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长城》 第1章 《最后一道长城》 作者:白山大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引子 这本书与其他长篇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内容基本上不是编的,而是我的老祖公告诉我祖公,我祖公又告诉我祖父,传家宝似地一代代传下来的。老祖公经历了书中的大部分事件,有些事是同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通称“战友”)亲口所述,还有一些则是民间流传的稗闻野史。如同龙肝凤胆也须经过精心烹调才能成为美味佳肴一样,为了便于叙述和阅读,我在忠于原述的前提下进行了力所能及的整理和必要的加工润色。 不怕各位笑话,我的家族中可以追溯得到的列祖列宗都是清一色铁杆文盲,不具备以文字形式向后代传递信息的技能,只能使用早在洪荒时期己经广泛普及的口述方式。这种方式极为原始,却永远不会过时,从出现人类的时候开始,任何时代任何地域任何种族任何阶层的地球人,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贫富贵贱,都具有以这种形式向其他个体传递信息的天赋。其实不单人类,生物学家业已证实,许多动物都与生俱来地具备使用声波向同类传递信息的本能,只是它们的大脑皮质和发音器官未能与时俱进地进化完善,无法形成一门完整的语言体系罢了。 参阅史料的时候,我发现部分内容与史料对不上号,有些内容甚至与史料相左。由于本书不是作为史料来写的,所以我宁可冒着以讹传讹的风险引述祖上传下来的故事,也不愿照抄史料拾人牙慧。不过三思之后,觉得还是有必要预先向史学界的各位老师说明这一点,请求他们一如既往地坚持以史料为依据,以一丝不苟的严谨学风来做学问,千万别受这些不登大雅的口头文学影响。聊以自慰的是,由于老祖公的特殊身份,许多历经图书馆博物院挖地三尺依然深藏不露的宝贝,在我的家传故事里却俯拾皆是,如果哪位专家教授不耻下问,说不定可以诱发出几篇学术论文的灵感来。 我家老祖公是本书的重要人物,但不是主人公,主人公是苏宫保。虽然年代久远,苏宫保在广西边境的知名度却很高,督办边防期间,他公然冒着丢官掉脑袋的危险,苦心积虑惨淡经营,在南国边陲的崇山峻岭中修筑了千里连城的南疆防线。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道防御外敌的边境长城,在这道长城面前,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列强居然不敢冒进一步。令人唏嘘的是,他差点为此被慈禧太后砍下脑袋,成为岳飞、袁崇焕一类因功获罪的历史悲剧人物。 苏宫保名元春,字子熙,广西永安州(今蒙山县)人氏,晚清时期当了近二十年广西提督,这二十年里老祖公一直当他的贴身亲兵。苏宫保念他护卫有功,几次想提拔他,他都谢绝了。山里人老实厚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房有地有老婆孩子就别无他求,否则说不定会同陆荣廷、莫荣新这些民国初年当上省部级官员的老战友齐名。苏宫保过意不去,还是提拔他当了把总千总之类低级军官,让他多领几两薪俸养家糊口,但实际上还是做贴身亲兵。 后来苏宫保被仇家诬陷,打进死牢等着秋后问斩。老祖公没钱买通狱卒进入死牢履行亲兵职责,只好每天在监狱周围转悠,饿了啃块大饼窝头充饥,渴了喝碗凉水解渴,晚上也在高墙外打地铺睡街头。他坚信他离苏宫保越近,苏宫保就越平安。也许是心诚感动了上苍,苏宫保果然改判充军新疆,总算保住了脑壳。当然这不尽是老祖公的功劳,哪朝哪代都有明君昏君,也有忠臣奸臣,主要还是那些看不过眼的朝廷大臣仗义执言,说了些公道话才保得苏宫保一命,听说有人因此得罪了老佛爷,丢官降职甚至丢了脑袋。 尽管如此,老祖公仍坚称他功不可没,窃认为老人家的话不免主观了些,但与贪天之功占为己有的恶劣行径存在本质差别,那年代的人特迷信,信天信地信鬼神,不宜以无神论者的唯物观念严加苛求。这件事史书上没有记载,连老祖公的名字也不略为提及,说明清末史官办事不太公道,至少是尸位素餐玩忽职守,严重侵犯了我和我的家人成为名人之后的合法权益。 这时老祖公还想跟苏宫保去新疆,苏宫保说德仔你不是害我吗,你见哪位犯官那么牛逼,充军新疆还敢带上亲兵充大头,这不明摆着向老佛爷摆谱吗?他才一路流泪回到广西。这事是老祖公的终身大憾,他一直不肯原谅自己。几年后苏宫保的死讯传到镇南关大连城,老人家呼天号地顿足捶胸痛骂自己混帐,说如果他随苏宫保去新疆,宫保大人肯定能多活一些年头。 老祖公为什么对苏宫保那么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原因很简单:苏宫保对老祖公有恩,而且是救命之恩。老祖公犯的是死罪,苏宫保从刀下救了他一命,不然世上就没有我们这支家系了,从这个角度说苏宫保也对我有恩,我写这本书的主要动机同样为了报恩。 人生在世做人是第一位的,老祖公在世时常说,做鸡也好做鸭也好,都要先会做人。老人家没有文化,这话确实粗俗了些,但在理。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吧,您说救命之恩该怎么报?当然是终生报答了。有的人动不动就信口承诺来生做牛做马叼环结草以报大恩大德,窃认为不过是张空头支票。来世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看不见摸不着,绝对不如现世现报来得实在,再说过奈何桥时都要喝孟婆汤,下辈子还记得谁是谁? 至于老祖公犯的什么死罪,这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儿,有点儿说不出口,不过为了以飨读者,我只得先对冥冥中的老祖公说声对不起,然后冒着不肖的骂名,在书中略作透露,尽可能满足列位看官的猎奇心理。 我对不起老祖公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在书里把老人家称为“德仔”。虽然苏宫保一直这样叫他,可先人的小名也是我们这些做后辈的随便满大街吆喝的吗?这种对先祖不够礼貌的行为在一般情况下我是做不出来的,不过总不能让书里的苏宫保把自己的贴身卫士称为“德公”吧?这是写书,同时也在变相地为他老人家树碑立传呀,所以只能忠于历史了。 德公在天有灵,敬请谅解为盼。 第一章花神的后代 廪更村位于广西凭祥土州西北方向约二、三里处的山谷中,四面尽是陡峭的悬崖绝壁,南北两头各有一条崎岖的山坳通向山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广西边境镇南关通往龙州以至内地的必经之路。 村子不大,只有几户土生土长的壮族人家,民风古朴淳正,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如果没有村东头山腰上那座百里闻名的白衣洞花婆庙,也许没人注意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壮家村寨。 花婆又称花神,是壮族的祖母神。老辈人说开天辟地时地上还没有人,一朵美丽的鲜花脱生成了花神。花神见没人陪她说话聊天娱乐玩耍,自觉寂寞至极,用泥巴捏成人形埋在草堆里,白天用心血养育它们,晚上用体温给它们取暖,精心养护了十个月,居然孵化成有灵有性的小人儿。小人儿男女不分,无法传宗接代,花神便到山上摘回芭蕉杨桃让他们争吃,把那些牛高马大结实粗壮、抢到又香又甜的芭蕉的小泥人称为男人,把那些纤手细腰婀娜多姿、只拿到又酸又涩的杨桃的称为女人,那些偷奸耍滑净做坏事的则贬为畜牲,赶到山上自生自灭。花神教人们钻火筑屋男耕女织,教人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教人们尊老爱幼和睦相处,从此世界上才有了人类,才有了男婚女嫁和十月怀胎。 尽管这种说法和达尔文生物进化学说格格不入,固执的壮家人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把花神奉为最高一辈的元尊始祖,奉为主持人间婚姻生育和生老病死的生命之神。无论消灾祛病还是祈福求子,花婆神都有求必应,极为灵验,千百年来,庙里香火总是长盛不衰。 花婆庙建在半山腰的白衣洞口。本届庙祝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年资民间神职工作者,霜发银须满脸皱纹,何方人氏无考,任职时间不详。虽然他开口闭口自称“贫道”,却不蓄发也不戒斋,象普通百姓一样剃着清朝流行的前半截光头,脑后则拖曳一根长长的发辫,执业时道佛巫医什么都玩,如来老君山鬼河妖信手拈来,是个十足的万金油。好在山民请师由师,遇鬼拜鬼见神拜神,并不深究哪路神仙,只求把法事办妥便大吉利市。 老庙祝年逾八旬,砍不动柴挑不动水,闲时也没人陪着说话,便将山下廪更村孤儿德仔领到庙中抚养。二人祖孙相称,没事时一老一少作伴聊天,有人进香求签则帮忙燃烛点香,遇着有事人家请庙祝驱鬼祛邪祈福消灾,也跟在身边打下手,敲敲铜锣打打鼓什么的。事办妥了,主家自然赏些酒菜,便在神前供过花婆,然后唤来村里的老人后生,划拳猜码狂欢一场。 德仔父母早逝,无田无地无猪无羊,上辈人留下的遗产只有一间年久失修的漏雨竹楼,平日常跟些九流三教的街痞鬼混,没少干过踢天弄井鸡鸣狗盗之类的龌龊勾当,身上随时可以找到几处行窃失手时被人痛殴留下的青瘀。老庙祝见他可怜,平时又一口一个“阿公”叫得特甜,觉得孺子可教,便留在身边时常点拨。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德仔禀性聪明,跟庙祝时间长了,居然耳濡目染,偷师学得一两套骗人混饭的手段。 第2章 连日阴雨,洞顶的钟乳石不住往下滴水,庙里香火格外清淡。德仔睡了个懒觉,只觉饥肠辘辘,揭开米缸盖子打算煮粥。见缸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正在为难,闭目打坐的老庙祝开口道:“没米了是吧?青黄不接的,村里人家也难借米。多加半瓢水,把粥煮稀点,吃一餐算一餐,顶过晌午再说吧。” 德仔羞愧地说:“德仔无能,都十六岁了,还让你老人家为一日三餐操心,连粥也吃不饱——我还是下山吧。” 老庙祝依旧微闭双眼:“种田没田种地没地,做买卖又没有本钱,你下山做什么,还跟那些九流三教的猪朋狗友鬼混是吧?没出息的东西,阿公白疼你了。” 德仔无言以答,想了半天才说:“实在不行我去当兵,至少吃穿不愁,每个月还有点零花饷银。” “当兵?”老庙祝微微睁开昏花的老眼,“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年番鬼开来几船兵马打安南,安南王打不过,求朝廷出兵帮手。官军上个月打了败仗,巡抚老爷革职问罪下了大牢,提督老爷不敢入关,吃老鼠药翘了——不说这些了,快煮粥吧,阿公饿了。晚饭不用操心,会有人送酒菜来。” 德仔赶紧煮了粥,二人刚将就着填了肚子,洞外传来人声:“老仙师在家吗?” 晚饭果然有了着落!德仔原以为阿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这时才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神算,乐癫癫迎出洞口:“在家在家……” 见到来人,德仔打了个冷战:是凭祥土州衙门管家李进!两年前他到土司家偷鸡,被逮住痛揍一顿,还关进站笼示众两天,差点没饿丢小命,后来见没有油水可榨,才一脚踢出门外。当年领头打他关他的,正是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大管家!也不知是哪层地狱逃出来的恶鬼,害得他晚上梦见都要尿床。 李进讥讽道:“哟,小贼头,两年不见,改邪归正了?” 德仔恨死了李进,却惧他有权有势,讪讪让过一边。李进走进洞里,毕恭毕敬地垂手道:“老仙师,吃过午饭了?” 老庙祝听说过德仔偷鸡挨打的事,心想那是活该:穷不是你的错,饿昏了头偷只鸡解解馋也无可厚非,手脚不利索让人逮住就不对了。他本来没把这事往心里放,听见李进挖苦德仔,便不高兴了:德仔以前做什么事我不管,现在投到我门下,大小也算是我的徒儿,百年之后还指望他为贫道扫墓烧香焚纸钱呢,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管家狗仗人势,太不给贫道面子! 想归想,嘴上却不冷不热地回答:“没吃饭,只喝了半肚子粥。” “吃粥?俗话说有钱不起屋,有米不煮粥。难道没米了……”李进装着关心地打开米缸盖子,夸张地咤呼起来,“哎呀呀,米缸真的空了!老仙师真是,没米也不说一声,你看你看……” 老庙祝打断他的话:“无事不登三宝殿,管家大人今天来,不光是想看贫道缸里有米没米吧?” “老仙师神算!”李进谦恭地说,“在下这不是受李官指派,请老仙师到衙门里为小少爷祛灾祈福吗!” 老庙祝听了,开始喘起气来:“说来扫你的兴。贫道老了,莫说走不动路,连屙尿都要扶墙,还是让我徒儿代劳吧。” “你徒儿——你是说德仔那小贼头?他是本地土生土长的黑衣奴才,怎么能在衙门里做仙做道呢?李官知道老仙师年事已高,命在下雇来一顶竹轿代步。老仙师,请吧。” 老庙祝只顾一声高过一声地用力咳嗽,象是快断气一样。 李进等他咳够了,愠怒地说:“老仙师还是屈尊起驾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不会连州官老爷的脸都不给吧?” 凭祥土司李铨,字甫卿,祖籍山东白马街,远祖李升官居守备,随宋朝大将狄青到广西剿匪有功,封为凭祥巡检司,世代相袭,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三十三代了。土司官是地方上的土皇帝,老庙祝听李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强撑下床,吩咐德仔收拾道具,乘上竹轿来到土司衙门。 第二章婢女阿娇 德仔扶下庙祝正要走进大门,被李进喝住:“站住!麒麟中门是你小贼头走的吗?”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点头哈腰地扶着庙祝走进正门。德仔不知怎么回事,呆呆地站在门外发楞。 德仔两年前光临此地,只是月黑风高之夜翻墙而入,并不晓得进衙门还有规矩:土人是土司治下的奴仆,自古以来低人一等,只能穿土染的黑布衣服,进出衙门也只准走侧边小门,有功名的官员公差和身穿长袍马褂的文人雅士才能从麒麟中门出入。庙祝是土司请来的方外人士,当然能走正门,象德仔这种没身份的奴才从正门出入则是大逆不道的。看门的家丁见他站在门外发呆,怕误了土司老爷的正事,赶紧引他从侧门进了大院。 德仔连受李进的气,自然不忿,无奈土司衙门是官宦人家,又在这里吃过亏,自知开罪不起,只得捺着性子忍住。 李铨年过四十才得个宝贝儿子,看作命根子似的,见请来了庙祝,作揖道:“老仙师,可把你老人家盼来了!犬子不知中了什么邪,特地请老仙师出手相救,康复之后,信官必有重谢。” 庙祝见李铨还算谦和,不想过份难为。倒是那位管家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得治他一治,教他今后不敢太张狂。 李铨让婢女阿娇抱来小少爷,庙祝侧耳听了鼻息,又扳开小手看看脉纹。见他烧得满脸通红牙关紧闭,手指上的血纹却没有越过命脉,还算有救。心中暗忖,倘若如实告知病情,倒显示不出自己的能耐,便摆出面露难色的样子摇头叹息:“可怜!小少爷恶鬼缠身,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李铨心急如焚,跪倒在地:“信官年过四旬,只有这一根独苗,望老仙师一定……” 德仔暗暗幸灾乐祸,趁机说几句不吉利的话解闷:“阿公,老爷的犬子挺可怜的,你老人家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多嘴!”老庙祝白他一眼,扶起李铨,“小少爷中邪太深,贫道只能勉为其难,救不救得过来,要看小少爷的命了,”他令德仔燃起香烛,捧住花婆神位站在神案后面,又道,“老爷富贵之体,不必亲自跪拜,可由管家大人代劳,祈求花婆神灵保佑。” 说完拉过李进在捧着神位的德仔面前跪下,自己则披发仗剑念念有辞,屋里屋外床头墙角舞上一通,为小少爷驱鬼祛魔。 德仔多次随庙祝做过法事,平时都将神位供在神案上让主家跪拜,从来没有让他长时间捧着神位的先例,站得腿脚发麻,又被香火薰得涕泪交加,苦不堪言,心想这不是变相体罚吗,阿公是不是老糊涂了?见李进毕恭毕敬地长跪在跟前,细细一想才悟出阿公有意整治这位恶管家,变着法儿让他给自己下跪。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庙祝将桃木剑凭空一刺,打了个通天喷嚏:“恶鬼已经驱除,小少爷当可无虞了。管家大人请起!” 李进颐使气指惯了,今天被强拉着跪在德仔面前,却打着为小少爷求神祈福的幌子,知道受庙祝暗算,心想这些神汉巫婆实在招惹不起,只得自认倒霉。他跪了一个多时辰,两膝早已麻木,哪里还站得起来?家奴们平时受尽李进欺凌,见他被庙祝捉弄,觉得十分解气,强忍住笑扶他坐下,取来药酒为他揉搓跪得麻木的腰肢膝踝。 李铨救子心切,专心看庙神装神弄鬼,做完法事才记起李进跪了半晌,连腰也站不直了,感动地说:“李进,你辛苦了,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李进吃了哑巴亏,哭笑不得,嘴里却说:“老爷言重了。为小少爷求平安是奴才的本份,再跪几个时辰也不辛苦。” 庙祝画了几道符,连同一只小瓷瓶交给德仔:“这三道神符,一道贴在小少爷房门上,一道放在贴身衣袋里,还有一道烧成灰和着神水喂小少爷喝了。” 德仔正眯着被烟火薰红的眼睛呆望阿娇出神,听到吩咐才转过头来,赶紧接过神符神水。 “阿娇,带小师父去吧。”德仔只是土司官治下的奴才,碍着老庙祝的面子,李铨还是即兴赏了个小师父的雅称。 阿娇是土民家的女儿,母亲病重时借了土司的高利贷,家徒四壁无法偿还,只得卖身抵债做了奴婢,专门照料小少爷的生活起居。见老爷吩咐,她朝德仔一笑:“小师父,跟阿娇来吧。” 德仔第一次听别人称他为小师父,见这位花容月貌的漂亮女孩对他微笑,觉得一身轻飘飘的,象做了神仙一样,身不由己地随阿娇去了。 南方水土养人,阿娇年方十五,已长成大姑娘一般,容貌又好。脸上虽暗藏几处不起眼的痘痕雀斑,不具备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特异功能,更达不到倾城倾国的高标准严要求,在地僻人稀的蛮荒地区,也算百里挑一了。 德仔目不转睛地欣赏她婀娜的腰身和背后左甩右晃的油黑辫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开始心猿意马起来:真是天道不公,这样好看的丫头却命如黄连,沦落土司衙门做奴做婢,不然讨来做老婆多好——不知为她赎身要花几两银子? 德仔还在胡思乱想,阿娇已领着他来到小少爷房内。她解开小少爷外衣,德仔放进神符时无意碰了她手臂一下,触电似地产生一种酥麻的感觉:原来女孩子的肌肤如此细腻凉滑,怪不得有点年纪的男人提起女人就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象刚抽过烟土一般无法自持,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 见阿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德仔更加卖弄。 第3章 阿娇看他装模作样念念有词的滑稽相,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德仔意识到自己具备逗笑美人的能耐,颇为自得,划着洋火点燃神符,然后打开小瓷瓶倒出神水调和纸灰,没话找话地问:“你叫阿娇?几岁了?” 阿娇娇羞地低下头:“十五。你呢?” “你猜猜看?”德仔卖个关子。他长这么大还没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除了挨骂,说话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只恨自己白活了十六年。可惜只是无意碰她一下,没能好好体验,便留了一手,让她帮忙撬开小少爷紧闭的牙关,自己则抓住她娇柔的小手假装指点,磨磨蹭蹭给小少爷喂神水,一边问:“过几天南山有场歌墟,你去吗?你去我也去。” 歌墟是壮族地区约定俗成的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社交场合,德仔跟别人见习过几次,觉得还算好玩,可以随便同女孩子打情骂俏,说些只伤小雅不伤大雅的调情话。 “我们做奴的,人都卖给东家了,平时连大门都不准出,怎么能够随便出去赶歌墟呢……”阿娇话刚说完,突然怔住,脸色刷地变得煞白,猛然缩回被德仔拉住的手,不假思索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捂着脸跑出房间。 “小贼头,老爷家的豆腐不好吃吧?”背后传来阴阴的冷笑,德仔回头一看,只见李进恶狠狠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要不是跟着老东西来,老子今天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德仔欲盖弥彰:“小少爷牙关咬得紧紧的,怎么灌神水?” “来就来!”李进拿根筷子麻利地撬开小少爷的嘴巴,刻薄地挖苦道,“没碰过女人是吧?你小子一翘屁股,老子就看得出你要打嗝。我说小贼头,阿娇可是卖到衙门抵债的奴婢,你想泡她?行呀,拿一百两银子给她赎身,一百两银子,你有吗?” 一百两银子?娶十个老婆也用不完!德仔自知理亏,只得忍气吞声任他羞辱。灌完神水,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回厅堂,刚被阿娇搧过的半边脸颊还火辣辣的生痛——都说女孩子温柔可爱,臭丫头怎么一点也不会疼人,脸色说变就变,比六月天的雷雨还快。 第三章神游四海 庙祝瞟德仔一眼,问李铨:“不知小少爷名讳如何?贫道给他写张名贴供在神案上,以后就平安无事了。” 李铨道:“说来惭愧,犬子虽然已足三岁,却还没有起名。趁着今天好日子,烦劳老仙师起个名字,也好托老仙师的齐天洪福,保佑犬子无灾无病,岁岁平安。” 庙祝推辞道:“贫道年过八旬,还没替谁起过名字呢!” 李铨坚持道:“托老仙师的仙寿,更大吉大利了!” “那……贫道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庙祝只得应承,可惜腹无点墨,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什么好字眼,只好学着文人骚客斟字酌句的样子道,“老爷以‘甫卿’为字,小少爷不如以‘幼卿’为名——卿相卿相,长大了也是大福大贵的好命啊!” “李幼卿……好,这个名字好。”李铨满口赞同。 “老爷……”李进急步走进厅堂。德仔心里有鬼,紧张起来:如果他把刚才的事抖出来,老子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李铨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吃了一惊:“怎么了?” 李进兴冲冲地说:“老仙师法术真灵。小少爷饮了神水,烧慢慢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哭着闹着要吃果果呢!” 德仔暗自松了口气:此时此刻在李铨眼中,小少爷的命比天还大,给这位管家水缸做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扫老爷的兴呀!得罪了阿公,小少爷的命还要不要了? 李铨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老仙师圣手回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不关贫道的事。要谢,谢花婆神吧,”庙祝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他心里明白,什么驱鬼画符全是蒙人的把戏,只有那瓶“神水”是真的——那可是用犀角牛黄鹿茸麝香之类名贵药材精心调制的救命良方啊! “正是正是,”李铨从李进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红包双手呈上,“承蒙花婆神灵保佑,犬子总算化险为夷。这是信官孝敬神明的一点心意,请老仙师代为笑纳。老仙师辛苦了半天,信官已经敬备薄酌聊表谢意,请一定赏脸。” 庙祝收了红包,职业性地在手心掂了掂:“饭就不吃了吧。贫道年事已高,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那……也好,”李铨吩咐李进,“把酒菜打包装好,礼送老仙师回仙府!”李进不敢怠慢,请庙祝上了竹轿,又让家丁挑上打好包的酒菜和一袋白米,将二人送回白衣洞。 路过凭祥街道,突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轿夫忙把轿子让在路边。庙祝微睁老眼,只见大队清军匆匆南去,转头望德仔一眼,见他正在呆望远去的队伍,便轻轻叹口气,重又闭上眼睛。 回到洞里,老庙祝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喘息一阵,把德仔叫近:“今早你说想去当兵,去吧,阿公不拦你了。虽说你这辈子没有当官的命,想混出个人模人样还不算难。” 德仔忙说:“德仔见没米下锅,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阿公当真了。德仔不想当兵,只想在庙里陪着阿公。” “糊涂!乱世出英雄,男人大丈夫,应该到外面闯一番天地,象阿公这样当一辈子庙祝,守在山洞里等人家施舍,有什么出息?你不想有一天穿着长袍马褂,堂堂正正走进土司衙门吗?” 德仔屡受羞辱,又吃了阿娇一记耳光,心里一直憋着闷气:等老子有了一百两银子,一定换上长袍马褂大摇大摆从土司家正门走进去,盛气凌人地把银子掼在桌子上,然后揪着那根马尾巴般的油黑辫子把阿娇拖回来,当着全村老少的面狠狠搧她几个耳光,打得她满地找牙,好好出了今天这口恶气。 可是银子从哪里来?这身土人的黑布衣服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只有得了功名,才有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兵衣食不忧,每月有几两饷银,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还有花红,多杀几个敌人,一百两银子不就到手了?德仔暗自偷笑起来,仿佛那一百两银子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不过他很快又回到现实:阿公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他年纪老了,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呢? 庙祝喘着粗气:“阿公看出你对阿娇有点意思,想……想讨她做老婆是不是?” 德仔蓦地想起阿娇象玉石一般细腻凉滑的手臂,不好意思地低头抿笑。这女孩简直让他又爱又恨,虽然有点凶,那脸蛋那腰身看上去还是蛮顺眼的。话说回来,天下那么多女人,凡是顺眼的都讨来做老婆,铁打的男人也没那份能耐呀! “那丫头不错,和你也有些缘份,不过你得先混出人样来,鬼才嫁给你这种没爹没娘没房没地的穷光蛋……你去当兵吧,不要管我。阿公要走了,云游四海,还有蓬莱仙境……” 老庙祝似乎有点恍惚,睁开眼睛看着德仔,口齿又清晰了一些:“阿公在白衣洞里呆了大半辈子,这洞子有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白衣洞是仙洞,是神仙常来常往的地方,我们这里是第一层,上面还有两层,那里是仙人的地盘,只有贵人才能上去。记住了吗?” 德仔望望老庙祝指向的小洞口:“德仔记住了。” 老庙祝吃力地欠起身子:“你把土司老爷送的酒菜每样夹一点,放在阿公床前,再点上三支香。剩下的那些,到村里叫你那些猪兄狗弟来一起吃吧,菜太多,你一个人吃不完……” 德仔早就饿了,守着一桌好酒好菜听他啰嗦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句话,活象死囚得了大赦。也不问什么缘由,按照庙祝吩咐夹好菜放在床前,又点了三支香,然后兴冲冲跑回村里叫来平时常在一起吃喝的酒肉朋友。 后生们见了满满一桌油水,一个个眉笑眼开,围住石板垒成的桌子嚷道:“哇,今晚又开斋了!”“阿公,快起床,喝酒了……” 老庙祝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阿公……”德仔跪在床前恸哭失声。 这时他才知道,阿公话多,是回光返照。老人临死时头脑特别清醒,阿公并没有糊涂,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即将神游四海、魂归蓬莱…… 第四章福将苏元春 十几艘运兵的木船溯左江而上,船头的大清龙旗和绣着“苏”字的军旗在江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仿佛在昭告世人:这是苏大帅统领的虎贲之师。 受清廷紧急调遣,率部五营从湖南永州驻地日夜兼程开赴广西边境的毅新军统领、新任广西提督苏元春望着鱼贯而上的船队,心中暗暗感慨:如果英年早逝的父亲知道他深深疼爱的小儿子已经成为统率着千军万马的一品提督,该有多高兴啊。假如当年父亲统率着这么多兵马,也许不会城破身亡,尸骨无存。 在猎猎飘拂的帅旗下,苏元春不禁想起他苦难的童年,想起他二十多年腥风血雨的戎马生涯。 道光二十四年,苏元春在桂北永安州一个小康家庭呱呱坠地。父亲苏保德在城里开了间杂货店,家庭和睦,生意兴隆。虽说生母黄氏早逝,继母梁氏十分贤慧,对前妻所生视同己出,悉心抚养慈爱有加。苏保德知书识礼,也会些武功,又捐了邑增生的功名,算是有些声望的人物,被委为永安州团练练总。苏元春五岁进了私塾,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少爷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七岁那年太平军攻破永安,父亲率领团练协同清军与太平军展开巷战,死于乱军之中。 苏元春永远铭记着父亲慷慨赴死前的悲壮情景。 第4章 当时大哥元璋外出未归,两位姐姐也已出嫁,城外枪炮轰鸣、杀声震天,继母梁氏紧紧抱着他在屋里悚悚发抖。父亲浑身血污,提着大刀冲进家门,催促梁氏带着苏元春随难民逃出城外,梁氏却迟迟不肯离去,说要和父亲同生共死。父亲着急地吼道:“我身为练总,只能以死殉城。你死了不要紧,元春才七岁啊,难道你也要他同我们一起死吗?他死了,今后谁来替我报仇?”说完抱起苏元春深情地吻了一下——这是苏元春记忆中父亲给他的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吻——然后全家抱头痛哭,洒泪相别。 永安是太平军起事后攻占的第一座城池。咸丰元年十月,洪秀全在城中举行封王大典,颁行《太平天历》,定立年号开元建政,令“天兵天将”屠城洗劫。咸丰二年清军大举围攻,太平军冒雨突围挥师北上,逃难的百姓才陆续回归故里。 父亲死后不久,大哥元璋到天地会堂主张高友山头入伙,当了文案师爷,继母不堪青春丧夫之苦,也带着清廷抚恤的七十两银子改嫁了,家庭突遭变故,顿时衰败下来。苏元春生活无着,先后到大姐、二姐家放牛,只因脾气倔犟,放不下小少爷的臭架子干那些又脏又臭的力气活,一时气盛离开了姐夫家。姑母见他孤苦零丁实在可怜,给了几吊铜钱做本,让他胸挂竹篮在街市赌场卖些花生糖果维持生计。不想他年少无知无人管束,没几天就染上赌博恶习,把本钱输得精光,只能同几位磕头换帖的小兄弟在街头闲逛,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聊以度日。 一日路过州城西门外,见水田里放着一张铁耙,趁四下无人扛走卖了废铁,被物主潘家告到官府。苏元春走投无路,在莫寓道、蓝本财几位小兄弟帮助下潜出城门,投奔城外黄村舅母家,却被设伏的团丁拿住,痛揍一顿关进土牢。苏元瑞听说堂兄落难,潜入土牢救出苏元春,趁着夜色逃到张高友的山头投奔大哥。 张高友能诗善赋,武艺超群,素好扶弱济贫,在桂北一带颇有名气,自从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聚众起事,不久便聚了上万人马割据一方。听说文案师爷的胞弟来投,忙来慰问,见这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相貌不凡,心中喜爱,便收为义子,将祖传武艺传授给他,又请文人武师悉心教导。几年下来,苏元春文采武艺大有长进,被张高友任为亲兵队小头领,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在苏元春心目中,足智多谋、仗义行侠的张高友既是义父又是恩师,更是高大完美的精神偶像。每次攻克官府洗劫富户,张高友都将缴获的粮食财宝分成两半,一半充作军饷,另一半则救济穷苦百姓。令他终生难忘的是在一次攻打永安城北聚集着大批富绅团练的牌楼寨时,张高友读过牌坊上记载寨中伍氏节妇的节孝事迹,大受感动,立即下令停止攻击,以一妇之贞放了全寨绅民一码。 咸丰七年,张高友攻取永安莲塘圩,在四周环山的谷地中设立中心大寨,四周山头则修筑碉堡以石垒相连,形成周密完善的防御工事,还将寨旁山腰一处险要隐密的山洞改建为自己深居的“王城”,军机大事也常在洞中商议。为了筹集军饷和粮食物资,又在寨里开设圩场,招引百姓和客商到寨里经商。圩场刚开市时人流稀少,生意冷清,还采取赶墟有赏的措施,来赶圩的商贾百姓每人赏几文铜板,周边百姓奔走相告,圩场很快繁荣起来。 苏元春入伙八年,时时处处受到张高友的影响和熏陶,视他为自己为人做事的楷模和榜样,时至今日大哥元璋还说,二弟的言语举动秉性好恶,不无张高友旧日的影子。八年中,苏元春经历了几十场大小战事,练出一身胆气和过硬的武艺,直到同治元年清廷调集重兵总攻莲塘,张高友中炮身亡后,才与大哥元璋、堂弟元瑞一道,纠集手下一百多人接受招安,投身于湘军将领席宝田部。 席宝田得知年方十九的苏元春是永安团练练总之子,算是忠烈之后,又见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长得一表人才,于是悉心栽培。苏元春誓报父仇,战场上舍生忘死,悍勇无敌,也是他时来运转,在江西石城围攻太平军残部时,席宝田采纳幕僚陈宝箴破敌之计,令苏元春为先锋率敢死队杀入城内,亲手擒斩幼天王洪天贵福和干王洪仁玕,报了杀父之仇。 这是苏元春平生最得意的战绩,也是后来被称为“福将”的起因,因此得到提拔重用,从小小的百夫长破格提为管带,开始显露头角。从此他官运亨通,在江西、广东的三年追剿和贵州平苗的战斗中屡积战功得到擢升,参将、副将、总兵,一直当到提督,还在贵州镇远分赐到三千多亩良田。从同治二年投身湘军当了乡勇,到同治八年获一品封典赏加提督衔,前后只用了六年时间。对于一名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的普通兵勇来说,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了。 ……剿长毛、平苗乱,那都是平定内乱,这次出关抗法,才是实打实的为国戍边啊!苏元春回过头,无言地朝一直站在身后的总文案华小榄看了一眼。 华小榄监生出身,原在席宝田帐下当幕僚,席宝田病故后转到苏元春营中。幕府是清代军队襄办营务、处理文案的办公机构,捎带着履行参谋机关出谋划策的部分职能,幕府里的文案、幕僚俗称师爷,少则数人,多则三、五十人,由一名总文案节制。 与春秋战国时代只会吃肉骂娘的食客不同,这些文案师爷多是些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秀才举人,走科举之道僧多粥少指标有限,执刀上阵又手无缚鸡之力,只好投身军营做个文职,每日克尽职守競競业业,只求前方多打胜仗,朝廷高兴了多给几个例保指标,蒙长官青睐保荐一官半职,回乡省亲扫墓时在家乡父老面前荣耀一番,也算是光耀门庭,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师爷当出前途的人并非凤毛麟角,比方说淮系老大李鸿章,刚出道时就在湘系鼻祖曾国藩幕中当了几年师爷。 华小榄趋前一步:“大帅,董师爷已经把文牍资料准备好了。” 苏元春走回船舱,望望正在小桌边整理文案的董乔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董乔是刚出道不久的年轻师爷,得江西同乡陈宝箴举荐,已在苏元春营中效力几年。当年陈宝箴在席宝田营中当幕僚时,对苏元春时常眷顾,成就了他的功名和事业。苏元春知恩必报,将董乔视为心腹,让他当了随侍幕僚。 苏元春在桌前坐下,默默朝中越边境地图望了一阵,渐渐陷入深思…… 第五章湘淮之争 越南自公元970年从中国版图独立后,一直同中国保持宗藩关系。与新疆、蒙古、西藏这些归中国朝廷直接管辖的藩部不同,与中国有从属关系的安南、高丽、缅甸、暹罗、琉球等二十个周边属国领土不在中国版图之内,行政系统和政治制度也完全独立,只须定期进贡并受中国保护,国王继位、朝代更替也须中国皇帝册封才成正统;中国朝廷则薄来厚往以礼相待,回赐同等甚至超过贡品价值的厚礼作为对其政治依附的回赏,以示“柔惠远人”。 法国殖民越南蓄谋已久,早在1858年,拿破仑第三借口越南处死法国传教士,派出远东舰队攻占土伦港,1860年又从参加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侵华法军中抽出两个旅团调往越南南圻,先后占领以西贡为中心的南圻六省,并不断派兵进犯北圻,逼迫越南王朝签订丧权辱国的《西贡条约》和第一次顺化条约,承认并接受法国保护。越王见亡国在即,自知无力与法军匹敌,多次向清廷紧急求援,要求派兵援越抗法。清廷应越王请求,旨令广西巡抚徐延旭、广西提督黄桂兰以助越剿匪为名率兵入越,驻防越南北宁、山西一带威慑法军。 1884年3月初,法军对援越清军发动突然袭击,黄桂兰兵败自杀,清军溃退谅山。朝廷将徐延旭革职拿问,急调湖南巡抚潘鼎新任广西巡抚、督办广西军务,湖南永州提督苏元春率所部五营随调广西,限期起程驰赴边关。 苏元春并没有意识到,他正位于湘淮两系之争的漩涡中心。 当时清军主要分为两个派系:以左宗棠为代表的湘系和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淮系。北宁兵败后,二人各自荐将派兵,以图广西抚督之缺。左宗棠抢先下手,命湘将王德榜率八营定边军抢先出关,再派杨玉科率十营广武军入越;李鸿章更精于算计,奏请淮系官员潘鼎新为广西巡抚。朝廷为平衡两派权力,任潘鼎新为广西巡抚、边防督办,王德榜署理广西提督。王德榜原为福建布政使,见巡抚一职落到淮系手中,一气之下坚辞不受。 此举正中李鸿章下怀,他想到了正在与潘鼎新在湖南共事的苏元春。苏元春年纪较轻,性格谦和,与潘鼎新有一定的接触了解,还可利用其湘系背景,缓冲和协调潘鼎新同其他湘系将领的紧张关系,选择他辅佐潘鼎新,朝廷和湘系都可以接受。把一位记名提督实授为一省提督,这可是让人做梦都会笑醒的好事,他相信苏元春不但不会象王德榜那样不领情,还将会对他感恩戴德。 见苏元春踌躇满志的样子,华小榄觉得有必要向他敲敲边鼓,轻声道:“大帅,在下以为,我军虽为正义之师,然而法夷船坚炮利,兵精将强,锋芒正盛,这一仗不是那么好打的。” 苏元春默默点头。虽说朝廷对于海外列国总爱显摆天朝上国的架子,王土之外非夷即蛮,然而因两次鸦片战争均无胜算,骨子里十分惧怕洋人。 第5章 时至今日,仍严令前线将士避免同法军正面交锋,在向前线增兵的同时,已派北洋大臣李鸿章和法国代表福禄诺在天津谈判言和,这种被绑住手脚的仗确实不好打。 “朝廷一方面派兵入越‘代越守土’,另一方面又怕惹恼了洋人,明令‘不得衅自我开,违者虽胜亦斩’,对前线将士百般掣肘。北宁兵败,败在朝廷的禁令误导了前线将帅,没有积极采取防范措施,以至被动挨打、一败涂地。按理说边关有事,当武将的义不容辞。不过……”华小榄顿了一下,见苏元春仍在倾听,斟酌地说,“同洋人打仗不象剿长毛、平苗乱,战场险恶啊!” 苏元春忽地想起同治八年湘军在贵州黄飘被暴动的苗民打得一败涂地的旧事。虽然时隔十五年,现在回想起来,脊背上还觉得凉悚悚的。 清军入关以后,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治理依然沿袭明代土司制度,州县官员由世代承袭的当地头人担任,称为“土司”,所辖地域称土州土县。贵州苗区多为贫瘠山区,依照清朝定例,规定永不征赋。然而山高皇帝远,威镇一方的土官流官哪管什么定例不定例?各地土司本来就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得到皇上勅封,更加狐假虎威,借着朝廷的权势作威作福,加上朝廷委派的上层官员和土司相互勾结,巧立名目以各种苛捐杂税盘剥百姓,致使官逼民反。咸丰初年,苗人张秀眉在黔东南揭竿而起,各地苗民纷纷响应。因清廷倾尽国力镇压太平军,贵州各地官府尚且不能自保,剿灭苗乱更是力不从心,全省局势严重失控。 攻占南京、剿灭太平军残部后,清廷调集各省军队镇压暴动的苗民,苏元春随席宝田入黔,统领中军。官军连战皆捷,乘胜追剿,进至黄飘一带,见四周均为高山峻岭,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行,本应谨慎行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清军将领们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贪功急进,遂以记名提督荣维善为前队,记名按察使黄润昌为后队,苏元春与总兵张宜道、道员邓子垣各率所部居中,一万八千名清兵排成一字长蛇阵沿着羊肠小道鱼贯而行。 待清军全部进入包围圈,设伏的苗军突然发起进攻,从山上推下滚石檑木,清军猝不及防,乱作一团。数万苗军趁势从山上冲下,弓弩齐发刀剑翻飞,清军死伤无算,黄润昌、邓子垣、荣维善先后死于乱军之中,苏元春胸胁中炮受伤,与部将陈嘉率两千残兵左突右冲,好不容易才攀岩越崖逃出重围。 席宝田损兵折将,盛怒之下令将苏元春、陈嘉绑赴辕门斩首问罪,经众人求情得免一死,革职留用半年后才因立了新功官复原职。 华小榄又道:“大帅还记得青龙洞老道长说过的话吧?分灾人的事,是不是……” 苏元春暗自楞了一下。当年初到贵州镇远,听说当地青龙洞老道长看相算命极为灵验,曾慕名假扮过路商贾微服造访。老道长问过生辰八字,看了手相面相,铁口断定他福不可言,居然还算得出他身怀“擒龙之技”——那位洪天贵福虽说只是条孽龙,而且已经引颈就戮,说来也曾是个称孤道寡的人呀! 老道长还铁口钢牙地预言他今生仕途顺利,虽然偶有坎坷,但每次都有贵人出现,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苏元春据此认为,席宝田、陈嘉,以及妻子赵琴都是他命相中的贵人,莲塘一战陈嘉手下留情,让他活下来同大哥一起接受招安,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自从投到席宝田旗下,仅仅几年时间他就当上了记名提督,黄飘大战打得那么惨烈,有陈嘉和他在一起,黄润昌、邓子垣都战死了,自己却能率领两千多残兵奇迹般死里逃生,还躲过了辕门斩首的劫难——如果不是投鼠忌器,怕自己年青美丽的干女儿守寡,席宝田凭什么饶他一命? 苏元春暗忖,老道长所言自然有理,然而四十而不惑,自己年富力强,还可以把事业和功名推向人生的巅峰。广西前线虽然形势险恶,说不定却是本帅建功立业之地呢。 “番鬼也是人做的,不是刀枪不入的金刚之体,当武将的谁不想打几场抵御外敌的挣脸硬仗?如果没有风险,那些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佞官宠臣不打破头争着上阵才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分灾人的事,你们再慢慢查访吧。” 苏元春说完,站起来走出船舱。边城龙州已经遥遥在望,作为一名即将率领大军驰骋疆场的武将,他感到振奋,这次临危受命,紧急调他增援广西前线,意味着朝廷对他的信任,是天降大任于身。如果没有李鸿章、潘鼎新鼎力推荐,朝廷不可能把他放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他十分感激他们,对于一位交往不深而且属于另一派系的将领寄予如此重大的信赖和期望,的确是很难得的。 华小榄说的不错,同洋人打仗毕竟不同于剿匪,番鬼船坚炮利,训练有素,比土匪山贼凶悍百倍。这次出关抗法,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啊!自己经历过追剿太平军残部和平定贵州苗民之乱两场大的战事,立下了赫赫战功,挣得一品顶戴和显赫的荣耀,可那都是镇压内乱,和列强还没有真刀真枪干过,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走到今天这一步,来之不易啊! 既然上天给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试一试吧,人生能有几回搏?无论战胜还是战败,这场战争都将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他年方四十,是大清武员中比较年轻的提督,而且战功卓著,手下又有陈嘉、马盛治、苏元瑞、黄云高、陈桂林这些能征善战的得力战将,坚信自己有能力完成朝廷交给的重任。 苏元春意识到,他已经与潘鼎新同坐在一辆战车上,一荣俱荣,一耻俱耻。 国家荣誉是最大的荣誉,国家利益是最大的利益,洋人只认中国,鬼才知道什么湘系淮系,哪次战败议和,割的不是中国版图的地,赔的不是大清银库的款?有哪次只赔苏皖的银子、湖南的地皮? 第六章三驾马车 龙州是广西边防重镇,位于镇南、平而、水口三关通往内地的必经之路,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素有“一镇锁三关”之称。广西省城虽设在桂林,为便于前线指挥,抚督两衙均在龙州设立行署,龙州从不起眼的边境小城一跃而成广西前线最重要的后方基地和指挥中心,小小的山城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苏元春从亲兵手中拿过千里镜朝码头眺望,只见船来车往、熙熙攘攘,成船的军用物资或在码头下船入库,或转卸到小船通过水路运往越南。 码头高处一顶临时搭设的简易凉棚下,一名官员也在向这边瞭望。官船渐渐划近码头,苏元春这才看清,那官员着正三品顶戴。清朝省级官员中,提督是武职从一品,巡抚和布政使均为文职从二品,只有按察使为正三品,苏元春心想,这位一定是新上任的广西按察使李秉衡了。 李秉衡字鉴堂,五十多岁,捐纳出身,却操守甚佳,是官场少见的清廉能干文员。北宁兵败后原广西巡抚连同布政、按察二司均被革职,经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举荐,将李秉衡调任广西按察使,总管广西全边营务处,负责广西抗法前线后勤保障。 李秉衡迎到江边,作揖道:“熙帅辛苦!下官李秉衡奉琴帅之命特来迎候。琴帅已备好便宴为熙帅洗尘,熙帅请上轿。” 苏元春下了船,还礼道:“元春何德何能,敢劳臬台大人亲迎。请大人先行。”二人礼让着上了轿,径往巡抚行署而去。 潘鼎新字琴轩,举人出身,去年九月任湖南巡抚,凳子还没坐暖又调到广西。边情紧急,他不敢耽误,令总兵方友升紧急招募八营鼎字军随同赴边。他知道苏元春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悍将,极力向李鸿章举荐,调任广西提督。新调任广西按察使的李秉衡不属于任何派系,表面看来执掌广西军政大权“三驾马车”的权力分配显得不偏不倚,实际上最后决定权还是落在潘鼎新手上。 巡抚行署设在粤东会馆,潘鼎新闻报,忙到门口迎候,三人相让着进入行署。亲兵们已摆好酒菜,潘鼎新打趣道:“苏军门,本部院和李臬台借花献佛为你洗尘,你可别见笑啊!” “借花献佛?”苏元春楞了一下,随即醒悟,潘鼎新是安徽庐江人,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他则是广西永安人,他们用广西的酒菜宴请苏元春,说“借花献佛”倒也有些道理。 潘鼎新认真地说:“早就听说苏军门是位福将。本部院自知运浅福薄,唯恐辜负了朝廷的厚望,希望能够借助苏军门的福运,了结自己报效国家的夙愿。” “什么‘福将’哟?中丞大人取笑了!” 潘鼎新认真地说:“怎么不是福将?当年你在江西石城力擒伪幼天王和伪干王的壮举,至今还传为美谈呢。” 见潘鼎新提起自己的光荣历史,苏元春当然引以为豪,却谦逊道:“哪里哪里,那是屙屎落狗嘴——纯属侥幸。” “苏军门过谦了!大家都一样的出生入死效命疆场,这个‘侥幸’为什么不落到别人头上?满朝文武谁不说你苏子熙是福将!” 三人寒喧着,入席坐定。潘鼎新举杯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能在南疆共事,也不知是哪劫哪世修来的缘份——用北方人的话说,我们以后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来,为了我们的精诚团结,干了这杯!” 三人一饮而尽。李秉衡又举起酒杯:“各位大人,为了抗法战争的胜利,再干一杯!” 两杯过后,苏元春因初到边关,急于了解前线情况,不想饮酒误事,便举起第三杯酒道:“元春建议,今天就喝这三杯。 第6章 胜利以后我们还在这里喝庆功酒,好好地醉上一场,岂不更好?” 潘鼎新赞赏道:“灭此而朝食,好!等会我们还要合计合计,下步棋该怎么走。”饮了三杯酒,又吃了些饭菜,三人来到书房,围着摊开地图的桌子坐下。 亲兵沏上茶,苏元春闻着清香:“什么茶?这么香。” 潘鼎新道:“这是龙州土产的绿茶,也叫青茶。本部院带来的八营将士均来自外省,南方瘴气重,怕他们水土不服中了瘴疫,便请教当地文绅赵荣正,得知常饮绿茶可以清火明目,还能避瘴气,试饮了几天,果然觉得心旷神怡、脑清目明,便改饮绿茶了。考虑到各省防军初到边关水土不服,已请龙州同知蔡希邠和赵荣正发动各寨边民采集炒制,统一收购,以备各军之需。” 苏元春奉承道:“琴帅想得太周到了。” “当地人说,绿茶以清明这天由当地‘勒俏’在清晨日出之前亲手采集沾有朝露的新芽为上品,称为‘勒俏茶’。本部院托蔡希邠精制了一些,不敢独享,日前送了李臬台几斤,也给苏军门留了几斤。美芹之意,还望笑纳!”潘鼎新取出一只精致的红木茶盒递给苏元春,“这种茶盒用沉香木特制而成,可以长期存放茶叶,久不变质,还带有木质特有的馨香。” “谢谢琴帅,”苏元春双手接过,又问,“刚才琴帅说,此茶需由‘勒俏’亲手采制,不知‘勒俏’为何物?” “苏军门是广西人,居然不知道‘勒俏’为何物!”潘鼎新朗声大笑,“‘勒俏’是壮家土话,意思是未开苞的处女。” 苏元春也笑了:“想不到蛮荒之地还有这般讲究。元春在贵州时常饮用当地出产的毛尖茶,确实没有‘勒俏茶’清香。” 潘鼎新收敛笑容:“饭吃好了,茶也品过了,开始说正事吧。李臬台先到广西,是不是先介绍一下前线的情况?” 李秉衡道:“北宁兵败后,桂军一路退到谅山,法军仍紧追不舍,黄桂兰寻思谅山无险可守,退回关内也是死路一条,只好服毒自尽。倒是几位有血气的管带帮带不信邪,把败兵们召集起来死撑硬顶,顶住了法军进攻,把防线稳定在谅山一带。” 苏元春插问:“那几位军官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是管带李应章、吴廷汉和帮带梁兰泉,还有几位哨官,苏名汉、陈秀华、陈荣廷、余受益……对了,有位帮带叫张锦芳,广东高州人,秀才出身,十年前投身边军当文案,后来离军到越南经商。黄桂兰听说他对越南情况十分熟悉,招到旗下任为帮带。正是他率部殿后,阻击法军于谅山之南,为吴廷汉等人收拢溃兵保卫谅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张锦芳……”苏元春若有所思。 李秉衡道:“谅山御敌只是少数,多数溃勇流落边境,有的甚至沦为流寇,四处抢劫危害地方治安。琴帅到边关后,派方总兵率鼎军四营到谅山协防,另派两营驻凭祥、南关一带弹压。” 潘鼎新补充道:“云南前线那边,滇军和黑旗军与法军处于对峙状态。刘永福黑旗军只有两千多人,都是绿林出身,战斗力很强,加上唐景崧四营景字军扼守宣光,西线情况基本稳定。”唐景崧字维卿,广西灌阳人,考取进士后当了十多年下级京官。去年请缨入越联络黑旗军抗法,因功受赏四品卿衔。北宁兵败后,张之洞令其募勇四营驻防宣光,配合刘永福防守西线。 潘鼎新想了想,又说:“太原、牧马位于东、西两线之间,位置十分重要。原驻那一带的八营桂军因后勤供应不上,溃勇索饷哗变,设卡收厘阻塞粮道,与流寇无异,形势堪忧哪!” 苏元春沉吟道:“陈嘉、苏元瑞和马盛治率领三营过几天从陆路赶到。当务之急是把桂军溃勇组织起来,尽快恢复战斗力;至于哗变的八营溃勇,可派总兵马盛治前去收抚。” 潘鼎新道:“桂军畏敌怯战,必须严加整治。本部院以为,桂军应大部遣散,少数好的可以留下,编入由毅新军为骨干组成的新桂军,让他们戴罪立功。二位以为如何?” 李秉衡斟酌道:“当兵的背井离乡出门在外,只是奔着粮饷而来,但求一宿三餐而已,如果衣食不能保障,难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对待溃勇宜以收抚为主。遣散的人员也应发还存饷作为回乡的盘缠,以免流落边境危害地方。” 苏元春赞同地点点头,潘鼎新也觉得言之有理,便道:“就按两位说的办吧。不过溃勇流散关外,弄不好是个祸害,八营溃勇不能全留,必须严加整顿,汰弱留强,最多只能留下四营。” 苏元春道:“大敌当前,兵员紧缺,太原、牧马又是东、西两线联系的唯一要道,四营过于单薄,是不是多留两营为好?” 潘鼎新思忖片刻:“本部院再奏报朝廷,争取留下六营吧。” “溃勇闹饷已久,马总兵人地两生,可能难以收抚。下官可给唐景崧写封信,请他出面协调,他手下有位名叫陆阿宋的管带同溃兵们交情不错。还有一个难题,有千余名越南游匪因兵乱越境安身,长期盘踞在安平土州金龙峒七隘和里板三村一带,不但骚扰边民,还阻断了军粮要道,”李秉衡在地图上指明金龙峒的位置,“边军军粮约有半数从归顺州运来,金龙峒是必经之路,运粮的队伍常被游匪哄抢。前线粮饷供应不及时,粮道不畅是重要原因。金龙峒百姓饱受越南游匪骚扰,曾请求高平越官出面剿匪,但越南官军应付法军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能力剿匪?” 第七章一举三得 苏元春不以为然道:“金龙峒不是大清地盘吗?越南游匪越界骚扰,理应由我们追剿,百姓为什么反而请越官派兵剿匪?” 李秉衡道:“下官开始也不理解,把原安平土知州李秉圭传来诘问,老土司开头还支支吾吾的,后来见蒙混不过,才照实说了。金龙峒近百里边境共有六十多个村子,外接越南高平省下琅县,嘉庆末年连年灾荒,土民无法谋生,纷纷逃往内地,越民见土地荒芜,便私自越境侵耕,至今没有归还。里板三村也是多年前李秉圭以年凶岁荒急着用钱为由,以二百四十两银子私自典当于前下琅土知县陈光冲,至今尚未赎回。” “李秉圭该杀!老祖宗留下来的土地,怎么能随便典给外国人呢?弄不好就收不回来了,”苏元春皱起眉头,“地方官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情居然充耳不闻!” 李秉衡道:“下官问过太平府李知府。安平州改土归流时,因为是私自典当,李秉圭不敢如实禀报,七隘三村应缴钱粮仍由该州筹款上解,所以太平府无从觉察。” 苏元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守土不光是军队的事,地方官同样有责,近百里土地任凭外人侵耕,任凭下面的人私自把辖地典当给外国人,不是‘失察’二字可以开脱的。这件事不是小事,请你责令李知府立即同越方交涉,把被侵耕的土地一寸不少地要回来。你告诉他,这事办不好,等着革职问罪吧。里板三村也叫李秉圭备银赎回,土地赎不回来,先砍了他的脑袋!” 潘鼎新点头道:“李臬台,考核吏治是你的职责,这事由你来办,办不好我们三人联衔参他。苏军门,军情紧迫,眼下最要紧的是粮道畅通,你看……” “区区游匪,何足挂齿?元春派一营兵去剿就是了。” “好。各军到齐后,可部署如下:杨玉科率广武军十营驻西路平而关至观音桥一线,王德榜率定边军八营驻东路油隘至车里一线,方友升率鼎字军八营防守龙州至水口关边境。本部院已奏准毅新军扩编为十营,纳入桂军编制,驻守谅山、镇南关至凭祥一线,苏军门的帅部和幕府可驻扎镇南关至凭祥之间。马总兵收抚的溃兵自成一统,就地驻防,”潘鼎新看着苏元春,迟疑道,“苏军门初来乍到,有句话我考虑了很久,不知该不该说。” 苏元春在心里揣摸着潘鼎新话里的意思,坦率地说:“元春只想为国家建功立业,用得着的地方,琴帅尽管吩咐。” 潘鼎新叹口气:“天南地北的,能在一起共事就是缘份。本部院和两位大人一样,只想着为国家效力,不想刚上任就听到淮系打压湘系之类流言。听到那些话,我心里十分委屈,不过转念一想,和国家大事相比,个人的得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前线将帅中唯独潘鼎新出身淮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苏元春也知道他说的是王德榜,仗还没有开打,自己倒在窝里斗了起来,这使他隐隐感到不安。又想到虽是王德榜本人不愿署理广西提督,自己却是李鸿章等人鼎力推荐才接替他的位置,如果他误将自己当成潘鼎新的心腹,以后可能更难相处。 王德榜字朗青,湖南江华人,咸丰初年招募乡勇入江西追剿太平军残部,因功擢升知州、道员,曾任福建布政使。潘鼎新、李秉衡知道他是个粗人,妈拉巴子从不离口,印象不是很好。(奇*书*网^.^整*理*提*供)二人调到广西后,王德榜、杨玉科屡因后勤粮饷等问题与他们不合,动不动就拍桌子骂娘,致使二人十分不快。 苏元春不好说什么,在地图上看了一阵道:“龙州是全边后路,两营守军过于薄弱。依元春之见,我带来的两营立即接守中路,方总兵尽快率部移防水口关一带,以保西路无虞,等陈嘉他们开到,再按琴帅的方案布防。” 潘鼎新连连点头:“言之有理。 第7章 苏军门初来乍到,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桂军是主军,军火粮饷当然要优先保障。” “先谢过两位大人了,”苏元春想了想道,“眼下倒有一个困难需要帮忙,我的幕府虽有几十位师爷,但都不熟悉边境情况,不知能否请到几位当地的文案?” 李秉衡道:“下官正要通报。龙州文绅赵荣正久慕熙帅盛名,打了招呼,今晚设家宴为熙帅接风。” 苏元春摇摇头:“军情紧急,这些虚礼应酬以后再说吧。” 李秉衡笑道:“这可不是虚礼应酬,想在龙州办事,赵先生是非见不可的人。赵荣正字纪常,拔贡出身,曾到北京入国子监深造,回乡后在龙州办暨南书院,可谓桃李满天下,请他在学生中挑几位文案师爷,岂不是易如反掌?” 拔贡是科举制度中直接择优保送到国子监深造的生员,多为各省读书人里的拔尖人才。苏元春暗暗称奇,想不到龙州还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潘鼎新补充道:“赵家为龙州土司世家,改土归流后仍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本部院到边以后,他帮了很大的忙。他听说尊夫人也到了龙州,特意设了女席,请尊夫人一道光临。” 苏元春见赵家如此热情,赵荣正又是真材实料的读书人,便携夫人赵琴出席了他的家宴。男宾女客分席而坐,赵琴见赵家为书香门第、正派人家,几杯酒下肚,居然与赵荣正的妻子互称起姑嫂来。赵荣正文人清高,恐有趋炎附势之嫌,又不好责怪妻子,正在为难,苏元春已端起酒杯:“元春正愁内人初到龙州举目无亲寂寞无聊呢!纪常兄若不嫌弃武夫粗俗,请与姐夫饮了这杯。” “岂敢岂敢!大帅如此抬举,荣正如何承当得起,”赵荣正忙端起酒杯,见苏元春率先喝下,也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我本是赵家女婿,喝了这杯酒,我们更是亲戚了,”苏元春朗声笑道,“你姐有了饮茶聊天的地方,姐夫在前方打仗更无所牵挂了。” 赵荣正爽快地说:“大帅若耽心夫人寂寞,不如暂请夫人屈居寒舍,敝内和舍妹可以时常陪伴,可免除大帅后顾之忧。” 苏元春暗暗高兴,嘴上却虚辞道:“太麻烦你们了吧?” “不麻烦,舍妹年纪尚幼,荣正巴不得请夫人言传身教,多多教诲呢,”赵荣正说的是心里话,他见赵琴淑娴端庄气质非凡,巴不得让父母双亡、自幼由他抚养的堂妹赵小荔跟在赵琴身边,多受些淑女气质的薰陶,苏元春夫妇同他攀亲戚,当然正中下怀。 苏元春朝女席那边望了一眼,见赵琴身边坐着一位约摸十岁的女孩儿,生得眉清目秀,乍看上去还有点赵琴少女时的模样,十分逗人喜欢,心想大概就是赵荣正说的那位“舍妹”了。见那女孩也在目不转睛地呆望着他,便转回头,朝赵荣正笑了笑。 赵荣正示意坐在下首的赵荣章站起来:“不知大帅还要不要文案——这是堂弟荣章,诸生出身,想随大帅出关为国效力。” “我军初到边关,正愁请不到熟悉边情的师爷哩!”苏元春见赵荣章风流倜傥,喜不自禁,“今天没有白来,既品尝了边陲的美酒佳肴,又认了一门亲戚,为内人落实了栖息之地,还添了位熟悉边情的文案师爷,可谓一举三得了。” 第八章夫人赵琴 苏元春回到粤东会馆,与潘鼎新、李秉衡聊了一阵,便回到潘鼎新特意为他安排的客房,打开地图,坐在案前默默沉思。 赵琴卸妆完毕,坐在床沿静静等着丈夫。这老公好,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嫁给他十几年了,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多次劝他纳个小妾传下血脉,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这年头别说提督大老爷了,乡间的财主富户谁没个三妻四妾的,别让人看不起你苏军门。他却摆摆手一笑了之,不急不急,青龙洞老师父说我命中合该有子。这样的老公,难道不值得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吗? 赵琴娘家是贵州镇远的名门望族,苗民暴动时举家外出逃难,席宝田带兵光复镇远后才回归故里。父亲赵员外饱受乱世之苦,见席宝田官高位尊,有意高攀,便让女儿认了干爹。席宝田问明干女儿尚未许配,特意带了二十多岁的中军统带苏元春出席作陪,席间赵员外唤出女儿拜见义父,席宝田察颜观色,见一对金童玉女四目相对火花迸溅,便趁着酒意对赵员外说,不知我这手下爱将与义女是否般配?赵员外见苏元春年青英俊勇武过人,早有纳为东床之意,若有这位青年总兵做乘龙快婿,日后还有谁敢骑在赵某头上拉屎撒尿?正不知如何开口,见席宝田亲自为爱将作伐,心想赵某正打瞌睡,老天爷就送来了枕头,便满口应承,连生辰八字也不问了,当即择下吉日,成就了这桩天作之合。 苏元春回过神,看赵琴一眼:“我还有事,你先睡吧。” 赵琴没有动:“不急,先忙你的公事。” 苏元春迟疑一下,无奈地笑着,收起桌上的地图。 下人已经备好热水。苏元春沐浴毕,解衣上床,习惯地伸出手臂让妻子睡在肩窝里,轻柔地抚摸她松散的长发。 赵琴幽幽地说:“我不留在龙州,明天随你一道去南关。” “为什么?”苏元春明知故问。 他曾对夫人说过,她是他命相里的贵人。当年他娶了赵琴不久,便受一品封典,赏加提督衔,获锐勇巴图鲁名号;后来黄飘惨败,一万多名将士死于非命,荣维善黄润昌都战死了,他在左胁中炮受了重伤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裹伤突围得以生还,革职不久后不但官复原职,还升了勇号。连青龙洞老道长也说,黄飘之败是他命里应有的劫数,如果冥冥中没有贵人相助,坐在面前的就不是他苏总兵了。至于贵人是谁,老道长没有明示,只说天机不可泄漏。苏元春暗想,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贵人不是赵家小姐还能是谁? 赵琴认真地说:“不为什么,只想跟在你身边。” 苏元春摇摇头:“不行,军营中不能有女人,这是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早年去田州平叛,你不是也带着我?” 赵琴虽是女流之辈,却聪慧过人,自幼得赵员外疼爱,因连年###世道不宁,也让她同哥哥们一同入塾读书、拜师习武,以图乱世防身之计,所以不但会几手拳脚,而且颇有心计,连华小榄等人出谋划策时也常征询她的看法。同治十二年苏元春到广西田州平定土族岑钜、岑鋐争袭之乱,以及光绪元年再次到田州平定岑氏家族反抗朝廷改土归流的叛乱时,赵琴都随军同行。这女人滑头,表面上恪守妇道,对军中事务不闻不问,却没少同幕僚们在背地里嘀咕,常借幕僚之口出些点睛之笔,擒杀叛首岑钜、岑润青,圆满完成了朝廷交给的任务。赵琴的功劳苏元春当然心知肚明,却全部记在华小榄帐上,保荐他得了道员的功名。 苏元春暗自思忖,赵琴这辈子怕是投错了女胎,如果是个男身,华小榄这些狗头军师恐怕只能到丐帮帮主的山头入伙搵食了。他沉默良久,道:“好好住在赵先生家里,别让我牵挂。” 赵琴没再坚持,默默地轻抚着丈夫左胁的伤疤。苗军用的是土炮,蚕豆大小的铁砂弹子打断了肋骨,离心脏不到半寸,差点儿收了墨斗。直到现在,天阴下雨时左胁深处还隐隐作痛。 苏元春轻轻吁了口气,把妻子搂得更紧:“明天就要出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聚……” 第九章哥去南关当勇头 苏元春将帅部和幕府设在镇南关后十五里处的山坡上。到南关一带察看完地形回到驻地,蓝本财、张宗培迎上打千:“禀大帅,标下奉命到永安、荔浦募勇归营,特来缴令。” “这么快?募了多少新勇?”苏元春诧异地问。 二人都是永安人,同治六年苏元春受席宝田之命回乡募勇入黔,张宗培率本乡团练应募,立下战功,朝廷赏给六品军功;蓝本财也是同治六年从军,屡积战功擢至参将。赴关前苏元春令他们到永安老家招募子弟兵补足各营空额,不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蓝本财道:“永安七百多,荔浦三百多,共一千余人。” 苏元春颇感意外:“那么多?” 张宗培眉飞色舞地说:“听说大帅募子弟兵出关打番鬼,谁不想投军报效?一个个托人说情走标下的后门,父母送儿子的,老婆送老公的,一些还没出嫁的姑娘也把情郎送来了。莫寓道大哥最为出力,还编了好多歌让人传唱,鼓动后生应募。” 苏元春颇感兴趣:“老莫这狗头还会编歌?唱来听听。” “标下也学不好,”张宗培尖着嗓子唱了起来,“‘妹莫忧,哥去南关当勇头,跟着熙帅杀番鬼,英名盖过永安州。’” 苏元春笑了:“这个老莫,把我也编到歌里去了。” 蓝本财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大帅,老莫也来了。” 苏元春一楞:“他凑什么热闹,我不是说过只要年青人吗?” “他说他不领饷,也不要功名。自家兄弟,我拗不过他。” 苏元春和莫寓道、蓝本财是儿时的结拜兄弟,莫寓道年长几个月。见家乡父老如此支持,他的眼角湿润了,有这么好的乡亲、这么好的兄弟,还怕打不赢番鬼吗?他急忙问道:“老莫呢?” 蓝本财道:“在幕府里和大师爷聊天呢。” 苏元春走进幕府,莫寓道忙站起来:“大帅……” “什么大帅?叫老苏!”苏元春示意他坐下,默默打量一阵,喃喃道,“老了,头发也花白了……” 莫寓道感叹道:“想起小时候的事,还象昨天一样。” 第8章 苏元春道:“正是,二十年没见面了,好想念家乡父老和各位兄弟。这次来就多住几天,我们弟兄好好叙叙。” 莫寓道急得站了起来,吵架似地嚷道:“怎么,想赶我走?告诉你苏老二,打死也不走!我来投靠小时候在一起摸卵泡长大的老兄弟不可以吗?我兄弟当了大官,骑马坐轿前呼后拥,我没那本事,帮我兄弟看看门口抄抄文牍也不够格?” “别讲得那么难听。老莫,先坐下来,有话好说嘛……” 莫寓道不由分说:“不坐,草民还要给熙帅大老爷下跪磕头呢!我一不领饷二不要功名,管饭就行。连饭也不想管是吗?不管就扒你碗里的吃,这年头谁怕谁!” “还是小时候那副无赖相,真拿你没办法!”苏元春笑着摇头,“好吧,你留在幕府,和师爷们一起襄助军务。” “这就对了。开头老蓝不同意我来,我说当多大的官大帅还得叫我老哥吧,这点面子我兄弟不会不给。再说我不是空手进门,今天就给你送进见礼——我带来三个人,请你发落,”莫寓道颇为得意地坐下,朝门外叫道,“仕元、仕祺,你们三兄弟都进来!” 三兄弟应声进门,怯怯地跪在苏元春面前:“罪民潘仕元、潘仕祺、潘仕魁向大帅请罪,请大帅发落!” “什么发落?”苏元春疑惑地问,“老莫你搞什么名堂?” 莫寓道强忍住笑:“永安西门的老潘家你还记得吧?” “老潘?”苏元春喝了口茶,在脑海里极力搜寻儿时的记忆。 “不记得了?当年要不是老潘告官诬陷你……” 苏元春卟哧一声把口中茶水喷了出来:“什么诬陷?明明是我偷了他家铁耙!你们是老潘的儿子?起来,都起来吧……” 莫寓道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别用那个‘偷’字,难听。三个小畜牲听好了,苏大帅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当今提督,三代一品。看中你家破耙是天大的面子,拿一两张又怎么样?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不好连牛也一起请他老人家笑纳了。看看你家老鬼,都干了什么好事?还去报官,不象话。告诉老东西,苏大帅大人大量,不同他一般见识——以后不准提这破事了!听到没有?” 兄弟三人没见过世面,连那番请罪的话都是莫寓道一字一句教会的。明知他同苏元春开玩笑,又不敢笑,低着头不敢吭声。 苏元春动了恻隐之心:“看把三位后生吓的!老莫你这玩笑开大了。刚才说了我没记住,你们叫什么名字?谁大谁小?” 潘仕元看莫寓道一眼,见他微笑点头,红着脸答道:“回大帅话,小人叫潘仕元,这是二弟仕祺、六弟仕魁……我爸说当年的事对不起你,请你老人家海涵。” 我老人家?老子才四十岁,年富力强着呢!苏元春道:“说来我该谢你老爸才是,要不然哪里有我的今天——你们都有什么本事?” 莫寓道替他们回答:“仕元从小读书,是州庠生;仕魁自幼习武,是武童生,还懂点祖传的跌打外伤黄绿医术;老二仕祺识几个字,也会两手拳脚,算是文武双全。” 苏元春站起来,踱了几步,冷不防朝潘仕魁出了一掌,潘仕魁下意识闪身避过,顺手拧住他的手臂,这才意识过来,赶忙松手跪下:“大帅恕罪,小人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才好。打虎不离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你们兄弟有文有武,够唱一台戏了。华师爷,州庠生交给你,武童生留在本帅身边当贴身亲兵。至于潘老二嘛……你想做什么?” 潘仕祺看看苏元春,小声道:“回禀大帅,小人想上战场,杀番鬼。” “好,只要番鬼没有死绝,仗有得打的!”苏元春说着,半是鼓励半是怜爱地挨个儿拍了拍兄弟三人的肩头。 第十章我是马总兵 毅新军五营陆续开到广西边境,苏元春令记名总兵、副将陈嘉先率两营到谅山加强防务,总兵苏元瑞在凭祥收抚溃兵、招募新勇,编成十营新桂军后由陈嘉分统四营驻守谅山,又令蓝本财率一营赴金龙峒清剿入境骚扰的越南游匪,确保粮道通畅。 总兵马盛治见众人均有安排,急切地问:“熙帅,我呢?” 马盛治字仲平,永安古排塘人,父母早亡,年少时投奔在平乐府任参将的同乡黄政球当马夫。闻黄政球与知府不和,酒后寻衅将知府公子打得仆街求饶,黄政球恐知府伺机报复,令其潜逃贵州投到苏元春帐下。马盛治作战悍勇,积战功擢升把总、游击、副将、总兵,赐号壮勇巴图鲁,后改赐哈丰阿巴图鲁名号。 苏元春故意激他:“说吧,你能干什么?” 马盛治道:“老陈能带四营兵,我再不中用也能带两营吧?” “给你六营,怎么样?” 马盛治半信半疑:“熙帅不是开玩笑吧?” “军中无戏言,谁跟你开玩笑?这些兵是现成的,不过得等你去收编,”苏元春把溃勇哗变,拟派他前往收抚的事说了一遍,“这里有一封信,你先到宣光找唐主事,请他派一位姓陆的管带协助你收编溃勇。收编完毕马上造册发饷,严格训练、就地驻防。丑话说在前头,高平、牧马是交通命脉,绝对不能出事,谁敢喝兵血,再闹出乱子来,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他脑袋搬家!” 马盛治极少得到单独率兵在外的机会,生怕夜长梦多,领了令牌,第二天清晨便叫上文案师爷林绍斐,点了一哨亲兵驰赴西线。赶到高平已是下午,离宣光还有近百里山路,马盛治见人疲马乏,心想不就是几营溃勇吗,还用得着唐景崧这个落魄书生出面?一声令下,百来匹快马驰向哗变士兵的营盘。 驰到山口,一堵木栅挡住去路,只听一声唿哨,两侧山坡变戏法似地冒出数百衣衫褴褛的溃勇,把百来号人马团团围住。 马盛治暗暗叫苦,只怨自己没听苏元春的话,硬着头皮高喊:“我是马总兵,你们谁是头?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一名溃勇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大大咧咧打了个千:“原来是马总兵,小的拜过了。回禀总兵大人,当官的卷了饷银跑了,弟兄们推举小的领头,带他们在路上收点厘金,好歹有碗粥喝。马总兵可怜弟兄们,多少施舍几两银子买米,如果实在不方便,小的也不敢为难,立马叫兄弟们开闸放行,免得误了大人正事。” 马盛治破口骂道:“狗杂种,有这样跟长官说话的吗?你叫什么名字?给老子滚下来!” 那兵依然一副打不怕骂不羞的德行:“总兵大人息怒。爹妈说没名字的孩子好养,打落地起就没起过正经名字。小的排行老大,老爹又姓闭,弟兄们都管小的叫闭阿一。别看小的现在穿着这身皮,可是断了好几个月饷了,弟兄们都说朝廷没把我们当兵勇看,也没真把自己当作朝廷的兵。小的见你爱兵如子,叫一声马大人,是给你脸。说真的,出关一年多了,还没听说过天朝大军里还养着什么马总兵牛总兵。” 溃勇们哄笑起来。马盛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一刀斩了这狗娘养的,可是自己百来号人马被数百溃勇团团围住,动起手来绝对占不了便宜。 他只得缓和了口气:“闭阿一,还有各位兄弟,你们听着,我是新任广西提督苏大帅帐下总兵,今天来这里不是路过,是苏大帅派来慰问大家的……” “哎呀呀,谢天谢地,黄大帅吃老鼠药翘了,弟兄们还以为真成了没娘的孩子,新来的苏大帅非亲非故,倒牵挂着我们。弟兄们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替大人牵马,请各位大人到山上喝茶!” 闭阿一说完,率领众人涌到路上,把马盛治一行连拖带推拽下马来,三五个拉住一个,七手八脚扯进营盘。马盛治暗自喟叹,堂堂总兵居然落到这步田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莽撞从事反而坏了大事,只能见机行事了。 闭阿一说着客气话,半拉半推地把马盛治请进一间破漏的草棚,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当兵的出门在外,就这种破条件,委屈你老人家了,”又厉声斥责身后的溃勇,“找死呀?马总兵赶了一天路,还不去拿点好吃好喝的来给大人接风!” 那溃勇看二人一眼,走出门去。马盛治见屋里只有他和闭阿一,心想这小子是煽风点火的主儿,不如趁此机会把他宰了,溃勇们没了主心骨,事情或许好办一些。 闭阿一知他不安好心,嘿嘿一笑:“马大人,刚才多有得罪。小的命贱,大人却是金玉之体,总兵大人可不要同小的一般见识哟!” 马盛治听出话中有话,知他早有防备,只得打消动手的念头,嘴硬道:“马某人堂堂总兵,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 “总兵大人言重了,拿水缸做胆,小的也不敢动大人一根毫毛呀,那不是犯上作乱吗?”说话间,溃勇端来一盆野菜拌和碎糠薯粉煮成的稀粥,闭阿一盛了一碗呈向马盛治,“马大人,断饷几个月了,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委屈你老人家将就着用吧。” 马盛治接过碗喝了一小口,见又苦又涩,便又放下。 “马大人,小的知道你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这些,可弟兄们几个月来吃的都是这种猪也不吃的糠潲啊。你别客气,算是与兵同乐吧,”闭阿一为自己装了一碗仰头喝下,又问,“刚才大人说来慰问,弟兄们高兴得象小孩过年一样。只是大人两手空空,不知拿什么来‘慰问’我们这些叫化子?” 第9章 马盛治也是士兵出身,知道当兵的苦,却没经历过兵败关外缺粮断饷的遭遇,他默默喝完碗里的粥,问道:“你是哨官吧?” 闭阿一坦率地回答:“小的只是帮哨。” “这种拦路抢劫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跟我干吧。” 闭阿一迎着马盛治的眼神对视许久,郁郁地说:“马大人,你不是说这话的第一个人,如果不是缺粮断饷,谁愿意走出这一步?现在弟兄们谁也不信了,只信银子。” 马盛治点点头:“你说吧,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闭阿一狡黠一笑:“小人不是都说了吗?” 马盛治略一思忖:“好吧,你把林师爷叫来,我叫他去办。” 闭阿一朝门外吼道:“哪位弟兄走一趟,请林师爷进来。” 林绍斐走进棚子,马盛治对他使了个眼色:“后方粮饷接济不上,让弟兄们受委屈了。辛苦你带几位亲兵回龙州一趟,对李臬台说弟兄们都受抚了,让他尽快把粮饷拨下来——我们不是带来几百两银子吗?都拿出来,先给弟兄们救救急。” 林绍斐会意地点点头:“在下明白了。马大人,你……” 马盛治淡淡一笑:“我留下,算是给闭大头领当人质吧。” 闭阿一听出他话中不无把他比作绿林股匪的意思,笑了笑没说什么。俗话说枪打出头鸟,这次领头闹饷,他知道到头来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为了缺粮断饷的弟兄们,他认了。 林绍斐告辞离去。溃勇们咽了几个月粗糠野菜,熬得面黄肌瘦,得了几百两银子,生活改善许多,便不再下山找事。 第十一章大佬陆阿宋 第二天中午,马盛治正与闭阿一闲聊,一名溃勇慌慌张张地报告:“阿一哥,不好了,山下来了大队兵马,怕是来问罪的吧?” 闭阿一警觉地看马盛治一眼:“打的什么旗号?” “从宣光方向来的,太远了,看不清楚旗号。” 马盛治稍稍放下了心:“阿一兄弟,一起下山看看?” 二人走向山下。一名青年军官急步走近,二话没说便搂紧闭阿一高声咋呼起来:“阿一兄弟,想死大佬了!”广西边境官话粤语壮话越南话一概通用,“大佬”在粤语中是“大哥”的意思。 闭阿一被搂得紧紧的,亲热一阵才松开手,那人转过身又搂住马盛治,用桂柳官话嚷道:“马大哥,早听说你要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阿宋好去接你。阿一弟兄,你没有难为马大哥吧?” 马盛治听来人自称“阿宋”,想必是陆阿宋了。陆阿宋又干又瘦貌不惊人,只是眼神格外精明。马盛治虽然与他素不相识,听他如此一见如故,也顺水推舟称兄道弟起来:“我刚跟阿一兄弟说起你,阿一就说:那是我大佬呀!我们聊得挺开心的。” “这就好,”陆阿宋拉过身边一位年青人,对马盛治说,“马大哥,这是我小舅子,也就是说他大姐是我老婆。” 年青人打千道:“在下谭浩明,景字前营左哨哨长。” 马盛治连忙扶起:“自家兄弟,如此拘礼就见外了。” 陆阿宋对闭阿一说:“大清早赶了上百里山路,渴死大佬了。阿一兄弟,来到你的地盘,也不赏口茶喝?” 闭阿一见陆阿宋同马盛治称兄道弟,弄得一头雾水:马总兵是陆大佬的大哥,我闭阿一该叫大哥大才是!想起昨天冷嘲热讽恶语相向,自觉尴尬,见陆阿宋给台阶下,便借坡下驴:“阿一见了大佬,高兴起来连道理都忘了。阿宋哥快请,到山上喝茶!” 陆阿宋指着后面的马背:“大佬没什么好东西,让弟兄们杀了两头猪,带上几坛酒,今天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陆阿宋拉着闭阿一走在前面,马盛治有意落下几步,向林绍斐问起陆阿宋的情况。 陆阿宋是广西武缘人,两岁时父亲因偷盗被围殴致死,众人怕官府追究,偷偷葬于乱石岗中。十岁时母亲病故,因生活无着,流浪街头靠行乞偷盗度日。有次偷到一家财主头上,盗得一盒首饰在赌场输个精光,被乡团捕获后打算装进猪笼沉塘处死。财主婆没想到为几个玉镯戒指会要一条人命,出面求情才免了阿宋一死。阿宋无颜住在家乡,一路辗转来到龙州,在赌场干些扫地烧茶之类杂活,混个三餐一宿,不时也做些小偷小摸的活路。 龙州是边境大镇,常有法国商人教士入境经商、传教。一日阿宋到衙门找当差的朋友聊天,遇着一名法国教士牵着狼狗办事出来,那狗劫数已到,竟不知好歹朝阿宋狂吠不止。阿宋对趾高气扬的法国人本来看不顺眼,见洋畜牲狗仗人势,抄起木棍朝狗脑袋就是一下,洋和尚见爱犬死于非命,硬拉他见官问罪。阿宋见势不妙使劲挣脱,逃到边境水口镇上投靠当地洪门三点会,又经朋友引见认识水口关程管带,跟在他身边当了亲兵。 陆阿宋在程管带手下混了一年多,练成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水口与越南仅一水之隔,阿宋常随程管带乘渡船到越南办事,见渡口谭家长女水灵乖巧勤劳能干,便常买些酒菜向老谭献殷勤,终被纳为东床快婿。不久后唐景崧奉旨募勇入越抗法,便唤上一伙酒肉朋友投了军,唐景崧见他枪法精湛,身边又有一群肯卖命的磕头兄弟,便任为管带,管辖自己带来的几百号人马。 昨夜林绍斐赶到宣光,唐景崧看过李秉衡的信,立即找来陆阿宋。阿宋心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若能解了马总兵燃眉之急,在江湖上岂不多了条路子?当下就要赶赴高平。林绍斐见天色已晚,又想到溃勇们只是为了索饷,一时不会把马盛治怎么样,便与二人商量,决定先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早再出发。 马盛治听了林绍斐介绍,又见陆阿宋刚才一番表现,觉得这人虽然长相猥琐,却极有人缘,而且性格豪爽精明干练,很合自己的胃口。对林绍斐说:“我看他们都是爽快人,不如假戏真唱,同他们义结金兰,以后有事也好办一些。” 林绍斐点头称是:“陆阿宋这人,我看值得交往。” 说话间,几位攀肩摩背进了营盘,在草棚里坐定。陆阿宋饮了口茶说:“阿一兄弟,听林师爷说你这里断粮了,怎么不同大佬说一声?大佬有饭吃,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喝粥呀!” 闭阿一摇头苦笑,朝马盛治单膝跪下:“不说这些了。马总兵,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昨天多有得罪,小人在这里陪礼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别同小人一般见识哟!” 马盛治扶起笑道:“什么大人小人的?你既是阿宋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过去的事情不许再说了。既然大家有缘,不如今天设下香案,对天盟誓义结金兰,各位以为如何?” 酒可以不喝,兄弟不能不要,结拜兄弟是陆阿宋的一大嗜好。见马盛治要放下总兵的架子同他拜把子,大喜道:“如此最好。阿一兄弟,还不快让弟兄们摆下香案!” 士兵们很快设好香案,五人按照年龄长幼跪在案前对天盟誓。马盛治年长为大哥,以下依次为陆阿宋、闭阿一、林绍斐、谭浩明。 马盛治收抚了闭阿一一股溃勇,又在他们的帮助下收抚了其他几股,老弱多病者则补发存饷后就地遣散,取其精壮编为六营熙字军,分驻太原、牧马,防守东西两线交通要道。 闭阿一虽与马盛治拜了兄弟,觉得已经得罪了他,怕日后寻个不是整治自己,心里总不踏实。收编溃勇的事情办妥之后,谢绝马盛治一再挽留,找了个借口,转到陆阿宋手下当了帮哨。 第十二章对法宣战 敌骑骄踏遍沧瀛,碧血当年溅帝京; 空有楼船横大海,欲将劲弩捕长鲸。 威风有系南王首,号令当严细柳营。 一寸丹心堪许国,忠贞常伴斗牛明。 苏元春在心里默默念诵出关前刚写下的明志诗章,与部将们走进营盘中央的演兵场。 旌旗猎猎,虎贲凛凛。一队队绿营兵精神抖擞地在营盘中央的空地上舞刀弄枪、列阵演练。 “阵前磨刀,不快也光,”苏元春见士兵们生龙活虎的样子,暗暗颌首,对随行的陈嘉说,“调理得不错,象我的兵。” 陈嘉得了赞扬,有点飘飘然起来:“本来就是熙帅的兵嘛!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熙帅舍得把弟兄们交给标下管束,标下岂敢玩忽职守放任自流,到时候带出一窝熊兵来,还对得起熙帅吗?” 苏元春收起笑容:“谦虚点好不好?庆余兄,骄兵必败哟!” 虽然论职务陈嘉是下级,但他比苏元春年长五岁,从军也早几年,对苏元春还有过不杀之恩,又是近二十年的老兄弟,苏元春对他比较尊重,平时多称呼他的表字。 陈嘉有点不以为然:“熙帅,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你问问玉书兄弟,从当哨长那阵子起,老陈带出来的兵什么时候拿不出手?可惜多年没有仗打了,要不然……” 走在后面的补用副将苏元瑞,字玉书,是苏元春的堂弟、陈嘉多年的副手,见两位兄长半真半假地斗嘴皮子,不好向着谁,只是抿嘴微笑。 “别总是提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荣历史,走麦城的事情怎么不拿出来吹吹?”苏元春见陈嘉毫无收敛,不咸不淡地塞了一句。陈嘉知道苏元春说的是黄飘惨败的旧事,立时蔫了下来。 说话间,一名高大彪悍浑身横肉的士兵引起众将的注意:只见他先在操场中央独自练了一套南拳,又演了几招枪尖刺喉徒手断砖之类硬功,然后与几名士兵徒手过招,三拳两脚便把他们打趴在地,赢得旁观的人群一阵阵喝彩。 第10章 苏元春练过南拳,见那名士兵身板壮实,相貌也端正,虽说拳术不是十分精湛,还算掌握了基本要领,便把他唤到跟前:“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跟哪位师父学的武功?” 那士兵打千跪禀:“回大帅话,小人莫荣新,广西桂平人,没有师父。小时候见村里的大人练武,只是在旁边偷看,会些架势而已。” 苏元春微微一笑:“原来是偷师学来的。有什么功名吗?” “回禀大帅,小人同治十一年随军入黔,当时苗乱已平,没打过大仗,所以没有功名。” 苏元春认真看了莫荣新几眼,象要把他的模样记住,然后点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等等,”见莫荣新正欲退下,苏元春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装着不经意地问,“今年多大了?” 莫荣新重又跪禀:“回禀大帅,小人咸丰三年生,属牛。” 苏元春拈指算了算:“哦,三十一岁了。”他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失望,摆摆手让他退下。 陈嘉见苏元春对莫荣新颇感兴趣,意识到这小子可能时来运转,有意扶他一把:“这兵不错,是帮带莫昆甫的族弟。原在桂平老家走村串户做些小生意,因被盗匪抢劫血本无归,差点还丢了小命,才到百色投奔莫昆甫,先在他帐下当伙夫,后来见他会些武术,又编到哨里当兵,因为没有功名,现在还只是棚长。” 苏元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当年驻守贵州镇远的时候,他与潕阳河畔青龙洞长须老道有过不浅的交往,对相面之术略知皮毛,觉得莫荣新似有贵人之貌,日后或许有些发展,便留了一份心。不久后莫荣新果然因功被苏元春提为哨官,此后一路擢升,民国初年居然当了广东督军。 赴边半年来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北宁、太原得手后,法国向清廷索取八千万两白银战争赔款,连深知大清国力衰弱,无力与列强抗衡,在办理洋务的过程中惯于忍辱负重、力主议和的清廷谈判代表李鸿章也为法方大张海口而震怒,愤然拍案:宁可让中国十八行省徒沉海底,也不给一个子儿! 法国正同英国争夺埃及殖民地,急于停止与清廷的争端,见清廷态度强硬,便退了一步,以不索取战争赔款为条件换取中国承认法国对越南的吞并,草签了《中法简明和约》:中国承认法国与越南签订的条约和对越南的保护权,援越清军调回边境,约定三个月后双方派遣全权大臣进一步制定详细办法。 此前中国与列强发生战事,均以割地赔款的惨败告终,不向中国索取赔款的消息传到越南,在法军官兵中掀起轩然大波,认为中国没有给足面子。法军有意启衅,不顾条约规定的三个月期限,令杜森尼少校率领重兵途经观音桥到谅山“接防”,杀死清军军使挑起战端。清军奋起反击,激战中杜森尼负了重伤,法军伤亡近百人,被清军击溃退回北宁。 观音桥事件发生后,和约成为一纸空文。法国茹费理内阁照会清廷,讹诈战争赔款两亿五千万法郎,约合白银三千八百万两,同时派孤拔少将率远东舰队进攻台湾,又向福建马尾发动突然袭击,福州水师全军覆没,七百忠烈血染马江,清廷耗费几千万两白银建成的马尾船厂被夷为平地。 马尾事件激起大清朝野的无比愤慨,清廷忍无可忍,终于下旨对法国宣战。 潘鼎新、苏元春奉旨出关,以毅新军为中路,定边军为东路,广武军为西路,浩浩荡荡向南挺进。不多日,苏元春率部进抵越南船头城。法国远征军第二旅团司令尼格里少将闻清军反攻,也令端尼埃中校率部进至陆岸,与援越清军遥相对峙。 第十三章剑拔弩张 苏元春环顾船头城四周山头,若有所思:“魁仔,拿罗盘来!”他曾向青龙洞老道学得一些要领,养成了每到一处必定亲自操持罗盘勘察四周风水地形的老习惯,一来确定设营位置、布防要点,二来故弄玄虚,让手下官兵心生敬畏。 贴身亲兵潘仕魁递过罗盘,苏元春东南西北摆弄一阵,又朝四周山头观察许久,微微摇头。魁仔暗暗称奇:苏大帅够牛逼,不但能带兵打仗,还会看风水——看来船头这地方不怎么的,否则大帅不会摇头。 “大帅……”中营帮带张锦芳带着一名越南青年来到苏元春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是越南抗法义军头领黄文探,有重要情况向大帅禀报。” “辛苦了,到帐里坐!”苏元春见张锦芳要走,忙叫住他,“张帮带不必回避,本帅还想拜托你多介绍一些越南朋友呢。” 苏元春听李秉衡介绍了桂军几位下级军官主动组织溃兵奋起御敌的事迹后,颇有好感,便把他们收到帐下委以重任。 黄文探原名张文探,组织义军抗法后,为了避免家人受到报复才改了姓氏。他按照军中规矩打千下跪:“禀大帅……” “黄大头领是贵客,不必拘礼。请坐,上茶!”苏元春连忙拦住,见他懂得军中礼节,问,“黄大头领在军营呆过?” 黄文探规规矩矩地坐下:“回禀大帅,小人的姑丈在阮知方大人手下当哨官,小人曾在姑丈手下当过几年兵。” “阮知方?是那位城破被俘后绝食殉国的河内总督吧?”朝廷邸报中曾经通报,几年前法军侵犯北圻,河内总督阮知方坚守孤城,因法军串通城内天主教徒里应外合,其子阮林驸马战死沙场,阮知方受伤被俘后拒绝治疗不吃不喝,几天后绝食而死以全气节。 “正是。姑丈和阮林驸马同在城头中炮阵亡后,小人趁着混乱侥幸逃生,回到家乡拉起山头,相机袭扰法军。这是小人探得的陆岸法军部署情况,请大帅过目。”黄文探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呈给苏元春。 苏元春打开地图,认真看他一眼:“这图是你画的?” 黄文探赧然一笑:“画得不好,大帅见笑了。” 苏元春仔细看着地图,见画得十分认真,书写的汉字也很端正,心想黄文探不可小看,日后必为越南的栋梁之材。 黄文探凑近地图指点:“陆岸城位于陆南河南岸,端尼埃在两岸山头修筑炮台工事。开到陆岸的法国军队,加上从非洲招募来的黑人士兵和从越南天主教徒中征募的蓝衣兵,共有三千多人,分别部署在两岸兵营、要隘和炮台,还有在河道里游弋的五艘炮艇,地图上都标清楚了。眼下炮台和堡垒还没有完工,如果趁他们立足未稳突然袭击,天朝大军必胜无疑。”越南向为中国属国,“天朝大军”是越南民众对清军的称谓。 见苏元春久久地对着地图沉思,黄文探解释道:“南岸炮台和城里的情况是小人和弟兄们亲自化装侦察,北岸炮台情况则是小人的姑姑带着表妹到炮台卖菜卖柴时探得的。苏大帅,趁敌人立足未稳,快下决心打吧!” 在法军重兵打击下,越南官军败的败降的降,各地义军无人统筹各自为战,难成大的气候,只能寄希望于清军。苏元春已作好攻打陆岸的准备,等待的只是时机,两天前莫荣新率队深入敌后侦察敌情,他要等待莫荣新的消息。 “你的情报很及时,本帅会认真考虑的。张帮带,本帅公务繁忙,请你代我陪黄大头领吃顿便饭,”苏元春朝董乔看了一眼,董乔会意地递过一包银元,苏元春对黄文探说,“第一次见面,一点小意思,请黄大头领笑纳。” 黄文探连忙推辞:“大帅见外了,小人冒着生命危险来送情报,只希望天朝大军多打胜仗,早日光复越南,岂是为了几个赏钱?” 苏元春道:“这不是赏钱。本帅知道你们很困难,算是尽能力帮你们一把吧。黄大头领也不肯接受吗?” 黄文探只得收下,磕头离去。 不多时,莫荣新兴冲冲地走进帐门,跪下打千:“禀大帅:小人奉命到陆岸侦察敌情,特来禀报!” “起来吧,”苏元春递过黄文探送来的地图,“你看看,你侦察到的情况和这份地图有什么出入?” 莫荣新读过几年私塾,识得些字,他认真看着地图:“……嗯,一点不差。对了,小人还发现,陆南河里那五艘番鬼炮艇,每天傍晚回下游三江口停泊,第二天早上才开回陆岸。小人认为,攻打陆岸的最好时机是清晨,趁夜渡河可以避开番鬼炮艇的锋芒。番鬼的炮台工事还没有建好,应该趁他们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要准备充分,进攻的时候越早越好。” “好,你立了头功,从现在起你就是中营右哨帮哨了,以后就由你负责率队到敌后侦察。”初见莫荣新的时候,苏元春颇有好感,将他调到中营,又给了深入敌后侦察敌情的立功机会。莫荣新没有辜负他的苦心,圆满完成了任务。 第十四章君命有所不受 莫荣新当了十来年兵毫无长进,今天从棚长提为中营帮哨,象是天上掉下金元宝,受宠若惊地跪下谢恩:“谢大帅恩典,大帅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难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 “好了,下去吧。记着,给老子好好干!”苏元春刻意掩饰内心的激情,在心中想象着出关后第一场战斗的激烈场景,他默默沉思了一阵,对董乔说,“通知陈嘉和元瑞马上来一趟。”出关以后,华小榄率大部分文案师爷留在关后幕府,负责沟通前后方信息,筹办粮草襄助营务,苏元春身边只带着几位随身幕僚。 董乔答应着出去了,苏元春收回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上。经历过黄飘惨败,他养成了深思熟虑的好习惯。 第11章 人们说他是“福将”,他并无异议,他确实多次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机遇,这就是命运。然而命由天定,事在人为,难道说死在黄飘的一万多名官兵,都是命里注定在那一天遇上噩运?那只是谋事不周酿成的悲剧,主帅无谋害苦三军,血的教训啊! 魁仔轻轻走进帅帐:“大帅,晚饭准备好了。” “不急,陈总镇他们要来,叫伙房多炒几碟小菜。”苏元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天色不早了,陈嘉他们该到了吧? 陈嘉字庆余,祖籍福建诏安,六岁时随父母逃荒到广西,落户荔浦县马岭村,十七岁投身湘军。陈嘉武艺高强,作战悍勇,当年清军攻陷莲塘时率一哨人马作为先锋杀入大寨,身为亲兵头领的苏元春为掩护中炮重伤的张高友撤退,主动断后与陈嘉拼杀,险成刀下之鬼,幸有苏元瑞率众援手才得脱身。 张高友阵亡后,苏元春率部接受招安,当时陈嘉已经当了把总,如果不是天国之乱平息后裁军遣散,他的官职应该不在苏元春之下。同治七年,席宝田命苏元春回桂北募兵入黔,苏元春知陈嘉悍勇无敌,请他出山。陈嘉果然不负厚望,生擒了苗军首领张秀眉、杨大六等人,四年内连升六级,从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直至总兵,获得朝廷赏给的讷恩登额巴图鲁勇号。苏元春也因功获得一品封典,赐法什尚阿巴图鲁勇号,赏云骑尉世职,加提督衔并赏穿黄马褂。 中营哨官苏元璧悄悄走进,迟疑地问:“大帅,要打大仗是吗?” 苏元璧是苏元春的堂弟、苏元瑞的胞弟,在他心目中,苏元春是完美无缺的人生偶像。他还在吃奶的时候,这位堂兄已经屡建奇功,而自己从军几年来寸功未立,靠几位哥哥凑钱捐了报效才当上千总,让兄长们象母鸡保护小鸡般护在翅膀下面。他做梦也在期盼,有朝一日能象大哥元璋、二哥元春和胞兄元瑞那样,靠自己的真打实拼搏取一身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苏元春看着地图,头也不回地答道:“明天早上打陆岸。” 苏元璧鼓足勇气,红着脸说:“大帅,我想到营哨里去。” “为什么?哥哥对你不好?”苏元春诧异地看他一眼。人们都说,元璧无论长相还是言行举止都有自己少时的影子,他很想象张高友悉心教诲自己一样,把他带成同自己一样的人。 “在中营没有杀敌机会,”苏元璧央求道,“小弟从军以后寸功未立,这个千总还是花钱买来的,见人矮三分……哥,让小弟去吧,打完这一仗,小弟还回中营伺候哥哥。” 苏元春想想也是道理:“好吧,等会我同你元瑞哥商量再说。” 苏元璧喜出望外:“谢谢哥哥!” 陈嘉和苏元瑞匆匆走入,苏元春道:“刚得到越南义军的情报,我想趁着番鬼立足未稳,十营兵马同时出动,明日清晨向陆南河两岸的炮台兵营发动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打陆岸?琴帅不是说过……”苏元瑞有点意外。出师前潘鼎新一再交代:法国正与朝廷谈判,这次出兵主要是以静待动阻击敌人,遏止法军北犯,等待谈判结果;法军船坚炮利、兵精将强,敌我双方都在虎视眈眈地等着瞅准对方的弱点下手,一定要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轻启战端。 “这是出关第一仗,必须打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苏元春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他知道这是李鸿章的意思,但他已经瞅准了法军的弱点,面临强敌畏手畏脚,有取胜的把握却不主动出击,这不是他的风格。 苏元璧见还没有提及自己的事,着急地提醒道:“哥……” 苏元春问:“元璧要求到营哨里去,你们看怎么样?” 苏元瑞看胞弟一眼:“年轻人谁不想建功立业?给他个机会吧。” “好吧,等会你们把他带上,在你们身边,我也放心,”苏元春摊开地图,“你们看,这里是陆岸城……” 第十五章迷失的传令兵 陆南河北岸山头,一阵突然炸响的炮火闪照着泛白的天际。几只不知在哪枝树梢过夜的晨鸟被炮声震醒,扑腾腾飞向远处,留下一路惊惶的鸣叫声。 战争时期的战士,投军三天就可以自称老兵,不象和平时期当了两三年兵还被人叫作新兵蛋子。毅新军提标前营传令兵德仔根据无师自通臆想得来的战场经验,从炮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中判断弹着点不是很近。他没有卧倒隐蔽,机警地藏身在山脚下浓密的稔果树丛后面,细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炮火不很猛烈,弹着点也不算准,说明这是清军的炮火。整个毅新军只有十来门生铁铸造的土炮,炮弹也配得不多,需要节省着用。番鬼的开花洋炮绝对不是这种德行,那家伙响起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声音大,威力猛,整座山头都震得悚悚发抖,生怕人家不晓得他们番鬼的开花大炮厉害似的。 德仔借着爆炸的闪光,看到山上山下不时有些身穿白衣白裤的法国兵来回跑动,心中暗暗叫苦:“见鬼!老子说怎么找不着路,原来是跑到番鬼窝里来了!” 老庙祝仙逝后,德仔按照他的临终嘱咐,到凭祥街头的征兵站报名当了兵,分到毅新军提标前营,管带吴廷汉见他年纪还小,留在身边做传令兵。德仔先时跟随庙祝见过一些世面,极其乖巧机灵,十分讨人喜欢,全营五百多号弟兄没谁不把他当作小弟弟宠着护着。 吴廷汉昨天傍晚接到命令,说是次日清晨桂军同时向陆南河两岸法军发动突然袭击,提标前营负责主攻北岸的一座炮台。他手下的五哨人马中,前、左两哨昨天上午由苏名汉、陈秀华两位哨官带队到谅山押运粮饷弹药,来回要花两天时间。北岸炮台驻扎两百多名敌兵,武器精良,只用剩下的三哨士兵仰攻炮台自然捉襟见肘,便让德仔连夜赶往谅山传令,令每哨留下两棚士兵押运辎重,其他人员直接赶到陆岸参加战斗。 德仔抄近路赶到谅山,问过营务官才知道,两位哨官听说要打大仗,匆匆领了辎重连夜返回船头,德仔走的是小路,没有遇到他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只好又往回赶,不想忙中出错,昏天黑地中迷了路,阴差阳错地钻进了法军防区。 天色微明,炮弹不时呼啸着落在四周。见山上山下都有敌兵,一时脱身不得,德仔只好钻进身边的山洞,躲避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可能落到头上的炮弹。恍惚中仿佛听到山洞深处传来什么声音,他警觉地侧耳细听,才听出是男人的淫笑和女人的叫喊。 投军后领了饷银,他跟老兵们到风流街消费过几次,一听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风流街与烟花巷是同义词,均为妓院的雅称。军队里的官兵全是青壮男子,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市场需求量大,鸨婆们为满足市场需求,在军营附近搭建茅寮草棚设立简易妓院,被官兵们戏称为“风流街”。 德仔默默在心里念了几遍“大吉利市”。他听老庙祝说过,碰到这种事情的人最倒霉,好运也会变成衰运,养猪猪死养鸡鸡瘟,如果及时念祷“大吉利市”,或许能够减少衰运的程度。他在心里暗忖,怪不得老子走错了路,原来注定要碰到这等衰事!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运气衰,运气衰起来喝水也会呛喉,不行不行,老子宁可到外面挨炮,也不愿在山洞里呆了。 他正欲猫腰钻出洞外,才分辨出山洞深处传来的女人叫喊声不象风流街的“鸡”们###时极度夸张的无病呻吟,而是绝望的哭喊和声嘶力竭的呼救,还伴随着撕打、挣扎和撕破衣服的搏斗声。 德仔是过来人,知道干那档事必须两厢情愿才有乐趣,违反妇女意愿强制执行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迷路再加上遇到这档衰事,他已经窝了一肚子火,在心里骂道:狗杂种,怕是活腻了吧,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对弱女施暴? 他不由分说抽出大刀摸向洞内,见两名法国兵按住一名越南女孩欲行非礼,更是无名火起:外面仗打得天昏地暗,你两个领饷吃粮的狗头不去冲锋陷阵,倒有心思溜到山洞里玩女人,简直是玩忽职守!也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刀一个结果了两条淫棍,救下越南女孩。 女孩顾不得拢齐散乱的长发,哭叫着扑向暗处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阿妈”、“阿妈”地唤个不停。德仔这才注意到泥地上躺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德仔蒙老庙祝言传身教,医术方面略知皮毛,身边时常带些专治发痧中暑跌打外伤的急救药品。他忙给中年女人包了伤、喂了药,见她呼吸渐渐平顺,才用越南话对女孩说:“小阿妹,不要哭。我的药很灵的,你阿妈不要紧,再睡一阵就可以醒过来。”中越两国山水相连,两国边民用对方语言交流不算十分困难。 女孩双手合十向德仔跪下:“谢谢大清阿哥。” 女孩说的是侬话,越南侬族和中国壮族同属一族,德仔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倍觉亲切,觉得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德仔长这么大,平时只有向别人下跪的份,除了半年多前李进被老庙祝糊弄跪过他一场外,何曾受过别人跪拜谢恩?连忙拉起女孩:“哎呀,别这样……” 这时他突然感到女孩的手特别柔软温和,和风流街那些胖呼呼的肥手大不一样,倒有点象土司家阿娇的嫩手,拉着拉着竟忘了松开。 女孩虽然害羞,却不推托,一直让他握着拉着,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女孩拉过撕开的衣服遮住半露的胸口,抬手把凌乱的长发在脑后拢成一束,含羞地望德仔一眼,坐回母亲身边。 第12章 德仔目不转睛地看着泪痕未干的女孩,见她生得清丽动人,越发怜惜:这个阿妹比阿娇好上一百倍,如果能娶她做我的老婆,该有多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第一次见到阿娇时也产生过这种私心杂念,他不敢保证,以后看见其他漂亮女孩还会不会身不由己地动起这种私心杂念。 他坐近女孩,试探地问:“阿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住什么地方?” 女孩红着脸说:“我叫阿兰,十六岁,住在河边板那村。” 德仔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在这里碰到番鬼?” 女孩答道:“我阿爸原是河内总督阮大人手下哨官,法国兵打进河内时阵亡了,丢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今早我们被炮声惊醒,跑到山洞里躲炮,没想到两个死鬼也在里面。阿妈想保护我,被他们打伤了,多亏阿哥出手相救……阿哥你呢?” “你问我?哦,我叫德仔,是传令兵。”德仔腼腆起来,尽管他想把自己的一切全告诉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第十六章阿妈晓得的 洞外传来震天的杀声,德仔心里一惊:坏事了,贻误战机可是要杀头的。尽管他不想离开阿兰,希望能够一直坐在她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就象喝了孟婆汤一样如醉如痴。在土司家里他还没来得及体验阿娇身上有没有这种气息就吃了一记耳光——臭丫头心狠手辣,不象阿兰善解人意。 可是军令在身,他还是站了起来:“阿兰,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急着要办。你们往山洞深处躲一躲,仗很快就打完,不会有事的。” 阿兰刚受过惊吓,心中余悸未平,见德仔要走,顾不得男女之别,着急地抱住他:“阿哥别走,阿兰害怕。” “放手放手,我真有急事!”德仔想掰开她的手,可怎样也掰不开,他想不通,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哪来这么大手劲? 阿兰涕泪交错,苦苦哀求:“求求你,别丢下我和阿妈。” 德仔天不怕地不怕,踢天弄井偷鸡摸狗的事什么都干,就是见不得女人流泪,见阿兰哭得伤心,心就软了。为难之际他暗自思忖,既然两位哨官已经连夜赶回,现在该见到吴管带了吧?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砍头就砍头,做完这件好事再说。于是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走,行了吧?” 阿兰才破涕为笑地松开手。这时德仔发现,这女孩真是奇怪,不管哭着笑着都那么好看,天上的仙女似的。 阿兰妈下意识动了一下,嘴里发出轻声呻吟。 阿兰扶起母亲的头,小声呼唤:“阿妈,你醒醒,阿妈……” 德仔解下葫芦让她给母亲喂了一口水,阿兰妈睁开眼睛,望着头发篷乱的阿兰,流泪道:“阿兰,妈对不起你……” “阿妈,我没有事,是这位大清阿哥救了我们。” 阿兰妈这才发现站在阿兰身后的德仔,挣扎着想坐起来:“哦……这位阿哥,我们母女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德仔赶紧按住:“阿妈别起来,你受伤了,要躺着。”话刚出口他也感到奇怪:自己出生不久就死了老娘,除了骂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叫过妈,今天怎么叫得这么顺口,一张嘴这个“妈”字就自动冒出来了——叫的还是别人的妈! 阿兰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意外之余她更感到惊喜。按照当地风俗,一个男人称男性朋友的母亲为妈是很自然的事情,那是把人家当兄弟,而无缘无故地称未婚女孩的母亲为妈,则无异于变相求婚。话说回来,尽管对这位大清阿哥了解得不多,阿兰在心底对他还是十分喜欢的,这种喜欢或许可以说是爱,一位花季少女对一位一见钟情的英俊男孩的莫名其妙的爱。 她抬起头朝德仔望了一眼,见他也在看她,又羞涩地低下头。 阿兰妈从这对年青人的神态中看出他们心里已经碰出了火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用了德仔的药,她渐渐感觉好了一些,让阿兰扶她半坐起来,开始对德仔问这问那,连生辰八字都问了。 德仔是聪明人,大致揣摸出她居心所在,便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她。他发现阿兰虽然没有插话,却一直侧耳倾听,便一口一个阿妈叫得特甜,一边在心里体验:叫妈的感觉真好! 大致了解德仔的身世以后,阿兰妈突然问:“打完了仗,你有什么打算?” 德仔脑子里嗡地一下,紧张地思考一阵才红着脸低声回答:“阿妈晓得的。” 阿兰听了,一下子低下了头。 这孩子真是,我晓得什么?阿兰妈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巧妙地反将了她一军。出于女人特有的细心和母亲对女儿责无旁贷的责任感,又问了一句:“阿妈没听清楚,刚才你说什么?” “阿妈晓得的。”德仔的声音比刚才还小,阿兰妈却听清楚了。 她轻轻笑了:这丫头有福。不过她仍然装着没有听出德仔话中之话:“你从小没有妈,也没有兄弟姐妹,如果不嫌弃,我给你当干妈吧,以后阿兰就是你的妹妹。把法国人赶走以后,你留下来同阿妈阿妹一起住吧。” “阿妈在上,受德仔一拜!”德仔仆倒在地磕了个响头。他暗暗高兴,认了干妈,以后来泡阿兰更名正言顺了。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枪炮声渐渐稀落,说明战斗已经进入尾声。 德仔觉得已经耽误太久,对阿兰妈说:“阿妈,我真的有急事。外面的仗快打完了,我先送你和阿兰妹回家吧,顺便也认认家门。”说完背起阿兰妈,把母女二人送回板那村。 阿兰妈吩咐道:“阿兰,杀只鸡,留你阿德哥吃顿饭。” “阿妈,我真有急事。阿妹,这点银子留给阿妈调养身体。”德仔尽数掏出身上的银子交给阿兰,既然认了亲,德仔觉得把阿兰妈称为“阿妈”比开始的时候更加自然了。 阿兰还想挽留,德仔道:“我真的不能呆了,事情办不好要杀头的。”阿兰只好送他出门,恋恋不舍地拉着他的手。 “你家的苦楝树该砍了,”德仔看看庭院里的苦楝树,双关地说。他摘下腰间的匕首放到阿兰手里,“这是我父母在世时,用我的‘满月铁’打的,你留下吧。” 壮族民风尚武,自古传下一种风俗:家有男孩满月,父母将一块好铁供在神案前,成年后锻造随身使用的佩刀匕首辟邪防身;女孩满月则种几棵苦楝树,到了出嫁的年龄,|奇+_+书*_*网|树木已经成材,正好打造嫁妆。 这是阿德哥留下的信物啊!阿兰一阵心跳,接过匕首,羞涩地低下头,幽幽地说:“阿德哥,以后常来看我们啊!” “你们多保重,照顾好阿妈,打完这一仗我一定来!”德仔说完,径直向硝烟渐渐消散的山头炮台跑去。 第十七章分灾人德仔 吴廷汉阴黑着脸环顾摆满大片山坡的阵亡士兵尸体,厉声吼道:“德仔回来了没有?” 帮带梁兰泉望望四周,在心里说,德仔今天死定了,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吴廷汉大发雷霆之怒不无原因:炮台虽然拿下了,仗却打得十分窝囊,死伤一百多号弟兄,才杀了二十来个番鬼,大部分都跑掉了,傻子都知道这是一笔亏本生意。敢死队几次冲近山头,都因为后劲不足被打了下来。 事情坏就坏在德仔没有及时把命令送到,两哨人马护送牛车队把辎重运到船头,听说部队早已出发,才又急急忙忙连夜追赶,赶到陆岸时仗已经打了一个多时辰。两位哨官吃了吴廷汉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哪里还敢分辩,赶紧指挥部队进入战斗,一个冲锋便拿下炮台——如果这两哨兵马早来一两个时辰,怎么会死伤那么多弟兄? 战场打扫了大半,德仔才满头大汗地赶到,吴廷汉厉声喝道:“叫你传令,死到哪里去了——给老子绑起来!” 几名亲兵拿起绳索把德仔五花大绑,按跪在吴廷汉面前,他气不打一处来:“跪我有屁用?老子没死!要跪,去跪那些死伤的弟兄!” 亲兵们把德仔推到摆满尸体的山坡前跪下,德仔知道闯了大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跪着,英雄救美时刚刚体验出来的那点良好感觉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吴廷汉狠狠一脚把他踹倒:“看看这些弟兄,几个时辰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哪!就算你没爹没妈,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都有父母啊,你叫我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 “我……”德仔嗫嚅一下,又很快闭上了口。他想说自己因为天黑迷了路,想说在山洞里救了阿兰母女,还杀了两个番鬼……可这些能抵得上那么多弟兄的命吗? “你什么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德仔我问你,你知罪吗?”吴廷汉越说越气,抽出大刀厉声喝问。 听他的口气,德仔心想今天难逃一死。死就死吧,男子汉大丈夫,死也要有死的样子,反正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阿兰了。如果知道他因为救她丢了小命,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才好?阿兰那么好看,那么逗人喜欢,手那么软,说话的声音那么温柔好听,身上的气味那么香郁袭人,自己死后也不知道谁来疼她爱她——她这条命可是老子用脑袋换来的,自己戽水让别人摸鱼,太便宜那小子了! 想到这里,他嘴硬道:“德仔知罪,大不了十七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小子还嘴硬?老子今天就让你到阴曹地府去陪这些弟兄,”想起德仔平时的好处,吴廷汉长叹一声,“德仔啊,天杀你地杀你,不是老子要杀你,军法无情啊! 第13章 到了下面别记恨老子。”说着,高举大刀就要砍下。 众人本以为他只是吓唬德仔一下,没想到要动真格,连忙围着跪了一圈:“吴管带,德仔还小,饶了他这一次吧……德仔,别嘴硬了,向吴管带认个错,保证以后不再犯了。” 吴廷汉厉声斥道:“年纪再小也是兵,违犯了军令照样杀头。德仔你走好,十七年以后还到老子手下当兵。”说着又举起了大刀,眼看就要向德仔后颈砍下…… “刀下留人!”梁兰泉眼尖,见一队人马走上山来,急忙叫道,“吴管带,大帅来了!” 吴廷汉定睛一看,见真是苏元春,只得放下大刀到山腰迎接。 苏元春由董乔、莫荣新等人护卫着走上山坡,瞟了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德仔一眼,问:“这个兵怎么了?” 德仔心想这辈子牛也偷过、窑子也下过,就是没能跟当大官的说过话,拼上小命跟毅新军最大的官儿聊上几句,死也值了。便抬起头主动回答:“禀大帅,小人犯了死罪。” 苏元春这才看清他一脸孩子相,想不到这个兵仔如此大胆,死到临头居然面无惧色,还敢大大咧咧地回他的话,好象被砍掉脑袋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有个性!又问:“你犯的是什么死罪?拦路抢劫、强奸民女,还是临阵脱逃?” “回禀大帅,都不是。小人没有把吴管带的命令传到,误了大事,好多不该死的弟兄都死了。” “不该死的弟兄?你说哪些弟兄该死,哪些弟兄不该死?” 德仔眼珠转了一下:“他们都不该死,是小人该死。” 围观的人全笑起来,好象他们并不是身处战场、刑场,而是在围观一场滑稽的小丑表演。 德仔没有笑。死到临头,他没有逗别人开心的好心情。 吴廷汉没有笑。死伤了那么多弟兄,他笑不出来。 苏元春也没有笑,身为一军提督,得时时处处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这小兵仔胆大、聪明,他打心里喜欢,现在几个贴身亲兵都不很机灵,他对华小榄、董乔说过,想找一名聪明乖巧的贴身亲兵,物色很久都没有合适的。今天遇到德仔,第一眼就看着顺眼,杀了太可惜。 可是他严重违犯了军纪,能不执行军法吗? 梁兰泉恳求道:“大帅,德仔还小,也知错了。路不熟,走的又是夜路,传令不到不能全怪他,我们不能一棍子打死人是吧?念他初犯,你老人家就开开恩,饶了他这一次吧。” 苏元春见众人也纷纷跪下求情,头脑反而清醒起来:军队要打胜仗,靠的就是铁的纪律,孔明还挥泪斩过马稷呢,值得为这个严重违反军纪、还造成了严重后果的士兵破了从严治军的规矩吗? 他摇头道:“你小子确实该死。记着吧,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了?” “禀大帅,小人叫德仔,凭祥廪更村人,今年十七岁。” “德仔?!”苏元春楞了一下,“你真的不怕死吗?” “开玩笑,天底下谁不怕死?”德仔心想今后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开始破罐子破摔,信口开河起来,“可小人犯的是死罪呀,怕得死,不怕也得死,怕有什么用?我说大帅,我们少聊几句好吗?小人的手麻得难受,想早点上路。” “那好,本帅不耽误你了。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人?” 德仔低下头:“小人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早死了。” 苏元春心中一震,自己五岁丧母八岁丧父,也是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董乔悄悄扯他的衣襟,他没有理睬,向吴廷汉摆了摆手,见德仔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架势,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小子是条汉子,象老子的兵。见吴廷汉举起大刀正要砍下,忽然想起什么,心里又是一震,大叫一声:“慢!” 吴廷汉放下大刀,疑惑地问:“大帅,怎么了?” “你说你十七岁,是哪年生的?属龙还是属兔?” “同治七年,属龙。”德仔一头雾水。 “哦,虚岁十七——几月?” “二月。” “二月?二月哪一天?” “二月二十八。” 苏元春的表情渐渐不自然起来:“什么时辰?” “半夜生的,丑时。”德仔越发奇怪,大帅今天怎么了,到底是杀人还是给老子做寿?过生日也不必问到时辰呀! 董乔开始还感到糊涂,听二人一问一答,渐渐明白过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冥冥之中的分灾人原来是他——这小子命大,今天死不成了。 苏元春沉吟片刻,对吴廷汉说:“吴管带,这小子命不该绝,交给本帅发落吧。” 其实吴廷汉也不想杀德仔,只是他闯下的祸太大,不执行战场纪律只怕今后兵勇们有样照样难以管束。见苏元春这样说,落得卖个顺水人情:“大帅有话,标下敢不从命?” 德仔连呼侥幸,眼看脑袋就要落地,却来了位贵人!他连磕了几个响头:“谢大帅不杀之恩,从今以后大帅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重造爹娘——小人还有一事求大帅开恩。” 众人刚松了口气,听了德仔的话重又悬起一颗心:这小子太不象话,白捡回一条命还得寸进尺,别惹恼了苏大帅,弄不好偷鸡不着蚀把米! 苏元春却好象换了个人,和气地问:“你小子捡了条命还不知足呀?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德仔哭丧着脸:“手绑得太久,再不松绑怕要废了。” “那好,”苏元春啼笑皆非,重新板起了脸,“给他松绑。这小子死罪可恕,活罪难逃,重打四十军棍后送到帅部,本帅还要重重发落。吴管带,陪本帅到炮台上看看。” 吴廷汉本欲亲自动手,重重赏他四十军棍。见苏元春叫他陪上炮台,只得吩咐梁兰泉监督执法,不得徇私情敷衍了事。 第十八章贴身亲兵 营部那伙亲兵同德仔在一个锅里吃饭,哪里肯出死力打他?不轻不重数够四十军棍便交了差。德仔也会做戏,打完后便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让亲兵们扎了担架把他抬到帅营,路上还说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不是责怪日头太猛没人打伞就是埋怨抬得不稳颠痛了屁股,气得抬担架的亲兵悔青了肠子,只恨执行军法没下狠手。恨恨地把他抬到帅营,只说这小子犯了重罪,大帅要亲手治罪,把他丢下就走。 值星官不知怎么回事,找根铁链锁在树荫下,丢下一团冷饭,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德仔赶了一晚夜路,清晨又在山洞里救了阿兰母女,回营后还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经历的尽是些让人兴奋的事情,这时才觉得昏昏欲睡。心想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管他什么重重发落,有饭就吃有觉就睡,三口两口吃完饭团,便缩在树荫下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被人从梦中推醒,睁眼一看天色已晚,只见董乔站在面前,值星官正解开锁在他脚上的铁链。 他揉揉眼站起来:“嘿嘿,是董师爷啊。昨晚一夜没有合眼,太困了,刚睡了一觉。”他到幕府送过信,见过董乔。 董乔故意板着脸:“你小子真能睡,不叫你,睡过年恐怕也不会醒。跟我走吧。” “去哪里?”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大帅不是说要重重办你的罪吗?” “错!大帅要杀小人,在山头上早就杀了,还留到这个时候?董师爷你别吓唬人好不好?小人胆小,经不起吓。” 董乔正经道:“德仔我告诉你,以后不能总是这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晓得晓得,到了大帅身边,小人改了就是。” 董乔心里一怔:这小子不得了,怎么知道要调他到大帅身边?他不动声色地说:“别净做好梦了。少罗嗦,跟我走。” 董乔把他带到自己营帐,小桌上摆着一坛米酒、几碟小菜。 “饿了吧?坐,今晚没别的事,陪老哥喝酒,聊聊天。” 德仔站着不动:“董师爷,你是官,小的是兵,小的再不懂礼节,也不敢同当官的同桌喝酒呀!” “别开口大人闭口小人的,在这里就我们哥俩。你坐不坐?不坐滚回你提标前营去,让吴廷汉砍下脑袋当夜壶使!” “那……小的坐了。”德仔只好唯唯喏喏地坐在下首。 董乔板起脸:“拿筷子呀!” 德仔早饿了,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了根青菜放进嘴里。 “贱骨头!当和尚呀?”董乔怜爱地夹起一大块肥肉塞进他口中,等他咽下,端起酒碗问道,“能喝酒吗?” “小人……小人不敢。” 董乔装作生气的样子:“我问你能喝酒吗?” “嗯……能喝一点。”德仔迟疑一下,坦率地回答。 “陪老哥来一碗!”董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虽是读书人,跟苏元春好几年了,军人的性格多少沾了一些。看着德仔也大口喝完,又酌满酒,“还真的能喝。告诉老哥,嫖过女人吗?” 他知道这是废话,虽说苏元春禁止部下赌博嫖妓,但他确信,再老实的男孩到了兵营,不足三天就会给那些老兵油子带坏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今天晚上他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对德仔进行一次考核,第一条标准就是诚实可信,偷奸耍滑爱说假话的人当不了大帅的贴身亲兵。 “我……能不说吗?” “不行,必须说!” “嫖过。不是小的自己去,是老兵带去的。” “爽快,我就喜欢这种人,”董乔在心里偷笑,这小子不说假话,孺子可教也,又小声问,“告诉老哥,谁带去的?” 第14章 “这个……别问了,打死小人也不会出卖那些大哥的。” “哟,你小子还懂点义气,老哥就不问了。赌过钱吗?” “赌过。” “也是老兵教的?” “赌钱还用教?没当兵的时候就会了。” “当兵前干过什么?” “什么都干过,偷鸡,偷鸭,偷果,偷米……” 董乔扑哧一笑:“谁问你这个!识字吗?” “家里穷,从小没爹没娘,哪里有钱读书?平时跟着白衣洞老师父做仙做道,认得几个字。” “想不到你小子还是有师父的人!会看相算命吗?” “那一套太难,算是不会吧——说不会也懂点皮毛。” 董乔若有所悟:“晓得大帅为什么饶你不死吗?” 德仔看看董乔,想了想说:“不晓得。听说大帅爱兵如子,恐怕是见小人可怜,舍不得杀吧?” 董乔假装生气,把酒碗重重磕在桌上:“你小子说假话!” 德仔小心翼翼地问:“这种事不是天机不可泄漏吗?” “你说吧,点到就行。” “大帅是不是想要小人……当他的亲兵?” 董乔点点头:“是贴身亲兵——你怎么知道的?” “小人猜的。大帅本不想饶了小的狗命,问过生辰才放了一码。不知大帅是不是也属龙,也是二月二十八日丑时……” “什么都别问了,也不要同别人说。”董乔扬手止住,他相信德仔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 早在贵州镇远的时候,苏元春得过一场大病,几乎收了墨斗,青龙洞老道长说他命相里有些缺陷,不时会遇上些小灾小难,最好能有一位生辰相仿的人随侍身边为他分灾。虽说一直留心查访,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早鬼使神差地救了德仔一命。 他想了想又说:“亏你名字起得好。你不知道苏老太爷的名讳吧?老太爷名保德,字仁轩,号静庵。你小子该知道今天为什么不被砍头了吧?大帅是大孝子,老太爷‘保德’,他杀了你德仔,不是同老太爷唱对台戏吗?我说德仔,说到底还是苏老太爷在天上保佑你啊!” 德仔暗暗惊悚:天下竟有这等巧事,以前见阿公赶鬼驱邪,以为是装神弄鬼糊弄山民,想不到今天大难不死,却是冥冥之中有贵人相救,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哪! 董乔饮了口酒,又道:“今后你的任务就是跟在大帅身边,照料他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保卫他的安全,一步也不能离开。你做得到吗?” 德仔突然想起阿兰,今天早上还答应她们,把法国人赶出越南以后留下来照顾母女二人,现在突然冒出这单事情,他分身乏术啊!说话不算数,还是男人吗? 董乔见德仔犹豫,正色道:“大帅是朝廷命官、国家栋梁,他的命比你重要一万倍。做人要懂得感恩报德,当贴身亲兵吃香喝辣耀武扬威,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连这点你也做不到?” 德仔刚喝了几碗酒,又受董乔一激,也不管什么阿兰不阿兰了,朗声道:“德仔不懂什么朝廷命官国家栋梁,只晓得这条小命是大帅给的。人生在世做鸡也好做鸭也好,都要先会做人,我德仔对天发誓,用尽这一生一世,报答大帅的大恩大德!”说完双手捧着酒碗示天祭地,然后一饮而尽,把碗摔在地上掼得粉碎,以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董乔又满满地酌了一碗酒:“有你这句话,老哥我就放心了,来,再喝了这碗酒!”德仔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几口灌下,心头却泛起一股酸楚:阿兰,德哥对不住你了! 第十九章将军也流泪 董乔突然止住德仔,侧耳听了一阵,对帐外叫道:“是哪位兄弟?外面蚊子多,进来喝两杯吧。” 莫荣新尴尬地走进来,装作碰巧的样子说:“在下刚好路过,闻到酒香,就走过来了——果然是两位在里面喝酒。” 董乔招呼道:“来,一起喝酒。老莫,这是德仔,今天差点被吴廷汉砍了脑袋的那小子。以后他就是大帅的贴身亲兵了。” 帮哨虽然只是末品的下级军官,却是莫荣新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擢升。提标中营是亲兵营,一下子从作战部队调到帅部,对他来说象上了天堂,自然欣喜若狂,见到路边的枯木老树都想炫耀一声说自己当了中营帮哨。今天见德仔因祸得福成了大帅身边心腹之人,心理又不平衡起来:老子少说也念过两年私塾,又练得一身拳脚,也算能文能武,营盘练兵时大帅对自己早就有过好感,这个吃香喝辣的位子说什么也该老子来坐,这小子无才无貌,居然一步登天抢了自己位置! 见董乔请德仔喝酒,心里更加妒忌,然而木已成舟,只能把一肚子不快压在心底。他往几只碗里倒满了酒:“德仔兄弟,恭喜恭喜。来,跟老哥干了这碗!”说着端起碗率先一饮而尽。 董乔忽地想起苏元春,问莫荣新:“大帅现在干什么?” “刚刚睡下,魁仔伺候着呢。” “这么早就睡了?”董乔感到奇怪,南岸战斗还没有结束,按苏元春的习惯,今晚非得失眠一夜不可,难道说出了什么事情?得去看看,顺便带德仔去报个到。来到帅帐前,见帐里烛光透亮,苏元春正坐在案前楞楞地看着地图。 董乔松了口气,拉着德仔走进帅帐:“大帅,德仔来了。” 苏元春抬头看他们一眼,很快又低下头,依然默默地呆望地图。董乔见他眼睛有些发红,神情也有些异样,悄悄把二人拉出帅帐,轻声问莫荣新:“刚才什么人来过?” 莫荣新想了想道:“苏总兵的传令兵来过,悄悄同大帅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他们的声音很小,说什么没听见。” 苏元瑞的传令兵?他和陈嘉负责指挥攻打南岸的法军炮台城池,难道说谁出了事?董乔心里怔了一下,陈嘉是苏元春帐下的第一悍将,苏元瑞更是他同祖同宗的叔伯兄弟,二人中有谁出事,对他都是沉重的精神打击。 出关前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把照料大帅的重任托付于他,可这个时候他进去能说什么?话又怎样出口?他轻轻掀开帐帘一角,见苏元春还坐在地图前托腮沉思,犹豫许久,终于没有进去,深深叹了口气,蹒跚地走回自己住处。 第二天天刚亮,南岸的枪炮声重新响起。董乔看看地铺上沉睡的德仔,爱怜地摇了摇头,这小子昨晚喝多了,睡得沉。 他迟疑了一阵,决定还是叫醒德仔,苏元春今天肯定会到南岸督战,战场上枪炮无眼、险象环生,这位上天派来的分灾人应该上岗了。他唤来几位贴身亲兵重新分派任务:德仔寸步不离地护卫在苏元春身边,魁仔和其他几位则分布前后左右负责外围安全,确保大帅万无一失。 莫荣新禀报,渡船已经备好,大帅可以渡河了。苏元春出了营门,却没有走向河边,而是默默地朝陆南河北岸最高的炮台山头走去。 董乔听华小榄说,打仗时苏元春总是哪里战斗最激烈就往那里钻,今天这种情况不是他的风格。从早上到现在苏元春一直紧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更加认定陈嘉他们出了什么事,苏元春不去南岸,是因为不忍目睹他们重伤或者阵亡时的惨烈情景。他没有声张,用目光示意亲兵们按自己的位置紧紧跟上。 苏元春到了山顶,举起千里镜向南岸久久眺望。德仔见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取下水壶拧开盖子递上:“大帅……” 苏元春接过,喝了一口递还德仔,下意识地看他一眼,想了一阵才问:“你是……德仔?!” 德仔腼腆地笑一下:“是小人,大帅。” 苏元春没有再说什么,回过头重又举起千里镜眺望南岸。过了两、三个时辰,枪炮声渐渐稀落,大清龙旗在陆岸城头和南岸炮台上迎风飘扬,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就近找块石头默默坐着,还是一声不吭。 南岸划过一只小船,董乔向德仔要过千里镜向河中细看,见苏元瑞好端端坐在船头,稍稍放下了心:“大帅,苏总兵来了。” 苏元春无言地朝河中看了一眼,站起身向山下走去。走到河边,小船正在靠岸。 “二哥!”苏元瑞跳进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苏元春奔来,兄弟二人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董乔疑惑地询问刚下船的亲兵:“出什么事了?” 亲兵低声回答:“昨天打番鬼炮艇时,苏千总阵亡了。” 董乔这才明白苏元春为何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他早已得到堂弟元璧阵亡的消息,却把痛苦埋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第二十章越女阿兰 越南北宁城里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法军巡逻队不时走过街道。 阿兰母女各挑着一担水果、小吃,随同几位贩卖果品的越南妇女走近军营。法军哨兵走过来把她们赶开,妇女们则嘻嘻哈哈地与哨兵调笑,躲到稍远的树荫下摆开摊子。法国哨兵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退回哨位。 通事阮德寿陪着情报官贝利上尉悠闲地走出营门,向妇女们扫了一眼,然后朝卖屈头鸭蛋的阿兰妈走去。阿兰妈热情地把两只小板凳摆到摊前:“两位老爷请坐。吃几个?”一边拿出小碗,(奇*书*网^.^整*理*提*供)麻利地拿出鸭蛋在碗沿磕开。 “先来三个吧,”阮德寿说。贝利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里的鸭蛋,随着女人敏捷麻利的动作,湿漉漉、毛茸茸的鸭胚落到碗中,他的脸上露出不无夸张的恐怖表情。 第15章 阮德寿强拉贝利坐下,如数家珍地介绍这种越南特色小吃无以伦比的鲜美味道和有病治病、无病健身的保健功能:这种食品使用孵化十多天的未脱壳鸭蛋整个煮熟精制而成,不会引起上吐下泻的不良后果;根据东方古老神秘的阴阳五行学说,屈头鸭蛋里含有鸭子生命中所有的精气元神,可以滋阴壮阳,相当于一剂可以解除疲劳、健脑强身、延年益寿,还可以治疗头痛失眠的宫廷秘方,是越南人招待最尊贵客人的首选食品。 当他信口开河地强调这剂自古以来只用于皇亲国戚,一百年前才不小心流传到民间的宫廷秘方对男人的强壮——也就是提高性功能——作用时,贝利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同时连连摇头,坚决地表示他绝对不会相信这种故弄玄虚的无稽之谈。 阿兰妈配好调料,弯着腰捧向客人:“哪位老爷请用?” “感恩(越语:谢谢)。”阮德寿按越南人的礼仪弯下腰双手接过,又以同样姿势递向贝利,贝利看着那几具滑腻恶心的雏禽尸体,下意识耸了耸肩。阮德寿只好示范性地先吃起来。 百无聊赖的贝利抬头向四周张望,突然眼前一亮。他站起身,谢绝阮德寿的一再挽留,走向不远处阿兰摆设的水果摊,微笑地向她打招呼:“m(越语:妹妹),你好!” 阿兰含羞地笑一下,递过小板凳请他坐下,贝利点了几只芒果,等阿兰削好,也学着阮德寿点头哈腰的样子,说声“感恩”双手接过,一边用尚未出师的越语颇为吃力地同美丽的越南女孩沟通:“m,你叫什么名字?” 阿兰红着脸低声回答:“回大人话,民女叫阿兰。” “别叫我‘大人’,叫我贝利。”贝利笑着纠正。 阿兰依然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是,贝利大人。” “你看,又叫‘大人’了。不要害怕我们法国人嘛,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我们将不惜使用武力,帮助你们从中国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贝利以西方人特有的文明进食动作把一片削好的芒果优雅地放进嘴里,一面不失时机地宣传法国军队“进驻”越南的良好动机和纯净目的。 帮你个头!中国人没占我们的地,没杀我们的人,你们却要我们亡国灭种!阿兰在心里恨恨骂道,脸上却微微笑着,装出聚精会神听他宣教的样子。她希望把贝利拖得更久一些,让阿妈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说话。 贝利朝阮德寿望了一眼,他还在津津有味地享受那种令人作呕的宫廷补品,一边同卖鸭蛋的中年女人轻声闲聊。 阮德寿见贝利朝他张望,也扬起手里的碗,贝利怕他又喋喋不休地宣扬屈头鸭蛋的好处,摆摆手不再看他,依然悠闲地品尝阿兰热情推荐的各种叫不上名称的热带水果。 贝利也在故意拖延时间。在他眼中,阿兰身上汇集了东方女孩所能具备的种种自相矛盾的优点:美丽而纯朴,热情而含蓄,贤淑而聪明能干,羞涩而不失大方,甚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比他出国前一直热烈追求的那位出身高贵、浪漫可人的巴黎女孩倍加迷人。 他象一位为了持续地与甜蜜融为一体而将糖果留在嘴里慢慢含化的馋嘴女孩一样,希望能在阿兰身边呆得更久一些,以便能够贪婪而不失风度地体验在异国他乡与一位妙龄少女促膝交谈的良好感觉。他热切地期望,今天与阿兰小姐的不期而遇,仅仅是一场让他即使到了耋耄之年依然回味无穷的浪漫艳遇的良好开端。 阿兰仍在热情地向贝利介绍她的商品,虽然她体谅他的难处,尽可能把语速放得很慢以适应他蹩脚的越语水平,贝利仍对一些越语单词的含义不甚理解,这使他意识到强化越语口语能力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为了打发异国军旅生活中的饥渴和无聊,他将不得不结识一些当地的姑娘,而且应该使用她们的母语进行沟通,以体现西方绅士对女士的礼貌和尊重。连白痴也知道,如果鸭子不学会啼明,是无法同母鸡建立感情的。虽然他可以象一些军官那样,以占领者至高无上的权势居高临下地威逼姑娘就范,但是那没意思,畜牲才是那种唯性是图的低级动物。 贝利坚信自己彬彬有礼的高雅风度和充盈的钱包足以打动姑娘的芳心,尽管并不打算娶黄种姑娘作为自己的正式妻子,家族的荣誉不允许他这样做,而且情报官的职务也要求他不能同殖民地的姑娘建立真正的爱情。 “阿兰小姐,你也‘恩’(越语:‘吃’),我请你一起‘恩’。”贝利大方地掏出一枚法国银币放在摊面上,异常诚恳的表情确凿无疑地表明,他是真心的。 阿兰低下头羞涩地笑着。 第二十一章诡秘的蓝衣兵 一名蓝衣军官踱出营门四处张望,见贝利坐在阿兰摊前,讨好地凑过来,贝利正聊得入港,不耐烦地摆手要他走开。 蓝衣军官只好解嘲地笑笑,转身向阮德寿走去:“寿哥,吃鸭蛋啊?” 阮德寿拉过小凳子:“阿森,这边坐。你吃几个?” 名叫阿森的蓝衣军官坐下来:“阿婶,先来三个。” 阮德寿数出几枚钱币放在摊面:“钱一起付了。阿森,你慢慢吃。”说完站起身走向贝利,留下阿森尴尬地坐在摊前。 贝利余兴未尽地站起来,阿兰拈起银币,摊开两手表示找不开零钱。 贝利不以为然地说了几句法语。阮德寿翻译道:“贝利先生希望你常来,他把以后的水果钱一起付了。大人给你,你就收了吧。” 阿兰笑着抓了几只芒果塞给贝利,贝利友好地接过,一步三回头地跟在阮德寿身后走回军营。毋容置疑,这位美丽大方的越南女孩已经在他心目中留下美好的印象。 阿森悻悻地看着他们,心里愤愤不平:大家都是亡国奴,凭什么你能同法国人打得火热,我就不能? 阿兰妈注意地打量阿森,阿森回过头,脸上浮现出诡秘而又尴尬的神色:“你是……大嫂?” 阿兰妈注意地看着阿森项下的十字架项链:“你当了蓝衣兵?大哥死的时候你在不在场?他是怎么死的?”阿森是阿兰爸当年的副手,她还以为他也战死了。 阿森回过神,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了。那天我正好上街办事,法国人打进城后,关紧城门到处搜城,我见躲不过去,只好当了蓝衣兵。没有照顾好大哥,我没脸见大嫂啊!” 阿兰妈没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嫂,你见过我们那些老弟兄吗?阿探他们,”阿森看看四周,一脸真诚地说,“我不想当蓝衣兵,听说阿探召集以前的弟兄们上了山,我想找他们入伙,你能帮助我吗?” 阿兰妈警觉地看着他:“你大哥死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们。” 有人走近摊前,阿森匆匆吃完鸭蛋,走回军营。日过正午,生意渐渐清淡,阿兰收拾担子走过来:“阿妈,回去吧?” 阿兰妈嗔笑地问:“怕你阿德哥来了找不到人是吧?” “阿妈……”阿兰不好意思地笑了。德仔答应得好好的,打完仗就来看她,可仗打完了好几天还不见来,好想他的。 “收摊吧,你探哥该等急了。”阿兰妈收拾好担子,母女二人沿街叫卖,渐渐走远。 刚走进家门,黄文探急切地迎上:“阿姑,见到他了吧?” “见到了,”阿兰妈接过黄文探递过的水喝了一口,“他说端尼埃逃回北宁后,被尼格里臭骂了一顿,命令他带领两千名法国兵和教徒蓝衣兵,明天早上坐六艘兵轮偷袭尼村,打算以尼村为立足点,攻击天朝大军的船头大营。” 黄文探站起来:“明天早上?不行,我得马上禀报苏大帅。” 阿兰妈想了想又说:“阿探,我看见阿森了,他当了蓝衣兵,还是个官呢。他说城破那天他上街办事,回不去,后来法国人搜得紧,为了保命只得当了蓝衣兵。” “狗杂种是越奸,他在北宁?”黄文探脸上腾起一股杀气,“他说假话,姑丈就是他害的!他早就偷偷入了天主教,那天就是他偷开的城门!” 阿兰恨恨地说:“我要杀了他,为阿爸报仇!” 黄文探拿起斗笠准备出门:“你们放心,我不会放过他的。法国兵明天早上偷袭尼村,事情太急,我必须马上禀报苏大帅。” “探哥!”阿兰叫住他,红着脸不知如何开口。 黄文探狐疑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阿兰妈替她开口:“阿兰想问,今天有人来过吗?” “没有,”黄文探摇摇头,“是什么人?” 阿兰有点失望:“没有就算了。” 黄文探认真看她一眼,似乎悟出了什么。 第二十二章尼村阻敌 德仔原以为当官的人官越大日子越好过,餐餐吃香喝辣,出门骑马坐轿,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威风十足,当了贴身亲兵才知道,当官自有当官的辛苦。苏元春几天几夜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场安稳觉,连自己堂弟阵亡也没时间好好照料一下,还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流泪,怕影响士气,到了夜深人静身边无人的时候,才偷偷蒙着被子呜咽几声。 陆岸一仗总的来说打得不错,击沉了一艘法军兵轮,斩杀两百多人,缴获军火辎重不计其数。 德仔寻思,大帅那么辛苦,又刚救了自己一命,人家爱兵如子,我们当亲兵的也得关心一下首长不是?悄悄询问董乔,大帅平时爱吃什么?董乔道:“大帅这人好养得很,什么死蛇烂蚂拐都吃——弄点狗肉吧,你们广西人谁不爱吃狗肉?” 第16章 龙肉虎肉难找,狗肉还不容易?便抓了几只逃散的法国哈叭狗,准备给苏元春过过洋荤。德仔心里还打着小九九:陆岸一仗打完了,该抽空去看看阿兰母女,向她们报个平安。前两天顾着打仗,不敢离开大帅半步,现在静下心来,真有点牵挂她们,把大帅伺候好了,请一两天假大概不成问题。 苏元春刚指挥完出关后的第一场战斗,又受到苏元璧阵亡的沉重打击,眼前总晃动着他少年英俊的身影,恍惚中觉得他并没有战死沙场,还在军中为国效力。他感到自己确实太累了,应该好好睡上一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手下将士谁不是兄弟?别冷了将士们的心,让人说熙帅只疼自己的亲人。 苏元春正要睡下,听到狗们惨嚎,便出帐观看,见亲兵们摆弄那几只小洋狗,问道:“哪来的番狗,怪模怪样的。” 德仔一边杀狗,一边回答说:“小人听说大帅爱吃狗肉,找了几只洋狗孝敬大帅。反正是番鬼的,不吃白不吃。” “你小子挺会做人呀,拿番鬼的东西请客。”苏元春不咸不淡地表扬一句,伸出脚拨弄一只被绑住四蹄的黄色公狗。那狗刚当了俘虏,正在郁闷,也不管什么官儿,“汪汪”几声狂吠起来。 德仔踢了一脚:“畜牲,没大没小的,这是我们大帅!” 围观的人都笑了,莫荣新打趣道:“死到临头还逞威风,以为你们有开花大炮就了不起呀?德仔,先拿它开刀!” 德仔抡起斧背正要朝狗脑袋擂下,苏元春扬手道:“慢!这畜牲视死如归,算有点志气,老子偏不让它死。留它一命,把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以后见了老子连屁都不敢放。” 德仔想想也有道理,便把那狗扔在地上,那狗被摔痛了,汪汪地叫了起来,德仔又骂:“你这畜牲,白捡了一条命还不知足呀,还想要什么?” 莫荣新一本正经地说:“重打四十军棍,然后送到帅帐里去,留给大帅重重发落。” 众人想起几天前苏元春救德仔的命时也说过这样的话,重又哄笑起来。德仔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董乔也不正经起来:“德仔,你真不晓得它想要什么?” 德仔茫然摇头。 “忘了第一次发饷时,老兵们带你到什么地方过夜?” 众人笑得更凶。德仔若有所悟,尴尬地找出一只母狗放在旁边。 “看来我们德仔真的长大了。”董乔补上一句,又引来一阵哄笑。 苏元春知道,部下们见他心情不好,故意说笑话逗他开心。 从军二十多年来,见过的死人何止成千上万?打仗嘛,出生入死的,哪会没有牺牲呢?再说元璧死得值,拼着一死亲手操炮,舍命打沉了那艘叫“马苏号”的法军炮艇,船长舒伊埃上尉和全船水兵喂了鱼虾,更重要的是其他几艘炮艇见“马苏号”被击沉,怕落得同样下场,把船开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抵近炮击,解除了攻城的将士腹背受敌之危…… 陆岸的敌人只是被击溃,法军随时可能反扑,作为一军统领,不能再让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苏元春决意从元璧阵亡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也故作轻松地说:“养狗要起个名字,这样吧,公狗就叫尼格里,至于母狗嘛——董师爷,昨天审问番鬼俘虏,尼格里老婆叫什么名字?” 董乔回答:“叫安娜。” “对,母狗就叫安娜。这对番狗你先养着,剩下的全杀了,让大家都尝尝洋狗肉是什么味道。”苏元春正要回帐休息,张锦芳带着黄文探匆匆走来。他楞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哇,黄大头领真有口福。狗肉马上就好,请先到帐内用茶!” 二人随苏元春进帐坐定,黄文探兴奋地说:“天朝大军攻克陆岸,大快人心哪!朝中大臣也纷纷指责建福帝阮福昊不该同法国人签约,把他废了,拥立咸宜帝阮福明为帝。百姓们都盼着天朝大军多打胜仗,早日把法国人赶出越南。”接着,他把阿兰母女从阮德寿那里得回的情报说了一遍。 苏元春早就料到法军迟早会进行报复。尼村距船头约二十里,交通便利,是进攻船头的理想出发基地。攻克陆岸以后,陈嘉率部沿江布防,在尼村驻有一哨人马,周边部署的兵力也不多,肯定对付不了近二千名敌军、六艘炮艇的突然袭击。 不过黄文探送来的情报非常及时,完全可以从容应对。他平静地说:“黄大头领放心,法国人占不了便宜。他来他的,我们吃我们的狗肉——还是洋狗呢,黄大头领没尝过吧?” 黄文探笑道:“小的当真没有吃过,今天真有口福。” 苏元春交代董乔:“通知各营管带马上来一趟,就说有洋狗肉。告诉德仔手脚麻利一点,吃完晚饭有事要办。” 狗肉虽然上不了酒席,却是广西人佐酒的珍肴,众将听说有狗肉,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帅部。 苏元春道:“今天请大家来,一是吃番狗肉,二是有件事情还得有劳各位出力。”接着把法军即将袭击尼村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计划:陈嘉率镇南中、后两营和提标左营连夜赶赴尼村,沿岸构筑工事阻击法军;提标前营吴廷汉、右营邱福光、后营苏元瑞埋伏在尼村后山,战斗打响后相机抄袭法军后路;苏元春亲率提标中营、粤勇前营作为预备队接应各营,其余部队坚守阵地,严防法军偷袭。 尼村阻击战完全按苏元春的计划进行,击溃了法军的多次进攻。战斗十分惨烈,歼敌一百多人,自己也伤亡了两百多,管带吴廷汉重伤殒命,邱福光、苏玉标等几名管带哨官当场阵亡。 第二十三章船头失守 尼村之战刚过两天,尼格里再派端尼埃率兵一千多人直扑船头,同时分兵进攻方友升部驻守的西路重镇朗甲。苏元春向潘鼎新请求增援,并与王德榜、杨玉科联络,要求派部队插入敌后扰敌,一边率部奋起阻击。经过三天激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终于打退法军进攻,守住了船头阵地。 法军溃退时天色已晚,当时雷雨交加,苏元春考虑到将士们连日苦战,下令收兵回营固守阵地。深入敌后侦察的莫荣新突然报告:朗甲失守,法军正越过朗甲向北追击。 苏元春心中一惊:朗甲位于船头侧后方,法军若从朗甲东出切断船头后路,桂军主力即有被敌分割歼灭的危险。他来不及请示潘鼎新,急令部队焚毁营盘填平战壕,连夜撤回谷松。端尼埃败退途中闻清军撤退,又令部队掉头返回,趁机占了船头。 占领朗甲、船头后,法军转入全线防守,不再发动新的攻势。法军援兵源源不断地从南方开来,集结在河内、北宁一带,还在北宁、船头屯集了大量军用物资。很明显,他们正在养精蓄锐,积极准备开展一场更大的攻势,矛头直指中路桂军。 虽然又打了胜仗,苏元春却高兴不起来:一是折了几员战将,连陈嘉也多处受伤:二是接连打了三场恶仗,将士体力透支,需要休整:三是兵员弹药损耗严重,多次向潘鼎新请求补充,却得不到足够的配备;四是船头失守之后,中路正对着法军主力,压力陡然加重。 尽管朝廷已同意桂军扩编为十八营九千人,毅新军十营由苏元春统领,镇南军八营由陈嘉分统,并调集各省军火物资源源不断运往龙州。然而凭祥、龙州经多次募兵,兵源已近枯竭,需要从内地招募,水路运输也需人力拉纤逆水而行,往返一趟花半个多月,从龙州运到前线又需十余天,李秉衡发动沿途各府县几万百姓抢运物资,仍难保证前线需要。有限的兵员物资运到前线后,各军之间要统筹分配,桂军近万人马每天需要上百担粮食,阵亡和受伤后送的士兵得不到及时补充,武器弹药严重不足,一旦法军发动新的攻击,中路防线将难以固守。 苏元春想想不是办法,吩咐董乔“你到仓库提几件缴获的洋酒罐头,同我到谅山一趟。”赶到谅山,遇着王德榜阴黑着脸从帅部出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妈拉巴子。 苏元春拱手问候:“朗青兄别来无恙。” “嗯,无恙无恙,”王德榜自恃湘军老将,对潘鼎新成见极大,潘鼎新见王德榜不买他的帐,也处处刁难,不时添油加醋地向朝廷打小报告,二人之间矛盾很深。他看着几匹马背驮着的洋酒罐头,讥讽道:“苏军门又来送礼?” 苏元春知道他又受了潘鼎新的气,只得点头道:“办点事,顺便捎几件战利品,让谅山的弟兄们尝尝鲜。朗青兄喜欢,明天让亲兵送几件过去?” 王德榜鼻子里哼一声:“喝不惯那东西,马尿似的,还是自酿的米酒好喝。” 苏元春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出关以来定边军还没有与法军正面交锋,平白无故给人家送战利品,不是讽刺他们只配打边鼓唱配角吗? 王德榜见苏元春面露尴尬,自觉过份,便放缓了口气:“尝尝也好,明天我派亲兵过去讨几瓶。” 苏元春见他给脸,忙说:“还是元春送几件过去。” 王德榜把他拉过一边:“苏军门是来伸手的吧?桂军打了几场硬仗,多给你们我没意见。方友升凭什么分得最多?就凭他是老潘的嫡系,我们湘系部队都是小婆仔!” 苏元春道:“山高路远,运输不便,大家都困难啊!” 王德榜本想挑起苏元春对潘鼎新的不满,见他不但不附和,还为潘鼎新说好话,觉得话不投机,便拱手道:“大家都困难,自己克服吧。苏军门,老王还有事,失陪了!” 第17章 “朗青兄好走!”苏元春目送他走远,默默进了营门。 潘鼎新听说苏元春来到,迎出帐外:“苏军门辛苦了。本部院正打算到谷松看你,倒是你先来了。走,到帐里喝茶。” 二人进帐坐定,潘鼎新又说:“听说过几天从龙州送来一千名新勇和一批军火,王德榜吵着要人要枪弹,我推说僧多粥少,需要统筹分配,没给他。其实我早就打算将这些新勇全部补充桂军,武器弹药也多给你们一些。中路压力大啊!” “谢琴帅!法军正在策划新的进攻,虽然他们人数稍少,但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一人可当我军五、六人。元春认为,应该寻找战机主动出击,打乱敌人部署。” 潘鼎新道:“我军虽有小胜,总体上仍处于劣势,只宜以静待动。不败即为胜,无过便是功,打了败仗自然不佳,可打赢了也不见得是好事,李中堂久历洋务,摸透了洋人脾气:越是败绩,他们越要添兵再战。法国正与列强在海外争地,也有不少纠葛,急于结束战争。上面的人站得高,看的也远,眼下朝廷正与法国议和,我们不能再给朝廷添乱了。” 苏元春默默无语。李鸿章负责办理洋务,他的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当武将的谁不想打大仗夺全胜,为国家建功立业?法军经过两个月的休整和部署,防线十分稳固,已经错过了反攻的最佳时机。这是潘鼎新决策上的失误,但他是主帅,自己只是他手下的一军统领,这些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潘鼎新又说:“宣光失守后,滇军正在组织反攻,朝廷也要我们策应西线作战。如果不作出策应西线的姿态,对朝廷难以交代。但又不能草率从事,本部院以为,常以小股部队骚扰敌军,也算主动出击,使敌人不得安宁也就是了。” 苏元春想起老将冯子材新募入越的十八营萃军,建议道:“冯子材的萃军是不是可以调近一些,中路有事也便于救援。” 潘鼎新连连摇头:“萃军临时招募,装备又差,来了只能添乱,每天还白白耗费上百担粮食。再说冯子材心高气傲,总爱倚老卖老,本部院调不动他。一个王德榜已经够头痛的了,他来了正好凑够一担,你我还做不做事了?” 苏元春和冯子材没有见过面,但性格固执、倚老卖老确实是老年人的通病。他想起刚才与王德榜的接触,便不再坚持,起身道:“琴帅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元春先告辞了。” “前线军务繁忙,本部院就不留你吃饭了,”潘鼎新站起身,送出帐外,“主动出击的事由你决定。法军诡计多端,必须严加提防,务求谨慎。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万一一着不慎导致战局失利,同法方的谈判会更加艰难,这个责任你我都担负不起呀!” “琴帅放心,带兵的人,谁想打败仗?”苏元春知道,潘鼎新希望不时有些小胜,又怕惹火烧身激怒敌人,召来更大的报复,所以总想维持现状,使法军不能扩大战果便是万幸。他暗自思忖,得了这些补充,可以干些事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时候小胜还是大胜,就由不得你琴帅了。 第二十四章勇善冠军 回到谷松,他立即派莫荣新潜入敌后侦察法军活动规律,并嘱黄文探密切监视。几天后各路情报汇集案头:第二旅团副司令额尔漫上校率端尼埃中校统法兵两千、炮艇六艘进驻北宁前沿的纸作社,定期派出部队四出巡逻。 苏元春与陈嘉经过实地观察,大致摸清法军巡逻队的活动规律,决定在距纸作社十多里的峡谷中设伏,先由陈嘉带领小部队在伏击圈外游弋,与敌遭遇后佯作败退,利用有利地形围歼敌人。 端尼埃几次败于清军之手,正想找机会报复,闻巡逻队与清军遭遇,便率部出击。陈嘉且战且退,将法军追兵引入山谷。苏元春下令合击,苏元瑞、陈桂林、黄云高率数千清军与敌混战。额尔漫情知中计,急忙率部增援。 苏元春站在山头观察战场情况,突然空中传来炮弹的呼啸声,德仔跃身将他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掩在他身上。几声爆炸过后,德仔仍然没有起身,苏元春感觉他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高声大喊:“德仔,你怎么了。德仔!” 魁仔把德仔搬开,只见他背部血肉模糊,一块弹片嵌在肩胛上,是他挡住了这块要命的弹片啊!苏元春暗自惊悚,分灾之说看来并非虚言。他吩咐魁仔:“快包好伤,先送下去。” 德仔痛苦地摇着头:“我不下去,死也要死在大帅身边。” 苏元春感激地看他一眼,拿起千里镜继续观察山谷中的战况。德仔让魁仔扶着,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苏元春身后。 额尔漫在炮火的掩护下冲进山谷,救出中伏的法军。法军死伤二百余人,端尼埃也中弹落马,被部下救回。 苏元春连战皆捷,受到清廷嘉奖:“苏元春孤军当劲旅,允称强将,勇善冠军,深堪嘉尚,着派该提督帮办潘鼎新军务,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懿旨赏给苏元春等军尤为出力兵勇内帑银三千两……” “谢主隆恩!”苏元春对着香案磕了四个响头,站起身来。 “‘允称强将,勇善冠军’,苏帮办当之无愧呀!”潘鼎新满面笑容地说。当了帮办,苏元春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副手了,见苏元春好象不是十分兴奋,他感到有点意外,“苏帮办,每次你打了胜仗,本部院都及时奏报你的功劳,朝廷对你的嘉赏够高的了,提了帮办又加了世职,还奖赏三千两内帑银。三千两哪,那可是太后老佛爷的私房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恩浩荡,元春已经受宠若惊了,只是帮办一职,实在是勉为其难。请琴帅为元春代奏,恳请朝廷收回成命。” 潘鼎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什么,别人做梦都要笑醒的事,你倒恳请收回成命?” 苏元春恳切地说:“各军统领中,无论哪位总兵、提督,年龄资历都比元春高。元春做了帮办,他们更不服了。” 潘鼎新不以为然道:“朝廷要你当,又不是你自己要当。谁有本事,也来个四战四捷,我把督办的位置让给他!” 苏元春恳求道:“为国家建功立业是武员的本份。元春说的都是心里话,恳请琴帅代为上奏。” 潘鼎新知道自己带兵打仗的本事远不如苏元春,冯子材、王德榜等人又不肯全力合作,才向张之洞上书力荐他为帮办,见他一再推辞,不快地说:“圣谕已下,你以为是儿戏呀?要奏你自己奏去,本部院不敢代奏!” 潘鼎新宣完电旨便回了谅山,苏元春送客回来,默默地坐着,德仔泡了杯茶送到他面前。他看了德仔一眼,轻声问道:“伤口还痛吗?” “只破了点皮,早就没事了。”德仔夸张地抡动受伤的左肩。其实弹片打得很深,医官说如果没有肩胛骨挡着,肯定会穿透胸膛。苏元春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德仔把他扑倒并且为他挡住弹片,那发在近处爆炸的炮弹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你小子,别动!”苏元春扬手制止。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伤口虽基本愈合,大幅度活动时肯定还会疼痛。他十分感激这位冥冥之中送来的分灾人,更信服青龙洞老道长的指点,否则他怎么会想出找人分灾的办法呢? 然而不管怎么说,让别人替自己分灾终归是件有点缺德的事情——谁让自己是提督呢?贴身亲兵的职责就是保护长官的安全,哪怕贴上自己的命。 德仔不解地问:“大帅,帮办是什么官?比提督还大吗?” “说大也不算太大。比督办小一点,是第二大的官。” 德仔咋舌道:“这还不算大呀!小的若能当个哨官什么的,算是祖宗葬对风水了!” “在朝廷的棋盘里,帮办这官儿连小卒子也算不上,”苏元春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为保护本帅立了一功,我已让董师爷给你记下,将你提为外委。” “刚才是玩笑话,可别以为德仔伸手向大帅要官。”德仔有点受宠若惊,为大帅挡块弹片不过是亲兵职责所在,没想到为这点小事还能捞上个外委当当。 “有功就应该得到奖赏。亲兵才三两多饷银,外委虽然只是九品,每月也有六两多。你嫌银子多了烫手是不是?” 德仔认真起来:“钱是好东西,不过德仔真不想当官。这条命是大帅给的,只想跟在大帅身边,当一辈子亲兵!” 苏元春逗趣道:“哦?老婆也不娶?” 德仔想起阿兰,犹豫了一下说:“不娶。” “你的情义本帅心领了,老婆还是要娶的。遇到合意的女孩说一声,本帅给你作主。你出去吧,本帅还要想事。” 德仔添了茶,退出帐外。他几次想趁苏元春心情好时提出请假,可是几个月来战事不断,一直不好开口。经过纸作社这场虚惊,他已经坚信自己确实具有为苏元春分灾的特异功能。能以实际行动报答救命恩人,他愿意。 苏元春微笑地看着德仔离去。这小子聪明乖巧,而且他当了贴身亲兵以后,就取得了四战四捷的辉煌战果,得到朝廷的封赏和表彰,还在战场上舍身救了他一命。这小子看上去顺眼,恐怕也是本帅命相中的贵人吧。 他的思绪又回到朝廷任他为帮办的事情上。 他对潘鼎新说的话并非谦虚,而是不折不扣的心里话。 第二十五章善败者不亡 苏元春并非杞人忧天,听到他任为帮办的消息,第一个不服的就是王德榜。 第18章 他见苏元春蒙恩受赏,便向潘鼎新呈报,要求与桂军联手攻打船头。 潘鼎新心里哂笑:王老虎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人家是福将,你算什么?本欲不让你冒这个险,又恐你以为本部院妒贤忌才怕你受赏,也罢,让你尝尝番鬼的厉害,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如果进兵得手,也算本部院领导有方啊!于是大笔一勾,批准了他的计划。 王德榜为夺头功,不待相约出兵日期,立即点兵直扑船头。 苏元春接到帅令,冒出一身冷汗:如果分兵会攻船头,被法军趁虚突破中路防线,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立即提出异议,潘鼎新觉得有理,便令他固守中路,不可分兵会攻船头;正欲通知王德榜停止进兵,却接到船头外围已经打响的消息,只得改令定边军立即撤出战斗。 王德榜打得兴起,哪里肯撤?见桂军迟迟不到,断定苏元春先按兵不动,待他屡攻不下时再出手抢功,更憋着一口闷气,一心要打个胜仗。直到法军援兵赶到,才醒悟到已处于孤军无援的绝境,只得苦苦顶住法军内外夹击,天黑后才趁着夜色突出重围。 王德榜吃了哑巴亏,建功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哪里还敢吭声,只在心里骂骂咧咧,把潘鼎新和苏元春的十八代祖宗挨个儿问候了一遍。 经过两个多月养精蓄锐,法军作好了进攻准备,决定集中两个旅团主力主攻中路清军,迫使清廷赔款议和。 纸作社之战,苏元春集中十营桂军围歼数百法军,人数处于绝对优势,才消灭了二百多名敌兵,可见法军战斗力之强。中路桂军只有九千多人,难以抵挡近万敌军的全力进攻。虽说张之洞闻南关告急,已令总兵王孝祺率领驻守广东虎门的八营勤军火速增援,然而远水难救近火,可以考虑的,只有仍在沿海一带徘徊的萃军了。三思之后,他再次要求把萃军调到南关,以便就近增援。 潘鼎新摇头道:“萃军虽号称十八营,然而兵新将寡,未经整训,武器又差。本部院的意思,还是让他们在沿海一带驻防,尽可能牵制法军的兵力,不给你我添乱也就是了。” 苏元春恳切地说:“十八营不是小数目,若能调近一些,即使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可以起到一些威慑效果啊。” 潘鼎新见他一脸失望,便退了一步:“这样吧,把萃军调到那阳一带,如果中路有事,调度起来也近一些。” 那阳距谅山仍有百里之遥,苏元春见他已经让步,不好再坚持。潘鼎新又道:“本部院认为,番鬼只是为了配合谈判虚张声势而已。滇军、黑旗军围攻宣光,分散了番鬼部分兵力,王孝祺八营勤军正在途中,杨玉科那边也有十营,我手上还有几个营,王德榜虽折了些兵马,守东路应不成问题。如果中路真的有事,我来作你们的后援,同时令定边军和广武军从两翼出兵截敌后路,中路的压力会减轻许多。苏帮办,你手头兵力也不少,足足十八营精兵哪!” 畏敌怯战是武将的耻辱,苏元春当然听得出潘鼎新的话中之话,他不再争辩,默默离去。凭心而论,他认为自己并不畏敌,更不轻敌。黄飘一战轻敌冒进的教训太深刻了,每次临战前制订战斗方案时,眼前总浮现出黄飘山谷里那些腥风血雨的惨烈场面。人们都说他是“福将”,他认为自己最大的“福”是经历了黄飘惨败,否则他不会象现在这样谨慎、这样深思熟虑。 他不敢恭维潘鼎新那套盲目乐观的防御计划,现在面对的敌人不是长毛,更不是大山里那些不谙韬略不懂兵法的苗民号军、土匪山贼,而是打遍天下、称雄四海的世界一霸。他们善于运筹帷幄,长于坚船利炮,久经训练,武器精良,更重要的是不受朝廷掣肘。他们的朝廷只要求他们放开手脚在海外攻城掠地,开拓大片大片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疆土,而不是一脸正经地告诫他们“不准衅自我开,违者虽胜亦斩”…… 战机已失,以攻为守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考虑如何完善防线,如何应对敌人的猛烈攻击,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如何应对失败。兵书上说:“古之善理者不师,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善败者不亡啊…… 第二十六章屡败屡战 听着前方传来的隆隆炮声,潘鼎新知道委坡失守是迟早的事,早已作了撤回关内的打算,只是舍不下屯积满营的军火辎重——这都是几个月来雇请边境百姓马驮肩挑从龙州运来,准备反攻时用的,没想到现在却成了累赘,要运运不走,毁掉又舍不得,更不能留下资敌。早知今日,还不如及时装备部队,或许不至于败到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报喜不报忧是官场惯例,然而中路的败绩总不能长时间掖着不报吧,怎么报?说桂军在本督臣的指挥下屡战屡败,那不是找死吗,还不如自己挖个坟坑跳进去来得痛快。他为战报的事情伤透了脑筋…… 几十年官场经历和熟读经史的师爷素质拯救了正在苦苦地绞尽脑汁的潘鼎新,一个稍纵即逝的灵感在他眼前一闪:“屡败屡战”! 同是这四个字,排序不同意思就倒过来了,虽然同有个“败”字,老佛爷见了心情就不一样,郁闷之余她老人家会又恨又爱地转念一想:看看哀家这些孩儿,被人家打趴在地还不服输,多有骨气!罢了,别革职拿问了,还让他们在战场效力,戴罪立功吧。 潘鼎新吩咐师爷按他的意思写了战报,又亲自过目润色,才让亲兵快马驰回龙州电报局发往广州。稍稍松下一口气,见南方大路奔来一群溃兵,为首的正是浑身泥尘的部将叶家祥:“琴帅,不好了,番鬼已经突破委坡防线……” 潘鼎新心中一惊:“熙帅呢?” “熙帅他们还在打,标下怕琴帅没有准备,只好先回来禀报……” “你们怎么能丢下熙帅不管呢?”潘鼎新知道,怕他没有准备只是借口,叶家祥实际上是畏敌弃阵兵败而逃,碍于他是自己的手下爱将,再责怪也没有用了,委坡失守已成定局,如果被法军抄了后路,连撤退的机会也没有了。 三思之后,他痛下决心,吩咐中军哨官张勋:“立即派传令兵分头通知各军自行撤回关内。通知帅部各营,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烧毁。” 张勋见他出关以来,只有这次撤军令下得干脆利落。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琴帅,张香帅那里……” 潘鼎新噙泪道:“番鬼攻势太猛,来不及了。他们要的是越南,越南保不住了,总得留点兵马保卫自己的国土吧?如果朝廷追究责任,就追究我一个人好了。把那么多将士活生生地往火坑里推,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说完翻身上马,在亲兵们的簇拥下驰回关内。 第二十七章南关失陷 中路桂军苦守半月,弹药耗尽,伤亡惨重,连失坚老、谷松、卫街三城,委坡外围几座山头也被炮火犁了一遍。 虽然法军也受到重创,援兵却越来越多,潘鼎新派出的五营鼎军已被击溃,定边军和广武军仍然没有插入敌后,勤军和萃军则远在百里之外,远水难救近火。 苏元春后悔没有坚持建议把萃军调得更近一点,也后悔王德榜进攻船头受困时担心中路空虚而没有及时派兵解救,王德榜肯定记恨于他,等着看他仓惶北顾的笑话——谁叫他锋芒太露,四战四捷,得到朝廷的封赏和表彰呢,这可是让人眼红眼热的事情啊! 夜幕渐渐降临,法军一直没有发动新的进攻。委坡是谅山的最后一道屏障,绝对不能再退了,明天的仗怎么打?苏元春心里没有底。 他突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如同番鬼们因为没有膝盖骨所以不会下跪一样,他们的蓝眼珠晚上是看不见东西的,所以没有夜战的能耐,如果趁着夜色…… “苏大帅……”张勋气喘吁吁地驰近,“禀苏大帅,琴帅命令前线各军自行撤回关内!” “你说什么?”苏元春吃了一惊,“琴帅呢?” “琴帅已经焚营先撤,令各军自行撤回关内!” 苏元春好象挨了当头一棒,想不到半世英名竟毁于一夕,兵败如山倒啊!极度沮丧之际,想起黄桂兰兵败自杀的先例——既然不能以身报国,那就以身殉国吧!他拔出腰间的宝剑,缓缓架到颈前。 德仔一跃而起把他掼倒,夺剑喝道:“大帅,你疯了?” 苏元春含泪道:“仗打成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入关啊!” 德仔死死地按住他:“我不管你的脸皮,只管你的命。” 董乔和众部将苦苦相劝:“琴帅已经先撤,后路空虚,如果番鬼趁虚而入截了后路,十几营桂军全完了。大帅,你不能只顾自己的名声,丢下上万名弟兄不管啊。” 苏元春默默流泪,董乔拉开德仔:“大帅,下令吧。” 残阳下,苏元春环顾狼籍的阵地,痛苦地下令:“撤!” 与此同时,定边、广武两军闻潘鼎新已经焚营先撤,唯恐被敌切断后路,也连夜抄小路退回关内。杨玉科退到南关,见关口上并无一兵一卒,心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把国家门户拱手让给番鬼,岂不丢尽了国家的脸面?便令广武军留驻南关,一面向潘鼎新、苏元春禀报,请求派出援兵紧急增援。 弄尧村与镇南关只隔着一座金鸡山,山那边传来的每一声炮响,都重重地捶击在苏元春心上,杨玉科在孤军守关啊!千百年来有边无防,镇南关防卫设施太差了:一幢关楼两堵矮墙,连炮台也没有一座。 第19章 如果在金鸡山顶修筑几座炮台,居高临下箝制关外,番鬼还敢如此放肆吗? 中路惨败,是黄飘之战以来苏元春受到的最大挫折。桂军仓促撤退时已溃不成军,迷路失踪的、带枪逃跑的、占山为王的不计其数,虽已派出部将收容溃勇,回归建制的只有一千多人。接到南关告急的报告,他令苏元瑞继续收容溃勇,自己则率领手头仅有的两营赶赴关右弄尧村阻击法军侧翼。 炮声渐渐猛烈,杨玉科孤军难支,南关局势危如累卵。在苏元春的心目中,为保卫南关而死,比在关外兵败自杀要光彩得多。 他默默环视连日苦战疲惫不堪的部属,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大帅想带他们去南关赴死,当兵的死在战场上就象村老山翁死在床上一样天经地义,有大帅陪他们去死,值了。 德仔一眼看见沿山路跑近的莫荣新:“大帅,老莫回来了。” 苏元春急忙迎上:“杨军门那边怎么样?” 莫荣新喘着气说:“杨军门派人到龙州请救兵,琴帅说无兵可调,要他放弃南关。杨军门说南关是国家门户,就是死了,也要……后来番鬼越打越多,还拉来好多开花大炮。杨军门受了重伤,他叫我回来向大帅传话……” 苏元春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杨军门说,他身经百战,今天战死在南关,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希望苏帮办尽快收复南关,为他报仇,他和弟兄们会在九泉之下保佑大人的。他还恳求帮办大人,以后把他和殉国的弟兄们葬在关后的山坡上,让他们的魂魄继续为国家镇守南关大门!” 镇南关方向,猛烈的炮声突然沉寂下来。苏元春怔怔地站着,双膝一软木然跪倒:“杨军门……” 第二十八章三个和尚没水吃(… 德仔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一壶“勒俏茶”放在床头,苏元春打拳回来要喝。大帅喝勒俏茶好象喝上了瘾,如果晨练回来茶没泡好,肯定是一脸不高兴。 德仔常在心里偷笑:什么勒俏茶,不就是清明那天采制的茶芽吗,虽说勒俏的手比老太婆的手鲜嫩好摸,可嫩手和老手采制的茶叶有什么两样?上次潘鼎新送的勒俏茶喝完了,他偷偷向一位满手皱纹的越南阿婆买了几斤绿茶冒名顶替,大帅居然没喝出来,以为还是那些连庙里的泥菩萨见了都要动心的妙龄勒俏娇手制作的上品香茗呢! 苏元春还在幕府前的空地打拳,自己同自己过招。德仔泡好茶端进他的住处,突然一惊,茶壶差点失手落地:熙帅床沿居然坐着一个女人,正在梳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 女人听到声音,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口洁白的榴齿大大方方地朝德仔笑。她笑起来很好看,除了阿兰,德仔几乎没有享受过一位女人专门对他本人露出的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 德仔尴尬地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寸步不离地呆在熙帅身边半年了,连在什么地方拉过屎撒过尿都记得一清二楚,就是没见他睡过女人。他甚至怀疑熙帅患有肾亏阳萎之类难于启齿的疑难杂症,因而没有那方面的渴求,这种不正常的行为,能不让人怀疑他有病吗? 尽管没日没夜地护卫在熙帅身边,夜深人静他还时常想起阿兰呢!回忆她或笑或哭的可爱模样,回想她说话时的娇声细语,回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芳香,甚至还在被窝里暗中策划,下次见面时应该对她说什么话,或者做什么事…… 他试探地问:“是夫人吧?” 那女人还是笑:“你是德仔?”他点点头,心想必定是赵夫人了,壮着胆子走进,把茶壶放到床头,装着无意地瞥她一眼。这时他看清楚了些,夫人很好看,不胖不瘦,皮肤白里透红,不象熙帅那样,象块没烧透的木炭。带兵的人一年到头出门在外,餐风宿露日晒雨淋,能白到哪里去? 早就听说官太太们相貌和脾气不成正比,多少有些令人不敢恭维的个性,夫贵妻荣不好服侍。德仔陪着小心,垂手低头侧立一边,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你先出去吧。”赵夫人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温柔,有点象阿兰,德仔在潜意识中觉得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这位苏赵氏的脾气应该不是很臭。 “是,夫人。”德仔答应着,退出门外。 苏元春做完收势,把精气元神回聚丹田。德仔取下挂在小树上的外衣,跟在后面走回屋子,边走边问:“见到夫人了?” “见了。夫人什么时候到的,小的怎么不知道?” “昨晚她临时决定跟送电旨的差官来,连我也不知道。出龙州时已是傍晚,一路上马不停蹄跟着差官赶路,半夜才到。我见夜深了,又没有什么事,所以没叫醒你。” “夫人会骑马?”德仔有点奇怪,官太太多是大户人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出门总爱坐轿,娇滴滴让人抬着走。 “何止骑马?你敢同她过几招吗?”苏元春回过头瞟德仔一眼,走进屋内。看得出来,赵夫人很让他引以为豪。 德仔跟着进帐,又偷偷望了赵琴一眼,他不敢相信,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养眼女人真能玩上几手拳脚。苏元春在椅子上坐下,德仔为二人酌了茶,然后恭顺地站在一边。 赵琴打开包袱,拿出两件短褂递给德仔:“早听说你跟在大帅身边,辛苦了。在龙州时没事,给你做了两件褂子,不知合不合身。” 这夫人好,头次见到下人还赏两件衣服。德仔看看苏元春,见他微笑点头,赶紧鞠个躬双手接过:“谢谢夫人。” 苏元春想开口同赵琴说说话,见德仔仍然傻站一旁,心想这小子不通气,吩咐道:“德仔你走一趟,把早点端过来。” 送早点是亲兵份内的事,德仔意识到苏元春想把他支开,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还好意思吹牛说自己是过来人,连久别胜新婚的道理都不懂!红着脸答应一声,退出帐外。 昨晚赵琴到达幕府时已是深夜,草草洗了脸脚就上床睡了,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她久久地看着苏元春,几个月不见,他显老许多,也瘦了许多,吃不好睡不好,日晒雨淋的,打仗辛苦啊!虽然龙州离南关有百里之遥,但前方的战况她都一清二楚,没事的时候她常到药局里去,陪伤兵们说说话,他们都是丈夫手下的弟兄,得尽到嫂子的本份不是? 苏元春四战四捷得到朝廷封赏,她为他高兴,倒不是为了那些黄马褂巴图鲁之类的头衔和荣誉,一个不满八岁就死了爹妈的孤儿,一个连人家放在田里的破耙也偷了卖废铁的小混混,能有这样的出息,容易吗?听说官军节节失利,连镇南关也被炸得片瓦无存,她更为丈夫耽忧,不知道丈夫如何面对如此惨重的失败。听李秉衡说有差官往南关送电旨,询问她是否捎带什么东西,便临时决定跟着来了,那怕是见个面,安慰他几句也好呀! 第二十九章三个和尚没水吃(… 德仔不在,苏元春倒找不到话头了。跟她说打了败仗丢了南关?这些事不说她也知道了;告诉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同冯子材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个女人家,能帮上什么忙!闷了半天才没话找话地问:“在赵先生家住得惯吧?” “跟在自己家一样,一家人都十分客气。小荔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可聪明了,琴棋诗画一学就会,总喜欢在我身边转,晚上也经常同睡在一张床上,活脱脱一只跟屁虫。” “你本来就是赵家的女儿嘛!”苏元春勉强地笑道。 赵琴知道他仍在为南关的事操心,缓缓问道:“华师爷在吗?等会想跟他聊聊。” 苏元春心里一动:当年到田州平叛时,赵琴屡屡通过华小榄之口出谋献策,难道她真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越过这道坎? 德仔端来早餐摆好,又退了出去。苏元春边吃边说:“不要让华小榄传话了,有什么锦囊妙计,直接对我说不也一样?” 赵琴嫣然一笑:“谁知道你想要什么锦囊妙计?”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有什么好主意,说吧。” 赵琴逗趣地问:“如果说好了,大帅赏什么?” “黄马褂两件,巴图鲁勇号三个,随你拿。” “都不要,我只要人。” “人?早就是你的了!”苏元春意识到赵琴这次来,并非只是想看他一眼而已,也微微笑道,“说吧,我命中的贵人。” “胡说,我一个女人家!我干爹、陈嘉,还有德仔,他们才是你的贵人,”丈夫的话十分顺耳,说她是他的贵人,不是夸她旺夫吗?赵琴嗔笑地问,“还记得和尚挑水的故事吧?” “什么和尚挑水?”苏元春楞一下,失声笑起来。潘鼎新远离前线缩在龙州,消极等待朝廷处分;冯子材虽然到了凭祥,却因一直受到排挤,乐得清闲自在。潘鼎新有事不做,冯子材无事可做,自己很想挑起这副重担却挑不动,用“三个和尚没水吃”来形容广西前线群龙无首的状态,再贴切不过了。 法军连战皆捷,自身也损耗了大量兵员弹药,占领镇南关后没有乘胜追击,只派出小股部队在边境村屯烧杀掠抢。苏元春让蒋宗汉收拢广武军残部退到凭祥休整布防,自己率桂军撤到幕府守住关道,防止法军乘胜进袭凭祥、龙州,局势暂时稳定下来。身为广西提督和军务帮办,苏元春对广西边防军务负有责无旁贷的责任,可是眼下这种状态,应该怎样协调和冯子材的关系呢? 第20章 他为这事伤透了脑筋,就连每天早上晨练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想着“冯子材”这三个字:冯子材长的什么样子?见面时会对自己摆什么架子,说什么话…… “这几天是不是为见冯军门的事情头痛?” 这女人厉害,什么都看得出来。他坦率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头痛的?他不是你的老前辈吗?” “他当过二十多年广西提督,年纪也比我大二十多岁。” “那不和我干爹同辈份了?”赵琴见他还没有省悟,又加了几句,“我干爹什么都不错,就是喜欢倚老卖老,谁奉承他一声老前辈呀,尾巴翘天上去了……” 苏元春慢慢咀嚼赵琴的话,顿时省悟,张开双臂把她抱起来:“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不早说?” 赵琴依偎在他怀抱里格格笑着:“为妻可没说什么……” 苏元春抱住赵琴搂着亲着,一直舍不得放下。再危重的疑难杂症也有对症的药方,妻子轻轻几句话就说到点子上,简直是画龙点睛!自己挑不动这副担子,是因为没人帮扶。上年纪的人谁不巴望别人奉承,老东西不是爱倚老卖老吗?那就投其所好,雷公不打笑面人,元春敬他一丈,他不会不敬元春一尺吧?老家伙德高望重,只要点个头,各军统领全都搞掂了。 吃完早餐,苏元春亲手写了张工工整整的门生贴准备出门。魁仔来报:“大帅,琴帅帐下的中营哨官张勋送来一封信,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苏元春点点头:“叫他进来吧。” 张勋进屋,呈上潘鼎新的亲笔信,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苏元春看过信,心情渐渐沉重起来,虽然信上只说张勋报国心切,要求调到作战部队杀敌立功,但他知道张勋是潘鼎新的心腹,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张勋荐到自己帐下。 战局一败涂地,潘鼎新难免会受到朝廷追究,他开始为身边的人留后路了。赴边以来,潘鼎新对毅新军没少照顾,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苏元春点点头:“你留下吧。” 第三十章老将冯子材 冯子材字萃亭,年近七十,戎马一生,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三年前因不满官场倾轧告病从广西提督任上开缺,回到地处中越边境的老家钦州白水塘村置产建房颐养天年。不久后边塞又起烽烟,他主动请缨,招募十八营萃军出关抗法,最近又得朝廷任为广西军务帮办,和苏元春共同辅佐潘鼎新。然而潘鼎新认为萃军战斗力太差,只让他在沿海一带打打边鼓牵制法军,冯子材嘴上不说,却窝了一肚子火。 虽然同是提督、帮办,苏元春却是在任的广西提督,又是先任命的帮办,潘鼎新有事也多同他商量,所以实际地位居冯子材之上。然而冯子材在前线各军将领中属于德高望重的大腕人物,连潘鼎新这位第一把手也不放在眼里,苏元春这样的小字辈更不用说了。 他承认萃军兵新将寡,装备又差,可毕竟是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啊。打仗虽说是拼素质、拼装备,但更重要的是拼士气、拼谋略,试问在哪支部队还有谁象自己这样身经百战、常胜不败的统领,又有哪支军队的士兵直接来自中越边境,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出关抗法?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然受到潘鼎新小觑和排挤,冯子材却乐得清闲,在沿海地带静观局势的变化。接到令萃军西进增援谅山的命令时,他隐隐意识到,广西前线第二次大溃败已经进入倒计时。局势发展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可惜兵败如山倒,即使托塔天王李靖下凡也无力回天了…… 冯子材的帅部设在李铨的土司衙门里,董乔向守门的哨兵递了帖子,哨兵进去一阵才出来通报:“苏帮办,请!” 冯老头太过份了,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也该委托下属到门口迎接呀!德仔从未见到苏元春受过如此冷落,以前到琴帅营里,都是直来直去无遮无拦,有时琴帅还亲自到营门迎送,熙帅怎么说也是全广西第二大的官啊! 陪着苏元春从正门进院,见了李进,德仔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今天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来,你怎么不敢拦?李进见他面熟,半天才想起是跟着白衣洞老庙祝来做法事的小贼头,心里骂道,披了张狗皮便如此狐假虎威,真是狗仗人势!却堆出一脸笑容,谦恭地朝来人点头哈腰。 来到客厅,只见冯子材坐在太师椅上,也不起身,朝苏元春点一下头,淡淡地说:“苏帮办来了。请坐,看茶!” 苏元春不免尴尬,转念一想,反正不来也来了,败军之将,自然低人一等,你是龙我是虫,行了吧?硬着头皮行个门生礼:“晚辈苏元春拜见冯老前辈!” 冯子材见苏元春递的是门生贴,又行了门生礼,怔了一下:这小子城府深着呐,还学会了张良拾鞋韩信钻裆这一招,不知哪位高人教的。他不动声色地说:“老夫只是开缺起用的老朽,苏帮办行门生礼,岂不折杀了老夫。苏帮办快请坐!” 苏元春欠身虚坐,还是一副后生参见长辈的谦恭模样。德仔虽有思想准备,仍觉脸上无光:熙帅太窝囊了,都是提督、帮办,这年头谁怕谁? 阿娇为苏元春上了茶,无意中看见德仔,楞了一下:哇,几个月不见,没想到这后生变得如此帅气! 半年多前让德仔把着手给小少爷喂神水时,她感到十分惬意,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让一个男孩子拉着手啊!可是她害怕李进,他曾当着所有丫环家仆的面把一位晚上偷偷去歌墟和情郎幽会的丫环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卖到妓院里去。当她看到李进恶狠狠的样子,想也没想就给了德仔一个耳光,意思是让李进知道,这不关她的事。她很想对德仔说,她不是有意的——现在人多,当然不是时候。 臭丫头,老子当上外委了,同你家巡检司李老爷一样官居九品,还敢不敢搧老子的耳光?想求老子娶你?没那口汤了,当小老婆老子还要慎重考虑呢!德仔仍然记着一掌之仇,看也不看她一眼,目不斜视,以示不屑一顾。 冯子材喝了口茶,缓缓道:“老夫受琴帅指派,一直在沿海徘徊,这边的情况不太清楚——开始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弄成这个样子?难怪人家说:文官三只手,武将四只脚。南关让人家占了,老杨也阵亡了,真想不到呀!” 苏元春听出话里不无责怪自己的意思,一时无言以答。 冯子材装着没有看见他的尴尬:“琴帅向朝廷奏了一本,说南关失守时老夫和王老虎屡调不到,致使南关失陷,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萃军远在百里之外,远水怎么救得近火。不知南关失陷时苏帮办身在何处?” 苏元春暗忖,前线各军先后受到重挫,唯有萃军、勤军实力尚在,眼下局势危如累卵,如果自己不能忍辱负重,得不到冯子材的鼎力支持,这个烂摊子怎么办? 他暗自叹了口气,把中路失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冯子材曾听王德榜说过,苏元春自诩福将,不把诸多老将看在眼里,今天见他如此,看来并不象王德榜说的那样狂妄无能,不过各军之间勾心斗角、离心离德的情况还是十分严重。潘鼎新徒居其位,成不了大事,苏元春年轻历浅,难以统帅全局,看来老夫为国家再立新功的机会来了! 冯子材的师爷都启模也觉得老头子有点过份,见董乔不时求助般望着他,苏元春则从始至终摆出一副聆听前辈指教的谦恭姿态,又见冯子材认真倾听,知他的态度有所缓和,轻声道:“萃帅,天色已晚,是不是吩咐伙房……” 冯子材得足了面子,正想找台阶下:“你这人真是,这种事还用问?老夫正想同苏帮办痛饮几杯,共商歼敌大计呢!” 德仔顿时醒悟过来:熙帅在给冯老儿戴高帽,递张贴子打个千,再说几句顺耳的话,就把老东西调理得服服帖帖的,还白赚了一顿晚饭!大帅就是大帅,单这一手就够德仔学几年了。 苏元春也暗暗欣喜,觉得冯子材不象潘鼎新说的那样不通情理。今天这孙子当得值,冯老儿终于放下了架子,镇南关有救了! 第三十一章反败为胜 即使潘鼎新萎靡不振,还有两位军务帮办,召集前敌会议怎么说都不是李秉衡份内的事。可是苏、冯二人能捏到一起吗?战局失利,潘鼎新受到追究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革职的电旨未到,他就是钦定的边军主帅。 李秉衡明白,装备低劣是战事失利的重要原因,但最要命的软肋是派系成见。各军出自不同的派系和地域,彼此间素有龌龊、矛盾叠出,打了胜仗相互争功、抢战利品,打了败仗则互相责怪,一军受到敌人攻击时其他部队也不及时增援,等着看别人打败仗的笑话。潘鼎新正是因为没有处理好部队之间的这些成见,致使矛盾加重,被法军各个击破。 潘鼎新目前的情况的确不适宜指挥部队,而前线各军群龙无首、离心离德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尽快从两位帮办中推举一人主持前敌军务。苏元春担任帮办在前,又是现任的广西提督,在潘鼎新无法履行职责的情况下,理应由他主持。但是他年轻历浅,各军统领不会买他的帐;冯子材在各军统领中年龄最高、资历最老,让他负起保卫南关的责任才是最佳选择。 当然,这是张之洞的意思,王孝祺带来了张之洞的密信,李秉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了。然而冯子材对南关现状不很熟悉,十分需要苏元春的协助,如果两位帮办尔虞我诈、面和心不和,很难有所作为。 第21章 见苏元春沉默不语,李秉衡幽幽地说:“战局到了如此地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苏元春本以为投了门生贴,叫一声老前辈,冯子材就会放下架子,全力帮助他重整旗鼓反击法寇,没想到李秉衡的意思是让冯子材当前敌主帅——这可是建功立业、千古留名的难得机遇啊,现在却要他拱手让给老头子! 犹豫之际,他突然想起赵琴“三个和尚”的比喻,自己挑不动这副担子,总不能不让别人挑吧?他沉思良久,终于艰难地表了态:“按臬台大人说的办吧。打了败仗,国家都没了面子,我们这些当武将的还要什么面子?只要能打败番鬼,那怕是当孙子,元春也认了!” 李秉衡暗自松了口气,抚慰道:“当孙子倒不必。国难当头,苏帮办能顾全大局,委曲求全,本身就是头功。老冯是爽快人,没什么歪心眼,何况让他领头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仗打顺了,善后的问题张香帅会妥善安排的。” “李臬台言重了,元春只想打败番鬼,没有任何私心。请转告香帅,元春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冯帮办,请他放心好了。” 从毅新军幕府出来,李秉衡又做好了其他将领的工作,然后牵头召开各军统领参加的前敌会议,公推冯子材担任前敌主帅,苏元春则屈居配角,配合冯子材统筹兼顾,结束了南关防线群龙无首的险恶局面。 冯子材在苏元春的全力配合下,调整兵力筹划反攻,于1885年3月23日发动镇南关大战,歼灭进犯南关的法军两千多人,取得了震惊中外的镇南关大捷,直接导致了法国茹费理内阁集体辞职。 清军乘胜出关反攻,连克十数城池,法军一败涂地,第一旅团司令尼格里少将重伤毙命。越南官民闻清军反击,纷纷举旗响应。冯子材与苏元春商定,农历三月二十八日(1885年4月13日)桂军和萃军分头对船头、朗甲同时发动进攻,并于两天后分攻北宁、海防,进图河内。 正当清军势如破竹乘胜追击,誓将法军驱出越南的关键时刻,苏、冯二人接到朝廷电旨,令前线各军停战罢兵。 第三十二章国际玩笑(1) 船头城外几里处一块平缓的坡地上,几十座较小的帐篷众星拥月般围着一座大帐篷,这是苏元春的帅帐。帐前高高的旗杆上飘拂着大清龙旗,周围一些较低的旗杆则悬挂着绣有“苏”、“毅新”等字样的帅旗、军旗。 这天下午,帮带张勋从前线匆匆赶来,说有急事向苏军门禀报。德仔不客气地挡了驾,理由是大帅巡营回来刚刚躺下,有事可先向董师爷禀报。董乔与张勋虽是江西同乡,见德仔牛脾气上来,却不好说情。 张勋字绍轩,江西奉新人,三十出头,身材不好恭维,相貌也不怎么样,不过苏元春会相面,认为他不象久居人下的人。潘鼎新将他荐来以后,苏元春念他抗法有功,又是潘鼎新的心腹,便官升一级,放到下面当了帮带。张勋机巧能干、八面玲珑,来桂军的时间虽然不长,上上下下关系都比较和谐。 苏元春正在后帐喝茶想事,战争结束了,不会再有太急的军情,他要好好休息一下。张勋见德仔不肯通融,只好把新任第二旅团司令波尼弟波德上校派来军使,要求苏元春亲自接见的事情向董乔禀报。 董乔觉得事非小可,立即进帐向请示。 苏元春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老子不见!”法国人这时候来,只不过为了套套近乎而已,说实在话,同这些几天前还在战场上刀枪相见的敌人寒喧作揖,他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 董乔谏道:“不见不好吧?同番鬼打交道的日子还多,一开始就不给人家面子,恐怕以后的事情不好交涉。” 苏元春眼睛一瞪:“老子就是不给他们面子,怎么了?” 董乔道:“如果大帅不想见他们,不如如此这般……” 苏元春听他在耳边低语几句,勉强笑了一下:“哪来那么多鬼点子?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董乔出帐告诉张勋:苏大人同意接见法军军使。 张勋返回前线,把法军联络官贝利上尉、通事阮德寿一行数人领到帐前等候。德仔不紧不慢走出帐门,打量了来人几眼,才慢吞吞地说:“苏大人有令,请法军军使!” 张勋赶紧对阮德寿说:“请,请贝利大人!” 阮德寿对贝利说了几句法语,贝利点点头,挺胸迈步走进帐门。张勋随着进帐,正要打千行礼,抬头朝帅桌后看了一眼,楞一下便又止住,狐疑地看着众人。 董乔忍笑道:“张帮带今天怎么啦?见了苏大人还不行礼!” “标下张勋向苏……苏大人请安。这位是法军军使、三划官贝利上尉。”张勋只得拂袖打千,然后让过一旁。 贝利见张勋神情有异,内心怔了一下,注意地打量众人,双足马刺“叭”地并拢,笔挺地行了个举手礼,又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法国话。 阮德寿躬身翻译:“贝利上尉说,他奉法国远征军第二旅团司令波尼弟波德上校之命,前来向苏大人致敬。这些都是上校先生送给将军阁下的礼物。” 苏大人似乎有些紧张,楞了一阵才说:“请坐。看茶!” “谢谢将军阁下!”贝利再次敬礼,然后端正地坐在德仔端来的凳子上,笑着朝他点头,“谢谢你!”经过阮德寿的悉心指教和个人勤奋努力,他已经初步具备使用客套词汇的汉语水平。 德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回答,却在心里纳闷:这些番鬼看上去象凶神恶煞一般,想不到还有点教养。 “本大人看看,你们那位波……波什么大人……”苏大人站起来,走向越南挑夫挑来的担子,一边问阮德寿。 阮德寿躬身回答:“回大人话,波尼弟波德大人。” “波——尼——弟——波——德,番鬼名字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念?干脆叫波大人吧,好记!大家别傻站着,都来看看,波大人送的是什么礼物?” 众人一涌而上,好奇地围住担子:里面尽是些象牙麝香熊胆犀角一类名贵药材和精巧玲珑的欧洲工艺产品。 贝利见他如此失态,嘴角露出了轻蔑的冷笑。他难以理解:这样的将军、这样的校尉、这样的军队,凭什么几下子就把英勇无敌的法兰西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这玩艺挺精巧的,”苏大人拿起一只自鸣钟翻来覆去赏看,“我们熙帅这下子可要开洋荤了!” “我们熙帅?”贝利楞了一阵,才悟出这位出洋相的先生并不是真正的苏元春——真正的将军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外交场合有失礼仪呢? 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站起来愠怒地说:“先生们,静一静,请静一静。贵军不应该开这样的国际玩笑,我要求会见真正的苏大人!” 苏大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到帅桌后面坐下,故意威严地咳嗽一声让大家安静,正色道:“我爷爷姓苏,我父亲姓苏,我哥哥还是姓苏,所以我也姓苏——本人就是真正的苏大人。怎么,你对本大人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吗?” 贝利坚持道:“我要求会见真正的苏元春将军!” “你想见我哥,怎么不早说清楚呢?”苏元瑞知道瞒不过去,装模作样扯起嗓子朝后面喊道,“哥,客人想见你。” 苏元春见露了马脚,只好整整衣冠,从后帐走出来。 “穿龙袍不象太子,尽丢老子的脸!”他低声嗔骂一句,然后不卑不亢地拱手作揖,“贝利先生,幸会幸会!这是我弟弟苏元瑞,记名提督,叫他苏将军没错。” “哦,原来是苏元瑞将军,这么说,刚才纯粹是一场误会了。苏元春将军,”贝利见了苏元春魁梧英俊的派头,心想这才象个将军的样子,向他补敬了一个礼,“看得出来,您是一位极其幽默的绅士,想不到我们首次见面如此富于戏剧性。毫不夸张地说,我将终生铭记您别有趣味的会见方式。” 苏元春坐到帅位上,摆摆手让贝利也坐下:“贝利先生,上校先生让你来见我,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贝利依然笔挺地站着:“上校先生要我务必向您转达他的敬意。他说,停火以后,我们彼此就成为朋友了。” “谢谢,也请你代为转达本帅对他的敬意。你这次来,不光是向本帅问个好吧?”苏元春面无表情地说。 “上校先生让我务必向您通报:他已经接到双方军队4月15日停火、贵军将于4月25日撤回边境的命令。” “本帅也接到了朝廷电旨,不然的话,我们的大清龙旗昨天下午已经在船头城门高高飘扬了。” “既然如此,贵军为什么还向我军阵地开枪开炮?” 第三十三章国际玩笑(2) “这个嘛……”苏元春顿了一下,远处确实传来零落的枪炮声,这是官兵们利用停火令生效前的短暂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发泄心中的不满。仗打了一年多,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才赢来现在的好势头,朝廷却下令乘胜罢兵,不说将士们咽不下这口气,连自己也于心不甘啊! 贝利又说:“上校先生认为,这只是贵军官兵不负责任的个人行为,他让我提请阁下命令部队停止一切敌对行动。” “还是上校先生善解人意啊!本帅确实已经下令,各军必须按照规定的时间停火,”苏元春装模作样地拈着手指算了一阵,“西历4月15日是我国农历三月初一,今天是二月二十九,明天才到规定的停火时间呀!” 第22章 贝利没有料到苏元春会以这种理由搪塞他,按照停战协议规定,现在离正式停火的时间确实还有几个小时。 苏元春见他无话可答,心中暗笑,又说:“壮士临阵,不死即伤,谁愿意打仗?停火是大喜事呀,我们中国有个风俗,有喜事一定要放鞭炮。将士们心里高兴,庆祝一下也情有可原,战场上买不到爆竹,只好任他们打枪放炮凑凑热闹了,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至于有些枪弹不慎落到贵军阵地上,那纯属意外,让贵军官兵躲着点就是了。请你回去告诉波尼弟波德上校,今晚子时一到,保证他再也听不到一声枪响,除非贵军有意向我军挑衅。” 贝利无话可说,只得敬了个礼:“我一定向上校先生转达,希望贵军确有恪守停火协议的诚意。我告辞了。” “等一等,”苏元春叫住贝利,“话说完了,事情也办妥了,礼物嘛,本帅心领了,你还是带回去吧。” 贝利心想,带来的礼物如果被如数退回,那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便坚持道:“上校先生说,这些礼物不足以表达他对您的敬意,但是礼轻情重,请苏将军一定留下。” 苏元春早就听说,番鬼在战场上虽然凶残,谈判时也贪得无厌,礼节方面却是极到家的。张之洞已通过李秉衡透了口风,以后将由自己负责广西全边军务防务,少不了要同法国人虚礼应酬,再说药局抢救重伤员也需要名贵药材。至于那些小玩艺,可以向朝廷进贡,说是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紫禁城里那对孤儿寡母一定喜欢——广西地方穷,一年税收才三十多万两银子,以后守边固边,少不了向朝廷伸手的时候。 主意拿定,便道:“好吧。中国有句老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帅也送上校先生一些小礼物。没什么准备,只是些日常用品,希望上校先生喜欢。董师爷,把库里的存货领一些出来!” 贝利见苏元春收下礼物,稍稍放下了心,但不知他回送什么礼物,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前两天到冯子材大营送礼时受到的羞辱:冯子材礼是收下了,却把在战场上缴获的洋酒罐头作为礼物回送,他明知对方有意羞辱,也只能装作糊涂如数带回,被上校先生骂得狗血淋头。他暗暗思忖,如果苏元春也回送战利品,他一定在途中丢到河里去,不能再让上校先生刻薄地挖苦说他肩头上扛着的是猪猡的头部了。 其实贝利的担心是多余的。出关以前,苏元春让董乔买了一些苏杭出产的锦锻丝帛,准备送给越南地方官员借以联络感情,还余下一些,正好派上用场。 见董乔领着亲兵把礼品放进担子里,贝利放下了心,故意夸张地惊呼:“哇,太珍贵了!” 苏元春还是一脸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天快黑了,张帮带,请你代本帅把客人安全地送出我军防区。” “是!”张勋对贝利做了个请的手势,“贝利大人,请吧。” 贝利再次敬礼,然后以标准的军人步伐走出帐外。 众人忍俊不禁,围着苏元瑞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笑起来。 “土包子,见了点洋玩艺就掉了大魂。以为你丢的是我的脸呀?你丢的是大清国的脸!”苏元春故意嗔骂。 苏元瑞脱下身上的提督装束:“好哥哥,你看这身汗,都湿透了。大帅真不是人干的活,下次打死也不干了!” 苏元春认真地说:“我的确不想见这些番鬼。真刀真枪打了一年仗,看见鬼头就想摸刀,心里还转不过弯来——不见不行哪,以后镇守边防,少不了要和他们打嘴巴仗呢!” 众人打闹着离开了,德仔替苏元春沏好茶,也悄悄地走出门外。 战争虽已结束,苏元春要想的事情却更多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朝廷到底怎么了,以前打败仗时总是叫拼死顶住,现在打了胜仗反而下令停火罢兵? 天渐渐黑下来,德仔点上蜡烛,端来饭菜。两菜一汤,素菜是南方特有的蕹菜,清热败火;荤菜是狗肉:尼格里。 德仔把那对狗夫妻调教得不错,本来想留着玩赏,可是停火了,番鬼不能杀,就杀狗吧。可惜陈嘉伤很重,狗肉太热,吃了伤口会化脓,要不也请他过来尝尝。陈嘉呀陈嘉,连狗肉也不能吃了!苏元春叹口气,吃一块“尼格里”,又呷了口酒。 酒是从贵州镇远送来的,老泰山赵员外和几个内兄当得不错,疼女婿疼妹夫,不时送些家酿的好酒来。苏元春舍不得喝,平时喝的都是战场上缴获的洋酒,现在胜利了,喝一点吧——现在能算是胜利了吗?仗确实打赢了,可越南没了。 法国人拼死拼活要的就是越南,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谈判桌上得到了,可大清的脸面也丢尽了,不败而败啊! 唉,朝廷的事,不想也罢!苏元春不愿意再想下去。这两天好多越南官民到大营来,一个个痛哭流涕的,要求清军不要停火,不要撤兵,留下来帮他们把法国人赶出越南,可是他怎么敢违抗朝廷的命令? 他不敢,冯子材也不敢,虽然那位老前辈还上了电奏,要求诛杀力主议和的人以谢天下。老人家也是心血来潮,不想想那些力主议和的大臣背后还有靠山。是谁?不好说,反正皇上还得规规矩矩地向她跪下叫“亲爸爸”。 枪炮声渐渐浓烈起来,象年三十晚送岁的炮竹声一样,苏元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离子时还差三刻。 他虽然喝多了,但还记得对贝利的承诺。将士们正在宣泄心中的愤慨,只要不太出格,他不想约束他们,可凡事总得善始善终啊! 董乔轻轻走进帅帐:“大帅,陈总镇派传令兵前来禀报,说将士们还不过瘾,要求打到天亮。” “不行!”苏元春毋容置疑地说,“驰令各营:午时一到必须立即停火,违令者军法论处!” 董乔看看苏元春有点朦胧的醉眼:“大帅喝多了,早点睡吧。” 苏元春摇头道:“不,我要亲眼见证这场战争停火的历史时刻。” 夜空中,浓烈的枪炮声骤然停止——怀表的指针走到子时。 经过艰难的外交谈判,中法两国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空前绝后的国际历史玩笑:中法战争以大清王朝的军事胜利和法兰西帝国的政治胜利宣告结束。 清光绪十一年三月初一(1885年4月15日),停火协议正式生效。 第三十四章少女的思恋 阿兰倚在门前的苦楝树下,用德仔的匕首在树干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一面呆呆地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几个月来没事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好好的苦楝树干被糟蹋得刀痕累累。 从见到德仔的第一眼开始,阿兰就爱上了他,从德仔的眼神里她确信他也爱她。他们的爱不只是施恩报恩那么简单,而是存在于冥冥之中的缘份。去年在山洞里,在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危难时刻,德仔象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一样及时出现,不是缘份又是什么?她总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也许在前生——她确认,自己今生今世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男孩。 大半年过去了,德仔音信全无,难道说他忘记了她,忘了对她和阿妈的承诺?难道说他在战场上被炮火……她不敢再想下去,可总又禁不住往坏处想。每次听到乌鸦叫,或者不小心打破家里的碗碗碟碟,她都感到莫名的焦虑,怕是什么不祥之兆。 焦虑归焦虑,阿兰坚信德仔不会出事,更不会忘记她。为了救她,他甚至来不及割下两个死鬼的首级,取走他们的武器——一支长枪和一支短枪,那些都是银子呀! 她知道清军有个规矩,在战场上杀死敌兵缴获枪械都有奖赏。第二天她想起这事,到山洞把枪和子弹都取了回来,准备让德仔带回去请赏。后来探哥还教会她如何用枪,探哥想把两支枪都拿走,她只给了长枪,短枪自己留下了,为的是对德仔有个记念。 山路上行色匆匆地走近一个人,阿兰一眼就辨出是表哥黄文探。 探哥对她十分关心,不过在她的心目中,他只是位可敬的兄长,同他相处体会不出德仔那种让人心慌心跳的感觉。 阿兰迎上去:“探哥……” 黄文探神色凝重:“出大事了——到屋里说话!” 阿兰跟着进屋。阿兰妈见他神态有异,诧异地看着他。 黄文探话没出口便流下两行眼泪,自顾自啜泣起来。 阿兰妈着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只会哭?出什么事了?” 黄文探噙泪道:“越南完了,天朝大军要撤回大清了。” 阿兰妈忧心忡忡地问:“他们撤了,我们怎么办?” “要是不想当亡国奴,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阿兰妈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阿探,这些天我见到一些寡妇,她们的老公当年也在兵营做事,被法国人打死了……我们想在你那里设个女营,为亲人报仇。” 阿兰也恳求道:“探哥,我跟你走。我要为阿爸报仇。” 黄文探知道姑姑年轻时学过武艺,表妹也能来几手拳脚,可她们毕竟是女流之辈啊。 他沉吟片刻:“这事以后再说吧,只要有心,不怕没有报仇的机会。我今天只是路过,等会还要去找苏大帅,那怕得些枪弹也好。” 阿兰心里一动:“探哥,能帮忙打听个人吗?”事已至此,再不抓紧时间打听德仔的情况,以后更没有机会了。 黄文探警觉地看她一眼:“谁?” 第23章 “苏大帅营里有个传令兵,叫阿德……”阿兰妈叹口气,把去年打陆岸时如何躲进山洞遇险得救,后来又如何认了干亲,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想想又说,“也难哪,苏大帅手下有千军万马,想找一个人,那不是大海捞针吗?” “这事不难,包在我身上了。天色已经不早,我先走了。”黄文探从母女二人的表情中看出了她们的心思:怪不得阿兰对自己若即若离,原来心里另外有人! 阿兰送出门外,诡秘地说:“探哥,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让他们不撤。” “事情已成定局,你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阿兰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他连连摇头:“不行!军营里戒备森严,怎么进得去?进去了又怎么下手?失手伤了人怎么办?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以后我们更没有脸见人家了。别胡思乱想,照顾好阿妈,回来时我再来看你们。” 阿兰默默目送他走远,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渐渐萌生…… 不知站了多久,她突然感到一阵莫明的心跳,下意识转过身:“德哥!” 德仔笑吟吟地看着阿兰:“想不到吧?” 半年多来梦萦魂牵的人突然站在面前,阿兰却以女孩子特有的矜持装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想不到。我阿妈天天念叨,我那干儿子说打完仗就来看我,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啊?我说别做梦了,人家看得上我们孤女寡母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阿兰妈闻声走出门口,也楞住了:“哟,听着声音好熟,真是阿德来了。阿兰也真是,快让你德哥进屋说话呀!” 阿兰故意说气话:“妈,人家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路过?”阿兰妈狐疑地看看二人,见阿兰扑哧一笑才省悟过来,“死丫头,没大没小的!阿德,别理她,快进屋。” 德仔跟着她们进屋,阿兰妈笑吟吟地拉着他上下打量:“哟,长高了,也壮实多了。怎么那么久都不来看阿妈?” 德仔也笑着说:“不是不想来,走不开啊!去年我们头天见面,第二天我就当了苏大帅的贴身亲兵,要时刻守护在大帅身边。” “当上贴身亲兵了?好,我儿子有出息!”阿兰妈渐渐收敛笑容,“听说天朝大军要撤回大清?” 德仔看看阿兰母女:“你们都知道了?” “阿兰的表哥阿探去船头路过,跟我们说了这事,”阿兰妈试探地问,“阿德,这次来,就不走了吧?” 德仔避开她的眼神:“阿妈,我跟你说……” 阿兰急了:“还说什么?你不是答应过,仗打完了要留在我们家吗?” 德仔无言以答。苏元春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能不报,临来前他曾向苏元春请假但没有批准,他还是偷偷来了。他一直没有机会来看她们,如果现在不来,以后更没有机会了。 阿兰噙泪道:“德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要!”德仔看着母女二人,迟疑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阿妈,我求你同意让阿兰嫁给我。”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阿兰妈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她楞了一下,含泪点头:“如果你阿爸能看到今天,该有多好——我请师父看过你和阿兰的生辰八字,都说你们八字相合。” 德仔拉着阿兰,双双朝阿兰妈跪下:“谢谢阿妈。” 阿兰妈扶起二人:“好了,今后好好过日子。兵荒马乱的,你们的事不要按规矩操办了,今晚就圆了房吧……” 德仔打断她的话:“阿妈,德仔不想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了阿兰。我从小没有父母,谁也看不起我,现在大小也是九品外委了,一定要明媒正娶。德仔想请阿妈和兰妹一起回去,按大清习俗把兰妹风风光光地接过门。阿妈放心,你跟我们一起住,德仔保证为你老人家养老送终。” 阿兰还想说什么,阿兰妈朝她使个眼色:“再说吧。我到城里买点酒菜,今晚请村里老人吃餐饭,让大家知道阿德是我们家的人了。阿兰,你先陪阿德哥说说话。”说完又暗示地看她一眼。 第三十五章生米煮成熟饭 屋里只剩下两位年青人。阿兰默默看着德仔,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又不知从哪里开头。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上天把他送了回来,失而复得的惊喜不是谁都可以体会得到的。她曾不止一次后悔过,后悔当时没有把身子给他,哪怕只有一次,她也知足了。 见德仔低头呆坐,阿兰有点恨他,恨他粗心大意,或者说假装正经。阿妈同意把她嫁给他,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家里有鸡有鸭,村里也有酿酒的人家,阿妈明摆着是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从阿妈离开前暗示的眼神中,明白是想让她把生米煮成熟饭,让德仔无法割舍而主动留下。可她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主动开口说那句话呢? 其实阿兰小看了德仔,他混迹市井多年,当兵后又受老兵油子调教,多少见过些世面。阿兰妈暗示阿兰的眼神他假装没有看到,却在心里偷笑: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你老妈已经点头,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你们不跟我回大清。 见阿兰低头无语,他试探地问:“阿妈进城买菜,一两个时辰才回得来吧?” 阿兰含羞点头。 德仔渐渐挪近,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悉心体会玉石般清凉滑腻的感觉:“这几个月,想我吗?” 阿兰感到一阵阵心跳,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晚上梦见过我吗?” 废话,何止晚上梦见,白日梦都不知做了多少次!阿兰在心里说。 “我经常梦见和你在一起,就象真的一样。” 阿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听女伴们讲过,精力过剩的男孩子们做梦时常会身不由己地发生一些不争气的生理意外,不知是真是假。 她强自抑制心里的冲动,装作平静地说:“我也梦见过你,梦见你打仗的时候被炮弹……” 德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真的被炸伤过,差点收了墨斗。不信你看。”他解开上衣转过背部,让她看背后的伤疤。 阿兰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差点成为无情的现实,忘情地扑到他怀里低声啜泣:“德哥,不要走了,阿兰怕……” 德仔趁势搂住她,忘情地在她身上抚摸。都是年青人,又不约而同地存在生米煮成熟饭的动机,干柴烈火不点自燃,|qi|shu|wang|接下来便是山盟海誓鱼水交融之类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屋外传来阿兰妈有意和邻居阿标大声说话的声音,好象是请阿标过来吃晚饭。二人赶紧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无事一般正襟危坐。 阿兰妈还在同阿标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看来并不急于进屋,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从容不迫地处理善后事宜。 德仔小声说:“阿妈好象不太想去大清。你帮我劝劝她。” “我也不想走。我要为阿爸报仇,”阿兰流泪央求,“德哥,留下来吧,我们家没有男人,平时净受人家欺负……” “不行啊阿兰,我答应过苏大帅,要一直跟在他身边。” “为什么?苏大帅手下的兵那么多,又不缺你一个人!” “有些事我真的不好跟你说。” “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阿兰小声哭了起来,她开始考虑刚才心血来潮时做的那件事情是不是不够深思熟虑,会不会得不偿失。 阿兰妈在门外咳嗽一声,发出她即将进门的信号。德仔站起迎上:“阿妈回来了?” 阿兰妈点点头,看了泪眼滂沱的阿兰一眼,默不作声地走进灶间生火做饭。德仔走到灶边蹲下:“阿妈,我……” 阿兰妈不咸不淡地说:“你去同阿兰说话吧。你们怎么说也是兄妹,今生今世,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以后还记得在安南有一个阿妈,有一个阿妹,我们母女就知足了。” 德仔沉默了许久,恳切地说:“阿妈,不是我不想留,苏大帅真的离不开我。我发过誓,一生一世都要跟在他身边。” 阿兰妈心里一怔,听说有一种怪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做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只爱同别的男人在一起,难道这位受到众人尊敬的苏大帅也是那种人? 她不解地问:“你们苏大帅怎么会要一个男孩子同他过一辈子?” “阿妈你误会了,苏大帅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阿兰妈停下手中的活:“那你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消除她们的误会,德仔只好违反天机不可泄漏的原则,把苏元春从刀下救他一命,以及他和苏元春生辰八字相仿、当贴身亲兵替他分灾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苏大帅对德仔有恩,人生在世,不管做鸡……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做人,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总不能不报吧?德仔无钱无势,只能终生报答了。我答应过大帅,要一辈子跟着他,替他分灾,”他解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你们看,只有大帅身边的人才能戴这种黄铜腰牌。” 阿兰接过腰牌默默看着,若有所思。 阿兰妈流泪道:“唉,我家阿兰命苦啊!” “阿妈,你们随我回大清,两头我都可以照顾得到的。” 阿兰妈看阿兰一眼,苦笑摇头:“阿兰她爸埋在安南,我怎么能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呢?” “那……把阿爸也一起迁走。苏大帅会看风水,求他帮找块好地安葬老人家。” 第24章 阿兰似乎有点动心,征询地看着阿妈。 “都说叶落归根……”阿兰妈叹了口气,“阿兰,你跟阿德走吧,你们互敬互爱,好好过日子,阿妈就满足了。” 阿兰改变了主意:“阿妈不走,阿兰也不走。” 村里的客人应邀而来,见德仔长得一表人才,还是苏元春的贴身亲兵,一个个赞不绝口。德仔心有苦衷,又不好向旁人倾诉,只得借酒浇愁,逢敬必饮,醉得一塌糊涂。 席终人散,阿兰扶德仔进了自己房间,他却睡得象头死猪,自顾自地把呼噜打得山响。阿兰和衣上床,躺在德仔身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身躯,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斟酌了很久,终于拿定主意,摘下德仔裤头的腰牌,又从床底挖出那支用油纸包着的左轮短枪,按黄文探教的方法细心装好一发子弹掖在腰间,然后叫来母亲,小声说:“阿妈,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照看好德哥,我很快就回来……” “什么事这么急?天太晚了,明天办不行吗?” 阿兰撒了个谎:“探哥交代的事,他说今晚必须办好。” “那……好吧,路上小心。”阿兰妈认定黄文探交代的事情都是正经事,只得让她去了。 第三十六章帮带张锦芳 张锦芳跟着董乔走进大帐,正欲打千行礼,苏元春伸手拦住:“自己兄弟见面聊天,不必拘礼。请坐,随便坐。” 张锦芳嚅嗫道:“在大帅这里,哪里有标下坐着的道理?” 苏元春笑道:“今天只是聊天,没别的事情。坐吧。” 张锦芳只得坐下:“大帅公务繁忙,标下不敢随便打扰。用得着的地方大帅只管吩咐,标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脑肝涂地也在所不辞。” “张帮带果然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都是文皱皱的。” “回禀大帅,标下曾读过几年书,早已投笔从戎了。” “好,文武双全嘛。今天请你来,只是一点个人私事。” 张锦芳道:“大帅的公事是公事,大帅的私事也是公事。” “公私不分就不对了。这件事嘛,说大了也可以算是公事。我想问问,你对朝廷下旨撤兵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张锦芳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回头莫问和戎事,孤愤南来记甲申……’,这几句诗是你写的吧?”苏元春追问道,“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张锦芳无奈道:“标下胡诌而已,也说不上痛快不痛快。” “我知道大家都想打下去,可朝廷下了旨,兵是撤定了的。越南国王是靠不住了,如果不是他私下同法国人签约,朝廷也不会轻易撤兵——师出无名啊!我们走了以后,越南义军不会停止反抗,总不能让他们孤军无援呀。你说呢?” 张锦芳听出了苏元春的言外之意,坦率地说:“标下明白了。说吧大帅,要标下做什么?” “本帅想让你留在越南帮助他们。你会说越南话,熟悉风土人情,又有很多越南朋友,最合适的人应该是你了。” 张锦芳站起来,打千跪下:“标下领命!” 苏元春拉他起来:“我还有话要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标下’,我也不再是你的大帅,你所做的一切不代表我,也不代表大清,只代表你自己,听清楚了没有?” “标下明白了。在标下心里,大帅永远是标下的大帅。” “明白就好,我们不能给法国人留下口实呀。虽说缴获了一些军火,我们的枪械还是不多,以后保卫边防也需要。撤兵前我尽可能多留一些,一部分变着法子交给越南义军,另一部分暂时存放在保险的地方备用。有些士兵因为战后裁军,可能会留在越南安家,或者成为游勇,你尽可能把他们召集起来,占山为王也好,加入义军也好,总之不能给法国人有好日子过。番鬼一闲下来,什么坏心眼都有,大军刚撤回关内,两千里边境有边无防,修筑防线需要时间啊。有一点必须说清楚,只能骚扰法国人,不许危害越南百姓,明白了吗?” 张锦芳认真地听着:“标下明白了。” 苏元春沉吟一阵,又说:“这几天不少义军头领来找我,要钱要枪,我都尽量支持他们。这些义军以后由你负责联络,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越南人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凡是能给番鬼制造麻烦的人,都可以看作我们的朋友。” 莫荣新进帐禀报:“大帅,阿探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还不快请进来!”苏元春起身迎出,作揖道,“黄大头领,怠慢了,恕罪恕罪!” 黄文探谦恭地还礼:“不敢。大帅取笑了,什么大头领哟,事到如今也不敢瞒大帅了,才十几个人,几条破枪。” “人少可以发展壮大嘛。至于枪械,这事是不太好办,本想给你们留下一些,又怕给法国人留下口实,不留嘛,又对不住兄弟。对了,董师爷,”苏元春装作刚记起一件急事,“这几天各营都有禀报,说是武器丢失不少。传令下去,要严加防范,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怎么能随便丢失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来偷来抢的人也是穷人,有的还是我们的朋友,不要难为他们,如果实在追不回来,只能造册上报了。” “是,在下马上去办。”董乔在心里偷笑,每次越南义军头领来访,苏元春都这样对他说,其实是暗示义军以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形式接收清军的武器。 见黄文探会意地微笑,苏元春又说:“张帮带还要留下一段时间,办理一些个人的事情,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对他说,他会帮助你的。你还年轻,又有头脑,虽然眼下人枪不多,以后肯定会成大气候的——黄大头领一路辛苦,天也晚了,今晚就留在大营里,我们边喝边聊。德仔,上菜!” 苏元春话刚出口,才想起德仔昨天说要向他请几天假,什么事却不肯说。他没有准假,这小子居然偷偷跑了。 黄文探联想起阿兰托问的事:“不知大帅营里是否有位名叫‘阿德’的兄弟?” 苏元春下意识地与董乔对视一眼:“阿德?你要找他?” “没什么,有人让小人帮忙打听。” 苏元春装着漫不经心地问:“是谁打听这位‘阿德’?” “是小人的表妹,叫阿兰。姑丈在世时,见占领南圻的法国人经常派兵北犯,聘请一位武术师父教族里的后生习武,让我们学成之后报效国家。阿兰常和我们一起练武,身手还不错。阿兰母女还是小人安插在陆岸的眼线,去年陆岸炮台的情报和法国人打尼村的消息就是她们提供的。” “哦,还是自己人,”德仔到帅部以来并无一时半刻离开自己身边,苏元春疑惑地问,“你表妹怎么认识这位阿德?” “阿兰家在陆南河北岸的板那村,去年打陆岸时,她们在山洞里躲炮,差点被两个法国鬼害了,阿德传令时迷了路,也躲进山洞,救下她们母女。后来阿兰从山洞里取回一长一短两支火枪,长枪被小人拿走了,短枪还在阿兰那里。” 董乔想进一步核实:“阿德说了没有,他在哪个营?” “这倒没有说。只说他是传令兵,急着要去传令。” 苏元春若有所悟:“你那位表妹——叫阿兰吧?她是不是看上德仔……看上那位‘阿德’了?” “不太清楚,不过阿姑说,她已经认阿德作干儿子了。”黄文探不愿面对阿兰对德仔有情的事实,模棱两可地说。 苏元春笑道:“这种事见多了,开头还是‘干’的,天长日久就不‘干’了。请你尽快把表妹送来,我让她和阿德把喜事办了——连她阿妈一起送来,让阿德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真能这样,小人就放心了,也对得起死去的姑丈。”黄文探从苏元春的话里,听出阿兰要找的阿德可能就是他见过几面的贴身亲兵德仔,心里觉得酸溜溜的。 魁仔已经摆好酒菜,三人入席,董乔也坐在下首作陪。 黄文探酒量不大,因为清军撤兵的事心情又不太好,几杯酒下肚,开始发起牢骚:“苏大帅,仗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撤兵了呢?你们呀,太对不住我们越南了。” 苏元春这几天听到这类责怪的话太多了,他不想分辩,都亡国了,还不让人家发几句牢骚?不过身为大清命官,他不能不为朝廷说句公道话:“我们也不想撤兵啊,可是你们国王已经同意接受法国保护,还把大清皇帝封给的银质玉玺投进火炉销毁。我们再赖着不走,名不正言不顺哪!” 黄文探无言以答,只好一杯杯地喝着闷酒,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时哭时笑地说着疯话。 第三十七章神秘的刺客 苏元春让董乔把黄花探安顿在客房休息,自己也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虽说多喝了两杯,有些困倦,却总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恍惚中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平时德仔经常这样。 他闭着眼睛没有理会,直到觉得来人呆了许久还没有离开,才突然一怔:德仔不是私自离开军营了吗?他警醒地翻身坐起,厉声大喝:“什么人!” 刺客吃了一惊,胡乱开了一枪,然后丢下枪跑向帐门,苏元春抢上几步拦住刺客徒手格斗。刺客见帐外火把通明,乱了方寸,左脸被他瞅个空子猛击一拳,惊叫一声,趁势打个翻滚迅速逃离。待亲兵们闻声赶来,刺客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黄文探也被惊醒,赶到帅帐,揉着朦胧的睡眼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25章 大帅没伤着吧?” “本帅没事,倒是刺客脸上吃了本帅一记老拳。”苏元春拾起地上的枪细看:这是一支簇新的左轮短枪,枪里没有余下子弹。 这个死丫头!黄文探酒醒了大半。下午阿兰曾对他提起行刺苏元春以嫁祸于法军的事:苏元春手里有千军万马,只要他一中计,命令部队不再撤回大清,法国人还有好日子过吗?当时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丫头居然玩真的,苏元春是什么人,这种雕虫小技也能引他上当? 他很快镇静下来,欲盖弥彰地咤呼:“哇,这是法国鬼的枪!” 苏元春默默看他一眼,沉思不语。在恍惚的印象中,刺客身着夜行衣,蒙头蒙面,身材比较单薄,从逃走时的步态和失声惊叫的声音看来,甚至有点象女人。 他觉得事有蹊跷,在心里暗暗猜测,刺客到底是什么身份? 行刺?不象,趁人熟睡时行刺,应该使用冷兵器,从刺客敏捷的身手看来,应该是习武之人,如果有心行刺,十个苏元春也没命了。法军间谍刺探情报?也不象,他看过案头的文牍资料,丝毫没有翻动的痕迹。山贼行窃?更不象,打算送给黄文探的一包银元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案头。 军营里戒备森严,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苏元春抬头看了看子弹在帐篷上打出的窟窿,弹着点很高,不象存心朝人开枪的样子,如果策划者派一名只会朝天放枪的刺客前来行刺,肯定是吃错药了。他想起行刺者逃跑前丢枪的动作,那动作象是有意的,没有仓促之间手足失措的迹象。 刚提为中营哨长的莫荣新在营中细细搜过一遍,前来回报:“禀大帅,大营里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几名哨兵被人点穴,一直昏睡不醒,标下已经给他们解了穴道。” 苏元春吩咐道:“把他们带来,本帅要亲自询问。” 几名哨兵带到,苏元春抚慰道:“弟兄们受惊了。你们好好想想,被点穴前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几名哨兵回忆了一阵,一名大胆的跪禀:“回大帅话,小人记得有个身穿黑衣黑裤的人走过来,扬起手里的黄铜腰牌打招呼,小人见是大帅身边的人,没有戒备。以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小人没有站好哨,让大帅受了惊吓,罪该万死!” 其他哨兵所说基本上大同小异,一名哨兵还说:“小的见那人身材走路有点象女人,想和他开玩笑,还没开口那人就出手了……” 苏元春抚慰道:“你们都是好兄弟,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回去好好休息,被人点了穴道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的。” 哨兵们见大帅没有追究他们的过失,齐刷刷跪下谢恩。 莫荣新等哨兵离去,问道:“大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番鬼想要本帅的脑袋。老子明天要向番鬼兴师问罪,不交出刺客,决不罢休!”苏元春有意看了黄文探一眼,见他眼神飘忽,心里又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摆手道,“没有事了,都回去睡觉吧。” 众人渐渐离去,莫荣新借故留在后面,小声地说:“大帅,标下暗中查过了,佩铜腰牌的人中只有德仔不在。” “你这个莫哨长呀,怎么怀疑起自己的兄弟来了?这年头什么没有假的,黄铜腰牌就不能造假啊?”苏元春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嘀咕:这个神秘的刺客,难道是…… 第三十八章恩尽缘绝 阿兰妈一夜未眠,等到天亮还不见阿兰回来,听见德仔在隔壁翻箱倒柜,忐忑不安地来到阿兰房间:“阿德,起床了?” 德仔急切地问:“阿兰呢?清早醒来就没见过她。” “哦,她出去办点事。你找什么?要不要阿妈帮找?” 德仔只得老实回答:“阿妈,我的腰牌不见了。” 难道昨天下午阿兰没有把腰牌还给他,或者故意藏了起来?阿兰妈不敢明说,只得装模作样地一起寻找。她突然一怔:床底泥坑旁边,丢着一张油纸和几发子弹。 阿兰一身夜行装束,气喘吁吁地走进门。 德仔忙问:“阿兰,看见我的腰牌了吗?” 阿兰故意装糊涂:“昨天不是还给你了吗?是不是还在灶台上?”她快步走进灶间,迅速把手中的腰牌扔进灶膛,然后拿根棍子在火灰里扒,很快扒出了那块铜牌。 德仔抢过腰牌,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村外突然传来阵阵狗吠。阿兰跑近门口一望,神色大变:“妈,来了好多法国兵,还有那个阿森!” 阿兰妈急了:“阿德,他们肯定是来抓你的,快从后门跑!” 德仔向门外张望,只见一队荷枪实弹的法军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村子,为首的正是几天前到清营联络的贝利。他反而冷静下来:“如果他们真要抓我,早就把村子围起来了。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不顾阿兰母女阻拦走出门外,不动声色地看着渐渐走近的法国兵。 “你好,阿兰小姐,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贝利微笑着向阿兰打招呼。德仔楞了一下:他怎么会同她认识,老熟人一样,难道母女二人同法国人还有什么瓜葛? 阿标紧走几步,指着德仔对阿森说:“大人,就是他!” “阿标,你这个越奸……”阿兰母女这才知道,是邻居阿标告密引来了阿森和法国兵,扑上去要同他拼命。 阿标急忙躲到贝利身后,对贝利叫道:“大人,他叫阿德,是苏元春的贴身亲兵,快把他抓起来……” “啪”地一声,阿标脸上吃了一记耳光。他是阿森收买的越奸,昨晚探明了德仔的身份,便到陆岸告密,哪知道赏给他的却是响亮的耳光。 贝利厉声斥责:“阿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我是来请他到陆岸作客的,”他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抱拳施礼,“阿德先生,还记得我吧?前几天我到贵军驻地作客,苏元春将军还送了很多礼物,上校先生十分喜欢。” 德仔不冷不热地拱手还礼:“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停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听说阿德先生来了,特意来邀请你到陆岸作客。” 德仔冷冷一笑:“如果我不方便呢?” 贝利知道,按照中国官员的习惯,被选为贴身卫兵意味着得到长官的绝对信任,他接到阿标告密以后,经请示上校先生,决定以礼相待,无论德仔接不接受邀请,他都尽到了礼节。同时作为情报官,他有责任了解,德仔来到陆岸,是个人行为还是负有其他秘密使命?德仔拒绝邀请,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请不要误会,如果现在没有时间,在你认为方便的任何时候,我们都欢迎你来访问——我是否可以知道,阿兰小姐是阿德先生的什么人?” 德仔听了贝利解释,稍稍放下心:“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贝利先生没有必要知道吧?” 阿标再不晓事,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讨好地插话说:“大人,她们都是我很要好的邻居,阿兰是阿德先生的……”见德仔和阿兰母女怒视着他,忙知趣地退到一边。 知道德仔确实是来求婚的,贝利放下了心,想到这位美丽的越南姑娘与他无缘,心中冒出一股淡淡的醋意。他转向德仔,含笑地说:“阿兰小姐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姑娘,我很羡慕你。作为你忠实的朋友,我十分真诚地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 “我在这里不会太久,很珍惜和她们单独相处的时光。” 贝利笑了:“假如我留在这里对你没有帮助的话,只能先告辞了。祝你逗留期间心情愉快,我们后会有期。”又施了个中国式的抱拳礼,然后对士兵们下着口令,带他们列队离去。 阿兰母女陌生人般冷冷地看着德仔——他怎么同贝利打得那么火热?贝利可是法军的情报官啊!德仔见她们异样的眼神,诧异地问:“阿妈,兰妹,你们怎么了?” 阿兰妈摇摇头:“没什么。你回船头去吧。” 阿兰冲进屋里,伏在床上失声痛哭。阿兰妈把她搂到怀里,自己也禁不住哽咽起来。 德仔也跟着进屋,嚅嗫地问:“阿妈,我做错了什么……” 阿兰妈哼一声:“你没错,是我们错了。以后别再叫我阿妈,我们缘份尽了。你回去吧。” 德仔大声嚷道:“我就赖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阿兰妈冷冷地说:“这里已经是法国人的天下,想赖你就赖吧,赖多久都行。饿了,叫你的法国朋友给你送饭。” 德仔这才明白,阿兰母女见贝利同他称兄道弟,产生了误会,连忙解释:“阿妈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你快走!”阿兰挣出阿妈怀抱,用力把德仔推出门外,“呯”地一声关上房门。 “阿妈,阿兰,开开门,你们听我解释啊……”德仔使劲叩打紧闭的门扇,里面只传出呜呜咽咽的啜泣。 德仔拍了一阵门,见里面不理睬,知道阿兰母女的误会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消除的,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归程。 德仔走后不久,黄文探到了。听到屋里有啜泣的声音,轻轻叩门:“阿兰,出什么事了?快开门。” 阿兰妈冷言道:“走吧,这个门再也不会对你开了。” 黄文探轻声道:“阿姑,我是阿探呀。” 阿兰妈打开一条门缝,见真是黄文探,才开了门让他进屋。 黄文探见阿兰满脸泪痕,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 阿兰哭得更加厉害。黄文探只得换个话题:“我找到阿德了。 第26章 苏大帅叫我送你们到船头,让你们随天朝大军回……” 阿兰妈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以后别再提什么苏大帅,还有什么天朝大军了,他们同法国人是一伙。刚才来了一伙法国兵,是那个叫贝利的情报官带来的。他说阿德是他的朋友,要请他去陆岸作客,还说前几天他到船头送礼,苏大帅不但收了礼,还回送了很多礼物。” “阿德来过?”黄文探在心里想,难怪在苏元春帅营里没有见到德仔,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跟他们去了?” “他不肯去,法国兵就走了。” “没去就好,”黄文探松了口气,“他人呢?” “阿兰把他赶走了,我们家容不下法国人的朋友。” 黄文探听说德仔已被一票否决,暗自高兴,他突然看到阿兰左脸的瘀斑,疑惑地问:“昨晚你到船头干了什么蠢事?” 阿兰恨恨地说:“我后悔当时没把他杀了!” 黄文探沉吟片刻,觉得越南百姓对清军撤兵的怨气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阿兰母女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继续留在陆岸。他果断地说:“你们必须马上离开,今天就走。” “阿兰,收拾东西,我们走,”阿兰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阿探,女营的事,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做!” 第三十九章欲擒故纵 “反骨仔,你干的好事!”德仔刚走进营门,莫荣新一脸怒气拦在路中间,喝令几位士兵把他捆了起来,“拉出去砍了!” 德仔脸色大变:“为什么?私自外出也套不上死罪呀!” “私自外出?哼,你小子还想避重就轻!”莫荣新说着,把德仔拖出营门外。 德仔拼命挣扎,大声叫骂。 早已有人报告了董乔。他匆匆赶来,见莫荣新把德仔按跪在地,挥起了大刀,连声呼叫:“住手!刀下留人!” 莫荣新见是董乔,只好悻悻地放下刀。 董乔护住德仔,责怪地说:“怎么不问清楚就要杀人?” 莫荣新嘟哝道:“杀了这小子,绝对不冤枉。” “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德仔若有什么好歹,我要你偿命!”董乔严厉地斥责着,解开德仔背后的绑绳,“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德仔明白莫荣新妒忌他当上贴身亲兵,不时在背后说他的坏话,甚至想置他于死地,他感到心灰意冷。他想起了阿兰的温存和昨日一场恩爱,阿兰母女赶他走,因为他是清军的人,如果他离开清军,她们一定会重新接纳他。 他也想起对苏元春的承诺,可是战争已经结束,在和平环境里不可能再有什么危险,既然这里不再值得留恋,为什么还赖着不走呢? 苏元春正对着那枚弹壳仔细琢磨,德仔跟着董乔走进帅帐,低下头站在他面前:“大帅,我回来了。” 苏元春瞟他一眼:“怎么没精打彩的,昨晚喝醉了吧?” 德仔不晓得苏元春都知道了什么,默默点头。 苏元春漫不经心地问:“在陆岸喝的酒吧?你干妈好吗?” 德仔诧异地看着他:大帅就是大帅,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苏元春在心里暗笑,这小子真是找相好的干那事去了,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仗打完了,你打算怎么办?” 德仔犹豫一阵,试探地问:“大帅,你不想要德仔了?” 苏元春微微笑道:“本帅问你话呢。” 德仔低下头,他想提出离开的事,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苏元春道:“你小子,重色轻友——你那阿兰长得好看吧?” 德仔脸一红:“大帅,你都知道了?” 苏元春料他去意已决,拿出一小包银元:“这是本帅的一点心意,好好把喜事办了,别丢本帅的脸。” 德仔感动地跪下,接过红包,流泪道:“大帅……” “以后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去吧。” 德仔磕头出帐,董乔不解地看着苏元春:“大帅,德仔走了,以后怎么办?” “该我办的事情,我办完了,你看着办吧,”苏元春见董乔还不开窍,点拨了一下,“昨晚那事他还不知道吧?” 董乔恍然大悟,追出门外叫住德仔:“你小子就这样走了,大帅怎么办?” 德仔停下脚步,嘟哝道:“仗打完了,应该不会……” “没仗打就万事大吉啦?刚到帅部时我对你说了什么?你又是怎样对天发誓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你不怕天打雷劈?什么做鸡做鸭,你这种人,连鸡鸭都不如!” 莫荣新凑上来,冷冷地问:“我问你,你的腰牌呢?” 德仔懒洋洋地从腰间摘下腰牌,扔到他手上。 “这块腰牌是不是一直带在你身上?” “我一直带着,怎么了?” “带着就好,”董乔放缓了口气,“明知道大帅身边离不开你,为什么还这样呢?昨天晚上大帅差点出事。” 德仔呆呆地望着董乔:“大帅……他出了什么事?” 莫荣新没好气地说:“一个刺客摸到床头,差点把大帅……” “刺客?怎么可能?”德仔急切地问,“抓到了吗?” “怎么不可能?大帅身为朝廷命官,想要他脑袋的人多得很。告诉你,那个刺客也带着黄铜腰牌。” 德仔想起清晨找腰牌的事,有点心虚:“你们怀疑我?大帅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报答他还来不及,你们凭什么怀疑我?”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个贴身亲兵怎么当的?” 尽管只是有惊无险,作为贴身亲兵,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只离开了一个晚上,熙帅就有事了,也许这是天意,上天不让他离开,要他继续为熙帅分灾…… 德仔呆呆地站了一阵,转身跑回帅帐,跪在苏元春面前,双手呈回那包银元:“大帅,德仔错了,德仔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大帅。” 苏元春接回银子:“起来吧。你真的不想留在越南?” 德仔站起身,木然地摇头。 “哪怕毅新军只要一个兵,我也要留你啊。你喜欢阿兰,为什么不带回来给本帅看一眼呢?本帅可以为你作主呀!” 听了苏元春的话,德仔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从苏元春救了他的命,又让他当了贴身亲兵,他一直在心里把苏元春当作父亲来孝敬。不过他没敢对人说,怕别人说他势利。 “既然阿兰合你的意,就别再躲躲闪闪了。我准你一天假,去把她带来,过几天随大军一起回去,选个好日子把喜事办了。既然喜欢人家,就要明媒正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当的事情,不要总是偷偷摸摸的,那样不好。” 德仔低声嘟哝:“她不愿意和小人回去。” 苏元春笑了,教唆道:“看你这副熊样,求人家呀!一家有女百家求,求女人给自己当老婆,又不丢脸。” 德仔不好意思地说:“小人求过了,她还是不愿意来。” “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她阿妈?一起带回去不就妥了!独生女儿都给你了,不给人家养老送终,怎么说得过去?” “我什么话都说过了,她们还是不愿意,有什么办法?算了,不要了,以后另找吧!”德仔没有说出被阿兰母女扫地出门的事,那事太丢脸,说不出口。 “以为是你家菜园里的菜呀,想摘就摘,”苏元春继续变着法儿套他的话,“你那阿兰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德仔用手比划着:“比我矮半个头,不胖不瘦。” “哦,好身材呀!”苏元春若有所悟,昨晚的刺客也是不胖不瘦,动作举止都象女子,身高也和德仔比划的差不多,黄文探曾说阿兰习过武,还藏有一支短枪。他的思路渐渐清晰,嘴上却不说什么,故作轻松道:“回头我交代张锦芳,让他的越南朋友把她们母女送来就是了。” “谢大帅!”德仔连忙跪地谢恩。 苏元春严肃地说:“这件事本帅替你作主就是。以后别再这样,昨晚如果不是本帅醒水,你回来就见不着本帅了。” 德仔又低下头:“德仔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错了要改,你先出去吧。”苏元春摆摆手,让他离开。 第四十章得胜果 李秉衡乘坐的官轿在众亲兵的护卫下,沿关道缓缓行进。乘轿比骑马慢得多,但他还是喜欢乘轿。乘轿没有骑马颠簸,更重要的是可以休息,还可以想事。如果不是脱不开身,他甚至希望经常外出,在荡荡悠悠的轿子上多睡点觉。营务处的事情总是越做越多,休息时间确实太少了。 作为后路督办,他大部分时间主要呆在龙州,虽说手下有蔡希邠、张秉铨几位得力的官吏,重要的事情他仍须亲自过问。广西前线八十多营四万官兵的武器弹药、穿衣吃粮不是小事,前线将士出生入死,把仗打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如果后勤保障出了差错,小则影响士气,大则导致战事失利,那可是历史的罪人,万死也难逃其咎了…… 半睡半醒之际,轿子突然停下。先来南关张罗欢迎仪式的张秉铨掀开门帘:“李护抚,到了。” 李秉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楞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按察使,而是奉旨代理刚被革职的潘鼎新行使职权的广西护理巡抚。 他抬起头朝南方张望:“大军到什么地方了?” “毅新军先行官刚到,说苏帮办……哦,苏督办率毅新、镇南两军即将到达文渊。”张秉铨回答。苏元春刚被朝廷任命为广西边防督办,他一下子没能改过口来。 第27章 “好,我马上到文渊迎接。” 文渊位于关外两里,李秉衡到达不久,苏元春率部渐渐行近。他迎上作揖道:“苏督办辛苦了!下官估算各军行程,桂军和萃军都应在今天入关——欢迎的百姓都等着呢,请苏督办率将士入关。” 苏元春下马还礼:“元春何德何能,敢劳李护抚亲自迎候——不知冯宫保是否已经入关?”镇南关大捷冯子材为首功,朝廷授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赠太子少保衔,故称“宫保”。 张秉铨看看日头:“冯宫保还没有到。朗甲与船头路程相仿,萃军与毅新军应当相差不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苏元春略一思忖,下令:“传令各营就地埋锅做饭,饭后在路边休息等候,等萃军入关后,我军再入关。” 将士们走得口干舌燥,巴不得下令休息。各营得令,纷纷让到路边荫凉处。 李秉衡道:“苏督办不必过于谦让,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况且桂军是主军,冯宫保应该不会计较的。” “冯宫保是老前辈,这次出关反攻,又是公推的前敌主帅,于情于理,元春都应该礼让。”苏元春是精明人,当然知道冯子材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平时总是处处谦让。这次主动让萃军先入关,说透了还是怕老冯头心血来潮,无事生非闹出不愉快的事来。 李秉衡便不再坚持:“既然苏督办有这番情义,你我不如先到南关看看欢迎仪式准备情况,尽可能把场面搞得热烈一些,让冯宫保高高兴兴地进凯旋门。苏督办以为如何?” “如此最好!”苏元春纵身上马,随李秉衡驰上南关。 镇南关废墟上搭起松枝扎成的高大彩门,上面用红纸写着“得胜门”三个大字。李铨迎了上来:“两位大人……” 李秉衡点点头:“欢迎大军的事,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百姓们听说大军凯旋,大清早就聚到南关。万民伞、得胜果、庆功酒……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 苏元春环顾破败的关楼废墟,感叹道:“南关大捷,来之不易呀!” “正是,正是。”李铨连连点头,突然发现一直牵着手的儿子不在身边,回头一望,四岁的李幼卿被一位亲兵抱着跟在后面,边走边同他逗乐玩耍。 李铨看那亲兵眼熟,想了一阵才想起是去年初随老庙祝到土司衙门为儿子祛灾的德仔,朝他点了点头,招呼道:“小师父,是你呀!” 苏元春回头见是德仔,想起他曾是土司治下的子民,也乐了:“你这位小师父现在是本帅的贴身亲兵了。” 李铨道:“多得苏督办栽培,下官脸上也有光啊!” 德仔颇感得意,故意小声地对李进说:“管家大人,以后草民到土司衙门办事,可以走正门了吧?” 李进在心里骂道,就是当了皇上,你小子还是偷鸡贼出身,嘴上却恭顺地说:“那是,那是。” 德仔凑近他耳边:“草民还欠管家大人一百两银子呢!” 李进想起他吃阿娇豆腐的事,尴尬道:“不敢,不敢。” 一匹快马驰上关口,骑马人下马禀报:“禀李护抚、苏督办:在下是萃军先行官何伍,萃军大部队离南关还有十多里,一个时辰左右可以到达。” 李秉衡道:“你回报冯宫保,我和苏督办在文渊迎候。” 何伍重又上马驰向关外。一行人来到正在煮汤圆的老太婆摊前,老太婆见来了几位大官,放下手里的活路就要跪下。 苏元春连忙拦住,和气地问:“老婆婆不必拘礼。煮什么呀?” “煮得胜果呢。听说冯大帅得胜回来,我们全家都来了。年前苏大帅打了败仗,番鬼打进关来,我们连年也没过成。多亏冯大帅赶走了番鬼,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呀,”老太婆睁着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冯大帅吧?” 苏元春扬手止住旁边正想解释的李秉衡,仍然和颜悦色地说:“冯大帅在后面,很快就到了。” 老太婆拿起碗装了几个汤圆,热情地捧到他面前:“你一定是冯大帅手下的官。来,吃几个得胜果,图个吉利!” 苏元春迟疑一下,接过碗勉强吃了一个,放下碗正要离开,老太婆又问:“大人,冯大帅回来,不走了吧?” 苏元春一脸尴尬,默默走开。见百姓心里只有冯子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凯旋而归的兴头不觉一扫而光。转念一想,话虽出自老太婆之口,却是边境百姓的心声,百姓自发来到南关,不只是欢迎凯旋而归的出关部队,更以自己可以采用的形式表达他们的要求和期望,他们梦寐以求的是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强敌临境,自己作为广西提督、边防督办,能够满足他们的愿望吗? 他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第四十一章不打不相识 又一匹快马从关外驰近,莫荣新气喘嘘嘘地禀报:“大帅,苏总镇请你马上回去!” 苏元春一怔:“出什么事了?” “弟兄们正在路边吃饭,萃军差官何伍——就是上次在谅山同梁兰泉打架那个——骑着快马驰过,溅起的泥水飞到一位弟兄的碗里,那位弟兄骂了两句,何伍就想动手打人。梁兰泉见是何伍,便同他单挑,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何伍不依不饶还要再打,苏总镇劝不住,请你赶快回去。” “梁兰泉,怎么又是他!”苏元春阴黑着脸跃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李秉衡见势不对,也骑上马背紧紧跟上。 吴廷汉在尼村重伤身亡后,梁兰泉接任管带。他同手下哨官苏名汉、陈秀华等人义结金兰,上了战场都是不要命的主儿,没仗打的时候则在一起喝酒赌钱逛风流街,有时还惹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没少挨过苏元春斥责。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是一个多月前占领谅山时,苏元春探明法军连夜撤离,只剩下一座空城,从团结友军的愿望出发,有意把头功让给萃军,令桂军各营按兵不动。不想梁兰泉私自带了一队兵勇连夜渡河,将毅新军大旗插上谅山城头,次晨萃军先头部队到达城门时,还大大咧咧地敲锣打鼓列队迎接。萃军差官何伍当场同他们吵了起来,听说还动了手。冯子材以为是苏元春背后指使,气得七窍生烟,虽经苏元春多方解释,并将上报朝廷的战报写成两军同时攻入谅山,老头子依然耿耿于怀。 驰到文渊,梁兰泉已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苏元春见何伍鼻青脸肿,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为了顾全大局,连孙子也当了,偏偏你们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总和老子唱反调!见梁兰泉虽然跪着,却昂首挺胸,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更加火冒三丈,怒喝一声:“拉下去,砍了!” 德仔连忙跪下:“大帅,梁管带做错了事,可是罪不至死,饶了他一命吧……”众人也纷纷跪下求情。 李秉衡也说:“熙帅息怒。这事梁管带是做得不对,念他抗法有功,今天又是大军凯旋的好日子。是否……” 何伍站在旁边,心想这位熙帅未免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打架斗殴两厢情愿,输赢是我们两人自己的事,谁要你当官的瞎掺乎?也跪了下来:“大帅——苏大帅别误会,在下不是为这小子求情,杀了他我才解恨!小人只是不解,这小子给大帅撑了脸面,按我们萃帅的脾气,少说也要赏几两银子,大帅反而要砍他脑袋,不知是什么道理?” 苏元春啼笑皆非:这还不是求情?都说冯子材的兵牛逼,果然不假!他扶起何伍,向董乔要了几两银子塞到他手中:“你的伤不要紧吧?本帅对下属管教不严,你别见怪。” 何伍明白苏元春想用银子封他的口,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接过银子放在梁兰泉面前:“刚才你占先了,这银子是苏大帅赏你喝酒的。老子公务在身,没时间玩,过几天有空,还来陪你练练!”说完朝李秉衡、苏元春拱手作揖,上马离去。 李秉衡瞟了苏元春一眼,见他沉着脸仍不吱声,对德仔喝道:“还不快押下去,留待熙帅发落!” 德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揪住梁兰泉身后的绑绳拖他起来,刚走了两步,梁兰泉回过头朝地上的银子呶呶嘴。德仔怯怯看了苏元春一眼,迅速拾起银子凶巴巴地推他走远。众人忍俊不禁,连一本正经的李秉衡也抿嘴笑了起来。 唯独苏元春没有笑:冯子材见何伍被打得一脸青瘀,不知气成什么样子才好!两个月来他忍气吞声,下属之间有什么矛盾摩擦也主动让步,连下面的人也觉得窝囊。现在好了,给老家伙落下口实,不知又要耗费多少精力才能摆平哩!唉,人生几十秋,总得有忍气吞声的时候,韩信还钻过别人裤裆呢!算老子倒霉,再当几天孙子吧! 第四十二章王师凯旋 不多时,萃军浩浩荡荡开近,冯子材骑着高头大马首当其冲,三少爷相荣、五少爷相华侍卫两侧。见苏、李二人候在路旁,冯子材连忙下马,拱手道:“两位大人多礼了!” 李秉衡注意地看看冯子材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异样,略微放下了心:“桂军早就到了,苏督办说等冯宫保率萃军先入了关,桂军随后再入,部队还在路边等着呢。” 冯子材客气地说:“苏督办真是的,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嘛……”见苏元春心不在焉地向他身后张望,想起何伍向他禀报的事,解释道,“何伍的事,太谢谢弟兄们了。他没事,只是那副样子太难看,我让他同辎重队随后跟上。” 苏元春在心里嘀咕:老家伙真会作秀,我的手下把你那差官打成那样,你不计较也就是了,还要说声谢谢,想让人心里难受不是? 第28章 他歉意地说:“没事就好。百姓们都在关口等着呢,请宫保大人先入关,元春随后跟上。” 冯子材心想,你小苏懂得卖乖,老冯我不谦逊一下,岂不让人取笑我为老不尊?也谦让道:“苏督办是当今广西提督、边防督办,桂军又是主军,理应苏督办率部先行。” 李秉衡心想那事没闹大已是万幸,笑道:“再谦让下去大家都入不了关。依下官之见,两位大人同时入关,部队则是萃军先入,桂军次之。也遂了苏督办尊敬前辈的一片心意。” 苏元春记着煮汤圆老太婆说过的话,一心想让冯子材先走,免得再受冷落脸上难堪。见李秉衡这样说,冯子材又满口赞同,只好上了马,与冯子材并辔而行。 李秉衡先行一步驰回南关,百姓们听说官军出了文渊,纷纷拥出得胜门翘首以待。鼓手们哪里还等得住,把几十面壮家铜鼓和牛皮大鼓一齐擂响,雄浑洪亮的鼓声传出关外数里。 部队刚出现在山道拐角处,人山人海顷刻沸腾起来,铜鼓声、欢呼声、鞭炮声汇成排山倒海的交响曲在山谷中回荡,震撼着千年古关,震得凯旋的将士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大清百姓的倾城欢迎和越南百姓的泣血送别成了鲜明的对比。越南百姓听说清军撤回,纷纷自发到路边送行,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更没有人山人海群情沸腾,只有一路揪心的哽咽和强抑的啜泣。他们知道清军撤回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挽回,但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天朝大军留下。长跪的人群中,有呀呀学语的稚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甚至携家带口跟在队伍后面,随清军到大清避难,以免受到法军的涂毒和报复…… 队伍来到得胜门前,李秉衡率边境父老迎上来,呈上两碗醇香的米酒。二人接过酒碗,面向南方示天祭地,然后泼洒在地,祭奠在援越抗法、捍卫国土的战场上阵亡的大清英魂。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百姓们自发缝制的万民伞挤出人群:“冯宫保,感谢你带兵打败了番鬼,老百姓才过上了太平日子。这把万民伞是百姓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收下。” 冯子材激动地说:“礼重了,礼重了……”虽说这把伞既不挡风又不蔽雨,但是它代表着民意,旧时官员离任,无不以得到百姓赠送的万民伞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位老人忧心忡忡地说:“冯宫保,听说你要回钦州。你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啊?” 冯子材看了苏元春一眼:“朝廷下旨要我回去,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留在南关,一定会让你们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以后你们只能靠苏大帅了。” 言语中既有冯子材的自信和倚老卖老,也有对苏元春的期望和鞭策。苏元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躬身扶起几位转跪向他的老人:“老人家请放心,我一定会让边境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李秉衡见他面露尴尬,岔开了话题:“两位大人,入关吧!”在百姓让出的甬道中,清军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得胜门。 第四十三章悍将陈嘉(1) 苏元春止住正欲叫醒陈嘉的亲兵,摆摆手让他离开,轻轻拿张凳子在床前坐下,怜爱地看着熟睡中的爱将。 陈嘉的半边头面和胸背被裹伤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肿胀的伤口和衬在里层的药料把裹伤布撑得胀鼓鼓的。因为发烧,失血过多略显苍白的脸庞透出些许潮红。 陈嘉翻了个身,朦胧中掀掉亲兵刚盖好的被单,裸露出古铜色的上身,那上面不甚规整地分布着色泽浅红、刚愈合不久的新疤和暗紫色的旧痕,象是初学雕刻的徒工心不在焉地在石料上随意凿出的毛坯。同出关的时候相比,他憔悴了许多,虽然还是早春时节,前额上仍沁出细小的微汗,身体虚弱的人多是这样。半年多来旧创未愈再受新伤,吃下去的饭菜都化成了脓血,铁人也受不住啊! 他迷迷糊糊地向床边茶几伸出手,却没有抓到杯子。苏元春默默地拿过茶杯放到他手上,他喝了几口正要递回,恍惚中见是苏元春,欠身想坐起来:“熙帅,你怎么来了?” 苏元春连忙按住:“别动别动。前段时间太忙,没能来看你——伤好些了吧?” “好多了,”陈嘉解嘲地笑笑,“医官说这只眼睛没治了,以后叫我独眼龙吧——这样也好,一个眼睛看东西更清楚些,不是有句成语,叫‘一目了然’吗?” “伤成这个样子,还开玩笑!”苏元春见这句幽默话颇有水平,也咧嘴笑了一下。他把带来的犀角放在茶几上,“这东西解毒退烧很有效,你留着用吧。” “谢熙帅了,那么贵重的东西。” 苏元春知道,如果晓得是法国人送的礼物,陈嘉打死也不会用,即兴编了句假话:“这是战场上缴获的,要谢,谢法国人吧……撤兵前我让德仔把‘尼格里’宰了,本想请你过去喝酒,想到你伤还没好,便又罢了。‘安娜’还给你留着呢。” “‘安娜’?”陈嘉先是楞了一下,也笑了,随即又有点伤感,“别留了,我这伤怕是好不了啦。” “慢慢来,一定会好的。”苏元春心里明白,陈嘉浑身重伤,每次换药都挤出半碗脓血碎骨,医官禀报伤情时虽然没有明说,言语中却不无暗示,要做好两手准备。 陈嘉是一个多月前在镇南关大战中最后一次挂的重彩。当时关前隘东岭上五座堡垒被攻占了三座,法军居高临下重炮轰击萃军长墙阵地,形势万分危急。陈嘉主动请战反攻东岭,争夺东岭的战斗十分惨烈,陈嘉身负四伤,眼球也被打出眼眶,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亲兵正要把他抬下阵地,立即挥刀喝止,命令亲兵抬着他跟随敢死队一起冲锋,经过七上七下反复争夺,终于把东岭夺回,保证了南关大战的最后胜利。 随后他多次拒绝苏元春要他回龙州治伤的命令,躺上担架上率部出关追击,停火令下仍不肯离开部队,撤兵回国以后,又率毅新、镇南两军在镇南关一线布防。 “熙帅说的也是,你我只会打仗,治伤还得靠医官,”陈嘉淡然一笑,问,“熙帅今天来,不只是为了探望伤兵吧?” “当然不是。我要向你通报一个好消息。你先猜猜?” 陈嘉兴奋地坐起来:“是不是朝廷收回停战令了?” 苏元春微笑摇头。陈嘉有点沮丧:“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昨天接到朝廷电旨,”苏元春故意卖关子,慢吞吞地说,“电旨里说:陈嘉裹伤力战,勇冠三军,特赏给头品顶戴,云骑尉世职。难道这不是好消息?” “我愿意拿这些封赏,换一纸收回停战令的朝廷上谕。” “停战令已经生效,绝对不可能了。”见陈嘉没有太多的惊喜,苏元春有点失落。他本想让陈嘉从这些奖赏中得到一些籍慰,这毕竟是对一位武将为国家为民族所作贡献的肯定和表彰,要记入国史馆、名垂青史的呀! 说到停火,苏元春感到无奈:“别以为指挥着千军万马,一呼百喏威风得很,可是在人家眼里,你我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只卒子。” 陈嘉半开玩笑地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哪!” 苏元春也笑了:“那是。庆余兄,眼下有一件要紧事同你商量,按年龄你是兄长,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 “又要我去龙州治伤是吧?”陈嘉默默无语,出关反攻以来,即使伤重得无法下地,他也没有离开过镇南军。他是镇南军的魂,只要他在,镇南军的士气就永远高涨。 “这也是李护抚的意思。你的伤再也拖不起了。如果你对元瑞放心不下,还有我在,”苏元春恳切地说,“庆余兄,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如果你的伤久拖不愈,以后我靠谁呢?” 第四十四章悍将陈嘉(2) 陈嘉低声道:“撤军以后,你的责任更重,我一直在想,现在能帮你一点算一点,如果以后真的……” “别胡思乱想,我问过医官,你的伤会好的,”苏元春故作轻松地说,“以后你还要统领边军,协管边防事务。如果真想帮我,就听我一句话,先去龙州治伤,好吗?” 陈嘉犹豫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我听你的。” “就这样定了:明天早上我在幕府等你,我们一起走。” “熙帅不会是亲自押送我去龙州吧?”陈嘉又半开玩笑地说。打下谅山后,苏元春强令他回龙州治伤,他放心不下,刚到半路又命令亲兵把他抬回前线。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还要办事。李秉衡说萃军过两天要回钦州,我去为老冯践行,顺便把老婆接过来。” 提起家事,陈嘉话又来了:“不是我说你,四十出头的人了,该有的还是要有,你看我几个孩子,都能当兵了。实在不行纳个妾嘛,夫人那么通情达理,不会想不通的。” “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呀,等着当伯伯吧。”苏元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人到中年,膝下依然如此荒凉,夫妻俩谁不着急,在人前不好说出口罢了。至于纳妾,赵琴也屡次劝他,他总是一笑付之。夫人对他好,他也对夫人好,这就够了,他不想让别的女人分享他对赵琴的爱。青龙洞老道长曾经铁口钢牙地断言他命中有子,既然命中注定,迟来早来还不是一样? 陈嘉侧耳听听:“谁在外面讲话?好象是华小榄和老莫的声音。” 苏元春道:“镇南关炸塌了,必须尽快修复,我让他们实地勘察一下,草拟修复方案上报朝廷。” 第29章 “对,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亲兵!”陈嘉朝门外叫道,门外的亲兵跑了进来,他欠起身,“扶我到外面走走。” 苏元春抬手阻拦:“你躺着,我叫他们进来。” “我想再到外面看看。镇南关是多少将士拼着性命夺回来的大清国土,明天我就要走了,恐怕以后……” 苏元春背转过脸,不想让陈嘉看到在自己眼中打转的泪水,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扶着他走出草棚。 正在勘测镇南关废墟的华小榄、莫寓道等人迎上来,扶住陈嘉。 苏元春问:“怎么样,勘察好没有?” 莫寓道说:“关楼旧基位置低下,没有利用险要的地势,我和华师爷都认为:应在两山之间的最高点另筑新楼。” “番鬼两度进占南关的教训太惨痛了,”谈到南关地势,陈嘉渐渐来了精神,“南关山谷交错,地势险要,左有大青山、马鞍山,右有金鸡山、凤尾山,山峰高耸险峻,易守难攻。镇南关的防卫,左右两山,尤其是金鸡山至关重要。” 透过淡淡的晨雾,只见逶迤延绵的石山土岭上群峰耸立状如狼牙,山峦相连,谷深坡陡,红艳欲滴的花朵染红了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梢,把南国边陲的青峰秀峦点缀得万般妖娆。西面的金鸡山上,三座雄奇险峻的石峰鼎足而立,奇岩参差,怪石嶙峋、石壁高耸,直插云表,显虎踞龙盘之形,呈居高临下之势,形成边陲雄关的天然屏障。 苏元春渐渐拿定主意:“我同意你们的意见,新关楼筑在山隘最高处,要建得更加雄伟、结实。今晚务必赶出图纸,明天我送到龙州同李护抚会商。” 第二天清早,苏元春同陈嘉一道乘轿前往龙州。途经廪更村,陈嘉连呼停轿,打开轿帘朝四周张望,问德仔:“德仔,你不是凭祥人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廪更村,路边那间草棚就是小人家的老屋。” 苏元春开始觉得奇怪,仔细观察了四周地形,恍然大悟,会意地朝陈嘉点了点头。 到达龙州天色已晚,苏元春把陈嘉送到药局安顿下来,回到赵荣正家的赵琴住处。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夫妻二人难免卿卿我我恩爱一番。因涉及熙帅的个人隐私,此处按下不表。 次日清晨,苏元春练过晨拳,吩咐德仔备马,叫上董乔等人在城里城外巡了一个上午,中午才回到粤东会馆等候。 门房禀报冯子材一行已经到达,李、苏二人迎入客厅,主宾谦让着入席坐定,苏元春道:“听说冯宫保连月征战痰症触发,寝食难安。龙州这地方不错,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应该多休养些日子,怎么急着回去呢?” “番鬼兵舰连日在钦廉外海游弋,沿海一带局势十分紧张,”冯子材坦率地说,“再说老夫也是为了苏督办好,一山不容二虎啊!番鬼重兵陈境,边防的事情耽误不得呀。” 一山不容二虎是明摆的事情,不单冯子材,方友升、王德榜、王孝祺这些老将都不会在边境逗留太久,局势稳定后将陆续返回内地,鼎字军、定边军也交给苏元春接统,这是为了给苏元春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没想到冯子材如此直爽,居然把这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话说出口来。 苏元春一时无话可答,喃喃道:“在冯宫保面前,元春岂敢妄称老虎?” “老虎不发威,看上去象只病猫,我这个老前辈一走,你这只猫不又变回老虎了吗?”冯子材捋须长笑。朝廷刚下旨让苏元春督办广西边防时,他确实有点耿耿于怀,后来得了宫保名号,升了世职,又任命为钦廉督办,才渐渐想开:自己年近七旬,土埋到胸口的人了,多让年轻人干点事也是正理,何必那么小家子气呢? 见苏元春面露尴尬,他大度地送了顶高帽:“宁可终身不做官,不可一日不做人,人做好了,官自然当得好。老夫看得出来,你是做大事的人,知书识礼,胸有城府,能忍辱负重,古时候张良、韩信不也这样过来的?苏督办怎样为人做事,你两个狗头都看见了,以后多学着点!” 两位公子坐在下首,见老父教训,忙站起来喏喏称是。 第四十五章大清祖训 “冯宫保过誉了,元春不敢当!”苏元春早就听说,冯子材自备棺材,带上两个儿子,准备战死后让他们收尸尽孝,出征前叮嘱家人,万一战事失利,立即带上祖先牌位回归江南祖籍,子孙后代要“永为中国民,免役外族也”。正是冲着这种宁折不弯的民族气节,他才心甘情愿忍辱负重,团结各军共同对敌。见他如此开朗坦诚,心底的敬慕又添了几分。 冯子材感触地说,“老夫年近古稀,功名利禄都不想了,只念着一个‘寿’字。唉,谁让我生来是吃苦的命呢,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好,偏要出关找这份累?心里急啊!仗打成这样,国家脸面都丢尽了,让人家大张海口几百万几千万两地勒索。别说银子,平白无故挖走几千万两石头泥巴也心疼呀!” 李秉衡默默无语,虽然他很少上前线,耗费的心血却不比谁少。他期盼着更大的胜利,但也清醒地认识到,以大清这样积贫积弱的国家,靠将士浴血苦战取得一战之利也许不太困难,可是要和列强比拼国力,打一场全面战争,又另当别论了。 苏元春突然想起何伍的事,觉得分手之前应该向冯子材再表歉意,免得以后彼此心里都不舒服:“入关那天何伍兄弟的事,都怪元春对下属管束不严,请冯宫保海涵!” 冯子材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他都向老夫禀报了,说坠马受伤以后,桂军弟兄们对他很好。” “坠马?”苏元春怔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李秉衡见状,端起了杯子:“今天下官和苏督办略备薄酌为萃军将士践行,也为了各军同仇敌忾共御外敌,为国家立下的不朽功勋。咱们庆功酒、践行酒一起喝,来,先共饮三杯!” 苏元春忽地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与潘鼎新、李秉衡相约胜利后痛饮庆功酒的旧事。如今三人少了一人,各军统领中杨玉科阵亡殉国,王德榜革职留任,陈嘉身负重伤生死未卜,心中不免感慨。今天为萃军践行,不便提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他只得佯作笑颜,不停地向客人敬酒…… 酒足饭饱之后,李秉衡请冯、苏二人到书房饮茶聊天。苏元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木茶盒和清明时节新出的茶叶送给冯子材,又按潘鼎新的说法把沉香茶盒和勒俏茶的好处说了一遍。 冯子材饮了口茶,点头赞了几句,问:“近两千里防线,苏督办打算怎么防,心里应该有底了吧?” “元春正要向老前辈讨教呢。眼下番鬼仍不断增兵,对大清国土虎视眈眈,广西沿边山脉绵亘,隘卡纷岐,防不胜防,惟有严锁钥以扼要冲,方能安常而应变。元春以为,应当分路设防:镇南关两翼,东至上思,西至小镇安,分为东、西两路分兵驻防;精悍部队则部署在中路纵深防线,护卫南关、凭祥、龙州和左江水道,东西两路有事时也可及时策应。” “南关是南疆门户,龙州是全边后路,左江水道贯通广西腹地,三路设防,重在中路。好!”冯子材点头道,“镇南关被炸烂了,必须抓紧修复。新官上任三把火,依老夫之见,你这位新任的边防督办,第一把火应该把南关烧红。镇南关是国家脸面,别让人家说那不是脸,是屁股。” “元春已经到南关实地勘察,还画了图纸,请两位大人指点。”苏元春拿出幕僚们连夜赶出的图纸,摊开在桌面上。 冯子材仔细看着图纸,微微点头:“若在金鸡山顶修几座镇关炮台,就更完善了。” 见冯子材的见解与自己不谋而合,苏元春踌躇片刻,决定把这段时间来反复思考的在广西全边修筑边境防线的构想和盘端出,征求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意见:“元春有个想法:不光是中路,东、西两路要冲之处也应择要筑台,其间以石垒相连。就象北疆的万里长城那样,我们也建一道中国南疆的千里长城。” 提起在心中酝酿多日的南疆长城建设计划,他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激情,他没有见过长城,但能想像得出万里长城的雄壮和宏伟,如果能够亲手修筑一道迄立在南疆边陲的千里长城,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李秉衡听到“南疆长城”四个字,似乎觉得不太对头,张口要说什么,想了想又缄口不言。 冯子材心想,老夫当了二十年广西提督,从未想过建设沿边防线,这小子看来有点料,真是后生可畏!缓缓问道:“听说朝廷有一种意见,列强意在开埠通商,对中国领土并无野心,而且法国为争夺海外殖民地,同英、德两国有些纠葛,所以急于停火罢兵,不可能背盟寻衅再度挑起战端。广西边防应以稽查宿莽、严禁关门为第一要务,防线建设应先缓一步。苏督办以为如何?” 苏元春知道他说的是李鸿章等人的意见,斟酌道:“游匪只是三五成群打家劫舍,难成大的气候。法夷狡诈无比,贪得无厌,是边防的最大威胁,攘外重于安内,防范法夷才是边防首要。元春已请香帅代奏,请求把提督署从柳州迁到边境,专事边防军务。桂边处处紧连越壤,向来只有州县土勇守隘防匪,无异于有边无防。今后应以官军为主,扼险凭高多置炮台,以一台兼顾数隘,层层联络,节节应援,防务才有把握。” “英雄所见略同呀!打死我也不信列强没有领土野心,香港那片地说是租借,其实是老虎借猪,天下哪有动用兵轮大炮向人租地的道理? 第30章 强邻迫境,再不加强边防建设,那是自废武功,”冯子材顿了一下,又问,“苏督办算过没有,两千里防线需要筑多少炮台?修多长石垒才能把它们连结起来?炮台应该配置多少火炮?修筑炮台石垒和购买火炮要花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又从哪里来?” “现在还只是思路,元春打算尽快把边境沿线实地勘察一遍。话说回来,要把南疆长城修得跟万里长城一样,几千万两也不够。所以只能择要设防,路宽处修台筑垒、设立要塞,路窄处建卡设隘、分兵驻防,甚僻处掘断禁阻,加上购置火炮,一、二百万应该差不多了。朝廷同洋人开仗,哪次不是割地赔款?现在我们打赢了,不但为国家挣足面子,也省下了这笔冤枉钱。花点银子构筑边境防线,朝廷应该支持吧?” “若是老佛爷做寿,几百万两当然不成问题,”冯子材笑道,“苏督办,你还年轻,见过的事太少。你问问李护抚,战争期间为了筹款的事,他睡过几个安稳觉?” 李秉衡苦笑摇头,一、二百万银子两对朝廷来说不算太大的数目,慈禧太后做寿时节俭些也就搞掂了,但他不相信朝廷如此大方,轻易为边防建设计划买单。 冯子材虽然赞同苏元春关于防线建设的意见,却认为他有些好高骛远,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见解:“有边无防不对,处处设防也不对,处处设防,等于处处无防。长城对付匈奴骑兵有用,对付开花大炮不见得有用,要守好边防,得把有限的财力用在点子上。依老夫看,还要靠两条腿走路:一是多买些洋枪洋炮装备部队,二是练好精兵,以一当十。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是用将士们的血肉堆出来的啊!拿大刀长矛、粉枪抬炮去对付人家的快枪花炮,一次两次可以,总不是长远之计——老夫只是敬陈管见,苏督办,创业容易守业难,以后广西边防的事,靠你多操心了。” 苏元春听出他们都不主张大兴土木修筑防线,然而镇南关两度沦陷的教训太惨痛了,广西边境面对的是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列强,难免兵祸再起、狼烟重燃,只有尽快结束有边无防的历史状况,示敌以强,列强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好继续争辩,微微笑道:“冯宫保放心,只要元春当一天广西提督,一定会守好边防,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 冯子材赞许道:“对,我们打胜仗,靠的是百姓支持、将士用命。仗打赢了,赏花翎、赐勇号轮不到他们头上,升官晋爵也没他们的份,他们求什么?只求边境安宁、安居乐业,能过上太平日子就知足了。” 苏元春觉得相识几个月来,今天的话谈得最投机。他在潜意识里已经不把冯子材当作令人敬畏的老前辈,而视为诲人不倦的忠厚长者和良师益友,就象张高友、席宝田这些对他人生轨迹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贵人一样。 李秉衡默默想了许久,终于说出心底的担忧:“苏督办,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什么‘南疆长城’啊?下官好心劝你一句,别玩这个东西,也别再向人说这种话了。违抗大清祖训,脑袋不想要了?好在下官和冯宫保都没有坏心眼,换了别有用心的人,把你熙帅卖了,不砍头也要革职充军呀!” 都怪他这张乌鸦嘴,日后苏元春果然因为修筑防线被清廷判处斩监候,后又改判充军新疆,最后在新疆迪化贫病而死。 “大清祖训?”苏元春被泼了一头冷水,感到莫名其妙。 李秉衡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一些,委婉地说:“康熙三十年,圣祖皇帝明令废除长城,不准沿长城布兵设防,也不准子孙后代再修长城。苏督办要修长城,皇上、太后敢冒着违反祖训、当不肖子孙的恶名给你银子吗?” 苏元春这才想起,长城的修筑,原本用于防御北方的游牧部族,现在满人入主中原,蒙古人又是满人的同盟,长城失去了军事价值,康熙皇帝当然讳莫如深、明令废除。 他讪讪地说:“难道为了不违背祖训,连几座炮台也不敢修,任凭列强蚕食鲸吞?” 第四十六章师爷的话题 后花园里,都启模和董乔也在聊天,聊师爷们自己的话题。师爷这个行当是为了幕主设置的,因此他们的话题更多的是涉及各自的幕主。 在冯子材的印象中,苏元春忠厚坦诚,谦虚恬淡、能忍辱负重,是干大事的人。然而都启模认为他毕竟只是一名武将,在战场上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可以一目了然,官场就不同了,如果没有了战争,不管他愿不愿意,都会不自觉地卷入错综复杂的官场纷争和政治旋涡里去。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武将从政也好不到哪里去,蒙恬、韩信、岳飞、袁崇焕……从古至今,驰骋沙场威震敌胆的千古名将冤死官场的还少吗? 他觉得有必要提示这位年轻师爷注意一些可能影响幕主前程的问题,当然只是斟字酌句略微提及而已。一位师爷对另一位师爷说事,不能讲得太明白,那是小看人奇+shu$网收集整理。师爷的话不是说给人听,而是让人想的,让听的人绞尽脑汁百思不解,才能充分体现出说话人的水平。每位成熟的师爷都具备当大帅的智商和情商,缺少的只是业绩、威望和机遇,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个人的性格,常常会注定他一生的命运啊!”都启模用一句箴言结束了他的提示。 董乔慢慢咀嚼他话中的意思,一边在心里感叹,难怪冯子材那么牛逼,原来幕中有这样的高手! 他诚恳地说:“听了都老前辈的话,在下觉得二十多年的饭白吃了……” “我这些话不一定对。而且……”都启模仍然保持着一位高年资师爷应有的矜持和高琚,“我们这辈子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如果不是分手在即,我不会同你说这些话。熙帅是好人,看到一个好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独木桥上,谁都应该提醒一声:千万小心!” “将军!”冯相华狂喜地高叫一声,把二人惊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朝正在下棋的冯氏兄弟看了一眼。 冯相华兴奋地站起来,得意忘形地笑道,“哈哈,三哥,你输了!” “都五品同知了,还象个孩子!”都启模怜爱地看着这对同父异母兄弟。 虽说捐了同知的功名,又以中军管带的身份随父出征建功立业,两位公子却只是十七、八岁年纪,在别的富庶人家,还是只会斗鸡走狗的年龄呢。云贵总督岑毓英府上那位臭名远扬的三公子岑春泽就这样,二十四、五的人了,依然是放荡不羁的纨袴子弟,拿着父亲让他到京城走门路的银子纵情酒色挥金如土,比起萃帅两位公子来,真是天壤之别。 有子不教父之过哪! 第四十七章兔死狐悲 萃军启程回师钦廉,苏元春、李秉衡率龙州官民敲锣打鼓倾城出动,将冯子材送至城外十里的送官亭。 萃军渐渐行远,这边开道的锣声也已敲响,苏元春进了官轿,在“肃静”、“回避”和标明官员身份职务名衔的大红牌子簇拥下登上归程。赴关以后苏元春从未使用过自己的仪仗,战争期间一切从简,这些排场摆给百姓看,而不是摆给敌人看的,让敌人知道这里有位多大的官,招来的不是鞭炮而是开花大炮,那是找死。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兵就要当亲兵,而且是贴身亲兵。”德仔还记得董乔讲完狐假虎威的故事后这句总结性的结尾。直到今天他才相信这是真的,十几面大红牌子全是熙帅的荣耀,但今天这些光芒更多地照在他和魁仔而不是熙帅脸上。熙帅坐在轿子里面,人们看不见他,只看到贴身亲兵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护卫在官轿两旁。 第一次随着熙帅的仪仗出门,德仔切身体会到贴身亲兵不光是在战场上替当官的吃枪码挡弹片的替死鬼,更是一件出头露脸的美差,要是阿娇阿兰她们在场就好了——没出息!干吗去想那个心狠手辣的臭丫头,莫名其妙地搧在脸上的那一巴掌,想起来脸颊还有点发热;还有那个恶管家,现在该这小子尿床了…… 一路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十里官道一晃眼就走到头了。德仔觉得不怎么过瘾,直在心里感叹路程太短,每天有个百八十里就合适了——不知熙帅什么时候还这样出门。 苏元春跟着李秉衡来到粤东会馆。一天来他连做梦也在考虑,即使有天大的困难,南疆长城还是要修,没有固若金汤的沿边防线,无以镇慑虎视眈眈的外夷。李秉衡亲身经历过腥风血雨的反侵略战争,道理说清楚了,他一定会支持的。 进了书房,李秉衡递过几份电谕:“苏督办来的正好,下官正想同你商量。香帅来了电报,说如今边事已定,龙州营务处的善后事宜可由蔡希邠代为处理,催下官尽快回桂林任上办公。下官不懂军事,留在龙州也帮不上忙,打算近期动身迁回桂林本衙。” 苏元春问:“迁提督署的事,不知朝廷旨意如何?” “朝廷电旨刚到,同意把广西提督署迁到龙州。蔡希邠办事心细,是个可用的人,我本欲带回桂林擢升重用,见你这里缺乏熟悉边情的文官,还是留给你吧,”李秉衡还惦着苏元春昨天说过修南疆长城的话,委婉地说,“防线建设是兴师动众的事情。几年来边乱不息,从投军参战到后勤保障、运送伤员,全靠百姓鼎力支持,兵役劳役苦不堪言。边境地僻人稀,经济发展远远落后于内地,又经历多年战争创伤,老百姓苦得很哪,真的需要休养生息了!” 第31章 苏元春突然想起一事:“金龙峒的事,不知交涉如何?” “已经办妥了,归还过程还算顺利。越南高平省布政司范谐、按察司严春芳十分通情达理,承认越民侵耕一事属实,经越王批准,已于去年将七隘清地归还,典当抵债的里板三村,也由李秉圭备银赎回,均附有印文地图为据。” 苏元春松了口气:“收回来就好。我已派遣两哨兵勇进驻金龙峒清剿游匪,并修筑三座炮垒,扼守西路粮道。撤兵后法军频频抢占有利地形,图谋勘界时争取主动,我总担心这件事留下尾巴,以后再生麻烦。至于休养生息,元春也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如何固边安民,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心里没有底啊!边防不稳固,休养生息又从何谈起?” 李秉衡有意岔开话题:“以后边境防务全靠你多费心了。陈总镇伤势很重,苏督办是否做好了善后打算?” “……还是马盛治吧。等小镇安那边安定下来,我打算让他把西路防务交给黄云高分统,回关前隘代陈嘉统领边军,”苏元春迟疑了一阵,终于没有把南疆长城几个字说出来,“昨天我在龙州城外转了转,龙州虽是沿边重镇,却素无城垣,加强城防也是刻不容缓的事。” 战争期间尼格里曾派出骑兵绕过防卫森严的关前隘阵地,企图从西路偷袭龙州,把潘鼎新吓出一身冷汗,紧急抽调十多营前往堵截。如果当时八百敌骑野牛一般闯进防卫空虚的龙州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钱是大问题啊!养兵花钱,修筑炮台城垣更花钱。唉,只怨下官无能,没本事把漫山遍野的石头都点化成银子。”一年多来李秉衡为筹饷的事伤透了脑筋。打仗是极花钱的事,用钱比流水还快,几万两银子刚入库,哗地几下就不见了。战争虽然结束,各省还有几十万两协饷没有解到,各军的饷银赏银、各州县的民夫费用、征用民间物资的补偿、遣散兵勇积欠的底饷……伸手要钱的挤满了衙门,弄得他焦头烂额,一天到晚耳朵里塞满了两个字:银子、银子。 “中路是防务重点,不知香帅那边能否想些办法?” 李秉衡眼前一亮:“不久前他借了一百万两洋款作为兵费,没想到这么快就停火了,大概没有用完。” “张香帅有钱?”苏元春觉得有门,“这下好了。我们马上联衔电禀,二、三十万两总该挤得出来吧?” 李秉衡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一直不赞同耗资巨大的防线建设计划,还是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当,都说南蛮刁钻,看来这话不假:“好吧,尽管试试。苏督办,你还年轻,前程无量,有句话下官不得不说。广西太穷啊,每年赋税只有三、四十万,各省协饷又经常拖欠,边防建设的摊子铺开太大,弄不好又是劳民伤财的罪过。凭着你当年剿长毛、平苗乱,更有这次抗御法夷的业绩,躺在功劳薄上也够吃八辈子了。该做的事要做,至于那些不该做的事情……身在官场,不能不瞻前顾后啊。” “李护抚所言极是——我们现在就给张香帅发电报吧?” 苏元春仍然沉醉在张之洞手中有钱的兴奋之中,李秉衡的话他象是听到了,又象没有入耳。撤军入关时,边境百姓恳求冯子材留守南关的情景对他触动很深。怎样才能守好边防、防御外敌再次入侵,真正实现让边境百姓过上太平日子的郑重承诺,到离任的时候,得一把千缝百纳的万民伞,受一场百姓自发倾城欢送的热烈场面,比什么黄马褂巴图鲁都强得多。 李秉衡拿出一只封好的信封交给苏元春:“潘中丞临走前让我带给你这封信。我们谈了一个通宵,他说仗打成这样,主要是他的责任,朝廷只给了革职的处分,已经很知足了。我叫他等你回来再走,恐怕分手以后再难见上一面了。他说还是先走的好,让我传话给你,以后同番鬼打交道要多留心,番鬼处处算计,对咱大清不怀好心;你还年轻,秉性忠厚,官场经历也不深,要好自为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苏元春拆开一看,突然一怔: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李秉衡在旁见了,只觉得兔死狐悲,也轻轻叹了口气。 第四十八章连城梦(1) 办完公事,苏元春回到赵荣正家,见身边无事,便给几位贴身亲兵放半天假,赏了几两银子让张勋领他们到龙州街上随便逛逛,自己则同赵荣正在书房饮茶聊天。 张勋见多识广,办事精明,又有潘鼎新推荐,张锦芳留在越南以后,苏元春把他调任中营帮带。 见龙州墟场上到处摆满了二、三十斤的小猪仔,虽然时值下午,却极少有人问津,张勋疑惑道:“今天什么日子?摆了那么多乳猪,却没有人买。” 德仔也感到奇怪:“恐怕是哪个大户人家嫁女娶媳吧?有钱人办酒席,烤乳猪这道菜是非上不可的。” 神情焦急的卖主们一窝蜂围上来,口中七嘴八舌地嚷道:“大人,我的猪仔好,买我的……” 张勋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说上话:“谁说我们要买猪仔?” 人群又哄闹起来:“这位大人莫要骗人,过两天苏大帅做寿,不会不上烤乳猪吧……” 张勋哭笑不得:“大帅生日已过了几个月,你们上当了!” 虽然知道轻信了谣言,众人还不死心,缠住他们苦苦恳求,见他们执意不买才失望地散开。 张勋觉得扫兴,再逛下去不知又生出什么枝节,只得带着众人悻悻地返回赵家。 “这些人怎么回事?听到风就是雨。”苏元春听了张勋叙述,啼笑皆非。 赵荣正恭维道:“百姓敬仰大帅,才闹出这场误会。我家祖上在龙州当了几百年土司,何尝有过这般荣耀?” “百姓也不容易,虽然是以讹传讹,这份情义,不得不领啊,”苏元春吩咐张勋,“你们分头出去,把市上的猪仔全部按市价收购,分发到各营哨饲养。告诉百姓,大家的情义本帅心领了,只是下不为例,我可没那么多钱买他们的猪仔。” 赵荣正感慨道:“大帅如此体恤民情,是百姓之福呀!” “百姓情深义重,我以后再也不敢做寿了,”苏元春解嘲地笑了笑,又说,“内人长期寄居府上,多有打扰。南关事情多,我要长住在凭祥,打算近日把内人接到凭祥去。” 赵荣正道:“夫人是本家姐姐,不必客气。这事夫人曾对我说过,只是舍不得小妹。小荔也很敬重夫人,听说夫人准备去凭祥,耍起了孩子脾气,死皮赖脸要跟着去。” “这孩子聪慧可爱,难怪夫人喜欢。纪常兄若放心得下,让她随内人一道去好了。我公务繁忙,她们姐妹也好作伴。”苏元春半开玩笑道。他知道小荔是赵荣正的堂妹,叔婶死后见她孤苦零丁,便抱过来当亲妹妹抚养。赵琴入住赵家以后,见小荔聪明乖巧,心里十分喜爱。 “怎么放不下心?一年多来小荔耳濡目染,从夫人那里学到好多东西,花钱也请不到这样好的老师啊。大帅日理万机,夫人要照顾大帅起居,怎么好让她分心呢?” “这倒不妨。只是眼下住房有些紧张,等安定下来,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去。也请你们全家时常过去作客。” 张之洞发来复电,同意从剩下的洋款中拨出十万银两加强南关、龙州防卫设施。尽管与苏元春的期望相差甚远,边防建设启动资金还是有了着落。他立即动身,带着夫人返回凭祥。 赵琴许久没有骑马,一时兴起,扬鞭催马奋蹄狂奔,众人紧紧跟着,一个时辰便到了廪更村。 苏元春勒马叫住夫人:“一口气赶了几十里山路,你不累,我也累了,休息一下吧。” 赵琴余兴未尽,嗔笑道:“还‘提督’呢,就这点能耐!” 苏元春调侃道:“这里是德仔的府第,武将下马文官落轿,我们一道瞻仰他老人家的故居。” 魁仔故意拿德仔开涮:“什么故居?就一破竹楼,养牛还嫌寒碜!” 赵琴看看四周山势:“这地方四面环山,建座兵营倒还不错。” 苏元春在心里一怔:这婆娘哪来那么多军事眼光? 德仔听魁仔嫌他家草棚寒碜,觉得面上无光,分辩道:“我家竹楼早就不住人了,小的平时都同阿公在庙里住。” “阿公?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了吗?”苏元春问。 “那是德仔的师父,”董乔替德仔解释,“入关的时候,李铨不是称他为‘小师父’吗?” 苏元春认真看德仔一眼:“看不出来,你小子还真是有师父的人。你师父是干什么的,打铁还是阉猪?” “都不是。阿公在花婆庙做庙祝,可怜小人孤儿一个无人管束,怕学坏了,领到山洞里养着解闷。”德仔醒悟到大家都在逗他开心,也故意拿自己开涮,逗几位大人高兴。 赵琴抿着一口洁白的榴齿笑了起来,她听德仔一会说庙里,一会又说洞里,问:“这里还有山洞?风景怎么样?” 德仔曾听说苏元春夫妇性耽山水,驻守贵州时经常赏玩山水溶洞,炫耀地说:“山洞好大!里面漂亮极了!” 南关战败后苏元春曾到白衣洞散心解闷,虽说只是草草游览,仍觉得洞中景色确实不错,也想让夫人见识见识,而且几天前路过时陈嘉对这里的地势格外留意,也勾起他另一番心思。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时间,走,到洞里看看。” 老庙祝仙逝后德仔当了兵,又遇上兵荒马乱的年头,花婆庙几乎绝了香火。 第32章 德仔拨草开路,领众人来到白衣洞口,沁人心脾的清风扑面而来,一下子凉爽许多。 赵琴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洞顶象是一块光滑平整的巨大石板倒扣而成,挂满了千姿百态的钟乳奇石,山洞宽敞明亮,活象个可以摆设几十桌酒席的大厅,旁边还有两个深不可测的地洞。 她扔了块石头,滚了许久,地洞深处还传出沉闷的响声,问德仔:“你下去过吗,下面有多深?” 德仔点点头:“有二、三里吧,直通土司衙门后山,小时候小人常同村里的小兄弟钻到土司家果园偷果。” 第四十九章连城梦(2) 苏元春暗自思忖:若把白衣洞辟为军机要地,大厅可作为议事的场所,隐秘的地洞还可成为突出奇兵的暗道。 “夫人,白衣洞不错吧?上面还有两层,比这里更漂亮,阿公说那是仙人来往的地方。”德仔如数家珍地说。 “还有两层?”赵琴有意逗他,“上面都有什么仙人?” “阿公没说,”德仔一本正经道,“好象是八仙吧。” “八仙?”苏元春装着不以为然地说,“那是我朋友呀,好久不见,正想会会他们。” 德仔故意认真起来:“上面两层就别去了吧,小人在这里住了几年,连小洞口也不敢走近一步,怕惊扰了仙人。”其实老庙祝的叮嘱哪里禁得住他的好奇心,阿公尸骨未寒,他早已打着火把把上面两层逛了个遍。 董乔笑道:“大帅官至提督,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凡啊!仙人能去的地方,大帅怎么不能去呢?” 德仔扎了火把在前面探路,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一亮,这里另有一高一低两个宽敞的洞口,光线即从洞口照入。 原来白衣洞是个洞内有洞、洞外有洞、洞洞相叠、洞洞相连的奇洞!赵琴暗暗颌首,见内洞昏暗幽深,问:“里面有多深?” 德仔诡秘地笑道:“夫人进去就知道了。” “进去看看。”董乔接过火把,率先走进内洞。内洞宽敞高深,洞中奇岩参差、怪石林立,四壁钟乳洁白如玉、琳琅满目,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赵琴观赏着洞中的景致,心中暗暗叫绝,如果上了德仔的当,不进洞里游玩,才真的让人后悔! “‘白衣洞’名字太俗,改个名,叫‘白玉洞’吧。”苏元春突然一楞,在一块造型别致的钟乳石前站住。 魁仔用火把照亮那块巨石:“大帅,这块石头象什么?” 苏元春象在默默地回忆什么。 德仔抢着回答:“象一头正在喝水的大象:这是鼻子,这是腿——就是没有象牙。” 赵琴歪着头打量了一阵,点头说:“嗯,是有点象。” 苏元春摇头自语:“想不起来了。好象在哪个洞里也见过一块酷似大象的钟乳石,跟这块差不多。” 德仔来了一句:“是不是大帅还在天上做神仙的时候,同八仙一起神游过这里?”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全都哄笑起来。 赵琴又问:“不是说有两层吗,还有一层呢?” “在那里,”德仔指向外洞侧顶一处石龛,卖弄地说,“我想大家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魁仔不解地问:“为什么?” 德仔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那里太漂亮了,要是你们舍不得下来,还不是小人给你们送饭。” “故弄玄虚!”苏元春白他一眼,“少废话,前面带路!” “哇!”刚进石龛,赵琴发出一声惊叹:两块巨石的夹缝中有处一丈见方的小石罅,其间石柱矗立,钟乳滴浆,峰峦低耸,沟堑纵横,紫藤轻悬,宛如在石龛密室门外摆放的一盆天造地设的山水盆景。 苏元春直在心里感叹:德仔的话有些道理,本帅真有点流连忘返了。他走出洞口巡视周围环境,见四周都是石壁,极难攀援,暗暗颌首。 董乔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道:“大帅,夫人说得不错,山谷里可以建一座兵营。” 苏元春想起李秉衡的忠告,压低了声调:“有一件事我心里没底:李护抚说,康熙年间圣祖皇帝明令废除长城,也不准子孙后代再修长城。如今要修南疆长城,这道坎不太好过。” 赵琴哂笑道:“这算什么事?不叫长城不就妥了!” 苏元春楞一下,拍着前额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对,我们也标新立异一下,不叫长城,就叫……对,叫‘连城’,来他个连城千里,听起来顺耳,(奇*书*网^.^整*理*提*供)又不违背大清祖训。” 董乔也笑了:“有这样当夫人的吗?尽给大帅出歪点子。” 德仔察颜观色,乖巧地递上罗盘。 苏元春本欲观测此地方位风水,见德仔揣摸出他的心思,反而故意不接,淡淡地说:“时间差不多了,下山吧。” 德仔一脸失望:“大帅连句好话也不给啊?” 苏元春一直在心里斟酌构筑千里连城边境防线的构想,点头道:“白玉洞确实不错,本帅要重重赏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大帅,是真的?” “本帅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魁仔捅他一下:“德仔,求大帅赏个老婆。” 德仔没有理他,鼓足勇气说:“小人想求大帅赏几天假。” 苏元春想起撤兵前遇刺的事情,下意识地看看董乔,半开玩笑地说:“算了,还是赏你个老婆吧。” 董乔有意岔开话题:“对了大帅,来龙州前莫师爷对在下说,战争已经结束,家里事情也多,打算这几天回永安。” “怎么,老莫要走?”苏元春颇感意外。 莫寓道虽然无官无职,但什么事都尽心尽责办得条条有理,帮了很大的忙。据华小榄说,莫寓道在工程施工管理方面颇为内行,现在启动资金已经解决,正想让他为边境建设助一把力,想不到他竟要打退堂鼓了。 第五十章布衣莫寓道 回到幕府,果然见莫寓道已收拾好坛坛罐罐,一副要搬家的样子。 苏元春故作惊诧地问:“老莫,你都知道了?” 莫寓道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张香帅答应给些银子,让我们修复南关。我正想和你商量,请你到关口督工呢!你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修南关又不是救火,再急也不争这一两天呀!” 莫寓道没好气地数落道:“你太过份了吧?我有言在先,只帮你打番鬼,其他事情一概不管。打完仗还不放我回家,真是岂有此理!我一个布衣百姓,家里有田有地,我不回去打理,谁为我操心?” 苏元春装糊涂:“大哥想回家?早跟我说啊!当初我就想,不要功名不要饷银,吃饱穿暖就行,那不是拿自己大哥当长工吗?也怪兄弟不会做人,早该在功劳簿上给你添个名字。” 莫寓道卟哧一笑:“别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算我倒霉,生来就是做奴的命,认了你这人精做兄弟,处处遭你算计。” 苏元春恭维一句:“早就知道我大哥是嘴硬心软的人。” “别给我戴高帽,不心疼你呕心沥血守边固防,鬼才给你白打工。说吧,张之洞给多少银子,我们得看菜吃饭不是?” “十万两。修了南关关楼,还要修龙州城垣。” 莫寓道摇头道:“光龙州城垣就不少于十万两。加上南关,没有十五万拿不下来——除非只筑土墙,不用石料。” 苏元春哼一声:“真这样,我就在竣工碑上刻下你的大名:光绪某年某月,永安人莫寓道用泥巴筑成固若金汤的镇南关关城一座。让你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大哥以为如何?” “别打岔,我不是在想这事吗?”莫寓道在心里盘算一阵,“这样吧,你选出两营精壮士兵,让他们助工做力气活,可以少请些工匠。再选些心灵手巧的士兵跟师父学手艺,自己开山凿石,自己烧石灰,自己熬硝造火药,自己打铁修造工具,能省则省。细算下来,十万两再不够,也差不多了。” 苏元春若有所悟:“老哥,兄弟服了你了,算盘打得够精的。以兵勇助工不单省钱,也免除了百姓劳役之苦,还培养了自己的技术人才,以后修筑炮台碉台就不用四处请人了。” 莫寓道警觉道:“干完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打算?” 经过深思熟虑,苏元春依然坚持自己的防线建设思路。龙州距南关百里之遥,提督署迁到龙州后,应在凭祥择地建设屯兵基地和提督行署,游了白衣洞,他心里更有了底。 他把自己的设想和李秉衡、冯子材的异议告诉了莫寓道,感慨地说:“这些洋人没一个好鸟,千里迢迢越洋过海的,如果不想占我们的便宜,那才是吃错药了。只有建成坚实的边境防线,才能镇慑外夷,番鬼即使有贼心,也不敢轻易生出贼胆。” “李秉衡说得对,以为朝廷肯为你的南疆长城买单吗?老太婆过生日,少说也要花三、四百万,可是真要拿出几十万给你修炮台,我看她未必那么大方,”莫寓道摇摇头,又问,“不知朝廷打算裁掉多少兵勇?” “只留三十二营,算来要裁一万多人吧。”苏元春不解地看着莫寓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头痛哪!一万多名衣食无忧的士兵一夜之间变成无人管束的游勇,势必对刚刚稳定下来的边境局势造成极大的压力。” “谁让你是汉官?当年刚剿平长毛之乱时,曾国藩为什么急流勇退,还不是回避功高震主之嫌?满人的朝廷不可能让汉官拥兵自重,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呀!” 第33章 莫寓道见苏元春不语,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一些,缓了口气道:“不过压力也可以变成动力,一万老兵不是小数,若能妥善安置,胜似一万雄师啊!边境地僻人稀,人丁不旺,百姓贫穷。巩固边防不单要有官兵、有炮台,更需要边民支持,要想办法把边境繁荣起来,百姓日子好过了,就不会走歪门邪道。一句话,兴边才能固边,民富才能国强。” 苏元春默然点头,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可都是至理名言,多少年来他只顾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何曾留意治国治民的道理?天下是武将打的,江山还得靠文人来坐。 莫寓道又说:“你那一搅子防线计划太过宏大,谁听了都要吓一跳。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银子也要一两一两地讨。不如先用这十万两银子把南关和龙州城垣建起来,只要事情办得好,向上面伸手会容易些。以后再找钱修镇关炮台,在廪更村山谷建屯兵重地和提督行署。” “别总是山呀村的,俗气,还是‘连城’好听,”苏元春对他刚发明的这个新词情有独钟,“大哥说得对,要循序渐进,花上十年八年,把边防建成固若金汤的千里连城!” 莫寓道警觉地说:“丑话说在前头,镇南关一修好,我马上卷包袱走人,别到时候又花言巧语骗老莫白打工。” 苏元春狡黠地笑道:“晓得我大哥心善,最疼兄弟了。” 第五十一章我是婆家人 镇南关修复工程开工好些天了,进度和质量都是苏元春必须亲自过问的事情。世风日下,多年来下属糊弄上司、上司糊弄朝廷的风气几乎成了定例。不亲眼看一下,心里总不踏实。 行近南关,听到路边作坊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苏元春下马走进。 一位赤着上身的士兵正在师父的指点下锻造工具,见几位大人到来,忙放下铁锤跪下打千:“大帅。” 苏元春点点头,拿起士兵放下的大锤,对带徒的师父笑道,“这位师父,本帅给你当徒弟,肯不肯收?” “大帅说笑了,”师父看到苏元春真的抡起铁锤,便用钳子翻转铁砧上烧红的坯件,扬起小锤在上面轻点。见他下力适度,跟锤准确,停下手问,“大帅也会干这种粗活?” “打铁可不是粗活,用锤、淬火都有讲究,”苏元春放下大锤,不以为然地说,“当年在江西剿长毛,打完仗没事干,跟军中师父学的,修刀淬火钉马掌都能自己做。那时年轻,什么都想学。怎么样,给你配的徒弟还行吧?” “这徒弟好!又聪明又勤快,悟性也高,三天两头还想到买些酒菜孝敬师父。草民两个儿子没一个比他孝顺,说心里话,草民还真把他当儿子待了。” “当本帅的兵不亏吧,学了手艺,还多了个老爸,”苏元春赞许地看看跟师的士兵,又问师父,“师父贵姓?哪里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贱姓农,人称农大,龙州人,祖上在青龙桥边开了间青龙刀铺,到草民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听说大帅招工匠修南关,以后还要修龙州城墙,草民心想,这些都是为边境百姓做好事呀,我们当百姓的应该有力出力不是?所以关了铁铺,全家人都到南关效力了。真不巧,老婆带着两个儿子回龙州运铁材,没能见着大帅。小翠过来,见过苏大帅!” 苏元春这才发现蹲在炉子后面拉风箱的姑娘。她羞涩地站起来,正要跪下,苏元春扬手止住,打趣道:“免礼免礼,我也是你爸的徒弟,该叫你师妹不是?” 农大赶紧跪下:“草民不敢。” 苏元春扶起农大,嘴里仍然开着玩笑:“当师兄嫌老了些,那就当师叔吧,”他看看跟师的士兵,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时候从军?” “禀大帅,小人李五,永安人,去年蓝大人回乡募兵时投军。” “哟,还是小老乡呢。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吧?” 李五下意识地看小翠一眼,乖巧地回答:“禀大帅,小人只想跟着大帅为国家效力,还没有成亲。” 青龙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龙州名产。听到这家人为了支援边防建设,连生意也不做了,全家人都上了工地,苏元春十分感动,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些回报。 按照边境民俗,小翠用黑缎精心包裹盘在头顶的发盘说明她仍属没有嫁人的“勒俏”,他想亲手成全这件好事。其实他已从这对年青人对视的目光里看出了蛛丝马迹,不过事情经过他的手,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微笑地说:“农师父,李五家远,父母不在身边,本帅为他作主了——不知道我们有没有缘份结成亲家?” 农大受宠若惊地跪下:“苏大帅亲自作伐,是天大的脸面呀!” “这么说,农师父同意了?请起请起,既然是亲家,以后就不要拘礼了。不过本帅不是作媒,李五是我的兵,本帅理应视兵如子,我算是婆家的人,聘礼该由我来下。媒人这份美差嘛,董师爷,只得劳你大驾了。农师父,你看如何?” 农大又惊又喜,连声道:“听大帅的,听大帅的。” “那好,我们就等着喝喜酒了。成亲那天一定要告诉本帅,再忙我也要到场,我还要代表新郎父母为新人祝福呢!”苏元春说完,不经意地看了德仔一眼。他知道德仔心里放不下阿兰,看到别人成亲,会不会触动他心底那根弦? 农大忙拉着李五、小翠跪下:“大帅放心,草民一定尽心效力。镇南关修复之日,就是孩子们成亲之时!” “好,就这样定了。”苏元春走出作坊,顺路在附近的石灰窑和火药作坊看了看,然后率众人走上南关。 第五十二章左弼右辅(1) 正在工地督工的莫寓道见苏元春来到,连忙迎上。 苏元春问:“马盛治呢?” 莫寓道指向边界上的关闸:“那边来了个五划官,他刚下去,还在同番鬼磨嘴皮呢。” 苏元春远远望去,见马盛治正在盛气凌人地对一名法军军官指手划脚,好象在吵架,问莫寓道:“出什么事了?” 莫寓道摇头:“不清楚,好象是游勇的事情。” 利用游勇骚扰法军,为防线建设争取时间,是苏元春的既定方针。洋人会来事,屁大点事也要抗议,马盛治说话刁钻,性子又暴,吵架骂人十分在行,得理不得理都不让人。外交上的事说穿了就是打嘴巴仗,谁的腰杆硬、调门高,会强辞夺理,谁就是赢家。这种只动口不动手的事他不想出面,堂堂提督泼妇骂街般指鸡骂狗地同人家对仗太有失身份,先让马盛治同他们吵,等番鬼烦了自己再出面理顺,会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走上新砌的城墙,这里推推那里蹬蹬。 莫寓道半开玩笑地问:“大帅,对老莫不放心啊?” 苏元春没有理他,仔细检查过几个地方,见几位工匠和跟师的士兵忐忑不安地看着,和气地打起招呼:“各位师父辛苦了,这几位兄弟是你们的徒弟?他们没有偷懒吧?” 工匠们竖起大拇指:“弟兄们打番鬼厉害,做工也在行。” 苏元春又问跟师的士兵:“怎么样,师父肯教手艺吗?” “师父肯教,这片城墙就是师父把着手教我们砌的。”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苏元春看着工匠们,“不怕以后徒弟出了师,会抢你们的饭碗?” 工匠们相互看看,憨憨地笑着。 “你们不必担心,以后工多的是,只怕你们不想做。修好了南关,接着修龙州城墙,以后还要修筑炮台、碉台,光靠你们几十年也做不完啊。现在辛苦一点,每人多带出几位徒弟,出师以后,你们在旁边指点就可以了。” 工匠们听出了苏元春话里的意思:“大帅放心,草民一定带好徒弟,争取早日完工。城墙稳固了,炮台多了,番鬼才打不进来,大帅也是为我们百姓好呀!” 苏元春点头道:“你们能这样想,本帅就放心了。带徒弟也辛苦,这样吧,你们每带出一位徒弟,本帅加赏五两银子。钱不多,也是本帅的一点心意啊!” 莫寓道知道苏元春出手大方,一向有随意赏赐的癖好,笑道:“师父和弟兄们都十分卖力,每天早出晚归,晚上也打着松明火把加班苦干,原定的八个月工期可以提前,七个月就可以完工。如果大帅再给弟兄们打打气,我看六个月不成问题。” 苏元春装糊涂:“打气?打什么气?” “大帅看着办吧。” “你老莫居心不良,本帅挣那点俸禄,容易吗?”苏元春也笑了,对董乔说,“罢了,各位给本帅挣脸,本帅也该出点血不是?董师爷,拿出二十两银子,今晚给大家加菜,六个月真能完工,再赏五十两!” 众人听了,齐声欢呼起来。 莫寓道追问道:“五个月完工赏多少?四个月呢?” “五个月一文不赏,四个月不但不赏,工钱还要倒扣!” 众人面露疑惑,莫寓道也不解地问:“为什么?” “就怕你们偷奸耍滑、偷工减料,为了算计本帅的银子,连质量也不要了!”苏元春正颜道,“赏归赏罚归罚。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出现质量问题,你老莫卖田卖地卖老婆孩子,倾家荡产也要返工。也劳各位师父把好关,南关是国家脸面,别弄成马屎外面光的豆腐渣工程,落得子孙后代唾骂。” 众人齐声道:“大帅放心,人都有良心,工做不好,我们也问心有有愧啊!” “大家明白就好。 第34章 干活吧,本帅帮不上大忙,也陪大家出身汗。”苏元春从地上拿起杠子,同几名亲兵抬起一块凿好的料石走向砌了一截的城墙。德仔规劝不住,只得同他合用一根杠子,尽量把绳子挪向自己这头。 董乔见劝他不住,悄悄叫过新来的亲兵陈炳焜,让他从关口下面叫回马盛治。苏元春放下杠子:“同番鬼吵架了?” 马盛治余兴未尽:“可不是!番鬼五划官过来找事,碰到标下心烦,借机把他臭骂了一顿,真爽!”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王德榜虽然不是熊将,却没少给潘鼎新找麻烦,他带出的兵自然也是难剃的头。王德榜离营后,定边军兵勇因无人管束,又得不到遣散的底饷,受几名心怀不满的帮带哨官挑唆闹事。苏元春令马盛治前去收抚,没想到几句话不合,便把领头的军官杀了两个,更加火上加油,部分兵勇哗变入越成为游勇。 苏元春召回马盛治斥责一顿,改由原在定边军担任管带的永安人姚可定出面安抚,同意暂不裁减余下的人员,从军费中拨出些款子在驻地附近修筑伏波山炮台和伏波庙,让他们有些事情干,虽说没了饷银,衣食还算保障,事件才渐渐平息。 第五十三章左弼右辅(2) 苏元春知道马盛治说的烦心事,正是因为他处理不当激起定边军士兵哗变受到斥责的事情。他没有点破,问道:“又是因为陆阿宋那股游勇的事吧?” 马盛治欲盖弥彰地笑一下:“其实也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标下本来不想理他们,只想找人吵架解闷而已。大帅先到屋里坐坐,喝杯茶。” 停火以后,清廷令唐景崧将景字军就地解散。陆阿宋拉不下管带的面子回老家耕田种地,手下一伙弟兄过惯了集体生活,又不愿意各奔东西,便把他们纠集起来在水口边境占山为王,干起绿林响马的活路,专与贩卖鸦片的烟帮和法军作对,法军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 据水口关驻军报告,两天前陆阿宋袭击了法军运输队,抢走不少军用物资,法国人吃了亏,抗议一下是少不了的。苏元春早就听说马盛治和陆阿宋是结拜兄弟,陆阿宋惹出的事情,自然能包就包。他饮了口茶,问:“参加施工的兵勇每月另加的一两赏银都发了吧?” 马盛治回答:“都发了,他们很满意,做工十分出力。” 苏元春沉思片刻:“他们做的是力气活,很辛苦,多赏一点是应该的。这样吧,参加工程的士兵,每月三斗米的定量增加到三斗六升;跟师父学手艺的人,每人再加赏一两,让他们有钱买些酒菜孝敬师父,师父才肯用心传授手艺。他们早日出师,对我们也好,以后修防线筑炮台,工匠不够哪!” 马盛治赞同道:“这样一来,他们做工学艺,就更加卖力了。” 苏元春见一位年轻人正细心地在纸上描画,便起身踱到他身后仔细观察。 莫寓道介绍说:“这位后生也是永安人,叫苏丕显,上次的南关工程图就是他连夜赶绘的。我让他彩绘这张《南关设防图》,以后关城竣工,大帅好送往朝廷销差。” 苏丕显这才发现苏元春站在身后,忙站起来:“大帅……” 苏元春赞扬道:“画得不错。你家在永安什么地方?” 苏丕显腼腆地回答:“回禀大帅,在东平里青山村。” “东平里?说来我们还是同一门祖宗,你是‘丕’字辈,论辈份该称本帅为叔公呢,”苏元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时间,一起上金鸡山看看。” 马盛治道:“山上杂草丛生,路不好走,熙帅别去了吧?” “其他地方可以不去,金鸡山是非上不可的。”苏元春走出门外,沿着关楼西侧城墙向山顶走去。 说是城墙,其实只是明代修筑的石砌阶梯,朝越南一面筑一道砖石砌成的齐胸女墙,因年久失修,山路上杂草丛生,女墙也已多处坍塌。 金鸡山顶由三座山头组成,是周围群峰的制高点,在山顶极目远眺,方圆数十里形势尽在眼底。 苏元春感叹地说:“敌人为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对南关狂轰滥炸?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利用险要的地形对犯关之敌构成威胁。如果有几座镇关炮台,这座千年古关岂会在番鬼的开花大炮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杨玉科又怎么会阵亡?金鸡山顶必须修筑炮台,居高临下遥制关外几十里形势,钳制从南关进入内地的通道。” 莫寓道问:“区区十万两银子,能修好南关和龙州城垣已经不错了,还要修炮台?” “番鬼若要犯关,会等你有钱修好炮台的时候才来吗?银子的事不用你考虑,现在就着手让人设计,尽快动工。” “怎么又要加码?早说定了的,修好南关我就回永安!” “我不管你!关口两侧山头都要修炮台,金鸡山顶三座,关楼东侧的土岭一座。那土岭叫什么名字?”见众人答不上来,苏元春略一思忖,“我看这样吧:金鸡山这个名字虽然好听,却不够气派,改名为右辅山,东面的土岭就叫左弼山。” 莫寓道心里一怔:熙帅没文化,自古的说法都是左辅右弼,他偏来个左弼右辅。寻思着提醒一句,转念又想,自己离家一年多了,本打算修好南关后返回家乡享受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没想到又被他逼着督修炮台,窝了一肚子气,有意让他出个千古洋相,便道:“大帅言之有理,关楼居中面南为君,两侧有右辅左弼两山护卫,大清江山就永固了。” 董乔也听出了苏元春的口误,正想纠正,见莫寓道抢先说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装着没听见。反正熙帅是朝廷钦命的边防督办,他给这几座山头起什么名,它们就得叫什么名。 莫寓道还想推托:“炮台的事,可否让马总兵督修……” 苏元春不由分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修好南关就回去吗?听好了:镇南关工程包括四座镇关炮台,还有关楼两侧的城墙、从金鸡……嗯,从右辅山脚到山顶的石阶便道,这些都是你份内的事。少一块砖头没砌好也不准擅自离开——那是逃兵,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你信不信?” “我信,”莫寓道无可奈何地抱怨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只是个布衣草民。苏督办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我当吊死鬼,我绝对不敢吃老鼠药呀!” “这就对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苏元春一脸得意,象刚做了件恶作剧的顽童般自我陶醉,“我说老莫,你别太难过,南关修好后,我会在竣工碑上刻下你的大名,让你也千古留芳一下如何?” “还‘千古留芳’,不遗臭万年算好了,”莫寓道低声嘟哝,“唉,真是老糊涂了,老老实实在家里抱孙子玩不好,偏要自投罗网,自己来边关找贱!” “老莫你别说这种话,兄弟听了伤心。我还以为你是心疼兄弟,才舍下家业背井离乡来陪兄弟受这份罪呢!” “结交你这种兄弟,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莫寓道说完,忍不住笑了。众人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打出来的兄弟 几天来,梁兰泉活象有谁借米还糠似的,脸上总是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倒不完全是为他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毅新前营五百来号一道从枪林弹雨爬过来的生死弟兄。 战争结束后遣散勇营本是清朝惯例,弟兄们还是想不通:大帅办事不公,凭什么一句话就裁了毅新前营,当官的应该以身作则,先裁了他那两营亲兵才对呀!可这些都是废话,如果哪位兄弟祖宗坟头冒青烟,保佑他当了提督,没准也先留下自己的亲兵营。谁有本事也象德仔那样,到中营当亲兵去! 饷快吃不成了,这些天营里有点乱,偷鸡摸狗的有,指桑骂槐的有,喝酒闹事的也有,梁兰泉都懒得去理,只要不出人命就行。一有空他就歪在床上闷闷地想事,想谅山城外那位长得天仙一般的安南妹子——那可是人见人爱的尤物,早先从越南撤兵时,那妹子寻死觅活的,哭得老子都没了情绪。 亲兵李福南匆匆忙忙地跑进门:“梁管带,不好了……” 梁兰泉斥责道:“叱叱呼呼的!火烧房子还是出人命了?” “都不是。上次在文渊同你打架的何伍来了,拦也拦不住,口口声声说要找你,我看有点来者不善。” 梁兰泉心想,这小子算条汉子,上次临走时放了狠话说要来同老子练练,以为他只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想还真的来了:“来了好呀,几个月不见,不知这小子长进了多少?” “别只敢缩在屋里说大话,有种的滚出来,老子再教你几招!”梁兰泉闻声奔出,何伍站在门前空地上冷笑道,“那天看在苏大帅面上放你一码,今天老子不放水了。出招吧!” “老子心里烦,正想找人出气呢,”梁兰泉挖苦道,“哟,这张脸还挺俊俏,不怕又打坏了,日后找不到老婆?” 见梁兰泉攥紧拳头正要扑上,李福南赶忙拉住:“管带大人,别跟他一般见识,大帅知道了不好收场。” 这话提醒了梁兰泉,上次惹恼苏元春,差点掉了脑袋,今天再闹大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情,便松开拳头:“老子今天不舒服,你改天来吧。” 何伍看看四周围观的兵勇,得意地笑了:“早说你们梁管带是缩头乌龟,没说错吧?不练也行,把那几两银子拿出来赏弟兄们买酒喝,老子马上走人!” 第35章 兵勇们闲了好些天,每日不是喝酒闹事就是趴在地上看蚂蚁打架消磨时光,好不容易盼到天上掉下一场好戏,梁兰泉却要打退堂鼓,尽在一旁起哄。 梁兰泉想,人要脸树要皮,这小子太狂,不好好教训他一下,以后熙帅的兵还要被人小看。发落就发落吧,打完这一架,老子马上卷铺盖走人,看你熙帅发落个鬼! 主意拿定,甩开李福南站到何伍面前:“好吧,见你偷师心切,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出手吧!” 兵勇们早就等不及了,斗鸡场般地大声起哄。 二人先还拳来掌去按套路出招,没几下便缠在一起箍头绊腿摔起跤来,何伍块头大,渐渐占了上风,瞅个空子把梁兰泉绊倒,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福南拉开何伍:“何大人,你赢了,起来吧。” 梁兰泉爬起来,一脸的不服气:“这是哪路师父教的?你小子耍赖!不算,重来!” “管他哪路师父,反正老子赢了,不玩了!”何伍得意地笑了一阵,拱手道,“几个月不见,晚上做梦也想着你这位拳头打出来的兄弟。何某今天来,是向你讨酒喝的,没想到你出口不逊伤了和气,只好以武会友了。” 梁兰泉楞了一下,歉意地笑道:“不玩就不玩,一比一,算是平手。何大人屋里坐,南仔,叫伙房炒几个菜,我要同何大人喝几杯。叫苏名汉、陈秀华他们也来!” 李福南摆好酒菜,叫来几位哨官作陪。梁兰泉端起酒碗:“何大人,多日不见,一向可好?来,在下先敬你一碗!” 何伍一饮而尽,抹抹嘴道:“往后别叫什么何大人了,兄弟我早就去了安南,平头百姓一个,叫何伍就行。” “为什么?”这几位面面相觑。 “说来话长哪!我们老东西不象熙帅,打赢架还要砍脑袋。老家伙牛逼得很,打架只能赢不能输,否则非骂臭你十八代祖宗不可。文渊那事我没敢说实话,只说自己不小心马失前蹄摔的。老东西开头还信,赏了几两银子叫我好好养伤。后来熙帅说漏了嘴,老东西又叫我去问,我见瞒不过去,只好照实说了,果然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说老子丢了他的脸,不配在萃军混饭吃。不配就不混吧,仗打完了也要裁军,反正都是炒鱿鱼,让他日后炒我,还不如老子先炒了他。” 梁兰泉内疚地说:“说起来还是兄弟我害了你呀!” “兄弟别说这话,打架不想赢,还不跟做生意不想赚钱一个卵样?还算男人吗?” 梁兰泉叹口气:“天下还真有仗刚开打就一心想着议和的人,才胜了几仗就连下十八道金牌,停火撤兵了。” 何伍喝了口闷酒:“摊上这种朝廷,不割地赔款算是好的。你猜,我们萃帅接到停火令以后,怎么给朝廷上奏?” 梁兰泉摇摇头:“兄弟我太笨,猜不出来。” “老家伙牛逼,说番鬼打了败仗,该叫他们割地赔款了,硬逼朝廷杀了议和的人以谢天下!当时番鬼提督给冯宫保送礼,他也回了礼——那叫什么礼哟,尽是些洋酒罐头,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把尼格里那老番鬼气得七窍生烟,一口气上不来,翘了!你说我们冯宫保牛不牛逼?”提起冯子材,何伍始终洋溢着自豪的表情,尽管他早已不是萃军的成员。 梁兰泉瞪起眼睛:“老番鬼明明是中了我们毅新军的枪码,抬回去不到两天就翻了白眼。” “错,是冯宫保气死的,不信你问萃帅!” “不对,我们熙帅说了,是毅新军打死的……” 见两位争得脸红脖子粗,李福南劝道:“打死也好气死也好,反正老番鬼已经翘了,别为这点小事误了饮酒。” 梁兰泉一想可不是吗,老番鬼死了,应该多喝几杯才对,为这事误了喝酒不值,伤了兄弟和气更不值得了。于是坐下来,问道:“大哥刚才说去了安南,不知发的哪路财?” “撤回钦州以后,萃军裁了八营,弟兄们在一起住惯了,不想分开,推我做头到安南义绅潘廷逢的山头入伙。听说这边正在裁军,潘廷逢让我回来看看还有哪位兄弟想入伙,”何伍喝了口酒,怂恿道,“现在那边闹勤王运动,好多山头都招兵买马,发的饷也多,打了番鬼还另外有赏。” 一番话说得梁兰泉心里痒痒的:“那边还要招人?” “天朝大军的老兵,来多少要多少,”何伍见几位动心,继续鼓动道,“到哪里不是当兵吃粮?反正也要裁减,既然有去处,晚走还不如早走。” 何伍的话触动了梁兰泉的心思,他与苏名汉等人对视一眼,又问:“不知那边每月给多少饷银?” 第五十五章勤王运动 德仔守在帅部门口。苏元春和董乔正在屋里同张锦芳密谈,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其实越南勤王运动早已传遍了大营内外,一些先期到义军山头入伙的游勇头目也纷纷回到边军营中,拉走了不少等待遣散的兵勇,听说毅新前营一夜之间走了大半,连管带梁兰泉和手下几位哨官也走了。因为各省拖欠的协饷迟迟不到,无法发还积欠的士兵底饷和战时杀敌立功应得的赏银,遣散时规定的一年饷银兵米遣资更无法发放,各人的帐还在营务处记着,离营的官兵还带走了腰牌号衣和枪支弹药作为抵押。 越南与法国签订条约,沦为法国殖民地后,主战的王族大臣仍掌握着一部分兵力。摄政王尊室说发动宫廷政变,拥立主战的阮福明当了新王,率兵攻打法国驻顺化的钦使府和法军驻地,失利后带着年仅十六岁的咸宜帝阮福明逃离王宫,向各地发出檄文,号召文绅义士兴师勤王。 越南文绅纷纷揭竿而起,原有各路抗法义军也主动加入勤王队伍,兴起了颇具规模的勤王运动。然而各地勤王队伍规模各异、良莠不齐,有的成百上千割据一方,有的十来人枪占山为王,有的主动寻找战机袭击法军,有的守村护寨自保家园。可惜咸宜帝发出勤王檄文以后再无下文,各地勤王队伍没有统一指挥,不能相互配合,各自为战,并不对法国的殖民统治构成真正的威胁。 如果不是两位前国王同法国签订条约同意接受法国保护,致使清军师出无名,不得不撤回国内,如果越南君臣文绅在清军顺利反攻之际不再消极等待,及时发起“勤王运动”,何至于象现在这样孤军奋战呢?听了张锦芳禀报,苏元春喟然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几天前他接到一份措辞严厉的电谕:法方向清廷提出强烈抗议,说他暗中派兵入越,配合越南“土匪”袭击法军,违反了停战协议,证据是从被打死的“匪徒”身上搜出了清军的号衣腰牌。 他责怪道:“你们办事太不小心了,净给本帅惹麻烦。我们的弟兄上阵,怎么能穿着号衣、带着腰牌呢,那不是授人以柄吗?尽干这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 张锦芳赶紧解释:“标下查过了,被打死的多半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弟兄带着腰牌号衣是事实,可是到那边入伙时,都被越南头领收缴了。” 苏元春联想起撤兵前遇刺的事情,知道义军头领们出于自己的考虑,一心想拉他下水,摇头苦笑。 张锦芳又说:“黄文探同梁文楠两路义军已经合成一股,实力颇为可观。黄文探有些头脑,很受部下拥戴,最近又联络骁勇善战的山区部族,在燕子山区设立营地,番鬼几次扫荡都没有得手。他手下有个女营,尽是越军阵亡官兵遗下的孤女寡妇,同番鬼有不共戴天之仇,为首的是母女二人,那女孩名叫阿兰,她们在山里弄的那些竹签陷阱很让法国人头痛,竹签上都涂了‘见血封喉’毒药,只要掉下陷阱,没有活着出来的。如果无人领路,连标下也不敢进他的地盘。” 董乔若有所悟:“阿兰?是不是陆岸城外那对母女?” 张锦芳点点头:“应该是吧,听说她们和黄文探是亲戚。” 入越后的几次接触,苏元春对黄文探印象不错,他从书柜选出几本兵书交给张锦芳:“你把这几本兵书带给黄文探,打仗用兵得有讲究,土法上马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我在几个山洞留下的枪支弹药,可以给他们一些。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以后越南复国,就指望这些人了。” 张锦芳道:“山高路远,没能禀报大帅,标下已经开了两个山洞。除了黄文探,其他几股义军也给了一些。” “那些东西都交给你了,该给谁由你决定。最近又有上谕,边军还要裁掉八营,估计还会有些游勇流入越南。越南国王能靠自己的力量光复更好,和约已签,出师无名,我们帮不上什么大忙了。你们尽可能多给番鬼找些麻烦,为修筑防线争取时间。善后的事请放心,本帅会给你留好后路的。” “谢大帅!如果大帅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标下想今天回去,武崖那边有些事情急着要办。”张锦芳自己也在越南武崖、知里一带拉了一支队伍,经常配合义军袭击法军。 苏元春点头道:“好吧,你先休息一下,中午陪本帅吃餐便饭,你回来一趟不容易。” 张锦芳刚走出门外,被德仔拉过一边:“张帮带,兄弟托你的事情不知办得怎么样?”张锦芳留越时,德仔曾恳求他多向阿兰解释,消除她对自己的误会,最好能把母女二人带回来,见他这次只身回来,心中不免疑惑。 “我去过板那村,她家只剩下一间空草棚。听村里人说,母女二人已经返回安世老家。对了,黄文探女营里的正副头领也是阿兰母女,会不会是她们?” 第36章 “女营?你见过她们吗?” “人没见过。听说阿兰的父亲原先是阮知方手下哨官,番鬼打河内时城破阵亡,遗下母女二人。” 德仔若有所悟:“肯定是她们!张帮带,辛苦你了。这件事不要告诉董师爷,更不要告诉大帅,拜托了。” “我晓得,你放心吧。”张锦芳心里想,不就是泡个女孩吗,神秘兮兮的,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五十六章真人不露相 苏元春张开两臂,从身后搂住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的妻子:“我老婆好漂亮!” 赵琴嗔骂:“老不正经,小心又让焜仔他们看见!”前些日子苏元春在屋里同夫人亲热,新来的亲兵陈炳焜冒冒失失闯进来,让夫妇二人扫兴了好几天。 “看见又怎么样,抱自己老婆也不行吗?”苏元春嘴虽硬,却松开了手,上下打量着妻子,“这就对了,打扮得漂亮一点,等会我带你去当婆婆。” “做梦吧你……”赵琴只说了半句,就咽下后半截话头,这话题太敏感,提起来心里难受。 嫁给他十几年了,夫妻恩爱举案齐眉,最大的遗憾就是膝下荒凉,只要是自己的骨血,儿子女儿都行呀!莫寓道只年长几个月,已经当爷爷了,苏元春连儿女还没一个,嘴上虽说不急,总说他命中有子,可看得出来,他是在安慰她,自己也是往肚里咽着苦水。 虽然不愿提及,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盘好头发,久久地看着苏元春:“你就依了为妻一次,纳个妾吧。一把茶壶还配几只茶杯呢,为妻又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苏元春岔开话题:“你准备一下,等会跟我去镇南关。” “关楼竣工,我一个女人家去凑什么热闹?”赵琴生性恬淡,喜欢清静,极少以提督夫人的身份抛头露面。 “去吧,竣工仪式上不露面也行,有件事一定要捧场。” 赵琴开出条件:“你听我的劝,我就给你面子。” 苏元春不置可否:“现在太忙,以后再说吧。” 吃过早餐,苏元春带着夫人来到镇南关。他没有强求赵琴在竣工庆典上露面,还满足她的要求,让德仔留下来陪她说话。 德仔不想留下,他心里有愧,而且生来喜欢热闹,他觉得在那种场合当贴身亲兵的很得面子,实在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抛头露面的机会。不过他还是留了下来,在他的心目中,夫人没有富家小姐的高傲架子,更不象其他诰命夫人那样颐使气指,倒象大姐姐一般和蔼可亲,他不忍违抗她的意愿。话说回来,自己只是个仆从,当奴才的同主子的老婆攀亲过于无聊,会让人看不起。明的不行,就在心里偷偷把她当作姐姐来孝敬吧! 外面喧天的锣鼓声撩拨得德仔心里痒痒的。他偷看赵琴一眼,她依然端庄地坐在凳子上,好象想问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她越这样,德仔心里越是惭愧,只好先开了口:“夫人,花婆神是极灵验的,恐怕还是小人的功夫没有到家……” “你这个小师父呀……”赵琴抿嘴笑了。 她曾为求子的事咨询土司夫人,请她陪着到观音庙上香许愿。土司夫人告诉她,壮人求子多祈求花婆神,十分灵验,可惜老庙祝去年仙逝了。这时管家李进插话说,老庙祝有个徒弟,手段十分了得,上次小少爷中了邪不省人事,多亏师徒二人联手驱魔,很快就平安无事了。 赵琴一问,才知道德仔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当时德仔正在旁边,知道李进故意拿他开涮,恨不得剥了那管家的皮。赵琴却信以为真,他越是支吾否认,她越认定他是真人不露相,肯定有真才实料,软缠硬磨求他为她祈神求子。 德仔不忍拂了赵琴心愿,只得翻出老庙祝的衣袍道具,让魁仔打下手,照着记忆中的祈神程序在白玉洞花婆庙偷偷为她祈了一回神。赵琴见他技艺娴熟,满心欢喜,赏了几两银子,从此以后对他更是另眼看待,不再象对魁仔他们那样随便使唤。 既然德仔的预言与青龙洞老道长殊途同归,她更有信心了。在花婆庙祈神只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心急不得,求神须得心诚,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是于事无补的。苏元春说过要在廪更村建提督行署,还要把冬暖夏凉的白玉洞修缮一新权当别墅,那时候给花婆神进香就更方便了——以后有了儿女,每逢初一、十五还得祈求神明保佑孩子无灾无病平安吉祥呀! 苏元春平时太忙,赵琴在凭祥又举目无亲,能去的地方只有土司府。土司夫人虽不识字,也不会琴棋诗画,却很热心。德仔会说当地土话,跟苏元春久了也能说些官话,可以帮助两位夫人进行语言方面的沟通。 赵琴对专门伺候小少爷的婢女很有些印象,小少爷总爱称她为“姐姐”。阿娇聪明乖巧,长得也好看,看上去有些福相,看来是多子的命。赵琴暗自思忖,万一观音和花神实在不肯惠顾自己,就向土司夫人讨那丫头给苏元春做妾,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也好啊! 德仔见赵琴静静想事,有时还独自抿嘴微笑,知道自己关于她命中有子的论断起了作用。尽管他对自己言论的权威性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夫人高兴就行,见到她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难受。 外面的锣鼓和鞭炮声渐渐停息,竣工庆典已到了尾声,等会苏元春还要去爬右辅山。他说要给夫人一个惊喜,至于是什么惊喜,他不让德仔说,尽管德仔早已知道。 第五十七章三喜临门 苏元春走进来:“公事办完了,现在办我们的事。走吧。” 赵琴疑惑地问:“去哪里?” 苏元春指向右辅山顶:“爬山。” 赵琴看看山顶,噘嘴道:“那么高,有什么好爬的?” “嫌这山高呀?给你们贵州的大山当孙子都不够格!” 德仔忍不住插话:“夫人去吧,大帅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惊喜’?”见苏元春瞪着德仔,赵琴嘟哝一句,将信将疑地跟他登上山道。 马盛治事先派人斩过杂草,崎岖的地方也铺垫了一下,比以前好走多了。到了山顶,苏元春指着刚刚开工的北台基础说:“你看,我要在山顶筑三座炮台!” 赵琴不屑地说:“早就知道了。这就是你的‘惊喜’呀?” “当然不是,到南台你就知道了。” 北台距离南台不过三、五百步,赵琴见南台边上的铁匠作坊前张灯结彩,疑惑地问:“办喜事啊?” 莫寓道拖长了声音高声唱喏:“高堂驾到!” 农大带着家人走出铁匠铺,见是苏元春夫妇,连忙跪下:“哎呀,大帅真的来了,草民还以为你老人家随便说说呢!” 苏元春躬身扶起:“两个孩子喜结良缘,这是大喜事呀,怎么只能随便说说呢?今天是关楼竣工的好日子,人多热闹,农家嫁女、李家娶媳放到一起办,图个三喜临门。李五父母不在,我们代表他们为新人祝福。老亲家,你看怎么样?” 农大高兴得合不拢嘴:“听大帅的。大帅、夫人如此赏脸,做梦也不敢想哪!大帅用自己的银子为李家下聘,又同夫人亲临捧场,真是爱兵如子,怪不得将士都肯尽力!” “话不能这么说。你连铺子都关了,全家人支持边防建设,我能不给脸吗?全靠边境军民全力支持,南关工程只用半年就竣工了,今天又在炮台工地举行婚礼,我心里高兴啊!”苏元春感到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对董乔道,“董师爷,大家都等急了,你这位大媒人发话吧。” 董乔高声喊道:“大家听好了,婚礼开始之前,我受苏大帅之命宣布两件事情:第一,大帅为了鼓励官兵在边境安家落户,留下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决定从今天起,没有成亲的兵勇,愿在边境成家立业的,由营务处拨出五两银子代下聘礼,已经在内地娶妻生子,又愿意迁到边疆落户的,也赏银五两作为安家费,还送给草房一间,分给土地自行开垦,收成前按人口拨给粮米油盐,费用全部由公家开支。” 话音未落,人群已经沸腾起来,连莫寓道也感到意外,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苏元春。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董乔不得不提高调门,“第二,以后各营官兵娶本地姑娘做媳妇,只要大帅和夫人有空,都会到场参加婚礼,新郎父母不在场的还可以代表婆家老人向新人祝福。各位师父、各位乡亲,你们自己家里,还有你们的三姑六婆亲朋好友,谁还有待嫁的女儿,赶快抓紧时间嫁给我们的弟兄。你们放心,大帅的兵个个都是好兵,亏不了你们女儿。苏大帅是一品命官,夫人也是一品诰命,亲自参加你们女儿的婚礼,这是天大的面子,烧八辈子高香也求不来呀!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苏大帅过两年高升,调到京城当了军机大臣,你们后悔就来不及了……” 苏元春见董乔越说越离谱,忍不住笑了。这书生平时三军棍打不出一个响屁,现在倒好,油嘴滑舌拿腔拿调的,活脱脱一个在街头地摊叫卖狗皮膏药的黄绿医生。 他见赵琴笑得开心,轻声问道:“现在惊喜了吧?” 赵琴收敛笑容,嗔怪地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有空手来喝喜酒的吗?” “我可是从自己口袋里掏的五两聘银,怎么还是空手?” “新媳妇进门,当家婆的总得送点礼物。 第37章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呀,还好意思吹自己是婆家的人!”赵琴从头上拔下金簪,悄悄在衣服上擦几下,放进衣袋里,准备在新人拜见高堂时作为送给小翠的见面礼。 董乔继续大声吆喝:“今天是南关竣工的好日子,大帅已经为一对新人未来的孩子起好名字:不管男孩女孩,头一胎就叫‘镇南’。一品大员亲自起的名字呀,你看这孩子多有福气!大帅说了,以后娶了本地姑娘的各位弟兄有了孩子,只要你们愿意,都可以请他老人家为孩子起名字。现在婚礼开始,大帅有令,南关竣工、农家嫁女、李家娶媳三件喜事一并办理,三喜临门哪!现在请两家长辈入座。新人拜堂……” 三座炮台工地上摆满了酒席,苏元春夫妇举杯到各台巡了一圈,便向农大夫妇和新人告辞。提督署迁到龙州后,因离南关太远,他又在廪更村设了临时行署,整天在两地间奔忙。 第五十八章父老乡亲(1) 第二天中午,莫寓道来到廪更村,苏元春知他又要提出回永安的事,却佯作糊涂,让下人泡了壶“勒俏茶”,老兄弟二人坐下喝茶聊天。 “子熙呀,你真有才,昨天那场戏,算是出尽风头了!”莫寓道一开口就咄咄逼人,听不出是贬是褒。 苏元春露出诧异的神情,平时莫寓道称呼他,不是“苏老二”就是“大帅”,极少称他的字:“什么风头?南关工程提前竣工,官兵和百姓功不可没,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表示对他们的感谢,鼓励他们参加以后的防线建设。” “我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但只是其一。其二,你想鼓励他们留在边境安家落户,继续为你的富民固边计划出力,这些人年轻力壮,又打过仗,修炮台建堡垒用得着,万一再发生战事,还可以随时招募重返军营。其三,还可以为自己赢得平易近人、爱兵亲民的好名声。对不对?” 苏元春道:“这些主意不都是大哥你出的吗?” “正因为是我出的,我才后悔呀!你说天下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吗?让人给卖了,还乐癫癫帮人家数钱!” 苏元春一头雾水:“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都怪我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事。你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跟你说那些边境地区人气不旺的糊涂话。现在想起来,那是点化你啊!” 莫寓道真的动了感情,噙着眼泪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前年我到南关,不是我自己要来,是带着家乡父老的嘱托来的。他们说你苏大帅奉旨募兵出关打番鬼,是朝廷看得起我们永安人,你给永安父老挣脸,永安人能不为你争气?永安州不过六万人口,就给你送了七百多子弟兵,百里挑一呀!那些送儿子孙子当兵的老人都流着眼泪叮嘱我:老莫啊,你带去多少人,就给我们带回多少,一个也不能少啊!明知道上阵打仗肯定要死人,我还是答应了他们。虽然我无官无职一身布衣,可我是他们的头,哪次看到战报上有永安子弟阵亡,晚上我不蒙着被子偷偷流泪?我对不起他们的父母家人啊!” 苏元春觉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永安父老踊跃送自己的子弟投军不假,可是他从不知道莫寓道不要功名不要饷银,义务为他襄助军务,不只是源于热忱的爱国情怀和坦诚的兄弟情义,更因为肩负着家乡父老的谆谆嘱托。 莫寓道顿了一阵,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阵亡的不说了。连带受了伤的,从关外撤回来的永安子弟还剩下五百来人,这五百人你总得让我带回去吧?如果你荐他们当官,我没意见,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孩子们有出息,我高兴。你昨天来这么一手,他们都不想回家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有一品命官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心,又是代下聘礼又是送房送地送粮米油盐,还帮孩子起名字,人生在世谁不想风光一场?可是你为我想过吗,我孤零零一个人回去,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家人?真看不出,你苏老二如此算计人!” 苏元春一直没有说话,让莫寓道尽情倾诉腹中的苦水。赴关以来,莫寓道一直默默地为抗法事业作出贡献,又为督修南关出力献策。尽管他一再声称不要功名,苏元春还是为他着想,向朝廷奏报了他的功绩。近日朝廷已经批复,授予他巡检的功名,虽然只是品级最低的从九品,而且还是虛职,但总算有了功名,以后不再是布衣白身了。 莫寓道发完牢骚,心情好了一些,苦笑道:“我知道说了没用,你苏大帅不会收回成命。可是心里有话,不说出来总不舒服,你也难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五百个子弟兵,你想留谁就把谁留下,永安人多地少,不如边境容易找吃,留下来对他们也好。至于送房送地送银子送老婆,随你的便!” “大哥放心,我会善待他们的。我已同边境一带的土司、乡绅商定,各州县捐出一些山林田地,不单永安人,各地留边的遣散兵勇,也尽可能自成村落,有事可以互相照应,”苏元春仍然沉湎在对家乡父老的深深感激中,“不知我能为家乡父老做些什么?不对他们有所报答,心里不安哪!” “好好做你的官,做个清官、好官,守稳你的边防,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这就够了,”莫寓道取出一封信递给苏元春,“如果你真想出血,也不是没有机会。” 信是永安寄来的,说莫家、回龙一带十数村老人合议,打算集资修建长约十里的鳌山圳,使二万多亩望天田变成旱涝保收的良田。因为缺乏管理工程的人才,询问莫寓道何时回乡。 “十里长的水渠……估计花多少钱?”苏元春问。 莫寓道屈指算了一阵:“如果各村按人头出劳力,只买料石、石灰等材料的话,六、七千两差不多了。” “我捐两千吧,让元瑞、马盛治和其他永安籍将士也凑一些。家乡父老主要出劳力,以工代赈就行了。” “你哪来那么多银子?绿营提督是从一品,每年俸禄不过六百多两,三年不吃不喝也凑不齐二千两呀!除了华小榄、董乔这些有俸禄的,幕府里象我这样白吃白喝的门客有几十人吧?” 莫寓道知道,苏元春死要面子,不知何时被人戴了顶“当代孟尝”的高帽,便鬼使神差地养起门客来。穷途潦倒的旧部,远道投奔的亲友,慕名而来的穷儒,只要会诌几首歪诗、写一笔好字,能跑跑腿出出力,都可以混个三餐一宿。俗话说蛇大窿大,幕府里事情多,朝廷定额的文员编制远远不足,幕僚中有半数以上属于门客性质,象莫寓道这些没有军籍的编外人士,衣食零花费用都从他私人的帐上开销。 “我每年还有二千多两养廉银。虽然时常资助一些家庭困难的将士,还是有些结余,”苏元春见莫寓道仍然不信,解释道,“你弟妹不乱花钱,贵州那边三千亩地每年还可以收些地租,虽说吃饭的人不少,手头却不算太紧,如果不是修南关垫了银子,我还可以多出一些。刚才听了你的话,心里难受啊,二十年了,没能为家乡做什么事情,我欠家乡父老的情太多了。办水利是好事,再说我姑、我姐都嫁在那一带,她们对我有恩。就算是我为家乡尽点力、报答父老乡亲吧!” “那……我就代家乡父老先谢谢你了。” 苏元春又说:“你几次想回家我都不放,现在家乡修水利需要你,回去吧。有件私事也需要你帮忙,去年朝廷恩准我为生母黄氏建坊,我脱不开身,只好有劳大哥了。” “能为一品命妇建牌坊,我是求之不得呀,这事你放心好了。你和元璋大哥两位实授的提督,还有元瑞这个记名提督,一门三提督啊,莫说在永安,全广西恐怕没有第二家。你家老屋风水不错,不能总是丢着,早就该修一修了。又不是没有钱,建一幢帅府怎么样?我来给你督工。” 第五十九章父老乡亲(2) 一门三提督!苏元春无形中又戴上一顶高帽:“大哥说的是,为先母建好牌坊后,烦大哥为兄弟筹划——就依大哥的,叫‘帅府’吧。毕竟是家族的事情,大头由我来出,元璋大哥出一点,元瑞也出一点,改天我给他们写信。” 苏元春赴边以后,朝廷命苏元璋接防湖南永州,苏元瑞则于中法战争结束后擢为记名提督,调任贵州威宁镇总兵官。 莫寓道动情地看着苏元春:“好兄弟,我真想留下来帮你,近两千里边防,以后要修那么多炮台碉台。陈嘉伤成这样,马盛治、蓝本财他们又没有做工程的经验……” 苏元春每次去龙州都到药局探望陈嘉,见他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心情十分沉重。他沉默了一阵,拿过刚收到的朝廷电谕递给莫寓道,一面观察他的表情。 “好你个苏老二,”莫寓道淡淡一笑,把电谕放回茶几上,不以为然地说,“老太婆太小气,才给个从九品!你也不够兄弟,怎么不保举大哥我做正一品呢?” 凭莫寓道的才干,当个知府道台绰绰有余,可是他不想干,在乡间当个小财主,含饴弄孙衣食无忧,他已经知足了。古书上把这类澹泊明志的人物称为隐士,遇明君则出仕,逢乱世则隐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明知道莫寓道在开玩笑,苏元春还是想解释:“因为不是战功,所以品级……” “不是还可以捐官报效吗?没钱跟我说呀!不用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也不用悬发锥股寒窗苦读,有钱就能买官当,出大钱当大官,出小钱当小官,多爽!” 苏元春不想听这些愤世之言,报效捐官都是朝廷惯例,他不敢妄加评论,换了个话题:“大哥打算何时动身?” 第38章 莫寓道淡淡一笑:“如果熙帅放人,我想过两天就走。” “我怎么敢同家乡父老抢人呢?”苏元春也笑了,“不过那位能绘图的苏丕显得给我留下。南关设防图画好了吗?” “画好了,”莫寓道拿出两卷画轴在书桌上摊开,“共画了两幅,一幅是刚修复的南关图,另一幅根据你的设想,加上了尚未修筑的四座炮台,以后到上面讨钱也好说话。” 第二幅彩图的右辅左弼两山四座炮台上,甚至连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开花洋炮都画上了,居高临下威镇八方。苏元春感激地说:“大哥,你想得真周到。” 莫寓道收起图纸,久久地看着苏元春。苏元春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大哥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看人?” “你高高在上,下面有些事可能不知道,作为兄弟,临走前我得提醒你。你下面的人也是良莠不齐,有的贪有的懒,有的只盯着你的钱袋,有的还会打着你的旗号为自己谋利;遣勇留边也是有利有弊,弄不好也会给你惹事。我知道你一心想修好边境防线,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跟你想的一样。” 莫寓道沉吟片刻,又问:“修南关花了三万多两,据我所知,张之洞许诺的十万两工程款迄今为止一两也没有拨到。再看看你办了多少事:修复了镇南关,镇关炮台、连城兵营和龙州城垣已经动工,一些卡隘还修了石垒,昨天又承诺为在边境安家的兵勇每人发五两聘礼,迁来边境的家庭由公家出钱送地送房送柴米油盐。实话告诉我,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在哪个项上开支?” “这算什么?北方边境屯田军垦,花钱更多。”苏元春避开他的眼光,答非所问。 莫寓道紧追不舍:“别答非所问,告诉我,你哪来那么多钱?” 苏元春心里一怔:“大哥听到了什么?” “用不着听别人说什么,只要长着脑袋,就能猜得出你苏大帅不是私开银矿,就是挪用底饷。” 湘军旧制,兵勇发饷时只按实际需要发给部分饷银,余下的则记录在册统一保管,称为“底饷”或“存饷”,部队裁革遣散兵勇时发还。苏元春尴尬地笑道:“挪用底饷是军中惯例,随便问哪位将军,谁急着用钱时,没挪用过底饷?” “我知道,几个工程都是刻不容缓,虽然你垫了自己的薪俸,也只是杯水车薪,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割肉补疮了。不过这种事情说小就小、说大就大,还是不做为好。” “没事,我打算最近去桂林一趟,找李秉衡拨些钱,等款子一到,把底饷补上不就妥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可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今天我就当一回小人吧。江山社稷又不是你家菜园,什么南疆长城啦,江山永固啦,以为你是谁?就一提督,皇上手里的小卒子,推一下你只能进一步,不推你就老老实实呆着,乱动是要吃苦头的。以后学精一点,别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要量力而行,看菜吃饭,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没钱不办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啊!你这人打仗可以,当官不行,为人做事太实在,不适合在官场里混。谁不晓得当官风光,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一出门就八抬大轿,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多过瘾。以为我不想当官?做梦都想,可是官场险恶啊!象这把还没坐暖的提督交椅,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你拱下来,你倒好,没事找事,知道挪用底饷什么罪名吗?人家可不管你挪来修炮台还是塞进自己腰包……兄弟呀,你再不小心,总有一天死在小人手里,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的话不太好听,可是旁观者清,你是我兄弟,我不能不说。” 苏元春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不就动了点底饷修炮台建要塞吗?又没进自家私囊。不过见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赶紧表白:“不不,良药苦口,我知道大哥为了我好。大哥放心|奇+_+书*_*网|,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董乔面色煞白跑进书房:“大帅,蔡希邠派传令兵快马急报:陈总镇快不行了。” 苏元春神色大变,高声吼道:“德仔,备马!” 第六十章九天谥予悯臣忠(1) 灌下德仔调和了神符纸灰的“神水”,陈嘉呼吸平缓了些,微微睁开眼睛,见苏元春等人红着眼圈站在床边,吃力地问:“熙帅,你怎么来了……” 苏元春掩饰地说:“到龙州办事,顺便来看看你。” 陈嘉强笑道:“熙帅,我的伤怕不会好了,以后边境……” “别胡思乱想,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苏元春抑制内心的伤感,轻声宽慰说,“安心养伤,医官说没什么大碍,把毒血排出来,再慢慢调理,一定会好的。” “以后边境上的事,帮不了你了……”陈嘉皱着眉头忍住剧痛,又不敢用力,捂住胸部的伤口轻轻咳了起来。 苏元春见他伤成这样还惦记着边境防务,忍住泪水说:“庆余兄,求你了,别说话好不好,边境的事以后再聊。” 陈嘉憋得满脸紫红,咳了一阵才咯出一口带血的脓痰,喘着气说:“好,我不说话了。熙帅你忙,先回去吧,我有点困,要睡了。”说完,又疲倦地闭上眼睛。 医官看苏元春一眼,走出门外,苏元春也跟着出门,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老医官自己也拿不准到底是德仔的药真有效果,还是陈嘉回光返照,模棱两可地摇着头。 苏元春急切地说:“老先生,要什么尽管说,就是龙肝凤胆,我也能弄得到。” “大帅,在下只能尽力而为了。”老医官见苏元春还没有醒悟,幽幽地暗示了一句,“药物只能治病啊……” 这话倒提醒了苏元春,医药只能治病,救不了命。他问蔡希邠:“蔡道台,不知龙州哪些神庙比较灵验?” “龙州拜神的地方不少,城里较大的有伏波庙、班夫人庙和关帝庙,城外西北五里的将山山腰还有一座石窟寺,叫龙元洞。百姓祈神求愿,多去这几个地方。” 蔡希邠原为龙州厅同知,战后为加强边防,增设文职太平思顺兵备道一职,负责边军后勤保障,组织地方土勇协防关隘要卡,因为他熟悉边情而擢为首任道员。陈嘉病重以后,他以精明能干的办事能力深受苏元春赏识,与马盛治一文一武,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平时蔡希邠驻龙州,马盛治守南关,苏元春则集中精力建设位于廪更村山谷中的连城要塞。 “班夫人庙?”苏元春曾闻凭祥也有班夫人庙,他对关羽和伏波将军马援并不陌生,对这尊女神却没有太多印象。 蔡希邠道:“大帅有所不知,班夫人是凭祥班村民女,与马伏波同是东汉时人。当年伏波老爷南征交趾,军到南关粮草不济,班氏女把家里的存粮全数捐出,还发动百姓捐粮赈军,解了汉军燃眉之急。马伏波凯旋后,将班氏民女赈军事迹如实奏报,光武帝龙颜大悦,下诏敕封为一品太尉夫人,被后世边境军民奉为镇南关护关女神,所以立庙祭祀。” “哦,都是佑军庇民的神明……”苏元春沉吟片刻,对蔡希邠说,“你赶紧准备一下,这几座寺庙我都要亲自磕拜,为陈总镇祈福——三牲供品都要备齐,奉献的功德更不要吝惜,城里的官员绅商都要到场,场面尽量做大一些。” 蔡希邠轻车熟路,很快让下属分头做好准备。苏元春一路祭过城里三座庙宇,率领文武官员和当地绅商名士来到将山脚下时已近黄昏。 蔡希邠在前面领路,行至半山,果然见到一处宽敞的洞口,庙祝接着,引领众人进了石窟寺。 苏元春率众官虔诚地跪在神坛前为陈嘉祈祷。祭祀完毕,他站起身,习惯地四下张望,打量洞里的奇石异景,随口问道:“纪常兄,此山为何称为‘将山’?” 赵荣正在旁边陪着,闻言答道:“回大帅,‘将山’一名古已有之,志书上并无出处,恐怕这是天数。” “天数?!”庙祝击掌道,“对了,多少年来龙元洞用水都到山下河边去挑,前几天洞中突然冒出一股泉眼,泉水清而不竭,莫非是上天预示大帅今日降临?” 苏元春闻言,暗暗惊悚,随庙祝向山洞深处行了几十步,果然见到一眼泉水潺潺流出。洞顶和四壁则挂满了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侧上方有个硕大的洞口,恰似通风采光的天窗,光线从天窗射入,照亮了整个内洞。 他向德仔要过罗盘,对着各方位摆弄一阵,最后随着罗盘指向缓缓走上高处一片石壁。 “洞里路滑,大帅小心走好……”赵荣正在前面领路,他登上石壁下方积土堆成的土丘时,也惊呆了:洞顶一块状似华伞的钟乳石不紧不慢地向下滴水,在正下方对应处的土丘上凝成一团长约八尺的钟乳。那钟乳三面隆起,中间凹陷,恰似一尊天造地设的神座,正对着前上方的“天窗”。 “天数呀!”赵荣正楞了许久,发出一声感叹,“这里不正是上天为大帅预设的帅位吗?” 苏元春无言地朝“帅位”望了一阵,又踱出洞外绕到上方的“天窗”向下俯瞰,洞里的“帅位”、祭坛,一应景观一览无余。他暗暗惊诧:赵荣正说这些都是天数,连城的白玉洞、将山的龙元洞,难道真是上天在冥冥之中为本帅造化出来的? 苏元春见山顶近在眼前,率众人攀援而上。夕阳西下,西面天际一片橙红,他问蔡希邠:“城西两座山头叫什么名字?” “左边是公山,右边是母山,合称公母山。来自安南的平而河和水口河在山下汇成丽江,绕过龙州后依次汇入左江、邕江、西江,最后由珠江入海。” 第39章 苏元春在山顶坐下,环顾已经动工的龙州城垣和城西的公母山、蜿蜒绕过龙州城的丽江,以及西边天际渐渐暗淡的晚霞和绵亘不断的边境山脉,连月来反复斟酌的戍边思路又在他的心底涌动:将山是龙州城外最高的山头,为了加强城防,应以将山为中心建设龙州要塞,至于名称,也叫连城好了,凭祥的连城先建,叫大连城,龙州的连城后建,就叫小连城…… 第六十一章九天谥予悯臣忠(… “总镇大人……”几位部将跪在陈嘉床边痛哭失声。 老医官黯然摇头:“大帅,在下已经无力回天了。” 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苏元春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他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楞楞地看着陈嘉瘦削苍白的脸庞,去年赴边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一条汉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二十年来生死与共的老兄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他而去。 莫寓道规劝道:“大帅节哀,弟兄们都在看着你啊!” 是啊,人走了,后事还得办。苏元春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吩咐蔡希邠等人:“你们先安排一下,尽快移灵到粤东会馆,一切按照边境习俗办理。董师爷,请你草拟文稿电禀李抚院、张香帅,请求朝廷依例怃恤。”杨玉科死后,清廷授予“武愍”的谥号,准在云南大理和镇南关建祠纪念,陈嘉的品级功绩都不在杨玉科之下,他能为陈嘉做的事情只能是这些了。 苏元春亲自护送,将陈嘉遗体移到粤东会馆,按边境习俗摆设灵堂举办道场。 下人备好文房四宝,苏元春拿起毛笔略一沉吟,含泪写下两行挽联,寄托自己的无尽哀思: 廿余载助我戎行,自来转战无前,群苗尽伏,迨至移军援越,更建奇勋,当是时仗钺挥兵,直摧铁壁铜墙,欲使远人输白雉; 数十营推公飞将,何意凯歌甫奏,大树旋凋,未能涉海吞夷,犹为遗憾,倘他日出师伐敌,定有云车风马,仍随旧部捣黄龙。 众人见了无不掩泣,连随同赵荣正前来吊唁的赵小荔也透过滂沱泪眼惊异地看着苏元春。平时见这位“姐夫”常同大哥谈诗论词,以为是武夫附庸风雅的陋习俗套,想不到他的感情如此丰富,文采如此风流,在极度哀伤之际居然还能出口成章,一气呵成地写下这副天地同悲、鬼神共泣的豪壮长联,难怪美丽端庄、多才多艺的贵州大姐会把终生托付于他。在这位十二、三岁少女心中,由衷的敬慕陡然增加了几分。 男女青年跳起当地壮族祭神的师公舞、天琴舞,追思忠烈、超度亡魂。边境军民连日吊唁,络绎不绝,广西沿边各府厅州县父老乡绅联名上书请愿,请求为陈嘉设立专祠,列入祀典,每年春秋由地方官府组织公祭,以慰忠魂。 朝廷的复旨很快发到龙州:原贵州安义镇总兵、记名提督陈嘉裹伤力战、屡建奇功,忠勇可嘉,准予按从一品官例议恤,谥号“勇烈”,追赏骑都尉世职,并将其生平战绩付国史馆立传。 葬礼过后,陈嘉的灵柩由其子陈翰书扶归故里,葬于荔浦县五凤岭。 光绪十四年,朝廷再下谕旨:为表彰陈嘉抗敌有功,准在龙州建祠,春秋祭祀,以表忠烈。 苏元春亲自督军兴建,在龙州城内千总街修建气势威武,飞檐盘龙的陈勇烈祠。专祠大门两侧刻着光绪皇帝亲自拟写的楹联: 一战功成寒寇胆, 九天谥予悯臣忠。 第六十二章粤督张之洞 李秉衡面前摆着两幅《南关设防图》:一幅画着已经建好的新关楼和两侧城墙,另一幅则在前一幅基础上添了四座配有要塞巨炮的大型炮台。 苏元春轻声问:“这两张图,中丞大人觉得哪张好看?” “都好看。”李秉衡淡淡一笑。他明白苏元春的来意是要钱,可是停战以后,各省调拨的协饷逐年减少,而且多有拖欠,边军的正常军饷尚且不能保障,额外开支更难以安排了。 他承认苏元春为稳定边疆采取的鼓励措施初见成效,留住了部分遣散的兵勇,可是代价太高。身为朝廷命官,一言九鼎,过头的话一出口就不好收回,在当地成亲的兵勇或从内地迁来的户口,不但给银子,还要给房给地,近两千里防线,得留住多少人,花多少银子?说话办事也不先掂掂自己的钱袋! 李秉衡权衡再三,决定把前不久要求张之洞拨付工程款时得到的答复告诉苏元春,朝他正在发热的脑袋泼上一桶冰凉的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我正想通报,十万两洋款的事,香帅一直同洋人交涉。他说,洋人答应借给的款只是数目,而不是白花花的银子。” 苏元春一头雾水:“那还不是一回事!” “是一回事就好了。洋人刁钻得很,答应借款却不给钱,逼我们买他们的货。生意做成了,还欠着他们的人情。” 苏元春着急地站起来:“那十万两银子要用来买枪炮?” 李秉衡点了点头。苏元春颓然坐下:这不是拿苏某人当猴子耍吗?看来莫寓道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你身体不舒服?”李秉衡见他沮丧,假意问候。 “……哦,是有点不舒服,”苏元春觉得再坐下去没有意思,站起来告辞道,“李抚台,元春路上受了些风寒,想先回去休息一下,来日再谈吧。” “不急。苏督办先好好休息,款子的事再慢慢商量。桂林山水甲天下,这次来就多住几天,下官安排条船,游游漓江……” 李秉衡并不真想刁难苏元春,他已让藩库准备二万银两给他应急,只是见他出手大方,又爱信口开河随意赏赐,只想让他略受挫折,知道银子来之不易,往后花钱时有所收敛。 董乔听出了李秉衡话中之话,道:“正是,前年赴关时路过桂林,因为边境事急,没能游览。这次出来前,大帅曾答应几位小亲兵,好好带他们游览漓江。” 回到驿馆,苏元春愤愤地说:“张之洞这猪头佬,真是岂有此理,十万两银子说没就没了!” 根据昨天晚上同巡抚院几位幕僚在茶馆聊天时得到的信息,董乔知道李秉衡所说那十万两洋款的事是真的,但张之洞并没有把话说死,看来还有转寰的余地。广西巡抚是穷光蛋,即使借拨三、两万,也只是杯水车薪,他附和道:“建设边境要塞的事情,朝廷是不太热心……” “‘三不’!不关心、不重视、不支持。”苏元春没好气地说。朝廷可以拿出几百万、上千万两银子买军舰、建园林、办寿诞、赔兵费,请拨几十万两加强边境防务却无法落实,难怪他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发起牢骚。 董乔委婉地说:“香帅还是比较重视塞防,战争结束以后他明确提出‘滇以互市为重,粤以海防为重,桂以守边为先’的对法策略,从平时来往的信件、电文中也能看出,他对大帅加强边境防线建设的思路十分赞赏。” 苏元春只知道张之洞是朝中激烈批判洋务运动的清流派重要人物,也知道他们多是自命不凡、好大喜功、夸夸其谈的文人雅士。赞赏是一回事,解决实际问题又是一回事,苏某人缺的是银子,而不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赞扬话。 董乔问:“大帅见过张香帅吗?” 苏元春道:“只见其文,不识其人。他文笔确实不错,难怪能考中探花——听说当年他还差点中了状元?” “若不是老佛爷钦点,探花也没他的份!”董乔知道苏元春是位只懂设阵用兵、不谙官场曲折的武将,对官场逸事和宫廷秘闻知之甚少,便把张之洞的正传野史一一道来。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祖籍直隶南皮,出身官宦世家,从小随为官的父亲在贵州长大。十五岁中举,二十六岁又考中进士。因年轻气盛,殿试文章比较尖锐,初阅考官看不顺眼,列为三甲末名,主考官再阅时提到二甲。慈禧太后审定时发现他的观点正合自己的胃口,亲手拔到一甲第三做了“探花”,先后任翰林院编修、侍读、内阁学士,后来又任山西巡抚。中法战争爆发后,朝廷见他慷慨陈词力主抗法,便擢任两广总督,督办两广军务。 苏元春若有所悟:“原来他还是太后手擢之人。” 董乔压低了声音:“没有太后哪有他的今天?太后对他有恩,他自然知恩必报。当年同治皇帝驾崩,太后为保住垂帘听政的地位,亲下懿旨,将当今皇帝入承大统继任帝位。众臣对此议论纷纷,光绪五年吏部主事吴可读更是以死进谏,指责太后违背祖制,震动了朝廷上下。张之洞凭着对礼制的精熟,引经据典力挺太后,为太后解了围。太后心存感激,从此对他更加眷顾——这些都是犯上的话,只当在下没说。” 苏元春对吴可读尸谏一事曾有所闻,后见慈禧下懿旨表彰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依例给予议恤,并恩准建祠供人景仰,以为是文人迂腐,倒显得慈禧大度为怀了,没有往心里去。听了董乔介绍,才知道宫廷深处还有那么多猫腻。转念一想,既然张之洞有这层背景,又重视塞防建设,应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或许能间接得到朝廷方面应有的重视和支持。 董乔又道:“李秉衡同香帅的关系,大帅也不知道吧?李秉衡清廉能干、勤勉敬业,向为香帅所钦佩,便向朝廷推荐擢为浙江按察使,张香帅任两广总督后又奏调广西。镇南关大战前李秉衡力主冯子材为前敌主帅,其实是香帅的意思。” 苏元春责怪道:“原来有这么多曲折,你怎么不早说?” 第40章 “在下也是昨晚刚听说。”天下师爷是一家,只要有机会,总要借着饮茶聊天的机会挖空心思地刺探对方幕主的隐秘,交换道听途说得来的小道消息,有时还代自家幕主向对方幕主传话,把幕主们不便当面沟通的意思说深说透。 董乔觉得有必要建议苏元春在桂林多住几天,经过努力,事情也许会有转机:“大帅,明天是不是先让张勋带几个小亲兵游游漓江?” 苏元春暗忖,李秉衡同自己关系不错,与张之洞又是这层关系,通过他去做张之洞的工作,也许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年头,一个熟人好过三枚关防! 第六十三章恶少岑春泽 董乔伺候苏元春躺下,正要离开,陈炳焜走进来禀道:“大帅,外面有位叫岑春泽的公子前来拜访,见不见?” 苏元春心情刚见好转,见又有人来纠缠,躺在床上厉声责斥:“滚,别来烦我!” 陈炳焜肝火旺盛,不象德仔逆来顺受,总觉得自己在主子心目中远不如德仔顺眼。如今无端受到责骂,越想越气,把来客的名贴掼在地上,赌气地跪下:“小人遵命,马上就滚。”叩了几个响头,愤然离去。 “岑春泽?”董乔仿佛有点印象,一时想不起是谁家的公子。拾起地上的名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他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源于“京城三恶少”之说。忙递过名贴:“大帅,是当今云贵总督岑毓英的三公子。” 苏元春没有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位臭名远扬的京城恶少吧?告诉他,本帅偶感风寒,正在发汗!” 董乔道:“大帅同岑毓英是一殿之臣,不见不好吧?” 苏元春想想也是,极不情愿地说:“让他进来吧。” 抗法战争中,岑毓英是西线最高长官,率滇军长期围困宣光,牵制了法军兵力,为镇南关大捷提供了良好的战机。苏元春想不通,岑毓英这位功名卓著的封疆大吏,如何生养出岑春泽这种名震京都的纨绔子弟? 岑春泽随父亲在云南长大,因为岑毓英在桂林置有田园公馆,也常在桂林居住。岑毓英认为云南、桂林地方偏僻,孤陋寡闻,又见儿子胆大任性,踢天弄井无恶不作,有意让他换个环境,以国学生的身份到北京去见世面,日后也好发展。放荡不羁的岑春泽远离家庭管束,用父亲给的银子在工部捐了个主事虚职,却终日黄金结客车马盈门,纸醉金迷、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广交同类,与权贵子弟瑞澄、劳子乔最为情投意合,养鱼斗蟀走票纠赌无所不为,还经常酗酒闹事,人称“京城三恶少”。在京城混了几年,声名狼藉穷途潦倒,岑毓英不肯再给银子供他挥霍,只得返回桂林闲居。 岑春泽随董乔进了门,规规矩矩地跪行晚辈礼。苏元春见他还识礼数,气消了一些:“三公子请坐,令尊大人身体可好?” “谢谢世叔牵挂,家父还好。” 苏元春怔了一下,他与岑毓英无私人交往,岑春泽却称他为“世叔”,莫非是有求于他?岑家之富是出了名的,要说他缺钱花,打死也没人相信;如果想谋职,更应该向老爸开口了,再说他捐了工部主事的官职,再捐点报效就可以实授,当京官不好,来这蛮荒之地凑什么热闹? 他没话找话地说:“久闻三公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 “世叔取笑了,小侄只有京城恶少的坏名声。” 苏元春心想,知道自己背负恶名而且面带愧色,说明这小子还有救,便正颜规劝:“官宦子弟习马挽弓、调鹰训犬,算是重武轻文,还有为国效力的机会,至于斗蟀纠赌酗酒闹事,确实不太象话。三公子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才是。” 岑春泽心中愤然:不就一小提督吗?叫一声“世叔”是抬举你,尾巴翘天上去了,开口闭口教训老子,等着吧,银子到了老子手中,敢不给老子叫爷!却摆出一副俯首听训的样子:“世叔说的是,春泽今年已经报名参加乡试,有意到考场搏取功名,日后好报效朝廷。” 苏元春顺口封了句吉利话:“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三公子知错必改,可喜可贺。今年定可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谢谢世叔吉言。只是……”岑春泽作出面露难色状,看了看董乔,“小侄遇到一点难处,想请世叔帮个小忙。” 见董乔想走,苏元春说:“董师爷是自己人,你说吧。” 岑春泽硬着头皮道:“世叔答应了,小侄才好说话。” 苏元春面露不快:“没见过这样请人帮忙的,难道说想取我首级,也要我先答应你?” “小侄岂敢!小侄手头紧,想跟世叔借点银子……” 老子手头更紧,还想跟你家老头子借银子筑炮台呢!苏元春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跟老爸闹翻了?” 岑春泽见他语调平缓,觉得有门,随口撒了个谎:“闹翻倒没有,只是不敢向他伸手。有位朋友介绍一单生意,很有些赚头,只消十天半月,货一转手就能赚七、八成利。货源有了,就差三万两本金。世叔贵为边防督办,挪动几万两银子还不是举手之劳?做生意赚了钱,世叔也有一半。” 苏元春心想,这种纨绔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会做生意?嘴上却说:“知道你会做生意,令尊一定很高兴。我手头也紧,这样吧,我给令尊发份电报,让他立即派人给你送来三万两银票,不就妥了?” “别别,”岑春泽连声道,“从昆明到桂林,快马也要七、八天路程,等银票送到,生意早就黄了。还是求世叔帮忙便当些,也就十来天功夫,最长不超过半个月。” 苏元春冷笑道:“我说三公子,这门讲假话的功夫,你真得好好练练。七、八成利的生意,不是私贩烟土,就是拐卖妇女,对吧?” 岑春泽知道露了马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小侄过去的事,世叔也知道了,都怪自己不懂事,荒费了学业,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次乡试,小侄怕过不了关……现在八字只差一撇,还望世叔扶小侄一把,小侄日后有了前途,一定加倍报答世叔的栽培之恩!” 苏元春总算听明白了,这小子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肚里没料,想营私舞弊买通考官,请人代笔捉刀骗取功名,这种事当然不敢向家教甚严的岑毓英开口。 他想起自己小小年纪死了父亲无钱读书,连到酒肆赌场卖瓜子糖果也靠姑母资助本钱,十七、八岁就投身湘军,出生入死拼搏半生才赢来这身功名,这些权贵子弟有书不读,却生出这截花花大肠,想花大钱走捷径,太不象话!天下让你们这种纨袴子弟搅得乌烟瘴气,那些寒窗苦读的穷儒寒士岂不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我正在边境构筑炮台防线,连自己的薪俸也垫进去了,没有钱借给你,你回去吧。”他不想同这位出了名的京城恶少说那些大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岑春泽挥霍惯了,哪里知道苏元春的艰难:“小侄一说借钱,世叔就哭穷了。三万太多,借两万也行……世叔放心,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小侄一定尽快偿还。” 苏元春碍着岑毓英的面子,只好说:“也罢,你打张借条吧。你也知道我薪俸多少,年俸年薪加上养廉银,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三千两啊。就三千,再多没有了。” “三千两?世叔不是打发叫化子吧?还不如不借呢,落得欠下世叔的人情……要不打个折扣,一万五吧。小侄从小脸皮就厚,今天总不能下不了台,空着手回去吧?” 苏元春气得七窍生烟,沉下脸道:“不想欠本帅的人情?那就别欠了!岑家世受皇恩,你不思报效,反而挖空心思,营私舞弊诳骗朝廷,说重了还是欺君之罪呢!” 岑春泽见苏元春上纲上线,心也虚了——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已托人找到枪手,请满腹经纶的临桂县老孝廉胡世鼎代考,包括买通学政考官一应人等,要花一万多两银子,本欲多敲一些以供挥霍,想不到反被训了一顿,心里又气又恨。然而投鼠忌器,生怕惹恼了苏元春,把他请人捉刀的事捅出来,只得悻悻地站起告辞:“晚辈不知道世叔手头也紧,得罪了世叔,还望世叔不要同晚辈一般见识。” 苏元春还在气头上,对董乔说:“本帅身体不舒服,你代我送客吧。”便不再答理他。 董乔送客回来,见苏元春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为他盖好被子打算退出,被苏元春叫住:“那小子走了?” “走了。脸色十分难看,那副眼神谁见了都怕……” “生子当如孙仲谋啊!”苏元春感叹地说。 董乔隐隐感到不安:“大帅,跟这种只会斗鸡走狗的花花公子,没有必要动气伤神,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一个臭名远扬的恶少成得什么气候!苏某人堂堂一省提督,难道怕他不成!” 苏元春何曾料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岑春泽虽然算不上君子,十多年以后的一本参革,却害得他几乎掉了脑袋,后来虽然保住老命,依然逃不脱倾家荡产、革职流放,最后枉死边城的悲惨命运。 第六十四章福禄寿喜(1) 经不住赵琴软缠硬磨,苏元春终于答应陪她到土司家里作客。 早就该登门拜访了,苏元春赴边以来,李铨十分合作,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不但动员当地土绅捐出闲置的荒地安置遣散的兵勇和从内地迁来的户口,修大连城和白玉洞时还捐了银子和木料,于情于理都应该登门道谢。 第41章 因私出行,苏元春没有动用提督仪仗,使德仔痛失了一次耀武扬威的机会,想起让他吃过苦头的管家李进和使他又爱又恨的婢女阿娇时,他的心里更不平衡。熙帅这人真是,从一品命官,又是边防督办,大小也算钦差大臣吧,擦屁股的草纸也应该由库里开支,还分什么公事私事? 不过想到又能见到阿娇,德仔就释然了。尽管每次在阿娇面前他都是目不斜视一本正经以示不屑一顾,但心里头还是挺想见到她的,象她这样乖巧水灵长得好看的女孩,连庙里泥塑的菩萨也会喜欢啊——只是心太狠,下手也重,女孩子应该会疼人才是。她阿妈该问个玩忽职守之罪,生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怎么没有教导一二呢? 李铨迎出大门:“督办大人光临寒舍,蓬筚生辉呀!” “哪里哪里,李大人,叨扰了!”苏元春夫妇下轿还礼。 德仔也下了马,不由分说把缰绳塞到李进手中,紧走两步跟着苏元春夫妇走进大门。李进还没醒悟过来,缰绳已经接在手上,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句,拴在门前的拴马石上。 赵琴常来土司府,上上下下都惯熟了,见阿娇带着小少爷在院里玩耍,招呼道:“阿娇,带小少爷来见过苏伯伯。” 阿娇带李幼卿走近,教他跪下:“来,叫苏老爷。” 苏元春抱起李幼卿:“真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李铨替儿子回答:“犬子学名‘幼卿’,今年五岁。” 李幼卿见苏元春面生,朝阿娇张开小手:“我要姐姐……” 苏元春把孩子递还阿娇,见她长得清丽动人,留心打量了几眼。 赵琴看在眼里,下意识地望望土司夫人。每逢初一、十五没少给花婆进香,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她渐渐失去信心,经常装作无意地在土司夫人面前夸奖阿娇漂亮懂事,想来她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今天缠着苏元春造访土司府,不能说她不是别有用心——她想观察丈夫对这丫头是否有些好感。 李进曾听土司夫人说起这事,知道赵琴看中了阿娇,也从平时阿娇呆望德仔的眼神里看出小丫头的心思,见苏元春注意阿娇,有意给德仔难堪,自作聪明地插话道:“大帅有所不知,阿娇是老爷太太的干女儿,所以小少爷称她为姐姐。” 李铨在心里骂道:狗奴才,小孩子随便叫叫岂能当真?本老爷要认干女儿,也得认豪门富户家的姑娘呀! 土司夫人却听出了门道:我家老爷不过是九品土官,阿娇能做一品命官的小妾,当干爹干妈的脸上也风光。便接过话头:“正是,这姑娘又乖巧又懂事,挺讨人喜欢的。” 阿娇刚听李进的话时也楞了一下,又听到土司夫人夸她,喜不自禁地偷看德仔一眼,羞答答地拉着小少爷到远处玩去了。 李铨设下家宴招待苏元春夫妇,饭后又聊了一阵,苏元春惦记下午武圣宫奠基的事,让德仔留下陪赵琴同土司夫人聊天,自己先告辞返回大连城。 李秉衡听说苏元春为筹措资金,不但动用了底饷,连自己的薪俸都拿出来垫支,深受感动,亲自把南关设防图送到广州,汇报边防建设的现状和困难。张之洞清流出身,一向有夸夸其谈、好大喜功的癖好,见南关修复得不错,龙州新城也已开工,还听说正在建设大连城要塞和镇南关炮台,心中大喜,亲自出面东挪西凑,凑足十万银两拨到广西。苏元春有了钱,心又痒了起来,决定不急于填补底饷的漏洞,加紧筹办中路防线各项工程,并开始筹建小连城要塞。 经过一年多艰难施工,大连城先后建成了兵营、提督行署、练兵场等必需的设施,正在紧锣密鼓地建设武圣宫和白玉洞。苏元春还准备参照当年张高友建设莲塘大寨的模式,根据山势构筑炮台、城墙,修筑公馆、墟亭、兵民两用的兵房街市和其他民用设施,把大连城建设成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 美中不足是供水困难,原有的一处泉眼只能满足几户百姓日常需要,部队进驻后用水紧张,只好派牛车队翻山越坳到凭祥河运水。大连城四面环山,地势较高,只能就地挖井,高薪请来的挖井师父试挖了几十处,只挖出一堆烂泥巴,一个个摇头离去,临走前丢下话:大连城没有水脉,别白费力气了,还是老老实实凿山开洞,修渠引水吧。 苏元春曾与青龙洞老道长学过一些观天测地之术,总觉得大连城应有水脉经过,便亲自操作罗盘定点,让士兵们试挖几处,依然徒劳无功。 说是奠基仪式,不过是在武圣宫基址装模作样挖上几锄,烧一串爆竹,然后相关人员聚饮一场。 入席之际,苏元春与建庙师父们正在谦让,一位银发银须的古稀老人健步走进,径自在上首坐下,从怀里掏出两双自带的筷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左一右摆在自己面前,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客气什么?你们不坐,我坐。快入席吧,菜都凉了。” 魁仔见老头无礼,还抢先坐了上首,正要出面干预,被苏元春止住。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入席坐下。苏元春坐在老人旁边,狐疑地看看老人:“老人家是……” “大帅不要问了,小老儿只是山野草民。今天偶然路过,听说大帅这里有酒喝,就不请自来了。怎么,大帅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老人说完,站起身装着要走的样子。 “哪里哪里,老人家请坐下。在这里你最年长,本帅先敬你老人家三杯!”苏元春被搅了场面,心里有些不快,碍着他年逾古稀,不便计较,只得端起杯先向老人敬酒。 老人却不买帐:“要敬就敬四杯,图个四季平安。” “好,先敬老人家四杯,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老人这才举杯,将四杯酒一饮而尽,连声赞道:“好酒呀!小老儿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香醇的酒。大帅能否多赏一些,把这个葫芦装满,小老儿带回家慢慢喝。” 魁仔年轻气盛,见老头得寸进尺一再搅席,几次想把他轰出门外,被华小榄用眼光止住。 老人摘下腰间的葫芦摇几下:“哟,里面还有水——山谷里缺水,倒掉太可惜了,老朽不如以水代酒,也回敬大帅四杯。大帅不会见怪吧?” 苏元春突然想起,不久前外地师父挖井探水时,仿佛见到他在附近转悠——莫非是前来点拨的高人,故意用这种怪异的举动引起他注意? 第六十五章福禄寿喜(2) 老人拔出葫芦塞子,往四只空杯子里倒满了水:“大帅送小老儿一句‘健康长寿’,小老儿也回敬大帅四字吉言:福、禄、寿、喜。” 魁仔怕歹人趁机下毒,想抢先喝下,却被苏元春拦住:“‘福禄寿喜’是老人家送给本帅的四字吉言,你也敢争!老人家,本帅愧领了!”说完,把四杯清水一一喝下。 “这四只酒杯小老儿还有用,”老头笑吟吟地收起四只杯子放进布袋,把葫芦递给魁仔,“小兄弟,帮阿公把这只葫芦装满酒。各位师父怎么只顾看着我们喝酒,动手呀!”说着双手持筷,左右开弓地吃了起来。 魁仔只得把葫芦装满,又补上四只酒杯。几位师父见老头无礼,也不理他,先敬了苏元春几杯,然后相互夹菜劝酒,推杯换盏、划拳猜令痛饮起来。 不知喝了多久,苏元春与师父们聊了几句闲话,回头见老头的位子已经空着,自带的两双筷子也没了踪影,忽然警省:“魁仔,老人家呢?快把他请回来!” 魁仔刚要出门,又被苏元春叫住:“别找了,叫张勋马上带着亲兵到山谷里找那四只酒杯。大师爷,我们走!” 刚走到坡下,便看到路边摆着一只装满了酒的酒杯,旁边还插有一根筷子,酒杯下压着片红纸,上面写着一个“福”字。他看看周围地势,若有所悟:“莫非是仙人相助?” 董乔沉思道:“倒象是高人指点。是不是老人听说大帅为找水的事为难,故意装神弄鬼前来指点?” “胡说!明明是仙人点拨……”苏元春不容置疑地说。 “对,肯定是仙人点拨!”华小榄明白了苏元春的意思,催促刚刚率亲兵赶到的张勋,“快取香烛来,大帅得仙人点拨,已经找到水源。还有三只酒杯,其他人继续找,找到以后不许挪动,马上禀报!” 亲兵们很快找到了另外三只酒杯。祭祀过后,苏元春令士兵们动手开挖,不到两个时辰,果然挖出了四处泉眼。 苏大帅得仙人指点找到水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连城,几位修庙师父更以亲眼见到仙人为荣,将老神仙如何以水代酒点拨大帅,如何左右开弓双手夹菜,那只仙葫芦装了多少桶酒还装不满,最后又如何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人炫耀,把事情传得越来越神…… 赵琴从土司衙门回来,听说找到了泉眼,也为丈夫高兴,亲手下厨炒了几个小菜,请来华小榄、董乔陪他小酌。听到德仔同魁仔在外面吵架,她走出门轻声责怪:“你们吵什么?一点都不懂事!大帅正在高兴,别找骂!” 魁仔嘟哝道:“明明是神仙,德仔硬说是他阿公。” 华小榄在屋里听见,高声唤道:“什么神仙阿公的?你们两个进来!” 二人走进屋里,德仔一脸委屈地比划着:“魁仔说老神仙长这么高,白胡子白头发,明明是我阿公嘛。” 华小榄与苏元春对视一眼,笑着问道:“你阿公在世的时候,脸上有些褐色的斑斑点点是吧?” 第42章 “好多,满脸都是,”德仔更加理直气壮,“阿公走的那天亲口对我,他不是死,是云游四海,去蓬莱仙岛!” 华小榄真会搞笑,谁见过不长老人斑的古稀老人?苏元春忍住笑:“本帅也看见了,两边脸上都有,看来还真是你阿公。德仔,这次找到水源,虽说是你阿公指点,也算你一份功劳。本帅曾经说过,要赏你一个老婆……” 在土司府里,从阿娇看德仔的眼神,以及德仔在阿娇面前故意装出的心高气傲模样,他看得出两位年轻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只是谁也不肯捅破。看来德仔意识到阿兰那边已经没有希望,开始回心转意了,这是好事,阿兰虽然不错,但背景过于复杂,又有过前科,这样的女人还是不考虑为好。 德仔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小的还是想求大帅赏几天假。” 苏元春下意识地与华小榄、董乔对视一眼,问:“你想去安南?心里还放不下阿兰是吧?” 德仔点点头:“小的还想带她回来。” 越南形势日渐严峻,此时入越风险极大,可是德仔尽职尽责地侍卫自己,不忍再一次拒绝他。见他一脸期待,苏元春问:“不能不去吗?现在那边闹勤王运动,确实很乱。” 自从上次张锦芳来,德仔几次打算请假入越,可是苏元春一直忙着,心情好时不忍心坏了他的情绪,心情不佳又不敢惹他生气。今天见他找到了水源心情不错,又主动问他,心想是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不让他去,便低下头赌着闷气。 赵琴关心地问:“那姑娘很漂亮是吗?看我们德仔神魂颠倒的。” 德仔不好意思地笑了,鼓足勇气说:“大帅,小的在那边有路子,不会出事的。” “你有什么路子?” “张帮带说,阿兰在黄文探手下当女营头领,小的想让张帮带带路。再说梁兰泉他们也在那边,不会有事的。” 苏元春沉吟片刻,终于点头:“你去吧,要注意安全。十天假够不够?” 德仔喜出望外,跪下叩谢:“够了,谢大帅。” 等赵琴和两名亲兵离去,董乔疑惑地问:“大帅真想让德仔办成这件事?” 苏元春微微笑道:“这是好事呀!” “大帅真不怀疑那晚在船头的事是阿兰干的?”苏元春遇刺的事件发生以后,董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最后把焦点集中到黄文探和阿兰身上,渐渐悟出点眉目。 “即使真的是她,也事出有因啊。我不忍心看着德仔总把痛苦埋在心里——难道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董乔想起,莫荣新曾经说过,到敌后侦察时黄文探曾带他到阿兰家落脚,那女孩很漂亮,而且他从黄文探的言语举动中看出他对阿兰有一点意思。 他在心里谋划了一阵,象是突然想起什么:“差点忘了件事,莫荣新叫我代他向大帅请几天假,说想回桂平老家探望父母。” 苏元春盯着董乔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去吧。告诉他,路上千万小心。” 第六十六章棒打鸳鸯 莫荣新按照董乔吩咐到了越南武崖张锦芳的营地。放哨的游勇原是桂军老兵,见是昔日的长官,把他领到张锦芳面前。张锦芳屏退左右,低声问:“大帅派你来,有什么吩咐?” “是董师爷让我来的,这事关系到大帅的安全,”莫荣新摇头笑道,“德仔这小子,没事找事,又添乱了。” 张锦芳想起德仔托办的事情:“是阿兰的事?” “还会有什么好事?董帅爷问,女营里的阿兰,是不是到陆岸侦察时阿探带我们到板那村家里落脚的那位?” 张锦芳答道:“是她,有什么麻烦吗?” “德仔想去接走阿兰,董师爷说要想办法把他们拆散!” “这不成棒打鸳鸯了吗?是大帅的意思?” “这事对大帅很重要,张帮带忘记撤兵前大帅遇刺的事了?”莫荣新提示道,“就算德仔没份,阿兰也脱不了嫌疑,能让德仔娶这种跳到黄河洗不清的女人做老婆吗?” 张锦芳若有所悟:“董师爷的意思是……” “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不能让他们成了这事——那天在阿兰家吃饭时,阿探好象对那女孩有点意思?” 张锦芳在平时的交往中也看出,黄文探对阿兰情有独钟:“我明白了。为了大帅的安全,就按董师爷的意思办。” “德仔下午就到,他打算让你带他去阿探那里,你先拖他住下一晚。吃过午饭,你派个人领我去燕子山,把这件事告诉阿探,他肯定会吃醋。记住,千万别让德仔知道我来过。” 梁文楠在袭击法军的战斗中阵亡后,黄文探当了安世义军大头领,手下有几百号人,声势日渐壮大。听说莫荣新来访,他赶忙迎出:“不知莫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了!” 莫荣新道:“在下奉大帅之命到北宁侦察敌情,路过黄大头领的地盘,进来讨杯茶喝。” 黄文探道:“莫大人说客气话了,不说路过,专程来看看兄弟也是应该的。多住几天,我们兄弟好好聊聊!” 莫荣新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黄大头领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啊!大帅又等着回话,这样吧,反正天色已晚,今晚不走了,明天你派个人陪我去北宁。” 黄文探令部下杀鸡宰鸭在盛情招待。酒至半酣,莫荣新装着无意地说:“好象听谁说,德仔明天也来这里……” 黄文探警觉地问:“德仔?是苏大帅的贴身亲兵吧,他来干什么?” “来接一位叫阿兰的女孩,说要带回去成亲。听德仔说过,阿兰原来住在陆岸城外板那村,我好象记得,黄大头领带我们去过她家,还吃过一顿饭。那姑娘挺漂亮,黄大头领好象也对她动过心思吧?” 黄文探不置可否地勉强笑了一下。 “德仔太花心,凭祥有位女孩同他打得十分火热,不知阿兰到了那边,做大的还是小的?”见黄文探表情尴尬,莫荣新暗暗得意,小声问,“莫非黄大头领真对阿兰有意?” 黄文探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哎呀我这人真是,酒喝多了,怎么跟黄大头领说起这些呢!”莫荣新装出一副后悔不叠的样子,“黄大头领,你千万别对德仔说我来过这里,不然兄弟我以后不好做人。” 黄文探幽幽地说:“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黄大头领打算怎么办?” “这个好办,明天让阿兰陪你去北宁,不让他们见面。” 莫荣新摇头道:“恐怕还不行,阿兰总要回来是吧?如果德仔赖着不走,一定要等着见她一面,怎么办?” 黄文探顿时没了主意,“这……你说怎么办才好?” “唉,谁让我们是兄弟呢?”莫荣新故意叹了口气,附到黄文探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黄文探愁眉顿展:“这办法好,让他们都死了这条心……” 第六十七章阴差阳错 第二天上午,张锦芳带着德仔来到燕子山。德仔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黄文探爽快地说:“不错,我这里的女营头领叫阿兰,是我的表妹,”他叫过身边的亲兵,“你到女营走一趟,叫阿兰马上到这里来,有位客人想见她。” 亲兵答应着走出门外。黄文探道:“我这表妹也真可怜,她阿爸原在河内总督阮大人手下做事,法国人打进河内时阵亡了。她阿妈原是女营头领,不久前偷袭法军时,也同梁大头领一道阵亡了,现在只剩阿兰母子二人。” 德仔一怔:“怎么?阿妈不在了?” “她想亲手杀死一个当蓝衣兵的仇人,还没有冲近就中了几枪,好好一个人,一下子就没有了,”黄文探见德仔伤感,暗暗得意,“阿德兄弟如何认得我的表妹?” 德仔没料到还没有见着阿兰,就先听到了她阿妈的死讯,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幽幽地说:“说起来都是缘份——我想带阿兰回去,不知黄大头领肯不肯放人?” 黄文探故意露出一脸惊喜的表情:“这是好事呀,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了,我怎么不肯放人呢?” 德仔拱手道:“黄大头领能成全兄弟,德仔先谢过了。” 黄文探也拱手还礼:“都是兄弟,还分什么你我?” 说话间,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妇女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大咧咧地问:“探哥,哪位贵客找我?” 黄文探指着德仔:“这位阿德兄弟。他要带你回大清,你赶紧收拾一下,今天就跟他走吧。” 女人上下打量德仔:“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德仔楞住了:“错了,我要找女营的头领阿兰。” 那女人也一头雾水的样子:“我就是女营的头领阿兰呀!” 德仔疑惑地看着张锦芳,又看看那女人:“不对吧,张帮带说阿兰母女在你这里当女营正副头领,怎么会是她呢?” “想起来了,兄弟要找陆岸的阿兰吧?”黄文探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也是我的表妹,早嫁到西贡去了,两千多里呢。忘了告诉你,我家亲戚多,两个表妹都叫阿兰。” 张锦芳装作糊涂:“这么说,连我也弄错了。” 那女人好象刚弄清是怎么回事,笑了起来:“原来是认错人了。这位兄弟,我要罚你!” 德仔自觉理亏,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大姐,都怪我没说清楚,我认罚。” “罚你帮我抱孩子!”女人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婴儿塞到他怀里,一面放声大笑,众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43章 女人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捂着脸嚎啕着跑出门外。婴儿也在德仔怀里哭了,德仔手足失措,无助地望着黄文探。 黄文探想了想,接过孩子递给亲兵送出去:“这孩子叫阿福,他阿爸也是苏大帅的兵,撤兵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他阿妈见到你,就想起孩子的阿爸,所以伤心流泪。奇+shu$网收集整理刚才听你说要带阿兰回去,我还以为孩子父亲就是你呢!” 德仔又想起阿兰,如果那天的事情有结果,孩子也这么大了。她怎么嫁人了呢?还嫁得那么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他沮丧地说:“黄大头领,真不好意思,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兄弟只好先告辞了。” 黄文探作出留客的姿态:“我每次到天朝大营,你们都是大鱼大肉招待,你难得来一次,说什么也要住一晚呀!” “谢谢了,我们带有干粮,天黑前还能赶回武崖。”德仔满怀希望而来,却扫兴而归,他不想在这里吃饭,更不想过夜,多呆一时半刻他都会感到伤心。反正熙帅给了十天假,在张锦芳营地多住几天,散散心也好。 送走德仔等人,黄文探连呼侥幸。阿兰一直没有答应嫁给他,不就为了这小子吗?如果不是莫荣新酒后失言,他怎么来得及找借口支开阿兰,又怎么会指使女营的姐妹冒充阿兰逛骗德仔,让他死了这条心呢?只要德仔见不到阿兰,不把阿兰带走,事情就好办,他相信阿兰总有回心转意的时候。 他也有点后悔,不该画蛇添足,让那位冒充阿兰的女营姐妹抱着阿福来见德仔。他本是出于好意,于情于理都应该让德仔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孩子已经呀呀学语了,还没见过亲生父亲。没想到女人心软,差点露了马脚,好在德仔没有注意,被他急中生智临时编了几句假话掩饰过去。 阿兰怀孕的时候,姑姑曾多次动员她把胎打掉,她死活不肯,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这孩子可爱,以后阿兰嫁给了他,他会把孩子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来疼来爱的。 他在心里盘算,等阿兰回来,如何骗她说德仔已经迎娶了大清女孩,让她死了这条心——估计莫荣新也对她说了。这样做虽然不太道德,还会伤阿兰的心,但长痛不如短痛。姑父姑母都死在阿森手里,阿兰最恨这个越奸,他决心亲手杀死阿森,为姑父姑母报仇,用这种方式弥补他对阿兰的伤害。 第六十八章二拜高堂(1) 赵琴正坐在房里闷闷地想事,见到德仔,惊异地问:“大帅不是给了你十天假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兰呢?” 德仔闷声回答:“嫁人了。” 赵琴见德仔情绪低落,劝慰道:“嫁了也不要紧,我们不会找更好的?大帅不是答应赏你一个老婆吗,找他要就是了。” 德仔勉强咧嘴笑了一下,问:“大帅呢?” “去龙州几天了,下午回来。你回来正好,帮我张罗张罗,今晚有客人。你先休息一下,有事我再吩咐。” 见赵琴说话时神情有些黯然,他不敢多问,匆匆吃过午饭便来到房前,对侍女阿凤说:“告诉夫人一声,我来了。” 阿凤嘘一下:“小声点,夫人正在房间里流泪呢。” 德仔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 阿凤把他拉过一边,低声道:“土司的干女儿阿娇今天过门,给大帅做小。” 德仔楞住了。经张锦芳连日开导,几天来他渐渐想开,天底下女人多得很,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比方说阿娇就不错,虽然搧过自己一个耳光,那是自找,谁让你平白无故吃人家豆腐呢?可是现在阿娇又有主了…… 唉,阿公这位老神仙算得不准,还说那丫头同自己有缘!看来这辈子是光棍的命,顺眼的女孩看中一个让人家拐走一个。谁让你穷?一百两银子还攒不够一半,认命吧! 阿凤又小声说:“这事可不能对人说,夫人想给大帅一个惊喜。唉,夫人的命真苦,见药就吃见神就拜,还是……大帅对她那么好,如果能生个一男半女,她怎么会走出这一步呢?” 听了这话,德仔反而自责起来:不是阿公不肯教,是自己不好好学,求花婆神的事,为什么阿公有求必应,轮到自己就不灵了呢?不认真从自己身上找主观原因,怪自己手艺没学到家,难道要怪花婆,怪大帅,怪夫人?真是岂有此理! 他的心里渐渐平衡:算了,看在夫人面子上,不同大帅争风吃醋了!便问阿凤:“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菜有伙房做,东厢房也收拾好了,现在没什么事,等着夫人吩咐吧。反正是做小,不用拜天地闹洞房,等那边送人过来,见过夫人,带进房间等着就是了,”阿凤倾耳听了一下,远处隐隐传来八音乐曲和鞭炮声,“哟,送亲的人快到了,得赶快告诉夫人,你先到营门迎着。” 虽然只是纳妾,土司家却象得了天大的面子,土司夫人亲自送亲,一路唢呐齐奏鞭炮喧鸣。德仔把送亲队伍引到提督行署,土司夫人笑吟吟掀开大红轿帘,亲手牵着阿娇走进院中。 尽管是熙帅的喜事,看到自己中意的女孩成了别人的小老婆,德仔还是觉得心里酸溜溜的。李进凑过来,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德仔兄弟,今天衙门有大喜事,在下先恭喜了!” 德仔心知被他算计,狠狠瞪他一眼,把头转过一边。 李进还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德仔兄弟先忙,里面还有事,在下就不奉陪了。”说完深深一揖,走进院里。 德仔懒洋洋地在衙门前的石狮旁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人们喜气洋洋地走进走出,目送送亲的队伍抬着空轿子登上归途,自觉心里郁闷,走到山坡上看工匠们砌井。 三处泉眼都在施工,余下一处虽堆着石料,却只有一位石匠在碑上凿着“喜”字。 德仔问那石匠:“这里怎么没人做工?” 石匠头也不抬:“夫人有话,喜泉停工一天,衙门有喜事,别把水搅浑了。有神仙点拨就不一样,你看人家苏大帅,运气想不好都不行,喜井还没有砌成,喜事就来了。” 又是“喜事”!这些人今天怎么了,偏爱提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德仔又想起阿娇,此时此刻她一定蒙着红盖头坐在床沿等着大帅。一个卖身抵债的小丫环摇身一变成了一品提督的侍妾,虽说名份低些,也是一步登天啊!有人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那是屁话,没钱买肉的人总爱说自己正在减肥,大帅因公出行时,他坐官轿我骑马,谁敢说当亲兵的不跟着风光? 见苏元春的马队出现在大连城入口关闸的山坳上,德仔加快脚步走回行署。董乔已经从先期返回的莫荣新那里知道德仔入越后的情况,远远看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笑:你小子再闹,还是跳不出本师爷的手心! 苏元春也看见了德仔,下意识回过头望董乔一眼。 董乔笑着摇头:“阿兰怕是等不及,嫁人了吧?” 苏元春没有说话,在衙门前下了马,见德仔迎上来接过马缰,问道:“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德仔郁闷地说,“嫁到西贡去了。” 苏元春怜悯地看着德仔牵马离开的背影,象是责怪,又象是赞赏:“你这一手狠毒了些,活活拆散了一对鸳鸯。” 董乔收敛笑容:“还不是为了大帅?再者你也说过,要赏他一个老婆。管他阿狗阿猫,是女人就行了。” 苏元春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阿娇。这姑娘不错,又是李铨的干女儿,德仔经常要接触一些机密的事情,娶越南姑娘毕竟不太方便。他父母早逝,年近二十了,又是身边的人,当主子的应该为他操心,一家有女百家求,得抓紧提醒妻子,别让人先下手了。赵琴常同土司夫人聊天,和阿娇也熟,都是女人,好说话,不就只剩下一层纸吗,手指一捅,准破。 第六十九章二拜高堂(2) 见院子里摆着几张八仙桌,丫环婆子们正忙着摆放酒菜,苏元春疑惑地问:“阿凤,家里有客人?” 阿凤嫣然一笑:“夫人说,要请各位大人到家吃饭。” “都是营里兄弟,没必要搞得那么排场嘛,办酒席似的,没地方花钱是不是?”苏元春嘟哝几句。阿凤又是一笑,诡秘地看他一眼,转头忙自己的事情。 赵琴正在内室悄悄流泪,见苏元春走进来,拭干泪水站起来:“回来了?” 苏元春看看赵琴眼角的泪痕:“出什么事了?” 赵琴掩饰地说:“没什么事,真的没有。” 苏元春盯住赵琴的眼睛:“不对,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赵琴佯笑道:“其实没什么事,我自作主张,把阿娇接过来了。” 苏元春惊异地看着妻子:这个女人是人还是神?自己刚想开场的戏,她这边快谢幕了。看德仔刚才那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还蒙在鼓里!他急切地问:“阿娇呢?” 赵琴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心中暗忖:男人中有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妓,看来这话不假。她暗自伤感,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说:“在东厢腾了间房,阿凤她们都收拾好了。” 苏元春激动地把赵琴搂在怀里:“我的好夫人啊,你想得太周到了!” 都说喜新厌旧是男人的通病,刚说阿娇在东厢房就兴奋成这个样子,以后不知怎样娇着宠着才好。唉,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多次劝他纳妾都不当一回事,今天本想给他个惊喜,谁料到他会“惊喜”到这种地步,这不是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吗,喜新厌旧也不能这样争分夺秒迫不及待呀! 第44章 赵琴越想越委屈,双手捂住脸轻声啜泣起来:“去吧,她在东厢房等着你。” 苏元春惊异地睁大眼睛:“什么什么?你说她等谁?” “装什么糊涂?是我把她接过来的,不怪你。”赵琴渐渐停止哭泣,脸仍然转向一边。 苏元春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吃力地问:“你是说,阿娇到我们家做……做小?” “难道还要我把正室的位置让给她?”赵琴没好气地说,一边在心里骂道:简直是得寸进尺,太过分了! 苏元春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哎呀你这个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同我商量。搞错了,搞错了!” 赵琴仿佛悟出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开始为自己开脱:“我不是问过你了?还是你说的:这姑娘不错。” 苏元春沮丧地坐下:“老天爷,你听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说阿娇配德仔不错!” 赵琴这才意识到做错了事,亦哭亦笑地捶打丈夫:“你怎么不讲清楚?让人家……也怪德仔,看中阿娇怎么不跟我们说,心里还想着那个安南妹!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安南妹嫁人了,我正想着让你帮他们把话挑明呢。不说后悔话了,事情办成这种样子,你说,该怎么收拾?”见赵琴啼笑皆非,苏元春故意逗她,“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这样吧,辛苦你一趟,亲自把阿娇送回去,给李铨夫妇多说些好话,就说搞错了,人没有动,原样奉还。好不好?” “去你的,都这样了,还拿人家开心,”赵琴噘嘴嗔道,突然灵机一动,认真地说,“倒不如趁着今天好日子,又有现成的酒菜,成全了这对年轻人的好事。德仔没爹没妈,算是我们给他当一回爹妈吧。还要不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用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了爹妈,说话不算数怎么行?” 苏元春吩咐魁仔到喜泉挑来一担水,又叫来董乔、张勋、阿凤等人,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然后叫来德仔,当着众人的面板着脸孔责斥一通:“你那阿兰,嫁人就嫁人了,除了她天下就没有女人啦?本帅说赏你一个老婆,说话算数,你还想要什么?快去洗个澡,把那身外委的狗皮罩上,穿戴整齐点,没见家里有客人?菜都摆好了,别叫人看见你就心烦!” 德仔很久没挨训了,见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心里暗暗赌气: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今天讨小老婆,一开口就骂人,老子心里烦,还想烧了你这鸟衙门呢! 张勋见他郁闷,笑着拉他离开:“走吧,魁仔准备好水了,这一身臭汗,别让人闻着不舒服。” 德仔憋着一肚子气洗完澡穿戴整齐,又被张勋拉回院子。苏元春夫妇已经坐好,董乔也在一边站着,阿凤扶着阿娇款款走出东厢房,抽啜着走到苏元春夫妇面前站好。德仔见阿娇蒙着盖头的红布,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仍在啜泣,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张勋拿块红布胡乱披在德仔身上,推他一把:“还傻站着,快去拜天地呀!” 德仔以为张勋拿他开心,抡起拳头就要动手。众人见他一副傻样,全都哄笑起来。 董乔正颜道:“德仔,正经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打打闹闹成什么体统?” 我的好日子?德仔听了董乔的话,又看着阿娇的背影楞了一阵,渐渐省悟过来,狐疑地问苏元春:“大帅,是真的?” 苏元春微微笑道:“今天就让我和夫人为你们祝福吧。”德仔又看看赵琴,见她也是点头微笑,这时才确信是真的。 简直是喜从天降!德仔跪在苏元春夫妇面前,哽咽道:“大帅……”阿娇惊喜交加,也趴在地上长跪不起。 张勋拉德仔起身:“起来。看你猴急的,还没有‘一拜天地’,就想‘二拜高堂了’?”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阿凤也扶阿娇起来,二人按着董乔的吆喝行了三拜之礼,结为夫妻。 欣喜之际,德仔想起阿公临终的话,始悟人生万事皆有因缘,对阿娇更加疼惜。小夫妻悲极而喜、喜极而泣,五更时分才行了夫妻之礼。 按照当地风俗执行听床任务的小男孩抱怨道,这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听见德叔和德婶在床上抱头哭了一夜…… 第七十章虚张声势 马盛治急冲冲走进白玉洞,气喘吁吁地问:“大帅,发生了什么事?” 苏元春递过一页纸:“你先看看,这是蔡希邠刚派人送来的朝廷电谕。我见事情太急,才催你大清早赶过来。” 马盛治浏览一遍,低声嘟哝:“这小子,又添乱了!” “陆阿宋是给番鬼添了不少乱子,番鬼吃不消了,屡向朝廷提出抗议……” 马盛治佯装品茶,不时偷眼看看苏元春,想从脸上揣摸出他的真实想法。苏元春明知故问:“你认识这位老兄吧?” “当年到唐景崧营中办事时见过几面,这小子够义气,手下有一帮肯卖命的弟兄。这股游勇不同其他土匪山贼,他从来不准部下骚扰附近的百姓,用他的话说,不能在自己饭桌旁边拉屎。有个小喽罗偷了山下百姓一只鸡,被他抽了一顿,还绑到事主面前赔罪,弄得那户百姓都觉得过份……” 马盛治觉得赞扬的话说得太多,便换了副不屑的口气:“不过这小子好吹牛,在景字军当管带时到处吹嘘,说他父亲被人打死葬在乱坟岗上,正好那是块风水宝地,保佑他官运亨通,所以才……什么风水宝地?现在还不是做了游勇!” 苏元春微笑道:“阴差阳错,也不是不可能。谁敢保证他以后不会东山再起——朝廷要我们剿他,你看怎么办?” 马盛治在心里揣摸着苏元春话中之话,斟酌地说:“剿就剿呗。不过边境山高林密,游勇耳目又多,番鬼追剿时逃到境内,我们追剿又窜到境外,想剿灭他们谈何容易?陆阿宋不算坏,只是打番鬼抢烟帮,没怎么骚扰百姓,如果能招安……” 苏元春不动声色地说:“剿还是要剿的,躲不躲得过是他的造化。第一次剿不灭,第二次再剿,今年剿不灭,明年再剿,剿他十年八年,他总不会长生不老吧?” 马盛治总算听出苏元春的意思,他并不想真的剿灭陆阿宋,而是把他当作作为要挟法国人的筹码。 苏元春道:“这样吧,明天我们分三路包抄水口:你带两营从关前隘由南向北,我带两营从大连城由东向西,蔡希邠带两营从龙州由北向南,三路大军搜索前进。还要通报境外法军,要他们严加防备,一旦游勇窜入越境,由他们负责堵剿。” 马盛治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百把山贼,用得了六营兵吗?熙帅不必亲自出马,我带两营追剿就是了。” 苏元春不由分说:“照我说的做,把重兵进剿的声势造大一点,到了水口可以安排部队打打靶,让番鬼听到些枪声杀声。久不训练,这些兵都成木匠石匠了。你马上回去作好准备,千万不要出漏子。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听明白了吗?” 原来是虚张声势!马盛治心领神会:“听明白了,熙帅放心吧。” 马盛治回营后,令贴身亲兵陈炳焜连夜赶到水口向陆阿宋通报。 陆阿宋晓得苏元春不过是做个样子给朝廷和法国人看而已,并不紧张,杀了只狗同陈炳焜喝得天昏地暗。他知道陈炳焜是马盛治的心腹,日后少不了相互帮衬,便欲同他义结金兰。陈炳焜见他虽然落草,却不失绿林豪杰的气概,又有马盛治照应,日后必有出头之日,便同他磕头换帖拜为结义兄弟。 次晨六营清军兵分三路,一路鸣枪放炮向水口开进,又在边境山头漫山遍野搜索了一阵,下午才在水口镇会合。小小的水口镇不过几十户人家,突然来了三千兵马,一下子热闹了许多。马盛治正欲驰入水口街中,听见有人叫他,连忙勒马停住,见是陈炳焜,小声问道:“事情办妥了?” “按照统领大人吩咐,都安排好了。” “好,在前面牵马,到苏大帅那里去。” 陈炳焜迟疑道:“苏大帅那里……小人就不去了吧?” 马盛治一笑:“别怕,有我呢!别看苏大帅凶,其实好说话得很,再说以后他迟早会知道你在我这里!” 苏元春正在水口镇外的边境山脚下朝对面山头的法军眺望,马盛治下了马,从马背拎下几只野兔兴冲冲走近:“禀熙帅,边境一带的山头都搜过了,只发现陆阿宋一伙住过的几排草棚,都烧掉了。不清楚他们怎么得到风声,全跑光了。” “知道了,”苏元春打量正在为马盛治牵马的陈炳焜,“这不是焜仔吗,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陈炳焜连忙打千跪下,乖巧地说:“禀大帅,小人被大帅赶走以后,守边报国之心不死,又投到马统领帐下效力。” “真是小孩子脾气,我怎么会赶你呢?当时正在气头上,再说气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这步走错了,马统领脾气更臭,以后呆不下去,还来本帅这里。”苏元春有所不知,陈炳焜是有心计的人,投到马盛治帐下后屡得提携,官运亨通,民国初年官至广西督军。这是后话。 “熙帅今天怎么了?净说标下的坏话!”马盛治扬起野兔,“这几只活物撞到了弟兄们枪口上,送给熙帅尝尝鲜。” “小气鬼!张勋,叫弟兄们扛两头野猪来,让马统领带回去给关前隘的弟兄下酒。” “别别,我们也打了野猪!”马盛治调侃道,“熙帅,弟兄们说这样的追剿真好玩,三、五天有一次就好了。” 第45章 “废话!”苏元春又举起千里镜遥望越南境内山头上荷枪实弹的法军士兵,对张勋说,“通知对面的番鬼,游匪已经窜入越南,因我军无法越境追击,请他们及时堵剿。” 第七十一章这一片国土 张勋走了一阵,带回法军联络官贝利。贝利敬礼道:“将军阁下,我军一直在边境严阵以待,没有发现游匪越境。” 苏元春一本正经道:“游匪都是当过兵的人,见你们张大口袋等着,还往枪口上撞,那不是找死吗?我们已经捣毁了他们的营地,现场迹象表明,他们已经朝越南方向逃跑了。” 贝利当然不会相信:“雅里尔中校要我向你请求,他希望能够带领部队到游匪营地进一步搜索。” “可以。”苏元春爽快地说。 马盛治睁大了眼睛:吃错药了吧,擅自同意外国军队入境可是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难道他当提督当腻了? “谢谢将军阁下!”贝利笔挺地敬了个礼,准备离开。 “本帅还没有说完,”苏元春面无表情地说,“按照两国协议,第一,贵方人员入境必须按规定办理入境手续,无完善手续者一律按非法入境扣留;第二,入境人员由我方保护,服从我方管理;第三,入境人员不准携带武器,否则按军人非法侵境论处,人员扣留,武器没收,还要向贵方提出强烈抗议。” 马盛治省悟过来:大帅就是大帅,这种时候也没忘了逗番鬼取乐。 贝利心想这不是跟不同意一样吗?还想争辩,苏元春冷冷道:“别说了,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说也没用。省得违反了协议,你们又要抗议,弄得本帅两头都不是人。” 贝利再也无话可说,只好敬了个礼,告辞离去。 水口关两侧高峰夹峙,地势险要,苏元春本想在两侧山头修几座镇关炮台,苦于经费不足,只得暂时修建两座碉台驻兵防守。他见只有左侧的碉台正在施工,问蔡希邠:“我记得右边山头上计划建一座碉台,怎么没有动工?” “这事没来得及禀报。上个月右台已经开工,后来法方提出抗议,说我们越境建台。在下怕他们闹到朝廷,所以先停了工,等请示过大帅再说,”蔡希邠想了想,补充道,“卑职当龙州同知时,少说也来过十次八次,老百姓说这里自古就是中国的土地,都有地契为证,他们的祖坟还葬在前面的山坡上。” 苏元春向山坡眺望,果然见到几处荒草丛生的土墓。他反复环顾四周的地势,又用罗盘东南西北摆弄了一阵,渐渐有了主意,对蔡希邠说:“这片地是冲地,打死也不能让番鬼占去。如果把界碑立在这里,这一带上千亩国土都要白白割给番鬼。你问问当地百姓,这片地是谁的,让他带地契来见我。” 蔡希邠找来土地的主人黄大,苏元春验过地契,朝四周划了一圈:“你这片地卖不卖?” 黄大疑惑地问:“不知哪位大人想买?” 马盛治故意逗他:“番鬼要买,他们肯给好价钱。” “这不是要小人做不孝子孙吗?把祖宗留下来的地卖给番鬼,死后还让不让草民进祖坟了?给座金山也不卖!” 苏元春赞赏地点点头:“如果我想买呢?” 黄大睁大了眼睛:“大人不是拿草民开心吧?” 苏元春认真地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买。” “大人可要想好,这片地能干什么?种玉米都不长,地势又低洼,下雨经常积水,龙脉也不过这里,葬不了祖先。” “你别管我拿来做什么,出个价吧。” 黄大还是不信:“大人真想要,草民只收一文铜仙。” 苏元春微微笑道:“别让人说我这个朝廷命官仗势欺人强买强卖,白占平头百姓的便宜。给你五两银子,够了吧?” “不值不值,这块地不值钱……”黄大连连摆手。 苏元春止住他:“就这样定了。董师爷,拿五两银子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子拿着,这块地现在归我了。麻烦你找几位中人换张地契,拿到凭祥大连城给我画个押。” 黄大狐疑地问:“大人是……” “银子都拿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呀?我姓苏,名……” “哎呀,苏大帅!”黄大惶恐地跪下,“草民该死……” “起来吧。我的地契还托你保管,种草种树随你的便,只是地要给我看好,别让人占了。要是谁想占这块地,你就说地是苏大帅的,有地契为证,”苏元春说完向两侧山头望望,对蔡希邠道,“他抗他的议,我建我的台,关右的碉台这几天必须动工,这事由你负责。走,一起到左台看看。” 第七十二章游勇陆阿宋 马盛治叫起苦来:“今天爬山还没爬够呀?左台就不去了吧,水口关碉台动工晚,恐怕连基础还没有做好呢,蔡道台你说是吧?”一面背向苏元春,朝蔡希邠挤眉弄眼。 蔡希邠不知道马盛治什么意思,只得糊里糊涂顺着他的话头:“左台基础刚刚开挖。天色已晚,下次再去吧。” 苏元春瞟见马盛治的小动作,又见蔡希邠应声附和,不知二人背地里搞什么名堂,别见钱眼开,偷偷把本帅求爷爷拜奶奶讨来的这点小钱私分了,一心要到山上看个究竟:“弟兄们施工更辛苦,我难得来一趟,不跟他们见见面总说不过去,你们要是累了,就在山下等我,我看一眼就下山。” 马盛治只得悻悻地跟在后面,半途瞅个空把蔡希邠拉到一边,二人小声嘀咕了一阵。苏元春回头瞟见,更加疑心。 左台基础确实已经开挖,奇怪的是并不宽敞的工地上挤了二、三百名兵勇,然而真正干活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却在荫凉处聊天睡觉。 看见一群官员远远走来,有人打了声唿哨,偷懒的人象被火烫一样全都动了起来,动作快的抄小路躲进山林,走得慢的只得抢过别人手中的工具,装模作样地做起工来,一边用眼角窥视着渐渐走近的官员们。 苏元春恍然大悟: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马盛治把陆阿宋一伙全都藏在了山头工地上!他不动声色地说:“上工的人太多,可以轮班么,弟兄们也好轮流休息。” 蔡希邠唯唯诺诺地应道:“是,卑职以后一定注意。” 苏元春踱到一位抡动大锤开凿炮眼的青年身边。他正在专心地干着手里的活,看也不看官员们一眼,单这点就与其他人不同,看来他就是这伙人的核心人物——陆阿宋。 苏元春招呼道:“这位兄弟,辛苦了。”周围的人下意识停下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这边,这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陆阿宋放下大锤,顺手擦去额头的汗水,装作腼腆地笑一下:“不辛苦,大帅辛苦。” “还是你们辛苦,手上打泡了吗?”苏元春拉过陆阿宋的两手,认真看看他的手掌,“还好,看来是做惯农活的人。你叫什么名字?上工地多久了?” “回禀大帅,贱姓……姓马,叫马荣廷,上工地四个月了。”陆阿宋急中生智,临时借来马盛治的姓氏,又盗用了老桂军里一位名叫陈荣廷的哨官名字作为暂用名。 他心里正在得意,见马盛治在苏元春身后急得抓耳挠腮,又连连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才悟出自己即兴编造的假话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左台刚开工一个月,说四个月那不成了不打自招吗?马上改口道:“小人说错了,四月上工地,现在是五月,快一个月了。” “马荣廷,荣耀门庭,这名字不错。以前是冯宫保的兵?” 陆阿宋见马盛治在苏元春身后连连摇手,又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想了想答道:“回大帅,小人是王老虎的兵。” 苏元春在心里笑了,这是最佳答案。他不可能说自己是唐景崧的兵,这和承认他就是陆阿宋没什么两样;也不能说是冯子材的兵,更不能说是桂军士兵,出关反攻时桂军和萃军相距不远。夹壮的口音提示他是桂中南地区武缘一带的壮族人,再问几句就会露出马脚,不过他不想多问,否则不但陆阿宋下不了台,马盛治下不了台,连自己也下不了台。 “唉,年轻真好!年轻时我也是从兵勇开始,熬了二十多年才到今天,二十多年呀!”苏元春感慨地说,不知是心里话还是故意说给陆阿宋听,“对了,马荣廷,你派几位力气大的弟兄跟我下山,本帅赏你们两头野猪,今天刚打的。” 陆阿宋狡黠一笑:“小人同他们一样,都是棚里的兵勇,怎么能够调遣他们呢?大帅点中谁,就是谁去。” “马统领点吧。”苏元春认真看他几眼,走向山下。 马盛治环顾众人:“你们谁去?大帅真的要赏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当了几年游勇,对谁都是疑心重重,生怕不小心中了圈套。陆阿宋点了闭阿一:“阿一,你带几位兄弟跟马大哥去。到山下别多说话,扛了野猪马上回来。” 马盛治白他一眼:“天下就你陆阿宋肩头上扛的是脑袋?还以为人家不知道你是谁!” 陆阿宋一楞:“不可能吧?” “连手相都给你看了,还不可能?” “苏大帅会看相?”陆阿宋这才明白,刚才苏元春拉住他的手看有没有水泡,原来是在看他的手相,扯着衣襟央求道,“马大哥,找个机会帮兄弟问问大帅,兄弟的命好不好?” 马盛治冷笑一声:“人家算你还有几年阳寿呢!真想剿你,十个脑袋也落地了。” 陆阿宋细细咀嚼苏元春说过的话,又渐渐皱起眉头。 第46章 马盛治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想让他带着手下兄弟以工匠的身份化名到南关炮台工地做工,别再干这种担惊受怕的绿林响马营生。可是弟兄们散漫惯了,平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哪里做得惯这种扛石头上山的苦力活? 第七十三章儒将风度 苏元春久久地望着白玉洞里那块酷似大象的钟乳石出神,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样一块石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真是岁月不饶人哪,还不到五十岁,不单体力不如从前,连记性也差了许多。 建设大连城的同时,他发动官绅部将捐款对白玉洞进行装修,装璜得焕然一新,更将外洞顶部的小石龛改建成密室,取名“云阁”,权当自己的书房、卧室和军机要地。洞外石垒密布,戒备森严,洞里则清静幽雅,摩崖石刻随处可见。 德仔已备好文房四宝,苏元春对着铺好的宣纸闭上眼睛静了一阵,才开始下笔。德仔感到好笑:不就是写几个字让人刻到石头上吗?也弄得神秘兮兮,和尚打坐似的。 想归想,德仔一直没有吱声,站在旁边静静伺候,大帅写字时需要安静,忍不住咳嗽一声也会招骂。大帅不但会看相、看风水,字也写得特棒,洞里很多字都是他亲手写的,什么“福禄寿”呀,“又一蓬莱”呀,等等等等。连夫人也说,白玉洞现在这个样子,还真的成了神仙住的地方。 不消片刻,几个真书大字跃然纸上:“一大垒城”。 见苏元春气沉丹田般长嘘了一口气,德仔才敢说话:“小人说得不错吧,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来了就不想回去。现在倒好,大帅连家都搬到洞里来了。” “多嘴!”苏元春嗔骂一句,意犹未尽地说,“再给我换张纸。”然后走出洞口站在阅武亭前,默默眺望正在演兵场上训练的士兵们。赴边以后一直忙碌,很久没有写诗了,他觉得有点技痒难禁。 德仔换了张宣纸在桌面铺好。苏元春走回山洞,拿起笔斟酌片刻,一气呵成一首咏大连城的七律诗: 天生重镇筑连城,腹内深藏十万兵; 远眺敌楼烽火靖,新开帅府将星明; 穷边自此为根本,化外何能再抗衡; 玉洞绿泉军敛足,流传四海永扬名。 “好一个‘腹内深藏十万兵’!大帅吟诗写字也同打仗一般,气冲霄汉,志贯长虹。”赵荣正在身后连声赞叹。苏元春抬头一看,赵荣正携夫人、小荔由赵琴、华小榄等人陪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连城要塞前后建了三年,终于竣工,他多次邀请赵荣正一家前来作客,今天终于成行。 苏元春谦逊道:“久不作诗了,有感而发胡诌几句,自得其乐而已。不想纪常兄悄悄进来,倒成班门弄斧了。” 蔡希邠恭维道:“大帅只是胡诌便达到如此境界,卑职恐怕再练十年也难望大帅的项背。” 华小榄笑道:“说起大帅作诗,还有一段逸事呢。还在湖南时,有一年大帅到四川考察,当地官绅设宴接风,席间几位腐儒趁着酒兴即席赋诗,诗中隐含讥讽大帅不过一介武夫、不谙风雅的意思,末了请大帅也即兴吟哦。大帅知道那些人想看他的洋相,拿起笔三下两下就写了一首。几位文绅看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从此对大帅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小觑。” 蔡希邠感兴趣地问:“哦,那首诗是怎么写的?” “那首诗写得好,在下至今还能背得下来。”华小榄一字一句地背起苏元春当年写下的即席诗: 早习弓刀未习书,诸君席上命留题。 朝中爵禄人共享,塞外烽烟我独知。 剪发续绳牵战马,扯衣引线补旌旗。 貔貅百万临城下,未见先生一首诗。 “‘……剪发续绳牵战马,扯衣引线补旌旗……’直抒胸臆,气势非凡,字句精练,立意更是高深:不写炮火纷飞血流成河,只用平平淡淡的十来个字,便把将士卫国戍边的艰辛刻画得入木三分。只是……”赵荣正轻声诵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只是骂人刻薄了些。” 苏元春笑道:“是那些穷酸秀才自找!谁让他们先写诗挖苦我?文功名是功名,武功名也是功名,凭什么看不起人?” 赵小荔又一次见识了苏元春雅儒迷人的儒将风采和爽朗豪迈的武将风度,直在心里感叹:大姐的命真好,如果我日后的郎君及得上苏大帅的一半就好了…… 第七十四章忠孝难全(1) 赵荣正饶有兴趣地观赏洞内的摩崖石刻,赞不绝口:“‘荫分北极’……‘情游于物之外’……好,好!” 突然,赵小荔指着上方叫道:“大哥你看!”赵荣正抬头仰望,只见褐色的洞壁上方,袅袅焚香飘出半圆形的洞口,恰如夜色的天幕上,半轮“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游弋。下方的石头上镌刻着七个真书大字:“明月与天分一半。” 赵荣正连声叫好:“‘明月与天分一半’,意境深邃,令人回味无穷。此景此名,绝了!” 苏元春谦逊道:“见笑见笑。纪常兄才倾八斗,墨宝是一定要留的。” 赵荣正笑着推辞:“好句子都让大帅占尽了,哪里还有荣正献丑的地方?” “龙元洞也很不错,不知修得怎么样了?”苏元春对龙元洞十分赞赏,在小连城要塞动工之际,也率先捐款,发动龙州官绅筹资,由蔡希邠、赵荣正督工,对龙元洞进行修葺。 蔡希邠说:“赵先生在这方面有些心得,颇有见地。” 赵荣正道:“龙元洞风水朝向都不错,只是侧顶采光透气的洞口太大,又正对着‘帅位’,风雨可以直入洞内,如果设一幅照壁遮护,风水就更完善了。荣正入国子监深造时,曾蒙恩入紫禁城面圣,见九龙壁图案十分精致,意欲按此图设一照壁,以采北方王气,也有大帅为国戍边,遥思圣上的意思。龙元洞本是道家洞天,应当仿造蓬莱阁的建筑格式,洞名也应改为‘保元宫’,大帅以为如何?” 苏元春点点头:“这个的思路不错,你们着手办吧。” 亲兵们已在洞中设好便宴,众人入席。酒至半酣,苏元春忽然想起一事,问蔡希邠:“水口关右台动工了吧?” 蔡希邠摇头道:“右台复工以后,法方又来抗议……” “你没说那块地的我的?” “说了。他们说地契谁都会造,如果真有确凿证据,让他们相信那片地真的是大帅的私人财产,就不再过问了。” “不只是那小块地,涉及到那一带上千亩国土呀!”苏元春望着供奉在洞里的先父雕像,沉默无语。 三十多年前父亲慷慨赴死,尸首也不知抛洒何处,继母改嫁前把父亲穿过的一件褂子留给他,以后的戎马生涯中,他一直带在身边,这是他的吉祥物,也是激励他拼搏奋进的动力。戍边以后,他选了一截珍贵的檀香木,请人照父亲的画像刻成雕像,连同遗衣供在白玉洞中的神案上,籍以寄托深深的哀思…… 赵琴见丈夫分神,打岔道:“今天不谈公事,大家吃菜,吃菜呀……”说着夹起一块肉放进赵小荔碗中。 苏元春回过神,也端起酒杯招呼客人:“对对,不谈公事。纪常兄,干!” 便餐过后,赵琴见丈夫仍然郁闷,知道他放不下心事,便领着客人继续在洞里游览。 苏元春默默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然后取下供在神案的褂子抱在胸口,眼噙热泪跪到雕像面前,轻声祝祷:“慈父大人在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孩儿不孝,为了大清国土不被番鬼霸占,只能委屈你老人家了……” 董乔悟出他想干什么,规劝道:“大帅,那地方风水不好,地势又低,下雨容易受涝,还是另想办法吧。” 苏元春陷入了深思。精选风水宝地安葬祖坟是涉及家族兴旺、后代发达的百年大计,风水行家和家乡老人都说,苏家祖上喝形为“罗伞遮太子”和“上水螯鱼”的两处名穴,应在“元”字辈身上,造就了苏元璋、苏元春和苏元瑞一门三提督。 他清楚地意识到,身为朝廷钦命的镇边大将和笃信风水、深谙方术的地理玩家,他将不得不在一大片眼看就要被外人夺走的国土和家族命运、个人前程之间作出痛苦的抉择。 “即使朝廷不心痛这片土地,也得为百姓着想啊!火烧眉毛,只能出此下策了,算是先父陪着我,父子二人同守边关吧!”苏元春泪眼滂沱,哽咽地说。 土地是祖辈传下来的无价之宝,如果敌人明火执仗强行霸占,他可以率兵夺回,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软弱无能的朝廷已经同意按法方方案勘定边界。大片国土眼看不保,身为手握重兵戍边保土的将军,却只能惊动自己的祖宗神灵,使用最古老、最神圣的方式为国家捍卫领土,这是何等的无奈、何等的悲哀!他的眼泪不单是为了早逝的先父,更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边境百姓,为了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苦心积虑惨淡经营的南疆长城…… 衣冠冢!德仔立时醒悟:大帅要在水口镇外的荒坡地上安葬自家的祖坟!连不懂风水的人也知道,祖先坟莹要葬在背有靠山、侧有扶手、前有平台流水的龙脉宝地,家族才会兴旺,子孙后代才能发达,熙帅不是不懂这些,平时外出还带着罗盘,经常点得一些风水宝穴送人情,可是轮到自己的先人……那是一块什么样的地哟?没风没水的,玉米都种不活! “大帅,我不准你把老太爷葬在那里! 第47章 我不准!老太爷啊……”德仔夺过苏元春手中的遗衣,失态地跪在雕像前嚎啕大哭。 董乔说过,正因为苏老太爷名叫“保德”,苏元春才救了他一命。老太爷是他的保护神,他对老太爷感恩不尽。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褂子,是苏老太爷的魂灵啊,怎么忍心让大帅把老太爷的魂灵葬在那片要风没风要水没水的荒坡地上? “德仔,听话!”苏元春伸出手,德仔虽然极不情愿,却见苏老太爷在神位上慈祥地看着他,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命令他把褂子呈过去。 赵荣正等人听到哭声,赶了过来,听了董乔叙述,也深受感动,一家人跪在神位前,陪着苏元春啜泣呜咽。 苏元春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把遗衣放回神案:“别哭了。老人家去世多年还能为国家守土,这是他的福份,先父在天有灵,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董师爷,请你替我选一只魂坛,要最好的。蔡道台,请你立即赶回龙州,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匠,为先父赶刻一块墓碑,来不及选吉日了,明天中午直接送到水口。德仔不要走,陪我坐坐。” 虽然苏元春的语气十分平缓、从容,但在德仔耳中,无异于他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斩钉截铁地下达的冲锋号令…… 第七十五章忠孝难全(2) 雅里尔中校接到报告,大清早就有一群清军士兵在水口镇外那片仍有争议的土地上燃放鞭炮、掘土挖坑。他紧张地思索片刻,判断清军又在蓄意挑衅,便带了一营士兵急驰现场抢占山头,一面用望远镜朝清兵们活动的地方眺望。 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大队清兵举着白幡沿山道缓缓走近。望远镜中,雅里尔看到苏元春夫妇走在最前面,在他们身后,八名士兵抬着一个用红布蒙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难道又是什么新式武器?雅里尔突然紧张起来。 贝利接过望远镜看了一阵,耸耸肩,又递给阮德寿。阮德寿没有接,恭顺地说:“大人,他们好象在安葬魂坛。” “魂坛?”雅里尔又举起望远镜,见苏元春夫妇庄重地跪在那只盖着红布的坛子前,不解地问,“什么是魂坛?” 阮德寿解释道:“去世的老人埋葬几年以后,要把遗骨挖出来重新安葬。放遗骨的坛子装着祖先灵魂,所以叫魂坛。” “你们东方人死了,灵魂为什么不到上帝那里去?” 贝利进一步解释:“中校先生,东方人认为死人居住的地方不在天堂,而是在地府。他们把灵魂居住的地方称为‘阴间’或者‘黄泉’,又叫‘九泉之下’。” “还是听不明白,”雅里尔仍是一脸疑惑,“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苏元春要把他的祖先埋在那里?” “按理说不应该呀,那片地风水不好。中国人十分讲究风水,安葬祖先是一件十分神圣、十分严肃的事情,任何对祖先不敬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的。”阮德寿也是一头雾水。 雅里尔想了想道:“贝利上尉,你先过去联络一下。” 贝利很快回禀:“中校先生,苏将军的卫兵说,将军正在安葬他的亲生父亲,那个魂坛里装着他父亲的灵魂。” 雅里尔有点后悔,他不该信口开河地说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说明那片地真的是苏将军的私有财产,他就不再过问。刻板的中国人十分敬畏鬼神,不可能拿自己的祖先开玩笑,苏元春亲自携带夫人来到这个地方安葬先父,看来不是儿戏。 他难以理解,为了这片荒凉的土地,这位相信“风水”的中国将军居然不惜把亲生父亲安葬在低洼的山谷中。 国土是军人的荣誉,自己不远万里来到东方,不正是为法兰西帝国开拓大片的海外疆土吗?雅里尔内心的悔意渐渐化作对一位真正军人由衷的崇敬。他坚信,如果法国领土受到侵犯,不可能有哪位法国将军甘愿冒着对先人的不敬,把自家祖先的坟墓作为界碑埋到边境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信念更令人恐惧呢?雅里尔心里的崇敬又变成了发自心底的敬畏…… 他让卫兵拿出一瓶白兰地酒,郑重其事地交给贝利:“请你再走一趟,务必亲口向苏将军通报:为了表示对逝者的悼念,请他允许你代表我把这瓶酒祭洒在坟前;同时我们将在这边朝天鸣枪,以表达对逝者的崇高敬意。” 望远镜里,雅里尔看见贝利同苏元春说了几句话,苏元春点点头,拱手朝这边远远作了个揖。贝利向苏元春行了军礼,然后原封不动地拿着酒瓶往回走。 “苏将军说,他十分感谢中校先生的好意。因为他父亲喝不惯外国酒,他只能用中国的米酒祭奠逝者;至于鸣枪致敬,苏将军表示接受,但是子弹不能落到中国的土地上。” 这就是中国的将军!雅里尔默默点头。他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下,拔出酒瓶的瓶塞,双手捧着瓶子郑重地倾洒在面前的土地上——这是一位军人对另一位军人发自内心的敬意。 雅里尔相信,对面一直有一只望远镜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监视者会把他的敬意转达给这位令人敬畏的中国将军。 赵荣正跪在坟前,一字一句地朗诵着他以五言诗体写成的祭文: 古老终乃身,木兰刻木养。苏公孝善行,刻木为亲葬。相去千余年,孝思足相抗。天性各有真,成事讵相傍。忆自咸丰初,群小乱始创。到处设团防,先公具胆量。奋然举义旗,孤城籍保障。屡挫贼人锋,力攻贼环向。城亡竟与亡,官守自比况。气当作山河,神志抑何壮。公时甫弱龄,兄弟同凄惨。事势无如何,存身俱远扬。投笔奋从戎,复仇无时忘。转战楚与黔,功成居上将。靖寇来南关,惨淡遥相望。兄也伏莽平,弟也法夷创。今兹边备筹,连城开虎帐。乘险筑炮楼,随时缮兵仗。玉洞辟玲珑,饷道拓平旷…… 苏元春听着听着,想起父亲赴死前深情的舔犊之吻,想起少年时代衣食无着的艰难,想起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险恶,想起戍边以来的艰辛和委屈,更想起自己身为手握重兵的镇边大将,却只能借助手中的罗盘,不惜惊动先人魂灵为国家争夺寸土尺地的悲哀与无奈,盈眶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赵小荔和大嫂陪着赵琴跪在坟前,两天来她不止一次被苏元春的言行举止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位多情多义、能文能武的热血男子,是在表示他誓死保卫这片国土的决心啊! ……公忽触孝思,象形辄命匠。薰沐具衣冠,为寿呗经藏。卜吉奉丹舆,穴地成幽塘。佳哉此一坯,千载谈犹畅。三苏昔工文,武功今不让。先公灵在天,鉴顾心花放…… 在赵荣正顿挫扬抑的诵诗声中,苏元春亲手把魂坛送进墓穴,双手捧着黄土洒入坑内,鞭炮声重又响了起来。 雅里尔站起来,转过身大声地对士兵们下达口令: “向后——转!举枪,预备——放!” 第七十六章提督与领事(1) 苏元春正与华小榄说事,张勋进门禀报:“禀大帅,前闸来了几位法国人,为首的自称法国驻龙州领事弗朗索瓦。他说他是外交使节,不能走小路,一定要经过大连城前往龙州上任。守闸的士兵不让过,就赖着不走,要求进来见你。” “大连城又不是他家后花园,岂能想进就进?”苏元春听说这位领事如此牛逼,有意给个下马威,对张勋道,“你到前闸去,当着他们的面赏守闸的士兵五两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天王老子来了也要如此办理,没有本帅点头,乌鸦也不准飞过大连城。然后对那位方……方什么?” “弗朗索瓦。” “对弗朗索瓦说,本帅正在忙着,叫他先回来安馆住下,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等本帅有空再去会晤。” 张勋答应着退下。 华小榄道:“既是法国领事,让他坐冷板凳怕不好吧?” “这些番鬼欺软怕硬惯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坐的是冷板凳,以后才不敢放肆,”苏元春认真想了想,又对董乔说,“光让人家坐冷板凳也不行,毕竟是代表大清天朝同外夷打交道,既要不卑不亢,又要有礼有节,以示德敷远人。你安排一下,本帅今晚在来安馆请他吃饭。” 苏元春睡足了午觉,乘上官轿一路鸣锣开道来到来安馆。来安馆位于凭祥近郊,原为接待往来越南官员的官方驿馆,后来也用作法方过往官员下榻之处。苏元春入住大连城后,不准法国人进入军事要地,便在馆内设了会客厅作为会晤场所。进入会客厅坐定,便令驿官请来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呈上外交文书:“我是###国驻龙州领事奥古斯特•弗朗索瓦,特来拜会将军阁下。” 苏元春起身接过文书,装模作样地朝蝌蚪般的满纸洋文瞟了一眼,交给身边的随军通事,然后不卑不亢地说:“弗朗索瓦先生,请坐。看茶!”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 弗朗索瓦道:“将军阁下,作为法国政府派驻贵地的外交使节,我就今天上午亲身遭遇的不愉快事件深表遗憾,并提出严正抗议。希望阁下能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怎么又是抗议?苏元春眯缝着眼朝这位衣着整洁、上唇留着两道微微上翘的八字胡子的青年外交官打量了一阵:“弗朗索瓦先生,我们不妨互相换个位置:如果我是你,我会认为你刚才提出的抗议理由十分充足,简直是理直气壮;而你是我的话,你肯定觉得这种抗议纯粹是无理取闹!” 弗朗索瓦面露不解:“请原谅,将军阁下,我不太习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第48章 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和我的随行人员为什么不能通过大连城前往龙州?” “道理很简单,这是中国的土地。我们用来修路,它就是路,我们用来建茅坑,它就是茅坑,我们圈为军事要地,它就是军事要地。如果它是道路或者茅坑,你们可以随意使用。军事要地不同,不准你们经过,你们就不能经过。我们已开辟了新的道路,你们该知足了,别老那么多抗议,不烦吗?” “商人们经常抱怨,那条新路非常难走,中途还有一条小河,雨季根本无法通行。” “路是人走出来的。至于那条小河,我们已经搭了便桥,还计划造一座石桥,”苏元春示意董乔打开一卷画轴,“你看,专门为你们修路造桥,说明我们已经十分通气了。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吗?是本帅亲自起的名字,就叫通气路、通气桥。” 画轴上,郁郁葱葱的山岭之间画着一条还算平坦的便道,小河上还画有一座造型精美的小石拱桥,弗朗索瓦耸了耸肩:“据我所知,你们现在称为‘大连城’的这片山谷,自古以来一直作为道路使用。我很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不在其他地方建设军事要塞,偏偏占用道路来建设呢?” “据我所知,自古以来越南是越南人的天下,跟你们法国天南海北互不相干。我同样不理解,你们的士兵为什么不呆在自己的国土上,偏要跑到越南的山坡上拉屎撒尿呢?”苏元春针锋相对地反诘道,他拿起那只须臾不离的罗盘,“至于为什么在大连城建军事基地,你可能更难理解:那地方风水好。” 法语中大概没有与“风水”二字相对应的单词,随行的越南通事吭哧了半天也拿不准它的译法,只好先译出“风”、“水”两个字的法语单词,然后尽可能使用弗朗索瓦可以理解的词汇,笨拙地解释这门东方特有神秘学科的基本理论和技艺。 苏元春暗自好笑:这些番鬼容易糊弄,“风水”两个字说了半天还不明白,以后再这样没事找事,非把阴阳五行天干地###套老家当全搬出来,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不可。 “风水?”弗朗索瓦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将军阁下,我可以欣赏你手里这台专门用于探测‘风水’的仪器吗?” “当然可以,这东西墟场地摊就可以买到,”苏元春爽快地把罗盘递过去,见他翻来覆去看得十分仔细,取笑道,“如果你感兴趣,本官改日送你一个,还可以免费教你使用。掌握了这门手艺,以后回到法国,可以养活你全家了。” 弗朗索瓦心想,听说这位能征善战的中国将军是一位不好对付的谈判专家,看来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他摘下自己的金壳怀表:“为什么要改日呢?今天同阁下首次会见,是十分值得纪念的日子,我希望阁下能够接受这个小小的礼物,同时恳切地期望能够得到阁下亲手使用了多年的罗盘。” 都说番鬼傻冒,今天算是长见识了!苏元春道:“一个罗盘值不了多少钱,用金表换我的罗盘,你不怕吃亏?” 弗朗索瓦赶忙解释:“这不是等价交换。朋友之间互相馈赠心爱的物品是欧洲人的习惯。如果阁下能把亲手用过的心爱之物馈赠于我,我将感到无比荣幸。” 刚才还是“阁下”,现在变成朋友了,弄不好还要认干爹!苏元春微笑道:“真喜欢这玩艺,拿去就是。你那金表太贵重,换别的什么吧,免得让人说本帅贪你的便宜。” 第七十七章提督与领事(2) 弗朗索瓦并非等闲之辈,他不但从做呢绒生意的父亲那里继承了精明的头脑和丰厚的遗产,还在当省长的义父悉心教诲下获得了丰富的从政知识和社交经验。完成法律专业的大学学业以后,义父把他荐到法国外交部,成为部长阁下的私人秘书。部长对契友的义子格外眷顾,在法国实现对越南的殖民占领之际,从新产生的外交官职位中选出龙州领事这个重要岗位作为三十岁的生日礼物,送给这位精明能干的年轻人。 弗朗索瓦深知自己肩负着推行法国殖民外交政策的重任:尽快开拓龙州通商口岸,并为筹划中的桂越铁路作好前期准备,为法国谋取更多的利益。他没有辜负部长的期望。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自卫武器外,他还带了7部照像机和大量玻璃底片,以及六分仪、海拔计、指南针等勘测设备,一路拍摄沿途见闻,无论延绵的山脉、崎岖的小道、古朴的民居还是肮脏的乞丐,都一古脑儿地收入他的玻璃底片。他坚信,这些精心收集得来的原始资料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和所有的西方人一样,他认为愚昧无知而又狂妄自大的大清王朝是世界上最停滞、最平庸、最缺乏活力的政府之一,脑后拖着长辫子中国百姓都是些欺诈、贫困、堕落无知又冥顽不化的异教徒。在以西方绅士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轻蔑地俯瞰中国社会的同时,老呢绒商遗传到他体内的基因使他清晰地意识到,中国各地普遍存在“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的怪圈,想在中国立足并开拓自己的事业,必须借助官方的权威。他的金壳怀表换来的不只是一只在街头地摊可以买到的罗盘,而是一省最高军事长官良好的第一印象。 “谢谢将军阁下如此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苏将军一定收下。”弗朗索瓦站起来,把怀表呈到苏元春面前,苏元春见难以推辞,只得接过。 弗朗索瓦坐回自己位置:“为了表示对贵国的尊敬,我希望能为自己起一个中国名字。苏将军能否帮这个忙?” “起名?那还不容易!”苏元春随口道,“‘弗朗索瓦’,去掉一个‘瓦’字……嗯,百家姓好象没有姓弗的,不如取个读音相近的姓,姓方,叫‘方朗索’好了。” 弗朗索瓦又说:“为了纪念我和将军阁下的友谊,我希望我的中国名字里有一个‘苏’字。” 这干儿子,说来就来了!苏元春心里直想偷笑:“跟别人姓要叫爹的。也罢,就赏你一个‘苏’字,放在中间,叫‘方苏索’……好象有些拗口,就叫‘方苏雅’吧,文雅的‘雅’。” 弗朗索瓦听通事解释了三个字的中文意思,满口赞成:“好,从现在起,我正式使用这个中国名字。苏将军,我想利用下面的时间,同你探讨龙州口岸通商的问题……” 对于法国要求在龙州开埠通商、设立领事馆一事,苏元春曾与李秉衡联名上书强烈反对:龙州为南关后路,辟为商埠无异于开门揖盗。然而法方设了个圈套,勘察广东钦州地段时不顾中方图证确凿,把江平、黄竹、白龙尾等地划入越境,派兵入侵炮击沿边村屯,企图造成实际占领的既成事实。勘界大臣邓承修据理力争,张之洞也针锋相对,派出重兵威慑法军,总理衙门又查到法国海军部地图中早已标明三地为中国领土的证据。法方无话可说,只得提出以龙州通商为交换条件,承认中国对三地的主权。通商条约已经签订,广西洋务司、龙州洋务局和龙州海关也已成立,开埠的事已经无法逆转。 你急你的,老子才不着急!苏元春不置可否地笑道:“这事迟早会办妥的,到了龙州,你可以找蔡道员商量。弗朗索瓦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今晚我作东,请你吃顿便饭。” 方苏雅只得顺坡下驴:“很高兴得到你的款待。不过将军阁下,我已经不叫弗朗索瓦了。” “哦,方苏雅先生。”二人异口同声地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从喉头发出的声音和堆在脸上的表情都是作秀。在发出笑声的同时,彼此都在窥视对方心底的秘密,就象两位虎视眈眈的武师,正寻思着从对手的眼神和动作里找出破绽。 在方苏雅眼里,这位比他年长十多岁的中国将军和他为之服务的古老帝国一样,陌生而又固执,而且深不可测。他担任驻龙州领事期间,苏元春是主要的谈判对手,如何利用商人后代的良好素质和外交家的精明手段对付这位貌似朴实的职业军人,为法兰西帝国谋取更大的利益,将是他的主要课题。 无论开埠通商还是修铁路,法国都无法回避一个令人头痛的难题:游勇的干扰和破坏。方苏雅坚信,在游勇背后有中国军方的暗中支持,虽然法军多次采取军事行动,把越南内地的游勇驱赶到边境,他们仍以深山老林为基地,袭击法国军队,抢劫来往客商,扰乱边境治安。他来到龙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决游勇问题,为勘定边界、开埠通商和修建铁路铺平道路。 方苏雅先开了口:“游勇的所作所为,想必阁下已有所闻。他们严重损害了法国的利益,将军阁下打算如何处理?” “什么不法行为,简直就是土匪!”苏元春摆出一脸与游勇不共戴天的痛恨表情,“应该毫不犹豫地坚决剿灭。” “游勇多为贵军退役士兵,阁下对此作何解释?” 苏元春道:“我也为这件事头痛啊!为了表示诚意,天朝裁减了大量边军,可是遣散的士兵们离开军营以后不再听从我的命令,我能拿他们怎么办?” “可以再把他们组织起来,做一些正当的事情。阁下不是正在开展边防设施建设吗?一定会需要大量的劳工。” “说得轻巧!边境游勇少说也有上万人,养一营兵每年少说也要二、三万两银子,二十营要花多少?当时朝廷裁减他们,就是为了节省开支,再把他们招回来,谁来养活他们?”见方苏雅无言以答,苏元春有意加上几句,“朝廷最近又下了谕令,边军还要裁减,也就是说游勇的人数还要增加,我正在为这件事情睡不着觉呢。” 第49章 说完,朝董乔丢了个眼色。 董乔趋前一步:“大帅,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苏元春站起来:“好,今天就聊到这里。方苏雅先生,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请吧!” 方苏雅只好也站起来:“将军大人先请。” 第七十八章以炮台支撑边防(… 清流派骨干,太后手擢之人,同治二年探花,这就是苏元春对张之洞的全部印象。 从接到张之洞请他到广州一晤的电报时起,他一直在心里猜度,这位未曾谋面的封疆大吏长的什么样子,是才华横溢光彩照人,还是胸含城府深藏不露?是北方汉子般的魁梧豪爽,还是江南秀士样的文质彬彬? 苏元春并不希望张之洞调离两广,但这是朝廷的安排。朝廷要修铁路,廷议时张之洞认为,李鸿章主张从天津修到北京的方案对京师安全有害无益,如果列强入侵,可以长驱直入打进北京,因而力主修筑国内腹地的干线,而且铁路不能修进京城,把龙脉挖断了谁也担戴不起。 朝廷采纳了张之洞的意见,将他调任湖广总督,负责修筑从芦沟桥到汉口的芦汉铁路,由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接任两广提督。 苏元春从龙州上了官船,沿左江、邕江、浔江乘船东下,过了梧州进入西江水域。 正值杜鹃花开季节,山野间夭夭灼灼,把西江两岸点缀得格外绚丽,几位亲兵从未见过这般山花漫烂的旷世奇景,情不自禁地对着满山遍野的山杜鹃发出一阵阵大呼小叫。苏元春让德仔摆了茶点,与董乔坐在船头品茗赏花。 “难得大帅有如此雅致,来上几首如何?”见苏元春含笑不语,董乔转头吩咐,“德仔,备好文房四宝……” “不必了,没那灵感,”苏元春望着丛丛簇簇的山杜鹃出神。同老二李鸿章一样,李瀚章也认为大清安全最大的威胁来自海路,主张海防优先,对塞防不甚重视。他担心李瀚章到位以后,张之洞原先答应的防线建设工程款又打了水漂。 “大帅不必过虑,香帅请你去,肯定会有好消息,”董乔象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宽慰道,“刚接任广西巡抚的马丕瑶是河南人,曾与香帅长期共事,还算合得来。” 见眼前只有一位无话不说的随侍幕僚,苏元春无奈地发起牢骚:“这些清流派,个个都是好大喜功、夸夸其谈。香帅赞同修筑广西防线,凭他同太后的特殊关系,弄点工程款应该不难。我们这边早已动工,款子却一直没有着落。唉,就连晚上做梦,也时常梦见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啊!” 几年来董乔亲眼看到苏元春为南疆防线苦心积虑,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弄成现在的半拉子工程。张之洞一走,如果得不到李瀚章的支持,致使边防工程半途而废,浪费钱财劳而无功是小事,万一烽烟再起边防不固,后果就严重了。他暗自拿定主意,到了广州先去找张之洞的师爷,陈述苏元春的困难和苦衷,请他们在张之洞面前多敲边鼓。 过了梧州不远就是广东地盘,少了当地官员的迎来送往官场应酬,船快了许多,不几日便到广州。苏元春住进官驿,准备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到总督府拜见张之洞。 董乔刚上岸就拉着张勋没了踪影,夜半三更才回到官驿:“大帅快起床,总督府###爷说,香帅现在马上见你。” “再急也不争这几个时辰呀,香帅怎么半夜见客?” 董乔道:“中午刚下船我和张勋到总督府投了帖子等候安排,还拉李文石总文案出来吃饭。李文石是直隶人,同香帅算半个老乡,他手下有位姓刘的师爷同我们是江西老表,###爷得给他面子不是?刘师爷说,香帅性格古怪、起居无常,每天中午开始睡觉,晚上起床视事,夜深人静是他精力最充沛的时候。香帅曾交代###爷,熙帅一到广州马上安排见面,不必排队等候。” “带来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苏元春听说张之洞爱吃水果,也爱养猫狗宠物,还喜欢赏玩古董,特地带来几筐越南出产的芒果、战场上缴获的洋狗“安娜”和洋酒、方苏雅送的金壳怀表,还高价收购了一柄战国时期的青铜古剑和两面骆越铜鼓,统统说成战利品,作为见面礼送给张之洞。 “都送出去了。刘师爷偷偷告诉我,李文石擅长鉴别古董,说古剑和铜鼓都是珍品。张香帅听了,更是爱不释手。” “这就好了。”虽然张之洞调离两广,凭着他同慈禧太后的特殊关系,这条线不能断,以后还得托他出面帮助解决些工程款。同时苏元春也感到后怕,想不到张之洞手下还有擅长鉴别古玩的专家,如果错买了假货送礼,脸面丢尽事小,万一张之洞因此记恨,倒成画蛇添足了。 苏元春穿戴整齐连夜来到总督府,李文石迎上来招呼道:“熙帅快请进,香帅在里面等着呢。”说着引领苏元春进入书房,自己则同董乔在门口候着,以备两位大人召唤。 “熙帅辛苦了。”张之洞放下手中的糕点站起寒喧,苏元春进门时他正象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吃点心,一边看手里的邸报。 张之洞的形象大出苏元春所料,既不魁梧也不儒雅,比他矮大半个头,人也长得瘦小,前额的头发少说有半个多月没剃了,看上去有些猥琐。他无法将想象中高大完美的总督形象同眼前这位象贪嘴的女孩一样爱吃零食,而且不修边幅的怪老头联系在一起,不敢相信这就是深得慈禧太后青睐的探花郎,站在这间漫目古玩满壁字画、到处叠放着书籍文牍的幽雅书房里,横看竖看都象一位正在帮助主人整理内务的忠心老仆。 尽管如此,苏元春还是不失时机地恭维一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啊!” “哪里,哪里,”张之洞嘴上谦逊,见苏元春把他比作古代贤相,心里还是十分受用。他认真打量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爱将,“本部院一直揣摸,熙帅定是一位魁梧伟岸、气宇轩昂的美男子,果然不虚。”他曾向李秉衡了解苏元春的情况,对这位含辛茹苦镇守边防的中年将领印象颇为不错。 “元春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同熙帅一道上街,本部院简直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不是?”张之洞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没办法,都是爹妈给的,怨不得谁。熙帅请坐,随便坐。” “香帅请!”苏元春等张之洞坐下,才拘谨地坐在一边。尽管张之洞一见面就故意说笑话活跃气氛,初次见到这位备受太后恩宠的封疆大吏,他还是感到不太自然。 见苏元春仍然拘谨,张之洞从茶几上拿过一块糕点递给他:“来,随便吃,权当夜宵。本部院今晚谁也不见,准备同你聊个通宵——你不会不习惯吧?” “谢香帅,”苏元春只得接过糕点,欠身道,“元春习惯熬夜,以前打仗时,整天整夜不睡觉也是常事。” “这就好。谢谢你带来的东西,你知道我是不收礼的,不过战利品除外,下不为例吧——那柄古剑和几只骆越铜鼓怎么也是战利品?” “真的是战利品,番鬼在越南掠夺的,没来得及运回法国。就那几筐芒果不是,听说香帅爱吃水果,元春特地让人到越南买了些芒果孝敬大人。”苏元春即兴编了句假话。他看了看满满一茶几的水果糕点,心中暗暗好笑,看来这位制台大人不单是头夜猫子,还是只果子狸。 “好,谈正事吧,先说说你的想法。地图带来了吗?” “带来了。董师爷!”苏元春朝门外叫道。董乔听到召唤,赶紧拿着地图进屋,在书桌上展开,又躬身退出门外。几年来苏丕显随苏元春沿广西边防走了一遍,凡是应该建炮台碉台、筑城墙工事、屯驻防军的险隘要冲,都画了地图。 苏元春在地图上指点:“桂越边界绵亘一千七百余里,共有三关、一百一十八隘、四十八卡,这些关隘哨卡过于简陋,只防好人不防坏人。停战以后法军沿边屯积重兵,随时可能背盟寻衅,边防处处可虞。强邻迫境,边防建设倍关重要,惟有秣马厉兵以期无患。如果疏于防务,授敌以可乘之机,酿成千古之恨,个人身家性命是小事,国家和百姓损失就大了。” 张之洞点头道:“广西边防至今没有配置洋炮,守无可恃,凭祥、龙州为边防锁钥,必须择要依山分筑台垒,以资守御——李中堂那边,是不是常给熙帅一些指示?” 李鸿章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主持对外交涉事务,苏元春督办边防,涉及外交的事情经常向他请示汇报。他知道疆吏之间派别各异、政见不同,对一些重大问题的观点常常背道而驰,自己不过是一省提督,不便参杂其间凑这份热闹。 第七十九章以炮台支撑边防(… 张之洞见他笑而不语,也不再问:“李中堂认为法人意在经商,不可能再起兵端。他主办洋务,自然多从洋务的角度考虑问题。熙帅身为边将,头脑必须清醒:广西边防的重点是防备法国以越南为跳板进犯广西,必须确保边境安全。我十分赞同以炮台支撑边防的思路,边境要冲之地必须修筑炮台。” 苏元春见张之洞屡屡提起炮台的事情,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修复南关和建龙州城垣时拨款尚未到位,元春从其他款项挪了一些。香帅筹措的十万银两拨到以后,因为防线不能再等,已经先用这些银子修筑中路炮台,旧债还一直欠着……” “修了几座炮台?每座造价多少?” “镇南关四座,关前隘三座,大连城五座,还有龙州、小连城……中路共修了十多座,边远的地方如金龙峒、小镇安一带也筑了些简易的碉台石垒。 第50章 因经费短缺,多是建建停停。至于造价,大炮台每座需银九千,中炮台再省也不少于六、七千两。” “每座九千,一门洋炮加上炮弹又要一万……”张之洞在心里盘算一阵,又俯向地图,“你在电报里说,法国人绕道西路,修筑军路、铁路直达平而关外。平而关在哪里?” 苏元春在地图上找出平而关的位置:“在这里。法国人把铁路修到文渊后,转向西北直达平而关外的白榄村。” 张之洞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势据龙州上游,南关、凭祥、大连城纵深阵地反居其后,无事则转运商货,逃避南关税厘,有事则转运兵员辎重,避开中路的纵深防御,偷袭南关后路。法人狡谋避险,深怀叵测呀!平而关防务必须加强。” “元春已分兵驻营平而关,打算择要修筑三座大炮台。平公岭两座,秀龙岭一座,从左右两侧箝制平而关。” 张之洞看他一眼:“你哪来的钱?” 苏元春不敢说出挪用底饷的事,掩饰地说:“没钱也得做呀。元春这次来,正是……” 自己没看错人,把边防交给这样的人管,晚上可以安心睡觉。张之洞赞赏地笑了:“钱的事你放心,我同户部通过气,争取在边饷之外另拨十八万两添筑炮台,以解燃眉之急,看来有些眉目——连同中路在建的一起,先筑二十座大炮台,你看怎么样?” “如果真有十八万两,再省着点用,平而、水口两关还可多筑几座炮台,形成纵深防线,中路就安全多了,”苏元春迟疑片刻,委婉地说,“只怕香帅离任以后……” “我会向李制军交代的,这是两广总督的本份,谁在位都一样。江山社稷的事,难道能叫你苏熙帅变卖家产还债不成?再说我又不是出洋,湖北不算太远,在朝廷我还能说些话,答应你的事情,能不放在心上吗?不过话说回来,修了炮台还要买大炮,一尊十二生德国克虏伯开花洋炮,再配一百发炮弹,也要近万两,还不包括从广州到广西边境的运费,二十尊大炮就是二十万。中法开仗总共花了一亿多两银子,国库快掏空了,虽说添筑炮台的十八万两问题不大,但买炮的二十万,朝廷不可能额外追加,因为年饷中已经包括军火开支,最后还得记在广西帐上。” 见苏元春面露疑惑,张之洞拿过算盘,一笔一笔地拨算:“我算过这笔帐:边军正勇月饷三两二钱,每营五百人,二十营一万名每月需饷三万多两,加上军官俸禄、采办军火和办公费用等项开销,每月少说也要六万,一年边饷就是七十二万。我知道广西穷,每年只有三十万两税厘收入,户部每年从广东、湖南、湖北三省各调拨十二万共三十六万,仍有六万两尚无着落——我没算错吧?” 苏元春默默点头。 “尽管如此,各省也有自己的难处,协饷经常拖欠,难以按时解送。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可是炮台不得不修,大炮也不得不买,这些数你算过吗?” 见张之洞不停地拨动算盘,苏元春头都大了,原以为买炮的银子也是国库开支,没想到要从有限的军饷里扣除! 张之洞见他一脸诧异,斟酌地说:“我替你想了条筹款的路子,你看行不行。这些费用先由广东垫付,把洋炮买回来再说。广东每年应解协饷十二万两,如果每年扣除四万炮款,四年共扣十六万,还有四万待我到湖北以后设法筹措。你想想办法,将二十营边勇暂时裁减一营,每年四万两银子就挤出来了。一旦边境有事,还可以随时募勇,无碍于大局。” “减随时可添之勇,置经久可用之炮,这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苏元春转念一想,“那不成吃空饷了吗?” 张之洞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件事由我奏报朝廷,只要朝廷认可,银子又用于办理边务,应该没有问题。广西边境近二千里防线,二十座大炮台远远不够,还要根据情况添筑一些。边防的事情拖不得啊,这些事你先做,款子也由你先设法垫支,我到了湖北再慢慢活动。朝廷那边每年筹三、五万两应该不成问题,这事经过我同意,只要办好了,朝廷不会不认帐。子熙啊,建设防线是百年大计,如果信得过本部院,你就大胆干下去,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大、做好。要对历史负责,对国家负责,这些东西都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啊!” 苏元春听得出这句话的份量,抬头正视张之洞期望的目光:“边境建设已经启动,元春岂敢畏难不前、半途而废?香帅放心,元春一定善始善终,务使一劳永逸,俾偿夙愿。” 张之洞点点头,继续审阅边境设防地图,苏元春不时在旁边陈述、解释。一张薄薄的地图,把他同这位性情乖僻、行为怪异的封疆大吏越拉越近…… 不觉间天已大亮,二人坐到茶几边吃了些茶点,张之洞想想又问:“玉山中丞到广西几个月了,你们相处如何?” “还可以。” 张之洞曾经风闻,马丕瑶和苏元春一个在桂林,一个在边关,相互沟通较少,不如同李秉衡那么融洽。因为炮台工程款迟迟没有到位,苏元春屡向巡抚院借款应急未能得到支持,加上部下有人对挪用底饷不满,添油加醋暗中告状,有些心灰意冷。 苏元春没有明说,他也不便点破,只是泛泛而论:“一省的事情要靠督抚协力才能办好,玉山这人虽然有些个性,人却十分正直,我同他共过事,比较了解。他打算明年春上到边境走走,那时你们再好好沟通——勘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还在扯皮。”苏元春摇头道。勘界问题上的纠葛纷争,他相信张之洞早已耳闻。 停战当年,朝廷钦命鸿胪寺卿邓承修为勘界大臣,同法使浦理燮会谈。因法方处处作梗,会谈一开始就不顺利:邓承修坚持以历史会典、通志为依据,确定边界大致走向后再详细划界设碑;浦理燮鉴于法军已抢先占领有利地界造成既定事实,坚称必须先行实地勘察。双方互不相让,法国公使便向清廷告了一状,以邓承修无理取闹违约争执为由,扬言中止谈判、重启兵端。 清廷受法方要挟,连发电谕严旨诘责,将邓承修交部严议,令他会同浦理燮按法国方案实地勘察。在法方和清廷的双重重压之下,邓承修被迫服从,谁知只勘到水口关,浦理燮中了瘴疫才停止勘界,约定秋后另从钦州起勘。 苏元春沉吟道:“法方提出的‘先勘原界、再商更正’方案,目的是拖延时间。原有的界碑多在乱山之中,十不存五,存余的又被法方毁坏、移动不少,双方势必相互扯皮,难以确定。同时他们所说的原界并非历史上边界会典、通志和界碑所定之界,而是按照法军抢先占领的地域和他们新绘的地图为界,事情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有利。法人狡诈无比,即使按他们的图纸先勘了‘原界’,绝不可能再商量更正的问题,我国将会白白丢失大片土地;国土既失,边关无险可恃,法方必定逼迫我方象龙州一样在关内开埠通商,无异于开门揖盗。” 张之洞点头道:“正是。法人贪得无厌,惯于得寸进尺。熙帅督办边务,同洋人打交道时多向邓承修学着点,务必有理有节、不辱使命。对了,在各边境省份中,广西边防建设做得最好,明年正月逢光绪皇帝二十庆典,打算恩施各省勋劳卓著的文武大臣,鉴于你戍边有功,朝廷已经内定,赏赐太子少保衔,以后你就是苏宫保了。子熙,前途无量啊!” “谢香帅栽培!”苏元春伏地磕头。 “子熙请起。天恩浩荡,这是朝廷赏赐你的。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建议你到虎门看看,虎门防线布局不错。好,你连日旅途劳累,又熬了一夜,该回去休息了,”张之洞站起来,拉着苏元春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子熙啊,本部院这一走,虽然也时刻关注广西边防,毕竟鞭长莫及,今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第八十章第一笔工程款 演兵场上传来阵阵吼声,几队士兵正在演练战阵。 马丕瑶坐在将台上,赞不绝口:“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边军战阵定如山立,动如波涌,各阵方圆散整指挥如意。军容之严肃,气势之广博,枪炮之齐声,金鼓之应节,没有十余年精心选练,难以达到如此规模。苏宫保戍边不过数年,能把部队训练成这样,不容易呀!” “玉山兄过奖了,”苏元春谦逊道,“元春长年与强敌为邻,岂敢稍涉大意。除日常操练外,每年八、九月间还利用修筑炮台的间隙,安排兵勇到凭祥、龙州三个兵站轮训,营哨军官则定期集中到大连城,元春亲自讲授兵法。中丞大人如有雅兴,可到刚开辟的白玉洞看看,一旦发生战事,白玉洞就是广西全边前敌指挥中心。” “好,好。大连城是南关通达龙州以至内地的咽喉之地,又是南关与龙州的中点,群山环抱,炮垒密布,壁垒森严,易守难攻,是十分理想的屯兵要塞。这次到边境巡视,真是大开眼界!” 巡边十天来每到一地,马丕瑶都要亲自登临炮台,深入营哨检阅部队,沿边炮台、碉台虽然正在施工,却都是择险高筑,威慑境外,而且边军将士无论火器射击、刀牌格斗还是阵法演练,都很精湛熟练,并不象有些人说的那样,边防建设劳民伤财,兵勇们都成了开山砌石的工匠,连刀枪也不会用了。 到任以后,他接到几封匿名告状信,以为苏元春搞防线建设不过是利用工程之名中饱私囊,所以屡加刁难。 第51章 然而经过十天的明查暗访,了解到他为使炮台工程不至于停工,多次垫支了自己的薪俸,深为感慨。这年头贪赃枉法、吃空额喝兵血的官员比比皆是,这样的傻冒将军确实太少了! 二人走下将台,沿山路拾级而上。苏元春扬起手杖,朝路边的一根顶端刻画有鹰鼻蓝眼头像的木桩狠狠敲打一下。 马丕瑶不解地问:“苏宫保,这是为何?” 苏元春道:“这是边军多年来的规矩:各营驻地必须设置刻画番鬼头像的草人木桩,让将士牢记番鬼亡我之心不死,时刻做到心中有敌,严密防范。中丞大人也入乡随俗吧?” 马丕瑶恍然大悟,也奋起手杖朝木桩打了一棍,然后会心地朗声大笑。进了白玉洞,二人在“云阁”前的阅武亭中坐下饮茶,继续观看山下演武场上士兵们演练。 “十天来,本部院巡视了桂边三关和沿边炮台,见各台择要分筑,俱能得体,又见边军士气高昂、训练有素,边防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心里更有底了,”马丕瑶坦诚地说,“戍守这片地僻人稀的蛮荒之地实在是一桩苦差。苏宫保不畏艰难,把提督署从繁华的柳州城迁到边关,督饬各营哨沿边驻扎,筑炮台,修军路,建墟场,兴边贸,不容易啊!本部院曾误听人言,对大人一些举措不太理解。如今亲临其境,才知道宫保大人深谋远虑、用心良苦,那些流言便不攻自破了。回去以后,本部院当专折具奏,把所见所闻具实奏报,以正视听。” “元春主动同大人沟通不够,有些事情也考虑欠周,确有浮费之处。李中堂、张香帅都说过,马中丞是正人君子,只要坦怀推置,即使有些误会,也是容易消除的。”苏元春见马丕瑶主动反省,也认真检讨自己的不足。听说下面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地里散布对他不利的言论,京城里一些大臣也颇有微词,如果他能为自己说些公道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马丕瑶得了顶高帽,颇感欣畅,抬头望望四周山顶的炮台壁垒:“八座中炮台耸立山巅,其间以石垒结为连城。大连城的防卫,可谓固若金汤。听说这只是大连城的内城?” “正是。计划中的外城防线由五座大炮台为核心,方圆四、五十里,可以控制从镇南关到平而关数十里边境线。” 马丕瑶沉吟道:“不瞒宫保大人说,除广西外,其他沿边省份都以兵勇巡边为主,极少修筑炮台。有人据此认为建设广西防线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上面也有人认为,目前国库空虚,这二十座炮台耗资巨大,购置大炮还要花一大笔钱,主张缓办。” 苏元春早已意识到,马丕瑶对广西边防的巡视,不只是抚督之间的礼节性拜访或水过鸭背的例行视察,极有可能是受朝廷旨意对他戍边七年来的全面考察,更可能涉及到十八万两工程款能否落实的大问题。现在终于提及正题。他并不急于表明自己的看法,缓缓问道:“中丞大人以为如何?” “本部院开始也认为防线建设开支太大,能缓则缓。这次巡视边防,才知道这些事不能不做,这些钱也不能不花。” “中丞大人所言极是!香帅也很赞同以炮台支撑边防的观点。去年从广州回来以后,元春参照虎门炮台的样式对各台重新设计,将原设计配置国产铸炮的中小炮台改为可安装要塞洋炮的大号炮台,并根据香帅的指示先行施工。每座炮台均亲自勘察、亲手筹划,居高据险,依势而建。现在最困难的就是款子,尽管东挪西借、剜肉补疮,尽量少请工匠、多用兵勇助工,能省则省,仍因缺乏资金反复停工,下面的官兵也有些不理解的说法。元春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呀!” “二十座大炮台均位于保卫南关和龙州重镇的要冲之地,若不趁着海防无事早为严备,一旦发生战争,仓猝筹办更来不及了,”马丕瑶感触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苏宫保戍边六年,能够如此体国忠勤,力撑大局,殚虑经营不遗余力,克成此屹立不摇之势,确实难得。下官回去以后,一定尽快将边防情况专折上奏,争取早日落实工程款。” 马丕瑶回桂林后,立即向朝廷上了专折。朝廷闻广西边防建设比其他边省更有特色,便将张之洞、苏元春等人联衔具奏的添筑炮台案提出再议,决定分三年拨给十八万两,修筑大炮台二十座。 尽管与实际需要相差甚远,却是广西边防建设六年来从朝廷得到的第一笔工程款。第一批款子虽然只有六万两,苏元春不愿再等,又动了些底饷,全面铺开了防线建设。 第八十一章大清国万人坟 炮火轰鸣、血肉横飞。杨玉科浑身血污,在硝烟弥漫的南关废墟中时隐时现…… 苏元春突然惊醒,方知是大梦一场:难道是杨军门在给本帅托梦? “让我们的魂魄继续为国家把守大门!”这是杨玉科阵亡前的唯一请求啊!这些年来,只顾着修炮台筑防线,怎么把他们给忘了呢?苏元春暗暗责备自己。 建万人坟,对,在镇南关建座万人坟,替忠烈们了结以魂魄镇守国门的最后心愿,对活着的人说,则无异于一座炸不垮轰不烂的精神炮台! 主意拿定,他分别与蔡希邠、赵正荣、李铨等人商议,为了便于清明公祭,发动凭祥、龙州两地军民官绅捐款筹资,将散葬在各处的抗法战争阵亡将士遗骸集葬在镇南关后不远的小土坡上,定名为“大清国万人坟”。 清明时节,万人坟如期竣工。苏元春领着文武官员朝安葬遗骸的山坡磕拜完毕,望着满山遍野密密麻麻的招魂幡,问蔡希邠:“总共请过来多少忠烈?” 蔡希邠答道:“目前只有两千多,凭祥、龙州两地百姓还在继续查找,只是……百姓们只知道是大清的兵,分不清哪营哪哨,更无法对上营务处留存的姓名。” “只要是国家忠烈、民族英魂,都尽量请过来,集中安葬在一个地方,子孙后代也好祭奠。名字对不上就算了,即使有名字,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后人也不会记着他们谁是谁,清明时节往坟头添加一掬黄土、在坟前焚祭几张纸钱,就足够了,”苏元春看到山腰正中有一个大土丘,问,“那是杨军门的衣冠墓吧?” 蔡希邠道:“是。杨军门的灵柩已回归云南大理,下官按大帅吩咐立了衣冠墓,以供后人瞻仰。” “他们是南关的魂,是守戍南关的阴兵阴将,有他们在,就有南关在。走,上去敬几炷香!” 白幡飘拂,香火袅袅,在苏元春耳际,浓烈的鞭炮声渐渐化作镇南关沦陷时的爆炸声,化为合围入侵的法军时将士们震天撼地的呐喊。他想起家乡子弟应募赴边的踊跃场面,想起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想起失利时的沮丧和胜利时的喜悦,更想起英勇战死的杨玉科、陈嘉、苏元璧和成千上万流血牺牲的将士…… 他渐渐回过神,无意中瞟见远处右辅山山腰上十几座飘着纸幡的新坟,回过头问马盛治:“那些新坟是怎么回事?” 马盛治朝负责监督修筑右辅山三座炮台的管带文上贵看了一眼,支吾道:“是……弟兄们拉炮时不小心……” 尽管见惯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当苏元春听说向山顶拉炮时十几名士兵因纤绳突然拉断,被数千斤的炮身倾轧身亡,还有二十多人受伤时,心情十分沉重,十几条活生生的年青生命啊!听说一些士兵听信流言产生了畏难情绪,他更是咆哮如雷:“再三叫你们注意安全,耳朵长狗脑袋上去了?” 马盛治陪笑道:“宫保大人息怒,文游击确有疏忽之过,也是弟兄们太不小心……” 苏元春气不打一处来:“别跟老子说没你的事!要你们当官的干什么?开工前为什么不检查绳子?出了人命,倒把责任全推到死人身上,真是岂有此理!当兵的也是娘生爹养,你两个不也是当兵出身吗?你们说,这事怎么处理?” 二人面面相觑,心想领导责任是躲不过了,大不了降职留任,又不是故意杀人,总不会砍头偿命吧? “是你们的兵,也是我的兵,算老子倒霉,还得给你们陪杀:每人罚半年俸禄,充作修炮台的经费!” 马盛治叫起苦来:“别这样行不行?这太不公平。你就老两口,我们还有老婆孩子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苏元春不由分说:“就这样定了,没钱吃饭叫老婆孩子到我家入伙。嫌不公平是吗?我陪你们一道换上号衣,上山同兵勇拉五天炮,一天也不能少,天大的事情给老子放一边去。” 文上贵低头道:“标下认罚,宫保大人不该受罚。宫保年纪大了,身上又有旧伤……” 苏元春一脸阴沉:“军中无戏言。德仔,走,上山!” 马盛治的亲兵队长小心地问:“马统领,我们……” “这里没什么马统领牛统领,只有马老兵!”马盛治没好气道,“都给老子滚回去压床板,焜仔留下,跟马老兵走!” 苏元春知他心里有气,不只是心疼那半年俸禄,更放不下统领的架子同士兵一道拉炮,这炮筒子还是没明白自己的苦心。兵勇们披星戴月含辛茹苦,苦没少吃罪没少受,说毫无怨言那是假的,当兵吃粮,不能强求他们唱那些以江山社稷为重的高调。这次又出了人命,如果士兵们消极怠工,炮台还修不修了? 苏元春穿着兵勇的号衣,在山路上走了一阵,气消了一些,又数落道:“早就听说平时干活,你们只抄着手在旁边吆喝。官当久了,就忘了当兵的苦,不会爱兵了。” 第52章 马盛治知道理亏,那里还敢出声? 山腰上只有李福南和另一位年纪稍大的老兵,见几位渐渐走近,端着枪站起来,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文上贵连忙高喊:“别乱来,是我。” 苏元春率众走近,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人?” 李福南认出了苏元春,答道:“唉,出了事,弟兄们心里都有点那个。谁不懂得被窝里暖和,可这几门洋炮总要有人守着不是?偷是偷不走,总得防备番鬼破坏呀。这些人也是,都日上三竿了,也不来个人换换。” “辛苦了,这是赏你们的。”苏元春把几枚银元放到二人手上,心想如果多有一些这样的部属,老子哪会操那么多心? 两位老兵跪叩道:“谢谢宫保大人!” 马盛治气还没消:“五天之内不准叫什么宫保、大帅,也不准叫马统领,叫苏老兵、马老兵!” “小人不敢!”二人惶恐地看着苏元春。 苏元春和气地点点头:“没错,就这样叫吧。出事的兄弟葬在哪里?我要去上几炷香。” “就在前面。”李福南指着不远处十几丘新坟。 第八十二章治蛊师父 苏元春让亲兵们在坟前燃了香烛纸钱,又问:“过去打仗没少死人,弟兄们都不怕,为什么现在怕成这样?” 李福南小声道:“弟兄们不是怕死,而是怕中‘蛊’?” 苏元春恍然大悟。根据民间流传的“整蛊”巫法,无论造桥还是建塔,竣工前都可能有人整蛊,需要一条生命祭献,如果运乖时蹇的人正好遇上,就成了祭献的牺牲。建炮台的工程量比造桥修塔还大,不也是同样道理吗?他问德仔:“你也是壮家人,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够化解蛊毒?” 德仔信口开河编了个谎:“以前阿公曾带我治过蛊——蛊虫是恶鬼之类的东西,恶鬼怕狗血,不是有句话叫‘狗血淋头’吗?指的就是治蛊的事。” “可惜你阿公不在了——你会治蛊吗?” 德仔迟疑了一下,看到苏元春期待的眼神,于心不忍,决心把谎言进行到底:“试试吧。” 苏元春大喜过望:“小师父,这三座炮台全靠你了!” 其实德仔心里也没有底,见苏元春这样说,只好真把自己当成道巫之人,故作内行地点点头:“先上山看看吧。” 已经日高三竿了,山顶工地还没有开工,兵勇们三三两两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远远看见李福南带着几位面生的老兵走上山头,也没人答理。文上贵怯怯地看着苏元春,马盛治脸上更涨红得象猪肝一样,正想发作,被苏元春止住,默默走到一伙聚赌的士兵后面,久久地观望着。 那伙赌徒见来人也穿着兵勇的号衣,没有认真理会。坐庄的士兵抬起头:“几位老哥,买几注试试运气……” 文上贵骂道:“买你妈的注,睁开狗眼看看,谁来了?” 几名赌棍看看来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躲在树荫下睡觉的几位也急忙起身,手足失措地站着。 “玩好了?我们一起拉炮吧。”苏元春没有责备他们。 兵勇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先动身。闻声赶来的管带饶占彪、帮带钟崇恩正要驱赶,苏元春扬手止住:“怕中蛊是吧?没事,我请来了白玉洞老仙师的收山弟子,等会请他作法把蛊虫整死,以后就没事了。小师父,需要什么,你吩咐吧。” “别急,小的先看看蛊虫从什么方向来。”德仔还真拿出师父的架势,取出罗盘装模作样转了几圈,故作自语地说,“想不到番鬼用心如此歹毒,竟敢下洋蛊害我们的弟兄!” 李福南忙问:“是番鬼下的洋蛊?整得过他们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雕虫小技,不在话下!信不信兄弟能把番鬼的洋蛊整回去,让他们也尝尝被人整蛊的味道。”跟苏元春这么些年,德仔也学会了几句文皱皱的话。 苏元春开头也相信德仔有些料,见他使用罗盘的熟练程度远未达到扫盲水平,才知道这小子不过是装神弄鬼,在心里叹道:也罢,请师由师,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能让士兵们拉炮上山就行!便微笑道:“对,让他们自作自受。小师父还要什么道具,本帅马上派人去买。” “不必买了,我师父的法器还在,他用过的东西最灵了,只是要找几位兄弟帮忙打下手。” 修台的士兵中不乏本地土生土长的后生,从小就得到花婆神的护佑,也听说过老庙祝的名气,听说老庙祝的关门弟子临时招聘徒弟,生怕选不中自己,争先恐后踊跃报名。 德仔不慌不忙,先要各人报上生辰八字,装模作样地拈了一阵指头,才从中挑出几个顺眼的。然后带着几名“徒弟”驰回白玉洞花婆庙取出老庙祝遗下的锣鼓衣冠,又在街上买了两只黑狗回到右辅山顶,焚香燃烛敲锣击鼓,一本正经做起法事来。 苏元春见李福南顺眼,让他叫来一伙老兵坐着聊天,问:“你好象当过梁兰泉的亲兵吧?” 李福南道:“宫保大人好记性。梁管带带弟兄们去越南入伙时,小人正好回家奔丧,回来后才到文大人手下当兵。” 苏元春点点头:“有梁管带的消息吗?他们现在怎么样?” 李福南摇头道:“不太清楚,听说他所在的那股越南义军被打散了,又同何伍带着弟兄们自立山头做了游勇。” 苏元春默默无语,他望着躺在山腰的炮筒、炮座,又问:“三尊大炮运到山下快一个多月了,怎么才挪动一点?” 李福南道:“每件都是几千斤重的铁家伙,几百人前拉后推,每天只能往上挪动几寸。坡陡路滑,越近山顶路越难走,下雨天还不敢做工。看来一年也难拉到山顶。” 苏元春沉吟道:“你们可知道,这三尊洋炮值多少钱?” 几位老兵相互看看:“每尊值三、四千两吧?” 苏元春笑了:“没见过世面不是?每尊一万,右辅山炮台三尊开花大炮共花三万两银子,还不算运费。” “哇……”几位老兵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 “朝廷为什么舍得花那么多银子买洋炮?还不是为了边境百姓不受洋人欺负!大炮一装好,我们更不怕番鬼了。” 文上贵插话道:“听说弟兄们出事,苏宫保心里很难受,罚了自己半年薪俸用来修炮台,还罚自己上山陪弟兄们拉五天炮,又怀疑番鬼整蛊,特意请来小师父作法驱邪。” 李福南感动地说:“苏宫保日理万机,年纪又大了……宫保大人放心,再苦再难,我们也一定把大炮拉到山顶。” 苏元春暗暗欣喜:“你们都是老兵,在弟兄们中间说话比我还响,拉炮的事拜托各位了。等会做完法事开始做工,今晚有狗肉,如果能拉上一尺,我请弟兄们喝酒。” 装神弄鬼是德仔的强项,他头戴毗卢帽,身穿太极袍,轻车熟路地同几位“徒弟”叮叮当当地敲打一阵,又将狗血绕着炮台洒了一圈,郑重宣布蛊虫已除,法事圆满结束。 苏元春认真检查过撬杠纤绳,让人把沿路浮石清除干净,又在炮身下垫好圆木,才下令动工。兵勇们见大帅到场督阵,又听说他要请喝酒,士气倍增,几百人前拖后撬,一口气干到天黑,把三门大炮挪够一尺才肯收工。苏元春果然不负前言,派人到山下弄尧村买来米酒,任凭兵勇们开怀畅饮。 尽管士兵们不让苏元春过于劳累,五天里他却没少出力。虽然腰酸腿乏,胸胁和膝部的旧伤也隐隐作痛,仍然感到心情舒畅。好些年没同士兵们吃大锅饭、睡通铺觉了,跟这些生龙活虎的年青人混在一起,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第八十三章情报官贝利 龙州虽是边陲重镇,却因地僻人稀、兵祸连年,只有两家规模不大的民办书院。随着边境人口逐渐增多,为了向军民子弟提供读书习文的场所,苏元春与蔡希邠共同发起并各捐款一千两俸禄,发动文武同僚捐资创办了龙州同风书院,又指拨一片八角林,以其收入作为书院的膏火费和日常开支。 落成典礼过后,负责筹办书院的赵荣正引着客人在书院里参观,帐房先生匆匆走近,对他耳语几句。赵荣正板起脸:“不收,叫他回去!又没发帖子请他,来凑什么热闹?” 苏元春问:“纪常兄,跟谁这么大的仇呀?” 赵荣正哼一声:“方苏雅不知怎么打听到书院落成的消息,带了银子前来贺喜。我们又没有给他下请帖。” “雷公不打送礼人嘛,况且还是洋人,不给人家面子总不对吧?”苏元春向帐房摆摆手,“请他进来,礼金照收。” 赵荣正道:“方苏雅到龙州以来,有事没事拿着照相机满街乱窜,到处同人套近乎,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元春笑了:“这些洋人谁是好东西?书院不是连城要塞,怕人家偷窥军事秘密。人家不过想同我们套近乎而已,以礼待人嘛。等会开宴,别忘了把他安排在我身边。” 帐房先生很快把方苏雅及随员贝利引到苏元春面前。 方苏雅在龙州住了好些日子,基本掌握了中国礼俗,汉话也颇有长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揖道:“你好,我的朋友宫保大人。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领事馆新来的馆员……” “方先生别来无恙!”苏元春拱手还礼,上下打量贝利,“我们见过面对吧,贝利先生——你不当情报官了?” “是,将军阁下!”贝利双脚叭地并拢,突然想起现在的身份,便没有行举手礼,也拱手道,“我已经不是军人了。” 第53章 德仔站向贝利瞟了一眼,见他也在注视自己,微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板那村那场虚惊他给足了面子,否则让阿森抓到陆岸坐几天水牢,脸面就丢尽了。 “哦……”苏元春转向方苏雅,彬彬有礼地说,“方先生,按中国人的习惯,有身份的绅士都要有印章,我亲手为你刻了一方,改天让人给你送去。” 方苏雅道:“谢谢宫保大人。” 苏元春热情地拉住他的手:“都是朋友,别客气。我们随便走走,看看书楼,看看崇德祠……” 贝利和德仔并排跟在二人身后,趁无人注意,贝利悄悄地说:“阿德先生,我给你带来了阿兰小姐的最新消息……” 德仔猜不出这位前情报官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装着没有听见,扭过头同走在旁边的董乔说一些无关的闲话。 苏元春漫不经心地问:“方先生在龙州住得惯吧?” “还好,龙州这地方不错,气候好,空气清新。” “有什么困难,随时对我说。一回生二回熟,见过几次面,就成朋友了……”苏元春不痛不痒地同方苏雅聊些风土人情方面的题外话,却在心里作好了接招的准备。 方苏雅果然言归正题:“困难倒是有一个。目前两国勘界正在进行,因游匪猖獗,又有海士先生不幸遇难的先例,西威仪先生要求允许由我国自行派遣保卫人员……” “今天是朋友聚会,莫谈公事。再说勘界的事不归我管,改天你同蔡大人说吧。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啊。”苏元春打着哈哈,其实这事他已暗令蔡希邠一口回绝, 方苏雅吃了闭门羹,只好收起这个话题。参观过后照例是分席聚宴,然后拱手作揖互道后会有期。 庆宴过后,苏元春率部属们登上将山山顶,参观克虏伯开花大炮安装情况。众人沿着顺山脊砌成的石垒漫步上山,一边分析近期法方动态和应该采取的对策。 “番鬼把贝利这个年轻能干的情报官调到龙州,难道又要玩什么花招?”苏元春好象自语,又象在问众人。根据张锦芳等人的情报,驻越法军并没有大的动静,但作为镇边大将,他必须对列强的窥伺保持高度警惕。 对于苏元春的推测,蔡希邠并不苟同:“这些年来,法国人煞费苦心让朝廷承认他们对越南的占领,又好不容易迫使朝廷同意在龙州和云南蒙自开埠通商。洋行开了,领事馆也建了,如果轻启战端,前面的活不就白干了吗?贝利来龙州,很可能是为了勘界或者游勇的事,要么就是修铁路。” “勘界?”苏元春若有所悟,“平而关会晤情况如何?” 第八十四章节外生枝 中法和约规定,停战后一年内完成勘界。光绪十一年邓承修离开龙州时曾说,法方得寸进尺、处处作梗,勘界的事三、五年也办不好,现在已经过了六、七年,事情仍在扯皮之中。 光绪十二年浦理燮因事回国,法方另派海士作为勘界代表与邓承修会勘,海士在越南境内被游勇袭击身亡后,再派狄龙为勘界使节。狄龙见海士死于非命,不敢到边界实地勘察,只按地图原则定界,然后委托双方下属官员分段会勘。 太平归顺补用道向万嵘与法国参赞法兰亭会勘平而关以东桂越东段边界后,蔡希邠受邓承修委托,在平而关与法国勘界委员西威仪举行会晤,商讨会勘平而关以西桂越西段边界有关事宜。 蔡希邠回答道:“我与西威仪已经取得共识:从平而关以西至小镇安各达村共一千一百余里,分为五路同时勘画。法方提出,为保护其勘界官员安全,要求自派一营常驻龙州,下官已经按大帅吩咐,以龙州仅为通商口岸、并非法国租界,不便准其驻兵为理由予以拒绝。” “请神容易送神难哪!勘界完毕以后,法军还可能以保护领事馆和洋行为由赖着不走,在龙州锲入一枚钉子,我们的三关百隘,我们的炮台防线,我们的大小连城,统统成了虚设。法方人员安全应由我们保护,黄分统……” 分统镇南军的副将黄云高趋前几步:“标下在!” “命你率部一营,保护法国勘界官员安全,同时密切监视,不准他们接近兵营炮台,也不准到处乱窜。特别是西威仪,你要亲自盯死他,上茅坑也得跟着。听向万嵘说,会勘东段时法方随意带着矿师入境探矿,时常同边民闹出纠纷。今后如果再有此类事件,官兵不必出面,可让暗地里让百姓或游勇出面驱赶。只是要注意,不要把人打伤,更不能出人命。” “标下明白了。” 苏元春又问:“蔡道台,依你看西段勘界会顺利吗?” 蔡希邠斟酌道:“平而会晤时西威仪突然冒出一句,说越南有一地深得贵国保护。下官顿时警觉:双方均已商定,西段边境按旧界勘定,五路的旧界十分明确,莫非是指八年前已退还我方的七隘三村?我当即出示高平省布、按二司退还土地的印文地图。见物证俱在,西威仪又借口越方留下的案卷中没有发现对应的材料,不便承认我方提供的证据。” 马盛治愤然道:“当时法国重兵入侵,越南官员连命都保不住,谁能保证过去的档案都能保存下来?再说番鬼为了占地,偷偷把档案毁掉也说不定。” 蔡希邠道:“正是。下官担心他们耍赖,已将印文地图等全案材料抄绘一份,禀请张抚院转咨总理衙门备案。” 朝廷虽然没有赋予苏元春参与勘界的职责,但身为边将职在守土,事关国家主权和边境安定,他仍密切关注对方的动向,经常向负责勘界的蔡希邠等人面授机宜。 听了蔡希邠的话,苏元春在心里感到后怕:如果当年自己麻木不仁,不及时责令太平知府向越官索回旧地,如今连想都不要想了。 “果然不出本帅所料,番鬼居心叵测呀!”苏元春冷笑道,“金龙峒是我们的软肋。其一,此地乃通往归顺、镇边以至云南的交通要道,得之制人,失之则制于人,一旦落入法人之手,沿边军路将无法联通,粮道不通,后患无穷;其二,此地石山壁立,是太平府的天然屏蔽,我军又筑了三座炮台碉台,留则资敌,拆则费工,而且毁台撤兵,不但百姓惊恐,也受外人卑视,一旦兵祸再起,法军可以直接进兵太平府,龙州要塞反居其后,南关防线更形同虚设;其三,洋人得寸进尺,贪婪无比,如果不按双方约定以历史旧界和越南退还土地的印文为据,任其狡辩得逞,以后云南勘界就更被动了。” 说话间到了将山炮台,几名德国工程师正在安装大炮。苏元春双手微颤地抚摸着铮亮的炮座,戍边八年来,做梦也想有自己的洋炮、自己的炮台,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欣喜之余,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再次浮出心头:如果再一次发生边境战争,区区二、三十座炮台,是否真能确保无虞? 马盛治拍拍铮亮的炮身,兴奋地说:“苏宫保,等大炮装好,让老马亲手朝洋行那边试几炮如何?” 苏元春没有回答,他朝几里外的公母山瞟了一眼,对蔡希邠说:“小连城各台的开花大炮,以及公母山顶两座炮台准备安装的火炮,炮口全部对着洋行。” 蔡希邠向公母山方向望了望,会意地点头。法国人的洋行、领事馆和天主教堂,都集中在龙州西门至公母山一带。 第八十五章开源节流 苏元春与马盛治、蔡希邠等人在将山炮台和龙州城垣巡了一圈,又回到提督衙门。 众人围桌而坐,苏元春摊开了地图:“最近各营都有禀报:我们每筑一座炮台,番鬼必在对面山头也筑一台针锋相对,不过我们的炮台居高临下,地形可恃,倒是炮台的布局和数量值得商榷|qi|shu|wang|。广西边境漫长,各营哨虽在驻地砌了些碉台石垒,但过于简陋,不足以威慑强敌;大炮台太少,布局也不合理,各台之间相距过远,一旦发生战争,二十座炮台各自为战,难成犄角。这段时间我亲自勘察并反复斟酌,进一步完善了边境防线建设方案:除外朝廷拨款建造的二十座大炮台,还要选择要冲之地增加十四座大炮台、四十八座中炮台、八十三座碉台。中路是重中之重,大中炮台主要部署凭祥、龙州,形成六个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的炮台群:关前隘镇隘炮台群、大连城卫连炮台群、龙州卫龙炮台群,以及镇南、平而、水口三关的镇关炮台群;东、西两路也须择险筑台。计划添筑炮台、碉台的位置已在地图上标明清楚:凭祥十八座大炮台、十三座中炮台,龙州八座大炮台、二十一座中炮台……” 众人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都感到十分意外。蔡希邠忍不住问:“不是只买了二十尊开花洋炮吗,造那么多炮台碉台有什么用?再说筑台的银子谁来买单?” 马盛治道:“一百多座炮台碉台,要花多少钱?水师买一艘洋舰就花一百多万两,修座皇家园林更是动用了上千万,广西两千里防线才给十八万两,还要分三年拨付。南北各边省中,谁象我们这样大兴土木修筑防线?东北没修,西北没修,云南也没有修。依我看,既然朝廷只给修二十座炮台的银子,就先修二十座吧,即使添筑炮台,也要等银子到手再说。” “先开工再说吧,款子的事张香帅答应帮忙,在上面他有办法,”苏元春暗示地朝上指了一下,“当然,我们也要设法筹垫。至于火炮,李中堂和张香帅答应拨给六、七十尊中、小号开花炮,加上各营原有的火炮,共有一百多尊。 第54章 除了筑台,还要修路,以龙州为中心,西至归顺、镇边,东至爱店、那黎,南至三关,北至太平府,需要修筑总长千里的沿边军路,使广西边防成为由炮台、石垒和军路连成一体的千里连城。” “国无防而不立,民无兵而不安,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别看我同方苏雅呼朋唤友称兄道弟,晚上梦见到他,我也在心里防着哪!都为自己朝廷做事,谁不想当忠臣,我能把他当兄弟吗?”苏元春环顾众人,感触地说,“官兵们施工辛苦,我也觉得累,可皇命在身、边民所望,再苦再累也要做呀。这些事情办好,我们也老了,后半辈子看来得耗在这道防线上!” 蔡希邠沉吟半晌,委婉地说:“越南勤王运动失败以后,游勇在越南内地难以生存,大量流向边境,严重扰乱边境治安。长此下去,百姓难以安居乐业,边防也不稳固。” 苏元春点点头:“游勇鱼目混杂,防不胜防。对于真正的土匪山贼,必须坚决剿灭;至于遣散的老兵,这些人多是我们的旧部,剿吧,下不了狠手,不剿吧,法国人和朝廷逼得又紧,不如收容回来编成营队修筑炮台,也可以让他们维护治安,以游勇治游勇。张锦芳来了话,那边呆不住了,打算最近退回境内,他那伙兄弟就可以利用。” 蔡希邠摇头道:“无论抚还是剿,都要花一大笔钱,总不能拿树皮草根养活他们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一营勇丁单是年饷也要三万两,桂越边境游勇不少于一万,就算收容一半也是五千多人,编成十营,一年下来也要三十多万两呀。” “李秉衡还在就好了,马丕瑶开始有点执拗,巡视边防以后也很支持。现在这位张抚院实在不好恭维,”提起接替调任广东巡抚的马丕瑶担任广西巡抚的张联桂,苏元春无奈地摇着头,“蔡道台,现在库里还有……共亏空了多少?” “底饷早挪得一两不剩。今年六万两炮台款至今未到,各省协饷不但拖延,而且每年都没有解足。规定三省协饷每年各十二万两,实际解到的只有广东七、八万,湖南六万,湖北三、四万,合计不到十八万两,不及规定数额的一半。虽说一再俭省,到现在为止,总共亏空了二十万两。若再添筑一百多座炮台碉台,加上收容游勇,实在是无处可筹了。” “拖空子了,还是个大空子。”苏元春知道目前正在负债经营,却没想到会拖下这么大的债务。 马盛治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二十万亏空不是小数目,是不是先停下部分工程,等户部拨下银子再说?” 苏元春早就预料到部属们会对添筑炮台方案提出反对意见,沉吟道:“既然已经动工,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如果等上面的钱,方案上报、朝廷审批、户部安排,再从各省调拨,还不等到猴年马月?还是边干边等吧。至于边饷短绌,粥少僧多,只能摊稀而啜,我看还得打底饷的主意:正勇月饷三两二钱,折光洋五元多,以后每月实发光洋一元,米四十斤,其余全部留作底饷,一年下来可以筹得二十来万两,先用这笔款子垫付筑台和收容游勇的开支,既能解决旧部的生活出路,又可加快工程进度,也有利于稳定边境治安。” 众人面面相觑,蔡希邠想想又说:“底饷是无底洞,收编游勇也是非同小可,须得奏请朝廷批准。朝廷同意收编,就得给饷,有了饷银,亏空的底饷才有办法补得回去。” “那是自然,私自募勇拥兵自重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手头太紧,大家好好想想,筹款方面还有什么路子?” 蔡希邠斟酌道:“依在下看,不外是开源节流。派兵勇助工,自己开石、熬硝、烧石灰,这些省钱的办法都用了。至于‘开源’,依下官看,还有一些生财之道。” “生财之道?”苏元春颇感兴趣。 “首先是办航运。随着龙州开埠通商,人流物流逐年增加,可否开办车渡公司,专营左江航道的客货运输,细水长流,也是有帐可算的。其次,二十多营边军的军需供应需求很大,也应该统起来,一来增加财源,二来也可安置一些官兵家属,稳定军心,比如办军装局缝制官兵服装,办火药局制造火药,办碾米厂加工军粮,办制造局修造枪械……” “对,肥水不流外人田,”马盛治笑着插话,“还可以办风流街,丰富官兵业余生活。弟兄们长年住在山上,苦哪!” 蔡希邠忍不住笑了:“办风流街是不太象话,不过酒肆、茶楼,还有客栈都可以办。还有一条门路,法国香水世界闻名,八角油需求量很大。边境盛产八角,但每年成熟季节,山上的八角被偷抢不少,加上不法奸商竞相勾结,损害百姓利益。我看八角的收购、加工和销售可以统起来,统一标准、统一价格,集中加工成八角油。经商的事官方不好出面,可扶持几家信誉好的商铺来做,官方则成立八角保卫局,按成交量抽取一定的厘金;还可以设卡收厘,护送过往的商人,不但可以增加收入,还能安置一部分遣散的兵勇,维护边境安定。” 马盛治一本正经地说:“我说办风流街是正经话,南关后面真的有一条‘风流街’:法夷禁止越南人蒸酒,先是几位边民在南关路边蒸酒,让越南人贩回去卖,后来见附近的官兵常去买酒喝,便挂出‘凤楼酒肆’的旗子,叫来叫去变成了‘风流街’。听说经营不错,有时半夜三更还点着马灯做生意。” “‘凤楼街’?还半夜三更做生意?这还不是风流街!”苏元春也笑了,“饥不择食啊,多几条财路不是坏事。前不久广东有位赌商找我,说想开办洋人流行的白鸽彩票,我说这事我不管,批准权在朝廷,如果朝廷准开,在边境开设几个赌场未尝不可。赌博不是好事,可是百姓嗜赌,开不开他都要赌,倒不如统起来,地方也能收些厘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对了,听说思东州百麓、弄良,上思县渌欲一带地下有煤,也可以组织开采。边境墟场也要繁荣起来,老马,关前隘墟场情况怎么样?” “宫保大人的招数真灵,比以前热闹多了。赶墟还有赏钱,再笨的人也会来呀!有的人不做买卖,为了一碗米粉几个铜仙,也愿意跑十多里山路。” “也赏他们吧,捧个人场也好。这几年边境人气不错,遣散的兵勇留下不少,内地百姓也踊跃迁到边疆落户。建一座炮台,少说也有几百人做工,可以多在炮台、兵营附近建些墟场,鼓励边民互市,让大家都有利可图。” 苏元春顿了一下,喟然叹道,“唉,筑炮台人累,心更累,又想带兵打仗了——现在北方风声很紧,看来早晚要同倭寇干一仗。我已经上了奏折,要求率部北上抗日。堂堂天朝上国总不能老让外夷欺负啊,早年打了番鬼,这次再能北上抗日,便不虚此生了。” 第八十六章金龙峒风波(1) 按照苏元春的指示,蔡希邠会同法国勘界委员西威仪重点对金龙峒进行了实地勘察,走完七隘三村之后,心中更有底了。他拨开浓密的蒿草,指着榕根盘错的古隘基石说:“今天走过的七个隘卡,全有榕根盘踞,菁密苔厚,说明都是过去的古关隘。百闻不如一见,西大人不应该再有异议了吧?” 西威仪狡辩道:“一堵倒塌的旧墙并不能说明什么,在我方接收的越南官方档案库里,没有发现所谓‘归还’金龙峒七隘和里板三村的证据,我无法确认贵方书面材料的真实性。” 蔡希邠忍住心里的愤慨,从一大摞地图中找出一张在地上展开:“那好,这是两国勘界大臣会勘的桂越边境详图第三图。从合石隘一线扯至那岭、岊赖,从痛村隘起界为直线,假设七隘不在我国界内,图上的界线应该向内弯曲才对呀!现在七隘三村均在线内,界限十分明确——下面有邓大人和狄龙大人的亲笔画押,不会有假吧?” 西威仪无奈地耸耸肩:“两位大人只在钦州照图画线,并没有实地勘察,个别地势与图不符的地段,还可以商量嘛。” 蔡希邠正颜道:“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实地勘察也没有发现与图不符的地方,双方大臣早已承认这是我国领土。假如不是我国的土地,狄龙大人怎么会在图上画押呢?” 山野间传来呜呜的牛角号声,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黄云高望望山下,吩咐部属:“下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派出的人还没有离开,一大群手捧香炉、扶老携幼的百姓缓缓从山下走来,有的横眉怒目,有的泪痕满面…… 西威仪恐惧地看看百姓们,又看看蔡希邠,下意识地向黄云高身后越挪越近。黄云高护住西威仪,厉声喝道:“站住,你们要干什么?都给老子回去……再靠近开枪了!” 兵勇们紧张地端平枪对准百姓,护住几位勘界官员。百姓们却中了邪似的,越走越近。蔡希邠看着百姓们手里捧着的香炉,心里明白大半。 他拨开兵勇们的枪,平静地说:“我是太平思顺道蔡道员,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百姓们齐刷刷跪下一片:“蔡大人,祖宗神灵作证,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天朝赤子,你要为我们做主呀!”“朝廷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呢?老天爷,你开开眼啊!”…… 几位老头老妪痛哭失声,引得男男女女们全都仰天嚎啕起来。几位老太婆跪向西威仪,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洋大人,我们祖祖辈辈都是中国人,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蔡希邠也动了感情,哽咽无语,该争的他已经据理力争,可是西威仪一味狡赖,他已经无计可施。 第55章 西威仪无法挣脱,又不敢动粗,求助地望着黄云高。 黄云高看出来人都是惟恐金龙峒被划出中国版图的边境顺民,暗示兵勇们收起枪械,局外人般站一旁看热闹,只要百姓们别太出格就行。 西威仪又转向蔡希邠,他也被几位老人妇女抱住大腿苦苦哀告,自顾尚且不暇。 西威仪见民心如此,只得用法语同其他几位商量几句,然后说:“蔡大人,按照两国协议,实地会勘时无争议者可由双方代表现场确定,有争议者据实上报由内核定。我主张七隘三村地界可用红、黑两线分别注明,黑线为多年以来沿用的旧界,红线为贵方本次提出的新界,两界均绘入图中,请贵国总理衙门与法国驻京公使在京商定。” 争议地界由内核定是邓承修和狄龙议定的游戏规则,蔡希邠点头道:“就按西大人说的办吧。好了,大家都听到了,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报到朝廷定夺。大家都回去吧。” 百姓们都不说话,一个个红着眼圈默默跪着。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啊!蔡希邠忽然害怕起来: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今天出门时右眼皮总在跳,莫不是要出事?与西威仪商量道:“西大人,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西威仪巴不得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连忙点头,跟在黄云高身后走向山下。 百姓们依然跪在原地。蔡希邠惊异地发现,直到山下,直到几里外的山路旁,都跪着手捧香炉默默无语的边境百姓,有血气方刚的青壮男子,也有背着乳儿的妇女,更有白发苍苍的老叟老妪,金龙峒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寨的百姓几乎全都来了。百姓们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一路香火,一路凄泣…… “蔡大人……”一位神情憔悴的老头面露愧色跪在路边,怯声叫道。蔡希邠定睛一看,正是那位私自把里板三村作为抵押,典当给越南土司的原安平土司李秉圭,身后跪着他的儿子李丙照。 他打心里看不起这种人,不无厌恶地问:“为了区区二百多银子,连祖宗留下来的土地也当给外人,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事情弄成这种样子,你还有脸见我?” “草民有罪,草民罪该万死,”因为安平土州已经改土归流,李秉圭不再担任土司官,所以自称草民。他连连磕着响头,苦苦恳求,“只要能够拯救金龙峒的父老乡亲,草民情愿以死谢罪,万望蔡大人为百姓指明一条生路。” 见他诚惶诚恐的落魄相,额头也被石子磕出了血,蔡希邠从心底冒出一丝怜悯:“该做的我都做了,番鬼还是不肯松口。赶快去求苏宫保吧,说不定他救得了你们。” 李秉圭依然机械地伏地磕头,觉得面前许久没有动静,抬起头才发现蔡希邠已经走远。 愤怒的人群渐渐围近,李丙照怯怯地看着父亲,李秉圭依旧木然地跪着,额头上磕出了一大片瘀肿,被石子划破的伤口仍在流血。 “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几个老太婆大声嚎啕,七手八脚地撕扯他的衣襟、捶打他的身体,他只是护着头部跪伏在地,任由愤怒的女人们踢打出气。 尽管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李秉圭依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叠,他知道全龙峒的人都恨死了他,也知道自己万死难逃其咎,如果用自己的性命可以拯救金龙峒,他甚至希望被受他伤害的乡亲们私刑处死。 “阿婆阿婶,别打了,要打打我吧!四叔公、各位阿公阿叔,求求你们了……”李丙照哭着跪求众人,见无济于事,又跪向几位霜发银须的老头。 老头子们见李秉圭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叹着气拉开女人们:“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赶快去找苏宫保吧。” 众人渐渐住手,李丙照背起老父蹒跚地走回家中。 李秉圭让儿子请来几位老人,喘着气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天朝黎民,不能让番鬼把几十个村子划走。苏宫保是边境最大的官,要赶快求他想办法,再晚就来不及了。以前的事情我对不起大家,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我儿子还年轻,当时他还没有出生,求求你们,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吧……” 被称为四叔公的老人叹道:“那些女人手太重了,把你打成这样。这事不能全怪你,前些年你已经把地赎回来,番鬼还要无理取闹。实在不行,只有让年轻人来硬的了。” “还是先去求苏宫保吧,也许他有办法……”李秉圭皱起眉头捂住肚子,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老泪纵横地说,“四叔公,这件事劳你老人家领个头,我不能同你们一道去了……出了这种事,我没脸见人,只能以死谢罪,人一死,这笔帐就一笔勾销了……刚才我吃了老鼠药。” 众人闻言大惊,眼见他面色晦暗,哪里还来得及救治?束手无策地看着他痛苦地抽搐一阵,然后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却说双方勘界官员回到龙州,嘱绘图人员分红黑两线画好争议地区的分界地图,西威仪再生事端,提出按旧界设立界碑。 蔡希邠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落入西威仪精心设下的陷阱:西威仪趁他一时疏忽偷换概念,在分界图上将他所坚持的嘉庆末年金龙峒被越民侵耕前的旧界注为“新界”,法方主张的侵耕后的新界则注为“旧界”,然后提出根据“按旧界设碑”的方案,企图把金龙峒划出大清版图。 蔡希邠忍无可忍,拉下脸皮拍着桌子同西威仪吵了一场。西威仪自知理亏,只得同意金龙峒一段暂不立碑,仍将双方争议上报法国驻京公使和清廷总理衙门在北京议定。 第八十七章金龙峒风波(2) “养——心——处。”马盛治凑近洞壁,好不容易才念出新刻在云阁石壁上的篆体字。 苏元春打趣道:“听林师爷说,马统领的书法颇有长进,什么时候来上一两幅,让白玉洞也篷荜生辉一下如何?” “别听林绍斐瞎吹牛,我那两笔鸡爪扒出来的印子,敢拿到宫保大人面前丢丑?”马盛治谦逊道。 “话不是这样说,字刻在石头上,是留给后代看的,要不然再过几百年,谁还知道你马统领是谁——话归正题吧,这几年你在广西各地平定匪乱,战功卓著,刚接到李瀚章发来的密电,明年正月是慈禧太后六旬庆诞,打算降旨恩赏各省文武大臣,赏格已经内定,你是赏戴双眼花翎……” 马盛治笑问:“宫保大人呢?” “跟我比?别心里不舒服,”苏元春轻轻一笑,“赏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准在永安为先祖父母建坊。” 马盛治解嘲地说:“怎么敢跟宫保大人比呢?老马不过是粘你的光而已。花翎不会白赏,又要依例孝敬是吧?” 苏元春点点头:“太后庆诞,这是少不了的,今天请你来就是商量这事……” 董乔站在洞口:“宫保大人,衙门前来了一群请愿的百姓,黑压压跪了一大片,说见不到苏宫保就不起来……” “###?没问他们是哪里来的?”苏元春疑惑地问。 “问了,从金龙峒来,说番鬼要割走他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求宫保大人为他们作主。” “放屁!金龙峒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土地!”苏元春脖子上冒起几道青筋,蔡希邠向他禀报西威仪在“红线、黑线”问题上耍的小花招已经让他十分恼火,现在又出了百姓集体请愿的事情,“走,先下去看看,那事改日再谈。” 马盛治小声问道:“要不要陆阿宋在那边搞他们一下?” 苏元春没有回答,急匆匆赶到山下,果然见大群百姓齐刷刷跪在衙门前的空地上,每人都捧着一个氤氤氲氲的香炉。他走到几位老人面前:“各位老人家请起来,我就是苏宫保。” 百姓们更不肯起来。领头的四叔公双手高举请愿书,上面只写着几个红色大字:“恳请苏宫保为金龙峒子民作主!”下面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暗红色的手印。 他见李丙照身穿麻衣、头缠孝巾,楞了一下。李丙照哭诉道:“苏宫保,家父已经以死谢罪,你可怜可怜金龙峒几千苍生吧!” 事已至此,本想责备老土司的话也咽回腹中,苏元春对众人说:“大家都起来吧,什么事都好商量。” 百姓们都不肯起身:“苏宫保不答应,草民就不起来!” 朝廷并没有赋予苏元春参与勘界的职责,如果对他们作了承诺而不能实现,愧对这些从百里之外专程来向他请愿的白发老人,不作承诺他们又不肯起来,这使他左右为难。 四叔公用膝盖跪行几步,将请愿书呈向苏元春:“苏宫保,这张请愿书是数千苍生的鲜血写成的啊!上至年过九旬的老太婆,下至刚出生的婴儿,都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一滴血。(奇*书*网^.^整*理*提*供)各家各户的祖宗香炉都在这里,老祖宗可以作证,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天朝赤子,朝廷为什么不要我们……” 四叔公伤心地哭倒在地,其他百姓也大放悲声,不停地在地上磕着响头。 苏元春这才发现,满纸密密麻麻的手印上,印下的不是朱色的印泥,而是暗红的血迹! 他觉得一团烈火在全身经脉中沸腾循环,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也双膝跪下,庄重地接过请愿书:“各位父老,我只能答应你们:如果有一天番鬼真把金龙峒割走了,让他们先割走我的头!” 四叔公仍然不肯起来:“番鬼已在边境布下重兵,扬言要用武力占领金龙峒。水口关老太爷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求求苏宫保,也可怜可怜金龙峒几千黎民的赤子之心……” 苏元春明白了:百姓们想让他把先人坟莹迁到金龙峒! 第56章 可是母亲的牌坊已经建好,朝廷正准备批准他在永安建立祖父母的牌坊。他为难地低下了头…… 第八十八章军事演习 方苏雅从越南传过来的秘密通报中获悉,一段时间来,金龙峒游匪活动十分猖獗,约有总数不少于一万人的上百股游匪在那里安营扎寨,他们不断深入越南腹地,频繁袭击法军兵营、仓库、运输线,以及在边境经商的法国商人。 和以往的游匪不同的是,他们之间配合默契,仿佛有只神秘的手在冥冥之中制约着他们的行为、指挥着他们的行动。 他感到奇怪,在越南内地和边境一带的游匪数目不过一万左右,为什么反而越剿越多,光是金龙峒几十里的地面上就凭空冒出一万多人?根据贝利了解的情况,各炮台的清军依然按部就班正常施工,未收编的游匪人数和活动区域也没有太大的变动,这些游勇到底来自何方? 一声长长的呼啸划过头顶,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领事馆前面的空地上腾起一股浓尘,几秒钟以后才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轰鸣,紧接着商业区四角又是几声震响…… 中国人不会打得这样准,肯定是参与安装大炮的德国技术人员所为,这些可恶的德国佬!他在心里恨恨骂道。 贝利正是为这件事才脱下军装来到龙州:中国朝廷为广西边防购置的二十门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120毫米口径要塞大炮已经陆续运到,并部署于凭祥、龙州所在的中路防线。 四周鸦雀无声,几十位在龙州开洋行的法国商人和他们的雇员都屏住呼吸,默默看着这一切。 五声爆响过之后,一直彬彬有礼地陪在旁边的清军军官望见将山山顶上摇动红色的大旗,向方苏雅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领事先生,谢谢贵馆的全力配合。军事演习已经结束,你们可以安全地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苏宫保让我转告你们,如果我们的演习给你们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什么军事演习?明明是蓄意挑衅!方苏雅咽不下这口气,带着随从气冲冲地来到提督衙门。德仔已经等在门口,彬彬有礼地说:“领事大人你好,苏宫保正在里面恭候。” 方苏雅楞了一下:德仔的话更证实了他的判断——苏元春是在有意挑衅。他沉着脸,带着贝利随德仔进入衙门。 苏元春故作热情地站起来:“方先生来了,请坐,上茶!” 方苏雅一脸严肃:“将军阁下,我不是来喝茶的……” “怎么了,见面就板着张脸,又要提抗议是不是?”苏元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提吧,本帅洗耳恭听。” 方苏雅满口外交辞令:“贵军无视国际公约,在商业区附近的公母山上修建了两座炮台,更为严重的是,今天上午贵军炮兵以演习为名,从小连城炮台朝领事馆和商业区方向发射了五发炮弹,致使本馆官员和本国商人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本领事对贵军的严重挑衅表示强烈抗议!” “好心当作驴肝肺!”苏元春皱起眉头,“不是要我们保护贵国商人的安全吗?不在洋行附近布兵设防,不试试新安装的大炮能打多远,看看能不能把你们置于我们的炮火保护范围之内,叫我们如何保护?万一真的有事,炮弹打得不是地方,误伤了人谁负责?我们事先已经通知贵馆人员和贵国商人疏散回避,再说洋行不是租界,炮弹落在本国土地上,难道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国际公约讲究平等,以后我们若在你们的辖区内建领事馆,只要你们高兴,也可以这样做呀!” 几句话把方苏雅问得哑口无言,想不到如此严重的问题,竟然被苏元春几句狡辩轻轻化解。 “根据两国协议,军民人等不得携带武器过境。贵国商人无视协议,入境时以自卫为名私自携带枪械,被收缴处罚后还不高兴。更有甚之,你们居然提出自己派兵保护勘界官员,明摆是不相信敝军的保护能力。被贵国官民如此小看,我问心有愧啊!试这几炮就是想让你们放心,我们还是有能力保护你们的。” 苏元春见他无话可答,暗自一笑,端起茶杯吹拂几下,悠闲地饮了口茶,“我说领事先生,还是把心胸放宽一点,别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净想着如何抗议别人,烦不烦?罢了,本帅不同你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样,既然来了,一起喝两杯?” “公务在身,恕不奉陪!”方苏雅早就气饱了,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苏元春的邀请。 “既然公务繁忙,本帅就不勉强了,”苏元春觉得话还没有说透,想起蔡希邠说过被西威仪设局愚弄的事情,又加上一句,“对了,劳驾领事先生给西威仪大人带句话:做人要厚道,别总是出尔反尔,那不是人做的事。勘界的事情本来不归本大人管,听蔡道员说过一些事情,本大人看不过眼,说句公道话而已,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吧。送客!” 目送方苏雅悻悻离开,苏元春在心里笑了,假如他真有雅兴留下来喝酒,本帅还没了食欲。金龙峒不是肥肉,是一根骨头,不噎死你狗娘养的老子不姓苏——手中有权真好,一声令下,各州县土勇团练不足半个月就让方圆几十里的金龙峒遍地都是“游勇”。动土勇团练花钱不多,包吃包住每月再给一块银元,就一个个笑歪了嘴,怎么说也好过在家种田呀! 见德仔送客回来,苏元春也站起来,边走边说:“今天是墟日,早点回去,还来得及帮阿娇卖米粉。” 亲兵们上了马,簇拥苏元春驰回大连城。经过几年建设,大连城已初具规模,除了提督行署、白玉洞、武圣宫和演武厅等军用设施以外,还在行署前的空地上盖了几排军民两用的兵房,安排带有家眷的下级军官居住,也租给外地商人用作商铺,兵房中间的街道则辟为墟市,每三日一墟。 第八十九章微服私访 德仔将马牵回马厩,换了便服,匆匆回到店铺帮阿娇照看生意。 阿娇开米粉店,味美价廉,生意还算不错。大连城初设墟市时人并不多,苏元春参照张高友赶墟有赏的做法,来赶墟的百姓每人赏五文铜仙,又在山边空地搭建戏台,隔三岔五请来戏班,让百姓免费看戏,墟场才渐渐繁荣起来。 阿娇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小声问:“不是说有事出门吗,怎么不在身边侍候老爷?”过门两年了,她还是改不过口,一如既往地使用在土司衙门时奴才对主子的称谓。 “来,阿爸抱,”德仔从阿娇背上解下女儿阿连抱在怀里哄着,顺着阿娇的话回答,“老爷打发了客人,也回家了。” 阿连是苏元春为德仔女儿起的名字,说如果再有老二起名阿城,合起来就是连城。 戏已经散了一场,戏班子正在吃饭,看完了戏来吃米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德仔帮着收钱,一边听吃粉的百姓说话。苏元春曾有交代,听到百姓的议论,好话坏话都要如实告诉他,他要了解真正的边情民意。 “听说了吗,番鬼往金鸡山炮台放了洋蛊,早些日子还死了十几个兵。苏宫保请了位师父治蛊,那师父是谁?白玉洞老仙师的收山弟子!这位治蛊师父可不得了,围着三座炮台淋了一圈狗血,然后用手一指,一大群蛊虫纷纷飞出关外,全部钻进鬼屯里了。听说这些天鬼屯里闹起瘟疫,每天都抬出几具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尸首,抬到山脚下烧了。” 阿娇听了,朝德仔作了个鬼脸,夫妻二人偷偷笑了。 另一位又说:“这算什么,刚听从龙州来赶墟的人说,今早龙州出大事了:苏宫保只用几发炮弹,就把番鬼的洋行、领事馆全炸平了。就因为番鬼想强占金龙峒……” 苏元春也换了便衣陪着夫人在墟场上闲逛,见吃米粉的人在小声议论,便低头进来,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把几枚铜仙放到桌面上:“老板娘,来两碗米粉!” 德仔夫妇知道苏元春每逢墟日总爱换上便装陪夫人在墟场上走走,一来满足女人让老公陪着逛街的虚荣,二来算是微服私访。阿娇烫好米粉端到桌上:“两位客人慢用。”笑吟吟收了铜仙,又去忙自己的生意。 那几位还在交头接耳:“哎哎,你们听说没有,金龙峒百姓来大连城请愿以后,苏宫保设坛作法,一夜之间就往金龙峒调进上万阴兵。阴兵助阵哪!番鬼来一个死一个,都是七窍流血,舌头伸出半尺多长,眼睛瞪得牛眼般大,象吊死鬼一样。你不信?我二叔亲眼看到的。” 德仔听到这些人说得活灵活现,半信半疑地看着苏元春。老俩口还在那里埋头吃米粉,象没有听到一样。 “这话我信。水口的亲戚告诉我,番鬼想划走水口一块地,苏宫保二话不说,把老爷子的坟山迁到那里,指着坟头说:这是老子的地,想动手怎么的?番鬼没办法,只好放了几串鞭炮赔礼道歉,拉着队伍灰溜溜地走了。” “错了,番鬼没放鞭炮,是朝天开的枪。”另一位笑着抬杠。 “我亲戚说是放炮……管他放炮开枪,反正是赔礼了——我敢打赌,番鬼肯定拿不走金龙峒!” “为什么?” “金龙峒从古到今都是中国的地,哪朝哪代少交过一斤皇粮?都在太平府帐上记着呢,派人一查不就清楚了?铁证如山,番鬼能赖到哪里去?” 听的人恍然大悟:“你有这段花花肠子,怎么不到苏宫保那里领赏去?” “猪头!以为苏宫保象你呀?人家早想到这步棋了,只不过先不声张,等番鬼们跳够了再将军收棋。 第57章 这才是高手!” 苏元春默默笑了,其实他早已走出了这步棋,但还是要赏的。他站起来走到阿娇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同赵琴双双走出店门。德仔看阿娇一眼,也抱着女儿远远跟在后面。 阿娇把一壶酒和一大碟荤菜端到正在闲聊的客人桌上。几位止住话头:“老板娘,搞错了吧,我们没点酒菜呀!” 阿娇笑道:“没错,刚才坐那边桌子的客人赏你们的。” 几位疑惑地朝墙边桌子看看,一位百姓醒悟过来:“苏宫保!是苏宫保微服暗访!”赶紧冲到门口,墟场上熙熙攘攘,哪里还辨得出谁是谁?只好懊丧地坐回桌边,拿起筷子互相招呼:“吃吧吃吧,反正是苏宫保赏的,不吃白不吃。” 尽管对男人而言,陪老婆逛街是一件极其痛苦无奈的事情,苏元春还是仁至义尽地跟在赵琴后面,微笑着欣赏她旁若无人地舒展女人与生俱来的口才和技巧,象农妇那样同卖主讨价还价,生意成交了还得帮她拎着,活象一位忠实的老仆。见到认识的人也装着只是点头之交,不为人知地用表情止住他们意欲下跪打千的习惯动作,那些人知道他在微服私访,又见德仔抱着孩子跟在后面随身护卫,只好行个点头礼擦肩而过。 德仔无事般左顾右盼,蓦地看见人丛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望去又不见了行踪,心中疑惑:黄文探、张锦芳都是言之凿凿,阿兰早已嫁给一位西贡富商,不会是眼花看错人吧?见苏元春身边没有其他亲兵护卫,只好带着心事,仍然不即不离地跟在老俩口身后。 苏元春陪着夫人在墟场上转了一圈,回到衙门后立即派人到蔡希邠处取来安平土州历年完粮串册和其他原始凭据,又亲自修书说明金龙峒的历史渊源和战略地位,力陈金龙峒万万不可放弃的诸多理由,然后派专人送到北京,交给总理大臣李鸿章,以便与法国公便谈判时出具物证。 第九十章多威之死(1) 这日无事,陆阿宋让手下到村里买来一只黑狗,杀了炖作一锅,唤来同被遣散的闭阿一、黄福廷和越南义军头领韦援宋等一伙磕头换帖的把兄弟聚在一起饮酒。 热腾腾的狗肉刚上桌,却见站哨的兄弟领着一名矮实粗壮的越南男人走进屋来。那人是另一股越南义军的头领农文,平时多在越南那兰墟一带活动,常与陆阿宋的游勇合股骚扰法军。陆阿宋见了农文,招手道:“文哥来得太巧了——你如何晓得我们杀狗?” 农文看看桌面上热气腾腾的狗肉,那股经过紫苏、八角调剂的肉香强烈刺激着他的嗅觉细胞,条件反射地诱使他的唾液腺源源不断地分泌出一股股涓涓细流,然而他的心绪很快从狗肉的诱惑中解脱,转到那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来。 他使劲咽下口中的唾液,摇头道:“阿宋哥说错了,阿文不是来吃狗肉的。有一单生意,阿宋哥想不想做?” “路归路桥归桥,再大的生意也大不过吃狗肉。文哥先坐下,天大的事吃完狗肉再讲!”陆阿宋明白,农文所说的生意,不是打番鬼就是抢烟帮,虽然他打番鬼打上了瘾,吃狗肉更是人生第一大快事,面对着已经上桌的那一大盆香喷喷的尤物,他实在无暇顾及来自其他方面的诱惑。 农文被他强拉坐下,只好接过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口中,一面不住地哈着热气,好不容易才把那块烫嘴的狗肉吞下喉咙,然后急不可耐地道出此行的目的:“阿宋哥,今天早上三划官多威带了一股番兵,偷偷端了我们的营寨……” 法军官衔以袖口上的金边划数多少为标志,少尉一划,中尉二划,上尉则是三划,依此类推,白种人个个都长得金发碧眼、隆鼻深目,难分难辨,边民便以金边划数多少称呼他们。 陆阿宋听了农文的话,两只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好你个文哥,阿宋服你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稳得住,还有心机来这里吃狗肉——后来呢?” “好在我们预先得到消息,番鬼偷袭时已提前撤出,没有吃什么大亏,只是营寨给番鬼烧了。” “人没事就好,”陆阿宋夹块狗肉丢进口中胡乱咀嚼几下,囫囵吞进肚里,扬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半碗米酒,惬意地咂咂嘴巴,接着问,“说吧,要阿宋帮你们做什么?” 农文道:“人没伤着,脸却丢光了。番鬼还在搜山,晌午以后才返回鬼屯。我那伙兄弟一时难以收拢,想请阿宋哥在返回的路上收拾这股番鬼,替兄弟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陆阿宋转向闭阿一:“文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阿一兄弟,你说对吧?” 闭阿一趁着酒兴叫道:“见蛇不打三分罪。吃完了狗肉,便去收拾这股番鬼!” 陆阿宋与众人匆匆吃完狗肉,点起部众直奔越南那兰。到了那兰墟外的陇呐村,正好与多威带领的一百多名法国兵遭遇,双方枪来弹往地干了起来。 拉起山头以后,陆阿宋仍然沿袭抗法时期的规矩:阵斩一名法国兵赏银五两,军官则按划数累加,三划官的赏格高达三十两白银。众人见多威袖口镶有三道金边,知道他的脑袋最值钱,仗一打响,他便成了众目之的。激战中,多威被枪弹击中倒地,韦援宋、农文连忙冲上欲取首级,却被他开枪打伤。 陆阿宋厉声吼道:“老子外加五十两花红,谁去割了三划官的鬼头?”闭阿一闻言,呀呀地高喊着,挥动大刀一扑而上,被多威扬手一枪打倒在地。 “阿一兄弟!”陆阿宋惊呼一声正要扑上,被谭浩明死死拉住。众法兵一拥而上将多威救回,各自四散逃命。眨眼间失了一员干将,陆阿宋痛哭不已,令将闭阿一尸体抬回,请来道公扬幡打醮,超度亡魂。 陆阿宋一直在灵棚里闷坐,默默看着道公们叮叮当当地做道场。时至三更,浓云蔽月,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他在心里打了个激灵:好一个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突然瞥见哨兵引着水口关清军哨长关玉山匆匆走近。他心想不是好事,正要起身躲避,关玉山紧走几步追了上来,扯住他的衣襟小声道:“阿宋哥留步。越南陇呐那件事情,可你们干的?” 陆阿宋心想,老子猜得不错,这衰人果然为了番鬼挨打的事而来,他骨碌碌转了几下眼珠子,强辩道:“是又怎样?你们有粮饷吃,不抢番鬼的,让我的弟兄们喝西北风啊!” 关玉山见话不投机,转头看看灵棚里手舞足蹈又唱又跳的道公们,故作吃惊地问:“阿宋哥,出什么事了?” 想起出师不利,闭阿一死于非命,陆阿宋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恨骂道:“丢那妈!不亲手割了多威人头祭奠阿一兄弟的亡魂,我陆阿宋誓不为人!” “原来如此,”关玉山假意劝慰,“阿宋哥节哀。虽说人死不能复生,杀兄害弟的仇不可不报啊!” 陆阿宋瞪大眼睛看他:“这话什么意思?” 关玉山含笑不语。陆阿宋愈加纳闷:“有话就讲有屁就放,老子当管带时你小子连棚长还不是,卖什么关子!” 关玉山微微笑道:“多威的人头在兄弟手里,正等着阿宋哥去割哩!” 陆阿宋闻言一怔:“哦?关……关老弟此话怎么讲?” 关玉山道:“阿宋哥有所不知,偷袭那兰的那股番兵被你们打散以后,有二十三名番鬼慌不择路,糊里糊涂逃到水口关,兄弟以他们违反条约携械越境为由,缴了他们的枪。番鬼中有一名受了伤的三划官,自称是多威上尉,说是走错了路,天色已夜,求我们收留一晚……” 陆阿宋急切地问:“你收留了没有?” 关玉山道:“阿宋哥言重了,兄弟再不会做人,也不能连口茶还没喝就赶客人走呀!” “好哇!”陆阿宋回过头,沙哑地吼道,“传我的话……” 关玉山拉住陆阿宋:“阿宋哥莫忙,这伙番鬼远道而来,让他们多活一个晚上也不为过。玉山已经让弟兄们在枪里做了手脚,然后杀鸡宰鸭让他们吃饱喝足,打算明天一早把枪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返回鬼屯。阿宋哥若想做了他们,千万不要在兄弟的地盘上动手,免得兄弟不好交代。在越南地界,要煎要炒随阿宋哥的便。” “那是自然,阿宋是吃江湖饭的人,哪能只顾自己报仇,平白给自己兄弟添乱呢?关老弟,如果不嫌弃,往后叫我大哥!这回先欠着你的情,下次杀狗,再请你过来饮酒!” 陆阿宋将关玉山送出山寨,转身点燃三炷香火跪到闭阿一灵前,含泪祝道,“阿一兄弟在天有灵,保佑兄弟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割了多威的鬼头生祭兄弟的英灵。”说着抄刀起身,点起兵马连夜到越南溃科山道设下埋伏。 天亮不久,果然见一队番兵神色慌张地沿山道匆匆赶来,陆阿宋打声唿哨,数十名绿林好汉手执大刀一拥而上,众番兵连忙举枪射击,却一枪也没有打响。 陆阿宋率部众将二十二名番兵赶尽杀绝,只留下多威一人,用铁丝穿了鼻子牵到闭阿一坟前,亲自捋袖动手,将他剖腹剜心,生祭亡灵。 法军吃了大亏,惊恐万状,遂起重兵追剿,陆阿宋部众早已退回中国境内。法国驻越南总督杜师孟气恨至极,在法兵被歼处立下刻有“纪念被陆阿宋突然杀害的23位多威大卫部队官兵——1892、8、23”字样的石碑,以示与陆阿宋的不共戴天之仇,并通过外交途径要挟清廷饬令苏元春派兵追剿,扬言如果清军无法剿灭该股游匪,法军将不惜越境追剿。 第58章 法军重兵陈境,一场新的边境战争迫在眉睫。苏元春屡受朝廷责难,左右为难。 陆阿宋已是朝廷钦犯,包是包不住了,虽说他对游勇只是利用而已,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可是真要清剿,又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再说陆阿宋是马盛治的结义兄弟,不能不给马盛治一些面子。 赵琴见夫君郁闷,心知是陆阿宋的事情,不以为然地笑道:“这还不好办!法国人不就是要陆阿宋的人头吗?” 苏元春摇摇头:“下不了手啊。他们多是以前的老兵……” 赵琴见他还不明白,又加重了语气:“法国人不就是要‘陆阿宋’的人头吗?” 苏元春狐疑地看着赵琴,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拉过她紧紧搂住:“哎呀,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不早说?” 赵琴依偎在丈夫怀里,吃吃地笑着:“为妻没说什么呀!” 苏元春叫来马盛治,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马盛治依计而行,率兵荡平了陆阿宋的山头,又从牢中挑选一名长相酷似的死囚押到山寨正法并弃尸荒野,陆阿宋股匪从此灰飞烟灭。 第九十一章多威之死(2) 又过了几天,苏元春让德仔杀了只狗,请马盛治带着新招安的健字前营管带陆荣廷几位弟兄到白玉洞吃狗肉火锅。 陆荣廷想起幼时父母双亡,先是混迹江湖,后来投军当了管带,战后裁减又成游勇。听马盛治说,法国公使照会朝廷,对于他和他的弟兄,只准剿灭不得招安,明白想置他于死地,苏元春却抗旨不办,瞒天过海变着法儿让他再成正果,流着眼泪跪下打千:“宫保大人恩深似海,容阿宋一拜!” 苏元春躬身扶起:“忘了不是!马统领没告诉你,天下再也没有陆阿宋这个人了。坐吧,随便吃随便聊。德仔、魁仔也坐下,今天不问官职大小,都是自己兄弟,一起喝酒聊天。” “苏宫保说得对,荣廷兄弟,阿宋这名字犯忌,忘了它吧,连同以前的事情,全忘得一干二净!来,今天你是客人,趁热吃。”马盛治说着,往陆阿宋碗中夹了一块狗肉。 陆荣廷谢过,抬眼看看洞壁的石刻,羡慕地问:“这些字写得真好,全是宫保大人写的?” 苏元春瞟他一眼:“不全是,你能认字?” 陆荣廷自嘲地说:“字当然能认,只是念不出来。” 苏元春见他说得风趣,也笑了:“不要紧,慢慢学嘛。马统领刚当兵时也不识字,现在都能开私塾了。” “开私塾说重了,若说有些长进,也是苏宫保逼的,”马盛治感慨地说,“刚到贵州时我也是目不识丁,被宫保大人逼着,每天要学五个字,学着学着,突然发现能写信了。” 陆荣廷道:“阿……荣廷不用逼,只要有人肯教。” “让林绍斐教你吧,林师爷功底不错,”苏元春见他好学上进,赞许地点点头,“今后一段时间你要夹着尾巴做人,少抛头露面,免得给本帅添麻烦。过几天带你的弟兄到金龙峒避避风头,也给那片荒山野岭凑凑人气。番鬼在境外布了重兵,想强行进占,人气旺了,他们才不敢进来。” 陆荣廷迟疑地问:“如果他们硬要进来呢。” “换上便衣跟他们玩,你当过游勇,干这种事内行。对于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山贼,手不要软,都给我灭了。” 镇守西路的镇南军分统黄云高禀报,越南游匪农文英纠集手下喽罗百余人趁着月黑风高持枪入境,洗劫了归顺州陇猛、安凝等村寨,杀伤边民并抢走财物,驻军赶到时只抓到一名留蓄长发的越南匪徒,其余均已逃回越境。 “据受害边民禀告,勘界时他们曾经得罪过法军三划官罗为都和二划官歌邦,怀疑越匪受他们指使前来报复。标下亲自审问过抓到的越匪,他只是一名小喽罗,没问出什么名堂,至于从他身上搜出法国人批准使用洋抢的执照,据说是番鬼办越南团练时随枪械发给的。”黄云高补充道。 苏元春沉吟道:“把抓到的匪徒斩了,首级悬竿示众。董师爷,你立即起草文书通报法方,敦促他们尽快缉拿越匪;如果法军无法剿灭该股匪徒,我军将不惜越境追剿。” 几日后谅山五划官雅里尔遣使回报,波罗哝中校已将贼首农文英及从犯数名缉拿归案,农文英就地正法,追回赃物一批交由驻防归顺的清军归还失主,并责成失责的当地法军赔偿洋银一百法郎,请清军方面代为分发给受害的中国边民。 苏元春知道这是法方对他“妥善”处理陆阿宋事件给予的对等回报——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陆阿宋已受招安。见法军破案还算迅速,赔偿也算公道,况且法军军官背后指使只是边民猜疑,即使真有其事,农文英已被灭口,无法进一步追诘,便依照惯例赏给参与破案的法兵一百银元了结此案。 第九十二章不速之客(1) “等会方苏雅要来同苏宫保聊天,贝利肯定也来,”董乔对德仔说,“记得书院落成那天贝利想跟你套近乎。我安排好了,让魁仔在宫保身边伺候,你陪贝利聊。” “没兴趣,我跟那小子无话可说。” “怎么无话可说?那小子中国话比你还正点,”董乔一本正经道,“这事由不得你,是苏宫保的意思,不想去也得去!” “那……我同他聊什么?” “随你便。他问你什么话,过后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德仔还是没有底:“他要问苏宫保的情况,说不说?” “自己没长脑袋?”董乔又好气又好笑,“照实说好了。他要是问苏宫保晚上睡哪里,你就告诉他,睡夫人床上。” 德仔再笨也听得出这是句刻薄话,便不再问。 方苏雅在龙州闲得无聊,经常抱着照相机在街上闲逛,见到躺在街头晒太阳的菜狗也要来上一张,只要打听到苏元春在龙州,有事没事总要登门造访聊上半天。苏元春也有雅兴,再忙再累也兴致勃勃地陪着。贝利则是铁杆跟屁虫,方苏雅每次来都少不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默默地打量苏元春,恨不得把人家脸上每根汗毛都记在心里。 把客人迎进客厅坐好,德仔装作不好意思地对苏元春说:“宫保大人,领事大人给你照的相片很好看,小的也想请贝利先生给照一张。” 苏元春笑望方苏雅,见他微笑点头,便道:“去吧。” 在后花园照完相,贝利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这里景色真美!” 德仔也坐下来:“这些钟乳石都是山洞里长的,听苏宫保说,几万年才能长成这个样子。” “山洞?”贝利开始借题发挥,“听说龙元洞风景很美,能带我去看看吗?” 德仔摇头道:“那里是军事重地,你们洋人不能进去。” “领事先生不是宫保大人的兄弟吗?连兄弟也不行?” “兄弟?哈,那是假的,嘴上说说而已。拜兄弟哪有那么简单?我们中国人结拜兄弟,要沐浴焚香、磕头换贴、喝鸡血酒,还要跪在关老爷面前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方先生能做到这些吗?” 说完了这番话,德仔心中颇感得意,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苏元春时间长了,同洋鬼子玩嘴皮的功夫多少也学会一点。 贝利耸耸肩:“阿德先生,想知道阿兰最近的消息吗。” 德仔极不自然地看贝利一眼。尽管有了阿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儿,阿兰依然是他的初恋情人啊! “你们撤出越南以后,阿兰小姐就转到了黄文探位于燕子山区的营地,她现在还在那里。”贝利看到德仔闪忽的目光,在心里笑了,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借以同德仔深谈的话题。 德仔疑惑地问:“她不是嫁到西贡去了吗?” “谁跟你说的?那是欺骗你,她担任黄文探女营的队长,一直没有结婚,但是身边有一个七岁左右的儿子。你知道,在军队的时候我是情报官,我的情报是非常准确的。” 德仔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希望这只是名字上的巧合,他喃喃问道:“你看清楚了,真是陆岸的阿兰?” “我的情报员所提供的情报确凿无误地告诉我,她就是你要找的阿兰,而且我亲眼看见了她母亲的尸体。在一次与越南教民部队的交火中,她被阿森——也就是你在陆岸见过的蓝衣军官——打死了,”贝利露出一副关心的表情,“怎么样,需要我的帮助,把阿兰小姐送到你身边吗?” “谢谢你。”德仔吃力地摇摇头。苏宫保只有一位夫人,自己虽然有了把总的名份,那是熙帅的恩典,充其量是个家仆,凭什么比他多一个老婆?然而如果真如贝利所说,自己岂不是辜负了阿兰的一片情义?为什么黄文探和张锦芳联手欺骗自己?在燕子山抱过的婴儿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德仔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贝利后面说了什么话,他一句也没有入耳,直到魁仔走到面前,说方苏雅先生准备回去了。 董乔听了德仔的汇报,狐疑地问:“聊了那么久,只说了想去龙元洞一句话?”德仔迟疑了一阵,知道瞒不过去,只得把贝利说阿兰不但没有远嫁西贡,而且一直没有嫁人,仍在黄文探女营当头领的消息告诉了他。 董乔听了,暗骂自己疏忽大意,没想到贝利会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告诉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德仔苦笑一声:“现在这种样子,还能怎么办?” 董乔沉吟半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抚慰道:“把心放宽点,别再想这事了。 第59章 走,吃饭去。” 苏元春在大连城和龙州都有衙门,两头奔忙,近日要连续在龙州衙门办几天公,亲兵们乐得清闲。 德仔听说魁仔家里来过几次信,说已在家乡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催促他回去成家立业,又闻魁仔打算回乡后开武馆授徒习武,便买了酒菜,拉他到农大的青龙刀铺选了块好料,让农大父子仿照大连城武圣宫里周仓手中大刀的样式打一把。魁仔的武馆门面上摆着这么件真家伙,又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送的,那才叫气派! 同农大父子和李五喝足了酒,二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青龙刀铺,来到江边的茶楼,望着丽江的夜景饮茶聊天。 “李五撞桃花运了,他老婆生了三个儿女,身材还象‘勒俏’一样,”魁仔虽然喝了不少酒,头脑还算清醒,仍记得董乔交代的事,不过得先过过门,“怎么不说话?想阿娇了?” 德仔苦笑一声:“黄脸婆,有什么好想的!” “我晓得了,想安南妹,是吧?”魁仔迅速切入正题。 阿兰身材相貌也跟小翠一样,十分俏丽。德仔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天在大连城,我好象看到了她,一晃眼又不见了。当时苏宫保身边没人,我不敢离得太远。” “她不是嫁到西贡了吗?就是没嫁,也不敢来大连城呀!”魁仔装着无意地看德仔一眼,不失时机地补上了关键的一句,“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苏宫保差点死在她手上!” 德仔酒也吓醒了:“你说那晚的刺客是她?” “你还不晓得?看来全世界就瞒着你一个人了。” “不可能吧?怎么会是她?” “真是喝酒误事,我怎么都告诉你了?董师爷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里难受。算了,不说了。”魁仔故意卖关子。 “不行,话不能只讲一半,今晚你必须给我讲清楚!” “唉,谁让我们是兄弟呢——可别跟董师爷说是我告诉你的。”魁仔故作为难状,装出吞吞吐吐的样子把董乔分析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 德仔蓦地想起那天早上找腰牌的事来。当时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和阿兰妈翻箱倒柜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阿兰一回来马上找到了?如果腰牌真的掉进灶堂,为什么没有火烧的痕迹,连上面的绳子也没有被烧断?为什么床底下面有一个新挖开的土坑,旁边还有一张油纸和几发子弹?为什么阿兰回家时穿着夜行衣裤,左脸还有一片青瘀?为什么在板那村见面时贝利同她一见如故…… 他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可是帮他们打番鬼的呀!” “董师爷说,她想嫁祸于法国人。只要我们相信这是法国人干的,就不会撤兵了,所以只朝天放了一枪,把枪丢下就跑。枪里没有多装子弹,是怕走火误伤了人。” 德仔默默想道:如此看来,那事真是阿兰干的!这女人要不得,幸亏没有娶她,否则苏宫保以后还会出事。他突然感觉到,听了魁仔的话,纠缠了他一整天的对阿兰的负疚感,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事,董师爷怕你伤心,叫我们瞒着你,你看我这人,心里存不住话,全对你说了,”魁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并非董乔交代的话,“莫荣新怀疑你也参与这件事,那天差点砍了你的脑袋。这人心胸狭窄,以后要小心——不过也没什么,有苏宫保和董师爷护着,他奈不了你何。” 德仔不以为然地笑笑。自从在右辅山出过那场治蛊的风头,他那白衣洞老仙师关门弟子的名声渐渐传开,连莫荣新也主动陪起笑脸——既然他能治蛊,肯定也会整蛊,如果惹恼了这位小师父,暗地里对他下蛊,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第九十三章不速之客(2) “唉,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这样没头没尾,你们两个加在一起,接人待物的事能赶上张勋一半,我就省心了。”张勋办事干练,被苏元春派到广州采购物品,一时赶不回来。 受了董乔责怪,德仔和魁仔却没有赌气,脸上依然是笑嘻嘻的,象办喜事一样。今天本来就是办喜事:苏宫保的五十大寿。祝寿的人多,场面虽乱了一些,但人气旺。 按苏元春的意思,并不想把场面搞得太大,几年前在龙州买乳猪的教训,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禁,手下几十名部将亲随,加上赵荣正这些常在一起谈诗论词的诗友骚客也就够了。用他的话说,都到知天命的岁数了,过一年少一年,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再说到处都在修台筑垒,能省则省吧。 赵琴不依不饶:又没花公家的钱,平时送这个赏那个的我都没说,自己的事花几十两银子也那么抠!好歹还是一省提督,不每年做寿也就算了,都说逢五中寿逢十大寿,不摆上几十桌为妻没面子,不办你也得给我坐着。苏元春才笑嘻嘻地不再作声。 莫荣新匆匆走进来,把董乔拉过一边小声说了几句。董乔面露难色,只好禀报:“宫保大人,前闸哨兵禀报,方苏雅和贝利也提着礼盒来了。放不放他们进来?” “贝利这情报官,不得了呀!” 苏元春话刚出口,赵琴在一边道:“放。雷公不打送礼人,洋人也来捧场,我们宫保老爷有多风光!” 苏元春只好摆摆手:“今天夫人说了算,让他们进来吧。等会开宴,方苏雅坐我这桌,贝利嘛……就让德仔陪着,你跟他是朋友,箍头搅颈什么都行,只是别在心里真把他当兄弟。醉翁之意不在酒哪,他们做梦也想窥探我们的大连城。” 莫荣新将方苏雅一行引到,二人在苏元春面前鞠躬行礼:“祝宫保大人添福添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苏元春也作揖还礼:“同喜同喜。两位大人莅临,大连城蓬荜生辉呀!” 方苏雅向赵琴鞠了一躬,赞美道,“第一次见到夫人,您太美丽了!” 这番鬼,没老没少的!德仔在心里骂道。人家的老婆好看,多看几眼没人说你,不要说出口呀,别说苏宫保听了心里不舒服,连老子也觉得别扭,想恭维女人,回你家被窝里夸去! 苏元春知道这是洋人对女士的礼节,替夫人客气道:“哪里哪里。” 方苏雅楞一下:“啊……鼻子、眼睛、身材、衣服,都美。” 苏元春也怔了一下,知道闹出了误会,强忍住笑:“二位先生请坐,看茶!” “我和贝利先生可是不速之客,”方苏雅不无嗔怪地说,“苏宫保不拿我们当兄弟,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告诉一声。” “呃……生日其实不算喜事。按中国人的说法,生日又叫‘母难日’。过生日请些兄弟到家里坐坐,喝几杯薄酒,只是为了纪念父母的养育之恩。” “想不到中国文化如此博大精深,”方苏雅眼珠子一转,“可是宫保大人,难道你我不是兄弟吗?” “哦?那倒也是。哈哈……”苏元春若有所思,想想又说,“天地君亲师,在中国人心目中,皇帝下来就是祖宗了。清明节是中国人祭拜祖宗的重大节日,扫墓的时候老兄弟们都要到场,过几天就是清明,我想请你这位洋兄弟一同谒拜我曾祖母的坟墓,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根据贝利报告,不久前苏元春居然故伎重演,派遣部下从千里之外的永安州把自己曾祖母的坟墓迁到了金龙峒。 方苏雅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十分不巧,杜师孟总督要求我回越南述职,明后天就要动身。” “哦,太不巧了。方先生,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能融入我的兄弟圈子啊!” 第九十四章西巡千里(1) 清明这天,苏元春一行出了龙州,往西北方向快马急驰近两个时辰,到达金龙峒板烟村西侧靠近边境的一片山野。 蓝本财早已带领一队兵勇将墓区杂草清理干净。苏元春下了马,指向不远处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对德仔说:“你去看看,把村里在家的男人都请过来,等会一起喝酒。” 蓝本财指着几位正朝坟上添土的青壮男子:“还用请?听说苏宫保今天扫墓,他们一大早就来了。” 苏元春走近,作揖道:“蒙各位乡亲照顾,本帅讨得一方宝地安葬先人,谢谢你们了。” 几位百姓连忙跪下:“草民不敢当。老祖宗是金龙峒的守护神,全靠苏宫保请来了老祖宗,七隘三村才没有被番鬼割走,金龙峒百姓世世代代都忘不了苏宫保的大恩大德啊!” “话不能这样说,金龙峒本是中国的土地,怎么能让番鬼随便割走呢?”苏元春扶起他们,接过香烛跪在曾祖母墓前。朝廷已经下旨,批准他在永安为母亲黄氏和祖父母建坊,不可能再把他们的坟茔迁到边境,然而他无法拒绝金龙峒百姓的泣血苦求,只能上溯三代,惊动这位未曾谋面的老祖宗了。 ……你有多少钱,能把近两千里边境线都买下来?你祖上又有几座坟山,可以覆盖被外人窥伺的土地?苏元春觉得自己太可怜了!身为手握重兵、奉旨守边的一省提督,为了保住国家领土不被外人夺走,只能一次又一次惊动九泉之下的老祖宗,几近乞讨地期待人家的怜悯,盼着别人给自己留点面子,借以完成已经失尽面子的大清朝廷赋予的守土职责。上下五千年,哪朝哪代出现过只使用手里的罗盘而不是刀枪来保卫国土的边将,产生过以自家祖宗的墓碑权充边境界碑的人臣? 尽管法方深知金龙峒战略地位重要,然而清廷出示的充分证据足以证明金龙峒历为中国领土,加上峒中“游匪”猖獗,法军无力剿平,法国公使不得不表示尊重历史和百姓意愿,承认金龙峒近百里边境线、六十多个村屯全部归属中国。 第60章 1894年6月,中国立界委员蔡希邠与法国立界委员格依哥里在龙州签订了《中法桂越界约》,至此广西与越南边界全部勘定完成。苏元春将原驻思乐州爱店隘的蓝本财任为金龙峒弹压委员,率边军三营进驻,并亲自出面招抚、遣散游勇,安定民心。 祭祀完毕,众人席地而坐,按壮族习俗就着祭品在坟前野餐。几位百姓又道:“苏宫保,这次边界画线,金龙峒百姓着实出了一身冷汗,天朝子民差点做不成了。” 苏元春正色道:“不是本帅责怪你们,不光是李秉圭,你们的老辈子也做得不对。嘉庆那几年闹点灾荒,连祖宗留下来的地也不种了,白白让人家侵耕。还好越南人讲道理,照例向太平府缴纳皇粮,历年完粮串册一应俱全,后来又把土地悉数归还,法国人才无话可说。要不然哪,不说我家老祖宗,就是把王母娘娘的坟墓迁来这里,也帮不了你们。” 见百姓们面露郝色,苏元春觉得话重了一些,便对蓝本财说:“西路粮道虽然保住了,但里板一段离边境太近,一旦发生战事,粮道难以保障。勘察新路的事,不知办得如何?” 蓝本财打开随身带来的地图:“标下遵照宫保大人之命,亲自踏勘了这一带地形,新路已经勘察好了。” 在地图上,水口以北边界一路平缓,到了里板一带突然向中国方向楔入一片,标名‘美匡’的地方首当其冲地位于楔入部的尖顶,属于兵书上所说的要冲之地。 苏元春问几位百姓:“‘美匡’这地方,你们知道吧?” 几位回答:“知道,是下雷州的地盘,离这里不远。” “那好,你们赶快吃饭,吃饱了给本帅带路。” 这几年一直忙于筹款修台,加强中路建设,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巡视西路,近期风闻西路的一些情况使他隐隐感到担忧,出了农文英事件以后,他更觉得到了非巡视不可的地步。 苏元春本次出行,计划为曾祖母扫墓之后,沿边境线经下雷、归顺一路巡视,直到小镇安厅。金龙、下雷是蓝本财的防区,他负有沿途护卫的责任,也陪同苏元春到了美匡。 这片谷地地势较为平缓,适宜开辟新路。苏元春见四野荒凉,道:“方圆几十里没有墟场,百姓生活不便,戍边的官兵更不方便。美匡这个地方不错,就是少点人气。应该开个墟场。老蓝,这里是你的地盘,由你来办。” 蓝本财道:“修路的事好办,开墟却有点困难……” “这有何难?你放话出去,头几墟每人赏几个铜仙,不出五墟,保证人满为患——没钱跟我说。” 蓝本财又道:“宫保大人,‘美匡’是当地土话,以后成了墟场,地名是不是改一改?” “从龙州出来,已经有上龙、下龙、金龙,这里就叫‘硕龙’吧。有四条龙锁住,西路边境必定固若金汤,”见天色近晚,苏元春道,“边境人气不旺,以后还可能发生田地荒芜被外人侵耕的事,在西路沿边多开一些墟场,聚点人气,还能解决边民和官兵生活上的不便。你先派一哨人进驻这里,一边修路一边搭棚开墟。好了,把我送到下雷,你就回金龙吧。” 黄云高已提前赶到下雷迎接,苏元春观赏了横跨中越边境的德天瀑布,便随他进入归顺州。 他沿边境巡视过几次,中路比较繁荣,东、西两路因地僻人稀,驻军和炮台少了许多,归顺州只筑大炮台一座、中炮台七座,小镇安厅也是一座大炮台、五座中炮台。小镇安平孟街的弄平炮台距镇南关千里之遥,建在三面悬崖的弄平山顶,仅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下,建成后可居高临下箝制几十里内的朔江天险和长排山脉。 归顺州龙邦隘七星山顶的十二道门炮台则是苏元春引为得意的杰作之一,炮台占地二亩,全靠戍边官兵削平尖峭的山顶,使用方形料石精工垒砌而成。主炮位下,屯兵百人的兵房以及粮仓、水池、弹药库一应俱全,地堡中央的议事室向四面八方幅射十二条纵横交错的石砌暗道,分别通向堡外的十二道拱门,犹如深谙道术的高师精心设置的迷宫。 秦始皇修万里长城也不过如此啊!看着工匠勇丁们象蚂蚁搬家一样,冒着失足坠崖的危险,在蛮烟瘴雨之中把一块块砖头、一担担水从从山脚运到山巅,苏元春在心里感叹。 可惜火炮太少,桂军原先配置和战争中缴获的,李鸿章、张之洞拨给的,以及花巨款向洋人购买的,大大小小的土炮洋炮总计不到一百二十门。中路防线是重中之重,凭祥配了近六十门,龙州三十多门,剩下二十多门连珠炮、分节炮、蛤蟆炮之类小火炮,只能酌情配置到思乐、下雷、归顺、镇安四州。 黄云高已令手下备好文房四宝:“苏宫保,赏几个字吧?” 苏元春没有虚辞,拿起笔略一沉思,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边民永赖。 第九十五章西巡千里(2) 在西路巡视了一个多月,回到归顺州吃过午饭,苏元春屏退左右,久久地看着黄云高。黄云高被看得心虚,没话找话地说:“宫保大人,不知西路各台哪些地方还需要完善?” 苏元春依然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最近生意还顺吧?” “生意?”黄云高眼角一跳,浑身不自在起来,“标下专心守边,没做什么生意呀。” 苏元春冷冷道:“法国公使照会朝廷,说有广东罗定客民多次潜到镇安、归顺贩卖枪械军火,你们不但不缉拿,反而帮助联系越南游勇前来购买、分帮运发,甚至派兵护送,从中分成;还不闻不问,听任梁三、阮八、何十二等越南股匪招诱土民到越南入伙,并指名道名点出你龙邦隘分统黄云高,归顺州知州王方田、平孟隘管带陈世华等人均涉嫌参与此事。” 见他无话可答,苏元春知道敲中了痛处:“还有人告发,陈荣廷、陆炎等人,过去当过帮带、哨官,离营多年还与你们藕断丝连,专走边境马帮生意,明里运送花纱匹头、洋广杂货,暗里则走私军火烟土。你们不但不查,还派兵护送,收取保护费。胆子不小呀,为了这点小钱,脑袋都不想要了!” 人有人路,蛇有蛇路。游勇和走私商要办事,少不了给些小恩小惠,虽说这些见不得人的事龙州一带也有,但远不如西路严重,不光是黄云高,下面的帮带哨官甚至普通兵勇都各有各的路子。 黄云高见他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开始着急:“番鬼纯粹是捕风捉影,栽赃陷害。那几股越南游匪都没有入境,至于烟帮的事,更是无中生有了。” “无风不起浪,法军捕到的游匪供出来的,说不定农文英事件正是法方利用越南团练实施的报复行为。”这是苏元春最担心的事情,如果法军收买利用境外游匪入境作乱,边境局势将严重失控,首先受到伤害的是无辜的边境百姓。下面的兵勇哨弁会想到这些吗?连黄云高也未必会想得到,他们心里念念不忘的,也许是怎样才能捞到更多的银子! 黄云高强辩道:“那……也是游匪有意离间,番鬼怎么轻易就上了当?再说暗中帮助游勇不是大人授意的吗?” “还强词夺理!我让你们贩卖烟土军火了?” 黄云高心里有鬼,不敢正视苏元春的眼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兵为了吃饷,做官为了捞钱,这是三岁小孩都晓得的道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马盛治带着陆荣廷四处剿匪,洗劫匪区匪巢,属下官兵都肥得流油,莫荣新连中营帮带都不愿当了,宁愿随马盛治到处奔波,还不是为了发点小财?以为人人都象你苏宫保呀,不但不吃空饷,还掏出自家的银子修炮台,连兵勇们存在营务处的底饷也不放过! 他迟疑了半晌,嚅嗫道:“大帅,弟兄们也想出去剿匪……长年窝在深山沟里,干活累不说了,每月只有一块银元,其余的都扣作底饷,我没法管住他们……再不找点外快,日子怎么过?” 原来根子还在自己身上!苏元春沉吟半晌,缓和了口气:“这事法国人不依不饶,朝廷也一再追究,你看怎么办吧?” 黄云高想了一阵,试探地说:“农文英事件中,帮带傅建勋、哨长黄朝清疏于防范,未能及时出兵追剿,导致边民受害;而且他们的防区也是马帮必经之路,如果真有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对他们有所惩诫,恐怕难以服众。” 苏元春知道他想大事化小避重就轻,抛出两个小卒子作替罪羊。到西路巡视一个多月来,通过自己耳闻目睹和手下人的明察暗访,他意识到莫寓道回永安前的谆谆告诫并非多余。 边军戍边日久,纪律日渐松弛,有的还与会党游匪勾结,狼狈为奸,若不及时纠正制止,总有一天会出大事;然而自己不是三头六臂,修防线筑炮台,还要依靠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啊,求之过苛则不肯尽力,逼之过甚则易生异心。 他思忖片刻,缓缓地说:“你们是否参与贩卖军火烟土,我还没有详查,以后一旦查实,决不姑息。依你的,这次先拿他们两个开刀:二人一并摘去翎顶,留营效力,以示惩戒。” “是,标下一定严加防范。”黄云高暗自松了口气。留营效力只是警告,如果不再犯错,一年半载还可官复原职。 苏元春不想再提这事,换了个话题:“勤王运动失败以后,游勇处境艰难,大多退回边境一带,有的同会党和越南游勇相勾结,抢占埠头、欺行霸市、勒索逼捐。 第61章 游勇的性质跟过去的大不一样了:一部分被法军收买混迹边境,专门入境骚扰,和我们作对;另一部分则沦为真正的土匪山贼,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还有一些仍在观望,但他们不受管束,也会成为治安隐患。对前面两类,必须坚决剿灭,不能手软,第三类则宜以安抚为主,可以收容他们做一些护林护商、维护治安方面的事情,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算是以匪治匪吧。” “那是,那是。”黄云高连连点头。 “你们干的事,别以为瞒得过我。这次只办两个,办的也不算重,以后再发生这类事情,就不是点到为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这几天我到墟市看了看,平孟、龙邦墟场开得不错,归顺州墟场边还建了清真寺,回民不少吧?” “是。从云南、百色迁来不少回民,多是些生意人。” “有些屠户在清真寺前宰猪卖肉,你怎么不管?” “也管过,他们不听。修炮台的事忙,没顾得过来。” 苏元春对他的漠不关心感到不满:“回民也是大清子民,边境人口多了,人气才旺,怎么能赶人家走呢?人家有自己的风俗禁忌,应该宽容理解,别欺人太甚嘛。在你家祖宗神台上拉屎撒尿,你答应吗?这件事不难办,没事常到清真寺坐坐,那些人自然有所收敛。再在寺前划线竖牌,禁止在线内杀猪卖肉,违者以启衅闹事之罪送官严究。你黄大人的话谁敢不听?今天就聊到这里,等会我要到清真寺喝杯茶,你去不去?” “标下当然要去,当然要去。” 苏元春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象在走钢丝,朝廷、上司、部属、百姓、游勇、会党,甚至法军和法方官员都要面面俱到,略有偏倚就会出漏子——还是带兵打仗痛快,在北方同日本的摩擦不知道怎么样了……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廷对日宣战。苏元春再次上奏,请求带兵北上抗日。因李约德事件尚未理顺,清廷发来电旨:“苏元春连年办理广西防务,尚属周妥,越界时有逸匪滋事,该提督未便远离,着毋庸带勇北上。” 第九十六章李约德事件(1) 听完张锦芳禀报留越十年继续抗法的经历,苏元春赞许地点点头:“这十年你干得不错,辛苦了。至于你的去处,巡抚院说思乐还有个知州的空缺,你看怎么样?” “标下服从宫保大人差遣,”张锦芳迟疑了一阵说,“我把福仔带回来了——德仔和阿兰的儿子。你看怎么办?” “阿兰连儿子也不要了?” “前段时间番鬼重兵进剿燕子山区,阿兰见情况不对,把儿子送到武崖寄养。后来她为报父仇,带女营偷袭蓝衣兵,双方伤亡惨重,阿兰也战死了。这是德仔给她的信物。”张锦芳把德仔送给阿兰的匕首呈到苏元春手中。 “阿娇这个醋坛子……”苏元春见那匕首果然是当地壮人随身携带的款式,摇头道,“德仔麻烦大了。他儿子在哪里?” “还寄放在墟场的米粉店里,买了碗米粉让他自己吃。” “米粉店!”苏元春警觉地问,“哪一家?” “闸门口第一间。老板娘对他很好,还多加了肉。” “老天爷,你怎么哪壶不开专提哪壶?那店是德仔老婆开的!魁仔,快请夫人来,马上!” 赵琴匆匆赶来。苏元春刚说了一半,阿娇扯着德仔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老爷、夫人,你们评评理,这没良心的,瞒着我在外面生了这个野种……” 苏元春看看怯生生地站在德仔身后的福仔:“这孩子挺可爱的,怎么能说是野种呢?” “老爷你不能拉偏架呀!你问问,他阿爸是谁?”阿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苏元春板起脸:“放规矩点,这里是衙门!清官不问家务事,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跟夫人到后院说去,”他拉过福仔,爱抚地摸摸他的脑袋,“来,跟爷爷。你叫福仔对吧?几岁了?看你们,把孩子吓成这样。该打该杀是大人的事,怎么能怪孩子呢?”说着,顺手把匕首递给德仔。 德仔接过匕首认真看了一眼,又看看福仔,默默无语。 赵琴抿笑着朝德仔、阿娇点头,带着二人走出门外。 苏元春让福仔在一边自己玩,继续同张锦芳说事:“十万大山的情况你熟悉吗?” “不太熟悉。出什么事了?” “有个法国人一家三口被越南游匪绑了,法国公使照会朝廷,说绑匪已经逃到中国境内,朝廷要我们设法援救。” “肯定是越南游匪干的?” 苏元春点点头:“追兵打死了一名蓄发绑匪,肯定不是中国人,托你的越南朋友了解一下,看能不能帮上忙。没其他事了,你可先回高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很多年没见他们了吧?思乐的事你放心,我让巡抚院把位置留着。” 张锦芳刚出门,德仔夫妇腼腆地走进来,不好意思地朝苏元春笑了笑。阿娇拉住福仔:“走,跟阿妈回家。” “以后阿妈打你骂你,来告诉爷爷。”苏元春和气地叮嘱福仔,心想办这种婆婆妈妈的案子,还是女人在行。 目送德仔一家出门,苏元春看着朝廷电谕,渐渐陷入沉思。 几个月前的一个深夜,越南芒街法国税务官李约德与妻女三人被越南游匪绑架,法方追捕失利,绑匪从海路逃遁并在中国境内的白龙尾登岸,向法方勒索巨额赎金。 据侦缉,绑匪已挟持人质逃匿十万大山,法国公使照会总理衙门,要求清军安全救出人质。清廷责令两广总督谭钟麟迅速妥办,谭钟麟饬令苏元春办理,务将人质安全救出,避免边境形势进一步恶化。 十万大山长三百多里,大部分在中国境内,仅西南端伸入越南。山中草棘丛生、人烟罕至。清廷因甲午战争无暇顾及这件普通的治安案件,法军见清廷反应不甚积极,态度日渐强硬,一再扬言为了抢救人质,将不惜派遣重兵深入中国境内。数月来法军多次派兵擅自越界搜查,几乎酿成军事冲突。 苏元春意识到如果这一事件处理不当,很可能成为又一次中法战争的导火索,立即率军赶赴东兴边境游匪可能藏匿的同磨岭,并调马盛治率兵增援。绑匪迅速逃入大山深处,清军搜了十几天,徒劳无功,只得暂行撤回。 防城知县张宏定禀报,经扮成采药山民的团勇侦察,探明了绑匪藏匿的大致地点。苏元春吸取围剿扑空的教训,突出奇兵层层合围,将绑匪可能藏匿的几座大山困得水泄不通。 率领法军参与联合围剿的雅里尔中校听说清军围住了绑匪,喜忧参半:喜的是人质被绑架几个月,如今终于有了下落;忧的是唯恐清军攻势过猛,迫使绑匪撕票伤害人质。三思过后,亲自入境联络,要求暂缓搜山,以保障人质安全。 苏元春当然明白穷寇勿追的道理,也听出雅里尔的意思。戍边十年来,法国人在他的眼里,渐渐由敌人变成对手,他同法国人接触时,也由开始的高度敌意转为小心翼翼的对话和谈判,以不丧权辱国为底线,力求取得双赢的结局。 他明知故问:“如果二者只能选择其一,你要人质还是要绑匪?” 雅里尔不假思索道:“首先是保证人质的绝对安全。” “我军已将绑匪重重围困,如果大范围搜山,可能迫使他们伤害人质,唯一的办法是围而不搜,争取他们接受招抚——是由你们招抚,还是由我们招抚?我只要一句话。” 雅里尔心想,越南游匪一向仇视法国人,如果由自己招抚,不把事情搞砸才怪,于是回答:“将军阁下在两国百姓中威信很高,当然是阁下出面招抚最好。” “你说话能算数吗?” “当然算数。杜师孟总督一再要求,必须保证人质安全。” “那好,”苏元春吩咐董乔拿出纸笔,“空口无凭,我们共同画个押,免得以后你们又出尔反尔。” 双方在备忘文书上签了字,苏元春正颜道:“本帅知道你们救人心切,违反条约越境搜剿的事就不深究了,还有扬言派重兵深入中国境内的话,也当你们放了个屁,臭过一阵就散了。牛逼话我也会说,都是手握重兵的人,这年头谁怕谁,别逼我做出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来。既然你们要求由我出面招抚绑匪,我必须说话算数,如果他们接受招抚放了人质,你们还硬逼我治他们的罪,那叫出尔反尔,以后再发生类似事件,人质只有死路一条。别再象对陆阿宋那样,只能剿不能抚。中国有句古话: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记得多威是怎么死的吗?为了人质安全我才说这些,希望你们理解我的苦心。” 雅里尔听他说得有理,语气又颇为恳切,连连点头:“将军阁下说的是,我们恳切希望人质事件能够圆满解决。” 双方商议已定,清军围而不剿,每天派出本地团勇鸣锣吆喝:“山上的人听好了:官军已经把你们团团围死。苏宫保慈悲为怀,放你们留一条生路:下山接受招抚。只要人质安全,保证不治你们的罪。快下山吧,山下有好吃好喝……” 第九十七章李约德事件(2) 绑匪头两天还开枪抗拒,后来便没了动静,苏元春见有些效果,继续加强心理攻势。终于有几位绑匪支持不住,潜下山来接受招抚,苏元春让他们吃饱喝足,亲自询问山上的情况。 投诚绑匪的小头目名叫姚五,他畏缩地看看苏元春:“官军真的不杀我们?” 苏元春道:“我就是苏宫保,岂能言而无信?” 第62章 姚五等人赶紧跪下:“谢宫保大人活命之恩!” 苏元春不动声色地说:“先别忙谢,人质少了一个,包括你们在内,全是死路一条。说吧,山上情况怎么样?” “大人放心,三名人质都好。山上粮食和水已经用光了,官军喊话以后很多弟兄都动了心,只有大头领黎二怕官军不放过他,不准弟兄们下山受抚,我们还是偷偷下来的。” “让你们再回山洞劝他们下山受抚,你们敢吗?” 几位绑匪相互看看,谁也不敢作声。 苏元春恩威并济:“别不识抬举,这是给你们立功赎罪的机会。人质的命就是你们的命,少了一个,即使我放过你们,法国人也不会放过,你们和你们在越南的家人都得死!” 几位听了,争相跪下:“小人愿去,小人愿去。” 苏元春微微点头:“这就对了,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本帅派人陪你们上山。跟你们大头领说,我苏宫保说话算数,包括他本人在内,我不但一个不杀,还要发给遣资安排遣散,唯一的条件是保证人质绝对安全。回头你们把山上的情况,包括各人姓名、家庭地址、家人情况,都告诉几位师爷。” 不多时,张宏定手下三位师爷把一应材料收集齐全,苏元春令人抄撰一份连夜送给雅里尔,由法方在越南搜寻绑匪家属火速送来现场。 见三位师爷还不离开,苏元春问:“你们还有事吗?” 年长的师爷道:“宫保大人不是说,明天要派人陪几位投诚的绑匪上山说降?” 苏元春认真地看他们一眼:“你们想去?” “我们都是本地人,也会说越南话。绑匪虽然是贼,但都比较尊重读书人,我们去更方便一些。” 苏元春听着有理:“你们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名?” 年长的答道:“在下是选用教谕罗春先,这位是县丞沈著明,年轻的一位是文童熊斌。” 苏元春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吧,一定要注意保护洋人。法国人绝对不会付给赎金,叫他们死了那条心。关键是匪首黎二,要设法稳住他,尽可能晓之以理,不要激怒他们,又要让他们明白不受招抚绝对没有出路、还要连累家人的道理。从名册上看,他们是不同地方的人,有可能的话尽量离间他们,明、后天绑匪的家人送到,事情就更好办了。我还要交代姚五,让他们尽可能配合你们,明天带上食物和水,一天量就行了,明天搞不掂,下午再派个人回来取。这件事惊动了朝廷,事情办好了,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 第二天三位师爷依计随姚五等人上山,罗春先晚上才回到大营,顾不得吃饭休息,向苏元春禀报:“禀宫保大人,事情开始有些眉目,绑匪之间也有些矛盾,姚五已经悄悄离间了他们。听说宫保大人出面招抚,他们都有点动心,只是匪首黎二还拿不准,怕我们说话不算数,下了山又要砍他脑袋。” 苏元春最关心的是人质:“洋人还好吧?那女孩怎么样?” “人是瘦了点,精神都还不错。宫保大人的话绝了,人质的命就是他们的命,姚五那几个人一整天没敢离开三位洋人半步,怕黎二害了他们——在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你说吧。” “这些绑匪都是越南人,招抚以后,官府果真不办他们的罪,也不把他们送回越南?” “不办罪,也不送回,还要发给遣资在中国安置他们,这些都是真的,只要人质没事就阿弥陀佛了。” “在下心里有底了,”罗春先欣喜地说,“黎二再不信,我就同他对天盟誓,绑匪讲义气,最信这个。” 苏元春点头道:“法营那边已经送来十几个绑匪家属,明天也让他们上山当说客。你辛苦了一天,早点吃饭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苏元春让手下人叫来法军送来的绑匪家属,恩威并济地训了一通,然后让他们一同上山,众绑匪见无路可逃,只得带着人质下山受抚。 苏元春怜爱地抱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法国女孩,默默无语,摘下身上的八卦玉佩挂在她的胸前。这一举动使雅里尔感动不已:都说法国人生###漫,想不到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国将军感情也是如此丰富。 苏元春以自己的实力和威望解除了一场外交与军事危机,将濒临战争边缘的中法关系平息下来,大清朝廷和法国政府皆大欢喜。 法国公使施阿兰照会清廷:“广西提督苏元春于两国交界地方巡察得力,恪守约章,中越邻邦联络睦谊。现奉我大伯理玺天德赏给苏提督元春三品荣光宝星,以报劳绩。” 清廷降旨准予接受,并传旨嘉奖。谭钟麟特地赏给有功将士三千八百银两,法国驻越南总督杜师孟也依例赏给等值的法国银元,并正式邀请苏元春率领部属到谅山访问联谊,李约德一家更是千恩万谢,也要赠送同等价值的金钱以谢救命之恩。 苏元春收下两位总督的赏赐分赏下属,又为罗春先等有功人员奏请例保以示褒奖,李约德一家的馈赠则原数奉还,仅仅表示心领而已。至于杜师孟的盛情邀请,则请谭钟麟代奏,由朝廷定夺。 通过李约德事件,清廷意识到广西边境受到的外来军事压力仍长期存在,游勇问题更不容忽视。权衡再三,旨复两广总督谭钟麟:同意苏元春收容游勇编成十营,参加广西边防建设;因甲午战争中国战败,要向日本支付巨额赔款,国库窘绌,十营游勇的粮饷由广西自筹解决;同时旨令两江总督刘坤一酌拨洋枪,以加强边军装备。刘坤一分三次拨出比利时后膛快枪、奥地利后膛快枪、九响毛瑟枪共5千支,每支配弹五百发,三磅快炮八门,配弹一千六百发,先后配置到边军各营。 第九十八章明争暗斗 听了贝利汇报,杜师孟心里更有底了。也许本星球只有大清王朝才会出现这样的滑稽现象:可以花二亿两白银支付甲午战争赔款,也可以为了庆祝皇太后的生日挪用几百万两海军军费修建皇家园林,却不愿拿出区区几十万两支付边防建设开支,迫使镇守边防的将军不得不垫支自己的薪俸、克扣士兵的军饷惨淡经营,苦苦维持。如果中国的慈禧太后也象日本明治天皇那样,省下自己的伙食费用拿去买军舰,按照双方均衡的实力对比,仗再怎么打,也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结局。 杜师孟明白,他和苏元春都陷入了困境。他面临的难题是游匪猖獗,边境治安混乱,多威遇害和李约德一家被绑两个事件,突出地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龙州虽然已经开埠,却因商人安全无法保障,商品交易的情况与预期相差甚远,计划中从越南通达龙州以至百色、南宁的铁路还没有开始谈判。虽然苏元春也同样面临游匪问题,但他最大的困难是钱,上万人的军队,近一千公里的边境防线,靠克扣士兵的军饷维持不了多久。 当然,凭着雄厚的财力,他可以同苏元春明争暗斗,直到把对方弄得筋疲力尽、倾家荡产,但这样做他不会得到什么,也无益于法国对广西市场的开拓,白痴才会干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无论修铁路还是通商,都必须保障边境治安的稳定,而维护治安是双方的事情,需要双方密切合作——苏元春需要的,不就是钱吗? “虽然我没有同苏元春将军见过面,但是贝利先生,从您的介绍中,我认为他是一位机智、敏捷,而且十分善于玩弄计谋戏弄对手的谈判专家,连律师出身的弗朗索瓦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至今还不明白,您为什么把‘忠厚’列为他性格方面最显著的特点——您知道,这对我和他之间即将进行的会晤十分重要。”杜师孟问。清廷已经同意苏元春率文武官员出访谅山,无疑是改善双方关系的良好契机。 贝利回答:“不错,我本人和弗朗索瓦先生都遭受过他的戏弄,这并不能说明他的机智。总督阁下,也许您很难理解中国人的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祖宗的坟墓、灵位,甚至神案上一只小小的香炉,都是不能轻易移动的,他两次把祖先的坟墓迁到边境,恰恰说明了他的忠实和厚道。人质事件发生以后,我军未经中国方面同意,多次越境搜索绑匪,严格地说是我们违约,然而他一再命令部队忍耐克制,避免冲突进一步升级,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我认为他只是一名纯粹的军人,同混迹官场的中国官僚存在根本上的差别。据我了解,满族皇朝在使用汉族官员的同时,也对他们百般防范,他从本国政府那里得到的支持十分有限,虽然他急于摆脱困境,但绝不可能主动向我们求助。如果我们利用他忠厚老实的性格特点,采取积极主动的姿态,可以办好很多事情。” 原来如此!杜师孟颇为满意地看着这位精明能干的情报官,贝利到了龙州以后,搜集了许多有用的情报。鉴于苏元春建设边境防线的决心十分坚定,他决定改变策略,主动亮出橄榄枝,商讨经商、对汛和修建铁路等建设性项目,并着手解决令双方深为头痛的游勇问题,力争取得双赢的结局。 第九十九章柳暗花明 “天不早了,睡吧。”苏元春躺在客房正中的法式大铜床上说。客房是法国驻谅山督办德裕先生精心为他准备的。 赵琴嫣然一笑,把手里的中药丸掰成小块放进嘴里,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把药送下。十几年来,这是她临睡前必做的功课。 药方是青龙洞老道长开的,在预言苏元春命中有子的同时,他拍着胸膛保证这副祖传秘方绝对有效,不知拯救了多少不孕不育的夫妇于水火之中。 第63章 虽然苏元春失去了耐心,半开玩笑地把这副方子与《红楼梦》里的疗妒汤相提并论,然而出于对老道长虔诚的笃信,赵琴依然一如既往地乐此不疲。 尽管赵琴服药的姿势不失优雅,苏元春已经习以为常,依然仰在床上摆成个“大”字,想着自己的心事。应即将回法国述职的杜师孟总督邀请,他率领部属对谅山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访问联谊,明天上午将与杜师孟、德裕例行会谈,午宴之后途经同登参观铁路工地,然后返回南关。从对方并非作秀的热情接待中,他明白地感觉到,对方正在主动向他示好。 这些信息表明,出访前他与苏元瑞、蔡希邠及众幕僚的分析是准确的。多年来双方都在利用各种公开或隐匿、合法或非法的方式明争暗斗,都不愿意主动向对方示弱,坚信把对方拖瘦拖垮才是最后的胜利。十年冷战把双方拖得精疲力尽:苏元春为经费短缺而焦头烂额,正常的军饷经常拖欠,耗资巨大的边防建设费用难以筹措;法方则陷于游勇的泥潭无法自拔,开埠通商、修建铁路进而占领广西市场的战略目标更无从谈起。 赵琴卸了妆,褪下外衣躺到他肘窝里:“还想公事?” “不想了,”苏元春伸手搂紧妻子,“想我们自己的事。” “真难得,苏宫保还有想家事的时候,”赵琴半开玩笑地说,“想自己什么事?” “等朝廷拨下了银子,债务和底饷填清了,我们垫支的银子也还了,我就请求开缺,同你好好安享晚年。” 苏元春轻轻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夫人还没有丝毫动静。他心里掠过一丝遗憾,同时也在反思,难道是自己的问题?要知道,肾亏是中国男人最常见的症候,十位中医准有十一位会这样说。 赵琴幽幽地问:“这是好事呀,还叹什么气?” “没叹气,是深呼吸,”苏元春轻轻揉抚妻子光洁的臂膀,“好了,早点睡吧。” 渐渐地,赵琴在丈夫的怀抱里发出轻轻的鼾声,苏元春依然望着天花板上精雕细绘的法式图案出神。 国家利益是最大的利益,维护国家的尊严和主权,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是他办理边防的宗旨,也是同法方交涉的底线。 李约德事件之后,两国签订了《中法续订中越边界会巡章程》,责成苏元春兼理全边对汛督办,并将苏元瑞调回广西,具体负责对汛事务。对汛是双赢的事,双方在边境对应地点设立对汛处,按照协议规范地开展对汛事务以后,边境治安将会大大好转。现在的游勇太不象话,同会党和土匪山贼混在一起,狼狈为奸荼毒百姓,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是该好好治治了。 对于修建从越南到龙州的铁路,苏元春却不敢苟同。 铁路建成以后,一旦再次发生战争,法军将凭籍铁路长驱直入,自己苦心积虑惨淡经营、官兵历尽艰辛建成的边境防线岂不形同虚设?然而朝廷已经旨令成立龙州铁路官局并任他为铁路督办,如果抗旨不从,难免落得邓承修勘界时坚持维护国家主权而被朝廷严词呵责、交部严议的下场,不如…… 苏元春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进了早餐,仍率苏元瑞、蔡希邠等下属同法国官员会谈。 “昨天下午,苏元瑞将军与德裕先生已就边境对汛事宜进行了友好磋商,在相互谅解的基础上达成了共识,”杜师孟微笑道,“今天下午各位贵宾还要参观同登铁路工地。我想利用上午的时间,同将军阁下交换修建铁路方面的看法。” 苏元春点头道:“修铁路好呀,有了铁路,人员来往和货物运输更方便了。” 杜师孟心中暗喜,决定亮出底牌:“按照两国协议和谈判结果,从同登到龙州的铁路将由法国费务林公司负责修建。为了表示帮助贵国修建铁路的诚意,费务林公司同意,签订合同以后,可先预付一部分铁路征地和民工劳务的费用。” 苏元春眉头一跳:哇,番鬼要给钱!老子正打着瞌睡,枕头就来了,朝廷不拨收容十营游勇的钱,巡抚院也表示无力支付,法国人倒想到了。欣喜之余他又暗生疑窦:番鬼狡黠成性,难道又设下了什么陷阱让老子去钻? 三思之后他渐渐省悟:对方正在吊他的胃口,如果收了这笔钱,以后铁路谈判岂不受人要挟?不如直接把话挑明:“既然镇龙铁路由中国出资建造,预付款应该由我国朝廷支付,怎么能收你们的款呢?如果贵方真的有诚意解决游勇问题,不如明说这笔钱用于收编游勇,维护边境治安,花起来名正言顺,我也说得过去。” 杜师孟没想到苏元春如此警醒,一时无言以答。 苏元春矜持地说:“边境游勇多是打过仗的老兵,久经战阵、悍勇无比,而且仍同边军各营藕断丝连,办了对汛也不顶用。游勇问题不解决,对汛很难办得好。解决好游勇问题固然对我方有利,你们则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很想收编这些游勇,但确实没有经费,总不能拿树皮草根养活他们吧?” 贝利对苏元春的观察没有错,只是没有到位,杜师孟在心里想。这位貌似忠厚的中国将军居然连外交辞令也懒得使用,以军人特有的直爽和精明正面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 事已至此,他只能以外交官的方式不失分寸地点到为止:“既然将军阁下确有解决游勇问题的诚意,我们对贵方的困难表示理解,同时愿意在经费方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具体有关事宜,我将委托弗朗索瓦先生与阁下的代表进一步商谈……” 双方就办理对汛、收编游勇和修建铁路等问题初步达成了共识,会谈趋于尾声。杜师孟微微笑道:“将军阁下,有一位朋友十分恳切地请求见你一面,可以吗?” 苏元春一楞:“谁?” 杜师孟朝门边的侍从点点头,侍从从门外带进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人。苏元春看着面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看到他身后的妻女才悟然大悟:是李约德。一个多月不见,大难不死的一家三口都长胖了。 “谢谢将军阁下救命之恩!”李约德一家站在苏元春面前深深鞠躬,随后拉开早已放在会客厅里一副镶着银边的大幅画框上的蒙布:比真人还大的画像上,苏元春身穿一品官服,胸佩朝珠,手拿玉质鼻烟壶,正坐在椅子上对众人微笑。 杜师孟笑着解释:“李约德先生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重金聘请一位法国著名画家,根据弗朗索瓦先生照片画了您的画像,盛情难却,请您一定收下。” “礼重了,礼重了。”苏元春一手抱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法国小女孩,连连点头。从这家备受磨难的法国人碧蓝色的眼睛里,他看出了知恩必报的真诚。 第一百章饥不择食 蔡希邠向苏元春禀报,法方以资助清方收编游勇名义提供的款项已经交迄入库。他警惕地看看门外:“巡抚院对招募游勇的事有些看法,认为游勇与会党狼狈为奸,一旦收编,恐怕后患无穷。再说用洋人的钱招募游勇,是否有些不妥?” 饥不择食啊!钱虽然不多,但这笔款子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尽管来路不太地道,手头毕竟宽裕了一些。想到自己身为边将,居然得不到朝廷和地方政府的支持,不得不接受外夷的资助,苏元春感到悲哀:“如果真是一口黑锅,本帅也不得不背了。谁让他们是我们的旧部呢,难道非要把他们逼反不可?” 蔡希邠轻声谏道:“库里亏空已达二十多万两,而且还会越滚越多。下官有个主意,不知能否行得通——这是官场惯例,如果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李约德事件圆满解决,朝廷对大人十分满意,如果趁热打铁向朝廷请拨工程款……” 苏元春沉思良久,缓缓摇头:“要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这不成居功自傲要挟朝廷了吗?这种事千万做不得!”有些话他不便出口,身为武将,手握重兵居功自傲是第一大忌,弄不好便会身败名裂,满人朝廷对汉臣汉将素来百般猜疑,此时此刻上这种奏折,难免会有瓜田李下之嫌。 由于调动部队全力处理人质事件,加上资金短缺,边防建设工程已经停工,重新启动又需要一笔经费。接受了法方以收抚游勇名义资助的几万银两,终于腾出了重启经费,再苦上一年两载,炮台碉台一建成,军路一开通,花大钱的地方就不多了。尽管甲午战败赔款巨大,但从张之洞来信中的口气看,每年追加几万两边防建设款,朝廷还是挤得出来的。 他决定立即招募五千名游勇编成十营充实各炮台工地,利用边军的廉价劳动力加快防线建设,并委托苏元瑞具体负责,按照两国协议在桂越边境开设了七处对汛所,规范管理边境事务。游勇们得到安置,会党日渐孤立、无可潜身,纷纷亡命内地,边境治安明显好转,边民也重新得以休养生息。 苏元春手上多了十营,实力大增,边防建设进度明显加快,然而三十营兵勇开销也大,库银再次告罄。通过向巡抚院、收放局借拨公款,向商人借贷息银,共筹得十万余两,又勉强维持了几个月,再也求借无门,只得回家打夫人的主意。 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多年,赵琴早知道苏家老二是个败家子,贵州三千多亩田产都由她亲手掌管,委托几位侄儿管理,防城的百来亩盐田也是她一手置办,亲自打理。 苏元春不会理财,却出手大方,下面的人有困难常常出手相助,家乡永安修桥补路也每每慷慨解囊。 第64章 筑炮台是朝廷的事,凭什么赔进自己的银子,动不动就拿自己的钱垫支——说是“借”,几年来少说也填进去三、四万两了,也没见半个铜仙回头。 苏元春还没开口,赵琴就沉下脸:“又没钱修炮台了是吧?没钱找朝廷要呀!李约德那事,朝廷没少受洋人要挟,现在事办好了,老爷何不趁热打铁向上面伸手,不然二十多万银两的亏空哪年哪月才能补上?” 苏元春知道,又是蔡希邠、华小榄他们向夫人吹枕头风。他仰天叹道:“甲午海战失利,又要赔钱啊!真上了这份奏折,我就不是趁热打铁,而是趁火打劫了。知道朝廷那些御史是干什么吃的?弄不好钱没到手,人倒先中箭落马了。” 见丈夫一筹莫展的样子,赵琴动了侧隐之心:“家里只剩下一千多两,再多没有了,先拿去‘垫支’吧。” 苏元春仍然皱着眉头:“这点银子能干什么?杯水车薪啊。镇远那三千亩水田旱地,都卖了吧。” 赵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捂着脸哭起来:“以为你挣了座金山呀?连这点家当都不留,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给你这种败家子——干脆给我插根草标拉到墟场上,连老婆也卖了,换钱修你的炮台!” 苏元春一直坐着不动,等她哭够闹够,才和声细语地说:“有句话本不该告诉你:太后对张之洞很好,象干儿子一样。张之洞对我也不错,答应出面帮忙——朝廷拨的十八万两就是他出面办的。垫支的银子不是不还,都在帐上记着,现在国库窘绌,一时挪不开,炮台的事又不能再拖。贵州那些田地不值钱,不如趁早卖掉,我们也慢慢老了,过两年朝廷拨款还了垫支的银子,也象人家那样在上海置些产业,以后去那些大地方养老,每天陪着你游逛十里洋场,手拉手过完这一辈子,不比呆在穷山沟里强得多!” “就晓得花言巧语,知道下面的人背地里给你起了什么浑名吗?‘苏空子’!”赵琴破涕为笑,嗔怪地说,“再这样下去,我辛辛苦苦操持的这个家,非败在你手上不可。” “不会的,我老婆旺夫。”苏元春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女人容易哄,几句顺耳的话就能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过了赵琴这关,苏元春把董乔叫到白玉洞,让他前往贵州拍卖镇远的田产。 董乔还想劝阻,苏元春摇头道:“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这是剜肉补疮的事情,为保边防平安,防线不得不建,游勇不得不抚。李约德一家被绑,差点引发边境战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本帅系广西安危于一身,不仅建设边防、抵御外夷、剿抚游匪,还要处理好内内外外各种关系,不使外夷找到入侵的借口。唉,条件如此险恶、资金如此匮乏,边防督办真不是人干的活,心烦起来,想死的心都有。” 董乔调侃道:“如果宫保大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或者意外挖到一库浮财,那就好了。” “浮财?”苏元春突然呆呆地望着白玉洞中那块酷似大象的钟乳巨石…… 第一百零一章户部知道了 永安州莲塘镇外,孤零零地堆着一丘新坟。新坟埋在离山民刘二家玉米地不远的荒坡上,正欲下地间苗的刘二好奇地走近,见墓碑上只刻着四个大字:“苏公之墓”,便向几位正往坟头添土的青壮男人打招呼:“几位兄弟,早哪!” 那几人看他一眼,没有回答。旁边一位面色黝黑、约摸五十多岁的高大男人看看刘二:“这片地是你的?卖不卖?” 刘二见他说一口正宗的永安口音,又见对方十几个人均为满脸横肉的粗壮男子,嗫嚅地问:“你们给多少钱?” 男子冷冷地说:“二十两,够了吗?” “二十两?”刘二楞了一下,这片地按照时价,连十两也不值,“你是说二十两银子?” “难道你想要金子?再加十两,不准还价了!”那男人朝身边的青年呶呶嘴,青年拿出三十两银子,不由分说塞到刘二手中。那男人又说:“从今天起,这块地就是我家的祭祀田,还租给你种,但不收你的地租,每年清明由你负责扫墓——别给老子偷奸耍滑,我有人暗中盯着你。听清楚了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刘二松了口气,连连道:“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不知这位老祖宗……” “没见墓碑上写着吗?”老年男人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其他事情不要多问,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那是,那是。”刘二走近土坟,殷勤地往坟头添土。坟山堆成,那些人焚了一堆纸钱,然后向停在坡下河边的两只木船走去。刘二见他们行为诡秘,心中好奇,悄悄跟在后面,躲在河边草丛里窃头窃脑地朝船舱里偷看。 “你想干什么?”身后一声低沉的怒喝,刘二被揪住衣领提到河边,扔在地上,心想今天怕是遇到歹人了,跪在地上连声讨饶,“好汉饶命,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 “熊样!”刚才给钱的年轻人下了船,将几枚银元丢在他面前,“这是我家老爷用来封住你这张臭嘴的。有人问起,就说是你们家远房亲戚的祖坟,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是我家远房亲戚的祖坟。”刘二哪里还敢抬头,直到两艘木船划远,才战战競競地回到家里。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又不敢报官,忽地想起,好象看见船舱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十几只沾满泥巴的坛子。小时候曾听老人说,四十年前石达开从天京出走后被官军打散,部将陶金汤逃回广西,途经永安时被张高友诱杀,将其一路劫掠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 强烈的好奇心诱使刘二壮着胆子钻进张高友旧日的“王城”山洞,只见一块颇似大象鼻子的钟乳石下掘了一个大坑,坑里还隐约辨得出十多只泥坛的底印。听说苏元春是张高友的干儿子,埋在坟墓里的“老祖宗”难道是张高友的骨骸? 刘二不敢再想下去,苏宫保这样的大官,惹不起啊…… 苏元春多方筹款,缓解了燃眉之急,终于完成了广西防线建设。1896年3月上奏清廷:广西边境三十四座大炮台、四十八座中炮台、八十三座碉台和近千里沿边军路基本完竣,配置各式火炮一百一十九尊,请求派员验收。 谭钟麟受清廷旨令,派熟悉工程的官员实地查验,据实奏报:各炮台数目、形式和呈报的设计图式相符,工坚料实,远近形势相联,大小高下得法,规模大备、战守有资,办理此项工程极为核实;所称尚未领取工程费十六万两,请户部核议。 苏元春同时上奏,请求将边防建设出力员弁附入边防例保案内从优保奖。并誊绘广西全边防线地图一份,令张勋专程送到武汉向张之洞汇报,同时请他代为转寰,争取早日下拨仍欠的工程款十六万两,以便还清所欠兵勇底饷和官员俸禄。 清廷将谭钟麟的验收结论和张之洞上奏的专折批转户部,户部批复:“户部知道了。” 第一百零二章神父苏安宁 占领越南后,法国政府图谋将广西、云南纳入其势力范围,派遣大批传教士进入广西。传教士伯多列受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指派来到广西教区,在象州龙女村天主教堂任司铎,即通常所说的神父。 伯多列给自己起了“苏安宁”的中国名字,带着一伙铁杆教徒四出游荡,到处拉人入教,经过十年创业,在永安西面的象州站稳了脚跟,又到永安东面的修仁县建了教堂,一左一右夹住永安,便牛逼哄哄地打起永安的主意——永安是苏元春、马盛治的老家,拼上吃奶的力气也要把这个顽固的堡垒拿下。能将广西提督和边军统领的父老乡亲全都收纳到上帝门下,那可是功莫大焉! 苏安宁带了唐启虞、彭亚昌等七名铁杆教徒,从修仁教堂直趋永安,永安知州何臻祥闻洋教士入境,不敢怠慢,设下官宴盛情款待。 苏安宁也礼尚往来奉上大礼,把何知州捧得眉笑眼开,当即吩咐师爷发布护教告示,并亲自出面在城里租下房屋让神父大人住下,每逢墟日便上街设坛,拉着手风琴拉人信教。几墟下来,却是听者寥寥,入教者更是凤毛麟角。 这日逢墟,苏安宁等人刚摆开场面,那群半大不小的顽童又来了,远远地起哄:“油炸鬼,煨番薯,油炸鬼,煨番薯……”这些顽童好象受谁唆使似的,官府不准叫“番鬼”,就挖空心思地把二字拆开,变着法儿骂人,还用果皮石子和包着粪便的纸团掷向上帝的奴仆,聒噪得神父大人无法讲道。 谁家的孩子啊,没教养,这些该下地狱的异教徒!苏安宁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忽见传教员唐启虞正与一名中年男子聊得起劲,心想有门,便换上一副笑脸和蔼可亲地朝他笑笑。那人也笑着走过来:“哈罗,神父大人!” 苏安宁一楞:本神父是法国人,不说哈罗。转念一想,来了半个多月,总算听到有人不说中国话了,颇感籍慰。 唐启虞道:“苏司铎,罗传生先生刚从马来亚‘漂番’回来不久,他说他愿意入教,也愿意动员他的亲友入教,如果……” 苏安宁恍然大悟:马来亚是英国殖民地,难怪这人只会说哈罗。关心地问:“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吗?” 唐启虞道:“罗先生家住离城十多里的东乡蒙寨村,他家为一片菜园与邻居魏七打了几年官司,州府已判他败诉。听说苏司铎同何大人关系十分密切,想请您帮个忙。” 苏安宁爽快地说:“这事好办,不过你必须先入教,只有受了洗礼,我才能要求官府根据护教条款对你照顾。” 第65章 罗传生赶忙道:“我愿意入教,还愿意提供家里的房子作为传教点,请司铎大人到家里长住。” 苏安宁大喜过望,立即带着罗传生来到知州衙门。何臻祥虽然为难,碍于朝廷的护教条款,第二天便改了判决,将菜园判归罗家。罗传生果然把苏安宁一行接到家中,还以自己打官司反败为胜的经历现身说法动员亲友,居然发展了几十名教徒。 罗传生本是好逸恶劳的不务正业之徒,没少做过坑蒙诱骗欺压邻里的勾当,自从把苏安宁等人请到家里住下,更加有恃无恐,拉了一群臭味相投的地痞无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一天晚上他向苏安宁报告:石琢村武秀才黄锦堂逞凶杀人被官府缉拿,家属救人心切,愿意全家入教并捐献重金。苏安宁令教徒唐启虞、江飞祥带上自己的名贴和重礼夜访州衙。 二人回报:何大人说这事不太好办,不过却收下了礼金,苏安宁笑笑而已。几天后衙门广贴告示:重犯黄锦堂越狱潜逃不知去向,令各乡团练严加盘查,发现逃犯立即缉捕归案。 这日清明,迥龙村李发隆、李发秀兄弟到大塘祭扫祖坟,路过蒙寨村罗家传教点门前,只闻里面传出一阵阵男女混合的唱诗声,好奇地止住脚步,透过门缝向院里偷看。 “听说信教的人不准供奉祖宗牌位,只能拜天主耶苏,难怪有人说他们是‘天诛教’。信了洋教,连祖宗的坟山也不扫了,欺师灭祖,天诛地灭啊,”李发隆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又不以为然地说,“你看,男男女女混成一堆,成什么体统?” “你没听人说:‘名是传教,实是睡觉,怀了娃仔,帮你打掉’,”李发秀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说番鬼的眼睛是绿的,同猫一样,还会法术,只要跟他们唱几次歌,被他们把魔水洒到身上,不知不觉就把魂钩走了。广东那边有好多人,就是这样被他们运到外国卖猪仔的。” 李发隆听得心里发怵:“快走,勾走了魂就死定了。” 二人还没出村,教徒们追上来,连打带踢拖回罗家按跪在地。苏安宁厉声责问:“刚才你们说了我什么坏话?” 兄弟二人见对方人多势众,嗫嚅道:“没说什么呀。” 一名教徒指控道:“他们骂神父大人是番鬼,骂天主教是‘天诛教’,还说神父大人要把我们运到外国卖猪仔!” 苏安宁冷笑道:“哼,每人打他们十个耳光,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罗传生率先脱下鞋子,气势汹汹地站到二人面前,用鞋底左右开弓狠狠开打,接着几十名教徒轮番打了一遍,打得兄弟二人口吐鲜血才一脚踢出门外。 李氏兄弟墓没扫成反挨了一顿打,越想越气,回到村里告诉族中兄弟。乡民激于义愤,聚集了几十名青壮,带着扁担锄头奔赴蒙寨村,喝令苏安宁、罗传生等人出门赔礼。 双方正以砖瓦互击,大塘团总率团丁闻讯赶到,鸣枪示警驱散义民。 知州何臻祥闻知,暗暗惊怵:近期各地教案此起彼伏,当地官员屡受责罚,如果此事闹大酿成教案,岂不殃及头顶的乌纱?不等苏安宁抗议就主动贴出告示,悬赏缉拿聚众启衅、煽动民教不和的乱民,并严令不准造谣生事,违者严惩。 永安四乡团绅中,除了蒙寨村所在的东乡一带对洋教持容忍态度外,其余各乡均坚决抵制。事件发生后,解甲归田的参将黄政球会同古排塘一带各村团绅牵头,召集数千乡民在龙头庙会众声援,并形成决议,严禁所属子弟妇女入教,有一人入教者,将其全家逐出村外,如有洋人假借传教之名刺探州情,则将其驱逐出境,以绝后患。 其他各乡也追随北乡,作出乡团禁约,将禁约标语揭贴贴遍村头路边,一时间成为永安一景。 第一百零三章永安教案(1) 作恶的事情做多了,苏安宁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在知州大人护教,强征了一块地皮作为教堂用地。地皮解决了,设计教堂的法国工程师也来到修仁县城,神父大人决定亲到修仁教堂取款兴建,顺便接工程师到永安实地勘察。 这天清早,苏安宁率众教徒闯进永安州衙,象吩咐家奴般对何臻祥道:“我们要到修仁办事,你给请四顶轿子,再派几个州兵保护。” 何臻祥在永安是说一不二的父母官,自从这位爷爷辈的洋教士踏上这块地皮,世道就变了。无论民事诉讼的原告被告还是犯了命案的罪犯,只要入了教,苏安宁便以教会的名义出面干预,使官府无法办案;连几岁的小孩叫一声“番鬼”,也被追到家里逼着家长下跪赔礼。 没办法,朝廷早就有过护教圣旨,何臻祥只得请了四顶小轿让苏安宁等坐上,又抓了几位衙役的差,护送他们上路。 行了十多里来到北乡,苏安宁见路边的凉亭屯桥头有家小餐馆,便吩咐住轿休息。刚进店里坐下,罗传生拿着两张揭贴走到面前:“神父大人,这是贴在酒店门外的揭贴。” 苏安宁见了“一人入教,赶走全家”、“驱逐教士,杀尽番鬼”之类口号,气呼呼地问:“这些揭贴是谁写的?” 店主李元康见来者不善,摇头回答:“不知道。” “贴在你家墙上,肯定是你写的。砸!”苏安宁扬起手杖把柜台上的酒坛打烂,罗传生也率领众教徒乒乒乓乓一阵乱砸,然后喝令护送的官兵绑住店主,押着他一路游村示众。 旁观的百姓见情况不对,立即奔赴古排塘镇报讯。 镇头酒坊的酿酒师父黄三素好行侠仗义,听说洋教士上门寻衅,立即吹起了牛角号。转瞬间各村寨锣声四起、号角呜鸣,数百名乡民手持大刀长矛从四面八方蜂涌而至。 黄三扬起梭标高喊:“番鬼蛮横无理,砸了元康伯的店,还强迫他入教,元康伯不从,他们就把他绑走了。大家说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高叫:“要番鬼赔罪!”“救回元康伯!” 正待出动,一位老妪拉住黄三:“三哥,官府出过告示保护洋人传教,这事做得做不得,先问问黄大人才是。” 黄三心想黄政球见多识广,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便率众来到黄政球家门前。 黄政球正与团总黄广祥在客厅下棋,话没听完便厉声责斥:“回去熬你的酒,轮不到你管这些闲事——把外面的人都叫回家,不准闹事!”见黄三出门,转过头对黄广祥说,“你去同他们交涉一下,把元康要回来就算了。” 黄三悻悻走出门口,众人围上问道:“黄大人怎么说?” 黄三刚被骂出一肚子气,以掌代刀作了个砍杀的手势。众人哪里辩得出真假?杀声震天地向镇外冲去。黄政球二人话未说完,听见屋外一片嘈杂,情知不好,哪里还拦得住? 轿夫、兵勇和教徒们纷纷四散逃命。苏安宁肥胖臃肿,同两名教徒慌不择路地跑了几里,见百姓紧追不舍,只得钻进路边小石桥的甬洞里藏身,黄三和乡民李亚安追到,喝令三人出洞赔罪,苏安宁竟掏出随身携带的左轮短枪向外射击,黄三忍无可忍,手持长矛向洞里猛刺,把被刺伤的苏安宁拖出洞外,李亚安手起刀落将其砍死。 唐有虞、彭亚昌二教徒见势不妙,钻出甬洞拔腿就跑,被前面的乡民截住乱棍打死。罗传生仗着会几手功夫夺路而逃,催促家人收拾细软,抄小路逃出永安。 何臻祥听逃回的兵丁禀报,顿知大事不好:古排塘是马盛治家乡,又住着正三品衔的退休参将黄政球,团绅百姓有恃无恐,苏安宁一伙是犯了众憎的人,弄不好会出人命。 他立即带了州兵赶到现场,见三具尸体摆在路边,悬着的心凉了半截。碍于百姓们群情沸腾,不敢触犯众怒,只得嘱黄政球派人看好尸体,然后悻悻返回州衙,将现场情况呈文禀报平乐府。 参与事件的有数百民众,又打死了洋人,不久前牵头召集各村团绅乡民制订禁教乡约的时候,何曾料到会捅出这么大的漏子?黄政球也觉得事态严重,只得按何臻祥吩咐派人看守尸体,一面找来几村团总商议善后事宜,同时派黄广祥赶到昭平县给苏元春、马盛治发电报,通报事件发生的经过。 次日上午何臻祥带了几十名州兵衙役来到古排塘,对黄政球道:“黄大人,事已至此,只能想办法把大事化小。由于事涉洋人,不得不谨慎从事。依下官之见,事发地周围几村各家各户都要派出一人参加验尸收葬,也请各位团绅协助调查,将真凶缉拿归案,下官才好交差。”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请各位团总回村通知各户户主吧。”黄政球暗示地朝团总们看了一眼。按照昨晚分析,何臻祥肯定会以验尸为名带来大批州兵衙役,将团绅和各户户主扣为人质,勒令交出真凶。召集的人陆续到齐,何臻祥见周围一下子围了几百人,有点心虚:“不是说每户只来一人吗?” 事发以后,黄政球左右为难:他和团总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与团民订立了禁教乡约,若是任由州衙缉捕乡民,将使自己的威信一落千丈,然而如果死撑硬顶,朝廷追究起来,一生功名将毁于一旦。这场戏该如何收场,他心里没有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眼下他最担心的就是州官强行带走人质,这时反倒镇定下来:“他们带着农具,下地做工路过而已,大概是来看热闹吧?没事,随他们看,不惹事就行了。” 何臻祥见百姓人多,说话和气了许多,更不敢带走人质,连验尸结论也照着黄政球的意思写成。 第66章 至于凶手,则称教士逞凶引发群情激愤,齐起围殴,因人多手杂,均系素不相识,究竟何人致伤何人,无从辨认云云。 众人看过验尸结论,画了押,何臻祥道:“尸体已经验迄,可以入土了。黄大人,是不是由附近三村各捐一具棺材,把死者收敛安葬了?” 黄政球但求息事宁人,只得点头:“就这么办吧。” 百姓见团绅同意捐棺,又不肯了:“要棺材没有,要柴火我捐一担!”“对,把番鬼焚尸扬灰……”何臻祥见众怒难犯,只好让步,令衙役买来三具棺材草草埋葬。 第一百零四章永安教案(2) 朝廷及法方对验尸结论均不满意,屡催当地官府缉拿真凶。何臻祥再生一计:向黄政球和几村团总发出请柬,请他们到州衙会商缉凶事宜。 这明白是鸿门宴,众人哪里肯去?何臻祥迫于无奈,只得带上州役再到古排塘与团绅们面议。 黄政球闻报,召集几位团总到村口龙头庙商议。 杨治臣道:“何臻祥肯定不怀好意。依我看,他奈何不了黄大人,可先由黄大人同他周旋,同时派团民埋伏在两个峡口。不就是几十个州兵吗?如果他们敢抓人,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见其他几位也随声附和,黄政球沉吟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但你们必须听我指挥,不得乱来,免得把事情闹得更大。”当下议定,由陈福秀、黄广祥陪同黄政球与何臻祥商谈,杨治臣、吴良松率两路人马在水峡、旱峡埋伏,以备不虞。 龙头庙是古排塘一带团绅议事的公所,黄政球把何臻祥迎到庙里。何臻祥道:“黄大人,这事麻烦大了,朝廷一定要我们缉拿真凶,你看如何是好?” 黄政球缓缓打着官腔:“知道真凶是谁了吗?” 何臻祥冷笑一声,话中有话:“下官来几次都是空手而归,怎么会知道?黄大人一直在这里,不会不知道吧?” 黄政球变了脸色:“听何大人的意思,这事倒成黄某人背后指使了,不如今天就把我锁走,也算大人破案神速。” 何臻祥不阴不阳地说:“下官也是为了百姓好,这事有数百人参与其中,交不出真凶,所有的人都会受牵连。黄大人在任时经常领兵剿匪,应该知道剿匪的规矩,即使朝廷不追究,法国也要派重兵报复,那可是方圆几十里鸡犬不留呀!” 黄政球哼一声:“洋人为什么被杀?你派出的州兵无故绑人才激起了民愤,你何大人平日与洋教士狼狈为奸,没有你在背后撑腰,苏安宁敢在永安称王称霸?敢命令你的州兵随便绑人?这件事的根源在你,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何臻祥也火了,拍着桌子吼道:“黄大人怎么能捕风捉影血口喷人?事情出在古排塘,凶手肯定是古排塘的人!不交出真凶,我交不了差,你黄大人不见得脱得了干系。” “我捕风捉影?我血口喷人?何大人的丰功伟绩,在永安州是有口皆碑呀!随便拉个三岁小孩问问,罗传生的官司是怎么赢的?黄锦堂又是怎么越狱逃跑的……” 唇枪舌剑地争了一个多时辰,杨治臣不知情况如何,派了一名精明的团民回村探听消息,却被守在桥头的州兵拦住不准进村。 杨治臣闻报,心想黄大人是古排塘一带的主心骨,万一有个好歹将如何是好?思虑片刻,下令点燃号炮,水、旱两峡伏兵顿起,数百号人高声呐喊着向龙头庙扑来。何臻祥哪里还敢逗留,急急率领几十名州兵抄小路逃回州城。 杨治臣见黄政球平安无事,松了口气。黄政球叹道:“你们不听我的话,还火上加油,这事又闹大了!” 何臻祥恫吓的话,象块石头压在团总们心上。陈福秀首先打破沉默:“黄大人,何臻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黄政球答非所问:“那几个人现在怎么样?” 杨治臣小声回答:“黄三已经不知去向。李亚安这人,唉,什么牛不好吹,逢人就说苏安宁是他亲手宰的……另两个教徒则是众愤之下乱棍打死,现在谁也不认帐。不过有人看见,黄二用随身携带的尖刀往彭亚昌心口捅了几刀。” 黄政球默默点头,其实黄三是他暗中安排人护送走的。黄三是他的族侄,在乡里也有些声望,虽然没听他的话做出了过激的事情,毕竟不能与为非作歹的不良之徒相提并论。 李亚安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里的八十老母也不好好奉侍,偷鸡摸狗的事却少不了他;黄二则是从广东来古排塘上门的外乡人,素好沾花惹草,在他家帮佣时,连丫头婆子们的豆腐也敢吃。二人都是乡间的不肖之徒,然而毕竟是古排塘的团民,真把他们交出去,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也于心不忍啊! 杨治臣道:“黄大人,你老人家见多识广,我们听你的。” 黄政球沉吟道:“要做最坏的打算。各乡团在附近山头结营扎寨,让老人小孩先搬上去住,青壮男子则留在村中,寨寨设防、村村联络。我是有功名的人,如果朝廷派兵剿捕,我帮不了你们,要是法国出兵报复,我愿牵这个头。家乡出了大事,苏宫保和马统领那里,不能不求他们出面。你们同我去莫家村求莫寓道,他是苏宫保的把兄弟,苏宫保总会给点面子。” 杨治臣道:“州城西街的韩云卿,也是苏宫保的把兄弟。” 黄政球摇头道:“州城是不敢去了,被人发现岂不成了自投罗网?让莫寓道去找他,两个人一道去,遇事也好商量。” 第一百零五章忍无可忍 接到黄政球的电报,苏元春、马盛治在震惊的同时,也为家乡人民的命运担忧。开始时朝廷没有让他们过问的旨意,不好过于出面,只能派遣心腹回永安暗访,又从越南购回法国报纸请通事译成中文,借以了解法方动态。 苏元春接到同登对汛法方官员通报,新任法国驻越南总督度美派外交官多尔前来交涉有关事宜。 他知道来者不善,与马盛治商量:“教案的事,永安那边办岔了,虽然番鬼先砸店绑人,打死人就不应该了,人家上门讨说法也无可厚非。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眼下只能息事宁人,好酒好菜招待人家,把大事化小也就是了——你那性子得改一改,人家说了过头的话也不要计较。当面给人家难看,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 马盛治叹道:“宫保说的是。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苏元春道:“你带上几顶轿子,亲自到南关迎接人家。有事多忍着点,我在来安馆等着。” 多尔带着随员、通事过了镇南关,马盛治接着,陪送到设在凭祥来安馆的对汛督办署。 多尔直切正题,盛气凌人地问:“我国传教士苏安宁和两名教徒在两位阁下的故乡被土匪杀害的案件,阁下打算如何处理?” 苏元春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离乡多年,对家乡情况不甚了解,也不过问家乡的政事。这件事情,朝廷并没有授予我们过问的权力,均由地方官员出面办理。” “贵国政府已经同意我国公使的要求,可是当地有人包庇土匪,拒不交出杀人凶手;法国政府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中国没有能力剿匪,法国可以出兵帮助。” 动不动就以出兵威胁,老子不吃这一套!马盛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见苏元春瞪他一眼,只好又坐了回去。 苏元春婉言道:“传教士的安全并非没有保证,苏安宁神父出事的原因,特使先生想必也知道了。请你转告总督阁下,贵国应加强对教士的管理和制约,不要随意到教区以外的偏僻山区传教,更不应干涉地方政事,要洁身自爱,与人为善,同当地百姓搞好关系——天主教不是提倡博爱吗?” “只有抛弃野蛮落后的信仰和习俗,信奉神圣的天主教义,你们的国家和人民才能获得拯救。传教士在中国传教,任何人都不能干涉和阻挠,”多尔高声叫道,“中国政府承诺保护各国传教士的安全,按照阁下的说法,苏安宁在贵国境内被土匪打死,反而是他罪有应得了?我很难理解,连阁下也存在这种为土匪的野蛮行为开脱的可怕想法。” “那是他咎由自取!”苏元春见多尔把包庇凶手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脸色渐渐涨紫,额头上暴起一道道青筋,“我不信教,只敬奉自己的祖宗和中国的神明,但我并不认为你们野蛮。告诉你,上帝的儿子是人,玉皇大帝的儿子也是人。” 多尔见他一直忍气吞声,更加咄咄逼人:“据我们所知,贵国政府已经责令阁下出兵永安剿匪。度美总督给阁下七天期限,如果七天之内不能将凶手缉拿归案,并保障传教士今后在永安传教的自由和安全,我国将出兵帮助。” “啪”地一声,苏元春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敢?不就杀了三个天诛教徒吗?再杀你三个又怎么样!” 多尔见苏元春突然变了脸色,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悻悻地看着苏元春。苏元春吼过之后,也暗暗为自己的失态后悔,见多尔这副模样,又踏实了,冷冷道:“送客!” 看着多尔悻悻离开,马盛治道:“宫保叫我不发火,自己不是也忍不住了?” “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元春余怒未消,想了想又叮嘱马盛治,“派几个兵远远跟着,安全送出南关,别再出事了。” 德仔还惦记着一桌酒菜:“宫保大人,酒菜都准备好了……” 苏元春想也不想:“倒了喂猪!” 第一百零六章李代桃僵 莫寓道、韩云卿日夜兼程到了大连城,还没开口就被苏元春骂得狗血淋头。 第67章 韩云卿忍不住想分辩,被莫寓道用眼光止住,只得学着他那副服服帖帖的样子聆听斥训。 等苏元春骂够了,莫寓道小心翼翼地说:“苏宫保气出够了吧?该我们说两句了。我们老兄弟这次来,跟上次出关打番鬼一样,是受永安父老的重托来的。宫保想骂人,我们也代永安父老愧受了……”他有意顿了一下,看看苏元春的反应。 苏元春楞了一下,黑沉沉的脸色渐渐平缓下来。 莫寓道心想有门,缓缓地说:“电报里讲不清楚,我们再把当时的情况向宫保详细禀报一遍。事发时我们不在场,都是黄政球告诉我们的,哪里说不到,老韩你再补充。” 接着,他把苏安宁如何勾结州府包揽诉讼,如何怂恿教徒为非作歹,如何私设公堂殴打百姓,最后又如何在古排塘横行霸道、砸烂店铺绑人游村,激起民愤被围殴致死,一五一十地述了一遍。 韩云卿道:“永安城乡那个乱呀,比当年长毛攻城时还惨。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有人说法国出动了几万兵马,方圆三十里屋要过火人要过刀,杀得鸡犬不留;也有人说朝廷已经答应拿三百条人命活祭三个死鬼,那天在场的人都要砍头,还要在永安建一座大教堂,永安州无论官民都要守孝三年。现在各村屯都在山上结营扎寨,把老人小孩搬到山上去住,日晒雨淋毒虫叮咬,苦呀!乡亲们都说,家乡父老眼看就要惨遭涂炭,两位大人不会坐视不管,才委托我们来求两位大人出面。” 莫寓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那天苏安宁绑李元康游村的时候还放了狠话:‘你们永安人不是嚣吗?你们古排塘人不是嚣吗?以为有苏元春、有马盛治老子就不敢动你们……’” 苏元春白他一眼:“你别火上加油了,激将法对我没用。” 马盛治一本正经地说:“你别说,关前隘的弟兄们真有这样的说法:番鬼是苏宫保的手下败将,打仗打不过,就变着法子到宫保的家乡显威风,是做给苏宫保看的。” “老马你也别火上加油了。这件事不只闹大,而是捅破天了,法国提出五个条件:惩办凶手、革除官员、赔偿四万银两,在永安割一块地皮建教堂,还要办理北海通往南宁的铁路。朝廷革了何臻祥的职,也以庇凶之罪革了黄政球的功名,责令平乐府派兵弹压。按照惯例,###之师所过之处都是一片白地,惨不忍睹哪!”苏元春把最近收到的几份电谕递给莫寓道。 “看来还不全是谣言,法国人规定了期限,逾期不办真要出兵,”莫寓道草草浏览一遍,又把电谕递还。 苏元春没有接,暗示地说:“你再好好看看。” “‘永安教案拿犯劾官,皆应速办……着苏元春派弁协缉,务须刚柔互用,毋致激生事端。苏元春籍隶永安,想能设法妥办也’……”莫寓道逐字逐句读了一遍,若有所悟,“哦,看来是话中有话。宫保的意思是……” 苏元春明白,要他出面摆平此事是广西巡抚黄槐森的主意。永安民风强悍,强行搜捕可能引起民乱,只能利用他在家乡的影响和威望控制局面。 他沉吟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凶手肯定保不住了,只能尽量把大事化小。为了争取主动,只能不惜乡中二、三子弟,以一命抵一命,尽快了此巨案。朝廷既已有旨,我决定派管带黎瑞春率一哨兵勇回乡,他是永安人,带回的一哨人也全部选永安子弟,一百人不算多,但有我的兵在,平乐府不敢乱来。吃过晚饭你们马上包快船,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苏丕显、伍文瑞,还有黎瑞春的一哨兵跟你们一道走。马统领,你告诉黎瑞春,明里受知府、知州节制,协助缉拿凶犯,实则听黄政球调遣,安定民心、保护乡里。老莫,我给你带回四十支锁头枪,二十支抬枪,交由黄政球分发各村团练;告诉黄政球,头脑一定要清醒,尽快把此事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吃过晚饭,送走了莫寓道等人和一哨兵勇,苏元春经过深思熟虑,让董乔拟了电稿,与广西巡抚黄槐森磋商结案办法,同时联衔电禀总理衙门请示机宜。想想该办的事情已经办完,苏元春叫来魁仔:“魁仔,跟了我十几年,想家吗?” 魁仔心中有数,却佯作不知:“不知魁仔做错了什么事,惹宫保讨厌?” “你们兄弟都不错,大哥仕元在东路黄守忠那里当文案,得了同知的功名,你和二哥仕祺都是把总。家乡的事,你都听到了,我不忍看到父老乡亲整天担惊受怕,想托你办件事,你看行不行?”接着把他召近身边面授机宜。 魁仔听着,不住地点头:“是,我听宫保大人的——以后宫保有话,小人还来鞍前马后效劳。” 莫寓道一行星夜兼程,不数日回到永安。黎瑞春按苏元春吩咐,率部进驻古排塘龙头庙,每日以缉凶为名,打着熙字军的旗号巡查村屯,黄政球也将莫寓道带回的枪支分发各村团练。百姓们奔走相告:苏宫保、马统领派兵回永安保卫乡梓,还拨来好多土枪抬炮,民心顿时安定了许多。 黄政球被革了职,意识到自己已被视为包庇凶手、阻挠办案的关键人物。黄三早已远遁他乡,音讯全无,缉凶无着,结案无期,朝廷肯定还要拿自己开刀。俗话说:你死好过我死,看来只能使用李代桃僵之计了。主意拿定,便让杨治臣请来伍文瑞、苏丕显和其他几位团总。 黄政球还没有开口,陈福秀就神神秘秘地说:“州城一带都传遍了:苏宫保已经秘密回到永安。” 黄政球心中一震,低声问:“你听谁说的?” 陈福秀小声道:“州城西街潘家老六给苏宫保当了十几年亲兵,有人在街上见到他了,穿着便衣,帽子压得很低,神秘兮兮的,生怕别人认出来。有好事的到潘家拜访,家人只说见了一面,住在哪里也不清楚,还告诉人家不要到外面乱说。当亲兵的都是跟着主子,回到永安又不回家住,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吗?这下好了,苏宫保一回来,我们更不怕番鬼了。” 黄政球明白是苏元春在玩空城计,却不点破:“这事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别到处传。昨天平乐府又派兵来,黎瑞春带人拦了回去。唉,缉凶的事,拖下去不是办法,越拖越被动……” 接着,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到结案时,在黄二名字添上一笔成为黄三,再在狱中找一名死囚,凑足三名凶手,就够数了。” 几位团总思来想去,也觉得只能这样,便分头动手抓人。 黄政球叫住他们:“告诉李亚安,好汉做事一人当,别让父老乡亲跟着受累。他的老母由乡团供养,每年从龙头庙公田拨给六百斤谷子,生养死葬全包了,叫他放心走吧。” 地方州府连月来上受朝廷催逼,下受民众抵制,两头受气,见拿住了李亚安、黄二两名真凶,又从死牢中凑了一名死囚充数,将三人问成死罪,砍下脑袋挂到城头示众。 震惊中外的永安教案终于平息,清廷令广西藩库拿出四万银两赔偿法方,又令永安州衙代征地皮作为教堂用地,至于开办北海铁路的无理要求,则以就事论事、不得旁索利益为由予以拒绝。 永安百姓暗中盟誓,不准卖地给番鬼建教堂,吴廷燕迫于无奈,只得在州衙旁边腾出一片公地。民众便在公地上泼洒粪便狗血等污物驱邪镇魔,还到处贴出揭贴,禁止出卖砖瓦工料给教堂,泥水木匠不准接受教堂雇用,市井摊贩不准向传教人员出售柴米油盐蔬果肉菜等生活用品,也不准城乡百姓给传教人员租赁房屋。 广西主教司立修一连派去几拨教士,都因为无法立足知难而退,司立修无计可施,又不敢冒着生命危险身体力行,只得彻底打消了在永安建教堂的侈望。 第一百零七章鱼龙混杂 苏元春让董乔吩咐德仔备马,平公岭炮台的地下营垒和通向河边的暗道已经挖通,他要亲自去看一眼,顺便到平而关巡视对汛活动开展情况。 “德仔病了。”董乔回答。 “这小子还会生病?什么病?”苏元春有点不信,在他身边十多年,德仔还没有生病的前科,“走,看看去。” 阿娇坐在门口看着阿连、阿城姐弟俩玩耍,见苏元春和董乔来到,站起来道个万福:“老爷!” 苏元春朝屋里看看:“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病得起不了床了?” 阿娇吱吱唔唔羞以启齿:“没……没什么大病,躺半天就好了。” 德仔见二人进屋,想坐起来,刚欠起身又躺了下去:“其实没什么大碍,宫保大人日理万机,还来看小的。” 苏元春见他满面红光,不象生病的样子,伸手把了把腕脉,疑惑地问:“哪里不舒服?吃药了吗?” 都是吃药惹的祸,这辈子还敢吃药?德仔在心里说,忐忑不安地看着苏元春,生怕他也有些三折肱的本事,把脉把出了自己的“病”根。 苏元春松开手,随意望望床边小桌上的洋药纸盒,又看看下身盖着被子曲膝半卧的德仔,见身后的魁仔一脸坏笑,若有所悟地嗔骂道:“你这小子!” 德仔被看得心虚,岔开话题:“大帅要出门?” “没你的事,好好休息吧。”苏元春说完,带着董乔、魁仔走出门外。 董乔一头雾水:“德仔到底得的什么病?” 苏元春忍俊不禁:“这小子,没脸出门了!” 董乔想起几天前德仔曾问番鬼送的药会不会有毒,象是悟出什么,也失声笑了起来。 第68章 他叫上一哨亲兵,跟随苏元春出了门。 刚出前闸,德仔骑着马从后面赶上来,董乔瞟他一眼,强忍住笑,继续同苏元春谈些营务方面的事情。 沿军路西行四十多里,到达一处古木参天、藤葛青翠的土岭。 苏元瑞和镇守平而关的副将杨昌魁早已候着,苏元春下了马,望望隐藏在松林中的两座山头,微微颌首:“谁能想到,两座山头下面还有一道长达三里的地下长城!” 杨昌魁引苏元春登上镇南台,只见平而河从岭下蜿蜒而过,凭险高筑的镇南、镇北两座炮台互为犄角,扼锁近十里长的界河。 苏元春抚摸着古铜色的克虏伯炮身,感慨万千,历尽十几年艰辛,多少将士流血流汗甚至付出了宝贵的生命,终于建成了这道以炮台为主体、固若金汤的南疆长城。广西边防工程虽已完竣验收一年多,一些善后扫尾工作还在进行,再过半年左右,各台的收尾工作也将完成。 欣喜之余,他的心头泛起一丝忧虑:没有活干了,那十营无粮无饷的游勇该怎么办? 一群兵勇正蹲在树根下吃饭,见当官的走近,忙端起饭碗溜进树林深处,来不及回避的只好放下碗筷单跪打千。 “都起来吧。”苏元春看看地上的碗碟,见士兵们的伙食只是一锅稀饭、几碟青菜,心情颇为沉重。兵多饷少,每人每月只发一元菜金,因为粮食不够分摊,又从四十斤定量减到三十斤,伙食能好到哪里去?都是做力气活的年轻人啊! “大家再坚持一阵,等朝廷的饷到了,连底饷一并发给你们。”连苏元春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请补的十六万两工程款,户部是“知道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拨到? 几位士兵相互看看,一位大胆的跪下禀道:“苏宫保,弟兄们坚持几年了,朝廷的饷到底什么时候才拨到啊?” “快了,吃饭吧。”苏元春默默离开。 工程款不到,垫支的底饷就没有着落。挪用兵勇们的血汗钱修建炮台,他觉得有点愧对他们,可是自己也不是一毛不拔,不但多次垫支俸禄,连自家的田产都卖了,永安老宅的翻新也只打好地基就停了工,想到这里,他心里又坦然了一些。 地下长城是苏元春主持设计的,施工前还亲自用罗盘确定方位走向,后来虽然来得少些,对里面的布局并不生疏。 他走向一片稠密的竹林,进入隐秘的入口,先向厅堂正中的神台进了香,然后认真看看神台上刻着的对联:“万里河山资保障,九天日月护神台——长城永固”。 杨昌魁趋前一步:“宫保大人,这是苏大人亲手写的。” 苏元春看了元瑞一眼。他和自己一样,军旅之余也爱耍文弄墨,连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也不敢小觑他。 地下长城由南、北两台各自的环形坑道、贯通两台的主坑道和通向界河的暗道组成,各有数个门洞通往山岭各处,兵房、议事厅、弹药库、暗堡、水池等设施一应俱全,平时可屯兵千人,战时则箍制界河水域,防止外敌沿平而河水路入侵,还能从暗道突出奇兵,从后路围歼偷袭炮台之敌。 苏元春四下走了一圈,便离开平公岭前往五里之外的平而关。平而关为桂边三关之一,扼守平而河入境的水路要道,也是具体负责对汛事务的记名提督苏元瑞常驻之地。 松林里,刚才出头向苏元春询问饷银什么时候到达的兵勇冷冷地看着离去的队伍,在鼻子里哼一声,不无煽动地问:“哼,苏宫保说朝廷拨来的饷银快到了,你们信吗?” 参加修筑炮台的人员鱼龙混杂,有在编的兵勇、聘请的工匠和临时增募的游勇,也混入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会党成员。这个兵叫王和顺,本是邕宁一带天地会堂主,因边军收容游勇修筑炮台,投靠会党的游勇走掉大半,加上马盛治重兵追剿,内地无处藏身,只得返回边境,将炮台工地权充藏身之地。 王和顺说完,有意朝身边的梁植堂看了一眼。梁植堂也是天地会堂主,被官军打散后才来炮台工地藏身,见王和顺领头发难,他附和道:“鬼才相信他们。天下乌鸦一股黑,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吃兵饷喝兵血,把我们的粮饷都私吞了!” 会党成员混入炮台工地,不只是为了藏身避难,同时还暗中活动,趁机结交兵勇哨弁,为日后东山再起铺路垫基。随着炮台先后竣工,增募的十营游勇又将面临遣散的命运,人才难得,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合会党来说,这些年富力强、受过战火洗礼而又对屡受遣散心怀不满的退伍老兵和他们手里的枪支弹药,绝对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王和顺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炮台做好了,又要遣散,弟兄们无路可走啊!” 梁植堂道:“树挪死人挪活,官军不要我们,不会投个堂口找饭吃?凭着这身武艺,我不信哪位堂主不肯收留。” 王和顺又道:“底饷怎么办?朝廷拨的饷银迟迟不到,投了会党,存在营务处的底饷全没有了。” “兄弟你别犯傻了,饷银没有拨到,这话谁信?当官的早就分光了!他扣老子的钱,老子扣他的枪,你我手上的洋枪,哪支不值几十两银子,有了枪还怕没银子花?” 清末兵源多为失业农民和城市游民,因连年灾荒生活无着,多以当兵为职业,有的甚至成为兵痞。他们正为炮台完工后再被遣散的前途担忧,听了二人一唱一和,更动了心。 “这倒是好主意,”王和顺见火候已到,小心地看看四周,低声鼓动道,“听说邕宁那边到处拜坛结义,象我们这种当过兵的人最吃香。兄弟我想好了,到时候真的被遣散,老子就拖枪去投会党——你们去不去?” 第一百零八章西方神药 苏元瑞陪着苏元春在平而对汛所巡视一遍,回衙门的路上,边走边汇报边境对汛开展情况:“按照章程规定,三关四隘共七个对汛所已于前年开始对汛,前年底法方要求增加的龙邦汛已经建成,准备近期开通。去年法方提出增设四汛,经朝廷批准后正在筹办,拟分别就近抽调镇南各营派哨移扎。每汛驻汛兵三十名,主要是签发护照,巡逻边界,稽查匪情,维持治安。开展对汛以来,治安比过去好了很多。只是……” 苏元春看他一眼:“除了银子的事,什么都可以说。” 苏元瑞笑了:“说的正是银子。每汛每月日常开支不少于六十两,十二汛一年开销八千六百多两,闰月还没有计算在内。新增四汛虽说盖房建闸可以让兵勇出力,工料费总要花吧?四汛合计不少于二、三千两……” 苏元春插问:“各汛日常开支能否再省一些?” “怎么省?各汛汛兵薪饷开支虽从军费支付,但额外雇用的通事要按月付给薪水,还有其余应酬办公杂务开支总不能省吧?双方汛官每月总要会晤三、五次,我们的人每次过去,对方总是大鱼大肉招待,人家来了总不能喝稀粥吃咸菜,每次花六、七两银子,一个月下来二、三十两又不见了。” 苏元春道:“是不能光吃人家的。我们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不能失礼。办理对汛事宜必须有理有节、礼貌行事,只要无碍国家利益和尊严,都可以通融解决。这样吧,费用的事,除汛兵薪饷仍由边军各营支付外,其余应酬办公杂务可暂从提督署和督办署的办公费用中垫支,我再同巡抚院商量,估计可以增拨一些。朝廷也有难处,甲午战败赔一大笔款,各省军饷都要减少。现在修镇龙铁路,又要花几百万两——吃过午饭还要去龙州同康际清商讨对策,明天领事馆举办国庆宴席,见了方苏雅和公司的人,又要为铁路的事情磨嘴皮了!” 苏元瑞问:“铁路的事谈得怎么样?” 苏元春道:“说心里话,我不想把这事办成,朝廷也不太热心,都是人家逼的。这条铁路用处不大,我们买不起人家的东西,人家拉走我们的矿产木材倒方便了。虽说路权归官局所有,但又规定铁路勘测、筑造、经理等项由公司包办,还给了人家三十六年的经营权,开办后运价、开支各项官局无权稽查,赔了是自己的,赚的钱却是人家的。可是这个铁路督办我不当谁当?别人当了没准让人家办得更顺,拖一年算一年吧。” 说话间到了衙门,苏元瑞早已让下属准备好午饭。餐间苏元春突然想起一事:“蔡希邠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苏元瑞怔了一下:“蔡臬司出了什么事?” “调任广西按察使屁股还没有坐暖便被岑春泽参革,革职回乡永不叙用,罪名是‘纳贿揽权、引用同乡’,”苏元春冷冷地说,“没想到岑春泽这小子,手这么狠,连顶头上司也敢参。”戊戌变法时,岑春煊入了帝党的伙,靠着皇帝撑腰当上了广东布政使,不到三个月就参革了一大批广东官员,连总督谭钟麟也被参了一本。 “岑春泽?”苏元瑞一头雾水,“不是叫岑春煊吗?” “过去叫岑春泽,那年请人捉刀代考中举,授五品京官。戊戌变法时受皇上召见成了帝党人物,授广东布政使。据说他曾请人算命,先生说他命中金旺水寒,宜用火克金以驱寒,应更名化解,不取聚水之泽,才改名‘春煊’。” 董乔不失时机地把他在师爷圈子里听来的情报向两位大人禀报,以示见多识广,见苏元春白他一眼,晓得他不想让苏元瑞知道十多年前他曾得罪岑春煊的旧事,便知趣地住了口。 岑春煊受到皇上重用,如今又拿蔡希邠开刀,说不定是杀鸡儆猴之举,直到赶赴龙州的路上,苏元春再也没有说话。 第69章 董乔有意调节气氛,便问德仔:“德仔,身体没什么吧?” “谢董师爷记挂,没有事了。” “给你讲个故事解闷,想不想听?”见德仔在平岗岭逗留期间一直骑在马背上不肯下来,董乔寻思着拿他开涮。 “当然想听,董师爷快讲!”德仔连声催促。 “讲什么好呢?就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吧……”董乔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讲过一遍,最后总结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药不能乱吃,更不能多吃,要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苏元春一直默默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才卟哧一声笑了起来:没想到拐了这么大个弯子,最后还是回到德仔身上。今天早上看见德仔放在床头桌子上的西药盒子和曲膝半卧的姿势后他才意识到,德仔偷吃了他的壮阳药。 当初方苏雅把几盒药交给他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杜师孟先生听说他没有孩子,特意不远万里从法国寄来这种欧罗巴男人经常服用的西方神药,衷心希望能对他和他的家庭有所帮助。苏元春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这不是取笑咱中国男人肾亏吗,便丢在柜里不再理会。没想到德仔竟当了真,怕番鬼送的药里有毒,自己拿回家先试用了。 难怪阿娇见了他会面露郝色羞以启齿,西药性烈,药性发起来也是不得了的。 他感激地看了这位忠于职守的分灾人一眼,德仔也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想说什么,见旁边人多,又不好意思说。 第一百零九章镇龙铁路 到达龙州天色已晚,苏元春吃过夜宵,躺在床上假寐,默默回顾两年多来在铁路问题上同法方交涉的艰难历程。 甲午战败,法国政府参与了中日间的停战斡旋,以有恩于中国自居,再次提起修建桂越铁路的旧案,并拟在二期工程伸展至广西腹地南宁和矿产资源丰富的百色。 @奇@清廷以财力不足为由表示拒绝,法国为逼清廷就范,出动军舰在近海游弋实施军事威胁,清廷只得同意将铁路接至龙州。为保护路权,在同意由法国费务林公司承办工程的同时,声明国内一段由中国出资建造,并在龙州铁路官局的名义下管理经营,任苏元春为官局督办,太平府知府康际清为帮办,令二人着手组织勘测、估价。 @书@苏元春立即组织精通算学及熟悉测绘、工程的人员实地勘测。在漫长的谈判过程中,双方在轨宽和估价问题上纠缠不休。 @网@法方基于战略考虑,按轨宽1米的法国标准设计;苏元春则认为事关国家主权,中国第一条铁路始于天津,采用1.435米的英国轨制,按照国际通例,镇龙铁路应沿用中国已建铁路标准。法方争执不过,故伎重演向清廷告苏元春的刁状,可是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奕劻采纳了苏元春的意见,还通过驻法大使庆常向法方施压,迫使法方放弃了法国标准。 苏元春及时派人了解内地芦保、津渝铁路和越南谅江至文渊铁路造价情况,据此估算出修路工料价格、征地费用、局栈码头费用、铁轨车桥费和各项机器费、各匠人工价合计202.459万两,另加各项运费7万、应支三年局用公费薪水等项17.896万,总估价227.355万两白银。而费务林公司前三次提出的估价分别是522.394272万、549.2507万、534.225万两,最后又提出总造价为601.92万两,双方主张相距甚远。 按照合同规定,双方意见分歧时请中人公断,苏元春委托度美代聘东京监工抱来彝为官局中人,与费务林公司中人博浪澄最后“公断”为2080万法郎,折合库平银599万两。总理衙门认为根据国际惯例,两国争议请中人公断后即应照办,同意按中人公断数额定价;苏元春则认为中人估价与公司提出的造价相近,仍坚持反对意见,指示康际清认真核算,据理反驳。造价问题成了镇龙铁路不可逾越的瓶颈…… 第二天一早,康际清从太平府来到龙州提督衙门:“数据都算出来了,果然如宫保所说:中人不‘中’,公断不‘公’!” 他把带来的一大摞计算资料一一摊开:“中人所断数额虽然比公司开价少三万两,但公司估价时有多处计算错误,多开了近十万两,所以实际数额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了七万。公司提出芦保、津渝铁路和越南谅江至文渊铁路地势平坦,造价较低,而镇南关至龙州一线山多沟渠多,地形复杂,并且轨宽不同,造价也不同,这些都是事实。这几天我们参照谅江至文渊铁路造价,加上地形因素并按英国轨宽计算,也不过三百万两,‘公断’六百万两估价,高出一倍,确实太离谱了!” “中人应办之事专在减价,公断之后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翔实的统计数字为苏元春以后的谈判提供的有力证据,他心里更有底了,“如此看来,中人公断的造价确实有偏袒公司、朦混官局之嫌。” 康际清道:“正是。中人核减总价之前,应充分考虑官局意见,逐项核对并详细说明。而现在只是重复公司意见,并不考虑官局提出的核减理由。还有意把水搞浑,在判词中仅提及某项工程应为多少费用,并不指明定价理由和推算依据,有意使官局无从查考、无从比较,开办以后亦无从稽查。” 苏元春认真地逐项审阅过三方意见和康际清的禀文,赞同地说:“芦保、津渝和越南谅江铁路造价,每里仅为二万两左右,而镇龙铁路无论公司估价还是中人公断,均接近五万两,中人判词还给公司留下了充分的狡赖余地,这是一个无底的天坑,后患无穷呀!康道台的意思是……” 康际清迟疑半晌,斟酌地说:“朝廷已经决定的事情,下官不好妄议。如果是自家的事,倒不如毁约赔偿,顶多损失二、三十万两银子,却消除了无穷的后患。” 苏元春暗暗颌首,此话出自康际清之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国事即是家事,我同意你的意见。今天下午法国领事馆的国庆宴会前,方苏雅安排了时间,让我们同费务林公司的代表葛礼义商议,我看还是就造价问题和他们周旋,先不要谈毁约赔偿的事,回头再联衔向总理衙门呈文禀报。” 下午的会谈自然毫无进展。同苏元春打了几年交道,方苏雅知道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不会打理自己家业,国家的事却处处抠门。 自从中国方面提出按照英国轨宽标准的意见占了上风以后,度美总督召集有关人员研讨对策,认为清廷每年财政收入不过八、九千万两,不可能拿出五、六百万两巨款修建这条价值不大的铁路,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伙同中人漫天抬高造价,如果清廷接受,法国公司将稳赚一大笔钱,如不接受则请求减低造价,届时再提出轨宽问题,主动权仍在法方。 第一百一十章才女赵小荔 西历7月14日是法国国庆,领事馆内外按照中国习俗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连正厅苏元春题写的“德敷远人”额匾也披上了红绸。 宾客陆续来到,双方结束了会谈,方苏雅忙着招呼客人,苏元春便独自到后花园里踱步。见赵荣正兄妹正同赵琴闲聊,苏元春一楞,问道:“小妹,你也来了?” 赵小荔调皮地反问:“我姐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夫人是陪我来的,难道说你陪你哥来不成?” 赵小荔噘起嘴:“我有我的请柬,不信你去问方苏雅。” 赵琴笑道:“听方苏雅说:西方人观念不同,男女平等,小荔是才貌双全的大才女,能请得动她,是天大的面子呀!” 苏元春也笑了:“哦,还以为跟你哥来蹭饭呢!” “小看人!”赵小荔娇嗔地白他一眼。 见赵小荔欲言又止,苏元春半开玩笑地仿效方苏雅的口吻问:“尊敬的赵小姐,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赵小荔一本正经地问,“苏宫保,镇龙铁路真的要修吗?” “朝廷已经下旨,这还有假?刚才还同公司的人会谈呢。” 赵荣正低声斥道:“朝廷的事情,女孩子少插嘴!” “让她说嘛,”苏元春和蔼地问,“你有什么高见?” “修好了铁路,大人辛辛苦苦建成的炮台,还有那些花重金买来的洋炮还有什么用?”赵小荔一针见血地说。 苏元春暗暗惊愕,想不到如此有见地的话竟出自一位女孩之口,对这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是应该另眼看待了。 “对不起,也许真象大哥说的,这只是妇人之见,大人请不要在意。”赵小荔傻傻地望着苏元春,见他没有回答,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直白,有失淑女形象,也许还会损害苏元春的自尊,使他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又小声地补上一句。 苏元春依然没有回答。十多年来小荔与赵琴常在一起,加上赵家书香门第的熏陶,成了太平府方圆数百里内数一数二的才女。让他百思不解的是,尽管追求她的富家子弟趋之若鹜,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这位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却至今仍未“于归”。 他曾经多次对赵琴提起此事,她也说不出所以然——不知这位赵小姐究竟想嫁什么样的人? 见赵琴在旁默默注视自己,赵小荔掩饰地笑笑,欲盖弥彰地拉住她的手:“大姐,过两天我跟你回大连城,好吗?” 赵荣正抢白道:“苏宫保公务繁忙,你去凑什么热闹?” 赵小荔噘起嘴:“我去跟我大姐,又不是跟宫保大人。 第70章 姐,你说是吗?”十几年来她一直称赵琴为大姐,对于苏元春,则称为苏大帅或宫保大人,“姐夫”两个字总是叫不出口。 这怪不得她,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实在太高大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匪性未改 范云梯与苏元春接触不多,见他脸上渐渐浮起怒气,在心里暗忖,陆荣廷这贼头,看来这次死定了。 范云梯是永安人,曾入选拔贡并参加朝考,因病未能参加复试,只得到吏部以直隶州判注册,然后由京南归自谋出路。苏元春见是老乡,便安排到马盛治营中办理文案。 苏元春看他一眼:“巡抚院来了咨文,还附有贵县团绅联名诉状,说陆荣廷纵兵抢劫、强奸妇女,难道都是诬告?” “这件事有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告诉马统领,这种事只要查实,有一个杀一个,”见范云梯还站着不动,沉下脸斥道,“还站着干什么?等我请八抬大轿送你呀?” 范云梯心想,陆荣廷是马统领多年的把兄弟,而自己刚到他帐下不久,如果这事不能搞掂,马统领岂不怪自己不会办事?于是道:“宫保大人能否容在下罗嗦两句?” “还有什么说的?你说吧。”苏元春不耐烦地说。 “这件事不只是陆荣廷的错。上年陆荣廷随马统领前往玉林等地平息李立廷之乱,尽心尽力,立下了汗马功劳……” 防线建设结束以后,临时招募的十营游勇面临遣散的命运,加上受潜入边军的会党暗中蛊惑,弄得人心惶惶。朝廷为偿还甲午战争赔款,又雪上加霜,谕令各省防军裁勇减饷,从早已不敷使用的广西边军年饷中再减三万八千两。 用二十营边饷养活三十营兵勇本已捉襟见肘,苏元春以会匪猖獗、防军不足为由请求免减未获批准,只得每营裁减两棚,却无力发还底饷,不少人见索饷无门,私自带着枪械离开军营,到内地拜坛入会,会党势力日渐壮大。 光绪二十四年,天地会首领李立廷在广西陆川、博白发起暴动,率十万会众围攻玉林。经清军重兵清剿,李立廷只身逃出海外,马盛治缉凶无着,只得找了个替身押到龙州正法,虚报朝廷了结此案,马盛治因“连破西林、玉林诸匪”,晋升提督,陆荣廷也因功擢任健字营分统。 范云梯小心翼翼地说:“李立廷之乱平息后,陆荣廷奉马统领之命到贵县木格清乡,据团绅举报,豪绅邓邦光有窝匪之嫌,便派兵搜查。邓邦光仗着财大气粗,破口大骂陆荣廷匪性未改,拒绝官兵清查,还指使家丁打伤士兵。陆荣廷一气之下,以窝匪论罪当即将他扣押……至于士兵们后来出于义愤,做了些出格的事情,就不是陆荣廷的本意了。” 在苏元春眼里,陆荣廷简直象一块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陆荣廷游勇出身,入过三合会,熟悉“匪情”,令马盛治带他四出剿匪,正是为了以匪治匪,利用他在会党游勇中的潜在影响,刚柔并济剿抚兼施。虽说有军纪约束,但他并不相信陆荣廷那伙贼兄弟能改得掉多年来形成的匪性。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确实有一套,剿匪的事情少了他还真不行。 苏元春思忖片刻,提笔在巡抚院的咨文上写了几个字,交给范云梯,“这件事批转马统领严肃查办,不准徇私护短。一句话,以后不能再给本帅添乱了。” “是,是。”范云梯听出了言外之意,心中暗喜,接过咨文喏喏而退。苏元春授权让马盛治处理陆荣廷“纵兵劫掠”案后,陆荣廷通过关系出面疏通,马盛治又向邓邦光施加影响。邓邦光知道自己恶语伤人在先,也要按启衅之罪追究罪责,只得撤了诉状,陆荣廷才免遭杀身之祸。这是后话。 德仔进门禀道:“宫保大人,轿子备好了,出门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宁做英雄妾 苏元春整理好衣冠,出门上轿。每次携夫人来龙州时,夫妻二人总会到赵荣正家聊聊天、吃顿饭,已经成为常例。 赵荣正泡了茶,摆下棋盘在书房里候着:“夫人大早就先过来了,正同小荔在后花园看鱼赏花。小荔也是,二十好几的姑娘了,见了夫人还象小时候那样粘着不放。” “二十好几的姑娘,早该有婆家了,”苏元春呷了口茶,顺着他的话道,“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觉得你这个当大哥的好象不太关心小妹的终身大事——别让人家讲闲话,说你这个大哥不是亲的,所以才不往心里去。” 赵荣正苦笑摇头:“这话有些冤枉,我和她嫂子这些年没少劝她,劝得多了,反而怪我们想赶她出门。这算什么话!” 苏元春笑了:“这丫头,心太高了吧?没让她嫂子问问,到底有什么心思?” “就是,想嫁鸡嫁狗也得跟当哥嫂的吭一声呀。来来去去就几句话:谁也看不上!打死也不嫁!在家当老姑娘,逼得紧了就上山当尼姑……她最听夫人的话,要不请夫人试试?” “昨晚我同夫人说了,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先过来,正是为了探问她的心思。”苏元春把眼光移到棋盘上,举手拈了只棋子,走出了第一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赵琴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注意到小荔望着苏元春时那种呆呆傻傻的神色,进而意识到她正在暗恋着自己的丈夫——老娘是过来人,当初干爹席宝田带着心腹爱将到家里作客时,自己不也偷偷地躲在门帘后面,用这种近于痴呆的眼神望着英俊魁梧的苏总兵吗? 尽管她鉴于子嗣问题,力主苏元春纳妾,然而人老珠黄的压力却使她对那些向丈夫暗送秋波的女人保持着出自本能的警惕,况且小荔这种身份的女孩并不是侍妾的合适人选。 小荔年轻美丽,才貌双全,又出身于书香门第、土司世家,天生是给豪门富户的公子哥儿当少奶奶的角色,怎么能屈尊给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做妾呢?莫说苏元春不可能接受,赵荣正也难以面对这种令门庭受辱、让祖宗蒙羞的事情,只有戏子、婢女之类身份不高的女人,才对这种没名没份的角色趋之若鹜。 赵琴不敢对赵荣正夫妇说这些,更不敢对苏元春说。这只是自己的猜疑,即使是真的,也是小荔个人的隐私呀。赵琴认为,自己不应该与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女人同流合污,况且暗恋以至做白日梦,都是怀春少女的专利。 整整大半个早上,赵琴都在旁敲侧击地探问赵小荔的心思,然而她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把话题转移到琴棋书画、花草鱼虫上去,看来小丫头还蛮有心计。女人啊! 赵琴决定采取迂回战术:“你哥教了二十年书,教出那么多才子,你一个也看不上?大帅手下的年青军官也不少……” “大姐你看,那条红鱼……”赵小荔故伎重演,指着鱼池夸张地叫嚷,见赵琴没有理她,又住了声,欲盖弥彰地哼起那曲常挂在嘴边的调子,“……虞兮虞兮奈若何。成败一时志莫磨,亦要知胜负常见,前路渺漫天风暴,低首独叹奈何……” 这是老戏《霸王别姬》里的经典唱段!赵琴幡然省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小荔平时最爱看这出戏,简直是百看不厌,没事时嘴里也常哼这段歌,自己怎么粗心到如此程度,这么明白的迹象也看不出来?楚霸王和虞姬的生死之恋被世人传颂了两千年,自古以来都是美女爱英雄啊! 暗恋中的女儿都是没有头脑的,得往她头上泼瓢冷水,让她清醒过来,把这段痴情埋在心底、带进棺材,否则苏元春和赵荣正知道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赵琴也故意跟着哼唱起来:“‘……情未冷也应该割断,此刻欲说无言’……小妹,你说我们女人傻不傻:每次看《霸王别姬》,都把自己当作虞姬,每次读《红楼梦》,又以为自己是林黛玉,好多天都解脱不了——后来也觉得自己可笑,那是戏啊,人总不能活在戏里。” “谁说我把自己当作虞姬了?”话刚出口,赵小荔马上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赵琴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比语言更能制人。 赵小荔极力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摇头摆尾悠哉游哉的鱼群。她意识到赵琴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而且正在吃醋。要知道,吃醋是女人的天性,“争风吃醋”这个成语就是专门为女人造出来的。可她心里只有这个人,放不下啊! 自从十多年前大哥设家宴为初到边关的苏元春洗尘,她第一眼看见这位集福将、悍将、儒将于一身的男人开始,心灵深处就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十几年来的耳闻目睹,苏元春颇有磁性的语音,坚韧顽强的禀性、忍辱负重的气质、才华横溢的风度和魁梧悍勇的形象使这种感觉愈加强烈,甚至餐风宿雨炼就的黝黑肤色和岁月强加在他脸上的皱纹,也是成熟稳健的象征——那些只会博取女人笑脸的奶油小生有这些吗? 宁做英雄妾,不作庸人妻,可是这位被她暗恋了十几年的英雄比她年长二十多岁,兄嫂能理解吗?他们对她的心事并不知情,不得不迁就她的固执,一而再、再而三地陪着笑脸好言打发踏破门槛的媒人们,又回过头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可是姑娘的心思能对谁说? 大哥在龙州、太平府以至广西,都是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夫人有喜 德仔坚信,凡是得知赵琴有喜的人都为苏元春感到高兴,五十多岁的人了,晚年得子,来之不易啊!尽管他将这件喜事归功于夫人对花婆神的虔诚,但打扫房间时看到苏元春丢弃的印有洋文的空药盒,总是身不由己地产生一种本能的敬畏,就象曾经溺水得救的人再次走近河边时的感觉一样。 第71章 “董师爷你说,去北京的事,不会变了吧?”虽然事情已经确定,德仔仍然有点忐忑,担心苏元春因为夫人怀孕的事放弃进京的机会。跟大帅十几年了,只到过一次广州,几次南宁、桂林,他不希望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公费旅游机会。 “你说呢?”董乔反问道。 “宫保有点为难,对夫人放不下心,夫人说男人要以国事为重,一定要去。宫保每次奏请陛见,朝廷都说边情紧要毋须陛见,现在朝廷主动召他去,多大的面子啊!” 按照清廷惯例,总督每年陛见皇帝一次,各省巡抚、提督三年奏请陛见一次,不过那只是固定的形式。苏元春发迹以来曾多次上奏请求陛见,可是从来没有进京面圣的机会。接到电谕以后,华小榄、董乔曾与赵琴交换过意见,赵琴认为这可能是苏元春再次得到朝廷重用的预兆,力主他立即赴京。 苏元春每次出远门,身边必定少不了这位分灾人,董乔知道德仔有自己的小九九,笑着问道:“你对夫人说什么了?” 德仔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是这个儿子带来的好运,这是双喜临门,还说夫人旺夫。” “净会给人戴高帽!”董乔笑了,“你又不是夫人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花婆神十分灵验,夫人求儿子,得的肯定是儿子!”德仔肯定地说,又问,“这次去北京,我们能见到皇上吗?” 董乔白他一眼:“你我算什么东西?皇上把我们叫做什么知道吗?叫‘蚁民’,象蚂蚁一样,手指头轻轻一捻就没有了——只有苏宫保一个人能见得着。” 德仔露出一丝失望:“都说皇上的脸是龙颜,胡子是龙须,难道他真的长得象龙一样?” 董乔觉得这些问题过于幼稚,不想同他纠缠:“我没见过皇上,也没见过龙,等宫保大人面圣以后再问他吧。好了,我还要有许多事情要办:宫保路过永安时要住几天,求祖宗保佑夫人母子平安;路过武汉要拜访香帅,到了北京还要去户部找钱,去工部和总理衙门禀报铁路的事。过几天就要动身,你也准备准备,魁仔不在了,你要多操点心。” 德仔又问:“这次能见到张勋吗?几年不见,挺想他的。” “哼,张勋这小子!”董乔对这位江西老表爱恨交加,摇头道,“前年投奔袁宫保以后,一直跟他在天津小站练兵。虽说天津离北京不远,不过我想,苏宫保这辈子不愿意再见到他——宫保大人不拿他问罪,已经够便宜他了。” 德仔心想董乔说的也是,人不能这样做。苏宫保在琴帅倒霉的时候收留了他,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却这样忘恩负义,这山望着那山高,还骗了宫保的钱财,实在连鸡鸭都不如。 三年前苏元春令张勋专程将边防详图送到张之洞处,同时给了一笔款子让他顺便在武汉为军装局采购布料。不想张勋近不得银子,狂嫖滥赌将公款花得一干二净,一贫如洗时方知闯了大祸,不敢再回广西。时闻袁世凯奉旨在天津小站扩练新军,正是用人之际,便伪造苏元春的推荐信前往投靠。 袁世凯与苏元春均为朝廷重用的武将,见他修书推荐,信以为真,收留帐下并亲笔复函,说荐函拜读,因官多职少,暂时屈居工程营帮带,容后擢升等等。苏元春见信后怒不可遏,令董乔立即发函,请袁世凯将张勋押回广西严办。董乔碍于张勋为江西同乡,自己不好出面,只得请华小榄从中转寰。 一日华小榄见苏元春心情稍好,委婉劝道:张勋挪用公款在前,冒宫保信函在后,实为死有余辜,但依法严办对宫保大人有害无益,损人不利已的事不如不做。苏元春细问其害,华小榄道:宫保大人为朝廷所倚重,送国防详图的事何等重要,却派如此荒唐的人去办,岂不为众臣取笑?事已至此,只有复信致谢,承认张勋确为自己亲笔推荐,请袁宫保量材使用。 苏元春心想,自己曾为张勋算过八字,知道他有些福相,便依了华小榄之言。也是命中注定,日后苏元春蒙冤入狱,张勋知恩图报,多方活动为他申诉,救了苏元春一命。这是后话。 第一百一十四章衣锦还乡 苏元春是永安州有史以来当得最大的官,听说他进京面圣途中回乡谒祖,永安城万人空巷,齐聚码头夹道欢迎。 知州吴廷燕将苏元春迎进衙门,寒喧过后,苏元春问道:“去年教案的事,没留下什么尾巴吧?” “多亏宫保大人出面转寰,永安百姓才躲过一场劫难。现在尾巴是没有留,只是百姓阻力太大,教堂没有建成……” “民意不可欺,没建成就别勉强,再惹出什么大事,吴大人也脱不了干系,”苏元春对吴廷燕的秉性为人不甚了解,只能点到为止,“听说传教士租不到房子,吴大人连自己的衙门也腾出几间供洋人传教。对于这件事,本帅可不敢恭维。” 吴廷燕面带赧色:“朝廷有旨护教,下官也是不得已……” 苏元春不客气地说:“昧着良心的事还是少做为好。父精母血,血脉相承,祖宗神明总得要吧?如果永安父老都入了洋教,本帅回乡还有祖坟拜吗?” 吴廷燕听出苏元春话中之话,忙道:“宫保大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听说大人回乡省亲,下官已经腾出了衙门,只是房屋、陈设过于简陋,还望宫保大人谅解。” 苏元春道:“吴大人太客气了。本帅离乡三十多年,这次回来只是看看父老乡亲,谒拜祖宗坟墓,因私路过而已,不好占用州府衙门。故旧亲朋来访不方便,也影响你办公,再说这房子番鬼用来传过教,阴气重,吴大人的好意,就心领了。我在永安旧部众多,老朋友也多,食宿都已安排妥当了。” 吴廷燕见苏元春嫌弃,不好再说什么。苏元春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衙门。看到一大群人在衙门口争得面红耳赤,见他出来全都缄了口,问德仔:“他们吵什么?” 德仔忍不住笑:“真好玩,永安人和湖南人吵群架,还差点打起来——都争着说宫保是他们的。” 苏元春也笑了,信步走到人群面前:“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我是永安人,也在湖南住过多年,宫保是大家的,两个地方的人都有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众人全都笑了,让出一条甬道,让苏元春乘轿离去。 潘仕魁新开的武馆通风宽敞,苏元春一行住下还绰绰有余。魁仔早已让家人和徒弟们把房子打扫干净,亲自安顿苏元春住下休息,便与德仔坐在客厅聊天。 “都过来,”潘仕魁向徒弟们招手道,“这是你们大师兄,正厅挂着的这把长柄大刀就是他送的。” “大师兄好!”徒弟们围着德仔拱手致礼。 德仔正欲还礼,想想不对:“我怎么小一辈了?” 魁仔笑道:“怎么不是?我教过你武艺。” 德仔反诘道:“我也教过你画符念咒,他们叫我师祖才对。” 众徒弟看看二人,不知听谁的好。 魁仔一摆手:“算了,还是叫师叔吧。” 众徒弟重新行礼:“师叔好!”德仔这才回了礼。 魁仔做东,请当地官绅名流在家中为苏元春接风。莫寓道多喝了几杯,当晚没有回家,留在武馆与苏元春同床而寐。 “苏宫保,有件事我想了多年,一直想不出其中奥妙。如果不想让我把心事带进棺材,今天你就开了这个‘古’吧。”莫寓道躺在床上低声说道。 “什么事?” “从我回永安那年开始,你捐资办了多少事情:建坝开圳引水灌溉良田,修了几座风雨桥,铺设州城几条街道石板路面,重建文笔塔、尊经阁,还有修官道、设义渡、建凉亭、捐公田,这次又同马盛治一道给尊经阁捐了一大批书籍……” 苏元春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算什么?家乡父老对我这么好,过去我只晓得打打拼拼,为家乡做的事情太少了。再说我一直没有子嗣,想多做些善事,你弟妹现在不是有了吗?可惜钱太紧,老房子只打好地基,房子建好以后我还想办一所武功书院,让家族、街坊子弟就近读书,学文习武报效国家。” “不跟你说这些。办这些事大多是我经手,你这份是大头,我大致算了一下,总数少说也有近十万两,听说修炮台你也垫进去不少。单靠朝廷俸禄,三十年不吃不喝你也没有这么多银子。早先你说动了底饷,这个我信,可是你用二十营饷养三十营兵,有多少底饷可以动用?不错,朝廷给了你十八万两炮台款,那是修二十座大炮台的钱,可是你一口气就修了一百多座炮台碉台、上千里军路,花多少银子你心里明白。你这个人又不会理财,动不动就是送这个赏那个的,到底是贩卖烟土,还是抢了银庄?告诉我,让愚兄我也发一笔横财。”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他打算带进棺材,对谁都不能说,除了董乔、德仔这些经手的人,连夫人和元瑞也不能略知一二。苏元春静静地躺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同治元年的事了。清军重兵围攻莲塘,张高友正指挥部众堵住被攻破的城墙缺口,一炮袭来,被弹片击中头部。亲兵队长苏元春令部下救下,抬送王城山洞,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亲兵截住陈嘉等人,刀来剑往地拼杀起来。 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苏元春被众清兵团团围住,渐入下风。万分危急之际,苏元瑞率众赶到,杀退了陈嘉。苏元春脱险之后,立即赶往王城山洞,跪在奄奄一息的张高友床前,痛心地呼唤:“义父,义父……” 张高友微微睁开眼睛,见床前只有夫人水娇和苏元春,吃力地抬起手,指向山洞深处酷似象鼻的钟乳巨石:“陶金汤的财宝……埋在大象鼻子……”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第72章 苏元春和水娇在洞里掘个土坑草草埋葬了张高友,又抄起大刀奔向炮火连天的洞外战场。刚冲出洞口,一发炮弹在水娇身前爆炸,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第一百一十五章进京陛见 北京地盘大,楼阁密布商铺林立,十分豪华漂亮,这是德仔的第一印象;其次是北京人说话好听,舌头会打卷,不象广西人的舌头,说起话来象块竹片在两排牙齿中间直搅和。至于第三印象则不敢恭维:北京人牛逼,苏宫保这样在广西咳嗽一声地皮也要震几震、连洋人也得给三分面子的主儿,礼部看门的小老头却爱理不理:“不就一小提督吗?”这算什么话! 看到苏元春喜气洋洋地走出紫禁城的得意神情,德仔揣摸出他得到了皇上的褒奖——要不就是太后。到北京后听人说,自从变法失败,太后对皇上疑心重重,大事小事都要经手,还在仪銮殿里亲自训政,眼下皇上的处境不怎么的。 董乔迎上,小声地问:“宫保大人,怎么样?” 苏元春笑了笑算是回答。 皇上神情有些抑郁,面色也不太好,似乎有些阴阳失调精血亏空的症候,毫无青年帝王应该具备的朝气蓬勃的凛凛气质。接见时也只心不在焉地问了些边境上的事情,最后道一句辛苦,到了规定的时间便草草收场——唉,都是变法惹的祸!这些情况,自然不能对下面的人说。 虽然陛见时总在低头答话,苏元春感觉得到,金銮宝殿的宝座背后还有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自己,使他在潜意识中产生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隐隐感觉到,应该做好再次陛见的思想准备。尽管有礼部官员耐心指点,他对繁琐复杂的宫廷礼仪依然感到生疏,在十分挑剔的太后面前,须得倍加小心才是。 次日清晨,苏元春正在练拳,礼部的官员果然来了,通知他立即进宫再次陛见。 那宫员收过礼,比昨天客气多了,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苏宫保,今天是太后单独召见。太后看过张之洞、李鸿章等人的奏折,对宫保大人印象特好。听里面的人透露,大人日后还有发展,在下先向大人道喜了……” “这次陛见太后,不知还有什么讲究?”苏元春又笑着把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心。出门办事不象在广西筑炮台,可以处处抠门,从进紫禁城大门开始,跨过哪条门槛前敢不对那些没长胡子的“男人”们意思意思? 途经武汉时张之洞说过:六部中户部管财政,最为膏腴;吏部掌执官员考核晋升,被谒选入觐者奉为神明;刑部操生杀大权,不能不买他们的帐;兵部典戎政,是武员必拜之所;工部多与工匠商人交往,为士流所轻;礼部司中外人等陛见和祭祀典礼等礼仪事项,最为清贫;所以外官将户、吏、刑、兵、工、礼六部以六个字概括:富、贵、威、武、贱、贫。然而张之洞再三提醒,其实六部之中,任何一部都是得罪不得的。 “惭愧惭愧,”礼部官员笑纳了银票,又小声交代,“陛见太后的时候不必太紧张,不过礼节是必须讲的。还有几点须得注意,一是报喜不报忧,多讨老佛爷欢心,二是……” 苏元春一一铭记在心,进了紫禁城仪銮殿,按照宫廷礼仪磕拜毕,慈禧太后见这位当年亲手擒获“伪幼天王”、为朝廷立下不朽功勋的中年福将英武轩昂、魁梧健壮,暗暗颌首,叫到近前认真打量一番,详细询问了广西边境的情况,最后缓缓地说:“广西地方偏僻,你一呆就是十五年,不容易啊。以前没来过北京吧?这次来,多住些日子,到各部走走,多认识些人,赶明儿好为朝廷办更多的事儿。” 苏元春谢恩出来,在心里暗忖,都说慈禧太后不好伺候,看来言过其实,挺平易近人的嘛,边关的事问得也细,看来长期以来对张之洞的工作没有白做。至于最后说的那两句颇带暗示性质的话,再蠢的人也听得出来,分明是印证了礼部官员的预示,这让他兴奋不已,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 没过几天,礼部官员又来宣旨:命广西提督苏元春在紫禁城内骑马。对文武官员来说,这可是天大的恩宠!苏元春受了赏赐,第二天上朝谢恩,再一次蒙受太后的召见。 几日之内三次陛见,是外官、边将极少得到的荣耀。苏元春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人生、事业的巨大转折,朝廷可能要对自己委以重任。戊戌变法以后,关于“帝党”、“后党”之争的小道消息传遍朝野,陛见时太后屡有亲宠之意,是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身为大清臣子、镇边武员,只能甘为鹰犬,忠心耿耿地为朝廷效力,为国家御敌,为朝廷浴血沙场,他不敢、也不想卷入那些尔虞我诈的宫廷纠葛和官场纷争之中。 向总理衙门禀报同费务林公司谈判的情况和自己同康际清关于停办铁路、毁约赔偿的意见,是苏元春此次进京要办的大事之一。 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奕劻听过禀报,又请示了朝廷,正式答复:“按国际惯例,两国有事争议不下,请中人公断后,即应按公断的意见办|qi|shu|wang|。毁约事关大清名誉,断不可为。” 苏元春据理力争:“毁约赔偿是国际惯例,公断后的造价扣减公司笔误多计的估价后,反而有所增加,可见中人偏袒公司、有失公允。下官和康际清主张毁约赔偿,以绝后患。” 奕劻明确地说:“毁约的事不要再提了。朝廷的意思,这条铁路硬着头皮也要做下去,只是库储支绌,巨款难筹。趁你在北京,我们再同法方谈判,务求降低估价,早日开工。” 苏元春会同奕劻与法方反复辩驳磋磨,最终达成协议:清方同意轨宽改用法国的1米标准,法方也同意将造价减为320万两。 苏元春这才醒悟过来: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轨宽的问题上!自己算是熟读兵书的沙场宿将,却没提防对方后发制人迂回得手,不得不承认洋人的心计略高一筹。 兵部管军事,工部管铁路,这些部门都得走动走动;职掌钱粮调拨的户部也拜过多次,最后答应分几年安排十六万两追加工程款,苏元春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近两个月,到北京又住了一个多月,屈指一算夫人已经怀胎七月,归程紧凑一些,还赶得上临产,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一颗心总是悬着啊!苏元春有些着急,又不敢询问,只好走遍京城的大庙小寺进香磕拜,祈求各路神佛仙道保佑夫人母子平安。 焦急之中,终于等来了朝廷上谕:“派广西提督苏元春前往广州湾,详慎会勘租界,并会同粤省督抚妥筹办理。” 次日苏元春再次应召进宫,聆听慈禧太后亲自面授机宜,走出紫禁城时却没有象前几次那样欣喜和兴奋,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董乔以为他牵挂夫人,安慰道:“夫人体魄一直很好,又有贵州娘家两位嫂子贴身陪护,还有营中部下、眷属们就近照顾,肯定会平安顺产的。” 苏元春摇摇头:“倒不是为夫人的事情——广州湾的情况,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董乔点点头,一年多来广东遂溪民众反抗法国设立租界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第一百一十六章代人受过(1) 广州湾是广东高州府南三郡一带港湾,水深浪静,航道深长,地理位置良好。甲午战争以后,列强兴起划分势力范围的割地狂潮,法国以保持东方均势为借口,向清廷提出租借广州湾。俄国为了打破英国的侵华优势,对法国的要求表示支持,英国则因其权益受到干扰而强烈反对。 清政府左右为难,不敢贸然答应,授权李鸿章与法使吕班会谈。法国态度强硬,还派出军舰开赴福州沿海武装威胁,清政府被迫屈服,同意法国租借广州湾,令谭钟麟委派勘界专员潘培楷与法方谈判。 为了占据更多的中国领土,法国有意拖延谈判时间,强行在遂溪海头汛武装登陆,建造兵营四处骚扰,迅速向内地扩张。百姓不堪凌虐,自发组织民军抗法护村。 谭钟麟多次致电总理衙门,请求朝廷速与法方交涉,要法军退兵,以便按照原议勘界;广东巡抚鹿传霖则撤换了不敢抗法的遂溪知县熊全萼,委派李钟钰署理知县。李钟钰多方筹集经费,购置武器弹药,组织团练义勇军抗击法军,开展了长达一年多的抗法斗争。 法军屡受重挫,又施加外交压力,再向清廷提出扩大租界的说帖和地图。 后党在帝后之争中虽占了上风,但根基未稳,慈禧为了争取法国在清廷内部斗争中继续支持自己,决定向法国让步,委任苏元春为钦差大臣,责令他不折不扣地按照她亲手圈定的妥协条款迅速了结广州湾划界交涉。 苏元春无奈地说:“眼下义和团在北方闹得正凶,局面渐渐失控,恐怕迟早会出大事;遂溪抗法已有会党参与其间,局面越发不可收拾,这是太后最担心的事情。甲午战败以后,列强虎视眈眈,企图瓜分中国,太后明知法人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却不得不受其要挟——这事如果发生在广西,就好办了。” 董乔点头道:“正是,广西防线固若金汤,法军若想启衅,不敢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苏元春道:“这次奉懿旨到广州湾会勘租界,地界范围和有关条款太后均已定调,借我之手画个押而已,难免召来后世的骂名。” 董乔提醒道:“李中堂久办洋务,是不是……” 这话提醒了苏元春。 第73章 李鸿章身为三朝老臣,又负责与法使吕班会谈,对广州湾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过去任总理大臣、坐镇北洋期间没少对自己支持和帮助,拨给广西边防一批枪炮,还亲手为他安葬在水口边界的先父衣冠墓题写墓碑,并亲撰了一副评价甚高的楹联,于公于私,都应该登门道谢。 甲午战败,李鸿章奉旨赴日本议和,尽管行前清廷已授予全权,他仍期望“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与日方代表反复辩驳。日本在索取二亿银两战争赔款和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等问题上一直不肯让步,并以增兵再战进行恫吓,在外交、军事的双重压力下,朝廷同意“即遵前旨与之定约”,他才同日方签订了《马关条约》。 条约签订后,大清朝野舆论汹汹,在国人皆曰可杀的众责之下,他成为清廷的替罪羊,被解除位居二十五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务,率员出洋考察欧美诸国,上年钦差黄河勘河大臣,事毕后仍留在北京闲居。 李鸿章闻苏元春谒见,忙请入客厅。寒喧过后,他睁开昏花的老眼,朝这位久闻盛名的抗法名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苏元春也崇敬地望着眼前这位名震朝野的三朝###,当他还在念“开天辟地、宇宙洪荒”的时候,李鸿章已经是湘军统领曾国藩帐下的幕僚,后来亲手组建了淮军、北洋水师,当过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宦海弄潮几十年,眼下虽然年逾古稀,又暂时闲居,却仍为苦苦维持大清江山而殚精竭虑。当臣子的能做到这一步,算是不虚此生了。 “广西的炮台防线,都建好了吧?”李鸿章先开了口。 苏元春谦恭地回答:“已经全部竣工,中堂大人拨给的几十尊火炮也已配置到沿边各台。” 李鸿章点头道:“近两千里防线,建了一百六十多座炮台、一千多里军路,不容易呀!听说还有些工程款没有到位?” “还欠着十六万两,户部答应这几年安排。” “虽然钱不多,也要多跑,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六部都应该跑跑,‘跑部钱进’嘛。”这是外官中流传甚广的一句俚语,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笑了。 他看过邸报,也算过帐,知道苏元春并没有虚报冒领,不象有的官员,朝廷派个屁大的差事,就大张海口漫天要价,趁机发国难财。他象是漫不经心地问:“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吧?朝廷又有什么新的旨意?” “都办完了,”苏元春没有说“办好”,镇龙铁路废约的事没办成,倒让法国人在轨宽的问题上钻了空子,他心里一直不爽,“朝廷旨令元春到广州湾会勘租界,正要向中堂大人讨教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代人受过(2) 李鸿章沉吟一阵,缓缓说道:“弱肉强食,这就是世道。国家没有实力,难免被列强欺侮,治国务须自强,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当年老夫办洋务建工厂,意图国家富强,|奇+_+书*_*网|可是那些清流之徒却极力反对,空谈什么‘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甲午一战,没见人家同你谈什么‘忠信’、‘礼义’,空谈误国呀!现在各省绿营,内不能靖匪,外不能御侮,朝廷有意操练新军,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是为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和办洋务是殊途同归啊。” 听了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苏元春有点莫名其妙:晚辈向你请教会勘租界的问题,怎么扯到办洋务练新军的事上去了?想必是同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受到朝野抨击以后心理不平衡,借机发上一通牢骚而已,便静静地听着。 “老夫这些年来与洋人交涉,干的尽是些糊墙补洞的事情,难免召后人唾骂。身为人臣,明知道身后要背恶名,也不能不勉为其难、代人受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到哪天钟不响了,和尚也就死了。老夫知道,《马关条约》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从日本回来便立下恶誓,这辈子若再踏上日本的土地,死后便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李鸿章看苏元春一眼,叹了口气又说:“老夫也希望中国能回到汉武帝那样的年代:‘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唉,这些都是咱爷俩自己的话了。道光以后国运日下,外侮纷乘,与乾隆、康熙盛世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朝廷要你去广州湾勘界签约,你敢抗旨不从?不错,当年同英国人签的《烟台条约》、同法国人签的《中法新约》,还有早几年的《马关条约》,都是经老夫一手画押,但如果没有朝廷的旨意,谁敢自作主张。不能治本,标还得治吧?当年你在水口关买地葬父,往金龙峒迁曾祖坟茔,不也是治标?国势如此,无力与列强抗衡,只能委曲求全了。近年来老夫游历了西洋诸国,结论只有八个字:变法者兴,因循者殆。依老夫之见,办洋务仍是治本良药,国富兵精,则民心思定,列强更不敢轻易以武力要挟。以后你若有机会操练新军,须得学其精髓,切忌东施效颦只取皮毛——刚才你说‘讨教’,老夫不敢当,这些话不一定对,可都是肺腑之言啊……” 李鸿章说着说着,又把话题扯到操练新军的事情上面,令苏元春一头雾水。直到几天以后,接到令他在广州湾勘界以后,立即率兵十营到淮徐演练新军、归北洋大臣节制的朝廷上谕,才算明白了李鸿章话里的意思。 上年戊戌变法时,光绪为了笼络袁世凯,提升他为侍郎衔,并破格由从三品提为正二品,专办天津小站练兵事务。尽管袁世凯在关键时刻出卖了帝党,使百日变法功败垂成,但仍受到后党的猜疑,慈禧钦点苏元春到徐淮练兵,隶属北洋,分明是让他同袁世凯分庭抗礼,对他的倚重不言自明。 苏元春隐隐意识到,旨令他到广州湾会勘租界,是重权在握的慈禧太后对他重用前的考验和考察。朝廷外防洋人内防会党,北方又闹起了义和团,颇感力不从心,鉴于三点会利用百姓反对割让广州湾,乘机拜台会众,慈禧太后亲自面谕,为防会党浑水摸鱼,必须迅速会勘尽快签约,了结广州湾这桩心事。 苏元春心情十分复杂。徐淮练兵是难得的机遇,镇边十五年来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筑成了固若金汤的南疆长城,却一直为如何偿还挪用的底饷操心,为如何平息此起彼伏的会党游勇暴乱头疼。现在终于苦尽甘来,还落实了一百多万两练兵专款,更重要的是朝廷对自己的信任和重用。 他实在不想失去这次机会。有得就有失,至于这种代人受过的差使会不会召来后世的骂名,用李鸿章的话说,那是后人的事情了。 动身前往天津乘船南下前夕,广州湾传来消息,团练义勇营正在筹划对法军发动新的袭击。苏元春暗忖,勘定租界的事已拖了一年多,如果此次袭击得手,说不定能使自己在谈判中处于主动地位,便以途中停留上海考察为名,静观局势变化。 法方闻讯,认为苏元春有意拖延是对法国的轻蔑,急不可耐地提出抗议,并以停止谈判要挟。清廷唯恐夜长梦多,连连电催苏元春立即搭乘法国兵轮,日夜兼程前往广州湾。圣谕不可违,他只得乘法舰来到广州湾海头法军兵营,与法方代表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勘界谈判。 法军为了增加谈判筹码,派兵偷袭团练义勇营总部黄略村,被团民重重围困,死伤多人后得援兵救回,又派兵舰数艘、数百名步兵再攻黄略,也是伤亡六十多人后大败而归。 在遂溪人民的英勇抗击下,法军不得不有所收敛,放弃了大张海口的租界要求而接受清廷的方案,从原来要求的东西约一百二十里,南北百里缩小为东西八十多里、南北三十里的范围之内。 勘界结束以后,苏元春电奏清廷:“广州湾勘界事竣,遵旨驰赴江南练兵。”不日清廷旨复:“有人奏广西边防紧要,伏莽亦未净尽等语……令该提督即日驰回广西,督率各营,将防务认真经理,以靖边疆,毋庸驰往江南矣。” 一场欢喜一场空,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是缺了哪位权臣没有拜到,心生怨恨而背后整蛊?难道是因为陛见时出于对太后的尊敬,对她屏退左右欲施亲宠的暗示诚惶诚恐、有意避宠而引起太后的愠怒? 他不敢再想下去,尽管在京期间听到一些宫廷里面的荒唐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生离死别 接到赵琴难产身亡的电报,苏元春象当头挨了一记闷棍,怔怔跌坐在太师椅上。这是他离开广西半年多来一直担心的事情,当年迎娶她的时候,他曾和她相约白头到老,在龙州的时候,他曾承诺要带她到上海购房置产安享晚年,可是现在…… “苏宫保,这不是真的!你说呀,这不是真的……大姐啊!”德仔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大声嚎啕。 苏元春内心震撼了:德仔一直地暗暗把赵琴当作姐姐来孝敬,可一直到死,她也没能听见这声发自内心的呼唤。他擦去流下腮帮的泪水:“起来吧。收拾好行李物品,马上回去。” 董乔见苏元春情绪不佳,规劝道:“宫保大人……” 苏元春毋容置疑地摇头道:“赶紧收拾,今天就走。这个让人伤心断肠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愿意呆了。” 广西边境勘界的时候,他可以为了一片荒瘠的国土,不惜千里迢迢地迁葬自己的祖宗骨骸,可是现在,百姓们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着的广州湾被洋人从大清版图上划走了,就象一个人被人用刀活生生地从身上割下了一块肉。 第74章 尽管他只是奉旨行事,然而这一大片土地是从他手上划出去的呀!如果做这种违心的事情注定会受到报应,他情愿让这些报应落在自己头上,也不能让无辜的夫人为他顶罪。 他突然记起,甲午战争后李鸿章奉旨到日本下关签订《马关条约》时,也曾遭到日本浪人枪击,险些命丧东瀛——想不到广州湾的报应来得这么快,条约上画押的墨迹未干,夫人已经先他而去。 他为到广州湾勘界的事悔青了肠子,作为身负保土安民职责的镇边武将,怎么会鬼迷心窍,违心地掺和到对外强割地妥协的龌龊勾当里来,这种事情可以让别人干呀!什么皇恩浩荡?纯粹是把夫人朝死路上逼!早知今日,不如在京时当场拒绝朝廷的委派,哪怕革职回乡过着粗茶淡饭的平民生活,也比阴阳两界、只剩下自己一个孑身鳏夫强一万倍啊! 一路奔波,回到大连城已经是二十多天以后。旅途劳顿旧伤复发,加上接二连三的精神打击,苏元春在途中大病一场,变得苍老了许多。听完娘家嫂子哭诉赵琴逝世的经过,他红着眼圈问:“夫人临走时,留下了什么话?” “小妹说,她要回镇远……”嫂子又哭了起来,在场的赵荣正兄妹和军中眷属也都泣不成声。 苏元春喃喃道:“镇远的田地都卖光了,只剩下几间空房。” 事到如今,董乔赶紧说实话:“前几年在下奉命到镇远卖地时,夫人瞒着宫保要在下留下一千亩。夫人说,宫保不会理财,得为宫保留条后路,不能把家产都卖得一干二净。” 苏元春听了,心里更加惊悚:难道赵琴几年前已经意识到她会先他而去? 赵小荔泪眼汪汪地看着苏元春,希望他在精神上遭受重大打击的时候能看她一眼,从她同情的眼泪中得到一丝籍慰。 然而苏元春并没有看她,他精神萎靡地说:“按夫人的话办吧。德仔,辛苦你一趟,送夫人回镇远,也不枉她疼你一场——你们记着了,百年之后我也回镇远,同夫人葬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九章西隆匪情 代人受过、被后人唾骂的事干了,江南练兵的事吹了,赵琴又离开了人世。接二连三的打击使苏元春心灰意懒,一连几天闷在白玉洞云阁中闭门谢客,直到华小榄陪着苏元瑞前来探望,顺便把一大叠急办的文牍送到他的案头。 他浏览手里的公文,渐渐皱起眉头:“马盛治什么时候到?” “昨晚已在龙州下船,等会就可以赶到,”苏元瑞知道他在为日渐猖獗的匪情发愁,自从赵琴去世,苏元春已经心如乱麻,但身在其位须谋其政。他斟酌地说,“你知道我一身伤病,本打算等你回来就告病还乡,现在看来,还是走不成。” 苏元春听出话中有话,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你离开以后,边防诸事由马盛治接统。老马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治军过苛,粮饷又难以保障,游勇旋抚旋叛,”苏元瑞迟疑道,“听说你要到徐淮练兵,真为你高兴。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少操一份心——谁知道说变就变了。” 苏元春淡然一笑。朝廷电谕说是广西匪情猖獗,需要得力大员坐镇弹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有人从中作梗。他隐隐风闻,已经有人以纵兵殃民的罪名向朝廷参了他一本。难道是那伙纨绔子弟暗里使坏,或者是那些暗结游匪、走私军械烟土被斥责查办而心怀不满的部下伺机报复?苏元春想起蔡希邠突然被参革的事,在心里打了个寒冽。 岑春煊虽说是帝党骨干,变法失败时因为身在广州,侥幸躲过后党的清洗。慈禧闻他与顶头上司谭钟麟不和,心中不快,令他办理交卸入京陛见,又不想见到这位帝党干将,半途改任甘肃布政使。他仍不依不饶,继续罗织罪名上书参革,终于在不久前将谭钟麟扳倒,由李鸿章接任两广总督。 大西北地方穷困,库款亏空,长期虚报冒领逛骗朝廷,陕甘总督陶模见新来的甘肃布政使为人险恶,性格又粗莽,傲上凌下敢作敢为,担心他翻出自己的老底吃不了兜着走,竟如老鼠怕猫一般处处陪小心。岑春煊心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恶人比做好人更吃得开,更加骄横不可一世。 苏元春暗忖,如果真是岑春煊暗中搞鬼,说不定这事没完。好在光绪皇帝已被软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再也不能为他撑腰,否则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寻个不是添油加醋上纲上线参奏一本,弄不好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眼下匪情频频告急,昨天下午西林、西隆一带又来信求援了,”华小榄从带来的大叠文书中翻出一页,“日前三合会党纠集游匪共计四百多人由西林进犯西隆,西隆知州黄先植召集团练抵御,因匪势猖獗城破而逃,被匪众捣毁州署衙门,劫夺库银一千多两,还抢去了州官大印。” 苏元瑞关切地说:“二哥大病初愈,还是兄弟去剿吧?” “大军一动,又要花钱啊!”苏元春沉思良久,又问,“库里还有多少存饷?” 华小榄道:“近年来游勇作乱,办实业赚得不多,钱都存在龙州收放局,炮台款和收编游勇借拨四万,剩下不足一万两,补拨的炮台款一直没有着落,挪借的十多万两底饷公款仍在欠着。广东和湖南、湖北三省的协饷虽说每年各十二万,实际解到的不足半数;后来增募的十营游勇朝廷没有给钱,三十营边勇全靠十多营军饷维持。李秉衡、马丕瑶当巡抚时,经常挪些资金支持边防,后来的张联桂、史念祖也能象征性地给些补贴。黄槐森上任以后就不一样了,去年你不在广西,非但没有增拨一枚铜板,还以炮台防线已经竣工为由,屡屡催促马盛治尽快遣散增募的游勇。” 苏元春沉默许久,对苏元瑞说,“西隆的匪情你去处理吧。带上三营边军,再加当地团练,应该够了吧?” “不就四百多土匪吗?三个营足够了。” 说话间,刚从内地剿匪战场上赶来的马盛治气喘嘘嘘地走进白玉洞口,看了看苏元春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 苏元春点头道:“辛苦了。内地匪情如何?” 马盛治道:“以前多是零星股匪,无碍大局。去年以来会匪趁内地大灾,威逼百姓拜坛入会,大股暴乱此起彼伏,游匪以会党为依托,会党以游匪为靠山,兵来匪匿,兵撤匪来,官军疲于奔命,剿不胜剿,看来是积重难返了。” 苏元春忧心忡忡地说:“剿不胜剿也得剿啊!两广是长毛发难之地,朝廷唯恐酿成类似长毛那样的大规模###,所以屡屡旨令出兵追剿。听说增抚的十营游勇走了大半?” “可不是?兵多饷少、军心不定,管不住他们。游勇与会党藕断丝连,平时散漫惯了,衣食又没有保障,加上会党怂恿,私自离营大半,还带走了发给的号衣和枪械,不少人参加了会党暴乱。他们会打仗,枪械又好,会党也乐得收留。” 苏元春道:“光是游勇还好办,会党掺杂其间,事情就复杂了。我看还是剿抚兼施,釜底抽薪离间匪势。会党以朝廷为敌,当然以剿为主,游勇主要是为了衣食……” 马盛治一脸苦笑:“如果粮饷可以保障,他们还会离营参匪吗?只要能把游勇和会党分开,事情就好办得多。只是游勇变数极大,有的刚招抚几天,说不好又叛了。” “治安日渐严峻,看来同我们放纵有些关系,”苏元春盯着马盛治,严肃地说,“我回来才几天,什么话都听到了。现在部队纪律日渐松驰,扰民事件经常发生,有的甚至白日为兵、夜间为匪,公然穿着号衣欺行霸市、拦路抢劫,八角保卫局和护商队也惹不起他们。听说去年我刚离开,关前隘就发生了一件事:你手下几个兵趁夜到山上偷八角,村民以为是山贼,当场打死了一个。你们一哨人马抬着尸体到村里杀猪宰羊吃‘死人饭’,还勒索钱财,足足闹了半个多月,把一个村子都吃穷了,百姓也吓跑大半。这事不会有假吧?” “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哪里管得住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马盛治强辩道,“兵勇驻边多年,出几个老兵油子在所难免,再说偷几斤八角也犯不了死罪呀,谁叫他们打死我的兵?” “普天之下,只有熊将,没有熊兵!你身为统领,有点带兵的样子才行,别再给自己找事了,有人正在搜集我们的黑材料呢,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匪情日益猖獗,与军纪不整不无关系,兵匪不分,是该整治整治了,”苏元春正颜数落几句,又道,“增抚的十营游勇已出走大半,二十营防军既要守边又要剿匪,兵力过于单薄。我打算过这段时间去桂林巡抚院走一趟,看新上任的丁振铎那里还能不能筹到一些银子,力争保留五营,把还没有走的游勇稳定下来。” 华小榄闻言,下意识地看了董乔一眼,微微摇头。 第一百二十章嗟来之食 苏元瑞剿平西隆匪乱后,苏元春向朝廷上奏,请求保留拟带到徐淮练兵的十营武卫先锋中的五营新军编制并饬拨协饷,另加五营边军组成机动部队由马盛治统领,专事清剿广西内地游土各匪。朝廷旨复:着会商广西巡抚酌复办理。 见苏元春从桂林回来以后依然眉头紧锁,华小榄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叫来董乔,询问这次到巡抚院筹饷的情况。 董乔苦笑道:“不出大师爷所料,桂林一行确是徒劳无功。朝廷虽然同意保留五营,户部却不给饷,让大帅同巡抚院会商办理,说透了还是要广西出钱。 第75章 募勇的事丁振铎没有反对,可一提到军饷就把话封死了:没钱。大帅气不过,狠狠同他吵了一架。” “大帅这么好性子的人,整天为银子的事操心,脾气也变坏了,”华小榄忧虑地说,“大帅当提督久了,又上了些年纪,未免有点倚老卖老,容易引起督抚不满。广西是个穷省,各省协饷又长期拖欠,多年来修筑防线、招抚游勇,地方财力搜括尽净,督抚之间相互指责在所难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事情难办啊!” “大帅虽然没说出口,看得出来,防线建成以后,他早就生出挪窝的念头,徐淮练兵是个机会,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吹了。可惜李鸿章在两广总督任上不到两个月,又不在了——老爷子对大帅印象不错,”董乔沉吟片刻,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怕大帅不受嗟来之食。” 华小榄问:“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事大师爷也知道,早几年法国总督杜师孟、度美,还有方苏雅多次主动提出,以法国铁路公司预支民工工钱的名目提供一笔款子。大帅本来不想办成铁路,怕中了洋人的圈套,所以一直拖着。只收过一次,还是法国人明确表态,说是资助他收抚游勇、开办对汛的钱才肯收的。” “预支工钱……”华小榄眼前一亮,“这钱可以要!” 董乔摇摇头:“你知道大帅的脾气,只怕他不肯。” 华小榄道:“大帅请求缓裁五营,虽说是弥补剿匪兵力不足,但主要还是为了收抚游勇,免得流落地方为会党所利用。铁路的事已经确定,准备近期动工,不会再有什么圈套,这笔钱不要白不要,不过不一定由大帅出面……对,由凭祥土司李幼卿牵头,钱一到手,怎么用还不是大帅一句话?” 苏元春筹款无门,只得采纳二人之计,请来刚受朝廷册封世袭凭祥土司的李幼卿,带他与方苏雅面商。 方苏雅知道苏元春已为筹款的事焦头烂额,便送了个顺水人情:“我尽快向度美总督转达宫保大人的意见。请放心,这是我担任龙州领事期间为宫保大人办理的最后一件事情,一定尽力办好。” 苏元春一楞:“方先生要高升了?” “我已经接到通知,调任法国驻昆明总领事,正准备向宫保大人告辞呢。”鉴于方苏雅在镇龙铁路谈判过程中的经验和业绩,在修建镇龙铁路已成定局的情况下,法国政府为了赶在英国修筑从缅甸通往云南的铁路之前争取主动,将他调任驻昆明总领事,负责与谈判滇越铁路修建事宜。 度美电复:费务林公司同意预付铁路工程款十七万法郎,折库平银近五万两,但必须由龙州铁路官局接收。苏元春心想,反正铁路轨宽、造价等原则问题已经谈妥,朝廷也催促铁路动工,便同意法方意见,将款项收到官局帐上,着手招募游勇修建铁路,又东挪西凑筹了些银子将剩下的游勇编成五营,交马盛治统领专事剿匪。离营的游勇衣食有了着落,边境治安状况重新好转。 第一百二十一章红颜薄命 龙州火车站和码头、铁路兵房先后建成,苏元春稍稍松了口气,忙中偷闲到赵荣正家造访。从广州湾回来后他没有来过,因为忙,也没有那份闲情逸志,他一直没有从赵琴去世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毕竟是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恩爱夫妻啊! 见赵小荔头顶的发盘还是未出嫁“勒俏”的式样,苏元春楞了一下,又不便细问。进京陛见前听说赵小荔许了县城一位王姓富绅家的公子,也是书香门弟,不久后便要过门,因为赵琴怀孕不便参加婚礼,临行前他还提前送了份厚礼。 赵荣正将苏元春让进书房,见他面露疑惑,叹道:“小妹命苦啊!眼看就要办酒席了,王家公子却得了急病,药局几位医官看了尽皆摇头,说是绞肠痧,没得治了。可怜他肚子痛得直在床上打滚,不过一天功夫,人就没有了。” “这病如果在大城市,或许有救。当年李鸿章有位幕僚也得了绞肠痧,几位老中医都说没办法,李鸿章请天津的英国传教医师马根济诊治。洋医生说是盲肠炎,把那幕僚肚子剖开,割掉发炎的盲肠,过了十来天就慢慢好了。”苏元春在心里感慨,自古道红颜薄命,这话看来不假。对于西医的效果,他深有体会,赵琴的怀孕,与其说是德仔那套半桶水妖术的功劳,还不如说是洋药的奇效。 “李鸿章?”赵荣正低声问道,“听说不久前死了?” 苏元春默默点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慈禧携光绪逃至西安,北方局势一片混乱。慈禧在逃亡途中再度授刚出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催其北上与列强谈判。鉴于《马关条约》的沉痛教训,他到上海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迁延观望,后见北方局面实在无法收拾,才继续北上收拾残局,代表清廷签署了《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两个月后俄国为了攫取更大权益再度发难,提出“道胜银行协定”逼他签字,他气恨交加、一病不起,直到临终仍不肯瞑目。 “早就该死了,”赵荣正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几十年来,在他手上不知签订了多少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 苏元春苦笑不语。他代表朝廷签订过广州湾勘界条约,也听过李鸿章出自无奈的肺腑之言,深深地理解他为什么死不瞑目。即使位极人臣,他也只是代朝廷受过的替罪羊,弱国无外交,他最大的过失在于没有生在那个敢于放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朝代。作为朝廷重臣,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面对列强的无理纠缠,最多只能说出“宁可中国十八行省陡沉海底也不给一个子儿”之类苍白无力的“豪言壮语”。 盖棺尚未论定,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以后,后人也许发现,他最大的功劳在于苦苦维持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没有彻底地沦为列强的殖民地,这个国家的版图没有被肢解得四分五裂。 第一百二十二章我要嫁给他 此时此刻,赵小荔也在闺房暗自喟叹。不到一年时间,苏元春苍老了许多,如果说过去她常从仰视的角度观察这位令人崇敬的“姐夫”,现在倒觉得自己更多的是同情的俯视。都说男子有泪不轻弹,这话也不全对,其实男人更需要关怀。 尽管与赵琴亲如姐妹,她常常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奇怪感觉:赵琴的去世或许是苍天在冥冥之中对她的眷顾,当初听到赵琴怀孕的消息,她仿佛觉得天地间一片黑暗。为了赵琴的不孕,她一直不肯嫁人,要知道,赵琴正是为了这事,才一直主张苏元春纳妾啊!她得知赵琴怀孕后,大嫂再一次例行公事般向她提起嫁人的事时,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连要嫁的人是狗是猫也不细问,弄得大嫂当时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好在那位短命的王家公子没福消受,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呢? 苏元春刚走,她就来到赵荣正面前:“大哥,我要嫁给他。” 赵荣正吓了一跳:“谁?你说要嫁给谁?” 赵小荔平静地说:“刚走的那个人。” 赵荣正楞了一阵,连连摇头:“不行,你才二十几岁,又是黄花闺女,他快六十了,而且刚死了老婆。赵家在龙州是有头有脸的土司世家,你得为家族的名声着想……” “自古道长兄为父、长嫂为母,我父母死得早,你们养育了我,我尊敬你们、感谢你们,你们的话算是父母之命,可也得让我说两句。第一,我是不是黄花闺女,那是另一回事,反正我是有过婆家的人,老公死了,再嫁个叫化子也不会丢你们的脸;第二,嫁给他只是填房,不是做小,也不会往你们脸上抹黑。他多少岁我不知道,只懂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晓得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嫁人吗?就为了今天说这两句话。你们看着办吧!”赵小荔正色说完,气冲冲返回闺房,“呯”地一声关上房门,任凭赵荣正怎样劝导都不肯打开。 第一百二十三章壬寅奇灾 “绝对不行!老牛吃嫩草呀?”听董乔吞吞吐吐地转述了赵荣正的意思,苏元春一口回绝,想想又放缓了口气,“这话伤人,跟赵先生就说我放不下夫人,不打算续弦了。” “大帅,赵姑娘确实有这份诚心,再说老牛也不是不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段时间来赵荣正夫妇反复规劝,小荔仍不肯回心转意,无奈之际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婉言委托董乔试探苏元春的意思。 “没见我烦着吗?这件事不许再提了!”苏元春不耐烦地抢白道,又埋下头细阅张之洞的复信。 用费务林公司预付的工程款收容部分游勇参加铁路工程建设后,边境治安逐渐好转。可是好景不长,法方借口庚子事件中因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在华洋人安全难以保障,不但撤回公司人员,还停止支付民工费用,使铁路建设陷入停工状态。雪上加霜的是,孙中山在越南设立了兴中分会,大量吸收游勇和会党成员,再次潜入军营鼓动游勇携械出走。 苏元春无计可施,只得再向张之洞求援,恳求户部尽快下拨原先答应的十六万两炮台工程款以救燃眉之急。张之洞的回信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因甲午战争赔款数额巨大,如今又加上四亿多银两的庚子赔款,追补工程款一事已经无望,请好自为之。 我思故人,俾无尤兮!他下意识地想起赵琴,不知不觉间,妻子的形象却鬼使神差地幻化成小荔婀娜的身影。许多年来他习惯了众人仰慕的眼光,这使他变得麻木不仁,忽略了这位妙龄女孩温情脉脉的目光。 第76章 在他眼里,小荔只是个初谙人事的小幺妹,怎么会对自己这个老头子动起凡心了呢——这个傻丫头!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严峻的匪情上来,边军缺粮少饷和状况和朝廷朝三暮四的政策让游勇遣了又抚、抚了又遣,使他剿抚兼施的策略功亏一篑。清廷为了筹集六亿多两战争赔款,责令各省加重税赋,雪上加霜的是,广西连年天灾,民不聊生,加上会党胁迫诱骗,匪乱此起彼伏,省内各地和广西与云南、贵州接壤的三不管地带都发生了大股匪情。 “大帅……” “又来了,到底有完没完?”苏元春心烦意乱,厉声责斥。 “不是赵姑娘的事,”董乔迟疑地说,“在下刚收到京城朋友的信,有些事关系到大帅的前程,不敢瞒着不报。” “京城朋友?”苏元春狐疑地看他一眼,“不会是张勋吧?” 董乔小声道:“大帅就别问了。朋友在信中透露,新到任的两广总督陶模和广西巡抚丁振铎屡受朝廷责难,将匪情猖獗的责任全部推到大帅头上,上奏说大帅有意放纵遣散的游勇带走枪械,酿成遍地匪乱;还说边勇和游匪会党互相勾结,兵匪不分,大帅不图进剿,反而一味招抚,使游勇得以旋抚旋叛,屡剿不灭,要求朝廷把大帅调出广西,以冀徐图整顿。” “正是这些不拉人屎的东西克扣军饷,才把事情弄成如此地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两个东西在给自己的亲信腾位子呢!”苏元春明白自己同督抚的矛盾已经空前恶化,二人正在千方百计地排斥自己、安插亲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帅应当多加小心才是。” “惹他们不起,还躲得起吧?参得好,老子正想另谋高就呢!”苏元春冷冷一笑,提起笔给张之洞复信,要求他代为活动,设法把自己调离广西,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张之洞有些能量,又有陶、丁二人奏折,朝廷下了旨:调苏元春为湖北提督,湖北提督夏毓秀为广西提督,未到任前以广西柳庆镇总兵马盛治署理。然而通过多威、李约德等事件,法方并不相信有谁比苏元春更具备治理匪乱的能力,两度照会清廷,要求仍将苏元春留驻广西。 苏元春去意已决,唯恐夜长梦多,立即向马盛治办理交卸,匆匆赶赴新任。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马盛治干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署理提督这一天,踌躇满志地搬到白玉洞,学着苏元春稳坐帅帐运筹帷幄的模样,耀武扬威地发号施令起来。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他刚点着第一把火便将自己烧了个焦头烂额。 马盛治性刚烈,上任伊始便采取铁腕政策,只留下二十营边军,其余部队一律强行解散,致使游勇会党势力大盛。法国对汛官达隆到布局汛例行会晤时,在越南境内被人枪杀,法方认定是中国游勇所为,提出将马盛治治以重罪。清廷唯恐法方小题大作再起兵衅,只得将苏元春调回广西。 苏元春坚持认为,会党和游勇相互勾结无异于火上添油,是剿匪大忌,还是要采取抚剿兼施的办法暂分匪势,釜底抽薪。方可缓解日益严峻的匪情。再次向巡抚院要求拨饷不得,只好派太平思顺道瑞霖入越与法方联系,争取铁路早日复工,希望再次得到法方预付的工程款收抚哗变的游勇。 傍晚时分瑞霖才经镇南关回到大连城。苏元春见他愁眉不展,心知办得不畅,忙问:“法国人怎么说?” 瑞霖道:“法方推说边境治安尚不安定,可从长计议。另外我了解到,费务林公司的人已经全部从谅山撤走,迁往云南方向去了。” “求人不如求己,嗟来之食吃下去要拉肚子的……华师爷,请代我拟份电奏,请求辞去龙州铁路官局督办一职,铁路的事打死也不干了。”镇龙铁路看来办不成了,苏元春喜忧参半:喜的是如果镇龙铁路真的流产,苦心经营的广西防线不至于被法国在后方楔入一颗钉子,可保边防无虞;忧的是边饷一直短绌,正等着法方预付的工程款收抚一些游勇,没想到这条路也断了。 “眼下要紧的是稳定游勇、暂分匪势。马盛治这事办岔了,好不容易拢住五营游勇,一下子遣散得一干二净,”苏元瑞斟酌道,“海关每年只有二千多两厘税,只够养活自己,八角保卫局和护商营那边也是几千两,制造局、军装局,以及利济局的水路运输都不景气,治安不好,生意人来的少走的多。筹款如此困难,与其花费大笔钱财收抚游勇,不如鼓励各地大办团练自保家园,官军只负责追剿大股土匪。” “兵力不足,只能如此了。”苏元春陷了入沉思,游勇屡抚屡遣,旋抚旋叛,会匪之乱已经积重难返,他早就想一去了之摆脱困境,可是两次调离均横生枝节,经过几番折腾,把他弄得心力交瘁。 华小榄忧心忡忡地说:“屋漏恰逢连夜雨,船破偏撞顶头风。今年以来灾害连连,会党趁机造谣,说如今已是劫末灾难,入了三合会便可保家安身,百姓拜坛入会已成风气。” 入了壬寅年以后,久旱无雨,赤地千里,春种全无,民不聊生,百姓只能以野菜树皮充饥,连耕牛也杀了充饥。后又突降暴雨,山洪爆发,不少州县全城淹没变成泽国,洪水过后瘟疫流行,人畜死亡枕藉。全省数十万人受灾,饿死了六、七万人,有的州县还发生了数万饥民抢米的群体事件,各地开仓赈灾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广西历史上的“壬寅奇灾”。 虽说赈灾是地方官的事情,然而特大灾情已经严重影响边防安全,身为镇边将军,不能视若无睹。苏元春对苏元瑞说:“海关、八角保卫局和护商营再挤一挤,借几千两银子,劳你辛苦一趟,到湖南购些大米赈灾,再到贵州买些耕牛,灾后好为百姓代耕。只要百姓不再受会党蛊惑,边境才能稳定下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刺客王大 王和顺压低斗笠,冷眼窥视正在街头视察赈灾粥棚的苏元春,随熙熙攘攘的人丛渐渐挤近。旁边伸出一只大手,按住他摸向腰间的手。王和顺一惊,回头见是梁植堂,才松了口气。 梁植堂朝苏元春身边的亲兵们呶呶嘴,把他拉出人丛。 王和顺还不服气:“这么好的机会,还等到什么时候?不杀了他和马盛治,死去的弟兄们合不上眼啊!” 梁植堂小声道:“本以为他去了湖北就好起事了,谁知游勇做出了越南那单糗事,朝廷又把他调回来。我也想除了他,可是防范太严,就是得手了,你我也无法脱身。” “粥快没有了!”灾民们突然骚动起来,拥向几口大锅,争抢着锅底的一点剩粥。 王和顺见局势大乱,又蠢蠢欲动,被梁植堂扯住。 董乔站到凳子上高喊:“大家不要乱!苏宫保已经派苏总兵到湖南采购大米了,这两天内就可以运到。苏宫保发话了,先把库里的军粮调出来救急……” 王和顺忍不住高叫:“人都饿死了,库里还存有大米,为什么不全部拿出来?留着发霉呀?” 德仔瞥眼看见,觉得他有些眼熟,回忆了一阵才想起几年前陪苏元春视察平公岭炮台时见过这人。 梁植堂见德仔等人悄悄挪近,知道王和顺轻举妄动引起了怀疑,放声高喊:“大家快跑呀,土匪来了!”趁着人群大乱,拉着王和顺逃远。 亲兵们紧紧地护住苏元春,等人们平稳下来,董乔凑近苏元春耳际:“好象有会党的人从中捣乱,等会到龙王庙求雨,大帅就不要去了吧?” 苏元春站起身,淡然一笑:“祈神须得心诚,本帅不亲自去,老百姓怎么说?几条泥鳅翻不了大浪,走!” 设置求巫祈雨道场的龙王庙前四通八达,德仔按董乔叮嘱,严密布置了周边防卫,不时警惕地扫视周围的人群。 王和顺果然混进了道场,鬼鬼祟祟地躲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东张西望。德仔悄悄带着几位亲兵从四面围近,按住他一直藏在腰间的手,低声喝道:“兄弟,别乱动。” 王和顺正要喊叫,德仔闪电般点了他的哑穴,然后示意几位亲兵挟持他离开庙堂。不远处的梁植堂见王和顺束手就擒,又见庙宇内外戒备森严,只得用眼色止住几名同伙,悄悄退出庙外。 苏元春无事般虔诚地看着师公们手舞足蹈,又按师公指点亲自进香祷告,直到道场结束才登轿返回提督衙门。 几天后逢大连城墟日,德仔忙完公事,照例到米粉店帮阿娇卖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店来,德仔正要招呼,见那男人摘下斗笠,一楞:“梁大哥!” 梁兰泉道:“多年不见,还以为你忘记了我这位穷大哥呢。” “哪能呢!大哥快坐,阿娇,炒几碟菜,梁大哥来了!” “不必了,来碗米粉吧,等会还有事情。” “那……也好。阿娇,先来碗米粉,多加点肉。” 阿娇很快把米粉端到桌上:“大哥请用。” “谢谢。弟妹你去忙生意,我们老兄弟慢慢聊。” 看着梁兰泉吃完米粉,德仔问道:“梁大哥有事?” 梁兰泉小声问:“前天在龙王庙抓了个人是吗?” 德仔点点头:“是梁大哥的兄弟?” 梁兰泉答非所问:“那人供了什么?” 德仔摇头道:“还在讯问。那人自称王大,只说是被遣散的游勇,遣散时没有得到规定的遣资和扣存的底饷,心怀不满,才在灾民中煽风点火。抓他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飞镖,又是邕宁口音,我怀疑他是企图趁机行刺大帅的会党。” 第77章 “现在世道不宁,出门的人随身带着防身的物件不算什么,你又没有抓到人家作案的现行不是?”梁兰泉深思片刻,又问,“我能见到大帅吗?” 德仔为难地说:“如果为了这件事,恐怕不行。大帅发了话,近来不少会党分子混入各营,在游勇、灾民中煽风点火,蛊惑兵勇百姓拜坛入会,王大来自邕宁一带匪情猖獗的地方,必须严加讯问,务必查出混到边境的会党,以期一网打尽。” 梁兰泉道:“有些那边的事情急着向他老人家禀报。” 德仔迟疑道:“苏总兵刚从湖南买粮回来,正说着话呢。” 梁兰泉冷笑一声:“不肯通报是吗?那我走了,烦你告诉大帅一声,就说我来过了。” 德仔怕他真有正事,忙说:“大哥别走,兄弟马上通报。” 苏元春听了禀报,淡淡一笑:“张锦芳和陈荣廷刚走,又来了一位说情的,看来这个王大不是等闲之辈呀!让他来吧。” 张锦芳当了一任思乐知州便被巡抚院撤换,又带着昔日的弟兄做“越南生意”。陈荣廷也是桂军旧部,撤兵入关后即离营经商,和余受益等旧时弟兄在南宁合伙开了家糖铺,据说还勾结西路一些官兵暗中放水,偷偷走私烟土。苏元春无凭无据,也不想深究这些事情,旧部来了,只是叙叙旧情,泛泛告诫他们不要做违法的事情而已。 德仔赶回粉店把梁兰泉带进来。寒喧过后,梁兰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苏元春问:“你敢担保王大真的不是会党?” 梁兰泉毫不犹豫地说:“标下敢拿脑袋担保!” 苏元春哼一声:“区区一个游勇值得你们那么多人出面说情?还拿脑袋担保。” 梁兰泉说:“标下同王大无亲无故,也素不相识,是各路游勇推举标下求见大帅的。弟兄们说,在大帅眼里,一个游勇的命也许不值一提,但近万游勇的命也不值钱吗?” 苏元春悖然大怒:“你想威胁本帅吗?” “标下不敢!”梁兰泉连忙跪下,“标下只是为了大帅着想。” 苏元春挖苦道:“难得你有这份好心,知道这些游勇给本帅惹出了多大麻烦?” “游勇也是良莠不齐,标下不也是被遣散的游勇吗?他们实在无路可走,如果大帅不去湖北,如果马统领不强行遣散他们,他们会走这条路吗?” 这话说中苏元春的痛处,他沉吟了一阵道:“起来吧。你跟各股游勇说说,饭还管得起,饷银确实无法保障。叫他们别往绝路上走,反叛朝廷,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标下领命。弟兄们记得大帅的好处,可再也信不过朝廷了,抚了又遣遣了又抚,耍猴子似的,”梁兰泉嗫嚅道,“大帅,王大谣言惑众,虽犯不上死罪,可是活罪难逃,是不是打上几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也就是了……” 虽然德仔言之凿凿,说抓王大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飞镖,但毕竟抓的不是现行,又拿不出他是会党的真凭实据,确实不好办罪。他看了梁兰泉一眼,对德仔说:“王大的事,叫梁兰泉画个押,担保以后不再生事,让他把人领走吧。” “谢大帅,谢苏总兵!”梁兰泉见事有转机,赶紧朝苏元春兄弟磕头,随德仔退下。 苏元春转向苏元瑞:“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在贵州买的两百多头耕牛什么时候运到?” “牛群走得慢,少说也要半个多月吧。”苏元瑞回答。 苏元春拈指算了算:“还赶得上晚造插秧。几个月没下雨了,稻田龟裂,早造颗粒无收,原来才几文钱一斤的米价涨到七块银元一担,肉价也涨到七、八十文一斤。虽说前几天在龙王庙开道场求巫祈雨,现在还是万里无云,看来龙王没有显灵。求神不如求己,还得发动军民挑水抗旱,争取晚造有些收成。耕牛运到以后,你组织几个代耕队帮助百姓犁田。大灾连连,百姓的耕牛死了不少,一些百姓全家拉犁、人工锄田,人力毕竟不如畜力啊。” “我马上办,”苏元瑞迟疑地说,“我打算向朝廷提出辞呈,办完这件事,就解甲归田,回永安养老。” 苏元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蓝本财病死了,元兆也病死了,毅新军这些老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你又要离开,只剩下我和马盛治了。” 苏元瑞鼓起勇气说:“我劝你也急流勇退。这次路过桂林我听人说,丁振铎调任云贵总督后,继任的王之春更不是什么好鸟,以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 苏元春喑然无语,他在调任湖北途中又奉旨返回后,因为筹饷和部队指挥权的问题,与总督、巡抚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恶化。董乔经常或明或暗地提醒他注意防范这些肖小之人,看来他是从张勋那里得到的消息,在八国联军侵华事件中,张勋奉袁世凯之命护驾有功,得到慈禧太后的赏识和重用,朝中大臣和宫里太监也买他的帐,经常得到一些来自高层的信息。 见他沉默不语,苏元瑞又说:“嫂子去世两年多了,你身体又不好,身边得有人照顾。既然小荔有这番心意,就……”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苏元春郁郁地说,与赵小荔相比,他有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年近老迈来日无多,象小荔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才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京城三恶少 四川总督岑春煊来到北京不久,便如愿以偿地得到慈禧太后的接见,春风得意之际,一心想找人喝酒。打听到年轻时曾在一起荒唐的瑞澄、劳子乔两位“京城三恶少”成员也在京城,即命下人分头恭请,约定时日在酒楼小酌述旧。 瑞澄是正黄旗人,一等侯爵琦善的孙子,早年也捐了刑部主事,庚子事件时留守北京有功,擢正四品九江道,近日正好回京省亲。劳子乔不愿外放,仍留在京城当个从五品的监察御使,二人均有所成,只是没有岑春煊这位尚书衔总督的从一品顶戴显赫罢了。在“三恶少”中,瑞澄年纪最大,劳子乔次之,最出人头地的却是岑春煊这位年纪最幼的“小三”。 三位多年不见的半老男人酒过三巡,免不了要感叹一番。 “想当年年少无知、放荡不羁,荒废了大好年华,还得了‘京城恶少’的恶名。好在后来幡然悔悟,亡羊补牢,如今终于成了正果,”瑞澄知岑春煊好炫耀,笑道,“云阶兄陛见老佛爷,不知得了什么赏赐,请出来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得老佛爷错爱,兄弟也是受宠若惊呀!”岑春煊朝随侍幕僚张鸣岐点头示意,张鸣岐取出一卷黄缎子包着的画轴轻轻展开。劳子乔见了印章,知是太后所赐,不免又赞叹一番。 瑞澄对宫廷内幕略有所闻,见画工十分细致,知道出自缪太太的手笔。太后宫中养着一位姓缪的女清客,人称“缪太太”,原是江南一名地方小官的夫人,素好摹绘花草鱼鸟之类,丈夫病死后一直寡居。喜欢附庸风雅的慈禧闻后召到宫中,专门请她代笔绘作赐给臣下的字画,虽然不是御笔,却盖了慈禧的印章,不知情的臣子受了赏赐,同样乐得屁癫屁癫的。 “云阶兄当之无愧啊!”瑞澄却不点破,附和劳子乔的口吻脱口赞叹,“谁都知道两广总督是个肥缺,云阶兄深蒙圣恩,何不趁着陶模病故,请求太后把你从四川调到广州。” 岑春煊看看雅间门外,压低了声音说:“让莘儒兄说中了,兄弟进京正是为了这件事情。” 瑞澄问:“老佛爷怎么说?” “老佛爷说:‘知道了’,还问了平息四川会党暴乱的情况。听我禀奏时,她不时微笑点头,看样子比较满意。” “你在四川镇压暴动毫不手软,一举斩杀了数千暴民,还实行‘保甲连坐’的办法,使百姓不敢参匪,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瑞澄笑着说,“我敢说你这事搞定了。广西是长毛发难之地,现在又是会匪遍地,朝廷正担心着呢。陶模病死任上,广西巡抚王之春初来乍到情况不熟,提督苏元春又失了一员大将,现在已经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只等你大展身手了。” 劳子乔听得耳热,忍不住插嘴道:“天下的好事尽落到你头上了。说心里话,我真巴不得八国联军再进一次北京。” 瑞澄白他一眼,小声责斥道:“找死呀!” 劳子乔明知说漏了嘴,却嘴硬道:“本来就是嘛!” 岑春煊举起酒杯劝酒:“来来,闲话少提,干了这杯。” 劳子乔的话使他浮想联翩:如果不是八国联军入侵京津,如果西太后不挟持皇帝狼狈“西狩”,如果他没有主动率马步兵二千、携银五万从兰州日夜兼程赴京勤王,又恰好在秩序混乱、缺粮断饷的途中巧遇太后和皇上,亲自通宵站岗随驾护卫,建下了“乱世救主”的功勋,慈禧太后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她对他这个专门同上司闹矛盾的“帝党干将”的不良印象,又怎么会当即任命他为督办粮台的钦差大臣,还在两年内连续提拔,从正三品的甘肃按察使破格擢升为从二品的山西巡抚和从一品的四川总督呢? 谁都会当事后诸葛亮,可世上从没有后悔药,人生的机遇往往是擦肩而过、稍纵即逝,难怪劳子乔发出巴不得八国联军再次侵入北京这样的感叹! 第一百二十六章“官屠”岑春煊 瑞澄的话又勾起十多年前他和苏元春结下的旧怨,不就是三万两银子吗,也值得同我岑某人结仇!等老岑当了两广总督,不把你整倒整臭,老子不姓岑!想到这里,岑春煊问道:“莘儒兄刚才说苏元春刚失了一员大将,不知是谁?” 第78章 瑞澄道:“这事你不知道?马盛治啊!捉蛇不成被蛇咬,前不久追剿会匪中了奸计,被会匪设伏打死了。” 岑春煊恨恨道:“如果死的是苏元春,倒便宜老东西了。” 劳子乔问:“云阶兄何时同苏元春结下这么大的冤仇?” “说来话长啊!”岑春煊饮了杯酒,把当年苏元春如何带兵平息田阳岑氏家族的暴乱、杀了他的叔父,后来在桂林又如何受他羞辱,添油加醋地告诉二人。 “不是说咱兄弟不成器吗,现在如何当了总督?”劳子乔跳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难道云阶兄大人大量忍了不成?” 岑春煊笑而不答。几年前在广东当布政使时,他已经开始着手搜集苏元春的罪状,而且拿蔡希邠试了试刀,只是屁股还没坐暖又被调到甘肃,来不及参他一本罢了。 瑞澄又道:“云阶兄不是官场上有名的‘官屠’吗?这种不识相的东西,等到了广州,得好好修理他。” 岑春煊切齿道:“正是。到了广州,兄弟还要屠他一批。” 劳子乔想了一阵,拍手道:“我想起来了,这两年陶模、丁振铎,还有刚上任的王之春都参过他,好象是对会匪一味收抚,遣勇时又不收回枪械酿成匪乱,养寇贻患之类罪名。” “我来凑上两条,管保他吃不了兜着走!”瑞澄缓缓地说,“一是三年前他到广州湾勘界,坐的是法国人的兵轮,后来又画押割地,这一条能算得上丧权辱国吧?再就是办了几年铁路,铁轨没铺成一根,白花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最后又提出不当铁路督办了,给法国人落下口实,说中国毁约,连新盖好的火车站也白白赔给人家。这不是吃里扒外又是什么?” 劳子乔摇头道:“这两条罪名都整不死人。广州湾是老佛爷亲自定的调,把火车站赔给法国人也是朝廷同意的。” “对,不整则已,整就要把他整死,”岑春煊思忖道,“二位兄长在监察院和刑部,认识些能说话的人吧?” 劳子乔笑起来:“当了十几年京官,能不认识几个人?这事包我身上了,监察御使周树模同我最好,和王之春交情也不错,只要有些材料,让他出面没问题。刑部那边更不用说了,莘儒兄在那里当过主事,酒肉朋友谅也不少。” 瑞澄也点着头说:“这话说的是,当御使吃的就是这碗饭,还愁没米下锅呢。一个从五品的监察御使,若是办不成一两件有份量的案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这件事就拜托两位兄长了,”岑春煊拱手道,“只要能出了这口恶气,花多少银子都没问题。” 宴终人散,岑春煊回到驿馆,心里仍想着修理苏元春的事情。张鸣岐迟疑半晌,问道:“大人真想整倒苏元春?” 岑春煊默默看着张鸣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张鸣岐字坚白,山东无棣县人,未满二十岁时就中了举人。几年前来到岑春煊家塾任教,因文笔极佳颇得器重,改充随侍幕僚,不过在文人济济的幕府里,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幕僚还没有机会展露出什么头角。 算是他遇到了贵人,从这天开始,岑春煊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并一路栽培保荐,几年后当上了广西布政使、广西巡抚和两广总督,这是后话。 张鸣岐斟酌道:“若想整倒苏元春,大人不必亲自出面,也无须到了广州才动手,以避公报私仇之嫌,影响大人官声。可以派个人先到广西搜集几条有份量的罪状,让周树模出头参他,等到朝廷下旨清算他的罪行时,再以两广总督的名义向太后请求亲自核查,便可以坐享其成。刚才听两位大人说,马盛治刚死不久,不知武将之中,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岑春煊沉思半晌:“人倒是有一个,叫龙济光,字子诚,云南蒙自人,土司出身,比我小十多岁。我同他父亲交往不浅,不过阅历不深,只是补用同知,手下也只有一营土勇。” “这倒不妨,阅历卑微的人才急于求进。大人从小在云南长大,熟人多,可请云南官场的朋友向朝廷推荐,让他带兵到广西剿匪建立功勋,日后才好提拔;再派人给龙济光送一封密信,告诉他如何行事。只要拿到有份量的人证物证,就是皇亲国戚,也不怕整不倒他,到时候只怕制台大人手软。”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口气我忍了近二十年,岂有手软之理?”岑春煊说完,嘿嘿一笑,连张鸣岐听了,也有点毛骨悚然。 张鸣岐想了想又说:“苏元春督边近二十年,不可能没有过失,更不可能不得罪人,听说马盛治剿匪时部下有不少扰民行为,纵兵殃民的罪名也可以算到他头上。他当提督久了,自以为不受节制,倚老卖老事事专行,又因底饷积欠、增添防营经费等问题发生龌龊,地方督抚早有不满,以至势同水火。新任广西巡抚王之春是王夫之的七世孙,素以名人之后自居,一向自负清高,肯定同苏元春合不来;他同周树模又十分要好,墙倒众人推,多一份力算一份力,如果大人肯为他撑腰,定可坐收渔翁之利——有些话大人不好明说,可由我们当师爷的传话。王之春幕中有位师爷与在下同乡,可以说话。” “对,当了那么多年提督,如果抓不到他一点把柄,本部院也枉称‘官屠’了,”岑春煊闻言大喜:“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老谋深算,真能搞掂苏元春,你是头功。这样吧,本部院先为你捐个候补道,等到了广州,我另荐胡济生到其他地方当官,你来当总文案。” 胡济生是岑春煊的早期幕僚,也是极力建议岑春煊千里勤王,并在勤王期间出谋划策,使他得到太后宠信的主要助手,因而擢为总文案。张鸣岐见岑春煊如此器重,磕谢道:“为主子出谋献策是幕下的本份,不想大人如此错爱。在下一定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一百二十七章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幼卿匆匆走进大连城提督衙门,看见德仔劈头便问:“姐夫,苏宫保在吗?”自从阿娇这位从小照料他长大的“姐姐”嫁给德仔,他一直称德仔为姐夫,至今仍未改口。 “哟,是李官。宫保正在办公,进去吧。”德仔已经听说因有人告发李幼卿对朝廷不满,被改土归流、撤消李家世袭土司名份的事,同情地看他一眼,把他引入书房。 “宫保大人,我……” 李幼卿正要说话,苏元春扬手止住:“我都知道了。” 王之春当了广西巡抚后,为了安插自己的亲信,搜集各种罪名弹劾各州县土官流官,李家世袭了几百年土司,自然得罪了不少土绅,纷纷落井下石,改土归流在所难免。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李幼卿苦笑道,“凭祥呆不下去了,我想带些人去云南修铁路,避一避风头。听说方苏雅在那边管铁路的事,想请宫保大人帮忙引见。” “这事没问题,他不会不给本帅面子,”苏元春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李幼卿。 “在下先谢过宫保大人了。” 见李幼卿收好字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元春问:“龙州火车站交割清楚了?” “清楚了,法国领事馆已经搬进车站楼房办公,”李幼卿愤愤地说,“番鬼欺人太甚,明明是他们停工毁约,连招呼也不打就撤走了公司的人,却一口咬定是我们毁约。” “朝廷同意的,这事别说了。你太年青,小心祸从口出啊!”苏元春从边境安全的角度着眼,一开始就不同意修建镇龙铁路,还提出过毁约赔款的方案,现在这个结局,可以说是如愿以偿了。只是法方提出铁路是由于中国方面的原因流产,要求赔偿,朝廷为了息事宁人,只得答应将建好的火车站两层洋楼作价赔给法方用作领事馆。 朝廷敲定的事,苏元春无权过问,也不想过问,为了铁路的事,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李幼卿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宫保大人多保重……百姓们都说,苏宫保是好人,天旱插不了田还亲自帮百姓挑水抗旱。就怕奸臣当道,好人没有好报……” 苏元春觉得他还有话,问:“你都听说了什么?” “苏宫保声望日威,只怕为肖小者所不容。前段时间巡抚院的人来查看灾情时,到处打探大人的不是。有些话传到在下耳中——都是无中生有,胡说八道,大人听了别生气……” “听到什么话就直说嘛,本帅不会生气。” 李幼卿鼓足勇气道:“他们见人就问,苏宫保征地是不是转卖给法国人?百姓说没有,那是朝廷修铁路的地,苏宫保为了保住边境上的土地,连自家的祖坟都迁来了,哪里会卖地给法国人?又问苏宫保是不是吃空额吞兵饷,百姓们说从来没见过苏宫保这样的官,别人是饷多兵少吃空额,他却是兵多饷少赔大本,朝廷只给二十营饷,他却养了三十营兵,连自己家里的田地都卖了,用来养兵。他们还问苏宫保养那么多兵干什么,是不是想造……”他看了看苏元春,没敢再说下去。 “卑鄙!”苏元春面色铁青,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他终于明白了,王之春提出从二十营边军中拨出一部交给他的心腹黄呈祥指挥,是想削弱自己的兵权,自己不同意,他就千方百计卡粮扣饷,逼得自己不得不裁减兵员,然后栽赃陷害自己吃空额。 李幼卿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会党的事,宫保大人也要小心。听说孙文在越南设了同盟分会,大肆网罗会党游勇参加,听说王和顺、梁植堂,还有梁兰泉、陈荣廷和好多游勇都参加了。 第79章 上次抓到的王大,其实就是王和顺,同盟会让梁兰泉出面,把他保了出去。在下就要走了,不敢再瞒着宫保大人。” 苏元春暗暗吃惊,梁兰泉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旧部,如果王之春知道这些情况,事情就大了。他竭力装出平静的表情,淡淡地说:“本帅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你也要保重,去云南的事别让太多人知道,免得他们找你的麻烦。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会让德仔出面照看的,他们不敢太过分。” “谢谢宫保大人,在下告辞了。” 目送李幼卿磕辞离去,苏元春又陷入了沉思。王之春与自己无冤无仇,居然敢如此肆意妄为,难道是朝廷的意思? 岑春煊!他蓦地一惊:肯定是即将就任两广总督的岑春煊。这小子仗着太后恩宠,正在得势,肯定会挟嫌报复。唉,防番鬼累,防游勇会党累,提防官场里的明枪暗箭更累。他觉得心灰意冷,渐渐生出了退隐田园的心思。 他突然想起刚率领四营兵勇进入广西“帮助剿匪”的龙济光。龙济光是云南人,莫不是岑春煊派来监视自己的心腹? 第一百二十八章明月与天分一半 此时此刻,龙济光正由陆荣廷、莫荣新陪着,饶有兴趣地参观龙元洞的景致。 “龙元洞又称保元宫,苏宫保在龙州时,只在山下的提督衙门办公,晚上常住在保元宫里,这里算是他老人家的行宫吧。”莫荣新如数家珍地向龙济光介绍。 龙济光站在门坊前,轻声念诵门楼刻在两侧的楹联:“‘江城如画,俯瞰交州,岩岫有灵严锁钥;楼阁环云,上通帝阙,神仙应喜此蓬莱。’这也是苏宫保写的?” “龙大人,你知道荣廷是个睁眼瞎,哪知道是谁写的?”陆荣廷笑道。他出身游勇,生性多疑,从第一眼见到龙济光的时候开始,就存有几分戒心。 莫荣新笑着解释:“反正不是苏宫保就是赵先生。龙大人请进,里面好看的地方多着呢。” “两位大人先请!”龙济光谦让道,忍不住又朝楹联上“上通帝阙”四个字看了一眼,心想岑春煊在密信中说得不错,这位苏宫保不但纵兵殃民,还有谋反称帝的嫌疑哩!管他是谁写的,刻在你苏元春行宫的门楼上,就是你一条罪状。到广西以后,他偷偷找到傅建勋、黄朝清等对苏元春心怀不满的部将,搜罗到不少对苏元春不利的“罪状”,虽然有些明显属于挟嫌报复、有意栽赃,但三人成虎啊,报到岑春煊那里,够苏元春喝一壶的了。 进到洞中,头一眼看到的是一幅摩崖石刻:“遥通帝座”。龙济光又是一震,不禁朝四壁上东张西望,心里暗暗吃惊:莫荣新所言不虚,洞里“好看”的地方简直不胜枚举:洞中几道门楼上分别镌着“玉阙”、“金阶”、“中阶”、“上阶”、“随驾处”等字样,门楼里面虽然不算宽敞,正中地上却凝聚着一块天然形成的钟乳“宝座”,活像皇帝的“龙椅”,洞顶对应处也有一团状如伞盖的钟乳石和几株石笋,宛若皇帝出行时的仪仗。 一道阳光从斜上方近十丈高处的洞口射下,照得“天阙”一片通明。龙济光眯缝眼睛,朝“天窗”似的洞口望去。 “龙大人进过紫禁城吗?”莫荣新兴致勃勃地问。 “没进过,如果不是这次来广西,连云南还没出过呢。” “紫禁城里有一面九龙壁,”莫荣新遥指“天窗”洞口上的照壁道,“上面的照壁就是仿照九龙壁的图案画的,也画着九条龙。走,在上面看得清楚。” 出了洞口,攀了几十级石阶到达“天窗”洞口,又看到一座牌楼,正中镌着“天阙”二字,两边侧门上方刻有“左禁门”、“右禁门”,洞口石壁上则刻着“通天洞”三个大字。沿着地面雕龙图案的石板进到洞口正中,就是那面宽六丈,高约一丈五尺的“九龙壁”:中间的巨龙正在祥云旭日中腾云驾雾,旁边环绕着八条形态各异的大龙小龙。见到照壁下方画有鲤鱼跳龙门的图案。 龙济光在心里偷笑,这龙元洞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皇宫!那些五花八门的门楼题字,加上这幅九龙壁画,不正是苏元春妄图谋反篡夺帝位的确凿证据吗? “画得真好,简直是栩栩如生!”龙济光假意赞了一句,望望山顶上的炮台,“莫大人,那座炮台叫什么名字?” 莫荣新随口回答:“叫镇龙炮台,镇守龙州的意思。” 龙州是“龙”,皇帝不也是“龙”吗?镇龙镇龙,用心险恶啊!龙济光又问:“听说大连城的白玉洞冬暖夏凉,修得比这里还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幸一游?” “肯定会有机会,苏宫保经常在洞里办公、见客,”提起白玉洞,莫荣新赞不绝口地说,“白玉洞确实修得漂亮,苏宫保还在洞里题了好多字,什么‘福禄寿’呀,‘又一蓬莱’呀,‘情游于物之外’呀,‘明月与天分一半’呀……” “明月与天分一半?!”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朝廷分一半天下吗?龙济光脸上又现出那种深邃莫测的阴笑。 第一百二十九章落井下石 王之春自诩历练军务,踌躇满志,初上任即统筹全局,调兵遣将分路进剿会党之乱。然而就任数月,反而越剿越烈,广西全境爆发了上百股会党暴乱,各州县纷纷告急,屡受朝廷责难。 他寻思不是办法,得找个替罪羊才脱得了自己的干系,便请来情投意合的广西学政汪诒书商议对策:“仲楞兄,广西匪乱屡剿不灭,你看如何是好?” 汪诒书沉吟道:“广西匪患,根子在苏元春。剿匪只是治标,须得标本兼治,方能根除匪患。” 王之春道:“朝廷刚刚下旨:‘召苏元春入觐,以黄呈祥署理广西提督’,正合釜底抽薪之计。” “上次奉调湖北没有走成,匪情更加猖獗。但愿这次不要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这次不会了,本部院已经催促他赶紧料理交卸,尽快起程——仲楞兄说广西匪患根子在苏元春,这话从何说起?” 汪诒书侃侃而言:“游勇多是苏元春的旧部,只要他在广西,游勇便有恃无恐。修筑炮台防线本来无可非议,但应量力而行,不可倾尽全省财力,弄得省库短绌,连剿匪的钱也拿不出来。更要命的是,他筑炮台时挪空了底饷,只得默许遣勇带走枪械作为抵押,更使匪情火上加油。他无计可施,只好一再招抚,游匪则旋抚旋叛,每次都带走一批枪械……” 王之春道:“简直是养疽遗患,说他通匪济匪也不为过。” 汪诒书说:“遣勇离营,不但带走枪械,也带走了腰牌号衣,加上边军纪律松弛,日间为勇、夜间为匪的也为数不少,兵匪不分为害地方,百姓苦不堪言。这种情况以前就很严重,马盛治死后,苏元春管不过来,更不用说了。” “马盛治是他的属下,纵兵殃民的干系他无论如何是脱不掉的。广西防军看来靠不住,本部院有个想法,等苏元春一走,便与法国人谈判,以准许他们独家开采广西矿产为条件,借法款法兵之力镇压会党暴乱。” 其实王之春早已不信任苏元春的边军,曾提出过借法款请法兵平息匪乱的想法,遭到苏元春的强烈反对,还威胁说只要法军入境,他将视同外敌入侵,亲自率领边军全力堵剿,来一个灭一个。 汪诒书迟疑地问:“这样做……行吗?” “怎么不行?我当安徽巡抚时,曾将三十余处矿山出让给列强开采。洋人开采技术比我们强,既然我们无法开采,倒不如坐收厘税之利——听说苏元春把大连城的白衣洞改名为白玉洞,又把镇南关两侧山峰改名为左弼山、右辅山,依仲楞兄之见,他是不是有些谋反的嫌疑?” 汪诒书有点惊愕:“谋反?不至于吧?” 王之春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仲楞兄疏忽了吧?上‘白’下‘玉’,合起来不正是‘皇’字吗?弼辅不就是宰相,专门辅佐皇帝的吗?” 汪诒书若有所悟:“此人身为武员,还有这般心计!” “还不止这些。听说白玉洞和龙州小连城的龙元洞里,有谋反嫌疑的摩崖题句比比皆是,有的还十分露骨。他住的小洞里题名‘养心处’,明白是同紫禁城里的‘养心殿’攀比——这些都是刻在石头上的确凿罪证,没人往他头上栽赃。什么时候到边境,你我不妨去见识见识这位‘朝廷忠臣’的丑恶嘴脸,”王之春顿了一下,悄悄观察汪诒书的反应,“本部院曾向他借几营兵剿匪,他死活不肯松口,其实我是在试探他。苏元春对游勇抚了又遣、遣了又抚,不敢说不是收买人心、欲擒故纵的谋略——这个貌似敦厚老实的人,城府深着呐!” 见汪诒书将信将疑,王之春又说:“仲楞兄现在该知道苏元春为什么总说兵勇不足,是要求添营募勇、催拨军饷了吧?他在拥兵自重啊!在广西干了近二十年,该肥也肥了,他家业大着呢:凭祥、龙州的军装局、制造局、利济局、碾米厂,甚至八角经营、煤矿开采,还有酒肆、茶楼、客栈,到处都有他的股份;在贵州镇远有几千亩良田,在防城有几百亩盐田,在家乡永安建了座富丽堂皇的‘帅府’,还打算到上海、武汉那些大城市置办大批产业,这些钱哪里来,还不是吃空饷喝兵血?有人说他卖了自家田地养兵修炮台,这话你信吗?这年头哪有这样的官,掏自家的银子去办朝廷的事情?”王之春知道这些话都是捕风捉影,有的出自被苏元春处罚过的部将,有的甚至出自会党之口,分明是有意栽赃,便点到为止,拿出份刚亲手拟好的电稿,“陶模、丁振铎一直在参他,北京那边监察御使周树模等人也呈了弹劾他的奏折,朝廷已命岑制台按照所参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 第80章 这次召他进京,麻烦大了——本部院也凑热闹参了他一本,仲楞兄帮忙看看,用字措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汪诒书接过奏稿看了一遍,内容不外刚才说过的话,心中暗忖:苏元春群怨日久,众叛亲离,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看来真是死定了。又问:“抚台大人刚才所说之事可是真的?” 王之春信誓旦旦地说:“本部院与苏元春素无冤仇,难道吃饱饭撑的,非得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他不成?仲楞兄在广西供职多年,对他的所作所为更加了解,若能参他一本,更有份量了。” 落井下石虽与文人情操格格不入,然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汪诒书沉吟半晌,也表了态:“此人仰沐皇恩,却不思报效,太不象话。回去下官也须参他一本才是。” 礼送汪诒书告辞离去,王之春心中暗喜,又拿起他刚写好的奏稿反复推敲,一边思忖,正在率部到百色剿匪的苏元春接到催他从速进京的电旨,应当有十来天了,根据同时带兵参加三省会剿的心腹部将黄呈祥密报,苏元春看来并不着急,仍在接部就班地沿途剿匪。何不在他屁股下面再点一把火…… 主意拿定,他又拿起笔,边斟酌边修改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最后一次巡视 ……邕城忽传之春有称边军生心之电,人情为之惊疑……昨京都、省门函电交驰,均以边军别有生心为虑。两司经先电静帅,请急派重兵来浔、梧后路援应,种种惊惶。及电即到邕,早日交卸停妥,免人口实等语。接览不胜惊悚。元春受国厚恩四十余年待罪边防十有九载,犬马愚忱,久蒙圣明洞鉴,若如之春电将视元春为何许人……何以京都、省门即有函电交驰,甚至两司径请重兵,以杜边军生心?夫兵危事也,之春徒以无稽之言摇惑人心至于此极。假令激而生变,纵不为己计、为人计,独不为地方计耶!此元春一生名节所关,不敢不直陈于圣主之前。惟上年咨明,元春四月朔添募亲兵两营,六月朔添募奋勇两营,截至本年四月半,共垫饷银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八两,均系息借商款。之春咨裁所留五营,三月朔始行接咨,而来文请在二月内停止勇饷。查裁撤该营至速,亦须四月半方能蒇事,必须预乔迁一月半饷,约银一万二千余两始能清理。元春回防至今,所用铅药及修枪炮,皆系垫款制造,龙州机器局每月购办药料、铜片、煤炭、人工共用银一万六千四百二十六两。本拟咨明之春归款,以清经手,再行就道。今既如此见疑,若再稍缓,必致又如之春所言,贻人口实。以上各款总计垫银十万三千余两,可否仰恳天恩饬之春如数筹拨归垫,元春当派员在营领收,清理移交,并乞饬之春催署提督黄呈祥前来接印,俾元春先行北上……免之春又疑藉故耽误各缘由电陈。 虽然这份给朝廷的电奏发出了好几天,苏元春仍不时拿在手中默默沉思。上次进京面圣已经三年了,各省官员定期陛见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事情,现在却发生了这么多不正常的现象,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几个月前广西游匪攻陷云南皈朝后,在朝廷的严厉呵责下,他和黄呈祥各率所部会同云贵防军会剿流窜在三省连接地带的游匪。此役斩获颇丰,擒斩匪首陈亚秋、李二等人,匪众四散逃窜。正欲乘胜追剿,却接到了命他进京陛见的电旨。 对于朝廷的责难,苏元春虽有苦衷,却不想分辩,然而身为广西巡抚的王之春无中生有地奏称边军将要发生兵变,并称他迟迟不肯交卸进京与此有关,布政、按察两司甚至煞有介事地请求重兵进入广西弹压。这件事已经引起朝廷的极度重视,事关个人名节,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董乔添了茶,顺便朝他手里瞟了一眼,知道他还为这事心神不定。身为幕僚,却无法替幕主排忧解难,他深感内疚。 苏元春看他一眼:“没什么事吧?一起上炮台走走。” 莫寓道说得不错,董乔忠心耿耿,可以信赖。这些年来部将幕僚们死的死走的走,可以说话的只剩这几个人了。 习习的山风吹拂着苏元春的衣袍,他默默站在卫连中台上,久久地眺望绵亘起伏的边境山峦,下意识地抚摸克虏伯要塞大炮冰凉的炮身,象在自语,又象对董乔说:“这些天好多人来看我,连张锦芳、梁兰泉这些离营多年的旧部都来了。象是约好似的,众口一辞,都是劝我不要进京,有的还说了出格的话。大家有这份情义,我已经知足了。” 董乔自己也说不准,这次进京是祸还是福,张勋的来信说,一些苏元春心怀不满的部下已经捏造事实向王之春、岑春煊等人告密,这次接到进京陛见的电旨后,他隐隐觉得苏元春的麻烦来了。一些幕僚也意识到这一点,纷纷自找门路另栖高枝,他不能这样做,作为随侍幕僚,不能在幕主最困难的时候拍屁股走人。 他幽幽地说:“大帅得为自己多留条后路才好。” 苏元春回过头:“留什么后路?怎么留?” 董乔低声道:“大帅想过没有?边军一直在你的严密掌控之中,兵变的谣言从何而来?黄呈祥驻扎南宁,来龙州接印不过是几天的事情,至今却迟迟不到,是不是王之春有意设局?你因无法交卸而难以成行,王之春为何奏称是你有意拖延,而且故意同兵变的谣言联系起来?为何你屡次电请朝廷饬王之春拨付的十余万两欠饷,无论朝廷还是王之春都避而不答?” “凭我父子两代的忠诚和我为国家立下的战功,说我搞兵变想谋反,朝廷相信吗?至于那些诬陷之词,在朝廷上都可以分辩。戍边二十年,法夷未敢轻进一步,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我扪心无愧,没有愧对边疆百姓,没有愧对武员的职份,更没有愧江山社稷、天地良心。朝廷圣鉴,总会明察的。” “从京城来的那些信息,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如果真是这样,不把大人置于死地,那些人岂肯善罢干休?从古到今,死在奸臣手上的忠臣还少吗?”董乔委婉地说,“听说凭祥东街有一位黄半仙,卦算得很准,大帅不如找他试试。” 苏元春轻叹一声:“天命不可知,知也无用,不必了。” 董乔苦苦谏道:“奸臣当道,皇上、太后再圣明,也有受蒙蔽的时候。大帅,听在下一声劝,别不给自己留后路。” 苏元春打断他的话,自信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更要进京面圣,只有这样才能洗清冤屈,还我一身清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心中没有鬼,到哪里我都不怕。” “只怕到了京城,再也没有分辩的机会了,”董乔见苏元春固执己见,仰天叹道,“自古忠臣多磨难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这种话别再说了。”这次即将成行的远足,山高路远,祸福难测,但愿先前听到的坏消息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他的脑际忽然闪过那句令人伤感的千古绝唱: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惨然一笑,“下山吧,再到下面走走。” 苏元春暗自思忖:今生今世,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巡视大连城了,他走得特别仔细,从演武厅、先锋篷、社王庙、四井泉,一直巡视到练兵场,仿佛要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在心里。 人生苦短啊!当年奉旨戍边时,还是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的中年将领,现在已经成为须发皆白、年过花甲的老人,二十年的年华,二十年的心血,全都奉献给了南国边陲的山山水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无字之碑 练兵场上,集中轮训的兵勇们已早早下操,平时吆五喝六的管带哨官们更是不见了踪影。准是又聚到哪个角落喝酒去了,自己还没有离开,军心就涣散成这个样子!苏元春不由在心里轻叹一声,不过他已经没有心思管这些闲事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武圣宫前,仿佛听到里面有人声,苏元春与董乔对视一眼,信步走进神殿。 香炉上插满了香杆,袅袅地飘着青烟,校场上全不见踪影的十几名管带哨官跪了一地。哨官李福南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苏元春,连忙站起:“宫保大人。” 守边多年,老部将们调的调走的走,苏元春从下级军官和老兵中选了一批年富力强的精英提拔充实,李福南也在提拔之列。苏元春看他一眼,责怪地说:“今天又不是初一、十五,怎么都在这里,兵也不练了。” 众部将面面相觑。李福南嚅嗫道:“弟兄们听说宫保要进京,都来给关老爷进香,祈求关老爷保佑宫保平安。” 苏元春不再说什么,无言地望着正殿中央的关公神像,望着捧印的关平和扛大刀的周仓,望着他亲手书写的那副关帝庙里常见的名联:“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 他接过点燃的香火,跪到神像前默默祈祷,为大清,为边防,也为了自己。他跪了很久,直到手中的香火差不多烧到虎口,才站起来,把手里的余香插入香炉。 回到白玉洞,他默坐一阵,交代董乔:“请大师爷来一趟,另外告诉德仔备些香烛供品。下午我要去水口,今晚住在龙州,明天还要去金龙板烟。” 董乔默默点头,退出白玉洞口,交代亲兵营和德仔作好相关准备之后,才找到华小榄,把苏元春的话说了一遍。 “看来大帅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华小榄沉吟片刻,问,“听说梁兰泉经常来找德仔?你觉得这人可靠吗?” 第81章 “梁兰泉……”董乔隐隐猜出华小榄想干什么,“大帅爷,这条路我看不行,会坏了大帅的名节。” “如果真的无路可走……”华小榄陷入了沉思。 董乔提醒道:“大帅还在白玉洞等大师爷呢。” “好,我这就去,”华小榄站起身,又叮嘱道,“刚才的话,先别对德仔说。” 苏元春站在一大片刚刚打磨平整的石壁前默默无语。不久前幕僚们趁他在外剿匪,集思广益撰了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打算刻在这片石壁上。文章写得不错,把戍边近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都记了下来,他改了几处过于夸张的溢美之辞,正欲交给华小榄请石匠镌刻,可现在改了主意:潘鼎新离开南关时,留给他的信封里不正是一张无字的白纸吗? 华小榄轻轻走近:“大帅,碑文改好了吧?” “没有必要了,就这样空着,是是非非,留待后人评说吧!”苏元春看他一眼,道,“这几天各卡隘均有禀报,说我即将离开的消息传开后,会党游匪蠢蠢欲动,法军也以保护边防为借口,派遣重兵接近边境。这件事不能视若无睹,你立即以我的名义通报各营,必须严加戒备,不使会党游匪和法夷有可乘之机;同时照会法方,我只是例行朝觐,一旦边境有事,还会再回来。这几天我要到水口、板烟辞祖,家里的事你替我照看一下,有什么情况随时禀报。” 华小榄一一答应。 苏元春又问:“听说有几位师爷另谋高就了?” 华小榄委婉地说:“他们在边防久了,想换换环境。” “树倒猢狲散啊!”苏元春叹了口气,“请你代我谢谢他们,想走的都送他们走吧,至于盘缠,尽可能多给一些。人生几十年,能在边防共事一场,也是前世修来的缘份。” “那是。大帅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在下先走了。”华小榄不忍听到这些“其言也善”的话,告辞离去。 吃完午饭,苏元春带着一营亲兵策马急驰,沿着边境军路来到水口镇外的苏保德衣冠墓。 这座权当界碑的坟茔静卧在边境的荒草丛中,碑上镌有朝廷追封苏保德为光禄大夫的诏书和李鸿章亲笔题写的“恩赏恤典”、“三代荣封”几个大字,两侧刻着李鸿章撰写的墓联: 久闻哲嗣最思亲,即此时威慑四夷,胥遵遗训; 难得书生能报国,荷当代荣封一品,足慰忠魂。 苏元春眼含热泪跪在坟前,喃喃祝道:“孩儿不孝,把父亲独自留在边关……先父在天有灵,保佑我大清国土不受外敌侵凌,保佑边境黎民百姓永享太平……” 第一百三十二章标下愿效死力 短短几天时间,苏元春在边境三关、金龙峒、大小连城、万人坟和陈勇烈祠等地方走了一遍。德仔再不晓事,见他心情沉重,与上次赴京时喜气洋洋踌躇满志的神情大不一样,也知道事情不好,偷偷问董乔:“进京是好事呀,苏宫保这段时间怎么了,象有谁借米还糠似的?” 董乔答非所问:“德仔,如果要你为苏宫保去死,你愿意吗?” “没得说的,”德仔拍着胸膛道,想了想又问,“这些天总见你同大师爷嘀嘀咕咕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董乔想了想,贴近他耳边小声道:“有人想搞苏宫保。” 德仔跳起来:“是谁,老子做了他!” 董乔摇头道:“人家势大得很,你奈不了人家。还记得早年撤兵回国不久,苏宫保在桂林训的那个‘恶少’吧?” “你是说云贵总督的三公子岑春泽?” “他改名了,叫岑春煊,现在当了总督,是太后的红人。” “哇!”德仔咋舌惊叹。 董乔问:“怕了?” “怕?我德仔怕过谁!管他太后还是总督,谁同苏宫保过不去,老子先做了他!” “吼什么,沉不住气了不是?说这些话要杀头的,难怪大师爷说不要告诉你。”董乔欲擒故纵。 “别别,不吼还不行吗?”德仔坐了下来,“董师爷你也坐,要我做什么,你慢慢说。” “我和大师爷觉得朝廷叫宫保进京,恐怕不是好事……” 德仔抢过话头:“那还不好办,躲起来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到哪里去?” 德仔大大咧咧地说:“董师爷你就不懂了,哪座大山没几个山洞?往洞里一躲,二郎神带着天狗也找不到。” “没吃没喝,躲得了多久?”董乔摇头道。 “我送饭呀!” “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你送饭还好一些。” 德仔没辙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和大师爷打算劝苏宫保先到游勇的山头躲躲风头,对外说是游勇索饷哗变,把苏宫保扣住了。如果他不肯,就来真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京城。苏宫保现在有客吗?” “还在同陆荣廷说话。” 白玉洞云阁的密室里,陆荣廷流着眼泪跪在苏元春面前苦苦恳求:“标下虽然是粗人,也看得出这些人心怀不轨。宫保大人,平时你叫标下向东,标下决不朝西,今天你就听标下一声劝,别往人家挖好的陷阱里跳。” “没那么严重吧?”苏元春淡然一笑,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陆荣廷依然跪着:“大人,容标下说句掉脑袋的话:这个奸臣当道、是非不分的朝廷气数已尽,不值得你为它陪葬。与其自取其辱,不如拼死一搏,标下和弟兄们愿效死力!” “大胆!你想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吗?”苏元春厉声斥责,连在门外偷听的董乔和德仔也吓了一跳。 董乔迟疑片刻,在门上轻叩两下,推门进去。苏元春躬身扶起陆荣廷,强笑道:“我的话重了些,你别在意——那种事想都不敢想啊!谢谢你们的好意,告诉弟兄们,不会有事的。我老了,又是一身伤病,面圣以后,我打算提出辞呈退隐回乡。永安离桂林不远,以后到桂林办事,别忘了到永安看我。你回去吧。” “大帅保重!”陆荣廷定定地看着苏元春,突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挥泪离去。 董乔和德仔下意识地相视一眼。苏元春问:“夫人在世时,在防城置有百来亩盐田,地契在你那里吧?” 董乔回答:“都在幕府保管着。” “帮我找出来,连同借绅商息银的借条一起拿给我。” 董乔不想动弹:“大帅,借来的银子都用于垫支军饷啊。” “照我说的做,去办吧,”苏元春摆摆手,又叮嘱德仔,“准备一下,下午我要去龙州。你们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二人只得离开。走到门外,德仔小声道:“董师爷,既然大帅不听劝,干脆让梁兰泉在去龙州的路上动手。” 董乔轻轻摇头:“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药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女儿情长 “哟,是宫保大人!”赵荣正颇感意外,苏元春很久没有来了,说起来都是小荔惹的祸。按苏元春的禀性,不同意娶小荔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见也好,见了面彼此间反而尴尬。这门亲事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差别太大,面上无光。他知道苏元春突然造访,一定有什么急事,连忙把他让进客厅。 苏元春开门见山地问:“我即将进京陛见的事情,纪常兄听说了吧?” “荣正听说了,”赵荣正迟疑了一下,委婉地说,“此次进京,恐怕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宫保大人不能不去吗?” “皇上召见,怎么能不去呢?我打算过几天办完交卸,立即动身。陛见之后不一定回广西,有件事思来想去,只好烦托纪常兄代为办理了。” “宫保大人尽管说,荣正理当效劳。” 苏元春拿出盐田地契和借据存根交给赵荣正:“这二万两息银是借来垫支边军军饷的,我已经屡次催促王之春据实拨付,至今仍不见答复。想让他偿还借款,看来不那么容易,原因我就不多说了。如果他到最后还不肯还债,就请你把盐田卖了,代我把钱还给债主。一百多亩盐田,估计不会差得太多。” “公家欠的债务,宫保大人怎么用自家的钱来还呢?” “绅商们看着我的面子才肯借钱,要是我走后人家赖帐,让绅商吃了大亏,我还是人吗?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还是留下这条善后的路,以备不虞。”苏元春苦笑道。王之春对以前边军所添各营颇有微词,有点新官不认旧帐的势头,如果他趁着自己不在而死不认帐,这二万两银子不就成死债了吗? 赵荣正收好地契和借据,看到几年前贵州镇远的卖地契约也在里面,诧异地望他一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有什么不测,这些都是物证啊! 赵小荔一直在里间偷听,见苏元春即将告辞离去,她从里间闯出来,对赵荣正说:“大哥,你能回避一下吗?我要同苏宫保说一句话。” 赵荣正见她一脸严肃,默默走出门外。苏元春无言地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她瘦了许多,显得十分憔悴——都是因为自己她才这样,在赵小荔的注视下,他感到十分内疚。 赵小荔正颜道:“宫保大人,听民女一声劝,你千万不能进京,那是飞蛾扑火啊!” “谢谢你的关心,没那么严重,我不会有事的……” “什么不会有事?哪朝哪代都有明君昏君,也有忠臣奸臣。朝廷里有奸臣要害你啊!你不会装病不去?装大病,重病在身卧床不起……” 苏元春摇摇头:“皇上、太后召见,为臣子的,即使重病在身,抬也要抬着去啊。” 第82章 赵小荔见劝他不听,动情地跪下,抱住他的双腿痛哭失声:“姐夫,小妹还能见得到你吗……” 他是她心中的挚爱,多少年来碍于女儿的矜持,她只能把这份情愫深深地藏在心底。现在他要走了,她隐隐意识到他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情急之下,把一腔柔水化作喷溅而出的地火,尽情地倾泻出来。 英雄气短,女儿情长,苏元春觉得一颗心好象要跳出胸膛,他感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想抚慰她油黑的头发和瘦削的肩头的念头了。赵荣正还在门外,尽管小荔失态,也不能在人家家里对人家的妹子失礼。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故作平静地笑道:“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小妹,我很忙,要回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蹩脚的劫匪 邕龙利济局的客船沿左江顺流而下。虽然是早春季节,万物开始复苏,沿江两岸郁郁葱葱,但苏元春无心欣赏,仍在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猜测弹劾他的官员罗织了什么罪名、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揣摸着面圣时如何以事实驳斥弹劾者的不实之词,为自己讨回清白…… “大帅……宫保大人……”仿佛听到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他回过头朝岸边眺望。只见几匹快马沿着河边山路从后面追来。骑马人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呼喊,为首的是驻守东路的边军分统黄守忠。苏元春忙呼停船。 黄守忠原是黑旗军刘永福手下部将,撤军后拨归桂军旗下。苏元春把他安排在不太重要的东路,平时极少过问,这次赴京也没告诉他,他闻讯后还是匆匆追来了。 客船吃水较深,滩浅无法靠岸,黄守忠策马冲进水中爬上客船,倒身便拜:“大帅,标下刚得到消息,来晚了。” “番鬼趁边境人心不定,重兵陈境。我不想惊动你们,只是为了让你们专心守好边防。” “标下不敢耽误大帅的行程,只想见大帅一面。大帅,标下回去了。” 苏元春抑制心中的激动:“回去吧,以后多保重!” 黄守忠再次磕拜,然后把董乔拉到一边,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给他,小声说:“董师爷,里面有一百两黄金,劳你帮大帅收好,到了京城恐怕用得着。” 董乔为难地望望苏元春。苏元春看着黄守忠恳切、真诚的眼神,又想到进京后确实处处需要花钱,点头道:“帮急不帮穷啊!难得弟兄们有这份心,收下吧。” 目送黄守忠挥泣而去,客船继续向下游行驶。行到一处险峻的峡口突然停下,熙熙攘攘的人声打断了苏元春的思绪,他朝峡谷中望去,只见十几条小船团团围住客船,一群蒙面劫匪挥着大刀七嘴八舌地吆喝:“打劫了,打劫了……” 董乔早已心知肚明,站到船边假意喝道:“大胆毛贼,这是苏宫保的官船,你们也敢抢!” 为首的“劫匪”高声叫道:“你骗人!苏宫保早就高升到京城去了,一定是冒充的。冒充朝廷命官,这还得了?弟兄们,把他们抓起来,送官领赏……” 见他们七手八脚往官船上爬,亲兵们却不阻止,苏元春明白了几分。待为首的人走到面前,厉声喝道:“陈秀华!” “标下在!”那正欲打千,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露了马脚,只得拉下脸上的蒙布,单膝跪在苏元春面前。 苏元春黑着脸:“叫梁兰泉出来见我!” 陈秀华象做错了事的男孩一般,低着头走到船边,朝一只小船上叫道:“梁大哥、张大哥,出来吧,穿帮了。” 梁兰泉和张锦芳正压低斗笠躲在小船上观察动静,闻陈秀华连呼穿帮,只得露了脸,登上客船:“大帅……” “反了你们!”苏元春视若路人,冷冷地说,“我不是你们的大帅,你们也不是我的标下。” 梁兰泉正欲打千,听了这话又站直腰杆作揖道:“做不成标下,做兄弟总可以吧?既然大哥路过,不妨到山寨小住几天,让兄弟也尽尽地主之谊。弟兄们,快扶苏大哥下船!” 苏元春怒不可遏:“你这狗头,想叫我死在你面前吗?” 梁兰泉和张锦芳尴尬地看着董乔,无言以答。 苏元春把怒火倾泻到董乔头上:“你,还有华小榄,还‘师爷’呢,居然想得出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人家正愁找不到‘纵兵为匪’、‘通匪济匪’的把柄,你们这不是火上加油、帮人家把老子往死里整吗!德仔你也不是好东西,同他们合穿一条裤子,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挨个儿骂了一遍,将多日来的郁闷一下子全都发泄出来,苏元春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想想他们也是出于好心,便放缓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家父死于国难,我又为国戍边大半辈子,两代忠烈啊!你们看重的是命,我看重的是名节,人各有志,你们不要勉强我,我也不勉强你们。如果怕事,你董乔、还有德仔,现在就可以回去。还有梁兰泉你们,别再给我添乱了,带弟兄们回去吧。你们这里不出事,我在京城才好过一些。” “大帅,请再受标下四拜……”梁兰泉等人跪在苏元春面前,额头把船板磕得咚咚作响,然后与众兄弟返回小船,一字儿排在江边,朝天鸣铳,目送客船渐渐行远。 江上风大,苏元春中了风寒,在南宁住了几天,陈荣廷、余受益等旧部纷纷前来探视,依然说些劝他不要进京、愿效死力之类的话。 苏元春虽然意识到这次进京可能有些麻烦,但应该不至于很大,看来是众人神经过敏了。陛见之后恐怕会调往其他地方,大不了革职回乡,好在夫人远见卓识,留下了千余亩地,可以聊度残生。见旧部们出言不轨,知道孙文的同盟会已经打他的主意,病情略见好转,又登上赴京的行程。 第一百三十五章飞蛾扑火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进入京城官驿,驿官问过姓名,客气地说:“苏宫保请稍候片刻,礼部另为大人安排了下榻之处。”说着对身边的驿卒轻声叮嘱几句,催他快去快回。 没过多久,驿卒带来了几个人,苏元春无意中往门外瞟了一眼,见荷枪实弹的官差已将大门封得严严实实,进门的几个人还带着枷锁,心里一怔,忙站了起来。 “刘大人来了,”驿官迎上,将来人引到苏元春面前,“苏宫保,这位是刑部郎中刘大人。” 刘郎中趾高气扬地问:“你是苏元春吗?” 苏元春忐忑地回答:“下官正是——出什么事了?” 刘郎中喝道:“革去顶戴,拿下!” 苏元春脑子里轰地一下,急转直下的形势大出他的预料,他根本没有想到转瞬之间就失去了申辩的机会。他强制自己镇定下来,竭力以平静的语气问道:“不知我犯了哪条王法?” “还装什么糊涂!”刘郎中催促随从把枷锁扣在苏元春颈项上,按他跪下,然后才拿出手中的圣旨宣读,“前据御史周树模参奏苏元春各款,当经谕令岑春煊确查,兹据查明电奏:苏元春养痈成患、纵匪殃民、缺额扣饷、贻误地方,实属辜恩负国,着革去苏元春广西提督之职,拿交刑部治罪。” 刘郎中读完,冷笑道:“识相一点吧,这可是太后懿旨。告诉你,两广总督岑大人已经奉旨核实,你犯的是营私克饷、纵兵殃民、通匪济匪、蓄意谋反四项重罪。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委屈,到了功德林刑部大牢再喊冤吧。” 董乔、德仔等人眼睁睁看着众差役把苏元春锁走。驿官一改先前的谦恭之色,恶声恶语地驱赶他们离开。 德仔流泪道:“董师爷,难道就这样罢了不行?” “谁说罢了?刑部那官说要带他去功德林刑部大牢,赶紧到那里看看。” 二人带着其他随从,边走边问找到功德林。董乔向看门的狱卒陪着小心:“这位兄弟,广西提督苏元春是否……” “谁是你兄弟?”狱卒恶声恶语地说,“这里不住提督,只住犯人,再说今天也不是探监的日子,走吧走吧!” 一行人只好离开,换了便装就近找家客栈住下。进了客房,董乔叫住铺好被褥正要离去的店小二:“这位兄弟,你可曾听说过江西奉新在京城做官的张绍轩?” “张绍轩?老爷说的是九门提督张勋吧?” 见德仔惊异地睁大眼睛,董乔不以为然地笑笑:“正是。” “张军门可是童叟皆知的大名人,红得发紫哪!” “他的府邸离这儿远吗?” 小二摇摇头:“小的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董乔道:“他在信中说过,住在南河沿,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五、六里地吧。” 董乔往他手心放了一枚银元:“劳你驾,替我们买些吃的好吗?烧饼油条之类便当就行。用不完的,算你的脚力钱。” “哟,小的先谢过老爷了,”小二见他出手大方,赶紧道,“还有什么吩咐,爷尽管说。” “没有了,快去办吧。吃完饭还得劳你领路。” 店小二很快买了食品回来,德仔一边吃,一边想着张勋的事,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同名同姓吧?要不就是认了老太后做干妈!这贼头,早几年还是帮带,怎么一下子就当上九门提督了呢,那不是跟苏宫保平起平坐了吗?” 董乔点头道:“认干妈?你算猜对了。这小子投了袁宫保以后,先在工程营当帮带,后来升为先行官,再后来袁宫保当了直隶总督,部下都水涨船高地跟着升了官,他想不升也不行,就这样一年一级,一直升到副将……” 德仔惊叹道:“哇,运气来了,想不发也难!” 第83章 “少见多怪!”董乔白他一眼,继续说,“升了副将以后,袁宫保命他统带巡防营驻扎在直隶与河南之间。这时才真是他的运气来了:西太后西狩回銮恰好经过他的防区。张勋这人你知道,头脑活心眼灵,极会讨好卖乖,又慷慨大度爱交朋友,没几天就和太监们混得烂熟——不但同大太监李莲英特别要好,还和小德张交上朋友,后来还联宗成了兄弟。” “他和太监做兄弟?”德仔感到奇怪。 “说你少见多怪不是,没那条东西就不能做兄弟了?知道小德张奉侍的是什么人吗?隆裕皇后,太后的亲侄女,”董乔看看门外,压低了声音,“现在的皇后说不准以后也要当太后。两宫休息了几天又继续北上回銮,张勋便亲自率兵护送,连马也不骑,寸步不离地徒步跟在太后轿子后面,晚上也亲自在太后寝室门口站哨。太后久历患难,见他竭尽忠心,心中十分受用,回京后特旨连升三级,钦点他为统领御林军的九门提督,还赏给头品顶戴。德仔啊,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比人气死人。别同人家攀比,只能怪你家祖宗坟头没葬好风水。” “鬼才跟他比。他当他的九门提督,我当我的亲兵……唉,大帅一落难,亲兵也当不成了——对了,如果太后真把他当干儿子,苏宫保就有救了!” “是不是认了干亲我不知道,反正老百姓都这么说。照他的秉性,近几年发迹以后在京城各个衙门应当有些人缘,营救苏宫保的事非他出力不可。只是……最近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信,不知是否听到什么消息,知难而退了。” “他敢!旧主有难……”德仔眼一瞪,吼了起来。 董乔连忙止住:“找死呀!小声点。” “旧主有难,”德仔压低了声音,“他敢不出力营救,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使!” “闲话以后再说,”董乔站起来,故意说道,“我去找张勋。你这人不太稳重,同弟兄们老老实实呆在房里,免得总是惹是生非,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回来找你。” 德仔急得要哭:“你怎么能这样?我装哑巴还不行吗!” “好吧,再惹出事来,马上赶你回广西,到时候别怪我不近人情。”董乔故意板着脸严肃地说,然后请店小二领路,先到电报局往龙州给赵荣正发了电报,然后找到张勋府邸。 第一百三十六章九门提督张勋 董乔讲述了苏元春被捕入狱的经过,担心地说:“苏宫保身体不太好,又一路奔波,得赶紧想办法营救才行。” 张勋默默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德仔心里着急,见张勋无动于衷的样子,恨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又怕董乔生气,只得闷着一肚子气坐在旁边。 张勋思忖许久,缓缓地说:“大凡刑部过问的要案,人犯多关在功德林。那里的狱卒隶役心狠手黑,前不久革命党人沈荩把朝廷与俄国密约七条,同意将东北及内蒙的路政、税收等权益让与俄国的事登在日本报纸上,朝野震撼。太后对他恨之入骨,沈荩被捕关进功德林后,不等刑部定罪便下了密旨,命狱卒们在狱中把他活活打死。血肉横飞,惨哪!” 德仔着急道:“你还不赶快营救,别让奸臣害了大帅!” 张勋道:“苏宫保是有功之臣,不可能如此草率。” 董乔道:“即使这样,也望轩帅同功德林的人打个招呼,他们多少会给轩帅一些面子,不至过于为难大帅。” “那是自然。”张勋叫来管家,令他采购一些酒菜点心,再让帐房备些银票。 董乔忙说:“不须轩帅破费。我已经备了些银票,准备打点监狱里管事的人。” 张勋看德仔一眼:“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当年我做错了事,苏宫保不但没有追究,还在袁宫保面前替我美言,才有了我的今天。说什么我也要先还这份人情,省得以后回到广西,德仔在弟兄们面前说我张勋连鸡鸭都不如。” 德仔才意识到误会了张勋,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奉承道:“董师爷早就说张大帅忠诚慷慨,憨厚重义,必能知恩图报。今天见张大帅还是旧时的性格,小的就放心了。” “称什么‘大帅’?我们八辈子都是兄弟,”张勋正颜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旧主有难,我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人,应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才是,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你们放心,荣禄和袁宫保那里,我会请他们出面相救。他们和岑春煊是对头,袁宫保又是我的上司,一定会尽力的。” 董乔仍然面带虑色:“刑部的人说,苏宫保犯的是营私克饷、纵兵殃民、通匪济匪、蓄意谋反的重罪。我和德仔一直在他身边,你离开也只有几年,苏宫保不是这样的人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随便套上哪条都够他脱层皮了。这事是有点麻烦,谁让他得罪了岑春煊这种人呢?你先看看这份电奏。”张勋说着,找出岑春煊奉旨复核苏元春各项罪名的电报抄文递给董乔。 董乔展开细阅,只见上面写着: 前旨饬查苏元春被参各节,当派妥员至龙州一带严密确查。兹据禀告,苏元春到边以来,既缺额冒饷,又扣饷克兵,黠者不服,则纵为劫掠,始则但扰沿边,终乃蔓延内地,游匪利器尽出苏营。至今言及元春,民既痛心,兵亦切齿等情。方缮折奏,复又据署提督黄呈祥电称,元春去任,欠饷十三万,近日各兵纷纷请饷,恐酿他变。煊当饬传令将士,私欠万难代还,此后决无延欠。并责黄呈祥,到防三月何不早报?既经接统,倘有他虞,定惟是问。丁槐现已到柳,已催其速往妥为安缉。窃维元春受国厚恩,付以重任,乃不知感激,蠹国殃民,缺额吞饷,丧心灭理,一至于斯。现在营伍废弛已极,若仅将其革职,不惟民怨不纾,兵情益愤再加溃乱,收拾愈难。其贪纵将弁观元春婪索而去,委身泰然,将群起玩法,营务从何整顿?盗乱恃何底平?不斩元春,无以严戒备。应请旨将苏元春拿交刑部,治以纵兵殃民、缺额吞饷之罪。以谢士心,励臣节。 董乔读完电稿,更加忧心忡忡:“依此看来,岑春煊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呀!” 张勋道:“岂不闻封疆大吏中有‘三屠’的说法:张之洞屠财,好大喜功,花钱好似流水;袁世凯屠人,平义和团时杀人无数;岑春煊屠官,当初督四川,一次就参革了四十多人,这次督两广,不到三个月又参革了一百多人。” 说话间,管家已经备好探监的物品。一行人来到刑部大牢,看门的狱卒见九门提督亲临,赶紧换上一副笑脸。狱官卓芝南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让他们进去。苏元春虽然没吃杀威棒,却挨了大半天饿。张勋安慰了几句,默默地看着德仔服侍他进食,皱起眉头问道:“这房子怎么有股腥味?” 卓芝南道:“现在牢房紧张,实在腾不出其他房间了。这间房前些天关过沈荩,因为时隔不久,异味还没有消除。”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张勋自然明白其中的猫腻,取了张银票塞到卓芝南手中:“劳你想想办法,另找个房间吧。以后我经常来,总不能老闻着这股味。” “那是,那是。”卓芝南假意虚辞一下,收好银票叫来狱卒,立即给苏元春换了间干净牢房。 “张大帅,”德仔见张勋有面子,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想在里面陪苏宫保……” “又来了,这里没你的事!你见过谁坐大牢还带着亲兵?”苏元春板着脸斥责。 “德仔兄弟也是好意。不过有卓大人照顾,尽可以放心。卓大人,你说对吧?”张勋有意看了卓芝南一眼。 “那是,那是,”卓芝南连声附和,“说句玩笑话,功德林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位兄弟恐怕还不够格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名妓名士名将 德仔打心里佩服北京人没话找话的侃事能耐,刑部大牢外大碗茶摊的卖茶老头不知是什么来头,每天都能来上几条不重样的小道消息。虽然这些信息与自己无关,也于苏宫保的案子无涉,但多少也能为他枯燥无味的街头生涯排解一些无聊。 这天清晨,德仔照例早早起“床”,摆好桌凳、生好炉灶,然后坐在凳子上等老头。一个月多来,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董乔和张勋一天到晚四处求人帮忙,德仔没这些本事,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为苏元春出力。 自从听说有个犯人被狱卒动私刑活活打死以后,德仔连解手也不敢走远。他坚信自己具备替苏元春分灾的特异功能,既然不能在牢里陪着,就在高墙外面陪吧,他离苏宫保越近,苏宫保就越平安。天机不可泄漏,这些话当然不能对老头说,看来直到现在老头仍然相信他的话:因为没有钱住客栈,他才在他街头茶摊的条凳上过夜,在高墙外陪着犯事下狱的大哥。 除了带有浓重广西口音的“鸟语”不便沟通外,老头对德仔还是比较满意的,小伙子勤快,总帮他干这干那。探监的人多,天热口渴总要喝茶,生意想不兴隆也难。 “大爷,今天好生意!”德仔见老头来了,迎上去接过他肩上的担子,顺口封了句吉利话。 “托福托福。趁热吃吧,你大娘刚烙好的,”老头拿出烧饼递给德仔,摆好茶碗,看了看天边的积雨云,“天要变了。晚上跟大爷回家住吧——要不给我们当干儿子。反正我老俩口没儿没女,你大哥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了结的。” 第84章 德仔岔开话题:“大爷,今天又有什么新消息?” 老头望着德仔:“有是有,只怕你不想听。” “大爷快说,德仔想听。” “你见过牢头卓大人吧?这些日子他十分得意,洋洋自得地向人炫耀:‘名妓、名士、名将,都落到我手里来了。’名妓自然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联军司令瓦尔德西的老相好赛金花,如今犯了命案,还在牢里头关着呢。名士则是前个月被活活打死的沈先生,至于名将,你猜是谁?” 德仔勉强笑一下,摇头道:“德仔不知道。” “你家主子啊,当年和冯子材在安南把洋兵洋将打得屁滚尿流,京城都轰动了。他苏元春不是名将,谁还敢称名将?”老头收敛了笑容,“听你那腔‘鸟语’,铁定是广西人,当初你说大哥犯了人命我就不信,说你没钱住客栈我更不信!德仔啊,大爷就看中你的人品,人应该这样做,就是主子犯了死罪,咱也得给他收……呸,你看我这乌鸦嘴!” 德仔狐疑地问:“大爷,你都听说了什么?” 老头掩饰道:“没什么。来客人了,我先招呼生意……” 即使没有老头的话,德仔也觉得情况有点不妙。张勋和董乔似乎对他瞒着什么,好几天不来探监了,难道苏宫保象沈荩那样被奸臣弄死了?弄死也得让人收尸呀! 见董乔一个人从远处匆匆走近,德仔更觉得大事不好,急忙迎了上去:“董师爷,张勋怎么没来?苏宫保不会有事吧?” “张勋有事,今天来不了,”董乔迟疑一下,装作平淡地说,“宫保好好的,我正要进去看他。” 德仔越发怀疑:“不对,你一定有事瞒我,我也要去。” 董乔不耐烦地斥道:“你这个人呀……真是越添越乱。” 德仔见他神色不对,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耍起了赖皮:“不带我进去,今天我就闹出事给你看。” 董乔怕他闹事,终于同意:“也是主仆一场,好吧。大帅心里够烦的了,见了面只管当你的哑巴,不准问这问那。” 德仔满口答应,跟着董乔进了大牢。苏元春正趴在小桌上写着什么,几天不见,他瘦削了许多,头发胡子全白了。 “大帅……”德仔刚拖着哭腔叫出一声,被董乔瞪了一眼,又住了声,鼻子一动一动地抽泣着。 苏元春看着二人:“你们都知道了?” “大帅,这是全聚德刚出炉的,趁热吃吧,”董乔赶紧使个眼色,从柳条篮里拿出带来的菜肴。 苏元春会意地点点头,撕下半只烧鸭递给德仔:“给四号牢房的赛二爷——就是那个女人——送去,平时有人探监,她没少分我一份,有来有往嘛。去吧,我要同董师爷说话。” 德仔听出这是让他回避的意思,只得接过那半只烧鸭走出牢房。 赛金花正双手合十,跪在沈荩灵位前虔诚地默祷,突然听到有人叫赛二爷,回头一看,原来是斜对面牢房常来探监的青壮男子。她含笑问道:“这位兄弟,有事吗?” 德仔递过半边烧鸭:“这是我大哥让送过来的。” “替我谢谢你大哥了,”赛金花笑着接过,朝对面望一眼,见苏元春正在同董乔小声说话,知道他有意把德仔叫开,便在铁栅栏前坐下,“兄弟你也吃,来,坐下,陪大姐聊聊。” “谢谢赛二爷,我刚吃过,”德仔坐了下来,又补上一句,“赛二爷趁热吃,刚出炉的。” “别叫我赛二爷,叫大姐,”赛金花边吃边问,“你说你叫德仔?听你的口音好象是南方人?” “是,赛……大姐,我是广西人。”德仔看着赛金花,恍惚中觉得她长得与逝世几年的赵琴夫人有点相象——两个人都那么漂亮,又都那么和蔼可亲。他望望牢中的灵位:“你拜什么人,是你家先生吗?” “我老公早就死了,”赛金花笑了笑,“我拜的是沈先生——前些天被他们打死的那个犯人。” 德仔注意地嗅了一下,原先那股异味还在,又问:“你不会花点银子,让他们给你换间牢房?” “打死我也不换!”赛金花低声笑道,“这间牢房吉利,沈先生在世时是名人,现在变成神了,他在保佑我呢。” 狱卒们把苏元春关进这间血肉狼藉的牢房,平白无故得了张勋三百两银子,几天后关进赛金花时又如法泡制,想诈她的银子。赛金花却说:沈老爷我是认得的,为什么要怕他呢?还动手收集墙上地上的血迹碎肉以代尸骸,恭恭敬敬地掩埋在牢房窗下的泥地中,破了狱卒们的财路。 德仔想起卖茶老头说过的名将名士名妓之类的话,名将名士可以向人炫耀,名妓则有骂人之嫌,不好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便道:“大姐祷告的时候,也为我大哥祝上两句,请沈先生也保佑我大哥平安。” 赛金花早就听说斜对面关着的是受人诬陷含冤入狱的前广西提督苏元春,却佯装不知:“你大哥是干什么的?” 德仔警惕地看她一眼,董乔有过交代,不要轻易对外人说出自己的底细,又说不惯假话,想了想说:“我大哥是打番鬼的。” “我和他是同行,我是玩番鬼的,”赛金花失声笑了起来,旋即收敛笑容,“笑贫不笑娼,兄弟,别看不起大姐,也别骗大姐了。他不是你大哥,是你的主子苏宫保,对不对?” 德仔只得点头:“大姐好眼力。” 赛金花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一代名将呀,想不到也成了阶下囚!你告诉苏宫保,心放宽些,如今这世道,连皇上都是朝不保夕,何况忠臣?我会在沈先生灵位前替他祈祷,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沈先生很灵的,我很快就能出去了。听说这间房苏宫保也住过,沈先生一定会保佑他的。” “大姐,你真好,”德仔越看越觉得她长得象赵琴,迟疑了片刻,道:“大姐,如果苏宫保真能平安出去,你改嫁给他好吗?他是个好人,夫人前些年难产死了。” 赛金花有点诧异:“他家里没有小妾?也没有续弦?” 见德仔默默摇头,她下意识地朝苏元春那边望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百三十八章秋后问斩 “还记得明末忠臣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百姓争啖其肉的事吧?”苏元春喟然长叹,“唉,赛金花一个妓女,还有那么多人出面营救,终能大事化小,只判个援例赎保解回原籍,过几天就要出狱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象赵小荔说的蛾子,明知有火也往里飞。被判了斩监候后,他不止一次想象,被处决那天,京城百姓是否也象对待袁崇焕那样,争着买他的肉吃。 “大帅且放宽心,刑部定罪以后,大臣们议论纷纷,有的还上了奏折。张勋也四处找人活动,庆亲王和袁宫保都肯出力……”董乔轻声劝慰,想想又说,“刑部一口咬定,你私人的垫款只有三、五万两,其余均无实据,因此臆断你挪用了十几万两饷费。事已至此,那十几坛财宝的事,是不是……” “替我谢谢他们了,”苏元春郑重叮嘱道,“那些钱财虽说都用在防线建设和永安公益的事上,但是万万不能提及。张高友是钦犯,朝廷要知道他是我的义父,想不死都难了。” 董乔迟疑了一下,又说:“张勋告诉我,越南绅商联名致电总理衙门为你求情,法国总统也令驻华公使向朝廷递交照会,愿意代你归垫挪用的十二万两饷费,担保你出狱……” 苏元春勃然大怒:“病急乱投医!谁让你们找法国人了?” 董乔委屈地说:“我们没有找,是他们主动照会朝廷的。” “列强屡屡重兵犯境,逼得我们割地赔款,是我们的仇敌。当初以收抚游勇和修铁路的名义收了法国人的钱,我已经十分无奈,没办法,为了边境安定,不得不那样做,”苏元春顿了一下,毋容置疑地说,“我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如果为了苟活一时,低三下四乞求仇敌的恩惠,那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我的命没有那么贱,你让张勋转告法国公使:我宁可冤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名节,谢谢他们的好意!” 董乔坚信法方此举绝无恶意,也不想从苏元春身上得到什么,充其量只是对他戍边以来苦苦维持边境稳定,双方得以和平共处的真心回报。蚁蝼尚且畏死,何况人乎?死到临头的人了,怎么说这也是一线生机啊!本想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规劝话,见他已经把话说死,只好缄口。 他拿过小桌上的纸张看了几眼,见上面写着边饷和公款均为因公挪用、请求以户部已经确认但未兑现的十六万两应领公款抵偿之类的理由,补充道:“朝廷有个惯例,大凡忠烈之后,获罪时可酌减一等。老太爷是本朝忠烈,可以据此力争,请求从轻议罪。” “惯例是惯例,旨意是旨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只当是当年战死关外吧。贴上我一个人的命,换得边境二十年平安,值了。只是……”苏元春本以为以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和显赫的战功,凭空捏造的纵匪、谋反等罪名根本不可能成立,边饷也是因公挪用,朝廷一定会明察,可情况已经急转直下,“秋后一天天近了,背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死不瞑目啊!” “刚到京城时我往广西发了电报,大师爷回电说尽快动身,一个多月了,应该这几天赶到,”董乔往四周看看,低声问道,“有件事在下百思不解: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太后?” “这事你不要问了,我对得起良心,”苏元春说完,迟疑了一阵,又压低声音补上一句,“更对得起夫人。” 第85章 他不再说话。自古道文死谏武死战,想不到自己竟然死于小人之手,连申诉的机会也难以期望,早知如此,还不如杨玉科那样,死在抗敌戍边的战场上,也保得住这一身名节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莫须有的罪名 德仔从卖茶老头那里听到一些传闻,心中着急,急急赶回客栈。华小榄、潘仕魁正在同董乔说话,见他来了,便止住话头互道辛苦。见女扮男妆的赵小荔愁眉紧锁地坐在旁边,他楞了一下:“赵姑娘,你怎么来了?” 赵小荔默默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华小榄解释道:“她瞒着赵先生偷偷来的,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过了柳州才发现。唉,难得她有这份心。董师爷,继续说吧,德仔也一起听。” “麻烦大了,”董乔叹道,“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人家就把套子装好了,刚进京城就被拿进大牢。罪名也拟好了,要命的有四条:营私克饷、纵兵殃民、通匪济匪、蓄意谋反,还说什么‘至今言及苏元春,民即痛心,兵亦切齿,其纵兵庇匪为万目所共见,万口所共传乎……’” “这不是存心把人往死里整吗?凭什么定下这些罪名?” “营私克饷指挪用来修炮台、收游勇的公款和底饷,最后认定十二万两;纵兵殃民和通匪济匪指的是游勇屡抚屡遣、旋抚旋叛,默许游勇带走枪械使匪情加剧;至于蓄意谋反,更是莫须有了,两个山洞那些题字,统统成了谋反的证据。” “这不成文字狱了吗?”赵小荔忍不住哭了起来,“都怪我哥,起什么名不好,什么‘天阙’、‘上阶’、‘随驾处’,还有左右‘禁门’,当时我就说不妥,他硬说只是娱神的字眼,没事,偏偏就在这些字眼上出事了!” 华小榄慈父般抚慰道:“别哭,眼泪救不了人命。后来呢?” 董乔道:“好在还有庆亲王奕劻、袁宫保这些主持公道的大臣,张勋也出了不少力。经他们据理力争,后三条罪状均为捕风捉影,查无实据,不过是参革者凭空臆断而已。只是挪用边饷证据俱在,虽经他们争辩是因公挪用,并非进入私囊,不应论罪,刑部还是定了‘监守自盗’的罪名……” 华小榄舒了口气:“虽说也是强加于人,总比通匪济匪、蓄意谋反要好。朝廷拿了人,总要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是?” “好什么?单是这条也够砍头了!治大帅的罪是太后的旨意,刑部岂敢违抗,最后还是按太后的意思下了判词:‘已革提督苏元春,应仍按本例科断,合依监守自盗钱粮已一千两以上都斩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 德仔见他证实了卖茶老头所言,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怔怔地问:“怎么会是这样?” 董乔叹道:“早知今日,当初不该筑那么多炮台、军路。” 德仔愤愤道:“早知今日,该听了梁兰泉、陆荣廷的劝……” 董乔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大帅已经掉进井里了,你还想往里面扔石头吗?” 德仔嘴硬道:“谁扔石头了?明明晓得是陷阱,拉也拉不住,偏要往里面跳。”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现在已是秋分,八月中旬就要秋审,这是最后的机会,”华小榄神情重又严峻起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今晚我要去见张勋,看还有什么办法。” 匆匆吃了晚饭,一行人来到张勋府邸。张勋开门见山地说:“大师爷,看来凶多吉少啊……” 华小榄道:“情况董师爷都说了,该花银子的地方,一两也不能省。旧将们听说大帅下狱,很多人都解囊相救。” 董乔插话道:“在京城这些日子,轩帅没少破费钱财。” “应该的,旧主有难,就是卖房子田产也要出钱出力啊!”张勋摇头道,“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刑部拟罪之后,不少大臣都认为岑春煊为了泄私愤公报私仇,纷纷上书说公道话,庆亲王、袁宫保和御史徐堉、李灼华等人也上奏力争,太后反而责怪他们多管闲事。看来无论定的是什么罪名,太后都要杀他!” #奇#赵小荔轻声啜泣起来。 #书#张勋听出女人的声音,诧异地看她一眼:“这位不是赵先生的女弟吗?” #网#赵小荔捋起衣袖擦干泪水,依然带着哭腔:“张大帅,你千万要想办法营救苏宫保啊!” 张勋默默点头。华小榄又问:“太后究竟与熙帅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庆亲王的面子也不给,非把他置于死地不可?” 张勋迟疑片刻,小声道:“开始我也有这个疑问,后来偷偷问了李莲英,才知道岑春煊挟嫌报复只是其一,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几年前帝后之争,太后苦于缺少信得过的心腹武将,后来曾召见大帅,打算派他主持徐淮练兵,大帅却毫不省悟,只是泛泛地表示效忠朝廷,并无依附之意,太后心怀不快,才取消了徐淮练兵,这是其二。其三是庚子之变时,朝廷要求各省官员派兵勤王,北方各省都有些动作,东南各省疆臣却在大理寺少卿盛宣怀联络下,私下与列强谈判,与列强签定了《东南互保条约》,搞东南自保,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太后盛怒之余又感到无奈,后来还不得不加封了张之洞、刘坤一的衔号,心里却十分不满,想拿熙帅开刀,以达杀鸡儆猴之效。” 华小榄恍然大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曲折。两派角斗,反而是熙帅夹在中间受累。” 张勋点头道:“正是。庆亲王、袁宫保明白岑春煊想借此机会杀他们的威风,才联络了一些京官、大臣,鼎力相救。” 华小榄道:“看来关键还是在太后那里。岑春煊勤王有功,轩帅不也勤王有功吗?太后那边,轩帅还有什么门路?” 张勋颇感为难:“这条路试过了,也请大学士荣禄和李莲英相机转寰,荣禄的夫人与太后十分要好,常陪太后住在颐和园。据荣禄说,太后主要还是听岑春煊的,岑春煊赴任前找过太后,要求亲自核实熙帅各项罪名,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李莲英同我关系虽然不错,但与岑春煊是莫逆之交。” 华小榄冷笑道:“岑春煊何曾派人到龙州核查?他只是把周树模、王之春所参各罪重新归纳,作为核查结果具奏。朝廷根据他的奏报定罪,熙帅岂不吃亏?” 张勋沉思了一阵,斟酌地说:“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刑部定罪以后,太后还不满意,认为罪名定得太轻,下旨要他们重拟。如果刑部有人肯秉公执言,重拟的罪名再轻一些,把监守自盗改为因公挪用,秋审时庆亲王、袁宫保才好说话。” 华小榄看到了一线希望:“不知刑部有谁可以倚靠?” 张勋道:“虽然有些办事公正的官员,但刑部尚书葛宝华不敢得罪太后,监守自盗的罪名就是他拟定的。尽管给事中高楠等人认为证据不确,据理力争,他依然固执己见,拒不采纳。高楠是正派人,办事刚正不阿,素有‘铁笔御史’之称,但他曾为这事受到太后严词呵责,只怕不肯再多出力。” 华小榄问:“多给些钱也不行吗?” “高楠当过监察御史,铁面无私,素享廉史之誉,若提到银子,这事肯定办不成。另外,这件事……我看还是大师爷出面为好,”张勋迟疑地说,“我曾同他有过一些过节。这人清高自负,不久前巡城时遇到我手下的哨官犯点小事,便当众责罚,手下人提醒他,那哨官是我这个九门提督的部下,他却不依不饶,说连这点事都办不了还巡什么城?当场打了那哨官二十鞭子——要是我出面,恐怕他更不给面子了。” 华小榄反而面露喜色:“真是这样,熙帅就有希望了!”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便告辞回到客栈休息。 次日清晨,华小榄带着董乔,来到刑部衙门找到高楠。果然不出张勋所料,高楠因秉公执言受到慈禧严厉呵责,又见刑部尚书葛宝华一手遮天,觉得事情难以转寰,只是虚言答复:“我个人也认为苏元春罪不当死——这件事过几天还要秋审,朝廷当有明断,你们耐心等结果吧。” 二人又来了几次,得到的都是些套话,觉得事情无望,重又找到张勋。张勋也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秋审时尽力申辩。二人想想不是办法,只得再次探监,帮助苏元春写好诉状。 第一百四十章秋主肃杀 限于每次探监只能进两个人,魁仔与赵小荔只得在茶摊等着。二人见茶摊上人来人往不好说话,又见德仔一个多月来以大饼凉水充饥,晚上也睡在街头,人变得又黑又瘦,便带他到就近的餐店,点了几个荤菜为他补腥。 德仔边吃边问:“你大哥怎么没来,反倒是你来了。” 赵小荔苦笑道:“大哥刚刚大病一场,出不了远门。董师爷的电报是发到龙州让大哥转交华师爷的,我看到电报上说苏宫保出事了,又听说大师爷要来,就偷偷跟来了。大哥见苏宫保留下的地契、借据不见了,应该知道我的去向。” 德仔顿了一阵又问:“弟兄们都好吧?” 赵小荔摇摇头:“苏宫保刚走,接任的边防督办郑孝胥把边境防线说得一文不值,大小连城和沿边炮台渐渐荒废。士兵们被遣散后无路可去,又重新当了游勇,不少人还到越南入了同盟会,倒是陆荣廷那伙人留了下来。” “陆荣廷投了岑春煊?”德仔想起苏元春临走前陆荣廷那番慷慨激昂的话,不太相信。 赵小荔不屑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是苏宫保的心腹,岑春煊当然笼络他,还让他当了分统。” 第86章 德仔忐忑地问:“他不会说苏宫保的坏话吧?” “卖主求荣,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大哥患病在床,他和林绍斐、范云梯常去探望,常在背地里骂岑春煊心狠手辣。” 德仔暗忖:这贼头还象个人样,如果把那些话说给岑春煊听,苏宫保更是罪上加罪了。想了想又问:“我家里好吧?” 赵小荔迟疑地说:“我说了你别伤心。阿娇死了,上山打柴时被毒蛇咬的,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德仔怔了一阵,自责道:“都怪我。在家时多打点柴火留给她就好了,唉,夫妻一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你放心,福仔和阿连、阿城都安顿好了,”见德仔怔怔的样子,她望了魁仔一眼,迟疑了一阵,又说,“梁兰泉和张锦芳见他们没人照料,到越南找来了阿兰……我动身前到大连城看了他们,还留了些银子。” 德仔心里一阵狂跳:阿兰不是战死了吗?难道真是众人合伙欺骗自己?如此说来贝利所言反而全是实话,当年在大连城墟场上自己也没有看走眼。 赵小荔解释道:“开始我也糊涂,后来问过阿兰才知道,法国人围剿燕子山那一仗,她报了杀父之仇,自己也受了伤,被一对老人救下。在山上躲了几年,后来听说黄文探没死,还重新拉起山头,又下山入了伙。她还说她曾经来过大连城,见你们过得好,又怕阿娇不理解,没敢露面,只偷偷地看你一眼就回去了。” 德仔百感交织,他对二十年前那场恩爱依然记忆犹新,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想不到她最后还是回到自己身边。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大连城,飞回她的身边,象二十年前那样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身子,忘情地吸嗅她身上那股象孟婆汤一样能使人忘记一切的香味…… 可是他很快回到了现实:大帅还在牢里受苦受难啊,自己发过誓,要一辈子跟在他身边,替他分灾,眼下大帅生死未卜,怎么能在恩重如山的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呢? 旁边传来邻桌客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听说了吗?朝廷秋审已经定了,今年秋后菜市口开斩,第一个就是广西提督苏元春。” “不可能吧?苏元春是有功之臣,当年同冯子材在镇南关大战法军,一战下来法军死伤三千多人;战后奉旨镇边,法国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不敢出大气,二十年不敢越过边界半步。凭着这些功劳,犯什么罪也不该砍头呀——你听谁说的?” “还不是法国人!我邻家大爷每天都往东交民巷送菜送水,使馆里的法国兵已私下相约,到时要去菜市口看热闹,他们没本事报当年一箭之仇,倒是朝廷替他们出了这口恶气……” 三人暗暗惊诧,赶紧打包结帐,回到茶摊守候。 好不容易等到华小榄和董乔出来,三人连忙迎上,赵小荔焦急地问:“听说秋审已定,是真的吗?” “定是没有定,”华小榄摇头道,“看来也快了。” 赵小荔又问:“高楠真的不肯帮忙?” 华小榄叹道:“什么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徒有其名啊!德仔,风风雨雨的,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大帅听说你一直在大牢外面守着,要我给你带话:你的情义他心领了,生死有命,在这里守着没用,跟我们回客栈住吧。” 德仔执意不肯:“守在这里有用没用,天才晓得。你们能言会道,可以找人帮忙,我能干什么?我不回去,只要大帅平安,我睡一辈子街头也值得。” 董乔道:“难得德仔有这份救主之心,就让他留下吧。” “反正大帅的话我已经带到。德仔你多保重,下雨别淋着,我们走了。”华小榄说完,带着其他几人郁郁离去。 秋主肃杀,踏着枯黄的落叶,满街都是凋零的景象,赵小荔心里沉甸甸的。秋天到了,很快就要秋审,秋审过后就要…… 她不敢再想下去,张勋说过,高楠是正派人,办事刚正不阿,素有“铁笔御史”之称。君子重义轻利,难道太后一番斥责就可以把一位正人君子吓得不敢吱声?华小榄说得对|奇+_+书*_*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暗暗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民妇王赵氏 傍晚时分,高楠回到家门口,赵小荔早已等在那里,见他走近,拦跪在面前高声喊冤:“高大人,冤枉啊!” 高楠怔了一下说:“你暂且起来。刑部上有尚书、侍郎,本官只是五品的给事中,有什么冤枉,明天到刑部申诉。” 赵小荔跪着不肯起来:“民妇信不过尚书、侍郎,只信得过给事中大人。” 高楠厉声斥道:“大胆刁妇,竟敢信口雌黄。来人,把她赶走!” 家仆闻声出门,强行拉开赵小荔。赵小荔高声哭叫:“高大人,都说你是‘铁笔御史’,刚直不阿不惧权贵,想不到也是徒有虚名!你真的忍心看着忠臣良将蒙冤九泉吗?” 高楠正要进门,闻言停住脚步:“你为谁喊冤?” 赵小荔抬起泪眼:“为苏元春。” 高楠下意识看看四周,略一思忖,摆摆手让家仆松手:“外头说话不方便,你随本官进来吧。” 家仆松开手,赵小荔随高楠进入书房。待他坐定,又跪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这里不是衙门,起来吧,”高楠打量赵小荔一眼,“苏元春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替他喊冤?又凭什么说他冤枉?” “回大人话。民妇王赵氏,是广西龙州城里平民,与苏元春非亲非故,只是不忍眼看忠臣良将惨遭极刑、蒙冤而死,所以冒死请求大人出面,为忠臣主持公道、仗义执言。” 苏元春入狱时,高楠浏览过案卷,王之春、周树模和岑春煊等人多是罗列一些似是而非的现象和捕风捉影的轶闻,加以主观推理,上纲上线罗织罪名,辩方也一味强调苏元春如何忠君爱国、抗敌守边,如何苦心经营边境防线,双方都缺乏充分的证据。虽然他表示应该按律定罪,但葛宝华仍坚持按太后意见从重治罪。如果能掌握充分证据,他在刑部说话会更有份量。 高楠故意淡淡地说:“是不是忠臣良将,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苏元春在申诉状里说,他卖了田地家产垫支工程款,这话你信吗?本官当过几省监察御史,又在刑部多年,办过的案件不计其数,还没有见过卖家产办公事的官,挖空心思亲手承办工程,内外勾结、暗做手脚中饱私囊的倒是不少。哪有猫儿不沾腥,你敢保证苏元春不是假借开办工程之名,再以工程款短绌为由,挪用底饷从中贪污,行假公济私之实?” “高大人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这样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赵小荔急得哭了起来,“如果苏元春真是贪官,砍他一百次头民妇也不敢来打扰大人。” 高楠反问道:“你说他是忠臣良将,又有什么根据?物证俱在,他的罪名已经确定:监守自盗,一千两就是死罪。除非你能拿出有份量的证据,否则谁也翻不了他的案。” “民妇今天就是来呈证据的,”赵小荔拿出苏元春留在赵荣正处的借据、契约和华小榄带来的文书、帐本,一一摆放在高楠面前,“这是朝廷恩赏三千亩田地的上谕,这是变卖贵州家产的具结书和契约,这是向在绅商借银子修炮台垫兵饷的借据,这是他委托龙州文绅赵荣正变卖盐田还债的文书,这是修筑防线各项收支的底帐……” 高楠验过证据,见纸质泛黄,笔迹也与苏元春亲笔所写的申诉状相同,契约上还有双方画押指模,想必不会有假——这年头还真有苏元春这种傻冒分子!有了这些证据,苏元春挪用底饷系因公挪用、并非监守自盗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赵小荔翻动帐本逐项解释:“高大人请看:一千八百多里边境,总共修筑一百六十五座炮台碉台,一千多里军路,前后历时十多年,如果别人督造,少说也要花一、二百万两吧?苏元春一省再省,只用了四十五万五千五百两。再看看朝廷、省库给了多少……户部分三年拨给十八万,广西巡抚张联桂、史念祖各借拨二万,龙州收放局借拨举办实业的营利四万,合计二十六万两,短缺十九万五千五百两。后来经户部核实,同意补拨十六万两炮台款,但庚子事变后便不了了之。以上只是修筑炮台、军路的工程款,另外还买了一百多门大小火炮,五千多支洋枪,加上配置的炮弹、逼码,也该花几十万两吧?朝廷和省库却一毛不拔,短缺的工程款和采购枪炮的开支,全部从边军军饷里出。” 高楠插问道:“广西边军年饷,好象有五十万两吧?” “四十九万,”赵小荔翻出对应的帐页,“本来二十营边军足额年饷需七十多万两,后来一减再减,减到四十九万,由两广、两湖四省合筹,然而各省均没有及时照数解送,每年只解到三十多万。苏元春戍边以来,各省共欠饷三百五十万两,其中湖北欠得最多,一百七十多万,湖南也有一百五十多万。后来朝廷同意收编的十营游勇,户部和省库都没有拨饷,他只得用不足二十营的饷来养这三十营兵,还要从里面挤银子修炮台买枪炮。高大人你说,他一不开银矿二不抢钱庄,不挪用底饷,哪来那么多钱?” “原来如此,三百多万两啊,用这些银子拦江筑坝,也足以断流了!”高楠恍然大悟,平时案卷都放在尚书、侍郎那里,他只是浏览过一遍而已,经赵小荔一说,他心里完全明白了。 第87章 他心头又渐渐泛起一丝疑惑,正色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对情况如此熟悉?这些证据又怎么在你手里?” 赵小荔道:“民妇是龙州文绅赵荣正之妹。家兄为咸丰十一年辛酉科拔贡,就读于国子监。苏元春常与家兄谈诗论字,民妇对他的为人十分钦佩。他知道岑春煊、王之春蓄意陷害,因信不过其他人,把这些东西放在家兄那里保存,一来委托家兄变卖家产偿还因公借贷商绅的债务,二来怕被人毁了证据无法洗雪冤情,如果被害死了,更无法让后人知道事情真相。边防建设的收支帐本则是大师爷华小榄带来的,岑春煊说是核实,却没有派人到边境详查、索取帐本,只在广州凭空捏造。苏元春入狱后,家兄本欲亲自带着这些证据赴京为他申诉,因患病不能远行,所以民妇代兄冒死申辩。” “原来是拔贡之妹,难怪如此能言会道。你不是普通的民妇,坐吧,坐着说话。看茶!”高楠已将证据浏览过一遍,心中有了些底,更加确认苏元春一案实有冤情,又见这位王赵氏出身于书香门第,态度和缓了些,便招呼她坐下,不解地问,“岑春煊、王之春与苏元春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高大人有所不知,他们二人恨死了苏元春,怨恨深着呢!”赵小荔在家时经常旁听赵荣正与华小榄等人商谈营救事宜,略知岑、王二人与苏元春的龌龊,见高楠问及,便将苏元春平定田州之乱时如何杀了岑春煊的叔父,岑春煊在桂林向苏元春借钱请人捉刀参加乡试时如何受到斥责,丁振铎、王之春等人如何争夺兵权、刻薄军饷,造成匪情蔓延,受到朝廷斥责后又如何为了推卸责任栽赃陷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赵小荔的话激起了高楠的正义心和责任感,早已将太后的呵责置之度外,切齿道:“想不到岑春煊之流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而公报私仇陷害忠良。王赵氏,这些证据留在本官这里,你先回去。你放心,苏元春的案子,本官管定了。” 赵小荔含泪跪下:“民妇代边境百姓谢谢高大人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铁笔御史高楠 次日高楠到兵部、户部查阅相关档案,认定赵小荔提交的证据属实。闻张之洞正在北京办事,想起他与慈禧的特殊关系,便登门拜访,请他出面向太后说明事实真相。 张之洞听了高楠陈述,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苏元春蒙受冤屈,对他挪用边饷修筑防线也早已知情,然而两年前他和刘坤一发起的“东南自保”,虽说保住了半壁江山不受涂炭,事后也受朝廷的表彰和恩赏,但他心里明白,慈禧对他们身为封疆大吏却不派出一兵一卒北上勤王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既然庆亲王和袁世凯为苏元春说情时都受到太后斥责,看来自己出面也无济于事,说不定还因此得罪宠臣岑春煊,对自己不利。 高楠有意激他:“东交民巷的法国人听说苏元春将被处斩,纷纷弹冠相庆,相约到时候一定要去菜市口看热闹。南皮公见死不救,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张之洞幽幽地说:“我不是见死不救,是救不了啊!” 这只猴子,简直是刁滑至极!高楠愤然道:“虽然我与苏元春素不相识,但身为御史,却见不得忠臣良将蒙冤九泉。你不出面,我高楠也要冒死相救!不就是身家性命吗?” 高楠回到家里,连夜写了奏折陈明事实真相,第二天部议时连同各种证据一并当众交给葛宝华,请他务必转呈慈禧。 慈禧接过高楠的奏折默默看了一阵,抬起眼皮看着垂手站在面前的葛宝华:“是那个不久前与王乃征联名上《陈时势危机亟筹挽救疏》的高城南吧?” 兼任刑部、工部两部尚书的葛宝华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禀太后,正是此人。” “哼,又是这个‘铁笔御史’!”慈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对这位敢于犯上直言的五品京官颇有些印象。 高楠字澄兰,家居四川泸州南门,因此别字“城南”。高家虽是摆卖日杂的小贩,却家教甚严,其母王氏为秀才之女,因望子成龙,省吃俭用为儿子们请了家教。五个儿子一人举秀才,一人中举人,老八高楠更与七哥高树于光绪十六年考取同榜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四省监察御史,刑部、兵部、工部给事中。不久前俄国出重兵入侵东北,清廷与俄国签订了丧权密约,打算赔款求和。沈荩将事件披露于报端后,高楠与京官王乃征合书进谏,迫使清廷不得不改变初衷,经多方交涉,最终收回了被侵占的全部领土,高楠也因此成为闻名全国的谏臣。 见慈禧默默无语,葛宝华又道:“高楠在部议时说:明末名将袁崇焕素与我朝作对,被崇祯枉杀后,我朝高宗皇帝尚且不念旧恶,亲自下诏为他平反,苏元春是抗法名将,于国有功,又是忠烈之后,反而因为治盗不力被治了死罪;王之春等人也是治盗不力,况且没有战功,为何却只是革职,而不是同罪处死?他还说国家应该以律法说话,不应因人而言、因人而异,以示律法公平;苏元春挪用底饷固然有罪,但事出有因,又是因公挪用,若要治罪,两广两湖不及时足额解送边饷,逼使苏元春不得不挪用底饷的历任巡抚都应该同罪论处。” 慈禧已从群臣奏折中看到抨击岑春煊公报私仇、挟嫌报复的言论,但她想置苏元春于死地并不完全是替岑春煊出气,最根本的原因是那些参奏苏元春有谋反之心、妄想篡夺帝位的罪名。尽管证据不足,瓜田李下之嫌还是有的,她觉得自己心中有数。几年前陛见时,她对他那么信任,他却没有向自己表忠,近期又传出了桂军可能发生兵变的传言,还在广西私造了天阙、帝座、九龙壁,这不是心怀不轨又是什么?这种人少一个好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人,否则于大清朝江山社稷后患无穷。 然而不久前她下密旨将沈荩杖杀于狱中,国内外舆论纷纷,使她备感被动。见高楠把当今朝廷与明末皇帝相提并论,还有暗指她干预依法办案的意思,心中隐隐不快,然而高楠所提各条虽然过于偏激,却有些理直气壮,她不得不加考虑。 她沉吟半晌,问:“高楠的奏折和这些证据有谁看过?” “参加部议的人,包括左右侍郎、内务府总管和各科给事中都看了。”葛宝华偷偷看了慈禧一眼,见她微闭双目静静地坐着,象在闭目养神。他不敢打扰,只得恭敬地垂手肃立。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睛,瞟葛宝华一眼:“‘枉杀功臣,亲痛仇快……’高城南在冒死救苏元春呢。部议结论如何?” 葛宝华小心翼翼地奏道:“回老佛爷话,刑部有部分人赞同高楠的意见,认为苏元春是忠烈之后,其所欠底饷查系因公挪用,可否依律免其勒追,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慈禧沉默了一阵,长长地吁了口气,幽幽地说:“这事归刑部管,我不想插手,你们依律办理就是了。跪安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你爱我吗 从李莲英那里得到慈禧不再坚持将苏元春秋后处斩,也不对刑部关于免予勒追因公挪用的十二万两饷费、改判充军新疆的部议意见表示异议的确切消息,张勋顿时产生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觉得自己应该高枕无忧地睡上几天几夜了。 七年前假造苏元春的推荐函投靠袁世凯后,他一方面为自己随机应变另栖高枝,因祸得福而暗自庆幸,另一方面又为辜负了苏元春的信任和重托而深深内疚。几年前苏元春进京陛见时,他曾打算从天津来北京当面请罪,但接到了董乔寄来苏元春不愿意见他的信,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对苏元春的伤害太深了,愈合创伤需要时间。尽管身后有了慈禧太后,他再也不需要苏元春的赏识和提拔,然而苏元春身处危难是他偿还良心债的好机会,知恩必报的良知驱使着他义无反顾地为营救旧主出钱出力四处奔走,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潜能。 回到南河沿时天色已晚,刚跨进家门,张勋就迫不及待地走到赵小荔房前,他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好博取她的欢心。赵小荔到北京后不久,张勋就以她住在客栈生活饮食方面诸多不便为由,提出把她接到家里来住,华小榄心想确实如此,叮咛赵小荔一番之后,让她搬进了张家。 “小荔,小荔,我是张哥。休息了吗?”张勋轻声叩门,“张哥”是赵小荔儿时对他的习惯称呼。 “张大帅,有事吗?” “别叫大帅,还是叫‘张哥’顺耳——开开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身子不舒服,已经睡了。明天行吗?” “不告诉你,我也睡不着,天大的好事呀,”张勋四下望望,压低了声音说,“熙帅有救了——我在书房等你。” 赵小荔大喜过望,赶紧更衣梳妆,来到书房。 张勋并不急于告诉她,默默欣赏着第一次进他书房的赵小荔惊奇地打量满屋子字画古玩时的诧异表情。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赵小荔刚到京城时身着男装的英俊模样,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赴京赶考的俊俏书生——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张勋在素好女色的同时也患有断袖之癖,每逢应酬场合遇上长得俊俏的伶人,总爱半真半假地问上一句:你爱我吗?叫得多了,这四个字便成了伶人们暗指张轩帅的别称。 赵小荔看了一阵,惊叹道:“张大帅好有钱!” 张勋让赵小荔进入书房,正是为了取得这种效果。 第88章 他知道她是位内秀含蓄的才女,不便过于张扬,只是淡淡地说:“错了,你张哥是个穷光蛋!这些都是两宫回銮以后恩赏的,如果钦赐的物品可以变卖,张哥就是腰缠万贯的人了。小荔快坐下,到张哥这里,不必客气,我同你大哥只差没有磕头换贴了。” “谢谢大帅,”赵小荔不失分寸地欠身坐下,“大帅刚才说苏宫保有救了,可是真的?” “刚从内廷传出来的消息,这还有假?看来只是这几天的事情,怕你心里着急,先偷偷告诉你。”接着,张勋小声地把从李莲英那里得来的消息对赵小荔说了一遍。 赵小荔两眼流泪,跪在张勋面前:“张大帅,小荔代苏宫保谢谢你了。” “别这样别这样,熙帅对我有大恩,他老人家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张勋示意她起身坐回椅子,默默看她一阵,又道,“熙帅虽然还有些小难,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命总算保下来了……事情办好以后,小荔就别回广西了吧?” 赵小荔抬起泪眼看着张勋,默默点头。 张勋暗暗欣喜,半遮半掩地暗示道:“北京这地方不错,天子脚下,地方大,见的世面也多……” 赵小荔突然想起华小榄叮嘱过的话,警惕地看他一眼——然而苏元春屡次拒绝过她的爱意,现在又如此落魄,恐怕…… 张勋见她不语,以为她不好意思,把凳子挪近一步,恳切地表白道:“小荔,你爱我吗?” “我要去新疆,”赵小荔坚决地摇着头,“我宁愿不要任何名份。张哥,你必须帮助我。不管他充军到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他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西出阳关无故人 苏元春向门人投了名贴,与华小榄、董乔等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高楠门前等候回话。 不稍片刻门人回报:“几位老爷,太不巧了,高老爷不在家。临走前留了话,他只是凭着良心秉公办事,尽力为国家保全忠臣而已。不管是苏元春,还是李元春张元春,只要蒙受冤屈,他都会同样说公道话。几位老爷不必等候,以后也不必来了。请回吧。”说完,吱呀呀关紧了大门。 苏元春心知高楠并非不在,而是不愿受他拜谢,只得流着眼泪跪在门前,对着紧闭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挥泣而去。 出狱以后,张勋极力恭请苏元春到家里小住,苏元春婉言谢绝,他只好亲自出面,仍将苏元春一行安置在官驿里,每天引他登门拜谢曾为营救他而仗义执言的朝廷官员。只是因为同高楠之间有过龌龊,不好出面,才让苏元春自己前往高府。 回到驿馆,张勋已经等在那里,听华小榄说了拜谢高楠的过程,笑道:“早料到恩公会吃闭门羹——这个穷酸腐儒!也罢,恩公的心意已到,领不领情是他自己的事。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恩公过几天就要西行,在下在前门大街定了一桌便饭为恩公压惊,请大家一道光临。” 苏元春虽已出狱,却被革去了所有功名,仍是戴罪充军之身,张勋不便使用“大帅”、“宫保”之类的称呼,只好泛泛称为“恩公”。 苏元春苦笑道:“这次大难不死,幸亏有你多方转寰才转危为安,应该是我称你为恩公才对。” “哪里哪里,老主子言重了!”张勋谦逊道,“老主子恩重如山,如今有难,当标下的哪有坐视之理?恩公,请!” 到了酒店入席坐定,苏元春问:“离开了大半年,弟兄们都好吧?” 华小榄摇头道:“大帅离开不久,部将们怕受岑春煊算计,开缺的开缺,遣散的遣散,只有陆荣廷一伙留了下来。那贼头天不怕地不怕,又十分精明,知道岑春煊想把新上任的广西提督刘光才架空,亲手抓住两广兵权,便与龙济光认了儿女亲家,一来二去取得了岑春煊的信任,把他和龙济光倚为左膀右臂,将桂军分为济字、荣字两部,由二人分统。” 有奶就是娘是游勇的处世原则,在战功卓著的桂军管带里,陆荣廷这个游勇出身的军官常常产生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有这种鲤鱼翻身的大好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他知道岑春煊既奈何不了他,也想利用他,便利用他的支持和重用,逐渐撤换了桂军原有的军官,换上谭浩明、林绍斐、陈炳焜、莫荣新这些曾与自己磕头换贴的结拜兄弟,并借剿匪的机会大量招抚游勇、扩张个人势力,把边军军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上,依靠这些核心骨干的支持和拥戴,跃身为民国初年雄踞两广的旧桂系军阀集团领衔人物。这是后话。 “树倒猢狲散啊!”苏元春顿了一下,又问:“广西防线情况如何?法国人没有趁火打劫吧?” 华小榄摇头道:“法国人没动静,倒是匪情越剿越烈了。王之春力主出让广西的开矿权换取法国兵入境平息会匪,受到朝野各界声讨,朝廷不得不把他革了职。接任督办的郑孝胥把边境防线说得一文不值,又要朝廷拨款另建,还把边军调到内地剿匪,炮台碉台已经渐渐荒废。” 苏元春喟然长叹:“本想一劳永逸,没想到白干一场,差点还贴上老命。” “什么拨款另建?还不是想借机发国难财!”董乔愤愤地说,“我敢说,番鬼再打进来,第一个当汉奸的就是这种人!”真让董乔说中了,九一八事变后,以清朝遗老自居的郑孝胥追随日寇,出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汉奸。 “莫谈公事,莫谈公事,恩公能够转危为安,比什么都好,”张勋赶紧打圆场,有意看了华小榄一眼,“恩公只知感谢高楠,却不知道还有一人更值得道谢。” 苏元春一怔:“是谁?” 张勋故意卖关子:“如果不是这个人痛陈各节,高楠怎么知道恩公被人陷害?更不可能挺身而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喊冤叫屈了。大师爷,你说是吗?” 苏元春转向华小榄:“原来如此!是应该好好谢谢他——华师爷,这人到底是谁?” “这姑娘,志坚行苦哪!”华小榄叹了一声,把赵荣正患病在床不能远行,赵小荔如何孤身一人女扮男妆尾随他们万里赴京,他和董乔如何在高楠那里吃了软钉子,赵小荔又如何声泪俱下地陈情苦诉、呈交证据,说动高楠在刑部部议时仗义执言,使案情得以转寰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苏元春急切地问:“小荔?!她在哪里?” 华小榄摇摇头,看着张勋。张勋也摇头:“得知恩公转危为安以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唉,出了那么大的力,却不愿接受恩公的一声道谢,恩公是不是有什么辜负她的地方?”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宫保孤身西去,漫漫荒漠杳无人烟,赵姑娘如此心坚意决,大帅就领了这份心吧!”华小榄道,“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夫人咽气前赵先生兄妹赶到了,那时夫人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拉着赵姑娘的手久久地流泪,看得出来,夫人是在托付她啊!” “好姑娘呀!”苏元春重重地长叹一声,“如果我再年轻二、三十岁,肯定不敢拂逆夫人的遗愿……小荔还年轻,才貌双全,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我已是风烛残年,又要前往西北那片不毛之地,不能害了她啊!” 德仔插了一句:“要不我陪大帅去新疆,反正阿福阿连他们也大了……” 苏元春白他一眼:“全乱套了。你见过那位犯官充军新疆还带个亲兵,那不是向太后老佛爷叫板吗?” 董乔也笑道:“别凑这份热闹了,回去还你的人情债吧,你这辈子欠阿兰的实在太多了。” 德仔想想也是,既然大帅不要自己随行分灾,就回去陪阿兰吧,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好好地过日子,就算没米下锅,一碗水分两口喝也是甜的。 张勋见苏元春不同意接受小荔,无奈地说:“算了,我已为恩公准备了一位侍妾,姓王,还是个黄花闺女。她愿意陪着恩公,名份不名份倒没什么,茫茫大漠的,算是有个伴吧——菜上齐了,先同饮三杯,共祝恩公一路平安。恩公,请!” 苏元春动身这天,张勋早早带着一顶小轿赶到驿馆。互道了珍重,张勋指着小轿对苏元春说:“姓王的侍妾我带来了,天高地远的,以后就由她在身边陪伴恩公吧。” 苏元春看他一眼:“人家愿不愿意跟我去吃这份苦呀?你这位九门提督,别倚势压人逼着人家。” 张勋诡秘地笑道:“我问过了,莫说新疆,爪哇国她也愿去。她还说,恩公能吃的苦,她都能吃。” 苏元春仍不相信,撩开轿帘正欲询问,一下子怔住了:“小荔!”他回过头,狐疑地看着张勋,“你不是说姓王吗?” “我不是什么‘小荔’,我叫王赵氏。”赵小荔端坐轿中,望着苏元春落魄而苍老的面庞,平静地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吃辘轳会 苏元春与赵小荔风尘仆仆行了数月,跋涉数千里戈壁荒漠来到新疆迪化,住进流放人员聚居的戍所。打开行李正欲休息,门外走进一名男子:“这位老哥,可是广西来的苏子熙?” 苏元春疑惑地看看来人:“犯官苏元春,你是……” 那人自嘲地笑道:“在下裴景福,也是刚来不久的犯官。” 苏元春顿时醒悟:“原来是伯谦兄,失敬失敬——伯谦兄也在这里,以后元春想附庸风雅,也有良师指教了。” 来人是同被岑春煊参劾下狱的原广东南海知县裴景福,字伯谦,进士出身。裴景福酷爱收藏字画古董,鉴赏精深,因常与庆亲王奕劻交流收藏心得成了深交,蒙他推荐由户部主事调到广东改任知县。 第89章 当时朝廷大臣主要分为奕劻和军机大臣瞿鸿禨两派,岑春煊属瞿派,到广州后拿奕劻派官员开刀,裴景福自然首当其冲,连同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画也折成赃款问成贪污罪。裴景福闻讯逃到澳门暂避风头,又多了条“藐视国法”的罪名,岑春煊立即将他革职并上奏弹劾,被澳门当局拿获引渡,终因查无实据难以重判,遂远戍新疆,永不释回。 裴景福还礼道:“子熙兄过谦了。本来在下打算为子熙兄接风洗尘,可是澜公爷发了话:说什么也不让在下抢这个风头,嘱在下来请子熙兄参加今天的‘’。” “澜公爷……‘吃辘轳会’?”苏元春面露不解。 “就是辅国公载澜呀!‘吃辘轳会’是澜公爷来新疆后发起的,由各位大人轮流作东,定期聚宴,有时还从内地请来戏班连日唱戏,徽戏、黄梅戏、秦腔、花鼓戏什么都有,澜公爷十分敬重你,说不定以后还专门为你请桂戏班子呢!” 苏元春咋舌道:“那得花多少银子!” 裴景福笑道:“澜公爷知道我们穷,并不要我们作东,只要到场他老人家就高兴了。惺惺惜惺惺啊,你知道澜公爷也是灭洋派……对了,他说子熙兄是抗法名将,不可轻慢,还特地请来陕西名士宋伯鲁作陪。” “澜公爷如此赏脸,元春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元春虽然没有身陷宫廷纠葛和朝臣党争之中,但初到新疆人地两生,乐得认识几位可以说话的人。他没有见过载澜和宋伯鲁,名字却不陌生,说来也是多灾多难的人。 宋伯鲁字芝栋,与裴景福同是光绪十二年进士,曾任乡试考官、监察御史。百日维新中积极参与推行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将他革职永不叙用,后又下令通缉,宋伯鲁闻风避祸日本。两年前回到陕西后,陕甘布政司樊增祥出于嫉恨,捏造罪名将他监禁,时值新任伊犁将军长庚途经陕西,便出面救他出狱同赴新疆,现在还在长庚幕下。 载澜则是清廷宗室贵族,爱新觉罗氏,道光皇帝之孙、光绪帝堂兄,封辅国将军,晋辅国公。戊戌政变后,慈禧图谋废黜光绪另立新君,载澜与其兄载漪密谋,怂恿慈禧立载漪之子傅儁为皇,遭到朝野和列强的强烈反对未能如愿。慈禧因此事对列强恼羞成怒,载漪、载澜乘机鼓动慈禧利用义和团势力攻打洋人。庚子事变后,八国联军指定载澜为“祸首”之一,慈禧迫于无奈,只得将他夺爵严惩,定为斩监候;念其为皇亲骨肉,加恩发往新疆,永远监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载澜虽然削去爵位远戍边地,地方官员却不敢不陪小心。三年前刚到新疆时,当时的新疆巡抚饶应祺见他是皇亲国戚,不但没有按遣犯严加管制,还给予百般优待,每年从藩库开支八千银两作为生活费,还修了座富丽堂皇的公爷府,杂役人等甚至马夫马料费用都由库里开支。 听到裴景福说起“吃辘轳会”,苏元春已经暗暗吃惊,见了这座红砖雕梁、琉璃屋顶的公爷府,更是感触万分:如果这些钱都拿来买兵舰、修炮台,列强还敢颐使气指吗? 见苏元春表情有些郁闷,裴景福以为他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劝慰道:“子熙兄且放宽心,新疆地方偏僻,人才缺乏,象子熙兄这样的名将更是屈指可数。今天的‘吃辘轳会’,当今新疆巡抚联魁也要来。他和我是同年进士,我刚来的时候他正筹办电报局,委我代理电报局长。为了响应朝廷实行新政,他正在着手操练新军,十分缺乏谙熟军事的将军,我已经向他打过招呼,他同意开办时给你留个位置。” 苏元春感激地说:“太谢谢伯谦兄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谢就不是兄弟了。子熙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象我这事,说是‘永不释回’,可我看得很淡,我就不信,他姓岑的能交一辈子好运。” 说话间,载澜迎出大门,苏元春赶紧跪行参见王爷的磕拜礼:“犯官苏元春参见王爷!” 载澜拉起他,朗声笑道:“王爷?哈哈,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称你为宫保,你也别叫我王爷。天地那么大,能聚在一起喝酒就是缘份。伯谦,我说的对不对?” 裴景福赶紧回答:“澜公爷说的是。澜公爷平易近人,子熙兄不必过于拘礼。” “子熙,请,先喝茶聊天。联中丞也刚到,刚才还提到你呢,即来之则安之,天大的事也别往心里去。往后聚的时间多了,给我们讲讲打洋鬼子的事情。” 主宾相让着进了书房,寒喧过后,载澜同情地说:“岑春煊这个官屠手够狠的,上任至今,两广官员上至巡抚,下至知县哨官,被他参革了一千四百多人,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广西的抚督、两司,竟全部中箭落马了。” “两司也换人了?”苏元春不觉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王之春被革职他已经听说,没想到曾参与造谣说边军生变,还煞有介事地请求外省派重兵入桂弹压的广西布政使汤寿铭、按察使希贤也被过河拆桥搞掉了。害人害己啊! 联魁叹息道:“别人不说,连子熙兄这样的忠臣良将也遭受如此磨难,就太令人费解了。” 苏元春轻叹一声:“元春得免死罪,已经很知足了。” 提起旧事裴景福还感到后怕:“在下和子熙兄的事,幸有庆亲王、袁宫保仗义执言,否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联魁忽然想起一事,问苏元春:“子熙兄的事情,刑部给事中高楠没少出力。子熙兄听说他被腰斩的事了吗?” 苏元春震惊地问:“高楠不在了?” 联魁点头道:“我也刚听说。不久前太后受佞臣怂恿,打算再次挪用海军军费重修圆明园,高楠冒死进谏,指责那些大臣想借开办工程之机中饱私囊。上疏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他的官舍忽然来了几名手执‘圣旨’的不速之客,不由分说将他拿下,当场处以腰斩极刑。事后皇帝、太后都说不知此事,还下旨加恩抚恤,却没有责令严查,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载澜唯有叹息:“一代谏臣哪,就这样没了!” 苏元春默默无语,几个月前高楠冒死为他说公道话,却闭门不出,拒绝他登门磕谢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相信太后会不知道这件事情,从听说沈荩在狱中被活活打死时起他就坚信,这个变态的老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新疆陆军 联魁见苏元春神情郁闷,便换了话题:“现在各部各省都在响应朝廷实行新政、演练新军,新疆筹饷维艰,不能象富庶地区那样大张旗鼓,只能以原有防营改编。经与两司初议,拟设督练处统筹操练新军事宜。子熙兄是声名卓著的抗法名将,军务达练,经验丰富,新疆正缺少这样的人才,我的意思是由布政使王树柟、按察使荣霈和子熙兄三人担任参议官;督练处下设兵部、参谋、教练三处,由王树柟兼办兵备处事务,荣霈兼办参谋处事务,子熙兄兼办教练处事务。子熙兄若无异议,过几天可先到署办公,奏准后再正式委任。” 苏元春万万没有想到谪戍之后仍然能够得到发挥自己的才干、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他抑制心里的激动,喃喃地说:“谢谢联中丞,元春愿意,元春没有异议……”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划,苏元春协助联魁从原有防营选调精兵强将,按照新军编制,以步队三营、马队三营、工兵一营编为一协,定名“新疆陆军”。他亲自讲授兵法,指挥部队演练操典,早已把蒙冤受屈、谪戍边疆的郁闷和沮丧丢在脑后。 督办新军的主官联魁只是兼职,兵部、参谋两处分别设在藩、臬两司,苏元春没有衙门,他负责的教练处便设在巡抚院。虽然平时经常见面,联魁却极少过问练兵方面的事情,看到联魁默默走进教练处办公的房间,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苏元春心里怔了一下,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 两名正在办事的文案停下手里的活,知趣地走出门外。联魁掩上门,默默把手中的电谕、邸报递给苏元春。 苏元春疑惑地看他一眼,展开细看。朝廷回复联魁举荐他为参议官、主持教练处的电谕只有短短十几个字:“苏元春获咎甚重,该抚率行差委,着不准行。” 邸报翻开的一页较长,大意是御史徐堉鉴于广西匪情日渐严峻,奏请保释苏元春带罪前往剿抚,受到慈禧严厉斥责:“朝廷将该革员量予减罪,已属格外从宽,乃该御史辄敢曲为保奏,实属荒谬胆大,徐堉着回衙门行走,以示薄惩。” 苏元春再一次感到心灰意冷,他知道,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仍然利用慈禧的宠信,通过种种关系影响慈禧,阻止别人起用和营救自己,让自己老死新疆。既然连为自己说话的御史徐堉都受到降职的处分,替国家效力的最后机会也失去了,再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无言地坐了片刻,默默收拾自己的物品。 联魁急忙阻拦:“子熙兄,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苏元春惨然一笑:“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怕什么,山高皇帝远,有什么事由我兜着,”联魁恳切地说,“子熙兄,你真的在乎这点名份?就算不为朝廷干、不为我干,为新疆的老百姓干还不行吗?” 苏元春蓦地一震:当初为了边境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在广西建防线修炮台,朝廷不重视不支持不拨款,不也干过来了吗? 他仍然没有说话,又默默地把手上的物品放回原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愚忠 光阴如白驹过隙,苏元春充军新疆已经两年,尽管朝廷没有批准,他仍倾尽全力帮助联魁演练“新疆陆军”,空闲时则常同载澜、裴景福、宋伯鲁等人交往,在一起谈棋论字、吟诗咏词,也时常应邀参加载澜和当地官员轮流做东的“吃辘轳会”。 第90章 头天晚上的“吃辘轳会”喝多了酒,苏元春睡了个懒觉,恍惚中听到赵小荔在门外用广西方言同别人说话,一下子清醒过来,出门一看,果然是张锦芳来了。 张锦芳跪下打千,口中哽咽道:“大帅……” 苏元春赶紧拉他起来:“我已被革除功名,别招人笑话。” 张锦芳上下打量苏元春:“才两年不见,大帅显老了许多,头发也全白了。只是腰板还硬,军人的样子没变。” “快六十五了,能不老吗?当年出关抗法才四十出头,那时候你也只有二十来岁。人老了,总喜欢怀旧,现在想起来,年轻真好!”苏元春不无留恋地说,他忽地想起张锦芳已经偷偷加入了同盟会,神情严肃起来,“你来干什么?” 张锦芳欲盖弥彰:“想大帅了呗。” “说得轻巧,一万多里路,以为是你家邻居,想来就来啊?”苏元春见他这般神色,明白了几分,警惕地看看四周,轻声道,“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张锦芳跟他走进屋里,正寻思如何开口,苏元春已经发问:“法国人没什么动静吧?广西剿匪剿得怎么样了?” “法国人倒没什么。郑孝胥开头还是牛逼哄哄的,只干了一年,便告病开缺了。岑春煊剿匪无功,请求开缺,朝廷却不同意,只得奏调各省数十万军队,耗资数百万两银子大肆追剿,可是剿而不灭,会党游勇大多化整为零,逃到越南去了。” 苏元春故意点他:“都参加了孙文的同盟会,是吧?” 张锦芳估计苏元春已经知道他的底细,坦然道:“大帅明察秋毫。标下这次来,是受那边的委托,带几句话给大帅。” 苏元春不动声色地说:“你说吧。” “原先在标下眼中,同盟会也与三合会党无异,不过是一群打家劫舍的毛贼,顶多是一伙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后来看了章程,才知道他们志向大着呢。他们反清并不是为了复明,而是顺应世界潮流,顺应天理人情,提倡共和革命。他们的宗旨只有十六个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以后中国再不是满人皇帝的天下,国家兴亡再不是皇帝太后几个人说了算,也要象外国那样,大总统由国民共选,以国民公举出的议员组成议会,取代朝廷决定国家大事。” 见苏元春静静地听着,张锦芳心想有门,继续说教:“中国积贫积弱,以四万万苍生之众、数万里土地之饶,被列强象揉面团般玩来玩去,丧师辱国、割地赔款,太不应该了。大清气数将尽,老太婆也没几天活头了,如今强邻迫境,夺权索利、蚕食鲸吞,国势堪忧啊!标下以为,大帅身为抗法名将,素为革命党所敬重,应当顺应时代潮流,投身于共和革命,近可以拯救国家、拯救百姓,远可以名垂青史、千古留芳。大帅忠心为国,皇帝、太后居然对你这样,奸臣得势,忠臣蒙冤啊!没见明朝吗,杀了袁崇焕,大明江山也跟着玩完。这个朝廷没治了,大帅,跟标下回去吧。” 苏元春一直没有说话。说实在话,他对大清朝廷已经失去了希望,太后主政,堂堂的天子皇帝倒象挂在狗肉店门面的羊头那样,只是个摆设而已;君主昏庸,佞臣得势,列强环伺,虎视鹰瞵,大清的气数看来真如张锦芳所说,屈指可数了。他不禁想起李鸿章在世时对他说过的话:“老夫也希望大清能回到汉武帝那样的年代:‘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有这样的君主、这样的朝臣,想振兴国家已经是天方夜谭。 他心里突然震了一下:家父死于国难,自己身为武将,为抗敌镇边耗尽了大半生心血,虽然蒙冤受屈远戍西北,是是非非自有后人评说。君不仁,臣不能不忠,岳飞、袁崇焕死了,还是千古流芳的忠臣,眼下自己孑然一身,平反昭雪已经无望,穷得只剩下身后的名节了,如果改弦易辙背叛朝廷,后人会在大连城白玉洞留下的那块无字碑上刻下什么呢? 愚忠就愚忠吧,好歹还有个“忠”字啊!他郁郁地说:“你们做什么事我不管,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年老体衰,已经心如古井,兴不起风浪了。” 张锦芳还不甘心:“大帅,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出个面就行了。” “你们是看上了我的声望吧?树倒猢狲散,黄云高、陈桂林、黄守忠这些人,还有下面的帮带哨管都受了牵连,革职的革职,开缺的开缺,只剩下陆荣廷那伙后来招募的游勇了——听说陆荣廷现在蛮吃得开?” 张锦芳见他把话题转开,知道事情已经无望,便不再坚持,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这小子滑头,连岑春煊也被他蒙了。剿匪的时候,他让龙济光在前面剿,他带自己的人在后面抚,(奇*书*网^.^整*理*提*供)手上的兵马越来越多,岑春煊也不得不给他三分面子。” “这贼头!我早看得出来,他比马盛治有头脑。德仔还好吧,他怎么没来看我?” “德仔回去以后,陆荣廷以资遣为名,在大连城划了一片水田给他,和阿兰两口子过得和和美美的,真叫人眼红。可惜不久前上山打猎跌断了腿,来不了,他知道你旧伤经常发作,让我带了些治风湿跌打的药材。” “回去给他带句话,就说我想他,腿伤养好以后抽个空来看我。这里朝廷耳目甚多,不是久留之地,你就住在我这里,尽量少出门,休息一、两天,尽快回去吧。” 张锦芳回广西几个月后,传来孙中山亲临镇南关领导同盟会发动起义的消息,起义军占领了右辅山三炮台,还利用台上配置的洋炮轰击反攻的清军。在清廷严令谴责下,继岑春煊任两广总督的张人骏督饬陆荣廷、龙济光率重兵反攻,历时七天才把义军击溃,退入越南燕子山黄文探义军营地休整。 第一百四十八章昭雪有望 这天的“吃辘轳会”又轮到载澜做东。宴席刚刚开始,联魁便举起酒杯道:“澜公爷,在下喧宾夺主了。今天第一杯酒,先为子熙兄和伯谦兄道贺。” 载澜不解地看着两人:“二位又有什么喜事?” 联魁取出邸报念道:“有人奏,粤匪日炽,由于前督岑春煊等冤屈能员,无人办匪,急宜昭雪各折片,着张人骏按照所参各节,秉公确切分别查明,据实具奏。”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朝廷圣明啊!”苏元春大喜过望,双手举起酒杯,示天祭地,然后一饮而尽,“只要不是岑春煊之流核查,无论是谁,都可以还元春一身清白。” 裴景福早已知道这件事情,笑道:“子熙兄放心,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直隶人,进士出身,为人十分正派。他与岑春煊绝无瓜葛,倒和张勋有些交情。” 苏元春大喜过望,满满酌了一杯:“元春远谪西北,有缘结识众位,经常得到澜公爷、联中丞和各位眷顾。眼看昭雪有望,借澜公爷一杯酒,先谢谢各位了。” 众人虚辞几句,一同饮尽。联魁笑道:“子熙兄平反昭雪指日可待,看在澜公爷面上,须得留下几只锦囊才是!” 苏元春也笑道:“联中丞过誉了。广西情况与新疆不同,桂边多山,可以择险筑台设隘,新疆则是千里戈壁、一马平川,无险可恃。如今俄国、英国仍在境外陈以重兵,亡我之心不死,新军虽已练成,仍须居安思危,常备不懈。只有随时备战,立足于敢战、能战,才能制止战争。戍边二十年,元春最大的体会就是:只有众志成城,才是真正的长城。” 裴景福恭维道:“子熙兄言之有理!老兄在广西镇边,境外列强虽然虎视眈眈,至今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苏元春苦笑道:“这话说不得。郑孝胥接任时还说我老苏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财,到头来却修了一堆垃圾,大炮装了二十年,连一发炮弹也没打过——居然成了我的一条罪状!” 裴景福道:“那是诽谤!广西边境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边境防线功不可没,子熙兄更是功不可没。子熙兄离开广西,余威犹在,洋人至今仍然不敢抱有非份之想。” 众人尽皆点头称是。载澜见菜已上齐,连声劝客人饮酒吃菜,苏元春心中高兴,竟忘了赵小荔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需要照顾,喝得烂醉如泥,时至三更才由载澜派了轿子抬回家中。 次日酒醒,赵小荔嗔怪地说:“昨晚怎么到家还记得吗?六十五岁的人了,别太逞能,嗜酒伤身哪!” “高兴啊!”苏元春怜爱地捧住赵小荔的脸,“小荔,这几年你跟着我,苦没少吃罪没少受,眼看就可以回家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赵小荔面露惊喜:“真的?” “我何曾骗过你?”苏元春认真地说,又把邸报上的内容和联魁的话对她说了一遍,“你说,到时候回贵州还是回永安?要不把贵州那些田地卖了,去上海置些产业?” 赵小荔还记得赵琴临终前叮嘱家人把她送回贵州老家的遗言,也记得苏元春说过百年之后要同赵琴葬在一起,想了想说:“我要是想去上海,还不如当初留在北京。永安老房子只打了地基,倒是贵州那边有房有地,还是回贵州吧。” “好,全听你的。这几年我心情不好,委屈你了,回到贵州我把你大哥大嫂请来,正正规规办一场酒席,正了你的名份,把你堂堂正正地抬进苏家大门。” 虽然裴景福总称她为嫂夫人,但是蒙冤受屈的苏元春一直没有心情办理正式的仪式把她扶正。赵小荔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说:“当老姑娘当到三十岁,还不是一心想跟着大帅,小荔能有今天,已经很知足了。” 第91章 尽管苏元春已被革去所有功名,只有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她仍然习惯地称他为“大帅”。 苏元春动情地搂住小荔狂热地亲吻着。自从来到新疆,他一直把她当作先妻的化身,将对赵琴的内疚和挈爱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百般怜爱万分疼惜,虽然生活艰苦,一碗水分两口喝的日子却有自己的乐趣。 现在小荔有了身孕,眼看就要当父亲了,他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当年青龙洞老道长的预言即将成为现实,忧的是唯恐小荔出现什么意外,因此对她更加疼爱,看到她手提半桶水也抢过来亲手拎着。 赵小荔突然皱紧眉头,拉着苏元春的手贴到自己肚皮上:“看看你儿子,又来凑热闹了。” “这是小脚板吧?”苏元春认真体验了一阵,佯装出一副咬牙切齿凶恶样子,“兔崽子,又折腾你妈了,过几天出来,看老爸不揍扁你的小屁股!” 第一百四十九章太后的干儿子 裴景福早就知道岑春煊受庆亲王暗算中箭落马的事,只是想给苏元春一个惊喜,才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岑春煊仗着慈禧亲宠,联合军机大臣瞿鸿禨,在朝中与庆亲王和袁世凯展开党争,在四川、两广任总督期间又弹劾了大批官员,其中不乏奕劻的亲信,引起奕劻忌恨,便以云南片马民乱需调能人处理为由,将他调任云贵总督。 岑春煊知是奕劻所为,称病逗留上海观望政局,不久后袁世凯受瞿鸿禨排挤,自请开去本职以外一应兼差,他认为时机已到,便不再称病,突然进京陛见慈禧,得以留京当上邮部尚书,瞿、岑一派声势大盛。岑春煊趁热打铁,再次向奕劻叫板,又弹劾罢免了他在邮部的几位亲信,更使奕劻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好景不长,奕劻见瞿、岑得势,几乎达到独揽朝政的地步,使人伪造岑春煊与梁启超等人的合影,加上“那拉氏者,先帝之遗妾耳”之类激惹慈禧的话在外国报纸刊登,然后向慈禧密告,说岑春煊勾结康有为、梁启超图谋不轨,企图为戊戌变法翻案。 慈禧勃然大怒,便把曾是帝党干将的岑春煊逐出京都,再次外放两广总督。岑春煊哪里知道这些曲折,途经上海时故伎重演,再次称病逗留,慈禧一气之下将他撤职。 御史李灼华等一向同情苏元春的大臣们见时机已到,纷纷上奏要求为他平反昭雪。当年慈禧下旨严办苏元春,只是偏听岑春煊一面之词,现在岑春煊已经失宠,又见众臣纷纷上奏,意识到对苏元春处理过重,才下旨让张人骏再次核实。 裴景福告诉苏元春,张人骏的核实结果已经呈报到京:苏元春确实是受了诬告蒙冤受屈,所谓“克扣兵饷”系多年来各省协饷拖欠达三百五十万两之巨,因筹措无门,不得不将历年底饷挪作修筑炮台和增招十营的饷款,其本人并无中饱私囊,其他罪名也查无实据,纯属捕风捉影。 至于参奏时所说苏元春富甲全省更是子虚乌有,倒是岑春煊本人并不清直,兼任广东海关监督期间千方百计搜刮民脂民膏,巧立名目百事抽捐,滥发纸币掠夺民财,甚至到了卖官筹款的地步;岑家父子为官数十年,共在广州、上海、香港各大中城市置有公馆、花园等产业六十多处,岑春煊本人仅在桂林就开有十间商铺,还在上海置办地产数百万金,在岑氏故乡西林那劳村,单是刻有岑家财富的石碑就达十二块之多。 裴景福幸灾乐祸地说:“都说岑春煊是慈禧太后的干儿子,谁也奈他不何。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要当太后的干儿子,我老苏也不是没有机会,只不过不想当罢了!裴景福的话勾起苏元春近年来时常想起的一件旧事:许多风水先生都说,永安故乡的苏家祖坟中有一处喝形“罗伞遮太子”的宝地,当应在“元”字辈子孙身上,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陛见时象岑春煊、张勋那样,也趋炎附势向太后表忠当干太子,论先后还是他们的兄长呢! 裴景福从袖中取出一页诗笺道:“子熙兄昭雪有日,景福感慨之余草成一诗,以此相贺。” 苏元春接过诗笺,只见上面写道: 西极斯文日正中,谁将牛耳角群雄? 停车问字来令雨,砍地高歌起大风。 薄醉时时看宝剑,奇音往往出焦桐; 虞翻莫作青蝇叹,更有孤寒泣卫公。 “不叹也得叹啊!”苏元春痛定思痛,心想富贵如云、吉凶无常,耗尽大半生心血挣来的荣华富贵,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连身家性命也险些搭送。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人活在世界上,真是太累了。” 第一百五十章枉死边城(… 为了赶在离开新疆之前加紧练好新军,以报联魁四年来的眷顾之恩,苏元春积劳成疾,加上偶染风寒触发旧伤,一连几天卧病在床。赵小荔为他喂了些粥,又给儿子承赐喂了奶,才端起装着洗好尿布的盆子,准备出门晾晒。 刚走到门口,她突然怔住,盆子失手落在地下,惊喜地扑到床上抱住苏元春放声大哭:“大帅,来了,来了……” 苏元春欠起身,抚慰地说:“别怕,别哭。什么来了?” 赵小荔用衣袖擦着眼泪:“我是高兴的。联大人来了,坐着八抬官轿,还带着旗牌、仪仗。” 平时联魁常来探视,只带着几名亲兵、乘坐四人小轿,免得苏元春触景生情心中自卑。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巡抚仪仗,意味着他期待已久的平反圣旨已经到达。 “快,准备香案……” 苏元春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高声唱喏:“苏元春接旨!” 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设好香案。苏元春跪在地上,联魁打开圣旨照本宣科:“……张人骏奏,请将已革提督苏元春量予旋恩,保全末路等语。苏元春着加恩准其释回。” “谢主隆恩!”苏元春伏地啜泣,加上伤病在身,竟久久不能起身。 联魁见他才病了几日,却显得苍老憔悴许多,关心地扶起他:“子熙兄,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谢谢,谢联大人……”苏元春喃喃地说,任由联魁把他扶回床上。联魁同情地看着他,在心里暗道,都说人定胜天,其实人是最脆弱的,最经不起折腾,人永远胜不了天。生老病死谁能挡得住?一场风寒就病成这样,当年那位驰骋疆场、威震敌胆的广西提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见苏元春一直默默流泪,联魁知道他心里仍有委屈,有什么办法,朝廷要面子,太后更要面子。刚接到圣旨时,他也替苏元春深感不平:圣旨中并没有使用平反昭雪之类词汇,只是“量予旋恩”,为了“保全末路”才“加恩准其释回”,仍然给他留下一条尾巴,眼下还是带罪之身啊! “子熙兄多保重,朝廷还会有说法的。等病养好了,我再为你践行。”联魁泛泛地安慰几句,轻叹一声告辞离去。 裴景福也同被释回,见苏元春病成这样,终日昏睡,赵小荔又带着幼子,心情十分沉重,不忍先走,便留下来照顾他,每日为他熬药喂汤以尽友情。 这天苏元春从昏睡中醒来,见裴景福仍在床边呆坐,虚弱地拉住他的手:“伯谦兄,这些天辛苦你了……我的病看来三、五天好不了,你先回去吧……家里人等着你啊!” 裴景福佯笑道:“子熙兄不过是偶感风寒,过几天会好的。家里人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这几天,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入关。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苏元春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裴景福凑近他耳边小声道:“说什么你也得顶住啊。皇上和太后已经先后驾崩。子熙兄彻底昭雪,指日可待了。” 苏元春没有睁眼,鼻子抽啜几下,默默流下两行老泪…… 苏元春年老体衰,积劳成疾,终于不治,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在新疆迪化病故,终年六十五岁。 茫茫大漠,漫漫黄沙。 一辆马车载着罩有白布的灵柩背着西下的夕阳缓缓地向东驶去,头缠孝巾、身穿孝衣的赵小荔抱着只有八个月大的幼子苏承赐坐在车首,默默看着身边的灵位。 灵位上写着:先夫、先父苏元春之位。 巡抚联魁奏称:“元春身经百战,屡受战伤,背上及左膝盖,两弹皆深陷骨里。因阅操感寒,触发旧伤,遂至不起。为将数十年,不事家人生产,薪俸收入,尽以分赡部曲。出关时行李萧然,别无长物,身后无以为殓。仅余新生一子苏承赐,尚未弥岁,一切殓身之具,皆官为照料。” (全文完,欢迎指正)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