着钢筋,卖力工作;妈便挑着砖头、和拌着水泥。生活,是只求一口温饱。 命运总是喜爱跟穷苦的人们开玩笑。三十四岁时,妈怀了个男婴在腹中夭折;直到四十岁那年才生下我。七年后,爸在工地意外死掉,没有保险理赔,仅一点象征性的抚恤金,那么贱的一条命! 然后,就换了我跟着妈在河畔的桥下等候;换我跟着妈在各个建筑工地逡巡。 河面吹着的风,随着季节的变更,常有着不同的温度和拂触。冬天的风,常是刺骨寒冻的,肌肤会受不住凸起一粒一粒的疙瘩,且打由心脏里头泛出一股战栗。夏日的风,则是带着黏闷的气息,沾上了就仿佛脱不了身似的,被围困在一团燥热的窒息里。春天和秋季,凉风的吹拂相异不大;差别的是,一个渐趋煦暖,一个日变刺寒。 生活对我们来说,还是只求一日温饱。 各人头顶一片天。天空的那颜色,便是我们宿命的颜色——延绵不完的忧愁;每每仰头,我便觉得自己要被融进这苍穹里,和它同化成一色,埋葬在忧郁里头。 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一片天空,生和灭,都不是我自己所能决择;朝霞或暮霭,也不是我自己所能握。 第2章 我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春江花潮,亘古洪荒。 那离我,是多么遥远的世界。 一个,我永远也无法体切踏着的世界,遥遥地与我隔着光年的距离,无边虚幻的梦境。 “若水!” 连明娟坐在靠窗的位置那边,殷勤地对我招手。我避开几个双手捧着薯条炸鸡汉堡包和汽水的学生,朝她走去。 “对不起,来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吗?”刚坐定,我就忙不迭地道歉。这个时间,到哪儿全是人潮;车多人也多,移动缓慢,总无法完全照自己的要求掌握住时刻。 “还好,我也才刚到不久。”明娟圆圆的脸,挂着她一向正字标记的甜笑。“你要吃什么?汉堡包还是炸鸡?我去买——”她桌上已先有了一堆薯条和炸鸡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我比个手势。妈上回给我的钱,还剩了一些;我买了一包小薯条和小杯的汽水。 快餐店里到处都是人,窗明几净;阳光从西楼的天井斜斜地洒进来,临窗的每一个人,周身仿佛都耀了一层金光。 “怎么突然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我把薯条和汽水端到桌上,挪开窗边的书包,交换了个位置,和明娟面对坐着。 “想你啊!”明娟半嘟着嘴,稍带埋怨。“你这个无情的家伙!都不来找我。从开学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见过面哪!” “我是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的——” 连明娟和我是从小学到现在的好朋友。小学我们同班了六年;中学时她进了音乐班,虽然不同班,但教室就在隔壁,感情还是一样的好。她从小就学钢琴,家境优裕,是父母呵护在掌心的明珠;苛刻的说,是那种标准不知外头风雨的温室花朵。 “说得也是。”明娟换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平常放学的时候,你就要赶回家把饭煮好;放假的时候,还要跟着你妈到工地帮忙。以前我们同校可以天天见面,但现在——”她垮下脸,摇头说:“唉!真不好!不能常和你见面!” 也许,我应该听妈的话,念职业训练学校以便学得一技之长——当个会计什么的,将来好不愁生活。我不该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憧憬;或者空幻想,徒然去梦千里遥。 “若水?”明娟拍拍我的手,拍醒我的怔忡。“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回她一个淡笑。 她耸耸肩,没再追问。相识那么多年,她早习惯我时而怔忡及早显沧桑的表情。我们各自肩负各自的负担;对生活我们各自的解释是不一样的。 甚至憧憬、梦想、感情,也是不一样的。 “唷,若水!”明娟又拍拍我,一摆一摆地,充满孩子气的动作。“你这个星期六晚上有没有空?” “星期六?”我无法确定。“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突然把脸凑向我,探过半个身子,神情有点兴奋。 “你听我说——”她往前又一靠,险些把汽水翻倒。“这个星期六晚上,我表姐在‘文音馆’举办一场个人钢琴独奏会,你也来好不好?我表姐钢琴弹得很棒!我介绍我表姐跟你认识!”她兴奋得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和辞不达意。 我知道她一向很崇拜她这个表姐,以她表姐为偶像。她表姐今年才刚从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取得钢琴演奏硕士的学位,年纪尚轻就是诸项国际钢琴大赛的冠军,是本地新窜起的钢琴新秀;加上双亲在本地大学任教,皆是知名的音乐家,是以一开始便备受各方的瞩目。 “若水,你也来嘛!好不好?”明娟摇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地央求着。“以前我找你去听我的发表会,你老是没空,这一次就算是陪我好吗?我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但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求你,你就算是觉得很勉强,也该陪我一次吧?” “可是……”我犹豫着,我哪里是没兴趣!只是生活的浪潮不让我攀附这等高高在天边的彩虹。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不许黄牛哦!”明娟自说自话,自发地伸出小指勾住我的小指,表示约定。“我们勾小指了,你可不许再抵赖。”随即笑开,漾出一个神秘的表情。“等你来了,我再介绍你认识另一个人,他可是个大人物哦!不是随便见得到面的!” “大人物?”我有些怀疑连明娟的夸张。她讲话有种习惯性的孩子气夸张,看见一颗星就当是全宇宙。不过,我知道她因为种种关系,时常可以相见一些像我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等闲不能见到的各类人物。比方说,艺术家、钢琴家,或者学者和文学作家等。 这就是我们之间所谓“层次”的差别。那是一种现实的距离,将人所处的世界和身在其中的人分了阶级;我跟妈,就在这世界的最底层浮沉。 我常常对天疑问,何为所谓的宿命?但我这小小的疑问,始终未能上入天听。神明是无法回覆我所有的不解与疑惑的;我想,也许它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几时骗过你?”明娟神秘地笑了笑。“你来了就知道,很多人想见他都还见不到呢!” “那个人到底是谁?”真有那么伟大?我有些好奇了。 “我说了,你来了就知道。” “你先说他是谁嘛!” “不行!我要是说了,你一定就不会来了。” 明娟坚持不肯说,脸上始终透着神秘的气息,那更勾起我的好奇——我脑中一闪,随即皱眉,说:“嘿,明娟,那该不会是哪个明星偶像吧?”十五岁的我、提早沧桑的我,不热衷任何娱乐消息,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 实在说,追星逐月、崇拜偶像什么的,太花时间和金钱了;我没有那种本钱。我仅有的一些零用钱花在参考书和英文字典上。 妈常说,光会念书是不会饱的;我也知道,空幻想,徒然去梦千里摇。但我想,那些参考书和英文字典里,也许有我的未来。 “不不不!”明娟连连摇头,双手也忙不迭地乱挥着。“我知你对那个没兴趣——不过,在某个意义上,好像也差不多——”她搔搔头,模样娇憨得可爱。“不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你来就是了!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她连续用了三个惊叹号的语气,加强她的保证。我支着头看她,未置可否。 “其实,我也是前几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她揣度我的眼神,老实承认说:“以前我就听我爸妈提过他,可我没想到他真的——我表姐也真是的!瞒我那么久!她明明知道我最崇拜他的!这次好不容易应邀回国,我好不容易才央求我表姐介绍我认识他;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见见他实在太可惜,难得的大好机会!” 明娟这番话算是不打自招了。那个“大人物”,八成也是个音乐家;她跟我一样,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却对现代一些知名出色的音乐家万分着迷。 “听你这么说,我是非去不可了——”老实说,不见那个人,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只是,就像明娟抱怨的,我这就算是去陪她也不为过。“好吧!”我咧嘴一笑。“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我在‘文音馆’门口等你。” “真的?就这么说定了哦!到时你可不许再找任何借口耍赖。”明娟也漾开笑容,伸出小指说:“来,勾勾手。到时我会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不来的人是小狗!” 我被她最后那句话惹笑了。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她脸庞,透过她肌肤的反射,我才发现,秋天的阳光,是灿金色的。 照得那么可爱又可恋。 晋江文学城收藏转载小说,转载自炽天使书城,愁雨录入。 星期六晚上,竟然飘起了雨。我把中午的饭菜热好,摆在锅内,呆呆地望着屋外的雨。 妈上工还没有回来,这场突如的阴风,必淋得她一身的湿;时间滴嗒地过,雨水滴滴地下,声声不休,仿佛无止尽。 已经快六点了,隔门眺望,仍然盼不到妈的身影。雨使得夜显得黝黑,蒙上一团迷离的雾气。 夏声是蝉,秋赋是雨,雨是秋天的声音。我没有心情欣赏聆听这自然曼妙的旋律。雨天使我的心情忧郁;门外淅沥的雨唱,徒落担人心绪的秋声赋。 怀着心事,夜雨空只是嘈杂的烦绪。 六点半,妈终于回来了。戴着斗笠,披着雨衣,脸上布满整日劳累后的疲惫。 等她稍定,我才嗫嚅的开口说:“妈,我把饭菜都热过了,放在锅里……衣服也都洗好了……嗯……那个……我有事……想……” 妈没有答腔,迳自脱掉斗笠和雨衣,往厨房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吞吐地要求着。 “妈……”我低着头。“我想……我跟同学约好了……嗯……有点事……” 妈眼皮一掀,看我一眼。 “这么晚了,外头又在下雨,还要出去。” “才六点多而已!”我冲口而出,随即瑟缩一步。“我已经跟同学约好了,她……她们都在等我……” 我并不是不安,只是不惯于要求。 妈并不知道明娟的事。她的生活永远只有工作和工作,辛苦得只求一口温饱,没有多余的气力为生活以外的事情再费力劳心。 在家里以外,妈跟我的世界没有交集;她只是辛苦地养活着我,直到一分责任的完结。 我是她的负累。 “去去去!”妈烦躁地挥个手。 我如释重负。 听见妈又用烦躁的口吻说:“早点回来,别一出去就死得不知人影。” 第3章 我默默退开,安静地开门出去。 妈的无知无识和粗鄙,时而会令我觉得很难堪,成为我黯淡的梦魇。 有时,我会怨老天,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为什么让我背负这样的命运? 我恨这个既定。 我渴望有像明娟那样的家庭,和学识丰饱的父母;举手投足自在地表现出一股气势和教养,处处散发着优雅的气质与光采。 然而,这样的想法,时常会让我觉得羞惭,认清自己的卑劣和虚荣。两种思绪在我心里互相拉锯着,矛盾地撕裂着我。 冷雨伴带着凉风,雨风中,发丝张扬,拂落成心头一阵一阵的乱,纠结成团,紧紧缠住一分抖颤。那是一种冰冷的感觉,教人思绪停顿的混乱;感官的世界,被凝住在零度的冻结。 雨从四方八面包围而来,濛濛地裹上一层氤氲似的雾气。视线带着黑夜的暗;夜的世界,拒绝我太多的想像。 绣芙蓉2004年12月29日更新整理制作※晋江版本※ 赶到“文音馆”时,已经快七点了,演奏会就快开始了。明娟急得在门口频频跳脚,看见我,不等我拍掉身上的雨丝,急急拉着我往里头跑。 “快点!快开始了!”声音急,动作更急。 我尚不及开口,便已经被她拉进场内。里头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她拉着我,拚命往前头钻,还不时和座中的人匆匆打声招呼。 座中有很多她高中和音乐班的同学,大抵都是认识的。一下子撞见这么多人,我有点不习(奇*书*网^.^整*理*提*供)惯和不自在;家庭的关系和个性孤独养成,对别人,我一直隔着距离。我其实,只有明娟一个朋友。 没有朋友,并没有什么悲哀;我一直是这样成长过来的。我反而害怕太接近,把我看得太透太清太明白。 生物学上有个名词,叫做“生物距离”,意指同种生物在自然状态下同处一起而不会感到威胁或压力的最短距离。 我想,我的“生物距离”比别人大概要来得大些。 一直赶到最前排时,明娟才放慢脚步,放开我,回头边走边说边埋怨:“刚刚真的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害我在门口等好久!”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摆个抱歉的脸色。 “还好你来了,如果你没来,我就跟你绝交。” 我没有出声,没对明娟玩笑负气的口吻认真。她往中间一直走,我跟在她身后,愈走愈不自在,愈觉得不安。 “嘘,明娟!”我拉拉她的衣服,低声说:“你要走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是最前排了。” 她回我一个当然的眼神,伸手再拉住我,往前排中央走道的位置走过去;既然是她表姐的演奏会,她这个表妹,自然是有那个特权坐在离钢琴家最近的位置。 “明娟?你刚刚到哪儿去了?一眨眼就不见人。快坐好!你表姐的演奏会快开始了。”前排中间一个高雅的女人,轻声叫唤着明娟。瞧那气质,自然是她那编舞家的妈妈了。 “我去接我朋友了。”明娟笑嘻嘻地指着我。 我赶紧点头向对方问好。“伯母,你好。” 明娟的父母都来了,还有小她一岁的弟弟也来了。明娟父母身旁,则坐了一对充满艺术气息的夫妇,那自然便是明娟的阿姨和姨丈了;时常在报上艺文版可以看到有关他们夫妇的消息,他们一家人都是音乐界的知名人物,一举一动皆是文章。 更旁则坐了个穿着鸽灰西装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立体的脸庞,不笑的表情,嵌了双夜一样深邃黑魅的眼睛;微微支着头,偶尔转向明娟姨丈夫妇,漫不经心地谈话。 他察觉我礼貌性的注视,也朝我看来。在那极短暂的时刻,我们的双眼相对交会,互看进对方的瞳孔里头。那是极诡谲、难以言喻的一刹那,像时空忽开错乱了轨道,一转瞬便黏闭起来,再也搜寻不出任何痕迹。 “若水,你也来了!”明娟的妈妈亲切地招呼我。明娟的爸爸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 他们对我其实并不熟,只匆匆见过两三次,没想到却还记得我。我跟明娟的交往,只限于学校和家庭之外。我不爱谈我自己的事,也不爱介入她本人以外的事物,但明娟是开朗的女孩,容不得我不介入,也容不得我不谈自己的事,两人的交往,个人之外的一些什么,就有那么一点交集。她知道我家的一些情况,我了解她家的种种情形。 “明彦,你起来,把位子让给若水。”明娟把她弟弟赶到她母亲身旁的位置。连明彦正值叛逆的年纪,老大不情愿地,瞅了我们一眼,才慢吞吞地把位子让出来。 明娟让我挨着她弟弟坐。夹在他们姐弟之间,我只觉得绑手绑脚的,感到很局促。我不习惯这种场合,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对。 灯光很快就暗下来。明娟的表姐穿着珍珠色的长礼服出现在舞台。场内陷入极地般的静寂,只见她面朝观众席,缓缓地倾身鞠个礼。 如果说,音乐是种天籁,是神赐的声音,与自然天人的沟通,是迈向高尚风雅的途径,那么,我必须很悲哀地老实承认,我永远也跨进不了那个世界。在那些萧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等古典大师华丽或悲怆的曲调笼围下,我的灵魂却领受不了那种慑魂的美。 相照于连明娟的如痴如醉;相当于场内那些乐众的全神贯注,我的“清醒”显得突兀与不谐调。在德布西华丽的曲调拂邀下,我的心中竟不合时宜地响起淡淡的海潮声。 一个半小时的演奏在我嘈嘈的杂想下,很快就结束。前数排的观众几乎都起身鼓掌,我被掌声震醒,也赶紧站了起来。 掌声久久不歇。明娟笑开了脸,比谁都兴奋;我附和地跟着她笑,也感染上这热烈的气氛。 “你别急着走哦!”她俯近我耳畔说:“散会后在隔壁酒店有个酒会,庆祝演奏会成功。你也要一起来,我介绍我表姐跟你认识。” “嗯。”我用力点头。心里一边感到自卑不安,一边又感到兴奋不已;我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个优雅瑰丽不凡的世界的一份子。 散场的人潮显得有些凌乱。明娟的爸妈和姨丈夫妇闲闲地站在舞台下方,交换彼此的心得;明娟的弟弟则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打着呵欠,不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瞅向我。 明娟拉着我到她父母身旁,分享他们的心得。我这才又注意到那个穿着鸽灰色西装的男人;他正朝后台走去。 “我看我们先过去吧!”明娟的姨丈说:“佳琪他们等会儿跟工作人员和朋友一起过去。” “那就去吧!”明娟的妈妈知会大家,不忘招呼我说:“若水,你不急着回去吧?跟我们一起过去参加酒会好吗?” “那是当然的!”明娟插嘴说道:“我好说歹说才将她请来,哪有那么容易就放她回去!”跟着拽紧我的手,转向我说:“走吧!” 我被她拽着,想不去也不行,只得老实跟着。激情过后,兴奋感冷却,此时我的心反倒生出一丝畏怯和惆怅,虚荣和自卑矛盾地交驱着我;既期待,又怕伤害。 外头雨仍未歇,丝丝地飘着。酒店就在隔壁不远,明娟懒得打伞,拉着我冒雨跑过去。 酒会设在二楼,已经有许多人先到了。我们各端了一杯鸡尾酒,才刚喝了口,便瞧见明娟的爸妈和弟弟及姨丈阿姨上楼来了。 “糟糕!”她赶紧转身背对他们,拿走我手上的酒,连同她的一并放在桌上,悄悄对我吐吐舌头,压低嗓子说道:“如果被我爸妈知道我偷喝酒,那就惨了!” 但她爸妈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厅中的人多是他们熟识的,一一的寒暄招呼掳去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 “什么嘛!害我白担心一场——”明娟皱皱鼻子,有些不快。转向我说:“若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我表姐他们过来了没有。” “嗯。”我轻轻点头。 来参加酒会的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偌大的场地,放眼过去,仿佛都挤满了人。 我左右看看,趁着没人注意,把先前喝了一口的鸡尾酒一口气喝光。喝得太快太急,险些给呛到。 那东西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汁,甜甜酸酸的,感觉很可口。我又看看左右,在这种场合,我想没有人会注意我这种不起眼的女孩,便大胆地又端了一杯,一口一口地啜饮起来。 酒精并没有作祟,只是有点轻飘飘的感觉。我张着眼,惊醒地盯着四周,不想却撞上了连明彦的视线。他正盯着我瞧,我对他咧嘴一笑。 “你在喝什么?”他走过来。 “这个。”我摇摇酒杯。“你要不要尝一口看看?”微仰起头望着他,随即想起明娟刚才懊恼的话,收回视线说:“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妈看见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看着我,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傲气。随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彦……”我吓了一跳,眼光连忙逡巡左右,幸好没有人注意我们,松了一口气说:“你年纪还小,别乱来。” 我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岁。他年纪比我小,却高出我半个头,面对他,我必须仰头,感觉有种怪异的不平衡。 他“嗤”了一声。“这才不算什么!比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过。你应该试试‘曼哈顿’,当然是纯的,那才叫喝酒!” 他抬着下巴,高傲地说着成熟大人的话,微睨着我。 第4章 那神情,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维特少年。 这不是单纯的叛逆,我想,我对他的认知有误。 我低下眼,想避开与他目光再接触。 明娟不知从哪儿突然蹦出来,不由分说地拉住我朝场中钻过去。 “快!我表姐就在那里!江潮远也在——” 江潮远? 我愣了一下,停顿下来。耳畔蓦地响起那幽暗的海潮声,淡淡地凉进我心田。荒凉又悲哀的琴声…… “怎样了?”明娟纳闷地回头。 我摇头,试探地问:“你刚刚说……江潮远……” “是啊!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那个江潮远。其实刚刚在‘文音馆’时,你应该也看过他了,他就坐在我姨丈旁边。在那种场合,我也不能太任性随便,连看他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我简直崇拜死他了!”明娟闭了闭眼,露出不胜向往的表情。脸色随即又一变,变换个神秘的笑容,故弄玄虚说:“还有让你更吃惊的哪!跟我来!你马上就会知道。” 她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应,拉着我一直走到她表姐面前。我下意识退缩起来,她抓紧我,冲我一笑,硬将我推到前头。 “啊!嗯,你好!”我嗫嚅不安。 映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典型的现代美女;瓜子脸、宽而丰满的嘴唇、挺鼻,高而窈窕;兼具美貌气质的美。态度显得无比地从容与优雅,尤其她全身笼罩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光采,散发出淡淡的艺术气息,一点也不呛人或咄咄地惹人窒息,使人更能强烈感受到她的特殊与不凡。 由她身上,仿佛散发着一缕黯人的馨香;每个女人在她身旁,都显得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光采。她整个人,就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珍珠,更有钻石夺目的风采,抢敛去所有宝石的光辉,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焦点。 她身畔略后她一步,伴随着那个穿着鸽灰色西装的男人——那个有着夜一样深邃黑魅眼睛的男人。 “表姐。”明娟的声音欣然又清脆。“这是我的好朋友沈若水。我常常跟她提起你,说我有一个又美又有才华的表姐!” “你就是这么不害羞!”明娟的表姐羞她一眼,对我点头微笑:“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若水。没想到明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朋友。”温柔甜美的笑容,就像称赞小妹妹一样。 我却觉得不自在。我知道,那个形容其实是极度不适合我的。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可爱;我提早沧桑的容颜,从来没有一般少女的可爱天真。 “还有……”明娟把我稍稍一拉,带到江潮远眼前。“这位——江潮远先生。”俏皮地对我挤挤眼说:“江大哥是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的。不只如此,他还是我表姐——年轻钢琴新秀宋佳琪的未婚夫!江大哥这次回国,除了为我表姐庆功,同时也籍此宣布他们将订婚的消息。” “明娟!”宋佳琪嗔了一声,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过,她脸上欢喜的笑容却说明她那声嗔怪并不是认真的。 她转眼望向江潮远,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两位!”我没有太吃惊,心里好像早就有这样的预料。我总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宋佳琪这样的人,天下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她而存在似的,连那凉凉淡淡的海潮声,也是为她而响。 但听惯了优美动心乐章的温室兰花,深刻得进那荒凉悲哀的江浪潮声吗? 十五岁的我,有一颗早老沧桑的心。我总是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隐藏我内心无声的呜咽。 为什么?要让我听到那首清凄哀凉的琴曲?为什么?要让幽淡荒凉的潮声,飘荡进我心田?这离我,应该是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却是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了这个人? 命运总是喜欢跟卑微的人们开着恶劣的玩笑。像我这种在社会底层浮沉、生活边缘挣扎的人,根本不该有着奢侈的憧憬,却为何使我因着那双黑魅深邃的眼睛动摇? “谢谢。”有着夜一样深沉邃远眼睛的江潮远,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荡着一种江潮的回响,听仔细了,竟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算是邂逅吗? 他的眼神太遥远,像我这样微小的人,是看不进他的眼里;他深邃沉远的眼里,只闪耀得到钻石的光芒。 我们的眼对着眼,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他深邃的双眼如同夜一样的深黑。他对我无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远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们打招呼,趋近他们。他们是今晚酒会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点;我听着宋佳琪回应了几声流利的外语。 江潮远礼貌地点个头,轻拥着宋佳琪,微笑着转身背着我们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围掩没。 “怎么样?他们两个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气又得意又骄傲。“大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对。”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说不出心底那种荒凉的感觉因何而起,微有一丝悲哀。 “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真不敢信耶!以前就听我爸妈提过江潮远几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姐有来往。好像是我姨丈透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江潮远,他跟我表姐就那么认识——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划脚,口沫纷飞地说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现在他就要变成我的表姐夫了——”她摇摇头,一副犹在作梦、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兴奋?”我随口问道。心中始终锁着那丝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叹无奈。 “岂止是兴奋!简直——简直——”明娟“简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贴切的形容。“我也说不上来!你从来不迷偶像明星,也没有崇拜的对象,所以不明白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释愈说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种情势迷情,质一变便升华,欠缺了一分执着,感受不到那种无奈的悲哀;就好像发热病似的,烧一退便人事全非,什么也不剩。广泛算来,大抵也可称得上是一种恋爱吧?只是这样的爱,缺乏了灵魂的震撼,虽然激情狂热,却撼动不了心底深处那根弦;波动不了心海最深层的波涛。 我渴望“永远”。但永远是什么?所以,我没有余力谈恋爱;所以,我不崇拜。我的心、我的情,始终凉若水,不会起波涛。 但为什么,要让我听到那首清凄悲哀的曲子?幽幽地盘锁住我的灵魂?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弹琴的那个人?要让我看见那双夜一样深邃黑远的眼睛? 命运总喜欢跟无奈的人们开着恶劣的玩笑;而从不管该与不该。 这算是邂逅吗?我仰头无语。 外头仍然潇潇落着雨。雨送黄昏花易落。 错错错。 第二章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对着一空的黑,无处说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处的云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独的一轮明月。仰头对天,是一种寂寞的心情。月的光华,是一网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着无眠的人。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仰头的明月,照耀过秦城隋域,映现过汉疆唐土;照耀过古埃及巴比伦,也照耀过古希腊罗马;照耀着那窜起又殒落的、辉煌又黯淡的、华丽又斑驳的、文明又腐败的帝国与民主共和。 那永恒的光,不分古今,不问东西,照耀着人世的荒凉,尽遍过人生的寂寞。照耀着春花秋露,照耀着江水海潮;照耀着光彩斑斓的人间,照耀着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着美丽高雅的人们,也照耀着黯淡渺渺的我。 古今多少骚人墨客、诗词歌咏,都在颂慕着这颗永恒的星球,永恒的明亮!它照进每个人寂寞的心坎里;在深宵无眠的时刻,温柔地给予落拓孤独的灵魂一窗一室光华的照拂。 但那缕光,照耀着我,却照不进我心坎。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美丽的光华,却其实是太阳星芒的反射。月,它并不会发光;它只是一个自体不会燃烧的石头;它只是高高在距离外、高高在银河外,冷冷地照拂着人间,嘲笑那些倾慕它的眼瞳,嘲笑着仰望的我。 它是没有感情的——或者,它不愿意为人生情。它只是孤悬在宇宙中一粒缈遥的尘埃;所有美丽的神话传奇对它并没有任何意义。它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经燃烧沸腾过。它的永恒,只是一颗冷却了零度下冰冷的石头,孤独地存在。 这就是夜空中最美丽的那则传奇。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就象征着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落差,就好像会发光的星球,与一颗冷却了的石头。 “若水!吃饭了!”妈叫唤的声音由屋里传来。身后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违章败旧的建筑,沟渠横卧,明月斜照,就是我们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个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宴会,是相差何等遥距的世界! 每当我仰颈,唯有月会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汉案户那几些疏高的星子,随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失落。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照着深深浅浅的愁绪哀悲,离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着无眠的我,哀凉的叹息。 “妈——”我搁下筷子,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5章 妈低头扒饭,对我的欲言又止并不关心。 “快点吃饭!”她简直用吞的,连续猛扒了好几口。“早点吃完,把饭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夹起一筷饭粒。雪白的结晶也似的饭,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馊似的掩着一层黄旧的霉色。 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又踌躇着,犹豫不决,甚至难以启齿,像陷在流泥中,挣扎着起不来。 “妈……”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个……有一件事……我想……”从小到,大我没向妈要求过任何事。那种踰越我们这种家庭经济和身份的不实奢侈的欲望,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学过什么电脑钢琴和舞蹈;我也没有离开过居住的这个城市,四处旅行玩乐过;我甚至连漫画、录音带都没买过,更别提什么cd和电动玩具,甚至,连电影院,我都不曾探进过。 “什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什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qi書網-奇书,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什么课?你想学什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什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砖,一天一千两百块;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钢琴课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什么事。”我扒口饭,编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一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缴什么钱?” “嗯……材料费什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编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什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氲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晋江文学城转载小说,拒绝再从晋江转载,谢谢!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家伙,专门捡现成的!干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装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课钟当当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哗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氲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钢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音乐和钢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钢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沈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几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立刻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表,似乎有什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我——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编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凉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钢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凉悲伤的旋律;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钢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沧凉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盖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刹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冲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沧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仿佛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呎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晋江文学作品为私人收藏性质,所有作品的版权为原作者林如是所有!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而那个日子,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它姗姗来迟,像是在说,我所有心情的起伏,与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讽我矛盾不安与且不定的情绪。 我其实还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旧冰凉若水,只是,耳畔时而会响起那忽远忽近的海潮声。 第6章 江潮奔流的回响,像在呼唤,又如回音,拨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经拨动,便会执着地寻求应和与回音的那根弦。 听到最初与最美的那个海潮声,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将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浪涛,只会回应最初的那呼唤;我知道,自己跌进了一个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运的陷阱,布满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该陷落下去的,却还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运总是和人开着阴险的玩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恶意的拨弄。它引诱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后在一旁讪笑和窥视,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泪,再用那些悲哀无奈拱筑它阴暗的传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应该踏进这所大得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园里,却还是那样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这离我,是太遥远的世界;接近了,徒让自己觉得伤悲。 “沈——若——水!”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一帧意外的人影挡住我。“果然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彦?”连明彦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斜插在裤袋里,一身少年的傲气。明娟父母从小就刻意栽培他们,明娟从小就学钢琴,也练过小提琴;连明彦专攻小提琴,间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娟呢?”问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动小提琴,一脸嫌我废话的表情。 “当然是来上课练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这所大学任教,本身又是学音乐的,托聘同系的老师指导他的琴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呢?”他接着问,眼神里,有一种过度自信与成熟的不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家伙不是没事就跟你搅和在一块吗?我还以为是她硬拖着你来的。她没跟你在一起吗?这倒稀奇了。” 我总以为,学琴学音乐,是上层社会表彰于形外的一种身份表征,代表一种气质和教养;也总以为,那就等同于华丽优雅和温文儒雅的代名词。连明彦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显得很有自我的主张个性,超越他年纪的霸气性格。 “我有点事情,所以……” “什么事?”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内,拿我当同辈看待,语气半带着强迫。连明娟那个姐姐他都不当是一回事了,更何况是我!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回避着。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下意识抱紧手上的纸袋。袋子里,收着要还给江潮远的风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审视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纸提袋。 “你不是要去练琴吗?时间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开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什么?”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纸袋。 “没什么。”我不给他瞧,移到身后,急着想逃开他。“明彦,我还有事,那就——” “等等!”他拦住我,不让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什么事,我陪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苦笑说:“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吗?干嘛跟着我!” 连明彦是自体会发光的星球,负等的亮度,烧得我的眼会痛,我无法直视他。 “就是没什么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哪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他一迳自以为是,边说边往我靠近。 我往后挪开了一步。我习惯和别人隔着距离;那个生物性的隔阂,是我跟这个世界天生的距离。 “干嘛!”他抓住我,有些恼怒。“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我挣开他。十四岁的他,不仅有着超越他年纪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早熟个性与早显的傲气;一如我早显沧桑和忧郁。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但他却只是站着,盯着我。 “你知道吗?”他不笑,不带任何表情。“你是个无趣的女孩,比莫札特还乏味。” “啊?”我错愣住,一时意会不到他的话。隔一会,这些话才传进我大脑,开始起作用。 “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连明彦的声音冷如冰,态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笑跟哭差不多,随身带着一把尺测量着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才十五岁,就一脸二十五岁的沧桑冷淡,对什么都好像无动于衷、没所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也算是青春吗?” 我别开脸。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样的青春,却有那样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忧郁的颜色;生死都是一团槽,生和灭、光灿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无法向前看,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未来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改变我的人生,拿什么交换现实的梦。憧憬太遥远的虚幻,对我是无意义的;编织太美的梦想,对我又是奢侈的。 这样的我,当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为何而灭,生从何处、死归何域;不懂情是何物、梦生何处,爱恨憎痴怨又代表何慕。我只能低顺应命运的乖舛拨弄,为自己的天生既定悲伤无奈。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我无能为力。就像命运摆布的那个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声,引着我踏入不该的堕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摆弄。 “你怎么不说话?不反驳我?”等不到我的反应,连明彦更显得躁怒。 他生气的方式是很特别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这时的情绪,却多了一点躁动。 我仅是沉默着,既未承认也不否定,算是一种无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说得并没有错。我的确是那样的人。我没有一般少女对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对生命的热情;我对事情无动于衷,表情里带一点无所谓,那是因为我觉得茫然,我的未来没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闭的,甚至连去爱一个人都让我觉得艰难,所以,我习惯和人隔着距离,让自己不必活得那么吃力。并不是我不愿展露开放心灵,而我,我怎么去对别人形容,江畔那随着季节更迭,春夏秋冬各会吹来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风与躁息? 这太麻烦了,所以我选择一个比较方便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我没有力气解释太多,所以养成一种无动于衷。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无可奈何地选择一个花费较小力气的生活方式,然后,我的性格与眼神表情,便依循这个方式塑变而生,慢慢地冷却成形。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口反驳我?”连明彦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诚,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诚,反又使他觉得不愉快;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否认或附和。 他不习惯别人对他这样的沉默。他所处的世界,欣羡的、赞美的、称仰的、鼓动的,一直是很有反应。 他不知道,无言,有时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 “我何必反驳你?你本来就是满口胡说八道。”这人间,并没有所谓的真实与虚妄,而上天也没有规定人必得诚实无欺地过日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认真。 连明彦对我的观感他自己并不确然;他看不进我的眼里头。 “你——”他凑近我。“你实在真不可爱。” 我扯扯嘴角。“你还不快走?你应该没有时间跟我抬杠才对!”不管他看透或没看透,我想与我是无关的。 我们耗得够久了,久到我觉得自己的精力都耗尽,快要站不住。我渴望听到那潮声;又催醒自己该离开。 “喔……好吧!”连明彦沉吟了一会,抬头看着前方。“我先走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没事少跟这些愣头愣脑的无聊大学生闲扯,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说得认真,一贯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气傲。 摆脱了他,我如释重负。先前他还说“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让人看到他的从容。 剩下我一个人,伫立在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觉侵袭而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该走哪一条路才好?只能抬头,再低下头——这一低头,顿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声叹息。 仅那样一低头,就叫我畏缩退却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究竟在期盼什么?我怎么能有这种荒谬的情绪、不实的幻想? “沈若水,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喃喃问着自己。 我想是该离开。 走过一个穿堂时,过堂风吹过,风吹发扬,卷乱了我的思绪。我立在堂中,静静等风止息;低着头的我,感到无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头,迎着我,刮起第二道风。 重抬头,但见一个人影随风出现在那里。 我记得的那双眼。 “沈若——”我要找的江潮远,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这便成了他呼唤我的方式。“你来了。我在等你。” 仅就那么一句话,我知道,我这生终将陷入深深的那堕落。 “这个——”我把纸袋递给他。“那一天,很谢谢你。” 那晚的记忆带着黑夜的暗,一帘雨的想像,回声兀自震漾。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随意将袋子托在手上。没说话,仅用一个眼神,示意我跟着他;无须言语,我就那样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第7章 他似乎不是一个太多话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会用言语表达。穿过穿堂,转个弯,进入邻栋并连的大楼。 “潮远!”刚要上楼,宋佳琪由走道那头忽然出现,出声叫住他。随即看见一旁的我,脸色微微一怔,感觉丝意外,很轻微。 “佳琪。”江潮远泛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见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许欣赏她的才华;但我想,他大概也爱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宋佳琪的美,是华丽、高雅的美,是赏心悦目的美;不像我的沧凉,附着青春的忧郁。 “好久不见。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优雅地还礼微笑。柔声中带着甜润,说:“你好。我记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对吧?你跟明娟一起来的吗?明娟呢?怎么没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并没有……我——”回答得有些难。 “是我请她来的。”江潮远接去了我的为难。“上回我们偶然遇见,谈起我早先在音乐厅演奏的曲目,我就请她有时间过来。” 他无须隐瞒;没有经心宋佳琪眼眸里模糊的疑想。对他来说,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我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无庸考虑得太深太远。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来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来,点头说:“那你们去吧,我不多打扰了。”态度显得很客气,处境分明。“待会见,潮远。七点钟在陈教授家的聚会,可别忘了。” 娇丽的脸庞,不经意地流露出属于两人天地的亲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远会心她的俏皮,笑起来。 他的眼神在对她诉情,宋佳琪不知是轻忽了,还是不懂或不在意,转身离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颜色,但只一刹那,那双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来吧。沈若——”再一次,他唤着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qi書網-奇书个“水”字。他自己也察觉,但仅是笑了笑,没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开门让我进去。 我第一次这么近身靠近一架钢琴。漆亮的琴身反映着我,怯卑的轮廓;我简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开琴盖,朝我倾了倾头。我犹豫又犹豫,默默摇头。 他坐下来,修长的手,宛如和风,在琴键上轻轻拂过,我不知名的曲词。弹了几个小节,他便停下来,往里挪动,侧过脸来;我微迟疑,坐在他身侧。 “试试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轻轻拉住我的手移到键盘上,推动我的手指轻敲着琴键。 我很快缩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刹间,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他许是感到诧异,对我不符合年龄青春的粗糙双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钢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长的手,对照自己一双劳动粗糙的手——我以为往前进一步的几呎距离,急速地倒退好几光年的距离。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辈子也走不到;太远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江……潮远先生——”我心中一直梗着一个疑问。我查问过了,江潮远十七岁时就夺得多项国际钢琴大赛的桂冠,被惊为出世之才,誉为“东方的莫札特”,是国际各知名交响乐团争相邀请合作的对象,国际知名的古典钢琴音乐家。这样的显赫背景,怎么会无端地改编流行的乐曲,且在个人演奏会上一连的古典曲目之后演奏? 虽说现今乐坛盛行着古典与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乐,一些学院钢琴家被塑造成明星,争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属于那些的,不能那样算。 “不为什么。”明白了我的疑问,他神态一片淡然。“只是觉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沧凉。头一回不小心听见,就觉得很喜欢,很想经由自己的手将它弹奏出来。你觉得不好吗?” “不……我根本不懂……” “那么,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说不出喜欢或不喜欢。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动,催着我想掉泪。“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凉悲伤,好像有谁哀哀地在诉说他的无奈。” 这是十五岁的我,所能了解的局限。 江潮远默对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进里头;里头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双手突然在琴键上一震,弹起那首悲凉的曲子。 距离这样的近,哀凉的曲调就像贴在我耳边倾诉,更教我感到惊心。我退站起来,跟着回旋入他的忘神。 琴声引来许多人观望,发觉是江潮远,争相传告,引来了更多的人,围堵在琴房前廊,结挤成密实的墙。 江潮远察觉,不等曲调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静地转身,情带冷淡地扫视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讪讪地退走,三三两两的,再无任何徘徊,只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当然可以不必走,因为她是最特别的。 “我是不是打扰了?”她含笑问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远,坐在他身边,手指轻声弹奏着琴键,和他相应合。声音带笑说:“你在指导若水练习?难得你会主动这么做。爸千说万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你点头,你也只肯答应一个星期来一次。看来,你一定很欣赏若水的才华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溯远微笑摇头。“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共鸣而已。” “共鸣?”宋佳琪听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远指的是什么。他在说那首他一听便觉得心受悸动、而将它改编弹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远却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那个笑,没有缥缈,有些寂寞。 我变得不懂了。他的眼里看的,映满着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为何还会露出那种神情?他的世界那么广阔、那么大,他的眼神却又为什么有时会变得那么远? 宋佳琪尴尬地掩饰什么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养她不得不维持。我是一个妨碍。 “我想……那我先告辞了。”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将我拉到琴前,脸上的笑容始终亲切地附着。“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潮远主动指导你练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不必在意我。来吧!”说着,鼓励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嗫嚅不安,直比我内心的难堪。 江潮远慢慢地,以分解的动作弹奏简单的节奏,侧身向我,眼神鼓励着我。 “就照这样,试试看。” 我迟疑着,避开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强忍着令我难堪的汪视,笨拙地触碰着琴键。琴身发出像即将断气的哀鸣,鸣咽着求饶,反映着我难堪涨红的脸容。 我以为宋佳琪会说什么,出乎我意料,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笑了笑,说:“你们慢慢练。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那若无其事的笑容,比讽刺我还让我挫折难过。她伸手拂开散逸的发丝,手指修长纤细,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双艺术家、适合弹琴的手;我强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觉得自己渺如尘埃。 剩下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眼眸空自相对,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我想逃,身体却宛如被钉住难动。我果然还是没有那种天赋才能;我生来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还是遥隔着三十八万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来,划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该回去了——”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随即匆匆地——应该说是用逃的,半跑着离开,冲下楼去。眼眶凝满泪,模糊了视线;我努力想将它逼回去,想赶走内心的难过酸痛,不愿去面对自己的可悲可怜。 但是,泪水是那样关不住——我以为,我会流满面;但没有,我没有掉下泪。我只是快步地逃着,急切想离开这个地方,找个没人的荒僻之处躲起来,舔舐流血的伤口;野生动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孤独地躲起来,面对自己的伤口。我也只能依循那么的方式,悄悄躲起来,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没想到的是江潮远竟然追了出来。 “沈若——”叫声在弯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头,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觉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检视我的颤抖。 “沈若——”像海潮的声音在呼唤。 没有。我没有哭。 我抬起头。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样淡而远的表情。他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从初见面,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 “这个——你拿着。”他给了我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下次到这里来。”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惭形秽,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摇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们并没有……” 我想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戚,甚至还谈不上相识,他不必、也没有理由义务安慰我的伤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将纸条塞进我手里。“一定要来,我会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为年纪吗?因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两个重叠? 是的,他一直是这样地看我。 第8章 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并不知道,十五岁的我也有着青春的爱念思愁;他没有想到,情之所钟和年龄立场是无关的;他也没想到,这样的我,会因为那个江潮,对他一念成痴而情执着。听过了那个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我的心弦便不再为任何人扣动。 这些,他统统没想到。他当然不会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么微小。他一直是那样看着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他。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关于我的心情,难难难。 第三章 秋尽月亏。随季节的褪逝,关于月的美丽神话和传说,也渐渐被遗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虽然他说他会等我,可是我始终没有应诺过。 我没去,他也不会找,我跟他之间的相识就只到这样的界线。 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念书,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改变我的未来,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把所有的时间精神都放在书本上,当同学流连在电影院快餐店、迷恋偶像明星、追风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个街道角落洒落他们的青春欢笑时,我固定在家里和学校之间的路徘徊,默背着一个个陌生的英语单字和狄克生片语。偶尔,有那么失神的时候,那几句诗句会突然在我脑海中浮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日子在吃饭、睡觉、念书和不预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发,遗忘掉很多事。仰头、低头,我面对的,依旧是一个糟透的世界。 我跟妈,一如以往,过着恒常的生活。 “若水,动作快一点!我快赶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妈准备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脚乱装着便当,急得满头大汗。 妈穿戴好了准备出门,我连忙将便当用布包好,扎实地绑个结,递给她。说:“妈,真的不必我也跟着去吗?两个人一起做,速度比较快——” 妈在工地挑砖,一天的工资是固定的,我跟着去上工,假使没有额外算工钱,有我帮着,妈的工作量也会减轻。只是在现实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资报酬率。 “免了!你那点力你能干什么?工头若不给算工钱,还不是在做白工!”两个人做工一份工钱,妈觉得不划算。 “可是——” “什么可是!你留在家里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较实在。”妈把便当放在塑胶袋里拎着,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后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打算进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见明娟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 “若水!”她很高兴,挥着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见你!你家实在有点不好找。” “你怎么突然——”我觉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里的寒酸,而是没预期,内心一下着了慌。 明娟本来就知道家里的情况,我也没瞒过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让我手足无措。她一下子贴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实。 “来看你啊!好久没见面了。”她眼里脸庞满满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会跟着你妈出门工作,太晚来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来。”她探头张望一下。“你妈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门推开些。“要不要进来?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阴暗显然让她不适应。到了厨房后头,半透明塑胶搭建的顶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见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现过来。 “对不起,没什么可以招待你。”我搬个小板凳让她坐着。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 我将衣服丢进洗衣机,余下几件较为脏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盘里,用手清洗。洗衣机太老旧了,负荷不了这么多衣量。 “若水!”明娟将手肘放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搓着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将她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听我表姐说,江潮远主动找你,教你弹钢琴?” 感觉已是很久很远的事了,我早要将它忘记,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样的。”我专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随便谈了一些。他问我喜不喜欢钢琴——事情就是那样。就那么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还误会了。其实,我只是好奇,再说,学琴这种事,是要有些天赋的;而且,这时候才开始学琴,也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明娟恍悟地点点头。随即嘟着嘴,埋怨说:“你也真不够朋友,这么好的事都不告诉我!否则,我也可以请他指导我——” “这又没什么好说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满水。“再说,他是你未来的表姐夫,你比别人占了一分便宜,随时可以请他指导。” “还说呢!”明娟却悻悻的,摇头嘟嘴说:“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谁晓得,江潮远那家伙挺难缠的,他不轻易接收学生,也不轻易指导别人,听说他这次应邀回国,在xx大学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他点头的。好歹是他未来的岳父嘛!他不卖点面子也不行。但尽管如此,他也只肯答应每个周末下午拨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而且,只挑选几个他认为资质还不错的指导。” 我听得有些愕然,诧异地抬头。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讶异了,明娟瞪瞪眼说:“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没办法!音乐家嘛!总是比较有个性。他那么有名气,一大堆人争着拜托他指导,他如果照单全收,根本应付不来。” 明娟长吁短叹,嘴巴里虽然替江潮远辩解,内心却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绝的遗憾。 “你请你表姐拜托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连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进脱水机将水脱干。 明娟摇头。“不成的,怎么说就是不通。我表姐说,连大学那份客座的指导教授工作他都显得很勉强,只差没有表现得很意兴阑珊。我只好死心喽!” 我将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现出江潮远那双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兴阑珊”,只是未遇见撼动他心灵的共鸣震漾。 “所以喽!”明娟托着下巴,又说道:“我说你运气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却不费吹灰之力,还不当一回事。沈若水,你会遭天谴的!”说到最后,明娟咬牙切齿,半带玩笑半埋怨地诅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我能认真吗?”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干净;一件一件晾晒好衣服。态度是那样无动于衷,流于过度的无所谓。 “你如果真的喜欢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乐本来就是为了陶冶性灵,只要有心,不管何时都可以开始。” “你是当真的吗?明娟!”我觉得她在说风凉话。“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况也不允许,更何况——”我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甩甩头说:“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时间的界限。” “你不像这么悲观的人——” “这不是悲观,是事实。”我盯着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为你爸妈为什么从你五岁起就让你学琴?” 明娟回视着我,反驳不出话。 “我说不过你。”她放弃争辩,也是无话可辩。“可是,我还是要说,你这样不在乎,不把它当一回事,一定会遭天谴的!” 我默然一会,转开身,将洗衣机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齐。塑胶顶棚射下来的光亮,总有一种黄昏似的昏暗。 “我没有不在乎。”我低声说道。既问她,也反问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无奈或酸楚,明娟觉得过意不去,好半天没有再说话。这个沉默一直延续到我们走回屋子前头,出了门,重新见到天日以后。明娟将双臂交到身后,仰起头吻着太阳的光热。 “哇!天气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样满足的笑容。“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着抬头望,太阳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时间。 “你下午有事吗?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挡住阳光,偏过脸探问。“从我表姐演奏会那天见面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我们都没再碰过面;我找了你几次,老是找不到你。你们学校功课很忙吗?你忙着念书,也不来找我!” “最近考试比较多,所以——”考试是理由,我想忘却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的潮声。 “又是考试!”明娟咕哝一句,情绪性的发泄。 我们并肩走往街上,沿着六十米宽的大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风吹,虽然阳光在照,仍是阴阴凉凉。我身上的旧灰衬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四处溅有先前洗衣时残渍的水渍,风吹来,微起一点寒。 “下月初,我们音乐班举行一个发表会,你来不来?明彦也会上台表演——”明娟停下脚步问道。 “明彦?”我也停下脚步,有一点诧异。“你是说你弟弟?他怎么也会参加发表会?你爸妈不是请大学音乐教授特别指导他?” “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遇见过他。” “什么时候?” “到大学去那时候。”我避开了那个名字。“他正好要去练习,刚巧在校园碰到。” 明娟露出个明白的表情。说道:“我现在音乐班的指导老师,和明彦的指导老师是音乐学院的朋友,为了壮大声势,特别邀请明彦指导老师一起参加这次的活动,举行小提琴和钢琴的联合发表会,所以到时候明彦也会上场。” 第9章 “哦!”我懂了,想起明彦那少年傲气的表情,不禁脱口道:“明彦看起来很有气势,很有大人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才十四岁,说真的,他虽然是你弟弟,感觉却比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会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华?” “大概吧!”明娟的口气像只泄气的皮球。“我姨丈老称他是天才,还说服我爸妈,打算将他送到德国。” “德国?” “是啊!再过三个月江潮远就要飞赴欧洲巡回演奏,我表姐他们计划等他从欧洲回来就举行婚礼;然后两个人再一起飞赴欧洲。我表姐打算到德国莱比锡大学追随一位她一直很心仪的钢琴大师。我爸妈和姨丈就趁着这个机会,准备把明彦送到柏林去。” 我只觉脑袋一阵轰响,耳边嗡嗡隆的,但见明娟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除了那幽淡的海潮声,再也听不到什么。 心内有刀在割,一种灼痛心脏的血液在流。 他要结婚了……他就要结婚了……不!不要!神啊!我求求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 “若水?若水?”明娟连声叫着我,嗔怪我的失神。“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望着她,空洞的双眼仍然无神。 “你刚刚说,你表姐要跟江潮远结婚了?” “对啊!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吗?” “真的?他们真的要结婚了?”我抓住她,但盼是我听错了。神啊!求求你!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明娟皱着不解的眉,奇怪我的失常激动。“你怎么了?怪怪的!他们结婚你紧张什么?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有些惊讶而已。”我别开脸,往前走开,顺带将心事隐藏。 明娟追上来,重新与我并肩,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们都已经订婚,跟着结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间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说的也是。”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勉强扯动嘴角。 神啊!我求求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请你成全我一点奢侈的愿望!请你——请你——不要让我暗地伤心悲泣! 我只有这一点小小的请求,所以,请你——请你俯听我的祈祷! 请给我一点奢侈的梦想,一点微渺的爱——我只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请让他能回头看看我,意识我的存在,明白我对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请让他知道我的爱—— “沈——若——水——”蓦然一声叫唤,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谁?是谁在叫我?是神呼应了我的祈求吗? “明彦?你怎么会——啊?妈、表姐——”明娟一连串的惊叫,冷酷地将我带回现实。 那双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这样的不期而遇——神啊!这是你回应我的祈求吗? “你这家伙!要出来也不说一声,害我们等了你一上午。”连明彦斜睨着眼,一见面就不客气地指责他的姐姐。 我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连明彦、明娟妈妈和宋佳琪与江潮远外,还有明娟阿姨,以及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约莫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娟妈妈的语气也带着埋怨说:“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参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会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大家一直在等你!” “啊!我忘了!对不起!”明娟这才一副猛然想起来的表情。她看看他们,问道:“你们要去哪里?爸跟姨丈呢?” “当然是回家。”连明彦翻个白眼,语气和态度都很不友善。冲着我,抬抬下巴说:“你们两个逛了一个上午也该逛够了,老实跟大家一起走。”理所当然地将我列入他们的行列,很霸气的态度。 明娟皱皱鼻子,对她老弟的态度很气恼。 宋佳琪挽着江潮远,脸上漾着温美的笑,开口邀请我们,说:“听说姨丈刚进了一套很棒的音响,大家正要到你家聊天、听听音乐。明娟、你和若水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嘛!人多才热闹好玩。” 明娟转头看看我。我想推辞,来不及开口,她先就抢替我作了决定。 “好啊!反正我跟若水也没其他的事。”一边拽着我,硬拖着我跟着。 我挣脱不开,思忖着该怎么开口拒绝,先自遇上江潮远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是黑沉深邃。 “你们年青人自己热闹玩笑吧!我跟你阿姨还有事情,不跟你们回去了。”明娟妈妈说道。 就这样,逃不了了。明娟一直拽着我,不知我颤抖在心头。 江潮远始终没有说话。他本就不多话,仅用眼神就够。宋佳琪时而抬头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多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内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阵一阵割心的痛。 离明娟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大家边走边聊,倒也不觉得远。先前我跟明娟随兴而走,没特留心两旁的风景,此时心里搁着一份难解,更无心周旁的一切。 “你别老是露出那种表情。”连明彦不知从何时步移到我左旁;如剑的眉,展放着几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没什么反应,且不想与他面对,想寻明娟,她早不知几时就抛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连明彦瞅我一眼,冷冷又说:“看你一张寡情无所谓的脸!” 他似乎特别看我不顺眼,爱对我挑剔。 “那么,你说,我该有什么表情才对?”我反问。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他的逻辑简直反常。他用他认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并且自以为必然;然而,结果相去不远,所以我必须伪饰武装。 “问你自己啊!”他把问题丢还给我。“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他以为他懂了什么吗?偏生来撩拨我! 我不想讨论我自己,加快脚步赶到明娟侧旁,将他甩在后头。然而,时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像随时在监视我,将我的一举一动记录在脑中。 请购买正版书籍,台湾万盛出版有限公司的经营运作需要你的支持!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态摆个欢迎光临的邀请姿势。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润柔甜的笑声盈充了屋里每个角落;走避到哪里,都听得到她的回声。 明娟让帮家的女佣准备一些蛋糕点心和饮料,大家边吃边聊,谈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乐话题;我像鸭子听雷,安静地避坐在一旁。 没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热烈的讨论里,我沉默着,眼光时而飘向江潮远,看他静静地聆听,看他淡淡地微笑;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我,短暂的一刹交会,便沉寂消落,再无痕迹。 音乐的话题持续着。帮家的女佣找出几张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几个人觉得有趣,竟唱起歌来。而后,嫌那些电子合成音乐嘈杂,围着钢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绝在距离外。 那三个我不认识的人,轮流唱了几首歌,然后明娟自弹自唱了两首流行歌曲。而后,大家哄闹着宋佳琪出场,她应邀唱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早期校园民歌。 我怕他们把目标转向我,尽量退缩,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 连明彦突然朝我扫视过来,大步走向我,将我拉出去,暴露在众人面前;我仿佛失去了防护的蜗牛,蠕动着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众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对如夜深黑的那一双。 “江大哥,请你替我们伴奏好吗?”他什么人都不挑,单轻率地要求江潮远,还恶劣地选了首男女对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困惑着,看不透他的内心。 江潮远竟没有拒绝,依连明彦的要求,为我们伴奏。 我总是没有拒绝的余地。锁着心,唱了一首没有感情的歌,倒是连明彦的歌声出乎我意料的好,干净明亮,不带一丝杂哑。 一曲结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让江潮远离开钢琴,鼓动着他歌唱。他无声一笑,静了一会,弹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听,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磁性,淡淡地,像远远的海潮声。曲尾不断重复的一句“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低哑的嗓音唱来,彷如远方的寄语。 因为这首歌,因为这一句,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给我的那个地址,而我一直没去,他也不曾探询过,他是无须问为什么的;那仅是微渺到不足够搁放在他心上阻碍成疙瘩的琐碎,构成不了困扰他的问题。他没有必要记忆我,对他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太渺小,连投影在他波心的云影都称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对他的心情。 “没想到他唱起歌来那么好听!”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颈边耳语。 我说不出话。一开口便会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着她微笑,再回视她的微笑。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个插不进去的空间。 听够了、看够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陌生的那三个人显得意犹未尽,和宋佳琪攀谈不休,没有离开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该告辞了。”我只好开口。 明娟留意了时间,没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脸歉色。“对不起,硬拖着你陪我一天。” 第10章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我送你。”连明彦蛰伏一旁,猛不防出声,叫我心惊吓了一跳,反射地摇头。 “我顺路送她好了。”江潮远起身。“我有点事,必须先离开,可以送她一程。” “这么快就要回去?”宋佳琪显然很意外,没预想到。 “嗯,有点事。我再打电话给你。”江潮远轻描淡写,不惯多解释。 这是我期盼外的喜悦,我为这喜悦不禁颤抖着。我感谢神啊,听到了我的祈求,赐给我一点幸福的片刻。 我们并肩走着,他没有问我往哪个方向;他既不问,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随他的脚步走着。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着,走到暮落天黑,江潮远终于开口。 “累吗?” 我摇头。 “饿吗?”他又问。 我再次摇头。 “那么,再走一会好吗?” 我轻轻点头。 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 “潮远先生……”心里有很多话,我迟疑着。 “你有什么事?没关系,说吧!”他不提过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里那么多的话,却该如何诉说? “潮远先生……”我低着头。夜张狂地黑。“人是因为相知相惜,才产生感动,而后才进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听那曲旋律,内心便产生共鸣一般,你相信有一见钟情的感情吗?相看俨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远沉默许久,数着夜的脚步,才回我一个不确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问他,问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着前方,眼神放得很远很远。“这不是简单说相信不相信qi書網-奇书的问题……” “或许吧!感情是不可说……”我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很轻。 他还是听见,还用一式的自喃自语:“何必说,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旧。” 我们并肩而走,始终没有相对。心情是隐晦的,难以说明。 “潮远先生,你应该听过元微之写的两句诗吧!‘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在告诉他,我的心情。 “什么?”他懂,但装不懂;也或许,是真的不懂。 对他来说,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纪的关系!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让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着他;在风中,在雨中,在无人的夜中,在独对的星空,我直在看着他。我的眼光总是跟着他,而他从未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终没有我。 我们相差得太远了,他听不到我心中对他的呼喊。 “你没听过吗?潮远先生!”有种酸热的湿意,由我早先淌血的伤口,慢慢地淹浸泛开来。 他停下来看我,试图带着笑,却凝成了叹息。 “你还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现在真正能懂。”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我们分存在两个世界里。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风狂乱地吹,拂混我们的相对。 他转开脸,再回头对我温和地笑。 “你还小,别胡思乱想。”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终没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颜空想。我对神求了又求,它依然没有俯听我的祈祷。 “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这末了,他始终含着笑,黑夜里的表情远远淡淡。 他就要结婚了……我再怎么求,上天还是听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终不曾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见!”就在这里别过吧!别给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舍。 我忍住泪,深深向他一俯首。关于我的心,他或许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结婚了,他执手的是另一个女人与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堕落的美;风中被遗忘的,是我坠下的泪。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没什么该或不该。 只是徒留一段过去。 终该是会遗忘吧?还是曾经沧海,便此一生一世? 我那样求了又求——夜总是黑,不会理会。我一直那样看着他——山盟未寄,锦书难托。 莫莫莫。 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江潮远。只独自一个人,趁着夜黑,偷偷地伫立在他窗外,远远地痴望着。 那是幢很美很宁静的房子,独矗在郊外,有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铺满了落叶。庭院外,围着一簇漆白的篱墙;篱墙边,静静独立着一棵老年轮的树。我就悄悄隐在老树下,凝望着窗内幽静透泄中的昏黄灯光。 天气很冷,带着冰湿的寒意。我从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灯光,由昏亮的宁静直到灭寂。他一直没有发现我;没有发现悄悄伫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得空洞。我的心,淌着一处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遗忘,我想总该是会遗忘;每每,在深宵难眠的徘徊时,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仰头对天,独自怔忡着。江边潮远,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觉却是光年那么远。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凉得让人想掉泪。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苍俯听我的祈祷。既然总该是要遗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从未会发觉的一直注视他的我——不管结果会不会痛,请不要让我们的相遇成为过去,不要使我们的记忆成为往事,让我哀叹悲泣——上苍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旧——但他眼中始终没有我;一直没有发觉默默伫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远似的渺茫。 关于我的心情,依旧是难。 仅供网友欣赏学习之用,请于下载二十四小时内自行删除。※晋江版本※ 三个月后,听说江潮远飞赴欧洲巡回演出。我如常地背着狄克生片语,和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字单字。 然后……半年后,听说他从欧洲归来,满载着国际盛誉,巡回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听明娟说他跟宋佳琪结婚了,两个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蓝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颜色,蓝得那么愁,却便是我宿命的颜色。 又然后,听说他和宋佳琪一同飞赴欧洲……秦时风,唐时雨,多少痴情旧梦成过去。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任何消息…… 第四章 每个湿濡的故事结束,总有一幕一声轻叹来自软枝黄蝉。黄蝉无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无心如轶枝黄蝉。十八岁的夏天。季节初晴,时而会有一些延续自春寒的残余躁动的季雨。我合上诗集,关上这首“梦中伊甸”,打算拿它来挡雨。 “沈若水!”两年来,免费供应我补习街英文名师家教讲义,交换英语会话课同组练习条件的同学叫住我。 “什么事?”我回头。 “这个问题,你会不会?” 她趋近我,问我一个分词句和翻译的问题。 我放下书,一一帮她解答。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茅塞顿开。抬头冲着我笑,从桌上一堆混乱中翻出几张讲义杂叠在一起递给我。 “喏!考前的总复习短文阅读测验篇,附有详细的讲解。” “谢谢!”我也冲她一笑,意外的收获。 “还有——这个!”她另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给我。 浅蓝色的航空式信笺,封口封紧了。我看看封面封背,蓝我干干净净,未曾透露出任何信息。 我望着同学,眼神疑惑地询问。 “不用问也应该知道是给你的情书!”她笑着解释。“补习班里有个x中的家伙,听我提起你,对你很好奇,想跟你认识,见面聊聊天,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先是看看她,不可置信地,杂点无奈啼笑皆非的表情,把信塞回她手中说:“还有一个礼拜就毕业,离联考倒数五十天内,你想我会有那种闲时间跟心情看这封信?” 跟着抓起诗集和书包转身就要离开。 “别这么绝情嘛!”她拉住我书包,硬是将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写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摇头,瞪着她说:“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别这么夸张!只不过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她紧拽着我的书包不放。 看样子,我不答应,她是不会放我走。 “你很烦呢!”我叹口气,无可奈何,随便把信夹进诗集中。 她这才松手,咧开嘴,祝我顺风。 廊外下着如我想像的雨,我探出手试沾它的潮湿,想了想,把诗集收进书包中,冒着雨冲进雨中。 转了趟公共汽车回到家,妈意外地,竟然在家。 “妈?你怎么回来了?”她今天到工地帮人做些杂工,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 妈含混地回我一声,吞了几颗药房买来的成药。 “身体又不舒服了吗?是不是感冒了?”我看着妈苍老而布满风霜的黝黑中透着蜡黄的脸;这些年的辛苦劳累全刻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第11章 最近这些日子,她常这里痛那里痛,多年积蓄的疲惫一下子爆现出来;身体过度的负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压多年,也一下子全爆发出来。本来就显苍老的身体,更加摇弱虚老。 但她总舍不得去看医生,总是到药房随便买个成药服用就罢。近年来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经快六十岁了,硬是想撑着身体到工地挑砖,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帮忙,在一家大楼帮人清洁打扫等工作,偶尔到工地做些杂工,一个月仅能赚得万把块。 没有钱,使她更为焦虑;那张苍老布满风霜的脸总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却无法为她分忧。 “没什么,只是一点咳嗽的毛病。”吃下药,妈轻描淡写带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 “上个礼拜就停课了。今天只是去听数学老师为我们加强的复习,上完就没事了。” “哦……”妈点个头,边把药收起来边问:“你什么时候毕业?还有多久?” “再过几天。下个礼拜五就是毕业典礼。” 妈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隔一会,看着我说:“今天阿来婶跟我说,他们那附近有家工厂要找个会计,高中毕业就可以,不会没关系,可以从头学,一个月有两万块薪水……” 妈的语气多有试探。我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妈对我的沉默哀声叹息。“我们没钱人,念什么书!你就算考上了,妈也没钱供你念,还不如趁早找个工作,学个本事,将来靠自己,什么都不用愁。妈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会肯要——当个会计也不错!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么辛苦,又可以学个本事——” “妈!”我打断妈的话,对生活的无力难过,也对自己的自私残忍愧疚。“我拜托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你不必担心学费的事,我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赚钱,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读。求求你!妈!我一定要考大学!” 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和任何东西,我总是抿压那林林总总所有不该的想望;只有这件事,我求了又求,坚持了又坚持。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的距离,上天又离我那么远,这从此我只怕差得更远了,一辈子哀哀哭泣叹息。 虽然说,大学并不是一切;当会计,有个一技之长,也能走个充实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没有在比较,因为两种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灿烂;我只是管我的心答应情愿的那个方向,那个让我愿意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一声长长叹息,不再说什么,摇着头蹒跚地走进房间里。 望着她困顿蹒跚的背影,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可怜,不由得一阵心酸,为自己的自私残忍感到切切的羞惭和罪恶起来。 妈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因为我,拖着她人生无尽的苦难。我应该听她的话,放弃联考到工厂去,分担家计,安适一个稳定的人生,不该再带给她多余的压力与负累;我应该好好报答她的,却为着一个虚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轻恩背义。 我为自己的忘恩负义难痛着,也为妈哀愁的容颜难痛着。仰头的天,黑压压的,欺迫着我的无依。 雨哗哗地,哭着我们这可怜又可哀的人生和这可鄙的青春。 请遵守晋江文学城的各项规则,以支持晋江的维护! 总有下不完的雨,替着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着悲哀。那是上天还装的多情,惯于命运乖舛的心沉默不语的泪。 如何让我淌流思念到一方 在我最孤寂的夜里 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 总该 嗯 总该有个地方让我淌着日日夜夜的思念 我合上诗集,用它来遮雨。梦中那个伊甸,恒永不会存在。 车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进廊下,仰头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点。 久远以前,我仿佛也曾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黄昏里,这样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远得我记不清。 我一手拿着升大学联考总复习题库,一手是湿了半边的那本诗集。再过两个星期,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而现在,不是读诗的时候。 雨下得怎么也不停。周末的人潮,四处汇集躲雨的骑楼显得无比的挤拥。总有人群来来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开左右的不经意。我的“生物距离”,比别人,还是来得大些。 我依然,习惯和人隔着距离。 我仰头对天,倾听雨的节奏。在嘈杂的人声和滴答的雨唱交鸣下,赫然和进一曲哀凉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泻着,如同久违以前那苍凉的哀诉,刻刻深深的悲伤无奈。 转身看看音乐的来处,才发现,身后是一家音乐城。 我躲到另一头,想避开那幽幽袭来的哀怨情感,却不管避到哪个角落,黑人女歌手苍凉的歌声,依便飘飘荡荡地凉入我心田……些许偷来的时光,是我们所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家庭,是他们的倚赖;虽然我试着抗拒,不愿成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个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生活并不容易,朋友们劝我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试着去寻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伤哭泣,我宁愿独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 少年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像有谁在哀哀在说诉她的无奈伤悲。但却不懂,不懂为什么——江边潮远,初漾我心弦的那个人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如今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曲调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浓厚哀怨的英语一字一字唱诉出的无奈,化成文字凉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为什么。这一曲旋律,无宁说是情妇哀怨无奈的心田。 明知对方的爱有残缺,却还是那样不禁地爱;明知该离开,却还是那样地无奈;明知爱情的最后,不会有结果,却还是那样不计一切地付出所有的爱,情愿忍受所有的孤独寂寞,为他保留一颗心,保留最初所有的爱。这曲旋律,如今听得这样明白,却痛得教我纠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跑进雨中,仰头无声的喊着。大雨哗哗,一直将我淹没,回答我为什么啊? “沈——若——水——”一个我不该在这里听到的声音,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影,将我拉回了廊下。 我还在恍惚中,茫茫地看着对方,随即化为惊讶。 “连……明彦?”那一刹,我以为我看错。 这些日子,我偶尔跟明娟见面,每次会面皆匆匆,却没再见过连明彦。 他爸妈按照计划将他送到德国,一去经年;却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在德国吗?怎么……”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让人太讶异。 “有什么好惊讶?难道出国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吗?”连明彦气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长得更高更挺,风采更胜从前,唯独那一身的傲气,仍像他少年。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到德国的第二年,便夺得了国际大赛的冠军,轰动了国际乐坛,柏林交响乐团破例邀请他参加演出;那个时候,他尚未满十七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道。刚冲出雨中,淋了一身湿,这时开始感觉到凉意。 “上个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湿,说:“你全身都淋湿了,这样下去会着凉。跟我来——”说着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一家酒吧。 迎面扑来的冷气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湿,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声喷嚏。 他低声跟吧台内的酒保咕哝几句,随即拿了一条干毛巾罩在我头上,说:“赶紧把身体擦干,免得感冒。”然后转头对酒保说:“给她一杯‘曼哈顿’,纯的。” 酒保瞧瞧我。他们的原则向来是只用眼睛看,不用嘴巴说。 “喏!”连明彦把酒保递放在吧台的酒端递给我。 我只喝一口,就被浓烈的酒味给呛到,皱眉叫起来:“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 “‘曼哈顿’。纯的,很烈。”他把我剩下的那一大杯接过去,一口喝干。清清亮亮冷冷的眼对着我。“这才算是喝酒!” 我瞪着他,记起来了。久远以前的那个酒会,那几杯鸡尾酒…… 酒保又在吧台上递放一杯。他端起放到唇边,我一把将酒抢下,溅翻了一大半的酒在他身上。 “你做什么?”他不关心自己被溅洿的衣服,皱眉瞪着我。 “这酒那么烈,你别喝那么多。” “你在关心我吗?”他眼神变冷。复向酒保招个手,要了另一杯酒。 他将酒端到唇边;我想再将酒抢下,被他抓住手。 “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最好别管我。”很不客气地警告我,不准我插手妨碍他的自由。 “我不是管你,我只是……希望你别喝那么多——” 他冷我一眼,放开我的手,倾杯喝酒—— “明彦!”我叫了一声。 他停住,姿态维持不变,手举着酒杯,倾斜的杯沿沾上了唇;斜睇着我。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他以这样的姿势看了我一会,然后将酒笔直递到我面前。语气冷,但不像挑兴,说:“如果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应你的。” 我并不是要他听我的话,只是希望他为自己着想。 第12章 喝太多酒,又那么烈,对他没有好处。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接过酒,屏住呼吸一口气将它喝完。浓烈的酒味,加上喝得太急太猛,呛得我弯下腰不停地咳。 “他也回来了!”连明彦高高在上头,冷不防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他跟着弯下身,俯在我耳边,吐着冷气说:“你喜欢江潮远那家伙,对不对?” 我感到全身突然僵住,很长一刻不能动弹。 他知道了什么?我狠狠瞪他一眼。 “被我猜对了?”他不放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转身想走,他将我抓到身前,逼着我说:“你怎么会不懂?你当然懂,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明娟那呆子不知道,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时,在我家那个聚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那么遥远以前的事了。读诗的日子离我很遥远了!两个礼拜后,我要参加大学联考。 我望着他,平静里透着无奈。“你以为我该怎么样?你想求证什么呢?” 他被问得哑口,默默地放开我。反倒我一时没站稳,酒精的作用在体内起昏眩,跌到他身上。他扶住我,让我靠着。 “再喝一杯好吗?再一杯,我就送你回去。”他伸手环住我,使我靠在他胸怀,成了拥抱。 我摇头。“这酒太烈,我头开始昏了。” 我没有意识到他的拥抱。从来,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就不是这样算的,我只是昏靠在他身上。 “别担心,我说过,我会送你回去。”连明彦半强迫,再递给我一杯“曼哈顿”。 我知道他向来心高气傲,不是习惯被拒绝的人;再想只是再一杯酒,应当不至于真醉倒,便依着他的要求,一口一口把酒喝完。 一杯喝完,头更昏了,还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强忍住,等他会账离开。 出了酒吧才发现,我们在酒吧里耗去了半个夜。霓虹在四处闪耀,黑黑的长空不见一丝天光。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会去就可以。”我努力想站稳脚步。 我想我低估了纯酒的效力,也忽视了酒精的烈度。虽然才喝了两杯,但我除了记忆中那果汁般的鸡尾酒外,从来没有喝过酒,且又是那么烈的酒—— “还是让我送你回去。你住哪里?告诉我地址——”他看我似乎都快站不稳了,不放心。 我眨眨眼,努力想看清他。头虽然昏,但我的脑子还很清楚,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让妈看见。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你先走吧!”我想等他走后,找个地方坐一会,等脑袋清醒了再回去。 “你确定你没事?”他皱眉,还是不放心。 我点头,对他摆摆手。 他转身走开。我呼了一口气,倒坐在人行道上的椅子上。总算! 我以为坐一会,脑子就会凊醒,哪知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相对地,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微微地闭上了眼,过一会,我听到有脚步声,停在我的座旁;有个人在我身旁坐下来。我睁开眼——“明彦?……”恍恍地对他一笑。 他担心我,去而复返。“我猜就会这样。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还是摇头,缓缓靠在他身上,把头枕在他肩膀。 “我不能回去……”我喃喃说着。“我没想到我会喝醉酒,不能让我妈看到我这个样子……” “可是你已经醉了!不回去,难道你打算整晚都待在这里?” “我只是感到有一点昏沉,坐一会,吹一吹风,很快就会清醒。” 连明彦听着摇头,语气有些嘲弄。“如果有这么容易,天下就没有醉酒的人了。” 我静了半晌,静默看住他,歪靠到另一头。 “你回去吧!不必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让你喝醉的。来吧!”他伸出手。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我以为他想送我回去,对他伸出的手摇头。 他也不坚持,安静地坐在我身边。隔一会,突然说道,“这次回来,只准备停留两个月。昨天他到我家,还跟明娟问起了你,问你好不好——” 我没动,依然闭着眼。 “你真的打算整晚都待在这里吗?”语气又转了折。我感觉到他起身轻带起的气流。“来吧!”声音由上方俯落下来。 我慢慢张开眼睛,遇见他等待的眼神。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温柔的表情,缓缓站起来,轻靠在他身上,低声说:“我不能现在回去……” “我知道。”他揽住我。我微闭双眼,任由他带。 感觉有点倦,轻飘飘地,又昏昏沉沉。 我不确知他带我到了哪里。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飘浮,不断地上升,好似飞上了夜空,但见满目的星光点点。 然后,就置身在广漠的宇宙中,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死寂的深蓝太空…… 在迢遥的宇宙中,我在死寂的深蓝色太空中漂泊。地球去得远了,我离那颗水蓝的星球越来越。遥那盛载满无数神话与美丽传说的月,沉默得只那般渺不起眼地一颗冷却的石头;太阳星的光芒,被覆盖在永恒的黑暗里。 没有风在吹响,无尽又无尽的,仅是一片片的深蓝。我回头遥望,那颗水蓝的星球,那颗冰冷寂寞的石头,遥遥地对我召唤;我反身想回去,黑暗中一股隐晦的力量,紧紧牵引住我的身体,我张口想喊,却急速地被拉往深蓝的广漠中——我奋力的睁开眼,极突然地;在夜半中醒来。 迎我的是一片黑暗,只窗边透进些许远处灯光的微亮。窗外是高楼的天,窗内是一生的空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喃喃地,按着头,仍感到沉重。 隔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床上,心中大为震惊,想起连明彦。 “明彦?”我脱口叫出来,四下张望。 他就躺在我身畔,上身赤裸着。 “醒了?”他睁开眼,侧身支着头。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我掉开视线,避开他的赤裸。 “酒店。”他答得很干脆。“你喝醉了,我不能送你回去,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路边,你大概也不想到我家,只好到这里来。你一进来,就扑倒在床上睡了,我叫也没有用,只能等你自己酒醒。” “我睡了很久了吗?现在几点?” “半夜两点。” 我陷入沉默,久久没说话。 连明彦审视我的沉默,冷冷的眼盯着我看,极突然地脱口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淡淡望他一眼,神情有些无所谓。昏寐初醒的刹那震惊,早化为无形;我的沉默,为的是另一件事。 “你在担心家里吗?”他看出我的犹疑。“我找明娟问了你的电话号码,请人打电话通知你母亲。就说你在同学家念书,留宿过夜,这样可以吗?” 原来这些他都为我设想到了,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谢谢。”我低声道谢,怕惊动了夜。 他浮起一抹淡微的笑,似乎表示没什么。我和他面对,意识到他的赤裸,微微红起脸。 “头还会昏吗?要不要再睡一会?”他问得体贴。 如果我显得太避讳,以他心高气傲的个性,不啻是侮辱了他,我点头,是真觉得昏和累。 我静静躺下来,感受到他在身畔的存在。 “对不起,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望着天花板。 他没出声。我偏过面去,他默默正注视着我。 “那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睡吧!”语态里有着成人的温柔。 “晚安。”我总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对。明彦的冷,明彦的笑,明彦的一举一动和态度,总有着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成熟风度;我总会忘了,他其实还只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我缓缓闭上眼,脑中走马灯闪,丝丝点点的光亮烁不停,干扰着我的思绪、我的呼吸,使我久久无法成眠。我不敢动,怕扰醒一旁的连明彦;牢牢闭着眼,试着对自己催眠。 夜静寂了,我清楚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进入昏寐,忽然感到连明彦的靠近。 我太倦太累,尽管闭着眼,不想再开口或理会,当是睡了;他没有叫我,似是靠近我枕旁,俯看我的睡脸,久久没有声息。我以为他或许重新入睡,跟着要坠入另一重昏寐,蓦然感到嘴唇一阵冰凉——他冰凉的唇,吻上了我的唇。 唇触的冰凉,将我的睡意完全震醒。我不敢开眼,不敢,不敢。 然后我感到他更近的触靠,手臂横放在我胸前,似是一种拥抱。我体觉他手的重量,横压着我的心跳,下意识更闭紧双眼。 隔一会,他伸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然后绕过我的颈后。我怕他察觉我的清醒,噫动一下,顺势翻身,背对着他,假装深深的梦中。 我不是怕,但我不敢面对。 “我知道你醒着,转过来吧!”他完全洞悉我的假装。 我只得转身,不敢看他的眼。 “你别躲我,否则,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做出什么。” “明彦……”我知道他是说真的,他一向不开无谓的玩笑。 “你对我毫不设防,但我也是男人,有个女人睡在我身畔,我怎么毫不心动!”他脸上没表情,眼神却在逼视。 “我相信你。”我想躲,硬逼着自己看着他。 他不领情,说:“别轻易相信男人,否则你会后悔。” 第13章 我没有那么懵懂,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我相信你。”我重复对他的信任。 他望着我一会,突然拥抱住我,亲吻我的唇。 “这样你也相信?”极力想印证他的怀疑。 那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早深深扣动我的心弦;我的心是为弹钢琴的那个人震漾。虽然,是该遗忘。 “相信。”我毫不迟疑,不开放的心,对之只有信任。 连明彦像是受了震漾,不相信,恨了起来。 “我不要你相信!”他低吼起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能一脸无所谓?一点也不激动?为什么还一副无动于衷?”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一脸无奈吗? “明彦。”我疲累极了。“我并不是无所谓,只是在这种时候,我又无处可去,除了相信你之外,我还能怎么做?” 约莫是我疲累的表情泄露出些无奈,连明彦沉寂下来,无言瞅着我。 夜如此被惊动,我再也难以成眠。 “我一直在看着你;可是我总是不了解你。”他微有一点的凝神,侧对的脸庞突显得又近又远。 因为夜太静,这句话小小的惊心。可是我实在太倦了,想不起相似的我久远以前的心情。 我把脸埋进枕头。夜有骚动,别理会。 “我想睡了。”我只是累,想有个依偎。 他伸手轻触我肩膀,我抬脸看他;靠向他,把脸埋进他胸膛,轻触地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 夜,就那样睡了。 隔天,我在他怀中醒来。睁开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隐约含笑的脸,我复将脸埋进他怀里,感觉他凉凉的拥抱,才缓缓起身。 太阳已经很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诗句的留白。故事无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心,难以多说,和陈述太多的旁白。 “我送你回去。”出了酒店,他冷漠的表情多了一点柔。 我摇头。 他看看我,没有坚持,把诗集和联考总复习题库递给我。没对我挥手,或道再见珍重;在十字路手分手,我们各往各我方向。 我随手翻翻诗集,干了的湿渍,在纸页上留下一折折粗凸不平的痕迹。从中翻落一封浅蓝的信,我瞪着那信,失神许久。 晋江文学城收藏转载小说,转载自炽天使书城,愁雨录入。 回到家,妈早已经出门上工了。我把书丢在桌上。 电话铃响,是明娟找我;我略略梳洗,换了件衣服出门。 “这里!若水!”偌大的快餐店里,只三三两两疏落地坐着几个人。明娟据守靠窗的位子对我招手。 许久不见明娟,她比从前又明亮红润许多。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我很自然露出笑。每次见到她,每次都见她多添一分明丽的美。 “才不好呢!”她歪歪嘴。“前些日子为了甄试,压力好大,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练琴!” “你真不打算出国学习吗?” 明娟父母打算送她到外国研习琴艺,她本来跃跃欲试,临了却打消主意,留在这里升学。 “算了!我自己有多少才华我自己清楚。我不像明彦那么有才华又承受得了压力,到竞争那么激烈的地方只是自讨苦吃,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才是聪明。” 她露个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瞧瞧我,改换成种同情。“看你满脸憔悴的样子!你一定也念得很辛苦吧!累不累?还有两个礼拜就要考试了。我还好,保送甄试通过,现在乐得轻松逍遥,前面却有一片地狱等着你!” “那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被她的口气惹得笑了。日子的确不太轻松,每日每夜都被无形沉重的压力追赶着,睁开闭眼,无时不被逼得窒息。 明娟跟我笑起来。脸上神采本来就亮,加上阳光的照射,显得更为明灿。 “对了,明彦那臭家伙有没有去找你?”她吸了口汽水,搅动吸管。“上礼拜他回国来,每天阴阳怪气的,昨天晚上突然打电话回家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整晚没回家。你快考试了,我怕他打扰你。我找了你一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里?明彦没去骚扰你吧?” “嗯……”我迟疑一会。不知道连明彦回去被问起会怎么说。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隐瞒。“我昨天有点事,很晚才回家,并没有碰到明彦。” “那就好。虽然是我弟弟,但人家说才高气傲,一点也没错。明彦那小子从小就被捧上天,总是一副神气的模样,很难应付。”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这样说他!”对明娟传神的批评,我反倒不好附和。想起他凉凉的吻、凉凉的拥抱,我想他或许不是我想的那么冷傲。 “没办法喽!我实在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明娟耸耸肩。“啊!对了——”她低下头,从背袋里摸索出一张票券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什么东西?”我狐疑地接过来。 听她解释道:“江潮远的钢琴演奏会。他跟我表姐上个礼拜刚从欧洲回来,就和明彦同一班机。前天他到我家,还问起了你。托你的福,他大方地送给我两张入场卷,邀请你有空前去听赏。你不知道,他难得在国内开演奏会,每次的演奏会总是一票难求!” 这个名字突然地教我不防,愕然好一会。我垂下眼,看着入场卷,演奏会的日期刚好是在大考前一天。 明娟早也注意到那个问题,表情歉意,带点遗憾,说:“时间上有些不巧。我也跟他说了,你正巧要参加大学入学考,可能不能出席他的演奏会……不过,你还是先把票收着好了,如果那天你书读累了,想转换个心情的话——” 她猛然住口,好像察觉自己说话的不妥,有谁会在攸关自己将来的大考前一天晚上,跑去听音乐会? 我淡淡一笑,默默把票券收起来。 “请你代我谢谢他。如果有空,我能去就去。”半带着不置可否的神态。 “你千万不要勉强,还是考试重要!”明娟特别叮咛。 “我知道。”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 明娟满意地点头,甩甩头发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还记得你!” 我心一纠。 “他——还好吧?”我想忘记,还是忍不住。“我是说,他跟你表姐——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这些日子,偶尔跟明娟见面或联络,我总是不提起江潮远;有时明娟提起,我也总立刻将话题岔开过去。我想忘记、忘记,不再听到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嗯,很好!”明娟用力点头,侃侃谈起。“听我阿姨说,他们婚姻很美满,两个人感情很好,过得很快乐幸福。想也知道,我表姐那么漂亮,又有才华,谁会不喜欢?生活当然美满了。说真的,我还真羡慕我的表姐!” 是吗?他过得很快乐幸福?秦风唐雨,关于我的旧梦己过去。千年旧梦,还只是我夜梦中那漂泊的广漠。 我扯扯嘴角,算是对明娟的话一种回应。心中有种灼痛的疼楚,那我以为不再的缺口自发地深深再被割裂。 “嗯!若水。”明娟支着下巴叫唤我。“你有喜欢的人吗?不知不觉,我们好像也长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两个礼拜后就要大学联考,你在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你说,我会怎么回答?”我反问她,含糊过去。 “的确,好像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该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该回去练琴,我们一起走。” 她把没吃完的薯条连同垃圾丢进垃圾桶,收拾着餐盘,和我并肩离开。注视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才讶异发现,明娟也有着一双修长的弹琴的手;因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我低头反观自己,依然一双粗糙的手。 “怎么了?”她看我平摊双手,恍惚地望着,有些奇怪。 “没什么。”思绪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绣芙蓉2004年12月29日更新整理制作※晋江版本※ 我打算回家冲个澡后,这个下午把全六册的国文重新复习一遍;晚上睡觉前,再颂背一篇短篇的英文范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为止痛,灌进一墙遗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春山是爱笑,明天我的路更远……”不!我不能再读诗!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应考的书生。 从地球到月球,恒永的,那般遥遥的距离。 我希望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一场仪式就完成。然后,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不复在记忆上演。 为此,我求。但上天总是听不见我的祈求。 晋江文学城转载小说,拒绝再从晋江转载,谢谢!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音乐厅门前,乐迷陆续进场。我躲在廊柱后,暗暗将自己隐藏;明娟站在门口,不时朝两边眺望,满蓄着等待的神情。她母亲对她招手,催着她进场,她摆个手,要他们先进去,她自己还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我看着明娟等待;看着他们走进音乐厅。就在临进去时,连明彦忽然回头漫望向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里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紧靠。 开场前五分钟,明娟引颈再往厅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弃,身影慢慢消失在厅门后;音乐厅外已没有任何人在徘徊,我从廊柱后走出来,在演奏会开始前一刹间悄悄进场。 第14章 前排那个贵宾席的位子空着。我悄悄落座在后排边一处一个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两张入场卷,一个空缺着的贵宾席,同化在角落里这黑暗的隐蔽的心。 灯光暗昏下来,聚光灯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远,自帘幕后缓步出现。隔得太远,我仅能看见两个依稀模糊的身影;穿过人影的重叠,恍恍褪回最初的从前。 琴声乍响,一点点悲凉,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远是遥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淀,意外的,甚至教人错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转泻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萧邦的“别离曲”,祭一段过去。 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采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阑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簇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彦、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帧依然熟悉的身影,仿佛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凉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沧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滚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晋江文学作品为私人收藏性质,所有作品的版权为原作者林如是所有! 过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气,走出考场。 考场外,英语小组的同学正等着我,身旁一个气宇张扬的男孩,看见我出来,先就笑起来。 “沈若水!”她挥手叫住我,厚重一个背包。她跟我同个考场,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得怎么样?”她问。 我微微耸个肩。反问她:“你呢?精神这么好,应该考得不错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说:“陈冠辉,x中毕业的。你应该看过这个名字才对,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来了。那封我始终不曾拆开的浅蓝色信笺。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毕业的学生,分外有一分张扬的气质,很一副理所当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听李玉菁提起你,说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认识你!” “你好。”我礼貌点个头。 “你有空吗?我请你跟李玉菁喝个饮料,大家聊聊天,做个朋友。”他很主动,毫不腼腆。 “谢谢。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噪,说:“一起来嘛!沈若水。才刚考完试,好好玩几天,放松一下心情。” 陈冠辉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请你务必赏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为难之际,竟见连明彦大步朝这里走过来。他本来就长得明亮光采,这一竟然,仿佛黑暗中见着了光。 “考完了?”他迳自向我走来。 “明彦?”我好生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轻轻摇摇头,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问了地方。算算时间,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赏我的讶异。 看见连明彦出现,李玉菁跟陈冠辉相顾一眼,放弃对我的邀请,说:“既然你跟朋友还有事,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我松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连明彦并没有多问。可能以为我跟他们在讨论考试等问题,就像周遭那些考生一样,七嘴八舌地很兴奋在讨论考试的结果。 我们并肩走着,不知要往哪个方向的漫无目的。 “那晚演奏会,你怎么没有来?”他突然问起我的不愿提。 “那是当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试了啊!”我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以为,你会想见他一面。” 我转头看他,他这又是在试探什么吗? “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说这些?”我的眼神凉凉的,无所谓,不笑了。 他不答。转个向,说:“过几天,国家交响乐团将在音乐厅演出,他们邀请我参加这次的演出,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来。” “能去的话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盘算好了,明天开始就去打工,赚存大学的学费,我打算白天跟妈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则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当店员,钱比较多。 “你一定要来!”口气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覆。 “我可知道,明彦,我怕到时——”话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着把话吞回去。 我的不确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教他难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华出众,不知道生活的困难。我无法解释清楚,索性不开口。 “你一定要来!”他重重又说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脸庞叫说:“听到没有?我要你一定要来!这算是我的请求——”他甩开脸,冲到一旁。“该死!为什么要让我求你?” “明彦……”他骄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哑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声承诺说:“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经帮过我的一次软弱,这就算是还给他。 “没关系。你既然不能来,那就算了。”他冷静下来,似乎感到对我的为难。 “我一定会去。”我很肯定地望着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着很轻的抚触,将我搂入怀中。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林如是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妈托人帮忙,我在家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工地离家走路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可以。 连明彦演奏会当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赶回家冲洗换装,匆匆跟妈说一声后,顾不得吃饭就冲出门,但还是给赶脱了公共汽车。 等了二十分钟,才盼到另一班公车,半路却给塞得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赶到国家音乐厅,已经七点过了十五分,无法进场了。 我只好在厅外徘徊,挨着昏寂直等到散场。 散场后,趁着混乱,我想或许能悄悄遇见明娟,请她代我向明彦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惊见了人群后的江潮远。他轻轻揽着宋佳琪,微倾着头,听着她笑。隔了那么远,我仿佛也能听见他们彼此充满笑意的喁喁细语。 我心中一黯,凝了泪。仰高起头,不愿它掉落下来。 我依然寄住在旧梦里;黯淡是梦里唯一的光辉。 请购买正版书籍,台湾万盛出版有限公司的经营运作需要你的支持! 日子仍旧是那样地过。我每天和妈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赶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几次,我太忙,没时间多理会。 连明彦没有再出现,我内心负载着对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过一日的磨难里,一点一点地给噬吞掉。 半个月后,收到成绩通知单。隔不久,听说连明彦和江潮远及宋佳琪一同飞赴了欧洲。 报上登出他们的消息,附刊了一帧江潮远与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旧,遥遥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学录取通知寄来那天,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打工费。三万块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学的外国语文学系。 第五章 “沈若水,等一等!” 铃声才响,堂上先生刚宣布下课,我立刻合上课本,起身赶着离开教室。连上了两堂乔艾斯,脑袋被那些意识流冲得昏昏沉沉。班贝喊住我,肥胖的身躯气喘咻咻地赶上前;每次听她的叫喊,尖细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这个时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干嘛走得那么急?追都追不上!”班贝埋我两句。喘口气说:“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问。 班贝伸出两根手子头。“两个星期。” “怎么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块。” “这么少?”我抽了口气。 “就是这么多,才会找上我们这些穷学生,剥削我们的智慧和劳力。” 我沉吟一会,点头说:“好,我接。” “那好。待会你到‘社办’等我,我把稿子拿给你。你下午没课吧?” 我点头。摆了摆手,刚要走,又被她喊住。 “对了!”她说:“电机系那个黄建朔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给人家一个面子嘛!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那家伙听说满不错的,很多女孩抢着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对班贝摆个手,自顾走了。 “沈若水,你再这样孤僻,当心变成一个老处女!”班贝尖细的嗓子,叫魂似的讨厌。 我今年二十一岁,一个游漾的灵魂。 第15章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经忘了当年的梦想,不再仰头对天,也不再读诗听音乐。每天,我认真地读书做笔记,和同学交互讨论功课,甚或者无聊地嬉戏;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也随之招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的生活平静安逸,也许,有一点小小的无趣。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每天,我都在算,还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挥开这个桎梏。月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红笔一格一格地做了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下一个x,遗掉这格曾经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开始,经由同学的介绍和报纸的征求广告,我开始接一些翻译的工作,翻译一些罗曼史小说和录影带字幕稿,赚的钱虽然不多,比起从前在工地做杂工,着实好得太多。有线电视发展蓬勃后,类似的翻译工作跟着多了起来;“听译”价码高,投资报酬合算,我干脆利用下午没课的日子要电视台兼差。 只要有时间,不管什么工作,我都不挑;听译也好,罗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钱赚,时间又许可,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赚到。靠着这些收入,勉强足够应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妈是渐渐地老了,时常在我耳边咕噜,叫我该交个男朋友,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她托邻里的大婶阿婆为我留意适合的对象,只深怕我会孤单到老。她却忘了当年她告诉我的那些话;忘了她告诉过我学得个本事,一个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妈的焦急,妈的烦忧。但我无策。 我不是立意要错过。很多面容走过,但我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没有一张能扣动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样错过。 长发为君留,为君绾情意。我把头发削得很薄,削成风吹的微乱;那微乱,不肯将心稍放。 在宿舍餐厅解决掉午餐后,到“社办”找班贝。在廊前遇见了陈冠辉,他也上了同所大学,资讯系。 “沈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学后,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对。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桥畔。偶尔与他在校园不期而遇,累积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什么事?”天气阴阴的,仿佛会下雨。 “我有个同学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个英文家教。一星期两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钟点费八百。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八百?挺高的价码。我有些心动,考虑一会,还是摇头。价码高,负担也大,花的时间也多。 “不巧,刚接了份稿,没那么多时间。” “挤凑一下嘛,他们给的钟点费挺高的。” “没办法,真的是没时间。你还是另外问别人看看。”我还是摇头,既无奈又坚持。 他也不勉强,耸个肩,表示无所谓。突然伸出手扰乱了一下我的头,念念有词,说:“黑发,千丝万缕的乱发,越是思念,心越乱,发也越乱。” 我的头发本来就乱,被他这么一搅揉,更加散乱。 “你在念什么?自言自语!”像诗又不像诗的句子,直感地让我觉得心沉甸甸的。 陈冠辉得意地笑睨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没读过吧?这是一个日本女诗人的作品。表现手法很大胆,赤裸地展现她内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识蹙起额眉。陈冠辉学的是资讯,却巴巴跑去参加什么“新诗社”,没事吟诗颂辞,重续一颗少年的心。 他没注意到我的颦眉,口沫纷飞继续说道:“这首诗的重点,就在那‘乱发’两个字,以乱发象征她混乱的心情。黑发散乱着,那散乱的样子,使陷在爱情中的她,心情也跟着混乱起来;因为她爱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妇之夫。”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你这头乱发,正好符合诗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来。你干嘛把头发削得这么薄?乱七八糟的。还是以前长发时好看,有种妩媚的气质。”他大发厥词,忽然开玩笑说:“嘿,你该不会是像那首诗说的一样,搞什么不伦、三角,爱上有妇之夫吧?” 我不带情绪,反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不理他,反身走进“社办”。班贝是吉他社的镇社大将。 她正和其他社员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递来一本罗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处。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听到吉他的琮琮声,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么回家,拐到明娟学校。当年我茫然伫立过的校园,尽管时光恁般飞过,它风景依旧。 问了几个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练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么来了?”看见我,她好惊喜。夸张地笑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打算练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爱地笑看着她,明娟的明亮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你知道吗?江潮远回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笑容顿时冻结。 “听我妈说,他这次回来,打算长期待在国内,起步在这一两年内。”明娟不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很确定。他是闻名世界的钢琴家,随时有来自各国的邀约,怎么可能长久待在这里。” “他……”我咬咬唇,迟疑一下。敲动心上这个缺口,仍是好痛。“怎么突然会回来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姐有关系。听我阿姨说,这几年他跟我表姐好像处得不是很好。” “怎么会……”我想起记忆中那帧泛黄的照片影像。 明娟个肩,一样迷惘。 “还有,明彦也回来了。”她又说道:“我妈打算邀请些亲朋好友,这个周末在‘颐园’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也来好吗?若水?” 我犹豫了,内心挣扎着。 “我想,恐怕不行。这个周末我有点事。”还是忘了吧! “你老是这么忙!”明娟埋怨地叹一声。 “没办法。”我比她更无奈。“我该回去了!你好好练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没心情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然早飘起雨。我看看明娟,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她瞧瞧我;两个人都没带伞,望着十二月的冷雨空自发呆。 二十一岁的冬天。天气是潮湿的,心情也是潮湿。 我总是那样地祈求,祈求上天俯听我的祈祷。但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呐喊。 就这样一式森寂的黑夜里,当年我就悄悄伫立在这个沉默的角落。黑暗依旧,夜寒依旧,孤寂的老树依旧,窗内的人影,可也是依旧? 昏黄流泻的灯光仍然,宁静幽淡的气氛也仍如当年;我暗伫在角落的从前,依旧如当年的举步难前。 一扇窗,窗内窗外,隔成了两个人间。他总是听不到我内心的呼唤,如同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离显得那般遥远,远得我瑟缩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无力地凝望。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隔了那么多年,巫山云依然遥远,我始终在距离外徘徊,始终在旧梦里漂泊。 夜更深沉,紧闭的窗始终沉默如以往。我暗自叹息。也许我不该再徘徊——也许……也许,注定了没有缘……我走出角落,最后一之仰头,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凄。漫漫长夜,暗空中镂刻没有我的誓言。 我背对从前,不欲再徘徊。身后的开门声,却惊停了我犹豫的脚步。 “沈若——?”混柔着惊诧与不确定的悸漾,淡远如潮水的呼唤依像从前。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离开那当年。 即使回头了,且又能如何?巫山云依旧遥远,我始终仅能在距离外徘徊。 日子寻常,我不再去想。 班贝给的那份稿子赶要得急,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硬将它赶译出来。交了稿,立刻就给钱,干脆得很;这家出版社虽然小器,稿费总是压得很低,但因为给钱干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还能忍受。 八万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万多块。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钱全都交给妈。 “你自己留着用,不必给我。”妈把钱塞还给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钱重新塞给她。“这些你拿去,家里吃、穿水电都要用钱。你身体不好,工地那些杂工就不要再做了。我会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毕业,所以你不必担心以后生活的问题。” “我怎么能不担心,人生无常,你爸说去就去——”她摇摇头,眼眸里有种对人生的无奈,想起过去的哀伤,淡淡浮上一层薄薄的氤氲。怕我发现,侧过脸趁势抹了一下眼,回头说:“趁我现在还做得动,能做多少就算多少。这些钱,妈就帮你存着——” “妈——”我打断她。我要她用那些钱,不要她那么委屈自己。“那些钱是要给你用,不是要你帮我存。钱我会再赚,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能工作赚钱了,你就不要再那么辛苦到工地工作。” 妈置若罔闻。她的一生被命运给葬送,为生活所折难着,她怕我跟她一样,有着如此苦难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钱,存得都是为我将来做准备。 “你这个礼拜天没事吧?阿来婶说要介绍她一个亲戚的儿子。对方在公家机构做事,工作稳定;才三十岁,就有自己的房子,也买了车,条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来婶说从小看着你长大,个性品性都很清楚,夸赞你好,抢着把你介绍给她亲戚的儿子——” “妈!” 第16章 我真不想再听下去。“你别担心我的事。请阿来婶不必麻烦了!我这个礼拜天有工作——”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将来打算。”妈叨絮不停。“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趁着年轻,找个诚实可靠的人家,两个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妈这样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诉过我,谋得了一个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没答腔。 妈跟着又说:“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蹉跎过一辈子吧?听妈的话,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比较实在。妈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辈子,你自己趁着年轻就要会打算!” “妈。”我略锁着眉说:“我一个人,就算是不结婚,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学个本事,将来可以靠自己过日子,现在我有能力赚钱了,你还担心什么?” “话不是这样说。女孩子终归还是要嫁人——” 我摇头,摇断妈的执着。 “妈,如果为了担心将来,只要条件合适,也不管喜不喜欢,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嫁了,这样我的将来也是不会幸福的。” “又还没看到人,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妈想不懂,咕哝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仅是拿着眼瞧着妈,释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妈拗不过,叹口气说:“当年叫你别考大学,你也是这个样……算了!你这个孩子我真的搞不懂你,随便你自己高兴好了!” 妈不明白我的坚持究竟是为什么。我自己又何尝明白?我只是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过尽千帆皆不是……虽然明知是空徘徊。 仅供网友欣赏学习之用,请于下载二十四小时内自行删除。※晋江版本※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街上一片温暖金黄的灯海,每家店都飘出喜庆的旋律,欢乐的气氛很浓。人潮汹涌,脚步杂沓,一家接一家特价的橱窗,光景奢华灿烂,特别有一种异于平常的兴然步调。 冬至人间,天候冷。从出版社出来,迎面扑来的冷风,不提防地叫人神经冻得一阵麻痹。我提了提背包,拉高衣领。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像早上的华灯,不提防地侵袭人间,日与夜仿佛没有交替,季节的过渡也模糊。 我沿着街道的橱窗,漫无目的地走着。暖暖昏黄的灯光,特别让我有一种留恋;一盏一盏的,像是会熨烫着心,忘记了天候的冷。数着寂寞的脚步,我孤独地流连。 每一盏昏黄,都彷是一份遥遥的憧憬…… “沈若——”心悸的那声江潮幽淡地呼唤;熟悉地站在我眼前。一点落寞含笑的眼神,震撼我错愣的神情。 “江——潮远先生……”这相逢,偶然吗?真是的——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又有什么样的神情,迎接这不该又未期的相逢? “你长大了!当年还那么小……”悠然的口气,仿佛不胜唏嘘。中间隔着一条时间的河,他有他的往去,我有我的叹息。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多少事欲说还休,重相逢,却只剩这样一句问候。 “嗯。你呢?可好?”他的问候也淡,如同他的笑容一般。 “过去,那往日的明辉也在闪烁”——许多的事远去了,忽地又重现在眼前。拜伦的“失眠人的太阳”,那般烈照一颗昭昭的星球。我已经不再读诗了,为什么还出现如此愁怅的心怀? “我很好。”我对他淡淡的笑。 他不是一个人,身后等着两个同行的同伴。我不敢问起宋佳琪,不敢轻启太沉淀的往事。 他望望身后等待的朋友。对我点个头。 “那——”语气未完,徒留了笑。 他没再说什么,仅再望我一眼,一眼就走了。 待他身影远了,我的泪才缓缓掉下来。这样的相逢又何必? 对那些终生在编织爱的梦想的人而言,相遇是一则传奇;而漂泊的人,相逢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首沧桑的青春悲喜曲。太多的往事在记忆里浮沉,总有一些褪淡的,记不清;一些想要忘的,忘不净……这一夜,我早早睡了;在梦的轻波里依回。 请遵守晋江文学城的各项规则,以支持晋江的维护! 第二天醒来,快十点了。妈已出门上工。她还是不肯听我的,即使是该休息的周末假日,她还是不肯稍歇。 我原打算这个早上腾出来工作,却完全了心情。平空就多出了对墙发愣的时间,多出了一分无所适从与怔忡;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灰漠的墙断然地困我予阻挡。我不知该何去何从,直生一股荒凉。 明娟原本约了我中午见面,我推辞了。但现在——我随意找了件毛衣套上,匆匆就出门去。 这个时间,她多半会在学校练琴。我赶到时,她正收拾琴谱,准备离开。 “明娟。”我敲敲门上的玻璃。 “马上好。”她应了一声,匆匆背上背包,拿起琴谱,开了门才发现是我。“若水?我还以为是——”她以为是接着要用琴房练琴的同学。摇摇头,接着问:“怎么突然来了?你不是说有工作要忙?” “现在不忙了,就来了。”虽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我还是对人有着习惯性的距离,只会想起明娟。“你有事?”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还不是跟我爸妈约了一起吃饭。”她扯个笑。“你来得正好,一起走吧!反正你也一定还没吃饭,对吧?” “也好。”我想了想,点头说道:“很久没有看见你爸妈了,他们都好吧?”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我们一家各有各忙的,吃个饭还得特地约时间!我都快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 明娟就是爱夸张,但也因为这个特质,而显得风趣可爱。认识这么多年,我漠然的多,她热情可贵。 约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们边走边聊,绕了一点路,最迟才到。明娟拉着我,笑趋了过去。 “伯父、伯母!”不请自来,我不免有点讪然。 “好久不见了,若水。来,这边坐。”明娟的妈妈很亲切地招呼我。跟明娟认识了那么多年,她也拿我当女儿,虽然不常见,亲切的态度怎么也不变。 明娟的爸爸对我点个头微笑,表示欢迎,却不好对我太亲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了,摸摸头发、拍拍肩膀那种称赞小孩的方式举上,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时宜了。 座中还有连明彦,他的身旁则坐了一个年龄相彷的女孩。女孩旁边,相继坐着个女士和明娟的阿姨。 连明彦只对我一抬眼,说不出是冷或无谓的眼神。许多年不见,他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少年;傲然的气宇依旧,可那神情、容颜都是我陌生的。他本就有着超越年龄的风采和性格,这回相见,更多添了一股男人的魅力和气味,叫我增添一份陌生。 吃的是欧式自助餐,明娟拉了我到餐台取菜。每当我夹取了什么,她一定凑过来瞧瞧,顺便推荐保证哪种菜肴好;反正我不挑剔,干脆照她说的取用。 “你表姐呢?怎么没来?”我不意回头,视线掠过明娟的阿姨,犹豫了一会,还是问起。 “咦?我没有跟你说吗?她还在欧洲,没有回来。” “可是,江潮远——”怎么回事?他们两人感情不是很好吗?怎忍心两地相思? 明娟压低了声音,说:“上回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和我表姐好像处得不是很好——” 我以为只是明娟不确知的误会。偶然那相逢,我也不敢多问。心情乱糟糟。 “喏,这个——”她转身夹给我一个虾球。“你尝尝看。很好吃的!”她喜欢吃虾,也怂恿我多尝。 我回过神,硬把思绪从混乱中抽离。 她往座位方向眺了一眼,低头又说:“明彦从上次回国后,就越来越阴阳怪气。他刚刚没睬你,你别介意,他对我也是这个脾气。啊,对了,他旁边那女孩你不认识吧?她是我阿姨朋友的女儿——就是坐在我阿姨身旁的那位。她跟我阿姨在同所大学任教,一直很欣赏明彦。那女孩小明彦一岁。我妈挺喜欢那女孩的,偏偏明彦老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平常大家都有来往,明彦也见过那女孩几次,只是他心里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我大概明白情况了。 吃饭的时候我专心吃着,偶尔被问及什么才简单答几句,反正他们的话题我也插不进去。任何时候,我总觉得我好像孤自绕着行星转的卫星,荒凉像石头,始终和人落差了一段的距离。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差不多又快到下午茶的时间。明彦阿姨提议去喝茶,我享受不了和他们同等的悠闲,找个借口脱身。 “我还有事,那我先告辞了,再见。”我微微俯身。 “你有事,那就不再留你了,有空常到家里来,随时欢迎你。”明娟妈妈始终亲切地微笑着。 离开后,走到十字路口,独剩自己一个人,我大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待红灯转换时,一不小心,竟沿袭起多年以前的习惯,仰起头对着天空。 低下头,面对一个车水马龙的世界,我轻声叹了口气。伴着我的叹息,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按住我肩膀。 “明彦!”偏回头过去,竟是连明彦,心里有一点小诧异,因为没想到;但并不即那么惊讶。“你不是和伯母们一起离开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住我。“我回来找你。” 他一向不爱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让人感觉有一种辨不清的认真,仿佛他谈的话语含带了什么弦外之意。 刚刚在吃饭时,他一直不太搭理人,仅偶尔回答一两句探问。 第17章 因为多年未见,中间横生一种陌生,我不敢太贸然地一厢情愿自以为熟悉。对他,遂也沉默着。 “好久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我自然微笑起来,陌生感褪去了几分。 “是吗?”他口气淡淡。绿灯正好亮了,轻揽了我一下。“但你还是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跟我记忆中的你一样。” 不!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心里轻轻在否认。 “你要回家吗?”过了马路,他侧过脸来问我。 久远以前的印象依稀,我们当中,有些似曾相识过的仿佛。他侧过脸来问我话的那举动,好像久远以前的那个夏日,也恍恍发生过。日子去太远了,我再记不得——我还不太想回家,也没打定主意要去哪里,刚刚说有事纯粹只是借口,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该做什么。 “不赶时间的话,随便走走好吗?”他看出我的无所措。 我点头,和他并肩的脚下意识微开了一些距离。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着冷气说:“你不必离得这么开,我身上没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笑起来。久远以前的那个记忆回幕到现在,想起了一些从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气地对我这么说过。”我笑着。“对不起,我这是习惯,并不是故意的。”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着说哀愁,但也是因为对方是他吧? 只有他会对我的“习惯”有这种反应;他还是从前那个傲气的少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你总是像这样无所谓;对你自己所承诺过的,你也不在乎——告诉我,什么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为连明彦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却一直搁在心上,久久无法释怀。我沉默下来。 “你不打算给我一个回答吗?”他拖住我。 “我并不是故意不守承诺的。”我看着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没赶上时间,无法入场。只好在音乐厅外等着。本想等演变会结束后,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这里就够了!我不愿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泪的影像。 “真的?”连明彦几乎无法置信,有喜有惊和意外。“既然这样,当时你怎么不解释?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没出现,我心里有多在意!我几乎要恨起你来了——” “对不起。那时我……我……”那时我整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杂,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挤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时间。但这种种,很难对他解释,他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 “算了!”他放弃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释,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乐厅外等到音乐会结束?” 我点头。他不知道我的执着,我不随便轻易对人做承诺;一旦许诺,无论如何一定会承诺。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对一个人。我已经有个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牵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这人生,有太多令人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的时候。上天总是俯听不到我的祁求…… “你真的……”他反倒说不出话了。 我笑了笑,往前继续走着。待他跟上来,转个话题问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听明娟说,你打算加入乐团,是真的吗?” 他在欧洲乐坛备受瞩目,年纪轻轻,就获得知名厅院多次演出的邀请,各个知名交响乐团也争相邀请他加入。他现在已被聘为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还在为去留做考虑。 “还不确定。我在找,有没有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直视我的眼,仿佛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妈反对是吗?所以你在犹豫?他们希望你留在欧洲发展?我想也是。你那么有才华,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希望我离开?” 他把两个问题混淆成一气,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说:“别人怎么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么你呢?我是问——你——你希望我怎么做?” “明彦,我说了,那必须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么想?希望我怎么做?” 这些话将我问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我呐呐地。这么重大的事,我怎能轻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觉得我留在这里比较好,那么我就留下来,接受乐团的聘请。” 他说我认真,我反倒轻笑摇头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离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妈一定不会答应你留下来;也不会坐视你放弃在欧洲乐坛发展的大好前途留在这里。你需要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留在这里,会扼杀你的才华。” “我爸妈的确不赞成我留下来。”他往我看来,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不管他们赞不赞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决定。” 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养成我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态度。他天生有着傲气,很早的少年就有着对自己一切负责的担当,而且个性决然,甚少会妥协。我相信他会不顾一切。 但是他说的那“理由”是什么?他在找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找什么理由,不过,如果勉强留在这里,放弃你的前途、浪费你的才华,你的人生还能剩下什么?你会变得不再是你;不再是别人认识的连明彦。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是在说服,只是以我对他浅微的认识说出心中的感觉。连明彦才华出众,留在这里自然出类拔萃,然而,长此以往,缺乏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的激漾,我怕他的才华会被扼杀殆尽。 “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会失去什么。”他一直没说分明,他在找的理由。 “既然你明白就好。”我不愿再说什么了。感怀心底事,由衷叹息说:“你或许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有很多你无法想像的阻碍,折磨得你筋疲力尽,无力抵抗。就算你受得住,命运总还是有许多恶劣的玩笑——”我蓦然住口,别过脸去。 他突然对着我,良久,轻声说:“所以,你才总是一脸无动于衷?” 因为乏、因为疲了——“我不是——”我否认,后退一步。 “你就是这么无所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后退,他就进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在看着江潮远……” “我没有。”我低低再否认。“我没有看着谁。” “那么,看着我——”他逼我面对他。 我别开脸,不肯面对他的眼。 “你到底还要看他看多久?”他扳住我肩膀,声音低哑,但很平静。“他早已经跟我表姐结婚,不可能回头看你的。你还不死心,还在期待什么?” “我没有……”我困难地想拨开他的扳握。 我不知道连明彦究竟看出了什么,但一直以来,他时而会轻描地点出我不该的心情。他口气总是冷静平淡地提及到江潮远,牵连出我秘密的心境。 他低俯我一眼,放开我,沉默了半晌。良久,声音从遥遥的天边传来,一贯他冷然平淡的语调,像仅在叙述一件事。 “从上次回国后,这几年来,他跟我表姐相处得一直不是很好。我表姐外向,美丽又有才华,即使结婚了,也不乏有人追求;江潮远却显得疏漠。他跟我表姐的个性没有交集;一个要灿烂,一个求深刻。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变淡,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心却慢慢远了。两个人维持表面的婚姻关系,生活表象也维持一片和谐。”他停顿下来,转身面对我,残忍地戳破对我而言原就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消灭掉它的幻影。冷淡说:“尽管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回头看你。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一直在看着他。而且,他跟我表姐还维持着婚姻的关系;感情虽然变淡,却还是存在,他根本不可能回头看你。” 这些话,一字一句残酷无比,深深将我击倒。我体内全是伤,勉强扯出笑,不愿被看得太穿。 “你何必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别再执迷不悟。”连明彦语气越冷,表情越淡。“他永远也听不到你的呼唤,永远也不会回头。”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的眼神显出了软弱,哀哀地在请求着。 连明彦不理会那请求,残忍地继续说道:“而且,就算他回头看到了你,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别忘了,他是个有妇之夫;他跟另一个女人有着誓言,背负着婚姻的承诺。你又要如何面对我表姐?面对其他所有的人?你背负得了道义的责任吗?承受得了破坏别人家庭的指责吗?” “不要再说了!”我简直要承受不住。“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做!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 我用力咬着唇,逼去忍禁不住要流下的泪,否认了又否认。我不要别人看出了我的忧伤悲哀,不要别人看穿了我的情喟无奈;我宁愿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哀哀地哭泣流泪,也不要如此赤裸裸地让感情被摊穿了检视叹息。 他回过身来望着我,不再苦苦相逼。冷然的眼神浮映了一丝的柔,还有种落寞。 第18章 笑得不再那么神高气傲,有点愁。 “你等了那么多年了还不够吗?还要看他到什么时候?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低哑的声音带着沉痛黯淡的脸容。 我垂下脸,躲开他的逼问,看着灰暗的地。黑暗的心是沉默的;黯淡是一切的光辉。 “我该回去了。”重新仰头,灰漠的一片天空。 偷寄在广漠长空的那心事,回声阵阵的喟叹。 关于那不该的心情,瞒瞒瞒。 第六章 已经快四点了,明娟却迟迟不见人影。她临时约我见面,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事,过了约定的时间又迟迟不出现,叫我空等,去留都不是。 我赶着回学校交一份报告,彼德森那老头铁得很,报告只收到五点,逾期不候,迟交了,等着重修。况且,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他们那些外国人就爱这一套,系上一大半的外国老师,都赶着去过圣诞节;平常迟到个小时就会演出一小场文化冲突,更别提圣诞节这种时候。更何况,又是彼德森那老头,报告若迟了,铁没商量的余地。 我在花店前走来走去。空站了半个小时,连身后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气息催老了。四十分。我叹了口气,准备离开;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时,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是明娟,正颓垮下脸想埋怨,她冲着我满脸笑说:“等很久了吗?” “够久了,都快变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连声抱怨。“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迟才来!” “对不起嘛!临时突然有点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才迟到。”她憨笑着,笑得无辜。跟着,身子一侧,略略朝后,说:“看看我带了谁来!” 她身后不远,站着我梦里念都渴盼见着,江边潮远的那个人,夜魅深邃的眼睛正含着笑。 “江……潮远先生!”我太惊讶了。想到他刚才许是听到了我对明娟那连声的埋怨,不由得微红脸。 “我正走出校门的时候,碰巧遇到江大哥也要离开,就厚着脸皮请他顺便送我过来。”江潮远虽然跟宋佳琪结婚,是明娟的表姐夫,明娟却还是习惯从前对他的旧称。 “江大哥。”她转向江潮远。“你还记得若水吧?四年前,你应邀回国开演奏会,还送过我们两张入场卷;若水因为要考试,所以不能出席。” “我记得。她——你们都长大了。几年前看见你们时,还是个小女孩。”江潮远的表情和语气,总是像幽淡缈远的潮声,像暮色里一江平远的潮水。 他没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远的忽现,一时叫我忘记报告的事。这时蓦然想起,说道:“你临时约我见面有什么事?我还要赶着回学校交报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匆忙?”明娟嗔怪一声,埋怨说:“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电话中你会找借口推托,所以才特别约你出来的——” “到底什么事?”我想不透她有什么事非找我出来不可。 “舞会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妈要在家里举办舞会,你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能不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一大堆借口,干脆先将你找出来,打鸭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摇头。“我没有时间,我得回学校交报告。再说——”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我穿这样,怎么去参加舞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帮你准备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着我往花店里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礼服,然后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没有时间——”我停在门口,挣扎着。“我必须在五点以前赶回学校交报告才可以,去迟了,教授就会拒绝收报告——” 明娟放开手,嘟着嘴瞪着我。 “那么十分钟总行吧?”她说:“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钟,你还来得及赶到学校!” 我想拒绝,她又抢着开口说:“不过,待会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报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来——不许摇头,不许说不,不许抵赖或找任何借口!”她看我想说话,立刻摇头堵住我的话。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花店里,然后回头对江潮远说:“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进来。晚上请你也来家里参加舞会好吗?阿姨他们也都会来。你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较热闹。” 江潮远笑笑地,对明娟突然的邀请婉言推拖说:“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晚上我还有点事,不便前往。请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来实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气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远,还是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几次目光不经意交会,我都先惊了心。 “若水,你看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弯身在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前。 “这个呢?你觉得怎么样?紫色郁金香看起来满漂亮的。还有那边那些玛格丽特呢?你喜不喜欢?” 明娟是适合花的柔亮明丽女孩,我却一点也不懂得欣赏这些美如青春的灿烂花朵。笼统说:“我觉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种喜欢就挑哪种吧!”眼光轻掠过那些美丽的花朵,特别多留恋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蓝的那颜色,蓝得那么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叹息。不忍再看,微偏抬头,遇见江潮远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过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帮忙挑选嘛!你这么说我不是白问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艳的,不知是什么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这个人,真没情调!”转向江潮远,数落对我的微嗔不满。“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从跟我认识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捧过一束花,连杜鹃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红着脸,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继续说道:“而且,不只如此,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或和人约会,总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么。女孩子最憧憬的美丽的花和青春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远面前提起这些,我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呐呐地说:“这也没办法啊……我……” “的确是没办法。我就想不通,怎么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或者邀请你——” “从来没有?”江潮远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过不去,滔滔又说:“我跟她认识了那么久,我更意外。我总说她不像是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该有的浪漫她都没有——” “明娟!”我轻喊一声阻止她再滔滔不绝,急着寻借口逃脱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她嘟嘟嘴,极是不情愿,又没办法。 我再看了江潮远一眼,转身要走,他出声喊住我说:“等等!我送你过去吧!你再到车站等车可能会来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烦你了!”明娟抢先替我答应和道谢。她也担心我去迟了,给盖上个黑星记号。 她催着我的疑却不定,我没有时间再犹豫,低声说:“那就拜托你了,潮远先生。” 他把车开得飞快,却感不到速度的战栗感,平稳中偶尔颠簸,亦只是如两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却。 赶到学校时,正好五点。 “谢谢——”我匆匆向江潮远道谢一声,开了门飞奔出去,冲跑上楼。在彼德森研究室墙上挂的那只古老吊钟摆漾的钟弦漾响前,敲响了门。 进了门,五点正的钟声正好响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接过我的报告,用他那口浓厚的英国腔英语说道:“你的运气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时间赛跑,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赶交上了报告,但觉一身轻爽,海阔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闲起来。却不知如何打发,随即无从起来。茫茫走到大门口,无意中,惊见江潮远依然在那里得着。 “江……”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赶上了?”他含笑问。 我轻轻点头,内心轻轻在颤抖。 “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含笑又是一问。 我又是轻轻点头。 这次,他以平缓的速度开动着车子,车行的平稳无所觉,一如他惯带的远淡表情。我们默默,没有说话,偶尔目光相对,依然无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车行探照的一条条流灿的光带。他没问我该往的方向,我也没有提醒,车子在马路上奔驰了很久,绕过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车水马龙的闹区,他突然停下车,对我淡笑下,打开车门出去。我没动,什么都不去想,怕破坏这小小的片刻幸福。 隔不久,他回到车上,看着,递给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别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淡远。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吗?沈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来的声响。“明娟说,从来没有人送过你花朵、对你邀请,但我想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愿意。今晚,你愿意接受这朵玫瑰和邀请吗?” 我说不出话,简直不敢相信。 第19章 “你不喜欢吗?”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远淡。“还是你另外有事?已经有了其他的邀请?” “不!我喜欢——”我猛摇头,脱口轻喊出来,接过那梗深紫的玫瑰。带一些难说出口的艰难,说:“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潮远先生……” 梦啊!那又凉又远的梦,我一直不敢奢求的梦……江潮远微淡一笑,印象那样凉凉远远……那些散乱四佚的往事,那久远以前的曾经,那说过要遗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没而来。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远引我到火炉边,点起壁炉。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觉。 整栋房子看来是特别设计过,别异于一般钢筋水泥的冰冷现代化大楼和公寓,拥着温暖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的壁火,独立遗世在市尘外。 窗外不远,我暗暗伫立过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闪烁。当年那些暗自流泪的叹息,随着十二月的冷风吹拂,似乎依在风中徘徊。 “要喝点什么?”江潮远注意到我的视线,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么,喝点葡萄酒好吗?” 当然好,只要是他给我的,不管什么,我都觉我好。 他给我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走到琴边,随手弹了几节和弦,往我笑来,问道:“要试试看吗?” 我摇头。退缩里有不可说的卑却寂寞。 他没有勉强,突然弹奏起来。琴声哀哀,是我初识的那曲悲凉。我走到琴边,幽幽的琴声伴着悠远的心情,不由得叹息。 “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为什么会那么无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时他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而今我不再是那时的女孩了,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辞句里的意思吧?”江潮远却以为我只是单纯地对英文辞句的了解。略略退身,让出空间,重又问说:“要试试看吗?” 我还是摇头。“我不行的。” 他静默半晌,突然说道:“那是也是像这样,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没来。隔几年,我再回国,演奏会上为你留着的位子也又空着,一直没能再见到你……” 我以为他已经遗忘,乍听见他提起,酸楚的泪蓦然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当年你还那么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凉。“没想到那个小小朋友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潮远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江潮远却还是微淡笑着。“不管怎么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让他回头看看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潮远先生。”神啊,求求你,给我所有的勇气,倾听我藏在内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着你,从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一直等你回头看看我,但你始终看不到我。潮远先生,请你看看我好吗?我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你回头——” 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来,漫淹过我的眼,我的脸。 “沈若……”江潮远没有露出惊讶,却竟发出一声叹息,深远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着你,但你却始终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我……我……” “沈若……”他又轻叹。“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时,你对我谈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乐和钢琴的你,却那般使我感到共鸣,感觉你仿佛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却没想到……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他迟疑良久,仿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满目的泪模糊掉我的视线,无声的哀流潺潺着无奈的悲语。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沈若……”他轻轻替我拭眼泪。“你这又何必?” “你还记得当年我问过你的,元微之的诗句吗?潮远先生?”我仰首望着他。 曾经沧海,却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过一抹为难。 “请你回头看我好吗?潮远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听我的祈求。 “沈若……”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那叹息直比我无声的流泪。 我想紧紧的拥抱住他,一辈子想念。 “我不能……沈若——”幽淡的眼露出与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是个有妇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轻轻推开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伤痛。 “我不能!沈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泪双垂,哀声祈求:“请你回头看看我,潮远先生。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对你的心情——” “沈若——”他不忍我的泪潺,可怜我的楚楚,却无语对望,徒有空叹。 我不顾一切投入他怀中,紧紧拥抱他。他亲触着我的唇,亲吻我的酸楚。遥遥巫山,如是梦幻一场。 “沈若——对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开,频频摇首,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陷在某种挣扎中。 沧海巫山,空自断肠。不管隔多少年,巫山云永远遥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终究渴累而死;而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徒留一声空哀叹。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语,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任泪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么祈求,他还是不能爱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模糊的眼中是他伤痛无奈的不能挽留。 我转身跑出去,擦肩而过一个辨不清的人影。 “沈若——”身后他的追唤,恰似海潮痛声的叹息。 像初识的那琴声琤琮,弹奏着一曲纯情哀伤的咏叹调。 晋江文学城收藏转载小说,转载自炽天使书城,愁雨录入。 新一年开始,阴雨就一直不断,假期最后的一天,更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整日落着淹洪的大雨。 妈冒雨去开工,回来时,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浑身湿透漉漉的。 “妈!你怎么淋得这么湿?”我赶紧拿条干毛巾给她,催她进去换洗。“你赶快进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 “没关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妈轻毫不在意。 那件薄塑胶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我看她嘴唇都冻白了。 “你赶快去洗澡,以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许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惊又痛,她这么不爱惜自己! “我说没什么,你不必大惊小怪——”妈不以为然地摆个手,咳嗽了两声。“只是有点着凉,吃颗药就好——” “请问……”门口有人轻声在探问。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惊讶。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 “你朋友?”妈问道,又咳嗽一声。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进去。“你赶快进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妈边咳边走进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来访,一时乱了我方寸,我也就将妈轻忽,没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见。请坐!”我招呼着宋佳琪。 她额首微笑,略略打量着阴暗简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杂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问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 “对不起,突然冒昧来拜访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亲切美丽。含笑问候我:“很久不见了,你可好?多年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她微顿,凝目看着我,然后说:“变得疏淡美丽。” 我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确知她的来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说:“没听明娟提起,我还以为你人在欧洲呢!” “圣诞节前就回来了。因为临时才决定,所以也没有通知阿姨他们。”她的笑容依旧,态度轻描淡写地。 我跟她并不算真正的认识,也没有交情,她为何会突然来找我?难道是因为江潮远吗?她突然回来,也是为江潮远吗? “你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再笑了,端敛起姿态,正视着我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圣诞夜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潮远的屋子里跑出去——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沉默不语,对她的询问。 她并没有非要回答不可,又问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喜欢潮远,对吧?” 我略低了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看我几眼,继续说着,语气很温和。 “我想你大概听明娟说过,这几年我跟潮远相处得不很好;我们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私底下各过向的,同床异梦。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跟潮远的关系越来越淡,彼此的感情还是存在;我爱潮远,我会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我们结婚以后,一直过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如此。” 她停顿一下,态度一直很平和,什么委婉。 “我跟潮远,我们两个人一直很恩爱,虽然现在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有点疏远,但我们毕竟还是夫妻,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们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对我严厉的要求,说:“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们之间。” 第20章 “我——” “我知道你喜欢潮远。但是,请你别忘了,他是我的丈夫。”这些真实,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进我心口。 “我没忘……”我低低说着。就是因为这个不能忘,所以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宋佳琪低头对我道歉。大家闺秀良好的教养,使她一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泼辣,反而温和委婉,倒像无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对我抱歉。”我的声音很低,一种绝望的无力。 “那么……”她站起身。“我告辞了,打扰你了。” 她对我再点个头,态度始终那么谦和亲切温柔。 我无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处被挖去一个窟窿,填满了痛;泪反而好像干了,再流不出来。就那样怔坐着,直到被浓稠的黑暗包围。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内一片安静,静得太诡异,突地一阵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阵战栗。 “妈!”我猛想起妈。她淋了一身湿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后就把一切忘记。 我往她房间走去,一缕细微的喘气声由她房中传出来,牵引着我的神经。 “妈!”我快步奔过去。 妈躺在她床上,喘着一口口的热气,半陷入昏迷。 “妈!你怎么了?”我冲到床边。她的身体好烫,发着高烧。 “若水……若水……”发着高烧,半陷入昏迷的妈,口中不断呢喃叫着我。 “妈!”我慌了,哭叫起来:“你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随即到客厅,颤抖的手指却怎么也拨不动。好久,才撼动那条线路。 我冲进雨中,拚命拍叫着阿水婶家的门。 “阿水婶!你快起来!我妈她——阿水婶!” 我又拍又叫,隔一会,里面有了动静,阿水婶睁着惺忪的双眼来应门。 救护车呼啸而来。阿水婶和阿水伯也赶来,看到妈发烧昏迷不醒,叫说:“夭寿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个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说是不听,还淋了透天的雨,拚个要死做什么?你妈她喔,就是歹命!” 救护人员急速将妈抬进救护车,阿水婶跟着我也上了救护车,一路跟到医院的急诊室。 我在急诊室外焦急地徘徊,阿水婶几次要我到椅子上坐会休息,我只默默地摇头。医护人员来回地进出,我的心越是焦急难平。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护士小姐,急声问道:“护士小姐,我妈怎么了?要不要紧?” “病人高烧不退,转成急性肺炎,目前医师正在全力抢救中。”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赶着走了。 我颓靠在墙上,无声祈求着上苍。 “若水,你别担心,你妈不会有事的!”阿水婶过来安慰我,但妈的身体情况本来就不好,她又没有好好休息过——“阿水婶!”我悲痛难抑,哭了出来。 上苍啊上苍,请你——请你—— 但是,妈还是没挨过那天晚上。 绣芙蓉2004年12月29日更新整理制作※晋江版本※ 出殡那天,我仿佛在远远、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远。 阴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后,听说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欧洲。 我没有再见过他。妈的死,让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爱都已经过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我不再祈求上苍,我恨这片不语的天。 除夕前一天,连明彦蓦然出现眼前,也许感染了我的伤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层落寞。 “我明天就要离开。清晨的班机,先来向你辞行。”我们从尘埃中走过,踏着斑驳的足迹。 “是吗?”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先祝你一路顺风。” 他看着我,欲言无从,叹一声,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我默然摇头。我没想到那么远的事。 他又看着我,问道:“你不想去见他吗?” 他?我愣了一下,又摇头。 “跟我已没有关系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的爱都已过去,终将会成为往事,然后,慢慢泛黄褪逝,越去越远,终至不留任何痕迹。 连明彦落寞的容颜叠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与我相对,在做无言的告别,却又突然地开口,声音暗哑。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确定我听到的,抬头望着他;缓缓垂下眼。 “你还是——”他低了低头,笑得落寞。抬望远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对着我。“他人在巴黎。” 然后转身背开,离去的背影在说,这一去就不再回头。天涯四方的那种寂寞。 苍天漠漠,我不再仰头。 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一张直飞巴的单程机票,透着天空蓝的封笺,上头没有落款。我怔望着那片蓝颜色,望着它化成一片苍穹,将我埋葬进里头。 我已经无力再仰对青空了。 第七章 繁华事散遂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二十四岁的春天,我开始相亲,想寻找一个家,扎筑一个巢,如种子般落地生根。我赶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陌生;我微笑地对着每一张探询的容颜,耐心地倾听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长。我总是笑,又笑,擦着厚厚的粉,抹红红的胭脂。 我只是想寻求一个倚靠,一个累了可以让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经忘了当年所有的梦;忘了我想离开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沈若水,这里!”班贝好眼力,我才刚走进餐厅,她就在好望角那一头对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旧。 我堆起了满脸的笑走过去。男方已经先到了。 桌位临着窗边,外头阳光白花花,采光大好,面对面相坐,对方脸上有几颗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数出来。本来约的是晚上的相会,男方临时有事改约在中午见面,但班贝的说法是,这是男方故意的算计。日光照妖,什么妖魔鬼怪保证得见光死,白天见面,有什么缺耳少唇的,一一无所遁形。 人是她介绍的,她倒还敢如此危言耸听,刺激我心脏。 “这位是沈若水。”班贝比比我说:“若水是我大学同学,美丽贤达,才貌兼修;个性品性自不在话下。”她顿一下,吞口口水,复比着对方,介绍说:“若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卢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学长,高我们三届,x大毕业的,担任电脑工程师。” 班贝像在演颂台词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动着脸皮,热诚地点头笑了又笑。对面那男人,一张国字脸,架了一副黑边眼镜,眼睛小了一点,但相貌还算堂堂;比起上回见的那个“释迦鸡爪”,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你好。”对方也点个头,推推眼镜说:“听班贝说,沈小姐在从事翻译的工作?” “啊?”我一时没听清楚,阳光的白花让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点的飞机飞往纽约,得到机场送她…… “是啊!”班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译工作,有时也接译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痴一样的傻笑。 大学毕业后,班贝担心我当真变成一个老处女,一直在积极帮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从哪里认识来那些三教九流,从公务员到上班族,从蓝领到优皮一族,从教师到工程师,任何一个阶层,她似乎都有门道串通。 “嗯……”卢志田又推推眼镜。“沈小姐平常都从事些什么休闲活动?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个声音在说,这个不行。 “我是说,沈小姐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不过,很有耐性。 “还好,不是常听。”我维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对班贝打个暗号。 班贝目睹,对我的回答皱眉,又在桌底下对我踢脚。 “沈——”卢志田推推眼镜,刚又要说话,正午的餐厅,满室阳光的热闹,竟很不合时宜地流泻出两首哀怨的曲调。 那充满无奈的音乐太教我不提防,突地那么一怔,愣在当场。 “你怎么了?若水?”班贝推推我。 黑人女歌手亮亢悲凉的嗓音,恒常哀哀一直在重复着那无奈。 明知道不该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明知道该离开,却始终无法忘怀,所以把所有的爱留给他——我茫茫看着班贝,怔怔地,突然流下泪。 “沈若水?你怎么了?怎么——” “沈小姐?” 我突然流下泪,把班贝和对方吓一跳。两个人面面相觑,探不知我秘密。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没头没脑地抓起皮包,快步奔出餐厅。 “等等!沈若水!”班贝追出来,在门口拦住我。“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说走就走!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有个朋友要出国,我得赶到机场送她。” “那也不用这么匆忙吧!而且又突然地——” “班贝,这个不行。”我打断她。“喜欢音乐的不行;读诗的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而且,我都跟你打暗号了,谁叫你不睬我?” “你那是什么鬼条件?”班贝气鼓鼓。“喜欢音乐有什么不好?读诗又有什么不妥?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一个老处女!” “那也没办法。”我摇摇头,不想再跟她干耗下去,掉头说:“我先走了,那个就交给你收拾!” 第21章 不等她叫魂的嗓门再拉扯起来,拔腿就跑,快步走到了街,拦下一辆计程车直接赶赴机场。 晋江文学城转载小说,拒绝再从晋江转载,谢谢! 在机场宽阔的大厅里,上演的永远是聚散离合的剧码。我一绕了一圈,在联合航空的柜台找到正在划位的明娟。她爸妈都来了,她妈妈且还要和她同机赴美,主要是为了想照应,顺带赴百老汇观赏表演。 “伯父、伯母。”我向明娟爸妈打听招呼,才转向明娟说:“都办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再去缴机场税就可以了。”明娟点头,将护照和登机证放进皮包里。 “我陪你一起过去。”我说:“伯父、伯母,请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和明娟过去缴费。” “麻烦你了。”明娟妈妈还是不变地那微笑和亲切,快五十岁的妇人了,却恒存着二十岁的活力。我眼眶一红,想起妈佝偻的背影和可哀的一生。 大厅里来往都是人,总有那么多聚散离合,那么多割舍和挽留。 “结果,还是要出国。早知道如此,当年高中一毕业就出去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明娟哀声叹口气。 音乐系毕业后,这两年多来,除了教教琴,以及连同学生举办一些不关痛痒的师生联合发表会外,明娟便无甚作为。每天迟钝老化,逐日懒怠成一潭死水,再无任何刺激;她惊觉再这样下去会萎缩退化,痛定思痛,末了还是决定出国去寻求新的契机。 “有觉悟总比没觉悟好。别叹气了!”我说的是衷心的感觉,不算安慰。 “是啊!”她口气老老的,大概也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转脸来问我说:“那你呢?若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现在剩下自己一个人,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 她这样问,倒问得我一脸茫然。将来?那么遥远的事——“过一天算一天喽。”我耸耸肩,无所谓。“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生几个孩子,过着安静平凡的日子,就这样了。反正人生嘛,就是这么回事。” 明娟却听得直摇头。“真惨!一点梦想都没有,你不应该这么消极的!” “反正一个人也是漂泊,有没有梦想都差不多。” 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一个我累了、倦了、受伤了可以疗伤舐血的窝巢。 “唉!”一向明朗乐天的明娟,竟发出一声长长的吐叹。 缴了税,我们往出境室走去。明娟的爸妈走在前头;我们两边走边聊,放慢了脚步。 “这一去,打算待多久?”我本来不打算问,临分别,还是忍不住探问。此后,隔山隔海,隔一个世事茫茫。 “我妈是待个三五个月就会回来,至于我——”她垂垂头。“总得一两年的时间吧!”说得她自己也不确定。 是吗?一两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只是,沧海桑田,水去云回,一杯春露冷如冰。 “你要好好保重。”我说着,泛开起笑颜。 “讨厌!说得这么郑重,好像以后不会再见面似。”明娟嗔我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且也会常写信给你。倒是你,常让我会有一种突然就消失不见的感觉。” 我仅又是一笑。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如种子般落地生根。 短短的距离,很快就走尽。还有一点时间,明娟的爸妈自避到一旁说他们的体己话和话别;明娟和我,就停在闸关前,隔着一墙透明玻璃,关里关外,分离的路却便在眼前。 明娟有点鼻酸,强自笑着说:“真是的!也才不过去个一两年就这么不舍!想想我表姐和明彦,小小年纪就离乡别井,独自一个人待在异乡,真不知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着一顿,想起什么来,略摇头说:“你知道吗?若水,江潮远和我表姐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想说什么,打岔她的话。 二十四岁的春天,听说他们分居了。我不知道——只是听说。 “真想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娟百思不解地摇摇头,亮清的眼困惑地看着我。 不要这样看着我,明娟,我也不懂。 “对了!”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封淡蓝的信笺。“这是明彦前两天寄来,托我交给你的。” 我默默接过信,问道:“明彦……他好不好?” “还不就是那样。”明娟露个不轻不重的表情,恰似说明彦的生活概况。“拆开信看看说些什么吧!我搞不懂,他干嘛没事突然写信给你?” 信里头,透着忧伤宿命的蓝颜色里只有寥寥两行字。苍劲的笔迹,仿佛在说一种落寞—— 我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我。 所以我选择了一种方式留下来;留给你我的爱。 寥寥的两行字,我看不明白。 “明彦写了什么?”明娟问。 我摇头。因为不明白,所以无从说,便将信递给她。 “不必了。”明娟却摇手。她并不是喜欢事事探知别人私隐和秘密的人。“明彦是写给你的,我不好看信,既然你也说不出所以然,那就算了。反正明彦那个人我明白,有时做事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她不坚持,我也无所谓。时间差不多了,明娟的爸妈走过来。 “明娟,该走了。”明娟的妈妈说:“若水,谢谢你特地过来送行。再见!” “再见!伯母、明娟。一路顺风!” “再见了!若水。我会写信和打电话给你的!”明娟忍着泪,轻声道别。再轻轻拥抱她爸爸。“我走了,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陪你,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明娟挥挥手,青出万里,汪洋一海,从此隔山隔水隔天涯。 晋江文学作品为私人收藏性质,所有作品的版权为原作者林如是所有! 这天晚上,我如常在灯下做译稿工作。 妈死后,我便搬离那个阴暗、处处充满霉味的“家”。这次搬到公寓顶楼加盖的楼房,下次搬到单人小套房,再下次又搬到整层大楼的空房子;多次浪迁漂泊,风尘不定,而任那个阴暗的房子在风吹雨淋尘埃中斑驳颓圮,在记忆的死角中委褪消逝。 没有妈的那个地方,就不再是家了。每次浪迁,八九坪大的屋子,我总是不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要任何家具,只一张小小的桌子,一整排的书墙,在冷清的空间中睡觉、吃饭和工作。也总是习惯让电视开着,即使不看。习惯一扇长长的落地窗,窗外是阳台,远处是城市的灯光和苍茫的苍穹。 我总是会在半夜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暗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搬到这处十四层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袭这样的习惯。我不要任何家俱;长长透明的一扇落地窗。电视开着,而我并没有在看,赶译着一本罗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听到小提琴琴声。我略略皱眉,发现声音是从电视传出来,卫星传送的音乐节目。萤光幕上正映现的是柏林交响乐团。 我起身打算关掉电视,画面慢慢拉近,缓缓停焦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画面上,拉着小提琴的那个人,昂然傲气中一抹隐微的落寞神情。边下角字幕介绍,第一小提琴手,连明彦。 明彦?他加入了柏林交响乐团? 我萎跪下来,攀对着电视,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的明彦。想到他那封信上写的一切,蓦然流下泪……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说的一切,懂了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一切。 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知道我对江潮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我倾诉说他对我——原来他对我,是这样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爱。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明彦啊明彦! 我掩着脸,低低啜泣起来,伴着小提琴声,如是一曲哀悲的咏叹调。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林如是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生活会在不经意间教人学会忘掉许多事,并且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无心,与对记忆的背叛。 “这位是李成发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对象。我含笑点头,算是招呼。 “他个性内向了一点,比较不擅应对。”班贝的朋友殷勤含笑,比着座旁一张木头脸、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绍说:“不过他人老实可靠,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闲来没事看看书,看看电视,是个很顾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欢音乐或读诗吗?”班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问道。这个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对方听说她在替朋友找对象,一头热地介绍个人来。 班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发。他动了动身子,有点腼腆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唔……这个,我不是很懂音乐,所以……唔……很少有时间欣赏。至于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绍理论的书籍,文学性的东西比较少接触,所以诗嘛……唔,不怎么在读……” 他说得吞吞吐吐,语调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张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喜欢。”就是这个了。我微笑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班贝转身瞪大眼看我,碍于礼貌不好说什么,只是拚命地朝我传递惊叹频波,她在说我疯了。 我当做没看见,陆续和李成发谈问一些问题。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听音乐、不读诗,看起来老实可靠,中规中矩的。 第22章 这样就可以了,我只要求这样。 就是这个了。 班贝的朋友见我和李成发谈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装还有事,拉着班贝先走了。我再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问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过,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开口,他大概整个晚上都会像这样坐着,跟我耗在这里玩“问答游戏”。 他并没有提议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烦。在门口分手时,我略略欠身,微笑说:“我往这边走。那么,就在这里分手了。再见!有空的话,再联络。” 他还是那样一张木头脸,也不说话,磨蹭了半天,突然说:“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谢谢。” “这样啊……那么……再见。”他没有惹人厌地坚持,对我鞠个躬。 我欠身回体,微笑和他道再见。 待他转身后,我悄悄吐口气。漫无所谓经心回顾游望,不知该朝哪个方向地茫然。 对街,一个人影,在对我凝望,以那样的姿态与我相遇;我们中间隔着车水马龙,隔着道银河。 江潮裂开了,他直步走过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江边潮远,那个人却正踏着浪潮向我走来……怎么会是这样的相遇?在这嘈杂的街头—— “男朋友?”他含笑问,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撒着谎,他全都看见了。 “是吗……”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么一丝落寞。几年不见,他的笑容多了一丝风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车水马龙,向晚的街道,人群往来,杂嘈不休。这样的相逢,我或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他抬头,慢慢又问。 “嗯……很好。”我望着他,夜里深邃的眼神依旧。“你呢?过得好不好?” 他踌躇一下,笑笑地,没说回答。 我们沉默相对。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一稍纵,我或许就该要走。 “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问。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该如何说了。“那么——” 我想该说道别的时候了。他看着我的眼,忽然说:“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沈若——但还是,那么忧愁。” 为什么还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盛着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该……”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那么——再见!”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再见。” 我从他身边走过,长长一条街道,一直忍着没回头。 泪却,慢慢地滑落。 请购买正版书籍,台湾万盛出版有限公司的经营运作需要你的支持! 几天后,我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回到那个阴暗腐霉的地方。 妈过世后,我便把这个地方锁起来,四处漂泊浪迁。风灰与尘土,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家”,侵害得更加地颓败。我把该丢的都丢,大致整理一下,找来隔壁的阿水婶,指着屋里一些破败的东西,说:“阿水婶,这些东西就拜托你帮我处理,至于这个地方,就让给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还是怎么着,随便你。屋顶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这个家,连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占用公地的违建,日久就地成法,我们没有土地所有权,却有居住权,只要房子不倾倒损坏,可以住一辈子。 “你不回来住了吗?若水?”阿水婶说:“你一个人,没个地方,能到哪里去?房子阿水婶先帮你看着,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不了,阿水婶。”我摇头。是不打算再回来了。“这房子就给你们了,我用不着。” “若水……”阿水婶喃喃,叹口气道:“唉!天公真是没眼珠,真夭寿,让你妈那么早就去了,丢下你一个女孩家……唉!” 阿水婶不意的喟叹,猛叫我红了眼眶。我转开脸,再回顾屋内一眼,毅然掉头说:“那么,就这样了,阿水婶。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婶送我出门,边说着:“以后你有空,就多回来这里走动。” “我会的。那么,我走了!” 阿水婶对我挥挥手。忽然叫了一声,叫住我说:“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来一封信。“这儿有封信给你的,我帮你收着,差一点忘了!” “谢谢。” 我看看信封,没有落款。但是那笔迹——撕开的信封里,一张音乐会的入埸卷无言地飘落下来,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动。那样小小的一张入场门票,覆满着我一切的情愁。 当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静的心,江潮涛涛翻搅着不平息的浪波。我倚着阳台边墙,黑寞的天空苍漠地,挨不到尽头;低下头,低叹一声,慢慢撕掉那张入场票,静静地看着它随风远扬。 既然他不能爱我,到如今,又何必! 第二天下午,李成发打电话来,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吗?我是李成发。嗯……那个……不知道你晚上有没有空……” “有事吗?”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们……嗯,见个面,一起吃饭好吗?” “好啊。我正好没事。”没什么不好的。 “那么,六点半在‘乡根’见,你方便吗?” “可以。就六点半。到时见!” 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一个平凡的人生。 六点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现在“乡根”。李成发已经先到;拘谨的表情,态度,平淡乏味的内容语言,依然是问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应。 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 吃完饭,我瞄一眼时间,微笑邀请说:“时间还早,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我们去看场电影好吗?” “嗯。你想观赏哪部电影?”他点头,礼貌地征询我的意见。 “你选片就可以。我们的性向很相近,喜欢的应该差不多。”我漫天编织着网,一网一网都是谎。 他选了一部好莱乌爆笑喜剧片,专门演来讽刺卖座成名电影的。除了耍耍噱头,一无所有;剧情乏味平淡,谈不上内容和深刻。 实在很不好笑的一出电影,我却笑出了泪。 电影结束,在戏院门前,我说:“今晚非常谢谢你,我过得很快乐。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下次再见。” “我送你。”李成发近前一步。他或许认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义务,第一次见面太陌生,他没坚持;这回见面算是约会,他觉得有那个义务。 我想了想,没有拒绝。“那麻烦你了。” 我想,这个人或许能为我筑一个我想要的家。他看起来老实可靠,虽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应该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 虽然,我跟他交集,总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虽然,我总是搜索枯肠,万分艰难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讯息;虽然,他认知的和我认知的,总是相差一截,谈话的中心,时常没有焦距,但没关系,我想我还是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吗? 一路无话,车子在住处的楼下停住,我解开安全带,转头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李先生。再见。”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过来,笨拙地想吻我。 我伸手挡住他,垂下眼。 “对不起……我……”他呐呐地,有几丝尴尬。 “那我走了。再见!”我装作没事,抬头回覆一个笑脸,开门下车。 夜风吹,吹得我发丝散乱。我的头发已留到背胸那么长,齐齐地垂肩,应风飞乱。长发为君留,为君绾情意。但我散乱的发,散乱的心。 每每仰天,总有喟叹。如果,再能回到那相遇的最开始……且又能如何呢?不禁要问。 造化弄人。从最初到结束,如只黄蝉一声哀怨无心的轻叹。曾经沧海难为水,无关相逢。 江边潮远,我心喟叹。 总该是会遗忘。 只而今,依然情怯茫茫。 第八章 “听说,你昨晚跟那个李成发约会了?”班贝关起门,劈头就问我个一清二楚。“怎么回事?你当真啊?” 她不知打哪儿听得这档事,昏黑天巴巴地特地将我找到她任职的出版社,关起门来逼拷问。 毕业后,我继续翻译的工作;她则进入出版社,才两年,就当上编辑的总管,平常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稿件,她尽塞给我,搅和久了,两个人的交情越陈越旧,有许多体己事,倒也可以念念说说。 “没错,你消息很灵通嘛!”我漫不在意。 反正无所谓,认不认真都一样。 我只想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不再漂泊。 班贝蹙蹙眉,忧心忡忡。她审慎地看着我,想看出我话里言里态度里的认真有几分。 认识了那么多年,她多少了解我。但有太多我未曾对人说的心事与情意,她即使想读,也无从解构起。 她常挂在嘴巴里说我像一团谜,雾面的玻璃,遮遮掩掩地故意惹人好奇。她哪知,我仅是,许多的心事无从寄。 “唷!若水!”她说:“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李成发那个人那么乏味,没一点幽默感,说来说去就是那两档子事,听了就叫人不耐烦,光是跟他说话就累死人了,甭提相处一起,何况是交往——喂,你不会是玩真的吧?” 第23章 “当然是真的。”我说:“班贝,你不是一直担心我变成老处女吗?现在我总算找到一个不错的对象,你倒又挺挑剔啰唆的。” “我这是为你,好旁观者清,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跟那个李成发不适合。你们兴趣差那么多,价值观也不同——” “我相信我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的!”我提高声音打断班贝的话,站起来说:“你找我来就为了这件事?我很忙,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等等!”她比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听我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在固执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神经地挑上李成发那个乏味木头,我们好歹同学了那么多年,听我一句真心话,若水,你跟李成发真的不适合!” 我叹口气,坐下来。 “他不听音乐,不读诗,没什么不良嗜好,看起来又老实可靠,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他不好,而是说‘不适合’。” “哪点不适合了?”我瞪着班贝。 她回瞪我,狡猾的眼光在探窥我的内心。 “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吧!”口气试探,态度却很武断。 我狠狠再瞪她一眼,抿紧了嘴不说话。 “你不必这样瞪我,我剖心掏肺,对你仁至义尽,你当真不听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话,以后后悔的人是你自己。” 烦死了!我又站起来,不耐地丢给她一句:“你真啰唆耶!我要回去了。” “等等!反正我快下班了,你再坐会,我们一起吃晚饭。”她将我拉住,打定主意想烦死我。 “班贝,你饶了我行不行?”我知道她真的是一片好意,也相信她所谓的“旁观者清”,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了。巫山云实在太遥迢了;地球与月球,永远隔着那三十八万四千公里遥。 “别摆出一张苦瓜脸,我什么都不啰唆,行了吧?”班贝悻然白我一眼,拉我走出办公室。 经过编辑部,几个女孩散坐着,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报纸,尽耗着等下班,班贝不小心碰到桌上折放的报纸,报纸摊落下来,碍到我眼前。我将报纸捡起来放好,无心一瞥,恍恍似乎看到了宋佳琪的名字。 猛然顿住脚步,回身抓起报纸。艺文版上方正刊着宋佳琪巧笑倩兮的照片,美丽的笑颜傍偎着一个高鼻梁,深眼的外国人。标题赫然写着:钢琴师的情人。小标题上说明,旅居欧洲知名钢琴家宋佳琪,偕德藉新婚夫婿返国。 德藉新婚夫婿?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潮远呢? 我抓着报纸的手,不禁在颤抖。 对于我的颤抖,报纸上没有任何回应。整段叙述只短短说明新郎是宋佳琪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时所认识,是德国知名的音乐家;和宋佳琪此次返国将停留多久及演奏会的演出日期,时间等等。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我喃喃地。 “怎么了?”班贝奇怪地回头。 我失神地看着她,缓缓摇头。 “对不起,班贝,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身上的血液仿佛倒流,逆着经脉,导令我走火入魔般的失心与冰冷苍白。 “看你一脸苍白,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样子,好吧!今天就算了。”班贝也不为难,担心地看着我。“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送你?” 我一直摇头,只是摇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失魂落魄地飘荡出去。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那样?江潮远呢?江潮远在哪里?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茫然地在街上飘浮,喃喃地一直在问为什么。我想见他,亲口问他,问他为什么——茫然跌撞走到那幢房子时,整个天已经黑。灯光暗暗,黑夜只有我在徘徊。我使劲地敲着门,门内始终死寂没有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死心,一直一直拍着门,喃喃地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相逢那时,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明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他;过尽千帆,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能爱我? “为什么……”我喃喃流下泪。哀哀地,死寂的夜,始终回我一空沉默,也无言。 泪流尽了,心也跟着空了。我颓萎在门前台阶,悲不禁的相思苦涩。风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方向吹,吹得我满心凌散混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毫无遮蔽依偎,而全世界同时都下着雨。淋过了我脸庞,下着雨的我的泪。 “回答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仰起脸,无力地呐喊。夜的深沉,暗空的荒冥,毫无怜悯地把回音都吞噬。 我想见他,想亲口问他,颓萎在门前台阶,等着他的身影出现,等待到让自己成为化石。 夜色由浓转稠,夜气由凉变阴。更深露重,而夜,始终无言。 我觉得自己仿佛已死去,沉落在深沉哀怨的黑梦里。 漫漫的长夜,凝结着我如化石的等待。世界是一片暗晦的黑原,举目都是空。 夜就那样悄悄挪移;我颓萎依旧如化石。天际朦朦透出一丝亮,幽光里,朦胧地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江……”我跳起来,跟跄地朝他奔去。 是他!是他!终于让我等到—— “小姐?” 我猛然煞住奔飞的脚步,摇头后退,直直盯着那望着我露出奇怪疑惑表情的陌生人。 “你在这里等人吗?”他看我一身宿露的风姿,一夜未眠的等待,说道:“这房子现在已经没人住,如果你是来找——” “你说什么?”我倏地抓住他,深怕自己听到的。 他斜睨我一眼,慢条斯理说:“我说这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我看你这样子,你是在等人吧?你找谁?” “是的!是的!”我拚命点头,声音在颤抖,语无伦次。“我在等他——他呢?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住了?” 他饶有意味地又看我一眼,态度依然很从容,不慌不忙,慢慢说道:“如果你找的是江先生——江潮远先生,那就不必等了。江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心处重重一个打击,一阵虚空。“你说他不在了?怎么会……他去了哪里?” “江先生现在人在国外。他把房子托给我照料管理。” “国外?”走了!走了!他又走了!“为什么?他不是才刚回来吗?” “我也不清楚。江先生离开得很突然匆忙,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上个月,也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我心中狂乱地呐喊,声声在问。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茫茫地。 “这个我也不清楚,江先生并没有交代。” 我茫然瞪着管理员,只觉得荒凉虚空,步履虚浮,不再是自己,不再感到存在的真实和意义。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最后他还是不能说爱我? 在哪里?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最后他还是不回头看看我。 我想见他,再看他一眼。但我该到哪里找他?天地这么大,我……我……神啊,我求求你!请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请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不要再悲泣;请让他永远记得我们的过去——让我,再与他相遇。 第九章 二十六岁的秋天,已凉天气未寒时。 我依然一个人;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我还是从前的我,在人群中,总是习惯地隔着一些距离;也总是不禁就仰头对空,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纷扰的世界。 我的棕色眼睛依旧是美丽的,只是偶尔不轻意,会记着过去的忧郁。我已不再是少年了,所以不再有轰烈的梦想,只是飘荡的一个老老的灵魂。 过尽千帆,我依然找不到我喜欢的。感情是不着边际的两岸,我在江潮里随波摆漾,始终靠不了岸;江潮太响,我听不到岸边是否有人对我呼唤。 “你嘛!再这样固执下去,铁定会变成一个没人敢要的老处女!”班贝去年结婚了,每次见到我,每次总要叨念我一顿。我跟她的交情越来越老,对她的叨念也越来越无所谓。 婉拒了李成发后,这两年,她一直很积极且热心地再帮我撮合。我始终笑笑地拒绝,笑笑地将感情保留。 而今,我才总算真正的明白为什么明知不该爱,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无奈;明知道该遗忘,却始终无法忘怀的悲叹。 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忍受所有的寂寞酸楚,咀嚼所有的哀愁孤独,也不愿任感情摆渡,而把所有的爱保留给钟心的那个人。 曾经沧海,却便是一生一世。那最初最美的江潮声……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他。 “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对班贝淡淡地笑了笑。“我觉得这样很好,没有太多不必要的牵挂。” “这哪叫‘不必要的牵挂’!”班贝瞪起眼睛,她就是想不通我为什么这么固执,又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始终没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我是那样爱着一个人,我早把所有的爱留给那个人。 “好了!班贝。快把稿子给我吧!”我不想再跟她扯下去。再听她抱怨下去,准没完没了。 她把稿子丢给我,一边说:“中午一起吃饭?” “不成。”我摇头。“我待会还有事,下次吧!” “哪一次找你,你不是都‘有事’?”班贝翻翻白眼,悻悻地说:“放心! 第24章 就你跟我两个人,没什么其他妖魔鬼怪,你不必防得那么紧!” 我瞪瞪她。“我是真的有事。有个朋友从国外回来,我要去机场接她。” “真的?”班贝还是一脸怀疑。 我没答腔,扬扬稿子,对她摆了摆手。 明娟一去经年,两年多来,所追求还是一团荒芜。前两天夜里突然打电话回来说她预定搭今天的班机返国,叮嘱我到机场接她。 明娟爸爸因为工作关系忙碌,明娟妈妈也因为舞团公演在即,抽不出时间,都不能到机场接她,特别拜托我跑一趟,免得她刚回来就形孤形单。 我只好把预定的工作挪开,特别为她空出闲来。 隔开的这两年多的时空,明娟并不常对我诉苦。我不知道她在异国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日子是否有疲惫。纽约那地方,满地是音乐家,每个人都汲汲努力追求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梦想,置身在其间的明娟,不知道是否悟出了什么。 她写信来说,她常伫足在布克李大桥,漫眺着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东河的水深清辽阔,但河面上总是吹着冷冽的风……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淡淡的异乡情愁。 那真不像明娟。纽约的冷漠荒凉,竟也叫她感染了一股艺术家的多愁善感。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仿佛有了一种相同的浪荡的气息。 不管如何,所有的悲哀都已过去;所有的漂泊最终也会结束。但明娟倦鸟尚有归巢,而我呢?我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家。 我甩甩头,昂起了脸——苍漠的天空依旧。 但我,已不再低头。 机场的大厅,恒常人往人来,上演的,也依旧是恒常的聚散离合。有些事,不管经过了多少年,不管时间怎么消流,永远也不会改变。 重站在这大厅,往事历历。过去依旧;情怀依旧。 明娟搭乘的班机预计在三点半抵达,加上通关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四点过后就会出现。但已经四点多了,仍然盼望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等了一会,还是空等待。重新查探班机到达的时刻,才发现,明娟搭乘的那班机,延迟一个半小时抵达。 突然多出这空闲的时刻,我竟不知该如何。好一会,茫茫地伫立在厅中,栏前,接到亲友的人,或彼此出声问候,或友爱相拥,总有一股团圆的浓厚气氛;我呆呆地望了那些人一会,眼神漫漫无心,意绪在飘浮。 怔仲过后,我轻声叹了口气。突然不知为什么,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莫名,我转头朝旅客入关方向看去。 一个似曾相识但又熟悉的身影,提着简便的行李,缓缓朝我抬起了头…… “潮……”那一刹时,我呆立在那里,怔怔望着。好似哽咽着,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他眼里也有一抹惊讶,怔怔和我对望着。 人潮不断从我们身旁流过,微微泛起波潮,轻轻将我们推动。 “潮远先生……你……我……我是来接明娟的……你怎么突然……我……我……”我望着他,虽以自禁地语无伦次着。 “沈若——”他轻唤一声,像低叹。“好久不见了,沈若。好久、好久了……你……好吗?” 那声低唤、那声轻问,唤得我心一纠。那般突然,说不出为什么,就潺潺流下泪来。 “沈若……”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和我记忆中的你一样,丝毫都没有变。” “为什么?”我仰起头,泪无声地滑落。“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就那样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对我说?” “我不能——”他低低说着,仿佛很艰难。 “为什么?”我顾不得满脸的泪,抓着他,颤声追问着:“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为什么你还是不能爱我?不能回头看看我?” 人来人往的大厅,冷然旁观着我的悲喜。江潮远幽淡的容颜如旧,底哑的回音,句句若叹息。 “我不能,是因为——”他声音放得很低,凉凉的,像潮声的回响。“我想,你应该找个比较适合的人,我已经不年轻了——” “不——”我紧抓着他,深怕稍一眨眼,他就会自我眼前消失。“我只要你,从我十五岁起,我就一直看着你。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始终只有你。请你回头看看我!请你——” 我重复又重复一直以来对他的心情和相忆惦记。 “沈若——”他略有一丝迟疑。低低说:“那一年,我从巴黎寄了机票给你,但我等不到你。后来,再相遇,你身边已经有了人。演奏会上为你保留的座位,如当年的空缺着;我还是没有等到你。我以为——所以,隔天我就离开。我想,也许再也见不到你,或者,也许再相遇时,你早已经有所依归,我怎么也没想到——”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我喃喃念着。“你记得这首元微之的诗吗?潮远先生?” 我俯脸望着我,夜黑深邃的眼睛看进我眼眸。 “我懂,我记得。”他终于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你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沈若。我什么都懂……” 神啊!广漠的上苍!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如此与他再相遇! “你愿意……回头看看我吗?”我问声颤颤。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再抚摸我的脸。 我扑进他怀里,忍不住又流下泪。“我爱你,潮远先生,我一直爱着你,一直……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不敢奢求,只希望再看到你——我只希望能再看你一眼,听听你的声音,记忆你的笑容——” 江潮远低叹一声,轻轻拥住我。泪珠湿着他衣襟。 “我们这不是又相逢了吗?”问声轻轻,释然的眼神。 是啊,又相逢了。我感谢上苍听到我的祈求,让我如此与他再相遇。 我抬头望着他,脸颊犹挂着泪痕。过尽千帆,我爱的那个人依然。春江花潮,海上明月,我心里始终惦着那最初最美的江潮。 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那最初的依然。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