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必从夫》 第1章 [出嫁从夫番外篇5]《出嫁必从夫》 作者:古灵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序幕 “不……不会翻船吧?”佟桂战战兢兢地揪紧了塔布的手臂。 “应该……”满儿也忐忐忑忑地抓住塔布另一只手臂。“不会吧?” 好梦由来最易醒,美好的日子总是过不久,满儿的航船逍遥游在船行过徐州后不久便划下了句点。 “那……船为什么会摇得这么厉害?” “……我也……很奇怪。” 历经一夜暴雨,运河水位猛涨,流速湍急,晨起风又特别大,加上船只正行经弯曲狭窄的航道,舵手在翻涌滚荡的水花中挣扎着保持平稳,稍有不慎即会失控,惊险万状,险象环生。 “而……而且好像要飞起来了!” “……是啊……真像。” 虽然两面帆已下了一片,但船身依然起伏摇摆得很厉害,一起一落,又颠又摆的,简直就像是在腾云驾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个乌龟大翻身。 “我……有点想吐了。” “呃,我……我也是。” 塔布听得大惊失色。“慢着、慢着,你们可别吐在我身上啊!”他一边大叫,一边握拳按捺住推开她们,顺便把她们丢进河里去的冲动。 一边是老婆,一边是主子,哪一个也推不得啊! “我……尽量。” “我也……尽量。” 尽量? 塔布瞅着浪花朵朵翻腾的河面,欲哭无泪,前后左右看看,不只她们,船上其他乘客同样惊惧得脸色发青。 “毋需担心,”不过他不怕,也不能怕,谁教他是伟大的男人,打肿脸也要充一充胖子。“这艘船的舵手是位经验丰富的操舵老手,在这条河道里跑十几年了,就这么点浪头……” 话才说到这里,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一声砰然巨响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天摇地晃狠狠打断了他的安慰词,然后,他老婆不见了! “耶耶,佟桂呢?” “救……救命啊!” 好像桌脚瘸了似的,愈来愈倾斜的甲板上,正努力想要站稳脚步的满儿与塔布不约而同循声望去,赫然见到十几颗人头像西瓜一样在翻卷的波浪中浮起来又沉下去。 其中一颗正是佟桂的。 “快!快下去救佟桂呀!”满儿靠在船舷,气急败坏地扯嗓门尖叫。 由于情急,满儿一命令他往下跳,二话不说,塔布立刻往下跳,手脚并用拚老命往前划,一心想救老婆,竟然忘了自己会轻功,更没想到游啊游的游到一半,忽又听得后头传来一阵不祥的木头碎裂声,还有数声惊呼与落水声,下意识回眸一瞧,霎时魂飞魄散。 福晋不见了! 第一章 “全救上来了?” “是,大爷。” “都平安?” “溺死一个,其他都安好,属下业已安顿好他们了。” “需要回头吗?” “不用,大爷,他们大都是单身一人旅行,仅有一对夫妇,而他们两人也一起被救上来了,所以不需要回头,没有人会因找不到他们而焦急。” “好,那就启程吧!” 这是一艘载满了货的双桅货船,所以吃水极深。不久前,由于顺流飘下来好些个溺水的人,船主便命令货船停下来救人。 很快的,溺水的人都被救上来了,不过船主也不能把他们送上岸后就不管,因为这一段大运河两岸都是野地,人烟罕至,连商旅都很少往这里走,要走这条路的人都宁愿搭船。因此船主决定顺路送那些人回家,在等了好一会儿都不再有半只猫猫狗狗、耗子蟑螂飘下来之后,船主便决定可以扬帆启程了。 于是,几声吆喝,船上的风帆蓦地摇摆,旋即在一片哗啦啦声中落了下来,不一会儿,两张风帆便吃足了风,船首切划着深青色的水面,水花翻腾激荡,涌起卷卷的波浪朝船的两侧退去。 “会迟到吗?” “应该不会,我们不过晚了半天而已,稍微赶一下就……咦咦咦?” 船首两人伫立,其中一人突然伸臂往岸边指去。 “大爷,您瞧,那边好像还有一个女人,看样子还是自己游上岸的,啧,会游水的女人可不多呢!” 另一人只一眼便又下令靠岸,于是船又靠岸将那女人接上船。 “耶?是你?” “咦?是你?” 下令靠岸的船主与甫被接上船的女人相对惊呼,一人一根手指头动作一致的指住对方。 “白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船主──白慕天很快就恢复镇静,收回手指,神态回到一贯的漠然。 “姑娘最好先去换件衣裳,喝点热汤,免得着凉了,之后看姑娘要在哪里下船,我们会送你过去的。” 被接上船的女人──满儿颇觉意外地上下打量他。 还真是看不出来啊,虽然神色冷淡依旧,说话口气也很漠然,言语内容却充满关切之意,没想到他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如果白公子的船能送我到杭州,那是最好不过了。” 两刻钟后,换上一件干净的男人长袍,也喝过了热汤,满儿回到甲板上,见白慕天仍背着手卓立于船首,那背影倒是挺像某人,直挺挺的好像船桅,就差没挂上另一面风帆任风吹个饱,她不禁抿唇窃笑了一下,悄悄上前站在白慕天身旁。 “这船是你的?” “算是。” “我看你救了不少人上船。” “举手之劳,不足为道。” “若是没有你这劳,溺死的人可就多了。你都不知道,那什么温贝勒的船,八成是舵手喝醉了,居然半截里横撞上我们的船,在我被河水冲走之前,那船都已沉了一半呢!”满儿愤慨地指控那个不在眼前的罪魁祸首。 “皇族权贵的船,不奇怪。” 满儿哼了哼。“早晚要教他们受到惩罚。”只要她跟允禄说一声,那温贝勒不惨也得惨,起码要剥下两、三层皮来。 “皇族权贵何曾为这种事受过罚。” “管他有没有,先告再说,搞不好这回就让他踢到铁板!”庄亲王这块铁板应该够厚了吧? “恐怕希望渺茫。” 不管满儿说什么,白慕天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看也不看她一眼,满儿不觉横眼偷瞟过去,心想这人跟允禄还真是有得比,不晓得什么样的女人才入得了他的眼? 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一项绝顶完美的好主意倏忽成形。 对喔,这样不正好吗?真是太佩服自己了,怎会这么聪明想出如此奇妙的好点子呢! 片刻后,她已辟哩啪啦打好如意算盘,开始仔细思量该如何进行这件阴谋……不,计画,步骤一一排列好顺序之后,她便咳两下清清喉咙,准备实现她的完美计画了。 “我说白公子,我还没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我没救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就算是,在那种荒郊野地里多待个一时片刻,冷也冷死我了!” “姑娘也曾帮过我,就算两相抵销了吧!” “那是小事……” “这也是小事。” 满儿耸耸肩。“好吧,抵销就抵销,这也没什么好争的,不过你要送我上杭州,非得算船费不可了!” “这船原就要到杭州。” “也就是说,我是搭顺风船?”满儿喃喃道,再度耸一耸肩。“既然如此,那就谢谢啦!” “毋需。” 话说到这,应该再也接不下去了,偏偏满儿还是有话可说。 “救上来的人都在船舱里?” “对。” “那就是没救到他们两个,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有事,”满儿沉吟道。塔布会游水又会轻功,想淹死他还不容易呢。“然后他们会沿路找我找到杭州去,所以我先到杭州去等他们应该不会有错,不然我找你、你找我,反而谁都找不着谁,你说对吧?” 白慕天终于侧过眼来瞄了她一下。“他们?”向来没有多少人受得了他这种冷漠的态度,尤其是女人,总是话说不到几句就自动停摆──无话可说了;但这女人却能毫不在意地自顾自讲个不停,是脸皮太厚还是太迟钝? “陪伴我的婢女和护卫啊。” “原来如此。” “啊,对了,差点忘了,我叫柳满儿,上杭州奔丧,你呢?” “送货。” “对喔,这是货船嘛!” “……” “你会武功吗?” “……会。” “哈,我就猜想会!不过我也会喔,虽然只是一些花拳绣腿,实在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不怎么样,唬唬人还可以,真要碰上高手,我一定跑第一名!” “……” “你几岁了?” “……三十一。” “我也二十八了,唉,没人要的老太婆啰!” “……” “你成过亲了吗?” “……尚未。” “啊,抱歉,我忘了你的未婚妻嫁给别人了!” “……” “可有中意的对象?” “……没有。” “也是,你才刚得知自己的未婚妻嫁给别人了,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新的对象。嗯,既然如此,要不要我帮你作个媒啊?” “……”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2章 循着熟悉的破喉大哭声,萧少山匆匆忙忙跑向公所侧旁的厨房,一边猛翻白眼,一边喃喃唠叨着。 “为什么进公所打杂之后,那个没脑子的蠢小子更会哭了呢?” 在厨房门口,他碰上康伯,两人闷不吭声一道往里闯,一眼便见阿荣抱头畏缩在厨房角落里又哭又叫,一大堆锅啊、盘啊、筷子啊纷纷飞到他身上,砸得他满头豆沙包。 萧少山看得哭笑不得,忽见一把菜刀夹在一大堆“凶器”里直往阿荣那边飞过去,当即闪身过去挡在阿荣前面接下那把菜刀。 “你够了没有?弄出人命来,谁负责?” “他死了活该!” “他哪里招你惹你了?” “我看他不顺眼!” 白燕燕,漕帮大爷的异母妹妹,正是双十年华一朵花儿,偏生性子蛮横霸道得教人不敢领教,特别是在她喜欢的男人成亲后,她更是变本加厉到处惹是生非,尤其爱找男人的麻烦。 因为新娘子不是她。 “姑奶奶,请你睁大眼睛分清楚好不好?”萧少山没好气地把菜刀扔回砧板上。“他不是孙玉书,没有跟你山盟海誓后却娶了别的女人,如果你想找人出气,请你找原凶,别连累无辜者行不行?” “我偏要找他!” “因为别人都会躲,只有阿荣不懂得要躲,会乖乖让你出气,对不对?” “是又如何?”白燕燕双手扠腰,气焰嚣张。 萧少山哼了哼,“不如何,只不过大哥回来后,”面对眼前那位艳丽无双的少女,却一点也不觉得她好看,不管她是不是大哥的妹妹,他就是讨厌她。“我会强力建议他把你送回台湾府去!” 白燕燕脸色变了,有点惊慌。“你敢!” 萧少山冷笑。“你看我敢不敢!” “你……”白燕燕气得说不出话来,猛一跺脚,风一般旋身出去了。 萧少山摇摇头,回身,“我说康伯你也教教这蠢小子好不好?整天哭得吵死人了!”他没好气地埋怨。“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是男人就像个男人,不要老是这样窝窝囊囊的流马尿呀!” “是是是,属下会教他,属下一定教他!”康伯唯唯诺诺。 “告诉你,我已经后悔让他进公所里来打杂了。”萧少山继续唠叨,他就是爱讲话,想讲的话不讲出来他一定会憋死。“他最好振作点,不然大哥回来后,我可不敢保证大哥会让他继续留下来哦!” “对不起,三爷,属下不会再让他骚扰到您几位了!”康伯更是低声下气。 “最好是!” 终于,萧少山说够了,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康伯望着他的背影吁了口气,再回过身去仔细审视阿荣。 “幸好,只是手臂被破瓷片划了几道口子,上点药很快就会好了。不过……”目注阿荣那张被眼泪鼻涕抹得一团糊的脸,那样委委屈屈的好不凄惨,心口不禁有点泛酸。“阿荣,康伯知道你不懂,勉强不得你,但有件事你务必要记住,不然康伯也保不了你了!” 阿荣一听脸色垮了,滔滔洪水又开始在他眸眶里酝酿,小嘴儿抖呀抖的。 “康……康伯,您要赶我走了吗?” “不是我要赶你,是……”康伯摇头叹气。“唉,康伯虽然五十多岁了,还是得听命于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所以帮不了你多少。总之,你要记住,以后不许再哭了,就算非哭不可,也得躲起来偷偷的哭,不能让人瞧见,也不能让人听见,特别是大爷,他是最讨厌吵吵闹闹的,明白了吗?” 阿荣立刻横臂抹去泪水,硬吞回抽噎。 “明……明白了,康伯,我不哭了,不哭了。” “还有,以后尽量避开小姐远点儿。” “知……知道了。” 康伯赞许地点点头,掏出十文钱放在阿荣手上,“喏,这给你。”他温和地说。“你一定很想念老婆孩子吧?过些日子等漕船不那么忙了,你就请两天假回乡去看看吧,要是有顺风船的话,你也可以搭一程,不收你船资,嗯?” “谢……谢谢康……康伯。” 阿荣挤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儿仿佛小鹿一般无辜又哀怨,倘若康伯不是男人的话,八成会跟他一起掉眼泪。 “走吧,我带你去擦药。” “康伯。” “嗯?” “这十文钱,够买一亩田地吗?” “自然不够,得许多许多十文钱合起来才够。” “喔……那如果每一次都能拿到十文钱,我愿意让小姐多打几次没关系,你可以帮我去跟小姐说,请她多来打我几次吗?” “……” 为了她完美的计画,生平第一次,满儿厚着脸皮追在男人后面跑,整天缠着白慕天坚持要替他作媒,任凭他冷漠以对,无论他的言词有多无情,她都不当一回事,兀自施展她那三寸不烂之长舌,努力想说服他让她为他作媒。 数天后,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开始后悔让她上船来了。 不管他后不后悔,她已经上船来了。 又过数天,他看看她,再看看河面,又看回她,暗示她他随时都有可能把她直接扔下船。 扔就扔,大不了她再游回岸上。 再过数天,他冷眼盯住她的嘴,也许正在考虑要买哑药来毒哑她,以免她继续残害众苍生。 她才不信他敢! 这是白慕天与允禄最大的不同处,换了是允禄,早就把这样死缠活赖的女人劈成肉块丢进河里去喂王八了;而白慕天却是个面冷心热的男人,表面上冷漠,骨子里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根本做不出那种心狠手辣的事。 最后,想必是他的耐性已告用罄…… “柳姑娘,你实在很烦人,麻烦你离我远一点!”他用最冷酷的表情、最冰冷的声音,最无情的语气这么告诉她,大概以为她就算不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起码也该有点自觉了。 满儿看得好笑,心里还有点同情他。“好好好,没问题,我会离你远一点,只要你答应让我为你作媒!”一说完便差点爆笑出来。 白慕天脸上的表情很清楚的写着:这个女人是不是脑筋不对劲? 之后,白慕天大概是再也无计可施,只好拿出最后,也是最无奈又最丢脸的一招:逃之夭夭! 不过整条船就这么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逃去掌舵,满儿自然又跟去了,不过她连嘴巴都没机会打开,便听得他用最严肃的言语警告她。 “掌舵不能分心,除非姑娘想再经历一次沉船的经验!” 算他厉害! 听他这么一说,满儿也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大爷,”四十多岁的船长悄悄摸过来,带着抑止不住的笑。“头一回见你对人这么没辙呢!” 白慕天冷着脸没吭声。 “大爷,”船长泰然自若地双臂环胸靠上船舷。“你对柳姑娘动心了吗?” 静了好一会儿,白慕天才猛然回眸。“你在胡扯些什么?” 船长耸耸肩。“大爷,你受不了她,甚至想把她扔下船,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讨厌她不是吗?” “我会对那女人动心?”白慕天不可思议地重复道,随即断然否认。“那是没可能的事,这辈子我从没见过那样大胆得令人惊讶,厚脸皮得教人受不了,又直爽得让人哭笑不得的女人,敬而远之犹恐不及,怎么可能对那种女人……那种女人……那种……” 他从没见过那种女人…… 那个女人,真是变态! 萧少山喃喃嘀咕着,手里抓着一只刚从厨房里摸来的熏鸡,大步走向柴房。 就在柴房门外,阿荣一成不变的老姿势,抱着脑袋蹲在柴堆旁任凭白燕燕又踢又打,不同的是他一声不吭、半字不响,倘若不是听到白燕燕的咒骂,萧少山不会知道他又在挨揍。 不过这并不是他会过去干涉的原因,而是…… “吕姑娘,你怎么又来了,我大哥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吕留良的孙女,英姿飒爽的吕四娘是漕帮严禁接触的人物──因为她会给漕帮带来麻烦,所以一瞧见她,萧少山便很不客气的表现出“此地不欢迎你”的态度,谁知道吕四娘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兀自攒紧两道黛眉,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压根儿没留意到他的出现。 不过忙着揍人出气的白燕燕倒是留意到了,“四娘是来看我的。”她赶紧停下来为吕四娘辩护,一边推推吕四娘,让她赶紧回魂来。 “呃?啊,对、对,”猛然回神的吕四娘连忙作配合。“我是来看燕燕的。” 萧少山嘲讽地冷哼。“是啊,你是来看大妹子欺负人的。” 吕四娘呆了一下,“欺负人?谁欺负谁?”她茫然反问。 敢情她刚刚根本没注意到白燕燕在做什么,萧少山却对她的反问会错了意。 “你们两个女人真是变态!”萧少山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以为她也刁蛮到不把白燕燕欺负人的事放在眼里,“怎么?吕姑娘,你也被男人抛弃了吗?”忍不住刻薄地反击回去。 “喂,三哥,你太过分了吧?”白燕燕怒叫。 “没有你们两个过分。”萧少山不屑地横她们一眼,然后推推阿荣。“喂,你这笨蛋,不快走还等在这里干嘛?挨打挨的不够壮烈吗?” 怯怯地,阿荣自臂弯里战战兢兢的抬起哀怨的脸儿,“我……我只是想问三爷一声,我娘生病了,可……可不可以回去看看她?”神情是委屈的、是祈求的,但没有半滴泪水。 第3章 “可以、可以,你快滚回去吧!”萧少山差点忍不住也踢他一脚。“真是没脑筋的大笨蛋!” 阿荣哽咽一声,又咬唇忍住,踉踉跄跄的跑走了。 吊儿郎当地用牙撕下一块鸡肉,“不管是不是来看大妹子的,”萧少山慢吞吞地咀嚼着。“大哥说过了,这里不欢迎你,吕姑娘,你还是快走吧!”话落,他也离开了。 吕四娘脸色有点难看,“我还是走吧,不过……”两眼朝萧少山离去的方向瞥了一下。“你要来吗?” “当然要!”白燕燕毫不迟疑地说。“时候到了尽管来通知我,我一定去!” “但你大哥……” “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呢!” 吕四娘迟疑一下,仍是硬生生吞回她应该事先提醒白燕燕的警告。 此时此刻,什么反清大业、复明大计都已不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是她的亲人,只要能救出他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人,没有不自私的,只是多与寡的分别而已。 四月的杭州正是花团锦簇,蝶舞翩翩之时,货船终于驶抵运河终点站:杭州城北郊的拱宸桥,这里是杭州的北大门,也是大运河南端的货物集散地,商船云聚、店铺栉比,人潮密集、异常繁荣,比起杭州城内毫不稍让。 一路上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陆续下了船,只剩下满儿,她是最后一个。 登上埠头后,她不甘心地又问了最后一次,“白公子,真不要我替你作媒?” 出乎满儿意料之外的,白慕天并不像先前那样断然拒绝她,他神情古怪地凝视她好半天之后,方始慢吞吞地给了她一句迥然不同的回答。 “倘若对象是姑娘你,我可以考虑。” “呃?” 满儿尚未意会他话里的含义,白慕天已然回身离去,她想唤住他问个清楚,却被一旁的船长拦住。 “柳姑娘要进城吗?大爷要我派人送你一程。”他笑咪咪地说。 “进城?”满儿楞了一下,脑袋一下子拉不回来。“啊,不不,我不进城,你只要告诉我卖鱼桥往哪儿走就行了。” “卖鱼桥?”船长轻笑。“那可有一段路了,还是我派人送姑娘去吧!” “这样啊,”满儿耸耸肩。“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自经历过前年那桩事件后,心灰意冷的柳元祥再也不想逞什么强、斗什么勇,一心只想保住一家人平安就够了,于是举家迁出杭州城,搬到城外北郊卖鱼桥那儿种茶树、开茶坊为营生,生活倒也平静安稳。 只要柳兆云、柳兆天不再回来为柳家带来更多的灾难,柳家应该能够就这么平稳地过下去。 这也是满儿唯一担心的事。她不会一回来就碰上那两个一心想要她小命的舅舅吧? 第二章 没有,满儿没有碰上那两个瘟神,却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一大家子人就住在茶坊后头不远的两进四合院宅子里,所有的表兄弟姊妹们一见到她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欢迎”,仿佛中毒的人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解药似的,大大小小各个脸上都是一副“得救了!”的表情,居然还有人下跪向天老爷磕头谢恩。 “皇天保佑!”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得救了!” 满儿一头雾水的环顾四周,他们脸上显现的可不像是家里死了人的悲伤,反倒像是家里出了什么大灾难的凄惨。 不会吧,柳家又有谁惹祸上身了吗? “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都摆这种脸给我看?难不成是……咦咦咦?你们……”她吃惊地定住双目。“我知道你们会平安无事,但,你们怎么会比我先到了?” 她以为应该会比她晚到的塔布与佟桂居然已出现在她眼前,他们一张脸是惨绿色的,另一张脸发青,满儿却没注意到,只奇怪他们怎么会先她一步赶到? “我们在望亭那儿碰上一位跟福晋您同船的老人家,他说福晋您也上了货船,到终点站才会下船,于是奴才两个便买了匹代骑快马加鞭赶来,谁知到这儿却不见福晋您……” “废话,你们是快马加鞭,我是乘船,怎么也快不了你们呀!不过……”满儿笑望佟桂,眼神调侃。“瞧瞧你那张脸,佟桂,跟死人差不多,你骑不惯马,受不了也不会叫塔布慢一点吗?” 她摇摇头,“算了,既然都到了,就先让我进去上炷香吧!”说罢举步要进灵堂。 “不!!!” 塔布、佟桂,加上柳家三十多口人异口同声发出那种会吓得人把心从嘴里吐出来的怪叫声,并不约而同挡在她前方,宛似一道无坚不摧的铁墙般堵住她的去路,六十几只手也动作一致地指向另一边的侧厅。 “你先去休息一下!” “休息?我又不累,不必……” “去休息!”这一句命令更凄厉,有如刑场上即将被砍头的死刑犯临死前的悲鸣。 “但……” 不容她反对,下一刻,满儿已然被几十只脚一起踢进侧厅里头去了,身上从头到脚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鞋印,包括塔布和佟桂的。 “搞什么鬼啊,我又不累,干嘛一定要人家休息嘛!” 她嘟囔着站稳脚步,随即察觉到这间侧厅好像不太对劲,阴风惨惨、冷气咻咻,阴曹地府里的气氛八成就是这样,再来几声鬼叫就更合场景了,她不禁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连忙转头张望,想看看是不是棺材停放在这里头了。 很快的,她瞧见…… 不是棺材,是比棺材更恐怖的“东西”! “啊~~”她惊叫着转身要逃,蓦然一阵凄冷冷的阴风吹过,厅门“及时”在她鼻尖正前方砰一声关上,比耗子还小的胆子顿时粉碎成一堆发霉的面粉,“不要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惨怖的尖叫声活像鬼在哭、神在嚎,两只粉拳在门板上擂出十万火急的哀鸣。 但外面那些人好像平空消失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满儿只好更使力捶门。 “开门啊,放我出去,里面好恐怖啊,放我出……” “闭嘴!” 冷厉暴烈的怒叱猝然刺进她耳际,她浑身一僵,霎时冻结成一尊门神粘在门板上,扁扁的。 “柳佳氏满儿。” 与适才的怒斥恰好相反,这声低唤轻柔温和得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是骗人的。 “……”她张着嘴,却吭不出声来。 “你应允过我什么了,嗯?” 阴恻恻的寒风咻咻咻吹在颈后,满儿不自觉地抖呀抖的,心头上的毛好像泛滥的杂草一样迅速增殖。 “……”她再度试图把声音挤出喉咙,但徒劳无功。 “回答我!” 呜呜呜,就知道是骗人的! 这声喝叱又回到先前那种要杀尽天下人的口气,满儿不禁缩着脖子又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人人人……人家是答应过不……不会乱跑,可……”贴着门板,她挤着声音心惊胆跳地吶吶道,宁愿当小乌龟,也没有勇气回头去面对某人那张被怒火烧得焦黑,足以令阎王退避三舍……不,三千里的狰狞脸孔。“可是人家……人家不是乱跑,是……是来奔丧的嘛!” 她并不认为自己上杭州来奔丧有什么错,但一见某人那种“不管怎样都是你的错”的怒气,她又觉得无论有错没错,好像真的全都是她的错,所以罪恶涛天的就是她,理当遭受天打雷劈的也是她,现下活该吓得发抖的更是她。 可是,就算他不高兴她未经他同意便私自跑到杭州来奔丧,也不需要气成这样吧? 除了三个多月前那一回,她从不曾见他流露出如此怒不可遏的神态,额上青筋暴凸,仿佛随时都可能迸开来喷得满天血花;双目怒火熊熊,燃烧着邪恶与狠绝的光芒;脸颊肌肉在强烈的扭曲与抽搐,硬生生将他那副清秀可爱的五官扭成一张狰狞而凄厉,令人怵目惊心的鬼娃娃脸,骇得她一见就没命狂逃。 “为何要搭船?” 身后又传来咬牙切齿的问话,犹在想不透他为何会如此生气的满儿听得先是一楞,旋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 即使他曾为她私自上杭州来奔丧而生气──那是一定的,也比不上得知她因搭船而险些溺毙那件事的狂怒,那才是令他火冒三丈、怒气冲天,一口气就气黑了脸的主因。 明白这一点后,惊恐的心顿时定下一大半,还差点笑出声来,她小心翼翼地侧转身躯,螓首低垂自睫毛下偷觑他──哇,包公的黑脸大概就是这么黑吧! “骑马赶路屁股会受不了嘛,”她不敢老实说是为佟桂着想,不然明年的今天肯定会变成佟桂的周年“祭”念日。“那坐马车颠长途也不好受,只有搭船最平稳舒适了嘛!” “会沉船!”狂怒的咆哮。 “那怎能怪我,明明是温贝勒的船……” “是弘昌!” “咦?”满儿不由大大一楞,“原来是十三哥的儿子?可是他不是因为顽劣不驯而被十三哥圈禁在怡亲王府里了吗?”她疑惑地喃喃道。“呃,不管是谁啦,总之,那不能怪我,明明是……” “闭嘴!我绝不会饶过弘昌,而你……” “好嘛、好嘛,对不起嘛,我以后绝不搭船了好不好?”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接受任何借口,想想还是干脆一点认错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没什么好害怕的。 事实上,自了解他的心意那天起,她就不曾真正怕过他。 畏惧他的怒意,会,因为他真的被惹火的时候确实非常恐怖,不过这十年来她也只被他吓过两回,三个多月前那一回,还有此刻。 第4章 所以她并不担心他会对她如何,只担心他会把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这是必然的,因此现时现刻最优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抚他的怒气,不然过两天柳家八成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桩丧事不算热闹,大家一起来才构得上轰轰烈烈。 那才称得上满门英烈。 “真的,我发誓绝不再搭船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满儿软声央求,一边悄悄凑过去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那副怒意未消的胸膛上磨磨蹭蹭的,好像小猫咪一样。“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嘛!” “……” 太好了,他不吭声了。 满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旋即仰起娇靥撒娇地撅起朱唇。“亲亲我。” 他没有立即作回应,但满儿很有耐心地阖眼等待着。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俯下唇瓣吻住她,有点粗鲁、有点野蛮,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余怒,待会儿他必定会找到最“合宜”的方式来消磨掉剩余的怒意。 虽然外公的尸身仍躺在灵堂里冷冰冰的没半口气,外孙女就睡在另一间房里热呼呼地直喘气,落实了不肖子孙这个名词,不过为了柳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命,只好请外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呃,反正他两眼都睁不开了…… 夕阳西下,凄艳的红透进窗纱里来,仿似蒙上一层薄雾般飘飘渺渺地浮沉在屋里间,迷迷蒙蒙地拂过床上男人的眼,片刻后,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一阵眨动,徐徐掀开,瞥向一旁蜷伏在身边的妻子,凝视好一会儿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缩回枕在妻子颈下的手臂,悄然起身。 孰料他甫将两腿放下床,身后他以为仍在熟睡的妻子已然抢先一步骨碌碌滚下床,当他站直双腿时,她早就胡乱套好内衫,臂弯上搭着他的衣裳,堆满一脸讨好的笑容,温驯柔婉地把长裤放至他手中。 “老爷子,要不要洗个澡?” “不用。” “饿了?” “不会。” “按摩?” “什么都不要。” “喔。”满儿轻咬下唇,两眼微眯,脑袋里的齿轮又开始忙碌地转动起来。 慢条斯理地,他绑上腰带,轻蔑中掺杂着嘲讽的眼神斜睨着她,仿佛可以看透她在想些什么。 “满儿……” “外公的棺木一移放至柩庄,我马上回京,”满儿抢着说,笑容更谄媚,一边把内衫递给他。“绝不会到处乱跑,我发誓!”不讲不赢,先讲先赢,省得他一开口便要她立刻滚回京,然后两人又要推上好几趟太极拳,比来比去永远都是那几招,她自己都玩腻了。 “……无论要到哪里去,都得事先经过我的同意。” 历史证明,这个女人的话是不值得信任的。 满儿吐了一下舌头,“好嘛。”再伺候他穿上长袍马褂。“不过,你也要留在这里吗?”他的工作呢?不管啦? “不,我马上就要离开。” “……喔。”满儿没再多说,但唇瓣撅高了,一边蹲下去替他穿袜套靴,一边喃喃“自言自语”。“每次都这样,老是以为自己是石头做的、是铁铸的,不必休息,也不用喘口气儿,以为我没注意到吗?身上那么多乌青伤疤,也不知怎么来的,天知道有没有内伤……”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片刻后,当满儿恭送夫婿到大门口,意料不到他竟然丢下一句令她喜出望外的话后才离去。 “一个时辰后我就会回来,休息两天再继续工作。” 满儿顿时喜不自胜地笑开了,正是洋洋得意时,一转身又被佟桂大惊小怪的鬼叫声吓到差点跟着扯喉咙。 “天哪,福……呃,夫人,您竟敢穿这样出房来,丢脸死了!” 还没叫完就拚命推她回房去更衣梳头。 “我丢脸?”一屁股坐上床沿,“我倒想问问你,爷又怎会跑来的?”满儿双臂环胸没好气地问。“没事搞得鸡飞狗跳,这才叫丢脸,懂不懂?” “这……”佟桂尴尬地回过身去装作拿衣服,好半天后才怯怯地转回来,手上什么也没有。“夫人您不见了嘛,虽然那位老人家说您好好的没事儿,但我们仍是担心若那位老人家说的不是您,那……” 她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 “奴婢两个自然会害怕嘛,所以一来到这里,瞧夫人仍没个影儿,塔布立刻去通知爷,爷当场甩了塔布好几个大耳刮子,差点儿没气疯了……” “猜想得到。”满儿喃喃道。难怪他俩一张脸是绿的,一张是青的。 “……爷本想亲自去寻找夫人您,又担心两下里走岔路错过了碰不上,所以才决定在这儿等,若是七天后夫人还没到,爷就要亲自去找您了。” 佟桂红着眼抽抽鼻子。 “就是这几日里,爷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奴婢两个,还有柳家上下莫不是提心吊胆数着时分过日子,连喘口气儿都是心惊肉跳的,只要爷随便咳一声,大家就魂飞魄散地四散奔逃,就怕爷一个火上来,先宰几个人出出气再说……” “你们两个怎地这么胆小啊,真是!”满儿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你们,还有爷,是不是都忘了我会游水啊?” “没忘啊,夫人,但那天风大水又急,别说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没几个应付得来,那天那场沉船灭顶了三人,其中就有两个是男人呢,会游水又如何,体力不够不照样灭顶!” “那倒是,那天我一爬上岸就瘫了,喘了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呢。”满儿喃喃道。“不过你们怎能一来就联络得上爷?” “咦?夫人不知道吗?”佟桂拿衣袖拭拭眼角。“漕帮总舵就在拱宸桥那儿,爷自然会在这儿呀,而且爷出门前特地交代过塔布,若有紧急事儿该如何联络他,所以塔布很容易就联络上爷了。” “真的?”满儿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原来漕帮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总舵就在拱宸桥那儿啊,我都不知道呢!青帮我就知道了,青帮的总舵也在拱宸桥喔!” “因为那儿是大运河的终点站嘛!”佟桂一边挑衣服,一边解释。“还有,夫人,青帮就是漕帮啊,朝廷称他们为漕帮或粮米帮,一般人称他们为安清帮、清帮或青帮,因为他们都用青布匝头,这些都是塔布告诉我的。” “原来漕帮就是青帮啊……唔,也就是说,我最好少上拱宸桥那儿去晃。”满儿低喃。“啊,对了,五七过了吗?” “后天。” 依照杭州人的习俗,五七最隆重,因为这日死者会回家来探望亲友,亦即回魂夜,因此所有的亲人在这天必须到齐。 “幸好,没错过。”想一想,又问:“入殓了没?” “入殓了。” “请人看过移柩和下葬的日子了吗?” 另一个杭州人习俗,棺木必须在柩庄停放一至三年后才能下葬。 “看过了,满百日后才能移柩,两年后下葬。” “满百日?”满儿呻吟。“幸好天气还算不上热,不然那味道可真……” “但近半个月里来都在下雨。” 话落,两人互觑一下,随即错开视线,佟桂当没说过,满儿也当没听见。 “爷上过香了吗?” “福晋您说呢?” “……没有。” “最近旱码头孝祖的人是不是愈来愈多了?” 白慕天步履稳健地经过码头来到漕帮公所,王均和萧少山亦步亦趋紧随在后。 “没办法,这都要怪田文镜,不能怪我,”萧少山辩驳道,并对自己做个鬼脸。同样的话,之前王均说过一回,回答的是康伯,现在白慕天又来提一次,回答的却是他。“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说完再推推王均,要他别老是当哑巴,多少也要哼两声表示他不是真的哑巴,王均却像螃蟹一样横行走开两步,不理会他,萧少山不由翻翻白眼,只好自己再接着说下去,一面继续跟在白慕天后面进入大厅内。 “总之,是田文镜那奸诈的老小子不对,我们……” “行了!”白慕天坐上太师椅,摆摆手示意他们也坐下。“我没有说不该收他们,而是提醒你们,人多易闹事,大家最好谨慎一点。” “还用你说,我早教人盯紧点儿了。” “那就好。”白慕天瞥向萧少山。“我不在期间,有何难以处理的问题吗?” 萧少山苦笑。“只有一件,前几天吕姑娘又跑到咱们这儿来了。” “吕四娘?”白慕天下颚蓦然绷紧。“我不是叫她别再上这儿来了吗?她又跑来干什么?” “来拐走我这边的士宝。” “拐走石士宝?”白慕天眉峰微皱。“为什么?” 萧少山叹气。“你也知道士宝的个性,就是爱打抱不平,而吕姑娘想要救出被李卫羁押在浙江总督署大牢内的吕氏族人,但她仅有一个人,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只好四处找人帮忙。” “天地会的人为何不帮她?” “我又不是天地会的人,你问我我哪会知道!”萧少山咕哝。“总之,士宝被吕姑娘拐到江苏的六合去了,他手下的杭海一帮也跟去一半,另外一半群龙无首,差点乱起来。” 白慕天神色凝重地思索半晌,而后毅然道:“撤去杭海一帮,手下的人分配到其他帮里,免得被石士宝牵连上我们!” “我就知道会这样,”萧少山无奈地喃喃道。“这下子一百二十八帮半变成一百二十七帮半了。” “无论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来临之前,漕帮绝不可暴露出真正的意图,为此,我们必须和所有反清组织画清界限,不能和任何反清活动牵扯上关系,以免被清廷察觉到漕帮成立的真正目的。” 第5章 白慕天神情肃穆地望定王均与萧少山。“你们记住了?” 王均与萧少山同样严肃地点点头。“记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明白。” “很好。”白慕天颔首。“还有其他事吗?” “有,我们未来的帮主大嫂呢?” “……没了。” “咦?” 两日很快就过去了,这天午膳过后,允禄准备回去工作了。 “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别给我出去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知道了啦,不过……”满儿笑嘻嘻地涎着脸,“我要如何与你联络?”更正确的说法是,惹是生非她是不会啦,但如果她想“到处乱跑”,又如何征求他的允许? 大眼睛冷冷地横过来睨她一眼。“告诉塔布,他自然会跟我联络。” “如果只是进城里去逛逛,也要问过你吗?” 允禄考虑一下。“不用。” “那……”眼神倏转暧昧。“倘若是我思念你,想你陪陪我呢?” 冷漠的目光蒙眬了一下,温度陡然上扬好几分。“告诉塔布,我会来找你。” “别骗我哟!” “我何时骗过你?” 若是金禄,那可多了,成打计数还不够,满山满谷算不清,要是每一桩都用纸记下来,那一大迭保证会压死人;但若是允禄嘛…… “没有。” 于是,允禄回去工作了。 一个时辰后,漕帮公所大厅内,漕帮三位爷正准备开会讨论如何分配船只航行数。 “还是先讨论随运尾帮船吗?” “不,先讨论……”白慕天突然停下,望着大厅口捧着托盘进来的年轻人,有点疑惑。“他是谁?” “嗯?”萧少山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喔,他喔,他叫阿荣,也是从河南过来讨生活的,不过脑袋不太灵光,又笨手笨脚的,叫他记条说不会认字,要他搬货,十包起码掉九包,没辙,只好让他上这儿来做做杂务,好歹挣个几文钱寄回家乡去养活家人。” 话说着,他悠悠然地跷起二郎腿。 “我想反正他也只是在外头这儿打打杂,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白慕天没吭声,兀自眯起两眼紧盯住那个五官清秀的年轻人仔细端详,深沉锐利的眼神仿佛要刺进人的心坎里头去。 但见那年轻人个子高挑又挺拔,看上去该是个大男人了,却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盘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十分可爱,还有一张比姑娘家更纤巧红艳的小嘴儿。 这会儿,他正严肃地紧绷着表情,战战兢兢地端起托盘上的茶盅,小心翼翼置放到太师椅旁的茶几上后,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泛起一脸纯真憨傻的笑容。 “我没有打翻喔!” 他得意洋洋地说,好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天大地大,足以救国救民的伟大事迹。然后,他又绷起脸来,转身谨谨慎慎的把第二杯茶平平安安地送到王均身旁的茶几上,再对王均绽放出更灿烂的笑。 “这杯我也没有打翻喔!”他更得意了。 话才刚说完,喀啦一声,笑容猝失,可爱的脸儿垮了,他几乎快哭出来地喃喃道:“对……对不起,我……我再去倒一杯!”慌慌张张离开大厅,却又被门槛绊了一跤,砰一下整个人像片门扇一样平铺在地上。 白慕天三人都很清楚的听到他哽咽了一声,以为他就要放声哭出来了,但他马上又吞回去。 “不哭、不哭,男孩子不能哭……”他抽噎着喃喃自语,再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两手胡乱地揉揉胸口、膝盖、手肘……“呼呼就不痛了喔……”而后抱着托盘一拐一拐的离去。 白慕天攒着眉望向萧少山。 “放心、放心,他不会哭,”萧少山忙道。“我已经让康伯警告过他了,再哭就请他走路。” 但是当阿荣回来时,眼眶儿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显然他方才躲起来狠狠地大哭了好一会儿。 “阿荣。” 放好第三杯茶,正待离去的阿荣忐忑不安地回过眸来瞅着白慕天,乌溜溜的眼里盈满晶莹的水气,小嘴儿微微颤抖着,有七分害怕,两分委屈,还有一分无奈。 “大……大爷?” 白慕天把一颗碎银子放在托盘上。“这给你寄回家去。” 阿荣楞了一下,旋即又惊又喜地笑开来,“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横臂拭去眼角的泪水,欢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拿起碎银紧紧握在手心里,怕被人抢似的。“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待他离去后,白慕天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茶──不冷不热、不甘不甜,难喝死了,真是糟蹋了这上好的雨前龙井! “这两天并没有看见他。” “他回乡探望生病的老娘去了,半个时辰前才回来。” 白慕天点点头,又问:“他很爱哭吗?” 萧少山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何止爱哭,如果不是之前警告过他,保证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都能听到他的嚎哭。不过最可恶的还是大妹子,麻烦大哥抽个空说说她成不成?” “她又闯什么祸了?” “也没闯什么祸,就是爱拿阿荣来出气,没事就骂他、打他或叫他罚跪,不然就不准他吃饭,还故意把阿荣扔进河里去冒了好多水泡泡,又不准人家救他,若非康伯及时赶到,阿荣早就去找他老爹爹诉苦去了!” 哼了哼,萧少山又说:“也不反省一下人家为什么不敢娶她,不就是因为她性子太野蛮了,娶回家去不是为自己找罪受吗?” 白慕天沉默片刻。 “我会跟她谈谈。” “如若大妹子依然不肯听劝呢?”难得开口一回,显见王均也看不下去白燕燕的刁蛮任性。 白慕天又静默了会儿。 “那就把她送回台湾府,再也不许她过来!” 第三章 守丧的日子是很无聊的,因此断七过后,满儿便跟着表姊妹们上茶坊去帮忙,会上茶坊的客人多半是些高雅的文人,倒也不难伺候,只不过听他们满口之乎也者听得头皮有点发麻。 不过这也是头一回她有机会和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姊妹们和睦相处、联络感情,她们多半都已嫁人,大家可以谈的话题可多了,夫婿儿女、公公婆婆、叔伯姑嫂,衣服首饰,可以骂的就拿出来大家一起骂个痛快,可以献宝的也拿出来炫耀一下,这是女人的通性,要她们不能这么做,简直是剥夺她们人生最大的乐趣。 然而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 “王爷好可怕喔,你的日子很难过吧?” 满儿失笑,尚未回答,身后便传来佟桂不以为然的嘟囔。 “才怪!难过的是王爷吧!” 满儿回眸横她一眼。“佟桂,那桌要沏壶新茶,还不快去!” 这家店到底是谁的呀? 佟桂不情不愿地过去为客人沏茶,满儿这才笑咪咪地转回脸来,对表姊妹们摇摇食指。 “错了,你们看他好凶,其实他很宠我的,虽然不是百依百顺,但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的,他定然会满足我,即便违背他自己的心意;或者有几回我真的生气了,他还会反过来讨好我,逗我开心,纵然丢尽脸面也不在乎。” 表姊妹们相对而视,羡慕的叹息。 “这样就足够了。” “对啊,我家那口子永远高高在上,我生气,他就跑去喝酒找快活。” “我家那位不会喝酒,不过他会躲进书房里,直到我气消了才肯出来。” “我家相公才可恶,他呀……” 大家七嘴八舌争相讨论男人到底有多可恶、有多卑劣,究竟要踢到地狱第几层才算受够惩罚,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舌头不够长就享受不到这种乐趣了。 满儿含笑不语,静静聆听,无意间瞥见又有客人进来,目光不经意投注过去,双眼倏直,“是他?”随即惊喜地跳起来迎向甫进茶坊里来的客人。“白公子!” “柳姑娘,你……”白慕天惊讶地停步。“你怎会在这里?” “这儿是我舅妈开的茶坊。”满儿朝他身后瞥去。“两位吗?来来来,请这边坐,这桌位风景最好,窗外望出去就是珠儿潭喔!” 待佟桂送上龙井与几盘瓜子点心后,满儿殷勤地为客人斟茶,并寒暄几句。 “白公子也住这儿吗?” “不,我来找朋友。”白慕天的神情语气很显然的温和许多,不再那么冷漠。 是因为他们彼此已不算陌生人了吗? “原来如此,那……”满儿转注一脸好奇的萧少山。“这位是白公子的?” “义弟,萧少山。” “原来是萧公子……”又来回客套数句后,满儿决定把握机会把话问个清楚。“呃,白公子,老实说,我一直想问你,船抵拱宸桥那天,你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答应让我为你作媒了呢?” 作媒? 萧少山险些失声叫出来,白慕天及时横去一眼,他才勉强硬吞回去。 “我是说,”白慕天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倘若对象是姑娘你,我或者愿意。” 铿锵! 茶杯倒了,萧少山指着他啊啊啊,双眼圆凸,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满儿更夸张,先是怔楞地眨了一会儿眼,猝而惊诧地“咦!”一声,从椅子上跌到地下去了。 “这……这……”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两眼不知道该往哪儿摆,又是尴尬又是不知所措。“那个……咳咳,我没有告诉过白公子吗?我……咳咳,已经……呃,成过亲了,都……” 白慕天怔住。 第6章 “……都十年了,呃,我……我还有六个孩子了呢!”满儿腼腆地吶吶道。 “原来……”白慕天低喃,失望之情显而易见。“姑娘已经成过亲了!” 满儿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想再多作一些解释,却被后面的人抢了先。 “你完了,夫人,这要是让爷知道……哼哼哼,还说爷老是招蜂引蝶,夫人,您这又该叫什么呢?”佟桂从后面走过去。 “别忘了表妹夫有多么会吃醋喔!”大表姊从后面走过去。 “他的脾气也不太好哟!”二表妹从后面走过去。 “别连累大家跟着你遭殃好不好?”四表姊从后面走过去。 “我想我最好今天就躲回娘家去避难!”三表嫂从后面走过去。 “那我要躲到哪里去?”小表妹从后面走过去。 “也许我们应该……” “你们统统给我闭嘴!”满儿啼笑皆非地吼回去。“你们不要让他知道不就行了!”再转回来对白慕天堆起一脸不好意思的笑。“我家老爷子醋劲是大了点儿,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为你作媒的对象是位很不错的好姑娘,长得比我漂亮,性子和我差不多,要不要考虑看看,嗯?” 白慕天深深凝视她一眼,淡然摇头。“不,再相似也是不同人。” “或者先见见面?”满儿毫不气馁,再接再厉。 白慕天还是摇头。“我不喜欢勉强。” “没有勉强你,只是先和她聊聊……” “不用。” “可是……” 白慕天蓦然起身。“三弟,我们该走了。” 满儿忙跟着起身。“但你们才刚来……” “我们跟人约好了,只是时候未到,所以才进来坐坐,现在也差不多到时间了,再不走便会迟到。” “喔,好吧,那……有空再来啊!” 白慕天与萧少山一离去,满儿立刻回过身去严厉地警告那些三姑六婆。 “我警告你们,一句……不,一个字……不,一声……不,你们连打开嘴巴都不许,不然我就拉你们下水陪我一起死,听见没有?” 谁? 是谁把话说出去的? 淅沥沥的雨夜里,当满儿自沉睡中惊醒过来时,在第一时间里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 “咳咳,那个……老爷子,麻烦你咬轻一点好不好?很痛耶!” “白慕天,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冰冷得令人牙齿打颤的声音自她耳际凄恻恻地掠过,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连忙偎向另一副热呼呼的躯体取暖。 幸好他冷的只是声音,身躯仍是暖和的。 “喂喂喂,别说得好像我跟他有一腿好不好?我是搭他的船到杭州来的啦!” “……往后不许再见他!” 为什么老是这一句,真没创意,不能换个新鲜一点的词吗? “我并没有特意想见他,但是……哎哎,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咬我吗?” “……说!” “呃,老实说,我觉得卜兰溪有点可怜啦,她不过是想找个喜欢的人嫁,这是每位姑娘家的期待,我能理解,没想到却……呃,总之,既然她喜欢冷漠的男人,天底下又不只你一个男人冷漠,别的也可以啊,所以……” “白慕天?” “对对对,他也很冷漠对吧?”满儿赶紧征求认同,语气很得意,这么聪明的计画也只有她才想得出来。“虽然他的冷漠跟你的冷漠不同,但只要不太挑剔,马马虎虎也可以凑合了啦,因此我才……” “胡闹!” 满儿窒了一下,“你才胡搞!”忍不住咬一口回去,乌漆抹黑的也不知道咬到哪里,多半是他的胸部,因为她“吃”到一颗“小红豆”。“为什么每次人家做什么你都说是胡闹,明明……” “你知道白慕天是什么人吗?” “还能是什么人,他有船,自然是作漕运生意的商人嘛。” “他是漕帮帮主!” 满儿呆了呆,失声惊叫,“欸?他就是漕帮帮主?” “往后不许再见他!”冷硬的语气更严厉地重复了一次命令,明白显示出下命令的人对这件事有多么在意。 满儿却还在发楞。“真是……想不到呀!” “不。许。再。见。他!” 真没有耐性,又在咬牙齿了,搞不好他人还没老,牙齿就先掉光了。 “知道了啦,既然他是漕帮帮主,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再见他,我可不想再碰上如同明孝陵那种事了。”五指往上爬呀爬的,终于摸到一张小小的嘴儿,满儿呢喃着凑上自己的唇。“你每多为我受一次伤,我就会多恨自己一分……” 她的唇先被堵住了,不允许她再说下去。 片刻后,小嘴儿移开。“不许你恨自己!” 满儿唇在笑,吐出的却是一声叹息。“我就爱你这点,允禄,你老是让人既无奈又好笑。” 黑暗中,熟悉的身躯覆上她的身,无言地重申他的占有欲。 夜风自窗筛间拂进,空气中流动着似水般的情,像一壶醉人的醇酒,荡漾着甜蜜的柔,迷蒙在依依眷恋的心…… “老爷子。” “嗯?” “画两幅画给我好吗?” 不再见白慕天,满儿确是诚心诚意许下承诺的,但若是不小心撞见了怎么办? 又是端午时分,为人妻者想到的不是赛龙舟,而是夫婿的生辰,特地跑一趟杭州城,为的也不是龙舟赛,而是为了夫婿的礼物。 这回的礼物很容易找,但不容易得到,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 “这是我家相公画的画,可以吗?” 一位须发俱白的老人家傲慢地斜睨着满儿。“知道老夫的规矩了?” “知道,马老太爷。”满儿恭顺地应道。“意欲得到南宋四大家之一马远先生的画只能以画易画,因为马老太爷希望得到画的人是懂画之人,而不是附庸风雅的市侩草包。” “还有呢?” “一幅换一幅,花卉换花卉,鸟兽换鸟兽,山水换山水,人物换人物,若不入老太爷的眼便一幅也不换。” 老人家拂须颔首。“那么老夫怎能确定夫人拿来的画确是你家相公画的,而不是取他人的画来顶替?” 满儿笑了。“老太爷看了自然能确定。” 于是老人家摊开满儿拿来的画,仅一眼便赞叹地直点头。“你家相公必然非常珍爱夫人你,这画上的夫人每一笔皆蕴含着他对你深刻的情意,浓烈的痴爱,笔法精细,淡墨轻岚,表情生动,栩栩如生,确然是一幅好画,难得的珍品!” 满儿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掩不住得意。“我家相公的确非常宠爱我。” 老人家又欣赏了好一会儿后方才收起画来,连另一幅都不用看了。 “两幅换两幅,夫人可以挑画了。” “呃,这个……”满儿赧然而笑。“老实说,我不懂画,这是要给我家相公作礼物的,所以能不能麻烦老太爷帮我挑?” 老人家不禁哈哈大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老夫替他挑画呢!既是如此,老夫只好把最好的送出去,《寒江独钓图》与《观梅图》就给你了吧!” 满儿欢天喜地的抱着两卷画轴离开马老太爷府邸,踌躇满志、心旷神愉。 “走,咱们去犒赏一下自己!” “上哪儿,夫人?”佟桂眉开眼笑地直搓手。 “上哪儿嘛……唔,咱们仍在孝期,不能太嚣张,我想……呃,算了,咱们上清河坊随便走走逛逛就行了。” 自隋开皇九年之后,吴山北麓的清河坊一带便一直是杭州城区的中心和商贾云集之地,入清以来更是商业鼎盛、买卖兴隆,老店名店旗幡招展,布市珠市、酒楼茶坊,市声鼎沸、昼夜不绝。 “啊,印石,印石!”一眼瞧见一家卖印章石材与文房四宝的店铺子,满儿又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端详。“塔布,帮我看看,帮我看看,这印石可好不?” 塔布尴尬地瞄了一下。“夫人,奴才不懂啊!况且爷已经有好多印石了。” 满儿回眸唇角轻勾,笑得俏皮。“可是金禄没有。” 塔布一怔,也笑了。“也是,不过奴才真不懂呀!” “夫人想要什么样的石材呢?”掌柜的殷勤问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斯文人,挺顺眼的。 “最好的,我要最好的!”满儿不假思索地说。 掌柜的马上取出最好的石材搁在柜头上。“那么请夫人您瞧瞧,彤红的玛瑙、碧绿的孔雀石、光泽多变的虎眼石和晶莹透明的水晶石,您中意哪样呢?” 满儿咬着手指头看了半天,却挑上一块红带黑,质地半透明且细致的石材。 “我家相公应该会喜欢这块。” “有眼光,夫人!”掌柜的赞叹地捧起那块石材。“这可是鸡血石中的绝品种──黑牛角地,精品中的精品,夫人真是有眼光!” “好,我就要这个。” “那么夫人是要……” “现刻,刻我的字。”满儿当场写下金禄两个大字,她已经练了很久,谈不上好看,但还算端秀工整。“我知道,我的字不怎么样,但这是我送我家相公的,懂吗?” “夫人的意思我懂,那么请夫人上隔壁茶楼坐坐,好了马上通知夫人。” 杭州人爱斗蛐蛐儿,在城门口斗,在市集里斗,也在茶楼里斗,满儿上了隔壁茶楼才发现茶楼里斗蛐蛐儿斗得正热闹,便占上了一副好座头,一边啃瓜子一边看斗蛐蛐儿,又和佟桂塔布批评哪只蛐蛐儿斗得好,闲适又惬意。 第7章 “今儿天气真好,唉,可惜我已经承诺老爷子不坐船了,不然待会儿咱们也租艘船去逛逛湖不知有多好。”一场蛐蛐儿斗完,满儿转首闲看窗外街景,一面吃花生、吃蜜枣吃得不亦乐乎。“逛庙会也不错,不过我还戴着孝,也不成!” 不知为何,她说她的,塔布与佟桂却都不予以回应,一点都不捧场。 “哎呀,有人在卖艺呢,真想去瞧……” “柳姑娘,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真是巧啊!”忽地,一个既陌生又有丝儿耳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想望。 “嗯?”满儿疑惑地回过头来,想瞧瞧是谁…… 噗! 满口花生、蜜枣渣非常有力的喷射出去,萧少山闪躲不及正当其冲,让那口恶心的渣渣在他胸口喷出另一幅杭州美景,大渣渣是山,小渣渣是楼,口水泡泡是水,有山有水又有楼,只要不太挑剔,也可以排上西湖十一景了。 当然,萧少山并不怎么欣赏这幅美景,白慕天更是浓眉直皱,塔布咬住下唇不敢笑,佟桂的脸色格外古怪,满儿一时不知所措,满脸惶恐,唯有白燕燕还镇定得很,劈头便骂过来。 “喂喂喂,你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啊?三哥好意跟你打招呼,你居然这样对他!我看大哥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竟会看上你这种女人,又老又粗鲁,真是……” 老? 满儿朝佟桂横去一眼,意谓:看,人家都说她老了,可见她是真的老了吧! “燕燕!”白慕天低叱,“少多嘴!”再转对满儿致歉。“抱歉,这是舍妹白燕燕,一向任性又刁蛮,说话口不择言……” 不用问,肯定是萧少山那个大嘴公告诉她的。 “喂喂喂,大哥,我哪里任性又刁蛮,说话口不择言了?”白燕燕不服气地反驳。“明明是她……” “闭嘴!”白慕天脸色微沉。“否则就给我回去!” 一听见“回去”那两个字眼,白燕燕立刻吞回舌头,不情不愿地住了嘴,两眼却好像要杀人似的瞪上了满儿,满儿连忙陪上笑脸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稍微被吓了一跳,所以……” 稍微? 那要是真的被吓一大跳,岂不是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不,这并非姑娘的错,是我们不好,无意中见姑娘在此,故而上前打招呼,不想却吓着了姑娘,莫不成是姑娘和人约好在这儿……” 和人约好? 和谁? 男人? “不不不,”满儿又惊恐起来,声音尖锐得好像胡琴拉错了音,两手乱摇,脸都绿了,“我们没有跟任何人约好,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没有,我是出来替我家相公买礼物的!”扯扯佟桂,又向塔布拚命使眼色。“对不对?佟桂,塔布,我是出来替相公买礼物的,没有跟任何人约,快告诉“他”呀!” “对,夫人是出来替爷买礼物的。”佟桂连声附和。 “是这么回事。”塔布使力点头。 白慕天与萧少山不禁狐疑地相顾一眼。 她怎么了?这样慌慌张张的好像见了鬼似的,与其说她是在作回答,不如说她是在向谁解释什么,难道刚刚那一下真的把她给吓坏了? 这么胆小? “我们倒是和人约好了,”萧少山轻声解释,居然还有点温柔,就怕一个不小心把满儿活活吓死了。“可是一、二楼的桌位都已满座,所以我们想能不能和姑娘共坐一桌?” “没问题!没问题!”满儿连忙把佟桂拉到自己身边。“桌位这么大,大家一起坐没问题!” 于是,白慕天和萧少山双双道过谢后便面对满儿落坐,塔布本就坐在满儿右手边,白燕燕一人独占满儿左手边。 满儿左右两边来回看看──还有空位,再将目光投注于白慕天身后,那儿还站着个人,一个抱了满怀东西的人,她奇怪地问:“他不是跟你们一道的吗?怎么不坐?” 白慕天尚未及回答,白燕燕便轻蔑地说:“他是下人,不用坐!” 满儿扬了一下眉,而后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他是下人啊,对喔,下人不是人,当然不用坐。堂堂青帮帮主爱怎么折磨下人也没人敢说话,在杭州地面上,青帮也就跟皇帝差不了多少了,所作所为狂妄霸道一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说对不对啊,白公子?” 白慕天表情有点难堪,但仍然没来得及开口又被白燕燕抢了先。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燕燕嗓门扯尖。“我家的下人要你管那么多闲事,我爱罚他站就罚他站,要罚他跪就罚他跪,就算我打他骂他踢他,甚至打死他也不关你的事!” 原来允禄身上的乌青是这么来的。 “怪了,我说了不行这两个字了吗?是不是你耳朵有毛病,听错了吧?”满儿冷冷地嘲讽道。“我只说你们青帮财大势大,比官府大、比朝廷大、比皇帝大,天大地大就数青帮最大,所以你们想干嘛就干嘛,就算打死人也不用偿命,我说错了吗?” “你……” “住口!”白慕天脸色很难看,“燕燕,你再多嘴,我就叫少山先带你回去!”然后回头向身后的人点点头。“你也坐下吧。” 他身后的人怯怯地瞄一下塔布让开的位置。“可是,大爷……” “你们大爷叫你坐你就坐嘛!” 满儿兴匆匆地起身,亲自去把那人拉到自己的位置按下,将他怀里的东西全堆在白燕燕身旁的椅子上,再把佟桂推去和塔布一起坐,自己大大方方地占据那人身边的位置,眼底清清楚楚写着“捉弄”两个字:“捉”在右边,“弄”在左边。 “你真是可爱啊,要不要认我做姊姊啊?” 白净透红的脸蛋上透出一抹不知所措的赧然,“我……我……我……”小小的嘴吶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哎呀,还会害羞呢!”满儿大剌剌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十足十大男人吃小姑娘豆腐的轻佻样,看得白慕天一阵愕然,萧少山下巴脱臼。“告诉姊姊,你几岁啦?” 忸忸怩怩脸更红,“二……二十六。”话说完,两手也绞成了一卷麻花。 “我就知道,比我还小!”满儿乐不可支地又摸了他一把。“如何,就认我做姊姊吧,姊姊会很疼你的哟!” 佟桂与塔布始终垂首不语,天知道他们憋笑憋得有多痛苦,肚子里的大小肠全都打结了。 不能笑!绝对不能笑!不然他们一定会被王爷活活打死! “你是花痴吗?”白燕燕不可思议地瞪着满儿一副深闺好寂寞,只好出来勾搭男人解馋的模样。 满儿白她一眼。“别胡说,我哪是花痴,我只是有点寂寞而已。你们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成天只顾在外头忙他自个儿的事,明明答应我说若是我思念他他就会回来看看我,是啊,他是回来了,可待不上半个时辰又走啦……” 她做作地叹了口气,“所以啦,我就想找个这样可爱的弟弟……”纤手又贴上身旁那张红嫩诱人的脸颊,爱不释手地捏呀揉的。“回去疼爱疼爱,我就不会寂寞啦!” 这不是明摆着要找个男人回去暖被窝吗? 白燕燕鄙夷地坐远一点,连话都不屑同她说了;白慕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天与萧少山也想不到满儿竟是这种女人,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对话;佟桂与塔布两两瞪眼,互相警告对方绝对不可以笑出来,只有满儿一个人玩得好开心。 今夜她肯定不会寂寞啦! 是夜,刚起更,万籁俱寂,床上的满儿突然坐起身,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倩笑嫣然。 “你来啦?这回可以在“姊姊”这边待上多久啊?” “……到五更。” 第四章 柳元祥的祭日终于满百,顺利移柩至钱塘门外的柩庄,孝子女们除去孝服换上了青素服,按照约定,满儿应该要回京了,但她又决定要把礼物送给允禄之后再回京去,便支使塔布去征求允禄的同意。 “如何?爷怎么说,可以吗?”满儿一脸期盼地问。 塔布笑着点点头。“爷说可以。” 满儿得意的扬起下巴。“我就知道他不敢说不可以!” “有去年那一回经验,爷哪敢啊!”佟桂吃吃笑道。 “那咱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可以了,夫人,奴婢包袱都打理好了。” “塔布,该怎么走你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可是,夫人……”塔布踌躇着。“不跟爷说一声好吗?” 满儿白眼一翻。“怎能说,说了他就知道我想干啥,那不就失去该有的惊喜了?” 又是惊喜,每次福晋想给王爷惊喜,结果总是有惊没有喜。 “但……” “何况我也没离开太远,只不过到康桥镇去一趟而已,不可能出什么事啦!” 塔布又迟疑半天。 “好吧,那请夫人务必要听从奴才的建议,千万不可随意乱行。” “行行行,我保证都听你的,可以了吧?” 保证? 连王爷都不敢相信福晋的保证,他敢相信吗? 塔布深深叹息。“可以了。” “好极了,那咱们这就走吧!” 数日后,拱宸桥的漕帮总舵── “康伯,燕燕呢?” “大爷,小姐前儿一大早就进城里去访友,说得过几天才会回来。” 白慕天眉蹙未语,回头又见萧少山与王均脸色凝重地带着两个人进来。 第8章 “大哥,他们是松江老大的人,前天刚跟船过来,他们说了一些话你最好亲自听听。”话落,萧少山朝那两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说了。 两人其中那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先向白慕天施了一礼,再说话。 “之前我们兄弟俩曾在京城里讨过两年生活,由于老板做的是专门和官爷们打交道的生意,因此我们也算认得不少京城里的官儿,吃公家饭的差役,甚至内城里的人……” 说到这里,他停下往身侧看,另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随即接下去说。 “我们离开京城不过半年多,那些见过的人也都还记得,譬如昨儿我们就在这里瞧见一位曾在内城里见过的人,而且他还是在这公所里工作。” 白慕天神情愀变。“是谁?” 那两人齐齐望向萧少山,后者苦笑。 “阿荣。” 白慕天双目暴睁,难以置信。“是他?” “我知道,不可思议,但他们很肯定就是他!” 白慕天徐徐眯起眼来。“难道清廷已对我们起疑?” “有可能。”萧少山颔首。“现在怎么办?” 白慕天垂眸,正在沉吟,外头忽又匆匆跑进一人。 “大爷、大爷,不好了!”那人跑得几乎断气,却还不敢停下来喘两口。“大爷命属下暗中跟着小姐,别让她又闯祸,不想她却跑去江苏和吕姑娘会合,说要一起到杭州总督府来劫牢营救吕姑娘的亲人!” “什么?”白慕天又惊又怒地暴吼。 “他们计画一半人在笆斗山作乱,将李卫诱离杭州带兵前去围剿,另一半人即趁李卫不在,杀到杭州总督府来救人!” “何时动手?” “就今儿!” 杭州的夏天是出了名的热,除了清晨之外,白天燠热,夜里闷热,特别是在正午时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少有人在这种时辰赶路。 但这会儿,正是日正当中时,阳光火辣辣的像在炙烤着大地,在蜿蜒于田野丘峦中的土道上,却有一批人顶着如火般的烈日策马急驰,奔行如飞。 “为什么要绕道而行?”焦躁地挥去一把汗水,白燕燕不耐烦的问。 “我们这一大票人,不避开人群不行,免得我们尚未动手,便惊动城里的旗兵预做防备。”吕四娘回道。 阳光下的大地是起伏辽阔的,却没有半户人家,有那寥寥数户也都错落掩隐于岭脚山腰之间,打从这种地方经过,确实不容易被人发现。 “起码我们从林子里或山路走吧,不然还没到地头,我们自己就先热死了!” “好吧,我们从山里走。” 于是这一批除却领头的吕四娘与白燕燕以外,其他百多骑全都是大男人的人马便策转方向朝山林驰去。 然而他们方才到达山脚下,吕四娘与白燕燕便不约而同勒住马缰,警觉地相顾一眼,随即飞身下马,吕四娘抽出斜背于背的牡丹双刀,白燕燕右手长鞭,左手短剑,双双严阵以待。 前方,就在山道旁,有几株枝叶蓊郁互为纠缠的大树,那不稀奇,哪座山没有几棵树,稀奇的是在树荫底下居然有个背着双手的人背对他们挺然卓立,瘦削颀长的身影傲岸孤高,看上去比他面对的那座山更深沉有力,更坚毅无畏。 “你是谁?想干什么?”吕四娘喝问。 那人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 “你到底是谁?”吕四娘再次喝问,嗓门提高了。 那人依然不动,仿佛业已化成石柱。 “你是哑巴吗?回话呀!” 终于,那人徐缓地回过身来。 “阿……阿荣?!”白燕燕不可思议地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他不是阿荣。”吕四娘可比她老练得多,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你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那阴鸷的表情,那一身凌厉森然的煞气,绝不会是那个愚蠢爱哭的白痴。 那人不语,冷酷的大眼睛徐徐绽露出嗜血的光芒,右手倏翻,长剑骤然在握。 吕四娘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下不知为何有些胆寒。“你……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那人白齿一露,终于出声了。“吕四娘?” 吕四娘面色一变。“你要杀我?” “不,”那人轻轻否认,“我要杀……”缓缓举剑上扬。“你们!” 声落,卓立的身形倏旋,长剑嗡然抖颤,骤然暴泄出千百道森厉的烈芒,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扑洒向吕四娘,以及她身后所有人…… “有了、有了,大妹子在那里,快,我们……天爷,那是森罗地狱吗?” 白慕天、王均与萧少山匆匆忙忙依循着跟踪白燕燕的人所说的路径赶来,正欣喜能及时赶上,下一瞬间又被眼前凄怖的画面骇得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背脊从头凉到底。 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死状狞恶,形状惨怖的人尸马骸,入目所见是一片不忍卒睹的血红,滩滩沥沥的肠肚内脏活像牛羊屠宰场似的流泄一地,断肢残骸散落四处,有些肢体仍不时的痉挛着、颤抖着,痛苦得撕肝裂肠的呻吟声回荡四周,惨烈得令人作呕。 这是何等惨厉的景象,纵使见过再多死亡,闻过再多血腥味的人,也会一致认定这是最残酷的场面! “老天,真的是阿荣!”萧少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样冷酷凶残,宛如恶鬼附身的刽子手,真会是那个老是被欺负得哇哇大哭的智障? “住手!” 不愧是漕帮帮主,仅骇异了短短片刻时间,白慕天便回过神来,随即抽出蓝玄剑,大吼着扑向仍在拚斗的场中,意欲强行分开双方。 王均与萧少山相对一眼,不约而同跟上。 此刻场中只剩下“阿荣”、吕四娘、白燕燕与石士宝,若再没有人帮忙,下一刻可能只剩下“阿荣”一个人了。 可是,虽然白慕天的本意是要阻止打斗,不料双方甫一接触,一道迸射着森森寒芒的银白色光华便仿佛漩涡似的将他们三人卷入打斗之中,使他不由自主地身陷于那宛如大海的翻腾、狂风的肆虐,威猛无匹的冷冽银光里再也脱身不得,他不由暗暗心惊不已。 以一对六,对方到底拥有多超绝的身手,竟能如此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住手,阿荣,有话先住手再说呀!” “白大哥,他不是阿荣!”吕四娘大叫,双刀陡然劈出三十七道白虹,吃力地迎向对方蓬射而来的一溜溜冷电。 “不,他确是阿荣!”蓝玄剑抖出圈圈光影,串串蓝芒,白慕天吼回去。 “就算他真是阿荣也没用,他业已打定主意非杀我们不可,你说再多也只是浪费力气!” 其实不用她说,一眼瞧见这遍地尸首,白慕天心里已然有数。 但他既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杀,而对方若真是清廷派来卧底的人,他也不能和对方为敌,否则漕帮几十年来的努力将会在这一刻付诸流水,连带十万帮中弟子也会被连累,所以他不能不在明知希望不大的情况下再做努力。 “阿荣,请你先住手,我们……” 猝然间,一声骇人的惨嗥蓦然而起,只见石士宝下半身从萧少山身边掠过去,上半截则凄叫着飞向白燕燕,那龇牙咧嘴的凄厉五官正对着她狂喷鲜血,吓得白燕燕也惊恐地嘶声尖叫,反射性地劈出左手短剑砍过去,顷刻间将石士宝的上半身劈成十几片肉块碎裂开来,血沫子漫天洒落,兜天盖地的淋得她满头满脸,她不由得失声骇叫得更尖厉。 这是她头一回亲身经历这样残酷的杀戮,也是她头一回见识到这样冷血的杀人手法,更是她头一回被人血人肉淋得满身狼藉。 那血肉还是自被她砍杀的熟人身上洒落下来的。 “燕燕,快逃!快逃呀!” 白慕天终于明白任何努力俱是枉然,于是狂呼着拚尽全力挡住袭向白燕燕而去的剑势,白燕燕不假思索掉头就跑,撇下所有人。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请问,现在我们是在哪里?” 杭州城北方,康桥镇半山下的杏林中,三个人动作一致地转头东张西望。 那边是一条小路,这边也是一条小路,那儿又是一条小路,这儿还是一条小路,现在,他们究竟该往哪条小路去?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迷路,要离开时反倒迷路了吗?”满儿哭笑不得地说。 “我们到底在哪里走岔了?”佟桂喃喃道。 塔布苦笑。“对不起,夫人,请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奴才再回寺里头去问个清楚。” “最好不要连寺庙也回不去了。”满儿喃喃道。 表面上,她是为了想尝尝看乡间老妇间所传言天下第一美味的素斋才特地跑到这里来,但事实上,她是想偷学几道素斋回去伺候老爷子。 允禄的嘴向来叼得令人憎恨,然而夫妻十年,她也终于搞清楚他的口味:他爱吃素菜,不喜欢吃肉。但这并不表示说随便炒两颗大白菜加两根葱给他就行了,也不是说清清淡淡、不油不腻就可以,他还是对口味挑剔得很。 太咸不行,太甜也不行;太浓不行,太淡也不行;太生不行,太烂也不行;太油不行,不够油也不行。 有时候她真想挖出他的舌头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不过那些乡间老妇们传言的果然没错,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里的确供应着天下第一美味的斋食,又不吝于与他人分享,不仅老老实实的把做法和秘诀全数抄写下来给她,更不厌其烦地教授她烹煮的技巧,短短三天里,她确实受益匪浅。 第9章 想到这,她不禁脱口问:“食谱可收好了?” 这是第几次问了? 佟桂叹气。“放心吧,夫人,塔布收得好好的,掉不了!” 满儿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现在先……咦?”她蓦而噤声侧耳倾听片刻。 “佟桂,你有听到吗?林子那头好像有人在说话耶!” “可能是过路的樵夫吧。” “不对,是女人,而且那声音我听过,是……”满儿又听了一会儿,忽地拔腿就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是熟人喔!” 佟桂呆了一下,慌忙跟上去。 “等等,夫人,塔布怎么办?” 白燕燕没命地埋头往前狂奔,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只想要快快逃离那场恐怖的梦魇,再也不想见到那个恶魔了! “白姑娘!” 一听得有人呼唤她,白燕燕顿时如惊弓之鸟般尖叫着刷刷刷盲目甩出好几鞭。 “住……住手!住手!白姑娘,是我们呀!” 白燕燕战战兢兢地停下手,这才发现唤住她的那三个人是吕四娘找来的江湖侠士,负责在笆斗山作乱,诱引李卫带兵前去围剿的人马之一。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按照计画,李卫的兵马一到,我们立刻分散逃开,让他们四处追捕、疲于奔命,如此当可绊住他们久一点,好给你们充裕的时间救人,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反正没人能追得上我们,便想去帮帮你们的忙。”那三人其中之一解释。“那你呢?白姑娘,你又怎会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 “其他人?”白燕燕喃喃道,陡然抽了口气,那场恐怖梦魇又一古脑全回到她脑海中了。“死光了,我们碰上一个强敌,除了四娘和我,其他人全死光了!快,我们得多找点人回去救四娘和我大哥、二哥、三哥!” “但,临时片刻能上哪儿找人?再说……”那三人相互对视,表情流露出一般武林高手共有的通病:傲慢。“我们三个还不够吗?” 再一百个也不够! 白燕燕咬咬牙。“好,就我们四个去!”不奢望能对付得了对方,起码让大家能先逃掉再说,这样也许够吧? “往哪走?” “往……” “咦?白燕燕,原来是你呀!” 又是谁在叫她? 白燕燕愕然转眸,见一侧的杏林中走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当下也顾不得鄙夷她,一把抓住她问:“你会武功吗?” “会啊,不过……”她的武功有够烂! “会就好!”帮手多一个是一个。 当佟桂自林中追出来时,只见到福晋被一个女人施展轻功拖走了,当场错愕地楞住,旋即慌里慌张地尖叫着往回跑。 “塔布!塔布!你死到哪里去了,塔布啊!” 无论吕四娘在江南八侠之中排名如何,她的武功为八侠之最却是无庸置疑;至于白慕天,他的师父是陈近南的义子,功力之高强更不在话下。 但此刻,他们两个却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武功是否真如自己所认为的那么高强。 也许是过去他们所碰上的对手太差劲,而今他们所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以此时他们才会有宛如面对一座山般的束手无策之感吗? 在捷如电掣的相互攻击中,白慕天倾出毕生之力挥出了一百五十七剑,但除了将那几株无辜的老树劈得东倒西歪之外,却是剑剑落空,根本就没有伤及对方半根寒毛。 同样的,吕四娘也在同一时刻里使尽生平之力攻出十三招九十九式,却都有如石沉大海般连一丝涟漪也掀不起,对方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就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她的九牛二虎之力。 至于王均的流金双简与萧少山的白骨爪自然更看不进对方眼里,若非白慕天与吕四娘的掩护,他们早就跟石士宝一样被分尸,上半身和那个马头睡在一起,下半身自己逃出几尺后才倒下,光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全身寒毛倒竖。 所以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想逃,问题是,他们逃得了吗? 刚起步没多久,白燕燕便被那三位侠士甩在后头,可见白燕燕与那三位侠士之间的功力差距有多少。 满儿就更别提了,如果不是白燕燕拖着她走,她恐怕还在后面学乌龟散步。 因此当白燕燕好不容易赶回战场,那三人早已加入战圈,却一点建树都没有,不仅如此,她才刚到,那三人其中之一便已被砍成两半,而且上半截身子还拖着串串沥沥的肚肠爬过来向她求救。 “救我……救……我……” “不……不……别过来,别……别过来……” 白燕燕惊骇欲绝地连连倒退,差点呕出来,两眼再瞥,蓦见场中战况的决定性时刻似乎即将来临,情急之下竟然长鞭一甩,猝而卷住一旁那个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朝战圈中扔过去。 “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过去帮忙!” 她自己不敢加入战场,竟然丢别人进去做炮灰! 而满儿一到达之后,先是忙着让自己不要因为那些遍布满地的恐怖尸骸而把早上吃的稀饭全吐出来,接着又忙着极尽目力试图看清场中的状况,但由于他们的动作实在太过于快捷,掠闪如电,她只能分辨出有七、八条人影,至于究竟是谁和谁在对打,她根本看不出来。 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正疑惑间,倏觉腰部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卷住她,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整个人已手舞足蹈的飞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烈日的酷热令人心焦如焚,艰辛的缠战仿佛永无止尽,眼见来助阵的那三个人不到片刻间就被砍翻一人,白慕天知道再拖下去只会对己方更不利,不得不决定要倾尽全力作最后一搏。 “各位,拚此一击!” 声落,身躯蓦然原地翻旋,蓝玄剑蓝汪汪的光影霍然暴闪,嗡然有声,眨眼之间两百一十三剑又快又密地流闪出一轮轮的弧影,纵横交织成一幕绵密的狂风暴雨,气势惊人、声威赫赫。 吕四娘的牡丹双刀、王均的流金双简、萧少山的白骨爪与其他两人的金背砍山刀与黑铲不分先后跟进,功力虽有高低,拚命之势毫无二致,一片有如狂涛怒浪般勇猛无双的威势随着六人的攻击扑向同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却毫无半点惊惧之色,反而爆出一阵轻蔑的狂笑,那样冷瑟,那般酷厉,随着狂笑声,身形凌空暴旋,冷电猝然迸射,溜溜银灿灿的星焰寒芒四射飞扬,幻映着光耀夺目的光弧,带着无与伦比的雄浑劲气自虚无中卷起,如同一片无坚不摧的龙卷风,呼啸着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毁灭之力卷向那六人。 睹状,白慕天不禁骇然色变,当即明白他们谁也抗拒不了对方那种旷世无匹的剑招。 恐怕今日他们谁也过不了这一劫了! 就在这当儿,在白慕天认定他们再也没有活路可走之际,在双方的攻击即将接触的前一瞬间,冷不防地,一条手舞足蹈并随着惊恐叫声的人影突然莫名其妙地横插进来,好像戏台上戏唱到正精采时突然跑上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闹场,白慕天六人不由大惊失色。 看那人影慌乱地挥舞着四肢又扯直了嗓门尖声惊叫,九成九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丢进来的! 更该死的是,那竟然是他们认识的熟人──满儿! 天知道是谁扔她进来的,但在这一剎那,任谁也不敢随意收回施展出去的招式,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双方一定会同时收回,只要有一方不愿收回,不但被扔进来的人一样要死,收手的那一方也得死。 而白慕天六人都可以肯定对方绝对不是会半途收手的大善人,所以他们也无法收手,至于满儿…… 有时候“牺牲”是不得已的,虽然不是她自愿的。 于是,眼看双方的攻击将会全数落实在满儿身上,不管她有多无辜,保证会被大家“同心协力”改造成一堆肉酱…… 霍然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叱,那招旷古绝今,所向披靡的剑式硬生生被收回去,瘦长的身躯有如鬼魅般急晃,无视身后猛攻而至的刀剑兵刃,左臂猝探疾回搂住满儿纤腰一个大回旋,右手剑在仓促间倏翻猛掠,抖颤出千百道冷厉而幻沉的寒光迎向白慕天六人的联手合击。 双方接触的那一瞬间犹如山崩地裂般暴烈,于是,刀剑碰击声,愤怒的喝斥,痛苦的哀嚎,惊恐的厉叫,在剎那间开始又结束。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满儿仰着眸,他冷眼俯视,手臂仍环在她腰际,她也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互凝视,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幻觉,是可笑的梦境。 片刻后,她才慢条斯理地缩回抱在他身后的手,低眸注视着满手腥粘的红色液体好一会儿,再往下瞄一眼…… 猝然间,她爆发了。“我跟你们拚了!” 她怒吼着退后一步,猛然拔出那支插在他大腿上的流金简,再跑到他后面活生生扯下五指深深抓进他背肉里的白骨爪──她肯定是气疯了才会这么做,然后像个疯婆子一样挥舞着流金简和白骨爪,使出烂到见不得人的招数,扑身向白慕天、吕四娘和白燕燕刺杀过去。 “卑鄙、无耻、龌龊、下流,打不过人家就使这种不要脸的手段,我今天非跟你们拚了不可!” 另一边,除了白慕天毫发无损之外,那两个后来赶到的家伙,一个没了脑袋,一个从正中间被剖成左右qi書網-奇书两半,王均一条手臂要断不断,萧少山被一剑刺穿胸口,躺在那边咳个不停,吕四娘只在背上中了两剑,伤不算重。 第10章 正当白慕天、白燕燕与吕四娘手忙脚乱地忙着为王均与萧少山急救之际,满儿突然乱吼乱叫地杀过去,白慕天立刻跳起来挡在白燕燕前面。 “对不起、对不起,舍妹她实在……” “少啰唆,我一定要跟你们拚了!”但满儿根本不听他的,照样冲杀过去,可是还构不上位置,腰际又被人自后面搂住,两脚突然悬空。“放开我!放开我!”她狂怒地尖叫,像个小孩子一样又踢腿又蹬脚。“放开我啊~~” “闭嘴!”后面的人蓦然沉喝。 满儿惊窒了一下,旋即更凶狠地咆哮,“闭嘴?你敢叫我闭嘴?你这死老头子!”她拚命扭头向后。“放开我,我要跟你拚了!” “跟我?” “他们!” “你打不过他们。” “那我就用嘴巴咬!” “你咬不到。” “那我就吐口水!” “你吐吧。” 满儿还真的吐了一口口水在白慕天身上。 白慕天满眼狐疑,此刻才想到对方竟然宁愿自己负伤也要在那种惊险的情况下冒险收招救人,为什么?此刻他们两人又仿若熟人似的对话,为什么? “够了吧?”满儿身后的人低问。 “不够!”满儿两眼愤恨难平地轮流怒瞪白慕天,还有同样狐疑的吕四娘和白燕燕,以及仍躺在地上的王均与萧少山。 “你还想如何?” “我……”满儿恶狠狠地继续瞪过来、瞪过去,突然使力把流金简和白骨爪朝白慕天他们丢过去,看看能不能打出一、两个肿包来,谁知道立刻被白慕天接到手,好像她是特地送还给他们似的,她不禁更愤怒,更不甘。“我要哭!” 闻言,锁住她腰际的手臂即刻松开,而她也果真回过身去大哭起来,趴在他胸前淅沥哗啦的,打雷又闪电。 “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再为我受伤了!” “我没有答应过你那种事。” “明明就有!” “没有。” “我说有就有!” “没有。” “有!” “没有。” 哭声倏止,满儿抬起涕泪交流的脸,咬牙切齿地警告他,“你敢再说一次没有试试看,允禄,我发誓我会哭得你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乍闻自满儿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吕四娘不禁抽了口冷气,背脊泛起一阵凉。 “是他?!” “谁?”白慕天忙问。 吕四娘目光惊骇地注定那个几乎让他们全军覆没的人,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庄亲王,爱新觉罗。允禄。”良久后,她才沉重地道出答案,表情有点扭曲。“难怪他的功力如此高绝,难怪含烟姊那般忌惮他,我早该想到了,下手如此歹毒残酷,除了他还有谁?” “阿荣”就是庄亲王允禄? 开玩笑的吧? “可是,庄亲王不应该如此年轻,如此……如此天真无邪呀!”白慕天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脑子里想到的是漕帮里的阿荣。 “他今年该有三十七岁了,但天生一副可恶的娃娃脸,三合会、双刀堂与匕首会都是毁在他那张纯真的娃娃脸之下。而且……”吕四娘用下巴指指满儿。“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柳满儿。” “那就没错了,庄亲王的福晋是姓柳。”吕四娘颔首道。“含烟姊也说过,庄亲王是世上最冷酷残佞的人,却也是这世上最痴情的男人,为了他的妻子,他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刚刚他才会不顾一切冒险收招救人。除了他,又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这点?” 吕四娘说到这里,那头的“阿荣”──允禄突然冷冷地瞟过来一眼,再低眸往下看,满儿说完她的警告之后,便胡乱抹去满脸泪水,然后撕下自己的裙子,半跪下去为他包扎大腿的伤口,嘴里还喃喃嘀咕着。 “看、看,那支什么烂简在你腿上洞穿了这么一个洞,我都可以从这头看见那头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包扎好大腿,起身转到他后面,继续碎碎念、碎碎念。 “天哪、天哪,这上头起码有六、七道口子,又深又长,该死的居然还很整齐,好像特地量好尺寸割上去似的!还有那支鸡爪……” 顿了一下。“啊,塔布,佟桂,你们来得正好,快,把包袱和水囊给我,佟桂,来帮忙,把内衫撕成绷带,我要替你们爷包扎伤口!”然后,也不管允禄同不同意,当场就扒下他的衣服来包扎背上的伤。 允禄默然无言,也许是知道倘若他反对的话,满儿又要大哭大闹发飙了。 这边忙着包扎,另外那边也乘机继续紧急处理王均与萧少山的伤,大半天过后,终于两边都处理妥了。 塔布又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长袍给满儿替允禄穿上,而后,满儿双手扠腰,气势汹汹地站到允禄前面,一看就知道她又想大发雌威了,不过她的嘴仅张开一半便又阖上。 允禄那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异常专注地凝睇着她,格外深沉、格外幽邃,仿佛要向她传达某种不可对外人言的讯息。 他以为她有读心术吗?一声不吭的,她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过,他们这十年夫妻究竟不是白做的,就算他不开口说,她大致上也猜得着七、八分,八九不离十,于是,她很不情愿地垂眸考虑片刻:要开什么条件呢? “在你伤好之前,一切都要听我的喔!” 听她的? 允禄双眸徐徐眯起,清秀的脸慢慢拉长,神情也愈来愈阴鸷,白慕天看了都有点惊心动魄之感,满儿却根本放不进眼里地哼一声把脸扭向一侧。 “不要拉倒!” 双眸怒睁,允禄两颊紧绷,咬了半晌牙,终于勉强点下了头。 但满儿觉得这样还不够。“还有,这一趟结束回京后,你得在家里休养个一年才能再继续工作,如果一年太勉强,半年也可以啦;半年还是不行的话,起码要三个月,这是最低底线!” 允禄再点头,满儿方才满意地退开一旁。 “塔布。”冰冷无情的目光注定白慕天等人,允禄沉声召唤。 “奴才在。” 允禄伸右手。“剑。” “是,王爷。”塔布立刻恭恭敬敬地把剑放至他手中。 “保护福晋,这回再出问题,小心本王摘你脑袋!” “奴才遵命。”塔布几乎贴在满儿身后。 于是,允禄上前一步,长剑直指白慕天等人,神情阴森冷峻。 “尔等准备好把你们的命交出来了么?” 白慕天咬咬牙,为了大局,他不能不低头。“王爷,恕草民大胆,但草民实不知何处冒犯了王爷,以致犯上死罪?”他必须先问清楚,允禄是已探知漕帮的底细所以要杀他,或只是因为不巧撞上这件事而被拖累了? 允禄冷哼,长剑移向吕四娘,“吕氏漏网之鱼,妄想劫牢强抢钦犯,该死!”再移向白燕燕,“同伙劫牢,该死!”最后移回白慕天身上。“她们是死罪之人,你们却意图帮助她们脱逃,该死!” “还有,他们伤了你,该死!”允禄身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允禄眉峰微蹙,不语。 白慕天却暗暗松了口气,以为允禄仍未探知漕帮的底细。“王爷,尚请恕宥舍妹年幼无知……” “笑死人了,二十岁了还年幼,她是仍在吃奶还是包尿布?”允禄身后又传来冷笑声。“想我十五岁就离家独自讨生活,十七岁嫁给前面这位老头子,十八岁作娘,二十岁带着儿子可怜兮兮在外面流浪……” 允禄眉头开始打架。“满儿。” “好好好,我闭嘴,行了吧?” 若是在以往,白燕燕绝对忍不下满儿的讥嘲,但此刻,当允禄的长剑还指着她的时候,她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何况是反击。 而白慕天,他也只能当作没听见,“一切皆因舍妹太任性又无知,因与吕四娘是闺中好友,故受其蛊惑而同行,尚请王爷大人大量,网开一面……”低着头,嘴里说着求恕的言语,两眼却悄悄觑向一旁的吕四娘,目光含义很明显。 为了大局只好牺牲她。 吕四娘若有似无地点了一下头,垂首无语,在她计画此行动之前便已有所觉悟了。 “……至于草民等三人,一心只想赶来阻止舍妹闯下滔天大祸,却没料到竟是王爷您当面,若是草民等早知是王爷,定然不敢与王爷您作对,甚至动手相抗,”白慕天继续说着,口吻是低声下气的,盯在地下的双目却映着冷焰般的光芒,生硬而凛然。“万望王爷看在……” “够了!”允禄冷叱,双眸透着狠厉寡绝的煞气。“无论尔等有何解释,本王的判决从不更改,死罪即是死罪,倘若尔等不愿乖乖受死,本王亦不过多费一番手脚罢了,但待此间事了,本王定会点齐重兵,将你漕帮上下十万属众残杀殆尽,不留半口活人……” 白慕天脸色大变。“王爷……” “……即便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亦愿一肩承担,必教你漕帮在一日之内烟消云散!” “不!”白慕天急了。“不可!恳求王爷千万不可累我漕帮十万属众,他们都是无辜的!” 允禄冷森森地哼了哼。“那么你们就乖乖受死吧!” 白慕天心头一凛,顿时两难地僵住了,好半天后,他暗暗一咬牙。 “是,草民等会束手就戮!”对反清大业有所助益的是漕帮各分帮所掌握的漕运,而不是他,所以,既然两边都是死,起码要保住漕帮上下。 第11章 “不!”白燕燕惊惧地尖叫。“我不要死!我不要……” “住口!”白慕天愤怒地暴叱。“事情是你惹出来的,难道还想连累整个漕帮吗?” “我才不管那么多!”白燕燕撒泼地继续尖叫。“无论如何,我不要死!” “由不得你!” 白燕燕眼珠子一转,忽地掠身要逃,但白慕天仅一探手便将她抓回来。 “敢做就要敢当,燕燕,我们不能连累无辜的人!”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不要啊……”白燕燕声嘶力竭地狂叫。 “我说过,由不得你!”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死,不要……” 白慕天紧紧抓住白燕燕不放,后者疯了似的挣扎,甚至举短剑要刺杀白慕天以迫使他放手…… 眼看那对兄妹即将上演一出手足相残的精采年度大戏,允禄眼角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朝满儿瞥去,原本凉凉在一旁闲看风景的满儿收到他的催促讯息,不禁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一步站至他身侧,横肘顶顶他的腰。 “我说老爷子,你知道我最讨厌欠人家人情的对不对?” 允禄再次眯起了眼。“你又想做什么?” 满儿耸耸肩。“无论如何,我总是欠了白慕天一份人情,可不可以请你放过他们这一回,好让我还了这份人情呢?” 允禄的神情更冰冷。“倘若我说不呢?” “那我就离家出走,你不来找我我就不回去,不过就算你找到了我,我还是会再离家出走,再找到我,我再离家,除非你整天盯着我,不然光是找我就够忙死你了,然后你就再也没时间替皇上办事……”满儿胸有成竹地说。“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下颚猝然绷紧,看得出允禄震怒非常,以至于形容显得有些狰狞。 “柳佳氏!” “还是不行啊?”满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回头就走。“好吧,那你忙你的,我现在就要离家出走……呃,不对,我已经离家了,那……走远一点好了,让你找不到……我走,我走,我走走走……” “站住!” 满儿停步回眸。“干嘛?” 允禄怒极,脸色铁青,满口牙几乎咬碎,不过最后他仍是硬吞下那份狂怒。 “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他咬牙切齿地怒瞪着白慕天。“白慕天,本王要你亲自押送吕四娘到杭州总督府大牢关禁,在李卫回来之前若是被她逃脱,本王便找你;倘若再有人劫狱,本王亦找你。另外,尔等四人在一年之内不许离开杭州府半步,漕帮属众若再有此种形似叛逆之行为,定然不再饶!” 很显然的,允禄是在试探白慕天对清廷的忠诚,因为他的假身分已被识破,无法再回到漕帮去暗中查探。 白慕天以为必定是如此,因此丝毫不敢犹豫。“草民遵命!” “等等!”满儿突然又岔进来,两眼憎恨地盯住白燕燕那条鞭子。“先别急着走,那条鞭子,毁了它!” “不要,那是我……” 白燕燕只来得及反对个头,一眨眼,鞭子已被白慕天抢去砍成碎碎段段,下一刻,又听得满儿对她的判决。 “还有,废了白燕燕的武功。”这个罪魁祸首,无论如何饶不了她! 白慕天只迟疑了一瞬间,旋即出手点出一指。 “不!”白燕燕尖声怒叫,“你敢……呃!”忽地闷哼一声,随即像只泄了气的皮囊似的跌坐地上,艰辛地喘了两口气,而后目光怨毒地瞅住满儿。“柳满儿,我发誓……唔!”又是一声轻哼,身子一歪,睡着了。 赶在她出言闯下大祸之前,白慕天又点了她的睡穴。 “白慕天,不是我爱说,但是……”满儿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燕燕,虽在睡梦之中,那张美艳娇容上的恶毒之色依然清晰可见。“你这个妹妹如此自私任性又骄纵蛮横,倘若你再不好好管教她,我发誓,她来惹我没关系,但她要是敢伤到我家老爷子半根寒毛,我定然饶不了她!” 白慕天深深凝视着她,眼神奇异,良久不出声,看得允禄两眼又开始爆出火花来,幸好在火花燃起熊熊妒火之前,白慕天开口了。 “草民会管教她的。” “再有,那份人情我还你了,”满儿语气生硬地又说。“所以请记住,下回你再犯到我家老爷子手上,我也不会再帮你了!” 片刻后,白慕天等人先行离去。 起初,满儿望着他们的背影,仍是满脸不甘心的表情,但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她的表情也愈来愈古怪,最后,几人身影终至消失于她的视线之内,她的脸色更是诡异,回过头来,又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注在允禄略显苍白的脸容上。 好半晌后,她可怜兮兮的勾起唇角,像笑又像在哭,一脸无助地瞅着他。 “允禄,我不想骗你,但是我真的已经快受不了你老是为我受伤这种事了,怎么办?” 之前那一刻,当她知道他又为了救她而受伤的时候,她是真的抓狂了,如果她也拥有允禄那种武功身手的话,当时她一定会亲手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她原不是如此残忍的人,但在那一刻里,她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们! 此刻回想起来,她也不禁为自己当时的凶狠心态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即使是曾亲手刺杀允禄的玉含烟,她都不曾如此憎恨过,因为她了解玉含烟有不得已的立场。 同样的,白慕天与吕四娘也有他们不得已的立场,吕四娘意图搭救自己的亲人,必然是允禄堵在这里要截杀他们,他们有权利自卫,可恨的是白燕燕竟然扔她出去,迫使允禄不得不半途收手,并再一次为救她而受伤。 虽然允禄的伤势并不像前几次那么严重,她却反而爆出连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怒意,为什么? 因为她愈来愈无法忍受那种眼见他为维护她而满身浴血的心痛。 他不在意。 但她在意呀! 不但在意,而且好在意、好在意,在意得快受不了了,然后,总有一天她会在意得再也无法忍受,届时……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五章 吕四娘被白慕天送进了杭州总督府大牢,而允禄,身分既已曝光,他索性带着满儿住进总督府,总督府总管当即辟出府内最静谧清幽的院落让庄亲王养伤,这种事不需要征求总督的同意便可由他径行作安排。 便是占了主寝室,相信李卫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娘子,为夫想吃瓜!想吃!想吃!想吃得不得了!” 荷池畔,沁凉的树荫底下,某人闲躺在竹榻上,像个小孩子似的喃喃嘟囔个没停,满儿又好笑又好气地斜睨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就只会这一百零一招,遇上自己应付不了的状况就赶金禄出来安抚她。 “瓜要镇凉了才好吃,待会儿佟桂自然会切来给你,现在……”满儿塞了一颗葡萄给他。“喏,先吃这顶着吧!” 咬住她的手指头不放,大大的眼儿笑成两弯月。 “你不是这么馋吧?”满儿也咯咯笑着,因为他的舌头正在嘴里挑逗她。 欲情荡漾的眸子暧昧地眨呀眨的。 “不行,”满儿笑得更大声。“你的伤还没收口呢!” “有什么关系。”一开口说话,被她的手指头逃去,金禄有点懊恼,“为夫还要吃葡萄。”想要诱她再入壳。 “好,给你!”满儿将整串葡萄全给他,然后起身逃开。 金禄立刻下榻追去,右腿一拐一拐的跛得好不辛苦。 满儿没跑两步便回过头来,娇嗔,“喂喂喂,大夫说过,伤势收口之前最好不要走动,忘了吗?” 金禄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那娘子就不要颠儿让为夫追嘛!” 满儿白他一眼,扶他回到竹榻坐下,两脚全给他抬回榻上。 “除非要回房睡觉,否则这条腿不准再给我放下去了!” 金禄没吭声,一双眸子却哀怨地自两扇长睫毛下瞅住她,满儿看得好笑,忍不住捏捏他的腮帮子。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可爱耶!” 闻言,金禄揉着被捏痛的脸颊,装模作样地抽抽鼻子,再拿袖子按按眼角,满儿再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佟桂果然端着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来到荷池畔,后头还跟着塔布。 “王爷,李卫大人求见。” 金禄偷瞄一下满儿,见她没有反对的表示,这才点点头,掂起一块西瓜。 “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高大硕实的李卫便随着塔布来到,诚惶诚恐地哈腰打下千去。 “卑职见过王爷、福晋。” 金禄却好像没听见也没瞧见,兀自慢条斯理地吃他的瓜,李卫便也不敢起身,提心吊胆地等候着。 直到整盘西瓜去了一大半,金禄才懒洋洋地瞥他一眼。 “我说李卫,你……真的很蠢,知道么?” 脑袋垂得更低,满头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洒,“卑职该死,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李卫连声求恕。 金禄慢吞吞地坐正,佟桂立刻递上湿毛巾给他擦手。 “罢了,虽说做事莽撞粗犷了些,想你也是实心为皇上办事儿,就恕过你一回吧。不过,你最好留点神儿,吕四娘一身武功不容小觑,若是让她给颠儿了,本王可保不了你。要知道,我家娘子撂下话来了,在本王伤势大好之前,她不准我再跟人家拚斗,无论出了啥事儿,本王都只能看着,懂么?” 第12章 “卑职明白。” “别再上当了。” “卑职省得。” 金禄颔首。“好,你可以退下了。” “谢王爷。” 李卫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月牙门后方始转身离开,金禄又朝塔布点了一下头,塔布会意,离开一会儿又带来另一人,然后偕同佟桂退出去,满儿仍坐在一侧,好奇地打量那个人。 “如何?”金禄语气慵懒地问。 “果如王爷所料,他们被白慕天留下了。” “很好,继续按照计画进行。” “卑职遵命。” “盯紧点儿,可也别给逮着了。” “卑职知道。” 然后,那人也离去了。 微风,懒懒地吹拂着,吹得人昏昏欲睡,金禄不由打了个呵欠,往后躺,两眼阖上了。 “倦了?”满儿轻声问。“要回房里睡吗?” “不要,这儿凉快,就睡这儿。” “是喔,等日头黑了,看你不被蚊子咬死才怪!” 金禄莞尔一笑,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捏了一下。“娘子想问就问吧。” 真厉害,连眼都没张开,居然“看”得出她有问题想问! 好吧,既然他叫她问,她就问。“那日,为什么?” 她的问题说得没头没尾,连个主题都没有,不过金禄一听就知道她在问什么。 “为夫说过,四哥要我安插内应到漕帮里头,所以为夫便先行设法混进去,待他们完全信任我,对我毫无半点疑心之后,届时若是有人去警告白慕天说我是清廷派去的人,而结果也证实他们的警告确然是事实……” “那个警告他们的人不但可以得到他们的感激,更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白慕天的信任,”满儿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呀他!” “他们。” “呃?” “一个不保险,两个才够稳当。” “是是是,你考虑得最稳当。”满儿随口应和,顺手把薄被子拉上。“所以,你算是把他们安插进去了?” “不仅如此,为免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白慕天必然会把他们留在身边,以防再有朝廷的人混进去。不过……”金禄睁眼,苦笑。“出了一点为夫未能事先预料到的状况,以至于演变成那日的结果……” “吕四娘企图劫牢救人?”满儿猜测道。 金禄颔首。“而李卫那个莽夫居然也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为夫只好代他去阻止吕四娘。更糟糕的是,白燕燕竟然也跟着来了,白慕天只好追上来阻止,于是为夫便面临必须杀了他们,又不能真的杀了他们的窘境……” “我懂、我懂,”满儿连连点头。“你必须杀了他们,因为在正常情况之下,庄亲王一定会杀了他们;但是你又不能真的杀了他们,因为你的计画都是依白慕天而定的,他一死,你的计画就被打乱了,所以……” 纤指顶上他胸前。“你需要我给你一个借口放过他们,好让情况顺着你的计画进行,又不至于引起他们的疑心,对不对?” 金禄咧嘴笑得像个纯真的孩童。“幸亏娘子与我的默契够足,为夫我一个字儿都不曾出口,娘子便意会了为夫的心思。” 满儿横他一眼。“可是你就不了解我的心思。” 展臂揽过她来贴上他的胸,“了解、了解,我了解,可是……”金禄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背。“我真的不在意呀!换了是娘子你,定然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也同样不会在意,不是么?” “你这个比喻真差劲,”满儿不屑地说。“事实上一直都是你在为我受苦。” 静了一下,“好吧,那换个词儿。”金禄继续摩挲她的背。“生孩子好辛苦,对不?但娘子始终毫无怨言的替我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这个说法更可笑,”满儿嗤之以鼻地再哼回去。“你根本不喜欢孩子。” 又静了一下。“娘子,别挫磨为夫嘛!”没辙了,只好耍赖。 “谁折磨你啦,明明是你在折磨我呀!” 半晌后。 “娘子,你不会又想着要离开为夫我吧?”金禄忐忑地问。 “废话,当然不会!”两眼娇瞋地往上瞟去。“这种事不用再问了好不好?” “不会就好、不会就好!”金禄喃喃道,暗暗挥去一头冷汗。“我说娘子你就qi書網-奇书甭想太多了,为夫最宝贝的就是娘子你,只要娘子没事儿,为夫我挨上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柔荑悄悄探入衣衫内轻抚扎实在他胸膛上的绷带,“可是我会心疼嘛!”满儿呢喃道。 “这……”金禄为难地苦着脸,两条秀气的眉毛揪成一堆。“娘子你究竟想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你被砍成一堆肉酱?为夫虽然受伤,这两口气却还在,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酱,可就没戏唱了!” “我又不会唱戏。” “唉,娘子,你又掰我文儿了!” “我本来就不会唱戏嘛!” “……好吧,那我这么说:为夫虽然受伤,却还是能陪娘子你上床,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酱,谁来陪为夫我上床?” “……” 好理由! 七月,天儿更热了,除非不得已,这种天气没人愿意出去烤成焦炭,偏偏某人却频频吵着要出门。 “可以了吧,娘子?大夫都说我背上的伤好了不是?” “腿上的伤可还没好。”满儿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作她的女红。“谁让你老是走动,伤口总是合不了,哼,自作自受!” 那日金禄生辰,满儿亲手把礼物送给他,得到他惊喜又开心的回应──他爱死了那两幅画。但没过两天,当他得知那两幅画竟是用他的画换来的,便坚持要把她的画像讨回来。 他不允许别人拥有她的画像。 自那而后,他便天天吵着要出门,一天照三餐,外加点心和消夜,每日不厌其烦地缠着她绕来绕去,唠唠叨叨,烦得她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已经收口了啦!” “还没好。” “但大夫说再过十天上下便可痊愈了。” “那就是还要十天上下。” “娘子啊……” 真是够了! 满儿受不了的放下女红。“坐轿!” “坐……坐轿?”金禄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千金小姐或闺阁姑娘家!” “不坐?那就算了!”满儿低头继续缝缝补补,懒得再理他。 “嗳,算了?”金禄一惊,“不不不,不能算了、不能算了!好好好,为夫坐轿、为夫坐轿!”回头,呻吟。“天哪,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坐轿呢!” 幸好不是花轿。 马老太爷人好说话,要取回那幅画并不难,金禄只要当场挥毫再画一幅画交换即可。 巧的是,当金禄正在画作时,恰好一位朋友来造访马老太爷,那是位看上去相当率性的文士,不知为何,看着金禄画了一会儿,他竟也手痒起来,摊开画纸也在一旁画起来了。 待金禄画好后,也去看文士画画,看着看着,金禄忽又摊开另一张画纸再画;等文士画好,再去看金禄的,扬一扬眉,也画起第二张来了。 于是,两人就这样你一张、我一张画个没完,满儿不觉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他们竟然还在画,一边谈论一些她听不懂的对话,滔滔不绝,意气飞扬。 男人! 满儿抚额哀叹。 自这日起,金禄便天天跑到马老太爷宅邸去和那位文士一起画画,满儿跟了两日后就没再去。 要在那里打瞌睡,不如留在总督府里喂蚊子,起码自在多了。 令她暗自欣喜的是,金禄的画上落款都用上了她送给他的石印,而且他确实在马老太爷宅邸画得很尽兴,聊得也很快意。 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陪她,而是他过得轻不轻松、愉不愉快。 虽然他是为了她而受伤,但若因此而能让他得到一段轻松惬意的日子,做的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见的是他自己想要见的人,谈的是他自己想要谈论的话题,她反倒能释然一些,心里头也不会再那么在意他是为了她才受伤,反而庆幸他能藉此机会过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许金禄也隐约察觉到了她这种想法,因此这日他一回来便捧出最可爱的表情来向她央求。 “娘子,待此间事了,咱们上杨州去逛逛如何?” “杨州?”满儿想了一下。“那人回去啦?” “回去了。” “他邀你去找他?” 金禄嘿嘿笑。“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过于娘子也。” “别乱捧,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满儿笑骂。“你想去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倒是有点奇怪,你很少跟人家谈得来,为什么那人就行呢?” 金禄耸耸肩。“因为他很怪。” “怪?”满儿怔了怔。“哪里怪?” “性情怪,言行怪,文章怪,画画也怪。” 怎么不说他自己最奇怪? “所以他就是一个怪人啰?” “不,他只是性情格外狂放不羁、随性所欲。” “唔……”满儿点点头。“这样的人或许是会有点怪。” “他说杨州有比他更怪的人哦!”金禄兴致勃勃地说。 “所以你想去看看?”就跟小孩子一样。“没问题,你要真想去就去。” “我是想去,不过……”金禄双臂环住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盈满歉疚之色。“就是怕会冷落了娘子你。” “冷落?” 第13章 满儿两眼一翻。“拜托,我比你更忙耶!”忙着研究食谱上的素斋为什么经过她的手煮出来之后,味道竟然跟她在寺庙里吃到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娘子在忙啥?”金禄疑惑地问。 “忙……”顿住,满儿摇摇头。“不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之,我一直待在总督府里,绝对没有到处乱跑,你问塔布就知道了。” “不必问,我相信娘子。” “相信就好。”依偎在他胸前,满儿仰起脸来。“啊,对了,我都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呢?”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郑板桥。” 立秋后未久,一阵雨落,凉意随之降临,清风徐徐飘来,淡淡的桂花香中隐含着一丝幽冷的气息,一种轻柔沉静的幽冷,不是真正的冻寒,只是让人恍然顿悟:秋,来了。 取来一条薄毯子,满儿悄悄替金禄盖上,他躺在书房里的锦榻上睡着了,双手交迭在脑后,脸上盖着一本书,微微打着呼噜,非常闲适。 回到书桌后,满儿准备继续研究食谱里究竟是哪里被她疏忽了。 “福晋。”塔布不知何时摸来她身后。 “嘘,小声点!”满儿压细嗓门,指指锦榻,意谓别吵醒正在和周公研究棋艺的人。“什么事?” “有人要见王爷。”塔布也把声音放到最轻。 “王爷睡着了,叫他晚点再来。” 塔布脸现为难之色。“可是……” “让他进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既不是塔布,更不是满儿,还带着点儿困意,话说的有些含糊,仿佛还没睡醒。 满儿愕然回眸。“咦?原来你醒着!” “不,我才醒。”榻上的人一动也未动,声音从书本下面传出来。“让他进来吧!” 那人一进来,满儿立刻注意到是六月那时候来见金禄的那个人。 “什么事?”金禄懒洋洋地问,还是一动不动。 “找到了。” “确定?” “确定。” “好,你去找李卫,告诉他本王要见他,要他在二堂等候。” 那人离去片刻后,金禄方才慢条斯理地取下脸上的书,坐起来,慵懒地伸了个大懒腰,然后对满儿咧开一嘴灿烂的笑。 “娘子,为夫立刻得出门去办件事儿,办妥之后,咱们就可以离开杭州了,在那之前,娘子有什么事待办就赶紧办好,或者想要为夫陪你上哪儿去遛遛也行,全依着娘子你了。” 满儿点点头,随口问:“你要上哪儿?” 眼儿眨了一下。“回京后再告诉娘子可好?” 满儿耸耸肩。“无所谓。” 于是,金禄也出去了,满儿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思索片刻。 “塔布!” “奴才在。” “可以帮我跑趟康桥镇吗?” 就她而言,食谱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中秋前夕,金禄回来了。 “娘子,我回来了!” “你的事办妥了?” “妥了。” “好,那先陪我上柳家一趟……” 他们一起到柳家道别,还在那儿住了一宿。翌日,他们又跑到白鹤峰下去捡桂花瓣。 不似梅兰竹菊那般孤傲清高,桂花是朴实无华的,却也有它淡泊自甘的美,幽幽的香气清可绝空,浓能远溢。而在这中秋时节里,迟开的花儿方始舒瓣吐蕊,早开的花瓣却已是落英缤纷,如细雨般飘落着星星点点的桂花雨。 “以前怎地没见娘子你来捡过?” “时节不对呀,而且……”满儿仰着娇靥,任凭落花跌上她的眼、她的嘴,感受那诗样的情怀。“我想要你陪我一起来。” 双臂自后环住她,小嘴儿俯下来贴上她的耳。“桂子落佳人,天香云外飘。” 满儿噗哧失笑,“你擅改宋之问的诗!”她指控。 “叫他来告我吧!”金禄喃喃道。 “他早就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要是真来告你,”满儿咯咯笑着。“你就该吓死了!” 舌尖儿偷偷冒出来舔了她一下。“捡完了桂子又要上哪儿呢?” 回眸,满儿嫣然一笑。“当然是游湖去!” “啊……”金禄恍悟地点点头。“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 “答对了!”中秋夜游湖赏月,理所当然! “娘子你忘了曾发过誓绝不再搭船了么?” “……” 第六章 西湖上的游船本就多,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艘,中秋夜里更添上百舫,宫灯水灯繁如灿星,沿湖游月通宵彻晓,天不亮不休,就连苏堤之上亦有人联袂踏歌,热闹非凡。 “原来中秋游湖赏月是这种滋味……”斜倚在长榻上,仰望天上月娘,满儿低低叹息。“真是不错啊!” 清冽的月光温柔地洒落,带着丝丝凉意的桂花香轻拂过鼻端,清雅馥郁、醉人心扉,远处飘来丝竹悠扬,近处有人在吟诗作对,这份诗情画意并不是随处可寻,随时都有的。 “娘子不是杭州人么,怎地从不曾来游过湖?” “错,我是富阳县人。” “那儿离这并不远。” “是没错,但是……”满儿往后躺入金禄怀里。“嫁给你之前,没人愿意带我来游湖;嫁给你之后,你也没空带我来游湖……”哼了哼。“事实上,你根本没多少时间陪我。” “对不起,娘子。”温柔的唇瓣在她额上印下一记。“为夫保证,待此间事了,往后,能推掉的工作为夫便尽量推掉,即便推不掉,起码也要少出点远门。” 满儿轻叹。“其实我也不是说要你整天闲闲没事在家陪我就好,横竖你在家里多半也都是在看书,这本看完看那本,成天到晚看个不停,就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连让你陪我散散步都不肯……” “行行行,往后只要娘子说一声,为夫定然会陪娘子你遛弯儿,爱遛多久就遛多久,嗯?” “最好是。”满儿瞟他一眼,意谓:看你将来的表现啦!“不过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要说,若是为百姓,身为大清皇族的你自然要尽点心力。只是……”红唇嗔怨地撅了撅。“我不喜欢皇上老是把最危险的工作丢给你,最重要的是,我不要你像十三哥那样累垮了,然后……唔!” 檀口被捂住,不给她说出那个字眼。 “我保证不会,娘子,你且放宽心,甭再想太多了!” “我怎能不想,”满儿幽幽呢喃。“连十五哥都过世了,他才三十九岁耶!” “那又如何,为夫我也不过才二十七呀!” 二十七? 他返老还童啦? 满儿愕然回眸,却见金禄状似无辜地猛眨巴着大眼睛,那张笑吟吟的脸庞肌肤细致粉嫩,五官纯真又柔和,又圆又大的眼眸更透着一股娇憨的神韵,说他二十七岁还嫌太多了呢! 不,他根本就没老过。 “没错!没错!”她不禁哈哈大笑。“你还比我小呢,来,快叫我姊姊!” “娘子!”金禄幽怨地横她一眼。 一侧,佟桂抿唇窃笑。 “爷,夫人,桂花栗子羹正凉着呢,要不要进去先吃点儿?” 他们所搭的这艘画舫是由李卫代为安排的,共分前中后三进,前进花棚为顶叶雕扶栏,藤椅长榻圆几方凳,正适于赏月;中舱有如一般人家的轩厅,花格窗框百叶垂帘,宽敞又舒适,起码可摆上三桌酒席;后舱则备有床铺寝具,可供休憩。 整艘画舫雕栏画栱,古朴典雅,行运平稳,如坐平地,周围更悬挂着二十几盏精致细巧的琉璃宫灯,平添几许秀逸婉约。 “不,既要赏月,躲进里头去算什么,把吃喝的全给搬出来吧!” 在塔布的帮忙之下,佟桂很快就把吃喝的全搬出来了,然后,满儿对佟桂暧昧地挤挤眼。 “你们也备一份离我们远点去吃喝,别碍着我和爷说悄悄话了。” 佟桂脸红了,她明白福晋话里的意思和表面上的意思恰好相反,其实福晋是要她和塔布也找个地方去你侬我侬一下,别辜负了这份月下的浪漫时分。 这是福晋的“命令”,她自然不能拒绝。 于是,两人各自端了一些吃的喝的躲回中舱里头去了,门虽没有关上,但隔有白色荷叶布幔,谁也看不见谁,这该够“远”了吧? “嗯,这桂花栗子羹真的很凉呢,来,夫君,这给你尝尝!” 满儿舀了一小碗要给金禄,金禄却不伸手拿,反把小嘴儿嘟过来,那模样儿可爱的有点滑稽。 “喂我。” 满儿吃吃笑着喂他一匙羹。 “好甜!”金禄心满意足地舔舔唇瓣。“还要!” 贪看他那可爱的模样,满儿便也顺着他的意,一匙匙喂他,自己也吃着,一面闲聊一面赏月。吃完了羹再吃糖桂花,饮桂花酒,见他饮了桂花酒后,双颊嫣红煞是诱人,忍不住凑上去亲他一下,暗暗决定要多灌他几杯。 “咦?那船上怎么都是女人?” 金禄不经意瞟去一眼,“花魁的花船。”一杯饮尽。 满儿立刻再为他斟满。“是吗?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上过花魁的船?” 见她的眼神怀疑地在他身上打转,金禄心头不由开始打起鼓来,“没的事!没的事!娘子可别乱栽赃冤枉我啊!”忙不迭地摇手否认。 “冤枉?”满儿扶着他端杯的手让他饮下酒,再为他斟上满杯。“那你怎会知道那就是花魁的船?” 金禄唉了一声。 第14章 “娘子啊,你没瞧见船头船尾那两盏大红灯笼么?” “灯笼?”满儿再一次扶他的手让他饮下酒,又为他斟满,再回眸去瞧。“原来是湘红院的船。” 看看手上的酒杯,金禄若有所悟地淡淡一哂,自行仰杯饮尽。“没错。” 转回头来,见他杯空了,忙再斟满。“啧,居然做生意做到这里来了。” “这时候生意才好。”金禄咕哝,再仰杯饮干。 “你说什么?”满儿眼眯了。 “没!没!”金禄打着哈哈,两眼溜到别处去。“为夫喝酒,喝酒!” 满儿哼了哼,为他斟满酒杯,转眸再望向另一边,“哎呀,那边有位姑娘在唱小书呢,咱们也过去听!”于是大声吩咐船后的篙夫把画舫撑过去。 篙夫立刻将篙子插入湖底用力撑船,画舫便从静止状态开始移动。 “我唱给娘子听吧!” “你也会唱小书?” “……不会。” “那就请闭嘴!” 那是一艘小船,船头船尾各挂一盏明亮的水灯,使四周船上的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小船上那两个人,一个拉胡琴的大胡子壮汉,由于胡子实在太大把了,看不出实际年岁,另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唱《双姝凤》。 虽然那个大胡子没啥看头,但姑娘人长得秀丽活泼,歌声婉转动人,凑上去或听或看的船还真不少,都围成了一圈。 半个多时辰过去,恰好告一段落,小船开始划到各艘船边去领赏,领完了赏再继续往下唱,不然一口气唱完大家全跑光了,他们的口水不都白费了。 满儿吁了口气,“唱得还真不赖呢,教人听了欲罢不能!”侧首想叫金禄多赏点,不想却见金禄满脸通红地躺在她怀里呼噜呼噜大睡,甲板上那一小坛桂花露酒不知何时竟已见底,涓滴不剩,她不禁失笑。 “哎呀,真的醉了呀!人家说这桂花露酒香甜浓醇但后劲十足,最好别贪口,看来是真的。”没辙,她只好自己伸手探进他怀里掏银子出来。 小船靠过来了,她立刻把一锭银子丢下去。 “姑娘,你唱得真不错,借问贵姓啊?” “我叫鱼娘,拉胡琴的是我师父。” “你们都在这杭州地头唱?” “也不是,我们来杭州访友,借机赚点盘缠。” “喔,那要在杭州待多久呀?” “起码要唱完一本书,半个月到三十天吧。” “是吗?真可惜,我们明儿就要离开杭州了,不然我一定去听完……” 两人居然聊起来了,但不过数句后,满儿便突然住了口,双眸纳闷地望向小船后面。 “奇怪,大家怎么突然全跑光了?” 闻言,鱼娘与大胡子也奇怪地扭回头看,果然刚刚犹围成圈儿的船在这短短片刻间竟全都跑光了,还跑得大老远,他们疑惑地转头再瞧,随即明白了。 原来是有一艘横行霸道的大型楼船正朝这方向驶来,船行速度疾快,不仅不怕去撞翻别人的船,还故意拿篙子去捣翻四周的小船,看人家大人小孩落湖拍水喊救命,他们便幸灾乐祸地鼓掌哈哈大笑。 “太过分了!” 满儿愤然大叫,正想叫醒金禄起来救人,倏见鱼娘与大胡子飞快地相对一眼,旋即动作一致地飞身而起,如猛鹰似的掠向那头湖面去救人。 “咦?原来他们会武功啊!”她吃惊地喃喃道,再见他们救了人回来竟想放在他们的小船上。“不,不行,你们的船太小了,载不下那么多人,会翻的,还是放到我们船上来吧!” 毫不犹豫地,鱼娘与大胡子立刻把人放上画舫,随即又掠身回去继续救人。 “塔布,佟桂,快出来啊,来帮忙啊!”满儿拉开嗓门大叫,一面把金禄自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挪到长榻上继续睡,然后跑过去帮忙安抚那些全身湿淋淋,惊魂未定的人。“有多少毯子、衣服全都给我拿出来!” 鱼娘与大胡子仍在飞来飞去救人,那艘楼船业已驶至离画舫不远处。 “住手!快住手!不准再救人了!爷们看得正高兴,你们怎可如此扫人兴!” 楼船上起码七、八个华服年轻人,一眼便可知是那种不晓人生疾苦的纨裤子弟,其中一个还大剌剌地坐在甲板正中央的大圈椅上,一手端酒一手拿饼,模样倨傲又猖狂,明摆着就是在欣赏落水狗的戏。 “喂喂喂,你们会不会太嚣张了点儿啊!”满儿难以置信地大骂。“要是淹死人了可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还要怎么办?” “你……你……”满儿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那些年轻人们相视一眼,继而哈哈大笑,齐齐望向坐在圈椅上的年轻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告诉你,他可是堂堂固山贝子爷,是皇亲国戚,王法再严也管不到他头上去,懂了吗?” 刚救回最后三个人,先后落在画舫上的鱼娘与大胡子闻言神情微变,眸中忽地掠过一丝狡色,但没有人注意到。 “固山贝子?”满儿若有所思地侧脸向塔布问:“是他吗,塔布?” 塔布连忙跑过来。“您说谁,夫人?” “弘昌。”满儿低声说。 “对不起,夫人,恐怕奴才也不认得。”塔布也细声回道。“之前弘昌贝子老爱跑到外城去玩,后来又被十三爷圈禁在怡亲王府的后跨院里,夫人您都没见过,奴才更没机会碰上。” “我常到怡亲王府也是他被十三哥圈禁起来之后的事啊!”满儿咕哝。“那如果真是他的话,究竟是谁放他出来的?” “奴才不知,但十三爷过世后,是弘昌贝子的弟弟弘晓承袭怡亲王的位子,应该是制不住他的,所以……”塔布谨慎地思索一下。“依奴才的猜测,多半是弘昌贝子自个儿跑出来的。” “那我呢?我制得住他吗?” 塔布轻叹。“连贝子自个儿的亲生额娘都制不住他,夫人您说您行吗?” “那么……”视线徐徐移向仍睡死在长榻上的醉鬼。“那家伙呢?” “那就笃定没问题了,夫人,”塔布笑道。“听说当初差点儿连十三爷也制不住自个儿的大儿子,所以就麻烦咱们爷亲自跑一趟去好好修理了他一顿,贝子爷才不得不乖乖被十三爷圈禁起来。” 满儿噗哧失笑。“那弘昌一定怕死他了!”没被修理过的小鬼们都怕死他们的阿玛了,何况是被修理过的人。不过还是要先确定一下,免得搞错人了。“喂,你是弘昌吗?”她转回去大声问。 “大胆!竟敢直呼贝子爷的名讳,你不要命了吗?” 不要命的是他们吧! “果真是他。”满儿轻笑一下,旋即又大声喊过去,“我说你们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反正你们也玩够了,回去吧!”看在十三爷份上,再饶过他一次吧。 “胡说,我们才刚开始,哪里玩够了!” “那你们还想怎样?” “把你们救上船的人再扔回湖里头去!” 真是不知死活的家伙! “如果我说不呢?” 没想到满儿竟敢说不,那些年轻人着实楞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当即回头去询问弘昌,后者好整以暇地轻啜一口酒,再低声说了两句,那些年轻人马上又高高在上起来。 “贝子爷说了,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倘若你们不肯把那些人扔下湖,我们的船就要撞翻你们的船!” 闻言,刚被救上画舫的那二、三十个人不禁相互拥抱着放声大哭,在他们以为就算不被扔下水,待会儿画舫被撞翻了,他们照样得落水,而这回落水之后,恐怕就没有其他船只敢救他们上船了。 至于鱼娘与大胡子则相对皱眉不已,不管他们打算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否则一定会连累画舫上所有无辜的人;说要逃嘛,这边才一位篙夫,怎么也快不过人家好几个桨夫,到底该怎么办呢? 满儿忙叫佟桂安慰大家,自己拉着塔布到长榻旁去。 “告诉我,塔布,爷醉了,要如何叫醒他最快?” 塔布苦笑了。“奴才不知道,夫人。” “说这什么话,”满儿不悦地瞪过眼去。“你跟着爷比我久,居然不知道这种事?该伺候爷的时候你都在睡觉打混吗?” “夫人啊,奴才跟了爷这么久,从没见爷醉过啊!”塔布委屈地道。 满儿呆了呆。“怎么可能?” 塔布低叹。“爷的功力深,本就不可能醉,奴才自然没见过。” “胡说!那他现在又怎会醉了?”满儿指住那个睡得流口水的醉鬼问──喏,“证据”就在那里! “那就得问您了,夫人。” “我?” “夫人您是不是希望爷喝醉?” “你怎么知道?”满儿惊讶地脱口问。 塔布耸耸肩。“只有这个可能,是夫人您希望爷喝醉,爷才会让自己喝醉。” “我……”满儿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心里想,也没说出口啊!” “夫人您想什么何用说出口,爷向来都能从您的言行举止里看出来呀!” 也没错,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满儿想了一下,“好吧,那只好所有方法都试试。”说着,她蹲下去,先拿出最基本的叫人法用用看。“夫君、夫君,醒醒哪,夫君!”她一边叫还一边摇。 金禄的口水居然流到耳后去了。 好吧,这样不行,换另一种。“夫君,醒醒,醒醒哪!”她揪起他的衣襟拚命甩来甩去。 第15章 酒气冲天的脑袋宛如布娃娃的头一样摇来晃去,好像快断了。 还是不行? 既然如此……“夫君,请醒醒!”端庄有礼的说完,一脚将他从长榻上踢下去,咚的好大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 醉鬼继续打呼噜。 “他是死人吗?”满儿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好吧,那就……塔布,把你家爷扔下湖里去!” 塔布惊骇地喘了好大一口气。“夫人,这……这不好吧?” “不然怎么办?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满儿反问。“别忘了,人家的船就要撞上来了哟!” 鱼娘与大胡子从头看到尾,看得面面相觑,此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来。 “夫人,唤醒你家相公又有何用?现下先考虑如何在船被撞坏之后,保全大家的性命才是要紧吧?” 满儿唉了一声。“只要能叫醒我家相公,船就不会被撞翻啦!” 鱼娘与大胡子疑惑地相对一眼。“夫人确定?” 满儿重重点头。“确定。” “那么,夫人,”大胡子说:“老夫能让你家相公醒过来,但不能让他酒醒,这样也行吗?” “行、行,”满儿惊喜地连连颔首。“醒过来就行了,醉着没关系。” 于是,大胡子请塔布和满儿先将金禄扶起来趴在船舷,然后在金禄背上点了几指,再一掌拍下,金禄便呕的一下开始吐起来。 好半晌后,他才呻吟着停止,轮到那些被救上画舫的人开始尖叫。 “撞过来了,他们的船撞过来了呀!” 满儿抬眼一看,楼船果然撞过来了,她下意识也跟着尖叫。 “快点,夫君,他们的船要撞……”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楼船好像被雷公拿支大铁锤猛捶了一击似的,那足有三层的楼几乎全塌了,船上的人一半掉下水宛如落水狗似的啪啪啪乱拍水──就像先前被他们打翻船落水的人一样,另一半人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惊慌失措的大叫,仓皇得仿佛垃圾堆里被追打的耗子。 自然,楼船也不再前进了。 这突发的状况看得那些被救上画舫的人错愕得目瞪口呆,鱼娘和大胡子更是吃惊不已,怎么也没料到那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却依然纯真无比的醉鬼竟有如此高绝的功力。 眯着眼,金禄慢吞吞地收回手,转身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摸回长榻上,再动作迟钝地躺好姿势闭上眼。 “为夫还要睡,请别再吵我,谢谢。”他口齿不清地喃喃道。 满儿哭笑不得地跟过来。“夫君,你不是要找弘昌吗?” “唔。” “他就在那条船上喔!” 金禄并没有即刻予以回应,满儿还以为他又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后,那双醉意仍浓的大眼睛才慢吞吞地又打开来,蒙蒙眬眬的。 “弘昌?” 满儿点点头。“对。” 眸中忽尔掠过一丝冷酷,金禄又慢吞吞地坐起来。“塔布。” 塔布上前。“奴才在。” “去把那小子给我抓过来!” 当塔布飞身过去抓人时,满儿倒了好几杯冷茶给金禄喝,又叫佟桂拧毛巾来给他擦脸,好不容易终于让他清醒了一点。 “娘子。”圆溜溜的眸子困惑地徐徐扫过船上所有人。 “嗯?” “咱们船上为何多了这许多人?” “还不是弘昌害的,”满儿没好气地说:“为了好玩就弄翻人家的船,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所以就让他们统统上咱们的船上来了。” “他们的船……”金禄望着鱼娘和大胡子。“也翻了?” “没有,是他们把人救到咱们船上来的。” 金禄颔首,不再多问。“娘子。” “又干嘛了?” “为夫好想吐,头又晕,真的很难受啊!”金禄哭丧着脸喃喃诉苦。 居然撒起娇来了! “好好好,以后不要再喝醉了,嗯?” “真的不用再喝醉了?”金禄可怜兮兮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满儿险些失笑。“不用了!不用了!” 金禄顿时夸张的松了一大口气。“谢娘子恩典!” 见他那副滑稽的德行,满儿不由大笑,一面告诉大家可以放心休息,待会儿就会送他们上岸回家去了。 就在大家安心的陆续席地坐下来休息时,塔布抓着一个年轻人飞落在甲板上。 自那头至这头,年轻人那张嘴几乎不曾停止的咆哮怒骂,然而当他的视线一个不小心落在金禄身上,狂吼声猝然中断,那张长得还挺端正的脸也因惊恐过度而扯歪了,旋即惨叫一声,魂飞魄散地拔腿便逃。 “我说,弘昌,我现在头痛得很,最好别让我去追你,不然我会先打断你两条腿再说话,所以……”金禄揉着太阳穴,慢条斯理地说。“还是你自个儿乖乖过来吧!” 年轻人顿时一个错脚狠狠地摔了一大跤,然后,苦着一张惊惧的脸,磨磨蹭蹭的考虑了老半天,终于决定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妥当,毕竟眼下他是在湖中央,也无处可逃,于是两腿好像被绑上了千斤重大石似的拖呀拖的拖到了金禄面前。 “跪下!” 毫不迟疑地,年轻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头低低的,半声不敢吭。 除了满儿、佟桂和塔布之外,其他人再一次张口结舌地看傻了眼,包括另一条船上的那些纨裤子弟。 金禄继续揉太阳穴。“告诉我,小子,谁让你出来的?” 小子? 两人看上去一般年岁,他竟然叫那个年轻人小子? 众人疑惑地面面相觑,而那个年轻人则瑟缩了下,还是不敢吭声,脑袋垂落得更低了。 “你自个儿跑出来的?其实那也不关我的事儿,倘若不是你阿玛请我帮忙,我才懒得理你。不过呢……”金禄展臂环住满儿。“瞧见没有?这是我的宝贝娘子,内城里哪个不知我拿她当心头肉,捧在手心上疼惜犹嫌不及,你却撞翻了她的船,害她差点淹死,更该死的是,你撞她一次船不够,居然还想撞第二回。说,我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年轻人开始簌簌抖索。 “不说?那就由我来决定,我想……”金禄很认真地考虑一下。“索性要了你的脑袋吧,你认为如何?” 话声甫落,年轻人突然咚咚咚磕起头来。 “饶了我吧!请看在阿玛面上饶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你阿玛死了。”金禄淡淡道。“即便他没死,我也从不看任何人的面子!” “那……那……”年轻人惊恐地眼珠子乱转。“额娘……” “你没听清楚么?我说我从来不看任何人的面子!” “可……可是皇上……”年轻人脸色发白,两排牙齿开始打架。 金禄轻哼。“别以为皇上还会为了你阿玛而顾着你,告诉你,你阿玛的位子已交给了弘晓去坐,连宁郡王的位子也给了弘皎,皇上给你阿玛的够多了,就算我摘了你的脑袋,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闻言,年轻人不禁绝望地痛哭起来。“饶了我吧!求您饶了我吧……” 刚刚还威武雄壮,嚣张得不得了的人,这会儿却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嚎啕大哭,看得大家伙儿不禁惊愕地直发楞。 “那我呢?看不看我的面子?”一侧,满儿突然打岔进来。 金禄蹙眉侧过眼来。“娘子,你这是……” “他很可恶,但是……”满儿两眼祈求地瞅着他。“他额娘也很可怜啊!” 金禄沉默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看在娘子你的面子上,就饶过他这一回,不过……”双眸又转回去注定年轻人。“小子,先给我跳进湖里去清醒一下你的脑袋,没让你出来就不准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年轻人喜出望外地又磕了一个头,一边擦泪抹鼻涕,一边乖乖跳进湖里去作鸭子,但金禄好像仍不太满意地摇了一下头,旋即又定住,呻吟着捧住脑袋。 “为夫要死了!”声音凄惨得好像真的要挂了。 满儿噗哧失笑。“好好好,你再睡一下吧,睡醒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话落,她欲待起身离开长榻,好让金禄躺下来,谁知金禄却抓住她不让她起身,还旁若无人地躺下来把脑袋枕上她的大腿。 “一步也不准离开!”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朝鱼娘与大胡子那边瞥去。 “可是我还要……” “一步也不准!” 惊异于他语气中的严厉,满儿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不对,于是温驯地应允了。 “好,我一步也不会离开。” 金禄方始安心地阖上眼。“塔布。” “奴才在。” “靠岸后立刻去把李卫叫来见我。” “是,爷。” 这会儿,大胡子、鱼娘与那些被救上船的人都明白了,不管金禄是谁,他的身分地位定然比固山贝子更高。 片刻后,金禄又呼吸平稳地熟睡了,满儿方才压低嗓门吩咐塔布。 “塔布,扔条绳子给弘昌吧,免得他淹死了,然后咱们可以靠岸了。” 这个中秋夜,可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经历最“热闹”的一夜。 第七章 杭州有个西子湖,杨州也有个瘦西湖,两者相比,一个如丰满秀丽的雍容少妇,一个似修长清丽的窈窕淑女,各有其特色,同样引人入胜,说起来,住杨州其实也不比住杭州差。 只要不在意这小小的城市里处处透着纤细小巧,是的,杨州并不比杭州差。 第16章 一到杨州,金禄便租了户小门小院的小宅子住下,虽然他几乎都不在家,满儿却更能得其所哉,她终于知道食谱的问题在哪里了,正好趁这机会好好磨练一下手艺。 “一定要用他们山里的材料作调味,还挺麻烦的呢!”满儿嘀咕。 “一定要用刚采下来不超过一刻钟的蔬菜,这才麻烦吧?”佟桂跟着嘟囔。 “在我看来,那反倒没什么。” “不会吧,夫人,难不成您是要……” “没错,回京后,我要在王府里头辟一座菜园!” 至于种菜的人呢…… 一对女人两双目光不约而同聚于某人身上,后者不由呻吟不已。 为什么老是他? “娘子、娘子,为夫回来了!”轻快愉悦的声音一路自院子喊进屋里来。 “回来啦,夫君,今天过得如何?”满儿欣喜地迎上前去。 “好极了!”金禄神采飞扬地搂住满儿重重亲了一下。“今儿又来一位黄慎,他的画可奇了,善以狂草笔法入画,变为粗笔写意,往往寥寥数笔即能形神兼备,而且他专爱画神话故事……” “是吗?”满儿的笑容有点公式化,因为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不想扫他的兴。 “……汪士慎工花卉,随意点笔,清妙多姿,尤擅画梅;高翔善画山水,所画园林小景多由写生中而来,秀雅苍润自成格局;而郑板桥擅墨竹,独创写意,着意趣味……” “那你呢?你又擅画什么?”快笑不下去了,满儿赶紧打断他的南北大运河。 “我?”金禄耸耸肩,“他们说我的人物最传神。”顿了一下,又眉飞色舞起来。“他们还说明儿要带我去见一位师出八大山人的画家呢!” “喔,到哪里?” “开封。” “耶?!”满儿傻脸。“才来半个多月,怎么突然说走就要走?” 笑脸垮了,金禄怯怯地瞅着她。“娘子不高兴么?” “不是不高兴,是有点措手不及。”满儿拍拍他的脸颊。“所以麻烦你不要拿这副嘴脸给我看,我保证今夜就会整理好,明儿一定来得及,可以了吧?啊,对了,你饿了吗?” “自然是饿了,”金禄又扬起明亮的笑。“为夫专程赶回来,为的就是娘子亲手做的菜呀!” “好,那你先坐下,我再炒两样菜就行了。” 金禄一坐下,塔布立刻递给他一封信函。 “这是李卫大人送来的急函。” 金禄拆开来看了两眼,随即丢到一旁去。“那种事我才不管!” 满儿还没炒好所有的菜,金禄已然大口吃起来了,等她端出最后一盘菜,佟桂正待为他添上第二碗饭。 “咦?那是什么?”满儿放下最后一盘菜,看着被扔在一旁的信问。 “弘昌被掳走了,人家要求拿吕四娘去换,李卫只得来向我求救。” “真的?”满儿吃了一惊,赶紧坐下。“那你要赶回杭州吗?” “你在逗我闷子?我才不回去!”金禄嗤之以鼻地道。“为夫把弘昌交给李卫之时业已警告过他,最好把弘昌关上一、两个月,直至京里派人来接他,他偏不听,弘昌一闹他便放人,现在人被掳走了才来找我,我才不管!” “可是……” “宽心吧,娘子,李卫最多就是拿吕四娘去换人,没啥好担心的。” “你确定?” “确定!确定!”金禄继续忙着吃菜。“这菜真的很香耶,娘子!” “喔。”满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忽尔抬起怀疑的眼盯住金禄qi書網-奇书。“我说夫君,你不会刚好知道是谁掳去弘昌的吧?” 金禄瞟她一眼。“鱼娘和她师父虬髯公。” 满儿楞了一下,旋即失声惊呼。“耶,是……是他们?” “鱼娘同吕四娘是好姊妹,我一见到他们,便猜到他们是为何跑到杭州去的。”金禄语气淡漠地说。 “真是想不到呀!”满儿喃喃道。“不过他们为何只救吕四娘一人?” “因为虬髯公够聪明,知道李卫担不起失去所有人犯的责任,太贪心的要求多半不容易成功,说不准还会惹出大麻烦来,但若仅是吕四娘一人,李卫便没那多顾虑了。” 满儿沉默了会儿,耸耸肩,端起碗来,并示意佟桂与塔布也坐下来吃。 “既然如此,让弘昌吃点苦头也好。不过……”忽又皱眉。“开封附近可能不太容易找到种菜人家吧?” “呃?”正扒着饭的金禄听得楞住。 弘昌?种菜? 现在是在说什么? 弘昌要种菜? 一到开封府,金禄立刻跟着那些穷酸文人一起失踪了,满儿随后也出城外去找新鲜蔬菜,不想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不是杂草就是芦苇。 “塔布,你确实问清楚了,这儿有种菜人家?” 塔布迟疑一下。“夫人,城里人说是两、三年前还有,但近些年,城里富有人家吃的蔬菜都是由外县市来的。” 满儿皱着眉头原地转一圈。“难不成搬家了?” “啊,那儿有人,奴婢去问问!” 佟桂眼尖,见着有人,立刻自愿去问个清楚。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脸色不怎么好看,身后还跟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怎么回事?”满儿忙问。 “夫人,奴婢想还是让您自个儿听听这位老人家怎么说的比较妥。” “喔……”满儿有点儿讶异。“那么,这位老人家,能麻烦您再说一次吗?” 那位老人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比城里的乞丐更落魄,看着委实可怜。 “这一切,都是从田文镜上任后开始,河南百姓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眼下,连活都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说起来,田文镜应该算是个清官,廉洁无贪又肯苦干,惩贪除奸不遗余力,然而清官并不一定是好官,好官治理下的百姓不会活不下去,这就是满儿听罢那位老人家叙述之后的结论。 田文镜是个急功近利,一昧苛察媚君的清官。 因此当他们说完话,恰好碰上官府派衙役来向那位连下一餐都不知道该打哪儿张罗的老人家强行征收赋税时,满儿便冲动地破口大骂了一顿,结果可想而知,她被抓走了。塔布本待上前拦阻衙役们的无礼,却被满儿挡住。 “别阻止他们!” “可是,夫人……” “不,塔布,你先听我说……” 片刻后,塔布满怀无奈,眼睁睁看着满儿被抓走。 “佟桂,快,爷在大相国寺,快去找他!” “我?”佟桂花容失色。“为什么不是你?” “我得跟在福晋后头护卫,只要情况稍有不对,拚着脑袋不要,我也得把福晋救出来!” 自古以来,大相国寺一直是开封府最热闹的地区,光是寺中广场的两侧庑廊便可容纳万人以上,因而成为买卖最旺盛的市集,想当然耳,要一个对这地头不熟的人在这里找人,根本是强人所难,但佟桂却不得不噙着两泡泪水,撞破头皮在这附近找人,找得她快哭了。 “呜呜呜,爷,奴婢终于找到您了!”她终于找到人,也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了。 金禄居然坐在一个字画摊位后在替人画像,一见到佟桂,两眉便锁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佟桂哭得更大声,简直惊天动地。“夫人被衙差抓到总督衙门……咦?爷呢?” 由于总督府不能随意进入,塔布只好藏身在总督府皂隶房的屋顶上,恰好可以窥见大堂之内的动静。 “大胆刁民,竟敢胡言乱语污蔑本官的名声,该当何罪?” “倘若我说得不对,大人又何需怕我说;倘若我说对了,大人更不能阻止我说,因为我说的是实话!”跪在堂下的满儿义正辞严地说。“所以,除非大人业已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不然就该让我说!” 堂案后的田文镜窒了窒。“好,你说,看你是要污蔑本官营私负国或是贪虐不法,本官任你说,之后再来治你个造言毁谤朝廷命官之罪!” 满儿微微一哂。“不,大人,我知道你为官廉洁,就这点而言,你确实是个清官,你要铲除贪官,要清理亏空,那也是好事。可是,大人,你不该强逼百姓去垦什么荒,垦出一亩庄稼就恨不得报两亩,垦不出来也假报丰收仍暴敛钱粮……” 田文镜面色骤变。 “……山东河南有水患,大人亦匿灾不报,朝廷要蠲免钱粮,大人竟无视流离困顿的百姓业已无以为生,硬是婉拒朝廷的德政,然后苛刻搜刮以照额完兑,只为了谎报政绩以媚君颜,生恐失去皇上的宠信……” 田文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后逼得百姓不得不逃到李卫那儿去讨饭,祥符、封丘那里还有人鬻卖子女,人家是已经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那么做,大人竟然还不知要反省自问做错了什么,仅仅下令百姓不准鬻卖子女,其他的你一概不管,大人这不是硬生生要断绝百姓的生路吗?” 田文镜的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大人是清官,但起码青菜萝卜还活得下去,可是百姓已经连啃树皮都活不下去了,大人这清官做得又有何意义?或许大人认为拿百姓的性命去换皇上的宠信,值得……” “爷,您来了!” 塔布总算能松下一口气,旋即一把抓住正待飞身下去的主子。 “不,爷,夫人说了,之前田文镜曾被刚正不阿的李绂弹劾,是皇上偏宠田文镜,以致李绂反被他害得丢官抄家,还差点掉脑袋,所以这会儿她要看看田文镜会对当面指责他的“百姓”如何? 第17章 是从善如流?抑或是……” “够了,她究竟想要如何?” 完了,肯定是不高兴见到福晋跪在那里,主子的脾气上来了。 觑着主子那张阴郁冷森的脸,塔布不由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说……说除非她有危险,否则不准救她。” “……那女人,为何就不能安分一点!” 塔布不敢吭声,连瞄也不敢多瞄上一眼,不过他敢打包票,福晋一定会后悔死了,因为她这一多管闲事,把酷王爷也给“管”回来了! “住口!” 无视于须发皆怒的田文镜,满儿继续往下指控。 “……若大人要说是大人的属吏有所欺瞒,因此大人对百姓的困苦实是一无所知,那我还是要说,大人上七十了吧?年纪大啦,既然精力不足以承担河东总督的沉重职务,只能任由属吏欺诳,那么大人就该退开让其他……” “住口!住口!住口!”田文镜气得站起来大骂。“你这无知刁女竟敢在这大放厥词,想我田文镜自蒙皇上……” “不用说那些,我只问一句,”满儿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的是实话或为不实传言?” “自然是不实传言!” “那为什么李卫那边跑去那么多从大人这儿逃去的难民?” 田文镜一时哑口。 “为什么大人的衙役要向一个连饭都没得吃的老人家强征赋税?” 满儿咄咄逼人的一再质问,问得田文镜张嘴说不出半字辩词。 “为什么……” 惊堂木猛拍,“住口!你这无知刁女……”田文镜老羞成怒了,“竟敢妄言污蔑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呀,给我掌嘴!”话落,丢下六支火签。 一支火签五下,六支三十下。 侍立两旁的衙役当即应声上前,两个抓住满儿,一个取来“皮掌”──用这种特制皮掌掌嘴,用不着几下,两、三下就够把人的牙齿全给敲落,要掌刮满儿三十下嘴是存心要她变猪头。 在这种状况下,换了是其他女人,早就扯开嗓门呼爹喊娘了,偏满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还满不在乎地对田文镜笑。 “你掌不了我!” 田文镜一听更是怒极,惊堂木又拍。“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给我掌嘴!” “是,大人!” 说时迟那时快,皮掌高高扬起正要落下,忽地人影一闪,几声惨叫,再定睛一看,那三个衙役已然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又颓然滑下,满嘴都是血,还有一颗颗类似花生米的东西夹杂在血水里淌落地面。 敢情他们的满嘴牙先被敲光了。 田文镜又惊又怒,正待开口咆哮,忽又一窒,随即慌里慌张地离座趋身向前,端端整整地哈下腰去。 “下官河东总督田文镜见过王爷。” 但没人理会他,跪在地上的满儿被扶了起来,抬眸一看,嘴角不由心虚的勾起假笑。 完了、完了,那张娃娃脸那么黑,呜呜呜,允禄回来了。 “哈哈,老爷子,你来啦。” 她猛打哈哈,希望能混过这一回,可惜那双冷冷俯下来注视她的瞳眸透着无可妥协的怒意,摆明了不给她混。 “究竟何时你才能改去惹是生非的毛病?” “人家哪有惹是生非,明明是田文镜太混蛋,做错了还不敢承认嘛!” 满儿振振有词地反驳,田文镜竟还不知死活地抬起老脸大声怒叱。 “你这刁女……” “大胆,你竟敢叫本王的福晋为刁女!”允禄吼得比他更大声。 大惊失色,田文镜骇然跌坐地上。“福……福晋?” “不管我是刁女或福晋,我刚刚说的可都是事实。”有允禄做后盾,满儿更不肯轻易饶过他。“我知道你是真心想替皇上办差,但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这也是无可奈何,皇上当能谅解,所以,回京去吧,别为了你的虚荣心而苦了下面的百姓,他们真的很可怜啊!” “但下官……下官……” “田文镜,听到福晋的话了,”允禄不耐烦地打断田文镜不甘心的迟疑。“自个儿回京去!” 回京? “不!下官不服,王爷岂可仅听信福晋一面之词,便判定下官的罪!”田文镜连忙爬起来大声抗议。“王爷英明,理当明白妇道人家耳根子软,福晋之指控定然是受人煽动,待下官查明……” “查明什么?”满儿忿忿道,真的有点生气了。“查明是谁告诉本福晋这些事实,好让你去反咬人家一口,就像你整倒李绂那样吗?为何到现在仍不知要反省?难道你真的都看不见老百姓过得有多辛苦吗?”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是怎样啊? 都活了这大把年纪了,也不回家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快快活活地做个称职的老人家,偏偏恋眷官位不舍,赶不走、骂不走,踢也踢不走。 明明没有意愿尽心体恤民情做个好官,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一心只想发挥那令人深恶痛绝的严苛制事“才能”,整得老百姓叫苦连天,他还在那边得意洋洋说自己是个多么能干的清官,照她来看,雍正初年的整顿亏空应该交给他来办才对,包管办得有声有色,谁也逃不掉。 但让他来作父母官,却只可怜了老百姓,他若是挂点了,河南山东百姓八成都要放鞭炮庆祝,一路放到过年去! 作官作成这样,他到底有什么好自傲的? 不过毕竟田文镜是雍正宠信的臣子,满儿也只想说能点得他开窍就好,免得又去得罪皇上老大爷,谁知道她讲了半天口水都是白搭,从头至尾她提的都是他的错失,田文镜却只注意到她顺口溜出的那个名字,当即老眼一眯,阴险险地哼了哼。 “原来又是李绂……” “你……你有毛病啊?还是老糊涂了你!那人我见都没见过,又如何告诉我什么?”满儿不由气结,反手一指允禄。“告诉你,是我家老爷子告诉我的,好了,你有种就去整倒他吧!” 田文镜一怔,下意识回眼去看允禄,然一对上允禄那双犹如万年寒冰的冷眸,不由机伶一个暴颤,慌忙又哈下腰。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不敢?”满儿斜睨着他。“那你来整倒我好了,话是我说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有种就来整倒我,横竖我无权又无势,也没有娘家做后盾,要整倒我容易得很,最好关我个十年八年,每日大小刑伺候,每夜……” “够了!”允禄怒叱。“你这女人,从来不知何谓收敛么?” 只是说说而已,这样他就心疼啦? 满儿吐吐舌头,不再吭声了。田文镜却以为庄亲王也对自己的福晋有所不满,不由暗自窃喜。 谁都知道庄亲王的冷酷无情,自己的哥哥都狠得下心去整肃,只因为雍正下了旨意,更何况是自己的老婆,保证不会太客气,随时都可以切八段,相信他只要送上几句煽动的话语便足以让那女人受到严厉的惩罚,使她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来“污蔑”似他这种皇上千般重视,万般宠信的大臣。 “对、对,王爷理该如此,牝鸡司晨最是不该,妇道人家原就不该插手男人的事,一旦任由她爬上男人头上……”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田文镜愈说愈是激昂,口沫横飞,满嘴泡泡。 依偎在允禄怀里,满儿却是愈听愈有趣,心想田文镜待在京里的时间必然不久,不清楚允禄有多么宠爱她,眼下才敢当着允禄的面说她的坏话,一面吹捧允禄,一面又彻底贬视女人,末了还搬出皇上来,频频暗示说皇上有多么欣赏他刚正不阿的为人,意图“陷害”他的人向来只会招致恶果。 看来田文镜不仅是个硬铮铮的酷吏,也是个拍马有术之人,对于威胁恐吓更有一套。 “……圣上亦曾对我言:小人流言……” 只可惜他不太会看人脸色。 “住口!”冻结在允禄脸上那层冰霜厚得简直可以敲下冰块来,“不想自个儿回京么?好,那就由本王说去!”话落即推着满儿离开。“回去了!” “回哪儿?” “回京。” “嗳?不要吧,老爷子,咱们才来两天……” “回去!” “……好嘛!” 嘴里说好,其实脑子里还在忙碌地转个不停,思索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拐允禄继续留下来。 很不幸的,当满儿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最好的理由时,却用不上了。 “王爷,京里传来消息,皇后崩逝了!” 十天后,他们回到了京城。 雍正确实是个工于心计又心狠手辣的皇帝,但他更是个刚毅果断,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勤于政事之毅力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回皇后病逝,他甚至没有参加皇后的大殓礼,因为他有更重要的国事待办。 “这一仗总算赢了,傅尔丹确实是蠢材,而丹津多尔济和策凌也果然厉害!” “噶尔丹策零还没有死,他必然会卷土重来。” 雍正有一会儿没动静,而后重重叹了口气。 “十六弟,你特别喜欢泼朕的冷水,是么?” “臣弟尽力而为。” “这种事就麻烦你不用太尽力了!”雍正哭笑不得地说。“好了,别说这了,眼下先来说说鲁王孙子那一家子吧,提到这,朕实在不能不夸奖你,粘杆处那些个笨蛋查了半天连边儿也没沾上,你却轻而易举的捉到了人,还不只一个……” “不过是凑巧碰上了。” “无论如何总是大功一件,说吧,要朕如何赏赐你?” 第18章 雍正慷慨地说,这是他厉害的地方,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如此才能激发臣下更努力为他办事。 想也没想,允禄淡淡说了两个字。“弘昱。” 两个字虽简单,雍正却也能明白,“可以。”然而转个口,他也要论允禄的过了。“再说到吕四娘,李卫奏道……” 允禄冷冷一哼。“吕四娘计画劫牢救人,李卫却被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骗离杭州,若非臣弟及时赶去阻止,吕四娘早已把人救走,为此,臣弟也因而暴露了身分,险些坏了臣弟的大事。但臣弟并没有责怪他,仅把吕四娘和弘昌交给他看管,谁知他竟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他那浙江总督究竟是怎么当的?” 要论过反被指控,雍正顿时语塞。 允禄脸色更寒凛。“莫不成他以为臣弟是闲来无事跑到杭州去度暑游湖,就该替他看管大牢,替他捉拿吕四娘,替他救弘昌……” 事实上,李卫的确以为允禄是带老婆上杭州去游湖的。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唇挂苦笑,雍正连连摆手,“这过该算在李卫与弘昌头上,朕自会斥责李卫,至于弘昌……”他轻叹。“朕会命弘晓将他圈禁在怡亲王府内,不得朕旨意便不得出府。” 允禄默然无语。 雍正捏捏鼻梁,又说:“那么,再来谈谈田文镜的问题吧,听说十六弟妹对他有所误会,十六弟应该知道,田文镜秉公持正,实心办事,为了铲除贪官清理亏空招致不少人的怨恨,因之不利于他的流言亦由来已久……” 允禄眼帘半阖,嘴角挂上嘲讽的纹路。 “皇上之意,满儿是道听涂说,上了流言的当?” “当是如此。” “皇上可知臣弟是以何身分混入漕帮的?” “自然是不知。” “臣弟是以河南灾民身分混入漕帮的。” “……” “由于自河南迁至杭州的难民不知凡几,故而臣弟混入其中不仅毫不启人疑窦,更且得到许多同情。”允禄语气平板地说。“换言之,满儿所指控田文镜的罪状并非流言,而是事实。” 雍正沉默了,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问:“那果真是事实?” “垦荒以少报多,是事实;匿灾不报,是事实;谎报政绩,是事实;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不得不鬻卖子女以为生,是事实;有能力疏通河道却无力治民,那更是事实!” 条条罪状,一连串的事实,说得雍正再度默然以对,好半晌后。 “田文镜一向忠君为国,实心任事,理该不会如此荒唐。” 眸中寒芒飞闪,“皇上既只信任田文镜,又何来问臣!”允禄冷然道。 察觉到允禄的不悦,雍正眯眼注视他一会儿,忽又转开话题。 “我说十六弟,你又是为何跑到开封去了呢?不会又是为了十六弟妹吧?” 同样的,允禄也察觉到了雍正奸狡的意图,神情更显森然,两眼眨也不眨地与雍正四目相对。 “确然是为了满儿。”他冷声坦承。“适才臣弟便说过,为了代李卫阻止吕四娘,臣弟因而暴露了身分,若非满儿及时配合臣弟演了一场戏,臣弟数月来的心血必然毁于那一刻,别说捉到鲁王的孙子,即便是将内应安全送入漕帮并得到白慕天信任的安排也被破坏了……” 雍正愣住了。“原来是她帮了你?” “当时那种状况,也只有她才帮得了臣弟,其他任何人都不行,若非有她,臣弟的任务便注定要失败,”允禄双眸半垂。“也因为如此,臣弟受了一点伤,满儿才会开出条件来,要求臣弟完成这件差使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子。” 雍正双目一凝。“你受伤了?李卫没说呀!” 允禄冷哼。“他如何敢说,若非代他阻止吕四娘,臣弟又怎会受伤。” “原来如此。”雍正点点头。“既是这般,朕也不好太过“苛责”十六弟妹的私心,但相对的,也请十六弟不要再追究田文镜的“些微”错失,毕竟他的功大于过,又是勤劳任事的干才,只要稍加训斥,相信他必能知所警惕。”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雍正都要保住田文镜。 允禄双眉徐徐挑高,两眼也眯了起来,然而不过一会儿,嘴角突然诡异地勾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 “皇上之意是愿意恩准满儿的要求,只要臣不再追究田文镜的问题?” “正是如此。” 嘴角再度诡异地勾了一下,允禄落下眼睫毛掩住眸中的狡黠。 “既是皇上的旨意,臣弟焉能不从。” 第八章 静静地,细雪飘落,将吊在枝头上的叶片彻底清理干净,一日一宿的时间把北京城妆点成一片银白的世界,上午念过了书,晌午后弘普、弘融、弘昶和倩儿便兴奋地一窝蜂跑到外头去,不觉鼻耳冻得通红,一心只想玩个过瘾,可是不一会儿,雪融了,化成一摊摊的水,又因太冷而结成冰,滴溜溜的滑。 “好了、好了,进屋里去换衣服,不然待会儿摔个半死我可不管!” “额娘不用管,我们自己管就好了!” 满儿眯了眯眼,继而耸耸肩,翩然回身作势要到后殿去。 “不知道你们阿玛是不是在暖阁呢?” 话刚说完,咻咻咻咻几下,四支箭自她身旁飞掠而过,一溜烟窜进屋里头去,满儿不由窃笑不已。 哼,就不信他们不怕! “歇一会儿让他们睡午觉去,再起来念书,爷说今儿个要考考他们念书念得如何了。” 吩咐过婉蓉和玉蓉后,满儿便转向回廊,佟桂尾随在她身后,左转右拐来到小阿哥房里,探头一瞧,弘昱正在暖呼呼的内室里摇摇晃晃地到处乱跑──自己一个人,然而眼角一瞥见有人,立刻停下来咚一下坐到地上去,睁着两只大眼睛冷冷地望住她。 满儿啼笑皆非地翻翻白眼。“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跑出去了,外头可是冷得结冰了。” 佟桂与守在外室的奶娘和丫鬟都忍不住笑。“是,福晋。” 而后,满儿越过庭园回到寝楼的卧室换下湿衣服,再到后殿的暖阁去,允禄果然在那里看书,就坐在明窗下的太师椅上,非常安详地、专注地看那本李太白集,久久才小心翼翼地翻动一页书。 悄悄地,她把佟桂备妥的龙井和茶点放在一旁的方几上,再示意佟桂不必跟在她身边,可以到隔壁小室去和塔布聊聊体己话了,然后脱鞋爬上另一边的炕榻,拿起早先搁在那里的女红,也安详的一针一线绣着花儿。 每岁过年时,夫婿和孩子们穿的新衣裳都是由她亲手替他们缝制的,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允禄悄然放下书,喝了几口茶,起身,把书放到案头上去,也脱靴上了炕榻,静静地将脑袋枕在她大腿上,阖眼睡了。满儿泛起微笑替他拉上毛毯,再继续绣花。 又过了半晌,塔布悄然而入。 “禀福晋,十五王爷求见王爷。” “要事吗?” “奴才不知。” “这样啊……” 满儿正在迟疑,允禄却突然背过身去。 “不见。” “是,王爷。” 塔布离去,满儿继续作女红。但片刻后,塔布又回来了,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禀福晋,十五王爷说他不见王爷了,他改求见福晋您。” “我?”满儿噗哧轻笑。“好吧,我见。” 允礼倒聪明,虽然允禄不见他,但她一定会见他,一旦见到了她,保证一定可以见到允禄。 “十六嫂,您好啊。”允礼嘴里是向满儿打招呼,眼里瞧的却是仍躺在满儿大腿上的允禄。 “嗯,我很好,你也好啊。”满儿硬憋住笑,一本正经地回应他的招呼。 “咳咳,我也好。”允礼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允禄一点反应都没有,起码也该问上一句,“你来干什么?”,不然他怎么接下去?“呃……呃……十六嫂,最近十六哥怎地都不出门啊?” “有啊,向皇后致祭、奉移梓宫、殡宫致祭等等,老爷子和我都有去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有碰上面,还打过招呼,怎会不知道?”允礼按捺着性子说。“但,我说的是除此之外呢?十六哥回京快两个月了,除了刚回来那时见过皇上一回,后来怎地都不进宫了?” 满儿楞了楞,低眸瞟允禄一眼。“不是说皇上已经准他不用进宫了吗?” “谁说的?”允礼冲口而出吼道。“皇上哪会准那种事!” 满儿皱眉,手指头往下指住允禄的脑袋。“他说的。” “他胡说!”允礼再次脱口低吼。“若是皇上准了那种事,哪里还会叫我来找人!” “可是……可是……”满儿迟疑地看看允禄,再看回允礼。“他说只要他不再追究田文镜的事,皇上便也准了我的要求啊!” “田文镜?要求?”允礼楞了楞,现在是扯到哪里去了?“什么要求?” 一提到这,满儿便忍不住喜孜孜地咧嘴笑开来,“一年……”她比出一根手指头。“一年之内他都不用进宫,不用办差、不用出门,什么都不用,甚至不用理会皇上的宣召,只要闲闲待在府里陪我和孩子们就行了!” “一……一年?!”噎着气,允礼两眼陡然爆凸出一半来,失声大叫,“但但但但皇上说只是一阵子啊!”由于太过于吃惊,结结巴巴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满儿眨了眨眼,又耸耸肩,若无其事地低头绣两针。 “那也差不多啊,一阵子,一年,不都是一,很快就过去了啦!” 第19章 “哪里差不多啊,此一非彼一,两者可差多了!”允礼啼笑皆非地抗议,继而低头扶住额际,呻吟。“塔布。” “奴才在。” “有没有枕头,快快拿一个过来,本王要昏倒了,别让本王撞到脑袋!” 塔布失笑,满儿更是爆笑如雷,允礼跌坐在塔布搬过来的凳子上,继续呻吟。 “真是该糟,为了保田文镜,皇上居然上了十六哥这种当,这不是要人命吗?以为最多是一、两个月,怎知却变成一年!”他喃喃嘀咕,愈呻吟愈大声。“十六哥啊,你嘛行行好,别这样欺负你可怜的弟弟我嘛!” 允禄一动也不动,仍然背对着他。 “别这样嘛,十六哥,累死你可怜的十七弟不要紧,但有些差使非十六哥你不可呀!” 允禄依旧不吭不声。 “十六哥,算我求你好不好?” 允禄仍然毫无反应,但正当允礼打算继续鼓动三寸如簧之烂舌去说服那座万年不化的顽固冰山时,允禄却突然动了。 他勾了勾手指头,允礼以为是在勾他,正待乖乖的自动吞饵上钩,却见满儿已俯下耳去听允禄说了几句,然后直起身来对着他直笑,笑得他心头七上八下,不知道允禄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 “你十六哥说……”满儿抖着唇想笑。“叫皇上那位勤劳任事的干才办去。” “咦?勤劳任事的干才?在说我吗?”允礼慌不迭地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行啦,我……” “谁在说你,”满儿咯咯大笑。“皇上说的是田文镜啦!” “田文镜?”允礼一愕,不屑地呿了一声,“他都进棺材一截的半死人了,还干什么才,寿材还差不多!”顿了顿。“不过我懂了,问题还是在田文镜对不对?唉,我就不懂,只不过清了一趟黄河,又没干出什么大事来,皇上为何就那般宠信他呢?” 他摇摇头,起身。“好吧,我同皇上说去,先处理妥田文镜的事再来找你,可以了吧?唉,我真是劳碌命啊……”唠唠叨叨的离去了。 塔布亦随后而出,代主子恭送允礼到王府大门口。 但在临上轿子之前,允礼突然又收回脚,慢吞吞地转回来。“我说塔布,你不会正好知道你们王爷为何非要整到田文镜不可吧?他向来不管这种事的呀!” 塔布与佟桂相对一眼。 “这个嘛……” 后殿暖阁内,允礼离去后,没事了,满儿便低头继续绣她的花,允禄也继续躺在她的大腿上睡他的觉。 然而不过一会儿后,满儿突然愤怒地丢下女红,用力戳戳允禄的额际。 “说来说去还是你最诈了啦,皇上不处置田文镜,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赖在府里不出门;但如果皇上肯下狠心去解决掉田文镜的问题,你以为这样就算对我有个交代了,便也可以大摇大摆的提早出府为皇上办差去,不然你才不会去管那种闲事呢……” 她嘴里说得愤慨又激昂,好像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然而那只狠狠戳过他额际的手却又那样轻柔地摩挲着允禄的脸颊,摸过来又摸过去。 啧,又细又嫩,摸起来真是舒服。 “……好狡猾,害我白白高兴了好一阵子,满心以为这回你铁定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息上一年了,谁知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诡计,可恶,你算计皇上不够,居然使计使到我头上来了……” “不……”允禄忽地翻过身来与她正面相对,眼神异常阴沉冷酷。“那是给田文镜|奇-_-书^_^网|的惩罚!” “呃?”满儿楞了一下,“惩罚?什么惩……啊!”恍然大悟。 允禄向来不管闲事,田文镜官作得再烂也与他无关,百姓就算死得一乾二净他也不痛不痒,但田文镜竟敢让她跪着说话,末了还下令衙役掌她的嘴,这才是罪大恶极,万死不足以赎的过错。 所以,田文镜必须受到惩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允禄,”满儿感动地呢喃。“不要这么宠我,你会宠坏我的!” 允禄无言,修长的手抚上她的粉颊,大拇指轻轻拂挲过她的樱唇,双眸不变的冷冽,眼底深处的火焰始终炽然。 双眸赧然垂落,旋又扬起,满儿幸灾乐祸地哼了哼,“不过那也是应该的啦,也好让田文镜明白不是没有人动得了他,夜路走多了总是会碰上鬼。”再俏皮地皱皱鼻子。“可是你还是会提前结束这段休假,对吧?” 允禄仍然不吭声,只把手掌往后移覆上她的后脑勺,微一使力将她压下来印上他的唇。 半晌后,他放开她,冷凝的眼盯住她,依旧不语。 满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屈服了。“好啦、好啦,不过别忘了,最少要三个月喔!” 允禄的回答是移开枕在她大腿上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拉下来覆在他身上…… 窗外,雪花又纷纷飞飞地飘落,毛毛地,像片片棉絮,垂悬的柳枝上挂满了雪绒,仿如丝丝柔情,深深地沁入心底。 这年冬季,好温暖。 翌年,田文镜解任还京师,坐兵部尚书虚衔,有衔无职,只好乖乖在家里替孙子换尿布,多半是换尿布发不得威风,小娃娃也不理他那一套,所以没多久他就无聊“死”了。 不过那是题外话,不重要,重要的是踏青节过后未久,允禄又得出远门了。 “明天?准备行囊?你要上哪儿去吗?”满儿一边爬上床,一边问。 “西藏。” “西藏?”爬行的动作停在允禄身上,满儿愕然转过头来惊呼。“但你不是说过不会再出远门了?” 俯下漠然的眼,允禄看着像只过路的猫一样跨在他身上的满儿。 “我没有那么说过。” “明明就有!” “我说尽量。” 丹凤眼徐徐眯起。“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吗?” “没有。” 气唬唬的过路猫咪恼火地划动四肢爬过他身上,不怎么优雅地跪坐在床里边。 “那么请问你所谓的尽量,是将出远门的时间从一年十一个月改为一年十个月吗?” “不是。”允禄淡然否认。 “那是什么?” “尽量。” 满儿蓦然扬起两手尖尖十只爪,正在努力控制不把它们抓到允禄的脖子上去,咬牙切齿半天后,方才悻悻然地收回去。 “允禄,你知道我担心你呀!”她想跟他讲理。“我……” “不必担心。”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会担心,担心你的身体……” “不会有事。” “你或许有这种自信,但倘若有一天……” “我不会倒。” “我说的是倘若……” “没有倘若。” 每句话都被他的四字“真言”打断,说都不给她说完,满儿僵硬地注视他片刻后,猛然背过身躺下去,恨恨地把屁股翘高高对着他。 “好,随你便!不过……” 她嘲讽地哼了哼。 “既然你要和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没道理我不能玩,所以,嗯哼,我要离家出走!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离家出走,对吧?然后呢,嗯嗯,我要找几个男人玩玩,谁教我家老头子老爱把我扔在家里不管,我寂寞嘛……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过后,满儿已被允禄压在身下,娃娃脸活像戴了张鬼面具似的恐怖已极。 “你敢去找男人!” 谁怕谁呀! “你敢出门我就敢!” 允禄还是出门了。 “我要离家出走!”后殿偏厅里,满儿气唬唬地挥舞着双手狂喊。“我要到外面找一大堆男人给他看!” 玉桂眉开眼笑。“这回该我去了!”她只听到前一句。 塔布同情地拍拍神情惨淡的乌尔泰。“保重。”他只听到后一句。 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围过去。“我们也要去,额娘,我们帮你找男人!”他们前后两句都听到了。 满儿不屑地扫视一圈围在身边的众萝卜头。“去作梦吧你们!” 闻言,萝卜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手脚齐出,两人抓手,两人抱住满儿的大腿。 “那额娘也别想去!” 当小七来到厅口时,瞧见的便是满儿被四个小萝卜头拉成一个大字形的滑稽场面,如果不是佟桂、玉桂在后面顶着,她早就摔成一张大饼了。 “满儿姊,你在和格格、阿哥们玩什么新游戏吗?”他揶揄地问。 “游戏个鬼!”满儿大骂。“还不放开我,你们这些小鬼!” “额娘不带我们去,我们就不放!” “该死的小鬼!”满儿咒骂。“塔布,乌尔泰,还不快把格格、阿哥们抓到书房里念书去!” 于是,好一阵子又叫又闹之后,小鬼们终于被抓走了,偏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超级暴风过境,雨过天又青,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满儿刚招呼小七坐下,佟桂便奉上两盅热茶,然后与玉桂伺候在一旁。 “有事找我吗,小七?”满儿啜着热茶,悠然问。 “这……”小七犹豫地瞄了一下佟桂与玉桂。“是有件事……” 满儿会意,放下茶盅。“你们两个去看看塔布和乌尔泰需不需要帮忙。” “是,福晋。”佟桂两人倒也机灵,马上就退下去远远的。 “究竟什么事?”满儿又问。 “有人在外城里找你呢,满儿姊,”小七不再迟疑,开门见山地说。“而且他们找的是有位名伶夫婿的满儿姊。” 有人找她不奇怪,但,找的是有位名伶夫婿的她…… 老天爷保佑,不会是他们吧? 第20章 “谁?”满儿惊恐地揪住小七。“他们是谁?” “我只知道他们姓竹……” “竹?!”满儿失声尖叫。“他们姓竹?!” 小七颔首。“三男两女,年纪大些的那位姑娘长得可真像满儿姊呢!” 是他们! 冷汗瞬间湿透了旗袍,有片刻间,满儿几乎希望自己昏倒算了,可惜她太强壮了,昏不倒! “快!”既然昏不倒,只好跳起来。“快带我去找他们!” 才踏出厅外一步,塔布与乌尔泰便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了。 “不,塔布,这次你们谁也不许跟,有小七陪着我就够了,”满儿气急败坏但口气绝然地道。“我发誓,你们谁敢跟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如此严重的威胁兼警告,他们敢跟吗? 塔布与乌尔泰不禁面面相觑。 答案是不敢,于是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满儿离……咦? “我得换衣服!” 满儿又回来了,慌慌张张的从他们身边窜向王府后的寝楼,不到盏茶工夫便换上汉服出来,又慌慌张张的偕同小七奔离王府。 女人就是女人,既然那么急,干嘛还得换行头? 安化寺附近是属于外城较为僻静的所在,隔着闹区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向来只有喜欢安静的客人才会住到这里的平升客栈里来,毫无疑问地,竹承明是其中之一。 “爹,大姊,姊夫,陆二哥,小妹,”满儿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只想破口大骂。“你们怎么都来了?”该死,他们到底来干嘛呀,太无聊了是不是? “你不去看爹,爹只好来看你呀!”竹承明慈蔼地把满儿拉近前去仔细端详。“来,让爹瞧瞧你可好。” “很好、很好,我当然很好。”最多心脏快罢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竹承明满意地点点头,转向小七。“这位是?” 满儿与小七相对一眼。“他叫小七,是我的义弟,在天桥那儿开了一家客栈和饭馆。”来此途中,她业已将情况老老实实的告诉了小七,如果说除了允禄之外,再有第二个人能让她付予绝对的信任,那人非小七莫属。 对小七这个在困境里挣扎活过来的满汉混血而言,并没有所谓立场的困扰,他只针对个人来付出他的忠心,而在他娘亲过世之后,满儿就被他视为唯一的亲人,他们之间的情谊是长久时间累积下来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亲姊弟更亲昵、更密合。 所以,这件事虽然严重,但她并不怕让他知道,事实上,非让他知道不可,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忙。 “那么,他应该也算是我的弟弟。”竹月莲对小七绽出亲切的微笑。 “大家一起坐下来聊吧!”竹承明招呼道,顺口问:“你怎会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小七告诉我的,”满儿和大家一起围着八仙桌落坐。“他对外城里大小事都很清楚,包括你们在找我这件事,所以他特意去通知我,我一听便急急忙忙跑来找你们了!” “原来如此,那么……”竹承明似乎有点困惑。“为什么我们四处问都问不到女婿呢?原以为你说女婿是京城里的名伶,应该很容易找……” “这个……”满儿咳了咳。“呃,你们找谁?” “金禄啊!” “哈哈,那就对了,金禄是夫君的名讳,在戏班子里他可不叫金禄,而叫金砚竹,”这是预先想好的借口,也是事实。“爹自然找不着,问不到啊!” “原来是这样,”竹承明恍然大悟。“我们应该找金砚竹才找得着你们。” “不,也找不着。”满儿脱口道。 竹承明愣住。“呃?” “老实说,夫君他……”满儿硬扯弯嘴角。“呃,他原是在苏杭那边的戏班子唱戏,之后到京城里来发展,谁知才唱了一个多月就合了内城里那些王亲大人们的意,于是让他住进内城里头去专门给王亲大人们唱戏,那已是近十年前的事了,所以外城的人多半都不记得,自然问不到。” 现在她总算体会到谎言愈滚愈大是什么意思了! “内城?你们住在内城里头?”竹承明吃惊地问,旋即和竹月莲与陆文杰迅速交换一眼。 那眼神实在诡异得很。 “对,所以我不方便让爹到我家去,那样,呃,不太妥当。”何止不妥当,简直恐怖!“说到这,爹为何突然跑来京里呢?您应该知道不安全啊!” 竹承明摇摇头。“不,只要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并无所谓安不安全,在哪里都很安全,在哪里也都不安全。而知道我是谁的人除了自己家人之外,也只有白族土司父子知情而已,所以……” “不对啊,大姊说过……”满儿看看竹月莲。“天地会的人也知道不是吗?” “的确,”竹承明颔首。“天地会龙头知道,漕帮帮主也知道,即使如此,为了安全,当初便已约定好,只有在“那一天”来临时,他们才会来找我,所以我们始终都不曾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络。” “这样啊……”该死,没有更好的理由可以赶他们回去了吗?“那,你们究竟是为什么原因大老远的跑来京城呢?” “最主要原因还是来看看你,你说会再去探望为父我,但将近一年半过去,却老不见你的人来,我在想……”竹承明小心翼翼地端详她。“是为了那件事,你才不愿意再来吗?” 满儿考虑片刻,决定说实话。 “有一半原因,是,那种情况委实尴尬,我对你们的感情也没深到愿意冒那种莫名其妙的生命危险,所以我实在提不起兴致再去探望你们,至少数年之内都提不起……” 非常诚实,也非常伤人的老实话。 “另一半原因是我想离你们远点,不想被你们牵扯上任何麻烦,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不想被你们破坏,我娘的一生已经被你毁了,我不想连我的也被你毁了,事实上,我还挺后悔去找你们呢!” 好一会儿时间,竹承明都没有任何回应,但自他哀伤的神情,湿润的眼眶,谁都可以感受到他的伤心。 “满儿,爹解释过原因了,你实在不能怪他,”见父亲那样伤心,竹月莲有点生气,觉得满儿太过分。“他只是……” “那要怪谁?我吗?”满儿非常平静,没有恨、没有怨,只有现实。“怪我不该被生出来?很抱歉,我被生出来了,在艰困的环境下,我必须独自挣扎求生存,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我,我活得好辛苦,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幸福的归宿,我没有权利保有它吗?” 竹月莲顿时语塞。 “如果你要说我应该要懂得谅解,其实我根本没有怪他,只不过无法打从内心底去接受他而已,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别忘了当初抛弃对方的可不是我,而是爹哟!”说到这里,满儿突然转对小七问:“告诉我,小七,如果你亲爹来找你,你会如何?” 小七耸耸肩。“视心情如何而定,倘若心情好,我不会认他;倘若心情不好,我会先把他打个半死再丢出去!” “他是你亲爹呀!” “那又如何?自他抛弃我娘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我亲爹了!” “如果他有不得已的原因……” “借口!”小七冷笑。“如果他没有把握让我娘幸福,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我娘,招惹了我娘又拿不得已这三个字当作挡箭牌来抛弃她,那只不过是保护他自己的借口而已!” 满儿淡淡一笑,又转回来望定竹月莲。“老实说,我的想法同小七一样,因此虽然我认了爹,却无法真正的接受他,这能怪我吗?” 竹月莲窒了窒,却仍想继续提出辩解之词,但被满儿阻止了。 “不用再争辩了,这种事争不出输赢来的,还是说说你们真正的来意吧!”见他们陡然现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满儿不禁又笑了。“我可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容易被哄被骗,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们来的主因是探望我,在你们心目中,我可没那么重的分量,你们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对吧?” 她这一问,竹承明五人顿时尴尬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说吧!”满儿催促道。希望他们快快说完,快快把问题解决掉,然后快快滚蛋,虽然她有预感问题可能不是很容易解决,不过还是得问。 “好吧,我来说。”眼见其他人都尴尬得说不出口,竹月莲只好自告奋勇担起这个任务,但还是心虚的先行移开了视线。“是……是月仙,她终于答应和段大哥成亲了,可是她希望能在成亲之前先亲自向你道歉,否则她无法安心成亲,所以,你能不能跟我们回去一趟,好让她安心成亲呢?” 闻言,满儿不禁抚额低低呻吟。 就知道问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 第九章 近两个月时间,满儿天天出内城,打死不准任何人跟,只肯让小七一个人陪,塔布几人都在心里犯嘀咕,愈嘀咕愈大声,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才好。 福晋不会真跑去找男人了吧? “不会!不会!福晋绝不会!”玉桂坚决又肯定地断然道。 “但……但前儿我问福晋到底上哪儿去了,福晋说……说是去找男人呀!”耿直的乌尔泰吶吶地照话翻话。 “你还真是傻楞儿耶!”佟桂翻翻白眼。“福晋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准是每次她出门前都要被咱们这样追问一次,问得她脾气上来了,所以才随口说说,好堵我们的嘴嘛!” “不过……”塔布皱眉沉吟。 第21章 “福晋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又不准咱们跟!”乌尔泰喃喃咕哝,一想到不知如何向王爷交代,他就有逃命天涯的冲动。 “还威胁咱们!”玉桂不满地咕哝,这回该轮到她跟福晋出去玩了说。 “而且非穿汉服不可!”佟桂觉得这点最奇怪。 “到底干什么去了呢,她……” “福晋又惹什么事儿了?” 大家都在攒眉苦思,一时没人注意到说这句话的人并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唉,明知故问,不就是……咦咦咦?王爷,老天,您终于回来了!” 乍见王爷大人不知何时提着包袱站在一侧,塔布四人不禁吓了一大跳,旋即一窝蜂围上去,七嘴八舌抢着向他报告福晋最近的“神秘”行径。 “王爷……” “王爷,福晋……” “王爷,福晋她说……” “不好了,王爷,福晋她真的到外头找男人了!” 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中断,三双难以置信的眼不约而同投向那张大嘴巴,千般错愕,万般惊恐──他是白痴吗? 不用问,那位大嘴巴就是乌尔泰。 四月初的京城,乍暖还寒,走在内城的西大街,向晚的夕阳斜斜地|奇-_-书^_^网|披落在身上,虽然行人不少,却还是有几分萧瑟。 “天哪,小七,我快受不了了,他们怎么还不走啊?”满儿沮丧地长叹。 “他们说了不是,满儿姊不去,那位二姑娘就不肯成亲啊!”小七同情地说,却也无计可施,这种问题可不是他能随便提供建议的。 “总不能在这儿耗一辈子吧?” “等王爷回来,或者他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好。”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要回来?”一提到那家伙,满儿就满肚子气。 “也许快回来了吧。” “最好是,不然你就等着看我发疯吧!” 小七不敢明目张胆的笑出来,只好笑在肚子里。 “好了,王府到了,满儿姊,我也该回去了。” “喔,好,谢谢你啦,小七。” 挥挥手绢儿道完别,一个头两个大的满儿全然没注意到王府门前守卫的古怪表情,径自进入王府内,一路上只顾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也没注意到所有下人们都避开她远远的,活像她瘟神似的,甚至在进了寝楼后都没注意到寝室里多了一个人,兀自喃喃自问。 “我到底该如何打发掉他们呢?” “打发掉谁?” “打发……呃?”满儿愕然回首,顿时惊喜交集地扑过去。“老爷子?天爷,你总算回来了!呜呜呜,你都不知道这两个月来人家有多凄惨,都怪你啦,就不能晚两天出门,先把这个问题处理掉……” 那人就端坐在窗前,背着凄艳的落日,脸孔阴阴暗暗的看不真确,但那一身暴戾凶狠的肃煞之气却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不知是太欢喜或太迟钝,满儿竟然丝毫没感受到那人散发出的凌厉气势,也没察觉到那人阴森森、冷冽冽的语气,兀自窝在那人怀里嘟嘟囔囔地诉苦埋怨,早已算计好要把所有责任一古脑全推到某人身上。 “……害人家一个人焦头烂额的不知如何是好,都怪你,都怪你啦!” “……什么问题?” “我爹、大姊、姊夫、陆二哥和小妹啊,你刚出门两天,他们就跑来找我了,真该死,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害我吓得半死!” “……原来是你爹。” “对啊、对啊,就是我亲爹,你知道他来干嘛吗?”仰起娇靥,满儿一脸饱受困扰的恼怒。“他居然要我跟他回大理,说什么二姊见不着我就不肯成亲,开玩笑,谁敢去啊!” 话落,她横眼吐出两声不屑的冷哼,并忿忿地离开他的怀抱,烦躁地踱过来踱过去,一边分析给他听。 “想也知道,二姊想见我,她自己为什么不来,一定要我去,肯定有问题对不对?所以说,我才不敢去呢!可是我不去,爹就不肯回去啊!所以我就跟他说,经历过那件事之后,你绝不会同意让我去……”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仰天哈了一声以示嘲讽。 “那样也不行,他竟然坚持要跟你谈,我说你不在京里,他就非得等到你回来不可,这还不够,他又说要趁此机会看看他的外孙,天哪、天哪,我怎么敢给他看,小鬼们随便说两句话就穿帮啦!” 一边叫一边翻白眼,她继续踱步。 “我只好说孩子们陪你一块儿回乡探亲去,也不在京里头。然后塔布他们又天天追着我问我到哪里去了,拜托,我哪敢跟他们说实话,每天出门还要紧张兮兮地注意他们有没有跟在后头,告诉你,这样再多过两天,我不发疯才怪!” 她终于在他面前驻下脚步,哭丧着脸。 “老爷子,你说怎么办啦?他们不快点离开,我时时刻刻心惊胆跳的,可是我也不想跟他们回大理呀!” 终于听完她憋了两个月的苦水,窗前那人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去点燃灯烛──天色差不多全黑了,再回过身来俯眼凝视紧贴在他后头,期望他能快快接手这项棘手问题的妻子,神色业已恢复往常的冷漠沉静,周身那骇人的气势亦已销匿无踪。 “他们此刻在何处?” “他们原来住在安化寺附近的客栈,我觉得不安全,就赶他们到城外去住,又怕他们乱跑惹出事端来,只好天天去盯住他们,一边忍受他们的噪音折磨……”满儿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顺便再多诉一项苦,期待能多博得一点同情。“呜呜呜,你都不知道人家有多辛苦!” 她如愿了。 那人展臂将她纳入怀里,无比温柔地摩挲她的背、安抚她的心,她立刻紧紧环住他的腰际,他可以听见她贴在他胸前吐出一声满足又安心的叹息。 “我会处理。” “好。” “告诉我你还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还说呢,我这谎话是愈扯愈大啦……” 翌日清晨,寝室门口,佟桂、玉桂两人在门外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敲门进去伺候,却又奇怪昨儿晚怎么没听见寝楼的厮杀声? “王爷舍不得吧?” “或者说开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起码该来场前锋战呀!” “雷声大雨点小?” “你有听见打雷声吗?” “床头吵床尾和?” “谁听见吵架声了?” “不会是王爷一气之下,劈头见了福晋便挥掌扫过去,不小心一掌就把福晋扫挂了吧?” “挂到哪里?” “墙上。” “……” 四人的话愈说愈奇怪,突然…… “塔布,进来!” 冷不防地,房内传来主子的召唤声,四人心腔子不约而同抖了一下,差点转身落跑,不过退了一步后塔布便回复镇定,连忙推门进入。 其他三人也争先恐后涌进去探视战况究竟如何,却愕然瞧见主子早已更衣妥适,安然端坐于桌旁,而梳妆台前,女主人正对镜自行梳头挽髻,也没什么不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究竟是怎样? “佟桂、玉桂,你们昨儿睡晚了是不,怎地这么迟?”自镜子里瞧见他们,梳妆台前的人随口念了两句,听语气没恶意,只是奇怪。“我不用你们伺候了,快去准备早膳吧,我和王爷要出门了!” “是,奴婢们马上去准备!”佟桂、玉桂各自顶着一个大问号匆匆离去。 “塔布,把这封信送进宫里头去。” 塔布立刻上前双手捧接主子递给他的信函,又听见主子沉声下了另一道命令。 “乌尔泰,去叫弘普来!” 一个时辰后,王府主人和女主人带着小主人会同小七出府去了,塔布四人怔忡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愈来愈搞不清楚状况。 竟然带着自己的夫婿和儿子去会见情人,有这种事吗? 广渠门是外城东边的出口,当年袁崇焕就是在这里打败了努尔哈赤,可惜崇祯太笨蛋,居然凌迟处死了唯一可以救得了明朝的人,活该他三十五岁就上吊自杀,可叹他临死前还执迷不悟,一心以为天下人皆负他,慨叹曰: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 想来下了九泉进了地狱之后,他也应该明白是:臣非亡国之臣,君实乃亡国之君了。 “出了广渠门再往那边走半里路就到了。”满儿伸指往南边那儿指去。 “额娘……呃,不对,娘,外公一点都不知道爹是谁吗?”弘普歪着脑袋问。 “不知道,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还有……”满儿严肃地千叮咛万嘱咐大儿子。“外公是谁也不能说给其他人知道,包括你奶奶和弟弟、妹妹,不然你就等着被圈禁起来吧,对不对,夫君?” “娘子说得是,”金禄笑吟吟地摇着折扇,活像清晨出门遛腿儿似的慢慢踱着步,悠闲极了。“除了咱们三个,其他谁也不能给知道。” “知道了。”弘普认真地点点头,旋即咧嘴笑开来,“原来娘天天往府外跑就是为了这事儿啊,哈哈,府里大家都在猜想说娘是不是对爹真上了火儿,所以趁爹不在溜到外头去找男人,因此才不让塔布跟……唉!”还没说完,后脑勺被捶了一记小馒头。“很痛耶,娘!” “胡说八道!”满儿怒骂,“那种事只能说说,哪能真去做,你们真是昏头了!不过……”眼一转,她又浮上一脸得意。“你爹才不会相信那种谣言呢,对不对,夫君?” 闻言,弘普失声爆笑,“才怪,昨儿爹他……唉哟!” 第22章 再一次,话还没说完,又中了一记重量级的,“哇哇哇,这个更痛!”他龇牙咧嘴地拚命揉后脑勺。“爹呀,折扇是用来搧风的,不是用来打人的好不好?” “小孩子有耳无嘴,少来多话!”金禄若无其事地说。 弘普不屑地横他一眼,低低咕哝,“哼,敢做就不要怕被人知……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嘛!”嘟囔转惊叫,人也狼狈地抱头鼠窜到一旁去了。 金禄慢吞吞地放下折扇。“谅你也不敢!” “你们父子俩到底在说什么?”满儿奇怪地问。 金禄泰然自若地摇两下折扇。“没什么,娘子,没什么。”两句话就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吗?”满儿疑惑地来回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方才耸耸肩,决定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啊,对了,咱们离开寝楼时,你有没有注意到园子里那座跟马车一样大的假山好像不见了耶!” 话声刚落,弘普再次捧腹狂笑。 “他怎么了?”满儿一头雾水,再回眸看,金禄满脸尴尬。“你又怎么了?” 金禄以扇掩口咳了好几下,两眼飞向一侧不敢看她。“那座假山……呃,并没有……呃,不见,只不过变成一堆……咳咳,砂。” “变成一堆砂?”满儿惊讶又困惑地重复道。“为什么?” “为夫我……咳咳,”金禄干脆转过头去假作欣赏风景。“一时心血来潮,拿那座假山来……咳咳,练练掌力。” 满儿诧异地直眨眼。“你有毛病啊?干嘛没事拿自己家里的假山来练掌力?” 金禄咧咧嘴。“府里的假山太多了?” 满儿楞了楞,狐疑地瞄一下仍在大笑的弘普,再看回五官别扭的金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瞧了半晌。 “沁水亭也垮了,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咳咳,呃,那座亭子不好看,我想……咳咳,重新盖一座。” “侧楼塌了一半……” “那……那座楼在那挺碍眼的不是?” “……夫君。” “娘子?” “你相信了?” 为了将满儿带到大理去,好让竹月仙心甘情愿的成亲,竹承明始终很有耐心地逗留在京城里等待女婿,然而随着时间的逝去,他也愈来愈不安,不是为自己的安全忧心,而是担心再次见面时女婿的态度可能不太好,说不定连话都不愿意同他说,却怎么也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幕鸡飞狗跳的场面。 正在屋侧田野间散步的竹承明刚停下脚步,身后便突然多了一个人。 “岳父,救命!” 再眨个眼,道路那头又追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 “金禄,你这个混蛋,竟敢相信那种谣言,可恶,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然后他的女儿、女婿就拿他当柱子一样绕过来绕过去,一个追,一个逃。 “爹,你走开,别护着他啦!” 谁护着谁啦?他根本动不了呀! “娘子,饶了我吧!” “你先让我砍一刀,我就饶了你!” 不过一会儿,竹承明就被他们绕得头晕眼花,再片刻,他实在忍不住了。 “站住!”多半是他的低吼声里的怒意太明显,所以他们立刻停住了,恰好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这时他才发现前面不远处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捧腹爆笑的少年。 “爹,你好丢脸喔,居然被娘……”话说一半,人矮了半截,“呀呀呀呀,好痛!好痛!”少年蹲在地上抱头叫痛。 金禄也不知何时移身至少年身边,好像他原本就在那里似的。 “小子,再说呀!”潇洒地摇着折扇,他笑吟吟地说,下一刻,他也蹲到地上去了──非常不潇洒的姿势。“哎哎哎哎,娘子,好痛啊!” “混蛋,你混蛋!”满儿又踢又打又叫。“竟然相信了,你竟然相信了!” 竹承明看得张口结舌,闻声而出的竹月莲、竹月娇与陆文杰兄弟更是呆若木鸡,五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为什么每次见到金禄,他都那么窝囊? “好了、好了,别打了,满儿,女婿都认错了,饶了他吧!” 这年头丈人不好当啊,居然还得拯救女婿免于被女儿活活打死的窘境…… 无须任何人介绍,竹承明一眼就认出弘普必然是他的外孙无疑,而他对外孙的疼爱是非常明显的,他一直拉着弘普说话说个不停,连用午膳时都要弘普坐在他身边,不断夹菜到孙子的碗里头,还替弘普舀汤,仿佛弘普只是一个小娃娃似的。 午膳后,大家在堂屋喝茶闲聊,竹承明也要弘普伴他一起坐。 “有在念书吗?” “有啊,爹不但请了一位夫子教我们念书,自己也常常考问我们,回答得不好爹就会打板子,好痛喔!” 竹承明慈蔼的拍拍弘普。“那是你爹为你们好。” “才怪,”弘普咕哝。“若不是看在娘的份上,爹才不管我们呢!” “没有那种事,你是你爹的亲儿子,他怎会不管你们呢?” 弘普瞟一下金禄,翻翻白眼,不吭声了。 “说到这……”竹承明转注金禄。“其他孩子呢?” “他们陪伴在家母身边。”金禄圆睁着两只无邪的大眼睛,嘴里吐出来的谎言比真话还真。 “原来如此,那么……”竹承明咳了咳。“我想满儿必然跟女婿提过了,我希望她能跟我回大理一趟,当然,我会保证她的安全,如若女婿不放心,也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如何?” “恐怕不妥,岳父,”金禄的笑容既灿烂又无辜。“娘子身怀有孕,怕是不适宜长途跋涉。” “咦?”吃惊的眼移向满儿。“怎地你都没说?” 满儿耸耸肩。“我自己也没注意到啊,如果不是夫君先察觉到我的肚子胖了一点,天知道我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话说回来,这还不都是他们害的,也不通知一声就莫名其妙跑来找她,又打死不肯回大理,害她紧张得没察觉到身体的异状,要她自己发觉,起码也要等到他们离京之后吧! “这……这就麻烦了!”竹承明无助地瞥向竹月莲。 竹月莲略一思索。“若是满儿生产过后呢?” “以后的事何妨以后再说。”金禄淡淡道。 “对、对,以后再说,”满儿连忙附和。“你们先回去,说不定二姊已经不那么坚持了,若还是,我生产过后一定会通知你们,届时再来讨论该如何最好,这样好不好?” 竹承明迟疑半晌。“好吧,也只有这样了。不过我们还有点事,暂时还不能回去,这房子可以再借我们住一阵子吗?” 天哪,这样还不走? 满儿差点哭给他们看。“那是没问题啦,这屋子是小七买来准备成亲后再搬进来,一直都没人住,你们多住段日子也无所谓。不过……”祈求的眼神哀怜地瞅着竹承明。“你们真不打算现在回去?” 竹承明摇头。“我们……呃,还有事。” 满儿并没有追问是什么事,他们没有明说就表示不打算让她知道,既然如此,她问了也只是自讨没趣。话说回来,她也没兴趣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事,只担心他们还要逗留多久,而在这段期间里,也能像这两个月般平安度过吗? 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竹承明正想问她为何叹气,竹月娇却突然插嘴进来。 “三姊夫,你干嘛骗我们不会武功?” “我没骗你们啊!”金禄眨着无辜的眼。“是你们没问嘛!” 竹月娇窒了一下。“好,那我现在问,三姊夫你的武功很高对不对?” 金禄莞尔。“小妹,你对高的定义又是如何?” 竹月娇再次窒了窒。“那……三姊夫的武功比段大哥高吗?” 金禄耸耸肩。“我并不知段公子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又如何回答你?” 竹月娇张着嘴呆住。 为什么她每一个问题都会被他反问回来,而且问得她说不出话来? 眼角忽地瞥见有人在偷笑,不禁懊恼地撅起了小嘴,“我知道了,三姊夫的武功一定没有段大哥那么高!”她不甘心地说。 “哦?”金禄慢条斯理地刷开折扇摇了起来。“小妹又为何如此断言?” “因为你大不了我几岁!” 话声刚落,两声狂笑先后爆起,笑得竹月娇满头雾水,金禄哀怨地朝那个笑得很没有格调的女人抛去一眼,慢吞吞地收起折扇,深深叹了口气。 “小妹以为我几岁?” “最多二十五、六岁。” 爆笑声更嚣张。 金禄似怨妇般地抽抽鼻子。“算了,生就这张脸盘儿,我又能如何?人人走眼儿,总没人看的清清儿,说实话又教人楞神儿,眼瞅着就是没人信,我看我是没盼儿了,真是闷儿!”心里不舒坦,又端起京腔来了。 照样,对这段舌头绕来绕去,儿来儿去的抱怨,竹承明五人还是一知半解,好像听懂了,可又不真懂。 听不懂活该! 但满儿与弘普却愈听愈是狂笑,笑得金禄表情益发幽怨。 “笑、笑、笑,你们好没趣儿,隔三岔五就来笑我一回,不理你们,你们就越发蹬鼻子上脸儿了,太闲在了是不?改明儿个你们再笑,我扭脸儿就走,甭吆喝了,我绝不回,看娘子你还能找谁帮你!” 但满儿还是笑,不给他半点面子,还笑到掉眼泪,金禄眯了眯眼,忽也扬起暧昧的笑。 “尽管笑吧,娘子,正好让为夫欣赏你那小胸脯子,笑得挺儿挺儿的……” 话还没说完,最猖狂的笑声霍地中断,满儿两颊通红地环臂掩胸。 第23章 “色鬼,不要脸!” 最后一句就算听不懂,看满儿的反应也该懂了,竹月莲与竹月娇不约而同也红了脸,竹承明与陆氏兄弟哭笑不得。 居然当着老丈人的面调侃起妻子来了。 不过这也让他们知道了金禄心下应该是毫无芥蒂的,他并不记恨前年那码子事,否则他就不会这般自在,不是吗? “谁说的?” “不是吗?” 回城途中,满儿一路唠叨个没完,话题全数绕在他不信任她的问题上打转,金禄只好噙着讨好的笑脸任由她骂。 直至进了内城之后,大概是骂够了,她终于小小称赞了他几句,说幸好他已不在意前年那件事,不然她夹在中间实在很难两面讨好,谁知道金禄劈口便否决了她的称赞。 “那个女人竟敢伤害娘子你,我恨不得摘下她的脑袋……” “不行!”满儿惊呼。“好歹她是我姊姊呀!” 金禄轻叹。“早知娘子会反对,为夫也只有忍下来了!” 满儿翻翻白眼。“就知道你这人最会记恨,算了,别再提这事。现在我倒满想知道他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很危险不是吗?” 金禄垂了一下眼,又抬起。“是挺危险。” 满儿狐疑地掂量他。“你不会知道是什么事吧?” 金禄移开双眸。“回去再说。” 不必说,她已经感觉到危险了。满儿不禁呻吟着直揉太阳穴,心里骂翻了老天的祖宗十八代。 老天爷为什么总见不得她过几天好日子呢? 第十章 脚步一跨过王府的门槛,允禄也回来了,先是严肃冷漠的命令|奇-_-书^_^网|弘普去念书,随后换套衣服又要出门了。 “我要进宫一趟。” “又来了!”满儿喟叹。“今天会回来吗?” “会。” 他是回来了,近三更时,仍在等候他的满儿立刻迎上前服侍他更衣。 “饿了吗?” 允禄颔首。 于是服侍他更衣完毕后,满儿即到外室去把早先备好的茶点端进来,见允禄已然靠在床头,便先挪了张小几放在床傍,再将茶点放置在几上。 允禄当即掂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并将她拉上床纳入怀中。 “先别睡着,待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片刻后,允禄吃下大半茶点,满儿斟满杯茶递给允禄,后者仰杯饮干又置回小几上,冷凝的眼轻阖,仿佛在歇息,又好像是在沉思。 “满儿。” “是,老爷子?” “你可曾介意在杭州帮了我?” 满儿听得一怔,非常意外他会这么问,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之前,他向来都根深柢固的认定女人出嫁便得从夫,所以她一切都得依着他、帮着他,这种事根本不必问,连想都不必想,是他宠着她,才由着她时不时挑战他大爷的权威,没有扔出休书一封顺脚把她踢出大门去啃骨头。 但现在他问了,为什么? 是了,因为他更了解她、更关心她,所以才会问出这种过去绝不会去想到的问题。 他不容许她心里藏着任何芥蒂。 因为他不仅仅要保护她、宠爱她,还要她心无罣碍的待在他身边,平静幸福的做他的妻子。 这男人,尽管表面上阴沉冷漠不变,既冷酷又残佞,但即使千百年过去,他的情也不会褪色,还会一日比一日更关爱她、体贴她,如同他付出的深情一样,只增不减。 思量及此,一股热流蓦然涌上鼻头,酸酸的令人好不难过,满儿连忙偎上他胸膛,以掩饰自己湿润的眼眶。 “不,我不介意,我又怎会介意呢?”她感叹道。“也许你是担心我会夹在两边为难,其实这点我早就考虑过了。虽然我是前明公主,而你是大清亲王,或者你跟我都可以分得很清楚,但咱们的孩子呢?你又要他们如何去分呢?” 她深深喟叹。 “不,我不想把自己曾经尝受过的辛酸苦楚强加在他们身上,也不想逼迫他们做任何选择,更不想做什么伟大的女人,可以抛开私情只论大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不管是汉人或满人,嫁给你之后,我只是你的妻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有困难,妻子帮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不介意,因为我想到的……” 明媚的丹凤眼徐徐扬起,温柔地对上那双澄澈幽邃的眸子。 “只有你。” 允禄环住她的手臂力道加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深深凝视住她,直直望进她心底深处,也让她有机会窥见他隐藏在冷漠的眼幕下那份比太阳更炽烈的深情。 “不介意?” “全然不介意!”果断又坚定的语气。 允禄轻轻吁出一口气。“在杭州,我曾经离开过你数日……” 满儿眨了眨眼,仰眸。“啊,对了,我问你上哪,你说回京后再告诉我。” 允禄俯视她,眼色深沉。“我去抓鲁王的孙子一家人。” 满儿惊讶地咦了一声,坐正了。“你去抓人?” “我下了禁令,不许白慕天离开杭州……” “等等,让我猜……”满儿忙道。“我想过去一定都是白慕天亲自去和他们联络,要追踪白慕天可能不太容易,但现在白慕天不能离开杭州了,他只好派手下去通知他们小心一点,所以你的人才能追踪到他们的下落,然后……” “我亲自去抓人,再把人交给直隶总督送至京城里来。”允禄慢条斯理地说。 “你不怕白慕天怀疑到你吗?” “不会,他会以为是奴仆告的密。” “难怪你要把人交给直隶总督押到京里来,如此一来,整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就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么我猜……”满儿螓首微倾。“你是怕我为难,才不肯先告诉我啰?” “你会么?”允禄反问。 满儿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摇头。 “不会,就算他是我的远房堂哥,那又如何?我连亲爹都谈不上什么亲情,何况是他。最恨我的人是抚养我成人的亲外公,最迫切想要杀我的人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舅舅,甚至连亲姊姊都想要我的命,血浓于水这句话早已被他们抹煞掉了,或许他们有他们理直气壮的理由,但对我而言,他们是活生生斩断了我对血缘亲情的冀望……” 两掌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满儿目光依恋地凝住他。 “而今,对于骨肉亲情,我已心冷,那种用血缘连系,或者用两片嘴皮子磨出来的骨肉关系根本不值得信任。此时此刻,我只在乎眼前这份实实在在的情,所以,我不会为难,对我来讲,那只是你的工作罢了。再说皇上又不会杀他们,他们只是会受到监管,失去随意来去的自由而已,不是吗?” 收回手,“嗯,这么说起来……”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沉吟。“其实就算让皇上知道我的身世也无所谓了嘛,反正他又不会杀我,只要不让他知道你事先早已知情就行了,对吧?” 允禄冷冷一哼。“前明皇帝的直裔子孙与宗室子孙是不同的,你定然会被圈禁起来严格看管,而我……” 柔荑掩住他的唇,“你怎能容忍我被圈禁起来?”满儿苦笑地低喃。“所以你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救我,结果还是会演变成我最害怕的情况。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嘴巴闭紧一点吧!” 话落,她又偎入他怀里,满足地轻轻叹息。“老爷子,你不用担心,我很幸福、很快乐,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允禄再度沉入静默,但那两条环住她的手臂是如此有力又温柔。 “呃,也许偶尔会离家出走一下……” “……” 见他无言地冷着一张阴沉沉的脸,满儿不禁暗里偷笑。 “啊,对了,你还没告诉我,爹他们留下来做什么呢?” “……吕留良的案子要结了。” 猛然仰起娇靥,“真的?”满儿惊呼。“拖拖拉拉这么久,终于要结了?” “吕毅中与沈在宽将难逃一死,”允禄面无表情地说。“吕严沈三族妇女幼丁多半会流放到宁古塔沦为守边人的奴隶……” “真惨!”满儿喃喃道。“我想一定有人想救他们吧!” “近一个月来,京里确实出现了许多江湖人物。” “该不会是爹也想救他们吧?”满儿有点惊慌。 “我不知道,但……”允禄眼帘半阖。“他把竹月仙留在大理,想必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是白痴!”满儿怒骂。“那些想到京里来救人的也都是白痴!” 允禄默然无语。 “老爷子,他们……”满儿迟疑一下。“救得到人吗?” “有我在,不可能。”允禄断然道。 “我想也是。”满儿咕哝。“那爹若不赶紧离开,会被牵扯上什么麻烦吗?” “我不会让他扯上任何麻烦。” 满儿仰眸瞅住他。“我知道……”为了她,他绝不会让她爹扯上任何麻烦,所以她担心的是……“你不会光顾着要护我,忘了也要顾着你自个儿吧?”每当事情牵连上她,他就会忘了他自己。 修长的手将她的螓首压向他胸膛。“不用为我担心。” “那是不可能的事,”聆听着他稳定有力的心跳,满儿低低叹息。“除非我死了。” “不准说那字儿!”环着她的手臂使紧了。 “早晚的事呀,哪天咱们头发白了,牙掉光了,笑一下脸上的皱纹就可以夹死耗子,那时总要走上那条路的。不过……”满儿呢喃。 第24章 “只要能跟你手牵手一块儿走,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搂着她的手臂悄然转温柔,连他的心跳也仿佛变温柔了。 “那就那时候再来提。” 满儿仰起娇靥,丹凤眼巴巴地瞅着他。“允禄。” “嗯?” “答应我。” “什么事?” “要多顾着自己一点儿。” “我会。” “……” 他真的会吗? “真要继续留下来?” 目注璀灿橘红的落日暮霭,竹承明微眯着眼,背着两手屹然卓立,竹月莲略后半步。 “自然。” “月仙可等得下去?若是她耐不住也跑来了呢?” 修眉微蹙,“应该……”竹承明不甚肯定地道。“不会吧?” 竹月莲撩起一弯苦笑。“爹,我不是满儿,不用对我说好听话,你我都看得出来,月仙想的绝不是她嘴里说的。” 竹承明默然无言。 “爹,你可曾想过,若月仙无论如何不肯嫁给段大哥,那时又该如何?” “我……”竹承明欲言又止。 “别想逼她,爹,如今你也该看得出,月仙顽固得惊人、激烈得吓人,可不像她外表那般温柔婉约、娴静温驯,”竹月莲细声警告。“若是强逼她,天知道她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 竹承明又沉默片刻,而后叹息。 “那你说我又能如何?” “我以为自满儿那边过继个孩子来还多点希望。”竹月莲认真地建议。 “但满儿与女婿都坚持不肯啊!” “铁杵磨成绣花针,想要成果,便得多下点功夫去磨呀!” 竹承明又静默片刻。 “若月仙真不肯嫁,也只有如此了。”他叹道。“唉,我实在不明白,既然天意要生我来承继明室,又为何要断了我的子嗣?” 莫非只是一时兴起,戏弄一下世间人? 一旦把棘手的责任丢给允禄之后,满儿就不再需要天天去紧迫盯人,总算可以轻松下来;相反的,允禄却格外忙碌,不但要往宫里跑,还得朝城外去,不过他每夜都会乖乖回王府里睡,免得满儿又胡乱操心。 “我爹他们都在干嘛?”跨坐在允禄背上,满儿双手使劲儿在他肩背上按啊揉啊捏的。“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上茶馆喝茶。”侧脸枕在双臂上,允禄低沉地说。 “上茶馆喝茶?”满儿讶异地停了一下手,再继续。“他们冒着危险还留在这儿就为了上茶馆喝茶?干嘛,咱们京里的茶叶有特别香吗?还是谁看上了哪位千娇百媚的女掌柜的?” “要打探消息,上茶馆最多。” “原来是要探消息,”满儿咕哝。“难不成他们真的也想救人?” “有需要的话,他们必然会插手帮忙。” “真是,”满儿翻了一下白眼。“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管别人的闲事!” “明儿个去看看你爹,”允禄吩咐道,轻轻阖上眼。“这几日尽量不要让他们进城。” “为什么?” “玉含烟即将进京里来,我不要他们碰上。” “咦?”手又停了。“那你怎么不抓她?舍不得?” “……我的责任是皇城大内的安全,皇上也没让我抓她。” 又翻了一下眼,“是是是,你不是李卫,不会傻傻的被她引开京城,对吧?”满儿咕哝着继续按摩。 “还有,你要有心理准备,实情早晚会暴露在你爹面前,他会……” “臭骂我,或者干脆不认我,我早就想过了。”满儿语气平淡地接道。“这件事不能交托给别人,而你也只有一个人,又没有分身,哪能兼顾得十全十美,但那又如何?爹又不是我,如何能了解我为何要做这种选择?虽然我已告诉他那么多,但他九成九仍是会只考虑到他自己的立场,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的立场?更何况……” 她耸耸肩,双手慢慢往下按摩。 “说实话,我已经非常厌倦于应付他们了。他是疼爱我,但仅在某个限度之内;他也关心我,那也得在他有空的时候才会表现一下;他会冒险来探望我,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另一个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明明他也没办法全心接受我,却又来苛求我要真心去接受他,因为他要求别人付出永远比要求自己多。每一次面对他都好像在提醒我这些令人憎恶的事实,告诉你,我真的很烦了!” “既是如此,我便无庸顾虑太多。” “没错,你还是多放点精神来顾虑你自己吧,瞧……”她用力掐起一块背肉。“这几天你的肌肉都绷得好紧,跟铁板似的,硬邦邦的都敲得出声音来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倒下来了,我才不……” “满儿。”允禄声调漠然地打断她的唠叨。 “真没礼貌,人家话才说一半……” “我不会倒。” “……好吧,也许只要我够努力帮你按摩消除疲劳,再多为你进点补,你就不会那么快累死。那么,老爷子,你会乖乖听话,我让你喝参茶就喝参茶,让你灌鸡汤就灌鸡汤吧?” 她的声音轻细如微风呢喃,温柔如云絮飘拂,但语气却是百分之两百的恐吓,威胁他若敢不听她的,她马上就可以来上一段泼妇版的一哭二闹三离家出走。 “……” “很好!”满儿得意的笑开来,悄悄俯下身去,凑在他耳傍呢喃,“老爷子,待会儿要不要换个地方按摩呀?” “什么地方?” “前面。” 静了一下,允禄即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两只乌溜溜的眸子慵懒的半阖,雾蒙蒙的欲情隐藏在睫毛底下。 “要。” 于是,噙着妩媚诱人的笑颜,满儿以令人心焦的缓速缓缓掀开他的衣襟,准备好好替他“按摩”一下…… 待续 “什么?要救吕毅中、要救沈在宽?” 黎明时分,芦沟桥头,一条纤细的身影凭栏远眺,西山迭翠,斜月西沉,景致显得格外妩媚;一侧,另一条略显丰满的身影却无心品尝这一幕迷人的美景,兀自发出尖声怪叫。 “没错。”玉含烟漫不经心地低应。 “但你不是说过有庄亲王在,谁也拿他没可奈何吗?”王瑞雪一脸的不以为然。“何况清狗皇帝也在,更别提防卫有多严密,那些大内侍卫和红衣喇嘛都不是好惹的,就算庄亲王不在,能救到人的机率也不大呀!” “不,雍正会上圆明园去避暑,多半要过中秋后才会回到城里,大内侍卫高手自然要护在他身边,红衣喇嘛虽然都坐镇在雍和宫,但他们向来只听从雍正的命令,不多管闲事。至于庄亲王……” 一提到那人,玉含烟一双美眸便不自觉地掩上一层薄雾。 “大哥要我设法把庄亲王诱离京城,再由大哥率人趁夜至九门提督衙门的大牢内救人。” “这样真的可行吗?”王瑞雪怀疑地沉吟。“也许希望是大点,可是……” “大哥以为可行。” “这样啊……”王瑞雪耸耸肩。“好吧,既然大哥说可行,那就可行,但我们真有办法把庄亲王诱离京城吗?我可没见过比他更狡猾的人了,想让他上钩谈何容易。” “是不容易,所以……”玉含烟娇躯微侧,目光移向宛平城那头,有数骑在晨光中驰向她们。“我才会叫上他们跟我们一起来。” “他们跟来了就有用吗?”王瑞雪咕哝。 瞳眸中倏忽掠过一抹奇诡的异光,“倘若他们的反应如同我所预测……”玉含烟螓首轻点。“会的,会有用的。” “反应?什么反应?”王瑞雪好奇地追问。 玉含烟微仰双眸望向业已奔至近前来的数骑,其中有一对面貌极为酷似的中年人。 “他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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