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与五月》 1 一(上) 袁世纭从伦敦回到上海短短三周的时间,已经跟妈妈吵了两次。原因是,她要搬出去一个人住,妈妈竭力反对。可是最后,一向强硬的妈妈还是妥协了。 在英国呆了七、八年,读书也好,工作也好,世纭都习惯了一个人。如今回到家里,已经无法忍受被另一个人管束的生活。 世纭读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爸爸是个颇成功的商人,所以尽管缺了父爱,却没有缺钱。她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渴望独立,憎恶父亲用钱来弥补感情的做法,另一方面却又麻木地用着那些钱,只是偶尔在某一刻,也强烈地憎恶这样的自己。 一周前,她终于搬出来了,是子默帮她找的房子,就在子默租的公寓楼下。整个大楼一共有三十二个楼层,每层只有两户,单元面积不大,但公用区域却出奇的大。周围都是居民区,生活很便利,但她第一眼就相中的原因是,很安静。 高高在上的三十一楼,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她喜欢那种生活在“云端”的感觉,仿佛不用费力地敷衍。敷衍什么呢?人吗,生活吗,还是……她自己? 世纭环顾自己新租的单身公寓,客厅和卧室的角落里堆满了纸箱。她懒得去整理,就好象,在伦敦住了七、八年,却懒得去学那新闻播音员般抑扬顿挫的伦敦腔。 “就这样吧……”她躺在卧室窗前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垫有点硬,背脊传来难受的触觉,但她不愿动,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从清晰变得模糊,然后闭上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做“花子”。她们每天手牵着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可是有一天,花子说自己即将转学,于是来跟她告别。告别的时候,她们都流下了眼泪,世纭看见自己一边挥手,一边流着不舍的眼泪:“再见,花子!再见……” 就这样,梦的最后,她反复这样喊着,直到醒来。 墙上的时钟指在十点过五分。是早晨,还是夜晚? 她起身拉开窗帘,从三十一楼望下去,街道两旁的路灯像是两条金色的带子,远处大厦上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着。原来,是晚上啊。 她觉得渴,于是直觉地去拉冰箱门,一打开,看着空空如也的置物架,才想起最后一瓶矿泉水昨天晚上被自己喝完了。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口干舌燥得厉害,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拿起房门钥匙,决定去顶楼找子默。 世纭和子默是高中时的同桌,尽管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但再见的时候,她们像是昨天才刚告别。只是世纭不禁想,隔了七、八年,彼此的外表变得成熟了,然而内心呢?也像外表一样在变化着么,还是,她们从来没有长大过…… “啊……”施子默打开门,看到是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失望,也或者,两者兼有。但总之,在一贯僵硬的子默脸上看到那么分明的表情,很不多见。 “有水吗,我渴死了。”世纭自动换上拖鞋,向厨房走去。 打开冰箱,她泄气地发现,除了两包不知道摆了几年的酱菜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有……红酒。” 子默的声音怎么说呢……很独特。说话总是硬邦邦的,跟其他女孩比起来,子默可以说完全跟温柔搭不上边。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总是很沉默,不主动跟别人说话,就算是别人问她话,也只字片语就回答完毕,语气是一贯的僵硬,好像无时不刻生着闷气一般。 但世纭知道,她不是,她只是……有点独特而已。 “那好吧……”世纭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子默将盛了红酒的杯子端上来。 “昨天和前天,去乌镇拍了两天,刚回来。所以……忘记买水。” 不善言辞的子默用相机镜头记录着她想说的一切,据说现在是当红的摄影师,世纭看着举起的杯子,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找到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其实她很羡慕子默,是从心底由衷地羡慕。 酒杯里地酒来回晃了晃,然后被一饮而尽。 “喂……”子默诧异地看着她。 “没事,”她摇摇头,又倒了一杯,“我刚才又做梦了。” “?” “就是那种,陌生人的梦……”她又喝了一口,刚才梦里那个女孩子叫什么来着,花子? “啊……”子默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蜷缩起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难道……我被灵魂附体了吗……”世纭看着杯里的酒,看得痴了。 “不、不会吧……”子默瞪大眼睛。 看到子默这个样子,世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附体,那么“某个人”,会不会附在她身上呢? 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世纭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翻箱倒柜。那些堆砌在一起的纸箱被粗暴地打开,最后又被粗暴地丢在角落。 “在哪里……”她喃喃自语,显然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她决定去一次街对面的便利店,既然那样东西没有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必定有可以代替的东西。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口竖着一个大大的“全年无休”的招牌,世纭走进去,收银员正在打瞌睡,连眼皮也不舍得抬一下。她在货架上找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拿在手里,她的心好像瞬间安定下来。 于是她决定再买些水和吃的东西,经过冰柜的时候,忽然看见架子上放着她喜欢的某种果味酒,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但当手指触砰到冰凉的瓶身时,她又开始犹豫起来。 “想喝酒么,我请你。”一个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世纭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说:“不用了,女人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喝酒。” 她转过身,看着项屿,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划过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瓶瓶罐罐,像在搜寻着什么。 “那么我陪你喝好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仍在冰柜的架子上搜索着。 “不用了,跟一个人喝酒比起来,更危险的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喝酒。” 项屿转过头看着她,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听‘狮子’说,你已经搬来楼下了。”回去的路上,项屿一手插袋,另一只手提着两个大大的便利店袋子,里面装满了矿泉水。“狮子”是他对施子默的“昵称”,尽管子默好像很讨厌他这么叫自己。 “嗯,多亏子默帮我找的。” 项屿刻意咳了两声:“事实上,是我的功劳。” “……” “‘狮子’跟我说起你要找房子的事,我就问了我们的房东,二十八楼以上都是他的房子,他说正好有个单元空出来。”项屿就住在子默隔壁,他们从小就是邻居,当长大后各自决定独立的时候,又选择住在隔壁。 会不会,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自有安排。 “谢谢,”世纭说,“等我找到了工作,就请你们吃饭。” “好啊,不过我到时未必有空,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名人可是很忙的。”他侧过脸来,摆了一个在镜头前或聚光灯下才会出现的造型,看上去很酷。 世纭失笑,这就是那个,曾被称为“天才围棋选手”的人吗? 跟内向沉闷的施子默比起来,项屿从来都是满身光环,但他的光环又那么真实,有时世纭不禁想,总是抬起头仰望的子默,难道不会觉得疲惫吗? 但她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这种想法,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吧,也许子默早就习惯了这种仰望,就好像,她也一直默默地仰望着“某个人”。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就好。”项屿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按了电梯的按钮,门“叮”的一声开了。 世纭微笑着走进去,忽然说:“好像除了子默之外,你对每一个女人都很温柔。” 项屿笑容可掬,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因为……她很怪啊,你不觉得吗?” “怪?……不觉得。”世纭真心地说。 她记得有一天晚上也是在子默的公寓里喝酒,她们也许都醉了,也许都没有,只是当子默说“二十九岁还没有男友没有结婚的女人就是怪物吗?”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希望自己是醉的,这样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 可是真正奇怪的,是那些只要别人跟自己不同,就说别人奇怪的人吧。 “在我看来很怪,”项屿露出一丝微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为什么,你们不是邻居吗?” “对啊,就是这点奇怪,她在我家隔壁住了十年我都不知道,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是因为你从来不注意她吧……”世纭笑着说。 “不知道,但你可以想象独自一人走在家门口昏暗的弄堂里时,忽然背后出现一个长发遮住了面孔的女人跟着你的时候,那种恐怖的场景吧……”说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电梯开始上升,世纭想起子默读书时的样子,好笑地点点头:“她以前是有点……” “长大了以后……就更怪了……”项屿轻蹙眉头,像在自言自语。 “但其实子默很善良。” “?” “还记得以前上体育课,我们坐在操场边休息,她忽然跟我说:‘今天晚上……它们又可以……饱餐一顿’,”世纭学起子默那种生硬的语气,逗笑了项屿,“有趣的是,她用那种特有的僵硬的口气这样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兴奋,于是我很迟疑地‘啊’了一句,她又说:‘你看,它们刚才……搬了一块软糖进洞穴去了……’。” “?” “我一看,原来地上有很多蚂蚁,然后她抬起头,一脸高兴地说:‘那是我昨天特地省下来放在这里的呢……’。”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那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施子默,也许不被人理解,但世纭却羡慕她的自由自在。 “我可以想象她当时的表情,”项屿笑起来很有棱角,嘴角的曲线很凛冽,“明明很高兴却又不敢表现得高兴的样子。” 世纭收起笑容,以一种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温柔的口吻说:“所以,她并不是古怪,她只是……很寂寞。”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各自想着心事,直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三十一楼。 “那么,晚安喽。”世纭走出电梯,转身挥了挥手。 “再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项屿那张英俊的笑脸也跟着消失,她摸出钥匙开门进去,把手里拿着的两瓶矿泉水塞到冰箱里,忽然想到,寂寞的又何止是子默一个人呢? 她拿着刚才在便利店买的东西,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坐到书桌前。 那是一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原来的那本在搬家的过程中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摊开笔记本,翻了一页,在第二页上写下两个字:花子。 为什么是花子?花子又是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不断梦到的那些陌生人,有各种各样的脸孔和各种各样的名字,大部分她已经不再记得了,但她始终记得梦里的自己,那个总是不断喊着对方名字不舍离别的自己。 可是,那真的是袁世纭吗…… 2 一(中) 袁世纭从小就是那种父母、长辈、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国内读了三年大学,接着就去了伦敦留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大家都以为她是典型的“新女性”,但她最大的志愿,却像“奶茶”说的,是当一个好太太。 她常常想:比起做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人,她倒情愿自己是默默无闻的,那样,她的人生,会不会轻松些? 然而现在,世纭坐在某百货大楼一层快餐店沿街的位置,怔怔地吸着纸杯里即将融化的冰冻可乐。她的人生,也许注定要被寄予厚望,因为有些人是注定逃不开命运。 这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温暖。 淮海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得她头晕目眩。伦敦的街区大多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在火车站和地铁站才能体会什么叫做熙熙攘攘。可是她不愿意去,她一度怀疑自己害怕人群,但她又喜欢酒吧的那种拥挤,仿佛只有随时被淹没在人群里才能找到一种安全感。 人,生来就是矛盾的吧。 说到底,世纭是有些后悔的。八年前的她,想要到一个远离喧嚣的地方,然而她不明白,距离,并不是从地球的这一端到那一端。 在伦敦的最后一晚,望着窗外的街道,世纭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有点喜悦、有点悲哀,因为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她看了看表,跟石树辰约好五点,她早来了半小时,因为一个人在家也没事情可以做。比起子默,石树辰是她小学开始就认识的同学,就是那种,在青葱岁月见证过彼此最愚蠢的样子的同学。 世纭回想着石树辰这么些年来寄给她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依旧长着一张娃娃脸,如果不穿西装,总觉得还是个大学生。相比之下,世纭觉得自己显得老成,是不是女人总是比男人老得快? 也许吧,所以妈妈和外婆每次看到她都一脸担忧。来到了二十九岁的袁世纭,不再是那个会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女孩,而是一个,除了那纸看似高高在上的学历之外,一无所有的女子。 这天晚上是他们高中同学的聚会,她隐约期待着。她觉得自己渴望被重新认识,别人也好,自己也好,都需要在长久的沉寂后被重新认识。妈妈说,她开始有点像…… 世纭没有想下去,因为石树辰来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迟到了。” “sorry。”他没有多解释,诚恳地道歉。 她笑了,看来,他真的没变呢。 聚会就设在百货大楼顶层的餐厅里,长方形的餐桌旁还有大把空位,世纭随便挑了一个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些陆续到来的同学。这种时候,她会有充当“演讲者”的冲动,只是最后往往,她却是个微笑沉默的“聆听者”。 有个男人坐到她身旁,一边跟其他人打招呼一边点起烟。 晚餐很快开始了,世纭不停地回答着各种关于伦敦的问题。但其实回来以后,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伦敦,更不了解英国。等到有人把话题转到石树辰的新工作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吃完最后一道菜,世纭发现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聆听者”。她转头悄悄打量他,侧脸很好看。 这时候,服务生端上一个蛋糕,有人说:“袁祖耘,切吧。” 原来,他叫做袁祖耘,那个“恶魔”袁祖耘。 有一个与自己名字如此相近的同学,会带来很多麻烦。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道,班主任就微笑着问她:“听说我们学校今年来了一对双胞胎,是你和袁祖耘么?” 她茫然地摇摇头,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今天是他生日吗? 她不知道。原来,恶魔也会过生日。就好像黎明在《堕落天使》里说:就算是杀手也有小学同学…… 袁祖耘面带微笑地切完蛋糕,接着继续沉默地抽起烟来。 世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口蛋糕,就放下了叉子。 服务生上来换碟子的时候,她瞥了一眼,他面前的那块蛋糕,原封未动。 聚会临近尾声,施子默和项屿才出现。 “都是他……”施子默不悦地指了指身边的项屿。 “对不起,先送了一个朋友回家。”项屿笑起来,透着一股孩子般的天真。 于是不管是谁,只要看到这笑容,也都原谅了他,仿佛只要他来了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世纭看到子默和自己一样,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的期待,而另一些人不论做什么都被人期待。她曾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别人永远无法了解或体会。 也许,真的不无道理。 聚会结束的时候,世纭因为要回妈妈家一次,所以没有搭子默的车。石树辰说要送她,她欣然点头。 车子在世纭家楼下停住,她解开安全带,觉得终于松了口气。 “要我送你上去吗?”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完她推门下车,石树辰挥手道了个别,便又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回到家,妈妈早把她落下的东西整理在一个纸箱里,箱子一点也不重,但体积看上去惊人。 “你爸说有家公司通知你去面试。”妈妈坐在床上开始涂护手霜,那通常表明她要准备睡觉了。 世纭悻悻地笑了笑,靠她自己,大概真的办不成什么事。记得大学里,曾有个女同学尖酸地说:她除了靠父母什么也不会。她不生气,只轻描淡写地笑笑:“那又怎么样?” 在二十九岁的当口,她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一个看得见的未来,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她自己。 她从来只要做她自己。 然而,人的任性多少也会有尽头,更何况,她不再是一个适合任性的女孩了…… 世纭从家里出来,上了出租车,打开纸箱,里面有很多零碎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放着一本薄薄的蓝色的本子。她拿起本子,翻起来,上面记着各种各样对她来说陌生的名字,那都是她梦里梦见的名字。 除了子默之外,她没有把那些梦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父母。因为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这个家的气氛就变了。她开始害怕安静,因为每当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般,想要喊叫,却总是叫不出声来。 于是她想到了离开,走得越远约好,最好没有人认识她,那样的话,也就没有人认识……“某个人”了吧。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墙上的钟指着十二点,她重重地躺到床上,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她常去的一个留学生网站。她下意识地抬手看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录音可以听了吧? 打开论坛,果然有一个帖子,名称是:曹书璐@纽约中文电台0613。 0613代表昨天的日期,而曹书璐——世纭点击进入链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是,“某个人”以前最喜欢的电台节目主持人。 “各位听众,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又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呢?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吧……” 周一早晨,世纭细心地打扮了一番,便直奔市区的高级写字楼。 面试她的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英国男人,头发几乎没有了,但整个人打理得很精神,他礼貌地递了张名片给她,上面白纸黑字印着“亚太区经理”。他们交谈了一会儿,颇为愉快,只是最后当他无意中看到她履历上写着毕业于伦敦的某大学时,一脸的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最后,她有了一份工作。 晚上,世纭约了石树辰庆祝找到新工作。 他带了一个女孩来,是他们的高中同学,世纭认了半天才迟疑地说:“李若愚?” 李若愚笑嘻嘻地坐下来,解释说:“我跟石树辰是一个公司的,听他说你从英国回来,就想来看看你。” 世纭虽然有点意外,却很快热络地交谈起来,反而石树辰整晚沉默着。 回去的时候,石树辰快步走到餐厅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世纭一边向李若愚道别一边走上去,却被石树辰一把拉住:“我送你回去。” “……”世纭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么,这出租车是? 李若愚大方地上了车,向他们挥手道别,只是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苦涩。 出租车很快开走了,站在餐厅门口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石树辰拿出车钥匙说:“走吧,去取车。” 世纭跟在他身后,有点茫然,仿佛眼前这个,不是她认识的石树辰。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为没变的东西,其实早就悄悄改变…… 这天晚上,世纭去公寓楼上找施子默,按了很久的门铃,当她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门却开了。 “世纭……”子默从门缝里探出头,脸颊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热的关系。 “有酒吗,”世纭倚在门口,“我想喝点酒。” “有……有的。”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僵硬,“不过……不太方便……” 世纭低下头,看到门口有一双破旧的男式帆布鞋,那好像……并不是项屿的风格。 “你……等一下……”子默转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还剩一半的红酒瓶子,瓶身上的标签被撕了一块,“只有这点了。” “谢谢,”世纭接过瓶子,向子默眨了眨眼睛,“我下去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总是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她走进去,转身挥了挥手,子默僵硬地笑了笑,关上门。 究竟,怎样的人会爱上子默这样古怪却可爱的女孩呢? 她看着手里的红酒瓶子,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真心相爱就足够了吧。 第二天上午,世纭去联络好的驾校报名学车。在伦敦习惯了左行的她,不得不重新适应起来。 绑好安全带,右手摸上方向盘,立刻听到师傅严厉的声音说:“你打算用左手来换挡吗?” “哦。”她慌张地换过手。 生活就是这样,当初要离开的是她,现在要回到原点的也是她,人往往会惊诧于自己的改变。 手忙脚乱地开了一个小时,尽管车里开着空调,世纭却觉得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从教练车上下来,她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买一瓶冰镇啤酒,一股脑儿全部喝下去。 “我常常跟学员说,开不好没关系,但是开车千万不能违反交通规则,尤其不能喝酒,你要记住了,”师傅坐在副驾驶位上写着她的练习记录,“周末再来开一次,然后就开始练习倒车。” 说完,他命令接替世纭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调头开走了。 看着那远去的香蕉黄色的车子,她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人真不少……” 慢慢走到校门口,警卫室门前有一台自动贩售机,世纭连忙从包里掏出零钱丢进那细细的投币孔。轮到要选饮料的时候,她的手指在啤酒的按钮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苏打水。 晚上,世纭去了子默推荐的餐厅,因为去得晚,只有角落里的座位。 点了菜,她四处张望着,餐厅的灯光不算明亮,桌子大多是四人座,客人也多半是情侣,她不禁好奇地想,单身的子默究竟是跟谁一起来的呢? 但她很快苦笑着甩了甩头,她自己不也是一个人来的么,不知道周围的人又是怎样看她的。 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对男女,世纭看着那个男人线条坚毅的侧脸,忽然发现他是袁祖耘。 他的侧脸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对面的女孩一脸温柔,相比之下他更显得生硬,这就是她记忆中那个的袁祖耘呢! 突然,袁祖耘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向她。她还在想着心事没来得及躲开那两道尖锐的目光,只好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坚毅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轻轻点了下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整顿饭,世纭不时偷偷打量那对男女,那是他的女朋友吗?原来“恶魔”也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孩——哦不,谁不喜欢呢,那样的女孩谁都会喜欢的吧。只是,爱上袁祖耘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件苍白无力的事情。 吃完最后一口芒果布丁,世纭请来服务生结帐。走的时候经过袁祖耘身边,她故意没有看他,就好像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走在街上,夏天的晚风吹来,她忽然想,在这座现实与虚幻交织的都市,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她要做的,不过是让自己保持清醒。 星期一早晨,世纭正式去公司上班。负责帮她熟悉工作的carol说,她的老板经常到处出差,在上海呆的时间不长,所以这份助理的工作很轻松。 六月,空气中是湿润的温暖,下午在办公室捧着一杯咖啡望向窗外三十层楼下的街道,仿佛又在云端。 悠闲地度过了一个星期,世纭收到通知说老板要回来了,于是开始忙碌起来,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议,时间过得飞快。中午匆忙吃完午饭,她捧着电脑冲到会议室,一进门,她愣住了——那个端坐在中间的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袁祖耘抬起头看到她,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世纭点点头,硬着头皮走到他对面坐下:“你好。” 整个下午,他们没有一句交谈,就像那一次在餐厅时一样,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三天后,她才在楼下咖啡厅里偶尔从女同事的口中得知,他是某某部的经理。 至于是什么部……她记不起来。 但不得不相信的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巧合。 “你好。” 世纭从面前的大排饭上抬头,不禁吓了一跳。是袁祖耘。 “不要每次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已经不随便跟人打架了。”他是在开玩笑么,但为什么仍然面无表情? 世纭哈哈笑了两声,觉得尴尬。 他坐到她对面的空位上开始吃起东西来,他们就这样沉默而别扭地各自吃完午餐,接着一前一后去搭电梯。 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进电梯,超重的警告音却响了起来。因为是最后一个,世纭只得无奈地退出电梯,才移了一步,却被袁祖耘按住:“我搭下一部。” 说完,他退出去,看着电梯门在他们之间合上。 一瞬间,世纭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下班的时候路过茶水间,听见细微的抽泣声,世纭本能地停下脚步,但又犹豫着是否需要走开。 里面传来carol无奈的声音:“算了,别为了这个难过,谁都知道袁经理对女孩子是这样的……” 抽泣的女孩小声说:“我知道……可是我以为我会不一样……” 世纭分辨不出那是谁,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她没有要探听别人秘密的意思。 她还是踩着厚而软的俄罗斯地毯走出了办公区。她们说的那个袁经理是袁祖耘吗?她见过他跟女孩子约会的场景,所以很快就在脑中描绘起来。 我知道……可是我以为我会不一样…… 女人,往往就会这么傻,以为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然而对一个男人来说,她也仅仅不过是个漫长的生命中,某一个女人而已。 世纭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爱情,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句话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蹦出来。她觉得大脑像是不能运作一般,只是不断地想,这个几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袁世纭,对爱情怎么会如此心灰意冷呢。 走出写字楼,渐渐起风了。 坐上出租车看着窗外的街道,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子,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连踏出脚步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爱情,人们都被它华丽的外表迷惑着,但其实这华丽的外表之下却包含着自私、妒嫉、悔恨、无情。她认识一些人,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爱情,到头来却只是当作游戏。还有一些人,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去爱、去等待另一个人,等千帆过尽,等浪子回头,然而最后受伤的却只是自己。 她并不认为爱情是游戏,但她,也不会花那么长的时间去爱一个人。 周末,子默说老班长组织大家去唱歌,世纭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自从那天晚上石树辰送她回去以后,他们就再没联络过。世纭觉得好象彼此之间有点什么,但说不清楚,心里又害怕面对他。 她也很久没再见过袁祖耘,据说他出差去了,这样也好,免得尴尬。 “喂,”有人拍了拍低头疾步的她,不无幽默地说,“又在找钱啊。” 原来是石树辰,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世纭也笑了,她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石树辰。他的笑容总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这个人,好像没有一点棱角。 踏上ktv铺着红地毯的台阶,石树辰问:“新工作怎么样?” “还好。” “我最近想学你了。” “?”世纭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有些落寞。 他转头微笑地说:“想去读书,学点东西。” “好啊……”她虽然意外,却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去哪里,读什么?” 石树辰并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上次告诉我,想再去留学……?” 她点点头,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但最近她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不如一起去吧?”石树辰说。 他的表情从来没这么认真过,以至于世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自己改变了主意。她惟有尴尬地笑了笑:“再……再说吧。”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已经吵翻了天,很难相信这些人已经快要三十岁。 三十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她看来就是衰老的开始。可是如今,她自己也要迈向这个开始了。 她被推到电脑前去点歌,然后又被推到旁边的沙发上等待自己点的歌出现。她忽然觉得,好像什么都被安排好了,她能走的只有一条路。留学也好,工作也好,她要做的只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断地走下去而已。 有人说:“袁世纭,该你了。” 于是她接过话筒,巨大的电视机屏幕上播着那首她熟悉又陌生的《closetoyou》: whydobirdssuddenlyappear everytietrue sotheysprinkledmoondustinyourhairofgold andstarlightinyoureyesofblue. thatiswhyallthegirlsintown followyouaround. justlikeme,theylongtobe closetoyou. …… 她的嗓音轻快而甜美,带着一点点的忧伤,就像那位早逝的卡彭特小姐。 当唱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她才发现,袁祖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靠在门前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世纭不禁像触电般地放开手里的话筒,垂下眼睛没再看他。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命中注定。 3 一(下) 六月就要结束,闷热的七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来临。周四晚上,世纭和子默一起吃了晚饭,相约去子默那里喝酒,这是世纭回到上海以后才发现的一个属于她们的共同爱好。她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是喝了酒之后,身体那种暖洋洋的感觉让她很沉醉。无数个独自在伦敦度过的夜晚,她都是慢慢地喝着酒,看着电视,沉沉睡去。 停好车,子默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好的纸袋:“这是今天下午我去拍广告的商品,那个经理说,送给我了,呵呵。” 世纭微笑起来,子默总是很容易满足的样子,或许这样会比较快乐。 她们抱着酒和从超市买回来的各种食物搭上电梯,按下了顶楼的按钮,电梯门关上,世纭忽然说:“那是个怎样的人?” “?”子默一脸迷惘。 “上次那个……男式鞋子……”她把手里的袋子搁在把手上好省点力气。 “哦……那个……”子默尴尬地摇摇头,“不是的,我跟他没什么,只是纯粹的……纯粹的……” 耿直如子默,世纭不禁想,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会让她说地这么吞吞吐吐。 电梯从地下车库升到一楼,然后“叮”地一声停了下来。 世纭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忽然打开,项屿搂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女孩走进来,从两人勾肩搭背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 项屿愣了愣,露出一贯的迷人的微笑:“hi!” 世纭和子默都尴尬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这两位是我的老同学,”他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a小姐和b小姐。” “……”有这样介绍别人的吗,是不是因为以后不会有交集,所以也没有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 “这位是,”他搂了搂身边的女孩,脸上始终挂着微笑,“c小姐。” 子默更显尴尬地点了点头。世纭却忽然很想大笑,想象她们三个人伸出手,一脸憨厚地说:“a小姐你好。”“哦,b小姐你好你好。”“你好,我是c小姐……” 她抬眼看着项屿,他还是在笑,不过像真的觉得好笑似的——难道,此时此刻他也在幻想着这样的场面?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一进来就不说了,不会是背地里说我坏话吧。”项屿摸着“c小姐”的脸说。 世纭摇摇头,没有看到子默伸过来阻止她的僵硬的手:“我们在说‘子默房间里的男人’。” 项屿坏笑地盯着子默:“真的假的?” 子默的手伸在半空中,只得又僵硬地收了回来:“……假、假的。” “门口的男式运动鞋也是假的么。”世纭“好心”提醒。 电梯又发出“叮”的一声,停在了最高的三十二层,电梯门打开,项屿绅士地用手挡住门,等所有的女士都离开之后,才走出来。四个人分成两队往东西两个方向的单元走去,项屿和施子默分别掏出钥匙,转动门锁拉动把手,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着对方。 “我们可能会很吵,请多体谅。”项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纹。 “哦。”子默点点头,转身跟世纭一起进屋去了。 子默翻箱倒柜找出两只短脚的玻璃杯,尽管那不是喝红酒用的,但勉强也算是酒杯。 “喂,世纭,”子默拆开酒瓶外面的包装纸,颇有些熟练地拔着瓶塞,“上次那个……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世纭趴在沙发背上,看着子默,没有说下去。 软木塞终于被拔了出来,紫葡萄色的液体倒进酒杯里,世纭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等到子默把酒杯交到手上,她才克制住自己想要一饮而尽的欲望,慢慢吮吸着。 “其实,”子默有点坐立难安,“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 “?” “事实上,你上次来的时候,我房里的那个人他是……” “?”大约习惯了子默这种说话的方式,所以世纭只是静静地等待她把话说完。 “是一个……心理医生。”子默用手指转动酒杯,有种说不出的踌躇。 “心理医生?”世纭讶然放下手里的杯子。 “嗯,”子默点点头,“本来都是去诊室的,但是上次正好诊室不能用,所以我就请他来家里。” “……”世纭看着子默,等她说下去。 “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子默也坐到沙发上来,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心底有一些秘密,也不能说是秘密——就是一些事情而已,就算对很亲近的人也没办法说出来……但是却可以跟,完全不认识的人说。” “……”世纭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僵硬,“可能你觉得我说得不对,但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现在觉得,如果说出来……心里会好很多。” 一些无法对亲近的人说的话……却可以对陌生人说? 看着子默微笑得有点僵硬的侧脸,世纭忽然很想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是吗,”她故作开朗地说,“那个心理医生长得帅不帅?” 子默一脸愕然地想了想,才说:“不清楚,男人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 第二天,是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所有人的工作频率都自动自觉地缓慢下来,有的在网上聊天,有的在发呆,甚至有人在打瞌睡。 因为早上什么也没吃,世纭很早就冲下楼去吃午餐,她一直在想昨晚做的梦,又是跟陌生人告别的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她用力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忽然脑海里浮现了子默——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一个陌生人?真的可以么? 梦游般地吃完午餐,回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个减肥的女同事在啃苹果。 “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袁祖耘的声音忽然低沉而有力地从她路过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世纭本能地停下脚步向里面望去。 他把两页纸丢到那个曾跟他一起共进晚餐的女孩桌上,世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他不太高兴。 女孩低垂的头忽然抬起来,满眼泪水:“我只是不想跟你分手……” “你说什么?”这四个字是平静地从他嘴里跃出来的,但世纭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女孩流下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 世纭想,如果不是大家都出去吃饭了,现在这里一定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吧,简直跟电视剧一样精彩…… “分手?我想你误会了,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又何来分手。” 世纭暗抽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有点残忍。 那女孩只是哭,不说话。 “我不喜欢写信,如果你有任何话就请直接跟我说。” 他声音低沉,却很有力。 他转身要走,女孩突然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袁祖耘没有回头,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我只能说,如果对你造成了伤害,对不起。” 说完他迈步向世纭这里走来,世纭还兀自震惊于这样的场景之中,根本来不及退开。 袁祖耘看到她,愣了一下,放缓脚步,张口想说什么,她却连忙别过头跑开了。 脚步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走得太快的关系,世纭拿出手机拨通了子默的电话。 “喂……”子默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僵硬。 “你昨天说的那个心理医生……” “嗯……” “可以帮我约他吗?” “啊?” “明天早上吧,行么?” “哦。”子默挂上电话。 世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挂断的画面,怔怔地发起呆来。 周六早晨,世纭很早就醒了,也许因为要去见心理医生,所以觉得紧张。她干脆起床开始整理房间,还有许多纸箱是封着的,没有拆开,她总是等有兴致了才开始整理。 现在这样算有兴致么? 不算吧。她苦笑。 她只是觉得紧张而已,因为,将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她真的可以么?就像子默说的那样? 八点刚到,她就开始洗漱,化了个精致的淡妆,套上t恤,又翻出一件稍微正式的薄外套穿在外面。尽管有点束手束脚,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样精神了点吧。 离约好的九点半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世纭已经来到位于某医学院大楼里的心理诊室,她深吸了一口气,举手轻敲了三下。 “来了。”门内有人说。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门被打开,一个皮肤黝黑但笑容可掬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你是袁世纭吧。”他边说边让出地方请她进去。 “嗯,”世纭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你好。”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长得很帅。那种帅气,并没有压迫感,而是温和且赏心悦目的。 她走进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大片的米白色,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米白色。墙的下半部是浅浅的蓝色,像是清澈的海水。房间很宽敞,光线也很好,正中央放着一只大大的皮椅,似乎是带按摩功能的那种,椅背可以放下去,她猜想一般病人就是躺在那上面接受治疗的吧。皮椅旁边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一些书,中间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想喝什么,”他关上门,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两罐牛奶,“不过,现在为止只能喝这个。” “啊……好。”世纭点点头。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他走过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在皮椅上坐下,“我叫蒋柏烈,你可以叫我蒋医生,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习惯的称呼,这是我的名片。”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跟牛奶一起递到她手里。 世纭接过牛奶和名片,礼貌地欠了欠身,低下头看起来。 上面只印了某某医院附属大学心理医疗室医生助理,蒋柏烈。 “我的英文名字是gabriel,那上面没有印。”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打开牛奶喝起来。 “加百列?”世纭微笑了一下。 “嗯,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天使?”他笑容可掬。 “但旧约暗示加百列是女性。” “那也很好啊,”他还是微笑,“因为女性很温柔。” 世纭不禁笑起来,这是整个早上,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他又说:“我是台湾人,我有个朋友说,台湾的男孩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嗲嗲的,虽然我们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你觉得呢?” “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是不是所有的心理医生都可以在说自己的同时又把话题传给对方? “那么,”他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上日期,抬头看着她说,“我们来谈谈你吧。” 世纭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全身变得僵硬。 “不用紧张,”蒋柏烈微笑,“我只是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心理医生是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心脏,说:“而不是用本子来记录病人的。” 世纭尴尬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我建议你把那件烦人的外套脱了,衣架在那里,”他头也不抬地记录着,“否则不能达到整个人放松的效果。” 她点了点头,起身脱下外套挂起来,然后半躺在皮椅上,她的视线前方是米白色的天花板。 “首先要跟你强调以及保证的是,我不会把你说的事情在没有经过你允许的情况下透露给任何人,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可能会因为一些疑问而将我们谈话的部分内容剥离出来去请教那些比我更有经验的同仁,但我想我会尽力不让你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郑重。 世纭不禁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将要开始手术的病人,而医生正在跟她宣读手术注意事项。 “我没有问过施子默任何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现在可以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生活么,长话短说或者短话长说都可以,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的生活很简单,”她说,“我叫袁世纭,今年29岁。八年前,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去了英国留学,读的是英国文学,毕业后又留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左右。上个月刚回到上海,现在在一家英国公司做经理助理……就这样。” “哇哦,”蒋柏烈说,“英国文学……是莎士比亚吗?” “确实,很多人说到英国都会想起莎士比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演员和剧作家,并不能代表全部的英国文学。” “你是个……认真的人。”他发表结论,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世纭讶然,他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说起来,”他忽然又抬头看着她,“我觉得你应该算是生活的成功者吧,受过良好的教育,工作稳定……感情生活方面呢?” “……没有。目前为止,还没有。” 蒋柏烈嘟起嘴,抬了抬眉毛:“但我觉得你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恼的人。”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首先,我认为你是个比较自我的人,”他一脸认真,“并不是说你自私,而是说,你比较注重自我,重视自己的感受。因为我请你介绍自己的生活时,你说了自己大部分的经历,没有提到任何跟家庭有关的事,一般人提到生活,首先想到的是家庭吧,家人和自己,然后是工作和喜好之类的。但你谈论的只有你自己,恐怕是因为你一直独立生活的关系。” “……”世纭的手心有点冒汗。 “其次,我觉得你是个有主见、立场鲜明而且愿意表达自己的人,”他又说,“我提到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你马上简单地反驳了我。你知道有些人,怎么说呢,是那种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不愿意去反驳,会说‘嗯,也差不多’,总之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就不太愿意去忤逆别人的意思。但是相对的,你不是这种人,你比较愿意表达自己。” “……”世纭哑口无言。 “一个这样的女孩,通常是不会仅仅因为感情的事而感到烦恼,我说的没错吧,”他摊摊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烦恼吗,或者你今天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这个“加百列”,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 “我最近……一直做奇怪的梦。” “可以跟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吗,当然如果觉得回忆太痛苦的话,也可以简短地说,第一次见面我并不要求马上跟你成为无话不谈的关系。” “嗯……并没有什么痛苦,只是很奇怪而已,因为类似的梦反复出现,”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梦里我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每一次都不一样,我是说,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陌生人,脸也好、名字也好我都没看过没听过。” 她转头看了看蒋柏烈,他示意她说下去。 “然后这位好朋友要去远方了,我们互相告别,他(她)越走越远,我便对着那个背影不断地喊着他(她)的名字,说‘再见了,某某某,再见’……” 他们又互望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蒋柏烈才说:“就结束了?” “是的……” 他轻皱了一下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 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两本笔记本,一本是崭新的黄色,另一本是破旧的蓝色。 “我把所有梦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真的都是陌生人。” 蒋柏烈有点讶然地接过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整个诊室内,连空气都静默着。 “恕我直言,”他忽然说,口吻平静却容不得别人拒绝,“你是否有亲人或关系很要好的朋友离你而去了,我的意思是……永远地……” 阳光照在世纭的头顶,却不刺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是的……某个人……” “某个人?” “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她怎么了?” “她……死了。” 4 二(上) 蒋柏烈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大约是职业使然,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凤眼,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说:“那么,可以跟我谈一谈她么……你的双胞胎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世纭才觉得自己安下心来,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对别人——也对自己——谈论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人。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忽然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海的蓝色,而是温柔的浅浅的沙滩上的蓝。 “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生日却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钟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为这样,”世纭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性格……其实很不同。” 蒋柏烈没有插话,而是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她很开朗、热情,相比之下,我显得内向、文静。有时候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有趣,一对双胞胎姐妹,外表是一摸一样,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照理说,四月的孩子应该是冷静淡定,五月的孩子是热情如火,但我们却恰恰相反。” “你们感情怎么样,很好吗?” “嗯,很好。不是双胞胎的人,无法体会这种感觉。比如,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洗发水用完了,刚想叫她,她已经拿着瓶子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想喝水的时候,看到她也拿着被子打算去倒水;我一个人逛街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围巾,回到家发现她也买了一条……诸如此类的。我常常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体内活着一个小小的她,她的体内也活着一个小小的我,我们常常不用交谈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那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那么,”蒋柏烈自然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手上的那只笔好像很特别,写起来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你们会吵架吗?” “……很少,很少吵架,”世纭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回忆着,“即使吵几句,几分钟之后就和好了。” “嗯,”他点点头,“我跟我哥还有我妹小时候常常吵架,有时候我会气得一整个星期都不理睬他们。” “我们不会,”她摇头,“如果我们对彼此心有芥蒂,那种感觉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 “你们的爱好相同吗?” “不一样,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她喜欢看电视,听电台节目,看画展,演戏……她喜欢一切流动的、有画面的东西。而我,却喜欢看书,喜欢安静的文字。” “就是说,你们两个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世纭顿了顿,“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不同,但有时候又觉得很相似。” “也许,双胞胎真的跟其他兄弟姐妹会不同,”蒋柏烈原本笑容可掬的脸庞忽然严肃下来,“那么,接下来,可不可以跟我谈谈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口吻,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他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知道……‘911’吗?” 蒋柏烈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她……参加了学校的交流生活动,那天晚上正好转机去学校……”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尽管脑子里嗡嗡地响,尽管眼前不停出现姐姐在机舱里挣扎的画面,但她却没有流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到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姐姐走进机场关口,转身向她挥手的情景。姐姐久久地挥着手,好像不愿意离去,好像很舍不得她,会不会冥冥中,已经知道了命运的安排,所以才…… “i’msosorry….”他走过来靠在书桌边,拍了拍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的世界忽然……缺了一半……”她终于流下眼泪,这是她从来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面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和亲朋好友,她能完成的,只是静静地,做好她自己。 “……” “我……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绝望,但我不能……”她眼前一片模糊,绝望的情绪向她涌来,像一片黑色的海,逼得她濒临崩溃。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握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们了解,我们都了解,你今天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觉得真的很勇敢。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你来这里,就说明你肯面对,是不是?” 或许因为他的话,也或许因为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是那么温暖,世纭心里汹涌的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我想,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嗯……”她点点头,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蒋柏烈忽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那就对了,让我们慢慢来,把你想说的话,想告诉别人或者你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超人会来帮你的。” 世纭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可以找回自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至于说超人……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超人。 世纭穿上薄薄的外套,望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心里的包袱像是轻了一些。墙上的钟无声地走着,才过了四十分钟么,但为什么她却觉得已经久得像在昨天。 蒋柏烈送她出去,约了下个周末再见面。临分手的时候,他忽然问: “对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久才说:“袁世纷……” “啊,‘纷纭’姐妹花呀,”他双手插在白色长褂的口袋里,“那么,代我跟她问好。” “?” “你说过,有一个小小的她,活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不要那么绝望,她还‘活着’。”说完,他转身回诊室去了。 世纭看着那扇白色的紧闭的门,忽然觉得,子默说的是对的。 周一的上午,世纭从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觉得头疼,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跟其他同事八卦地说起那个被袁祖耘拒绝的女孩在办公室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一个这样漠然的男人,根本不懂得感情。 下班后,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边吃晚餐边摆弄笔记本电脑,也许入夜后的办公楼,反而有一种宁静的快乐。 手里的咖啡有点凉,她叫来服务生续了一杯,抬头一看,马路对面那个快步走着的男子不就是石树辰吗。 李若愚在后面拼命地追,嘴里说着什么。 石树辰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不耐地回了几句,便转走进旁边的停车场。 不一会,他驾着车飞驰而去。 李若愚怔怔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后,终于泄气地走了。 有那么一刻,世纭透过玻璃窗察觉到自己脸上凄凉的微笑。原来,不论是冷漠的袁祖耘还是温和的石树辰,男人对于他们并不钟爱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不愿意多花一分力气去敷衍,纵然这个女人愿意发誓说会很爱他们。 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漫画,上面是这样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男人和好女人,只是他们擦肩而过,总是看不见对方。或者看见了对方,却感觉不到火花,感觉到火花却无法厮守,希望厮守却无法相处……” 恋爱,大约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的手机响了,是子默打来邀她晚上去打牌。她很想拒绝,可是子默说人不齐,所以她务必要去。 无奈地挂上电话,世纭有些发愣,是否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 九点准时到了茶坊,意外地看到袁祖耘独自坐着。 “看来只有我们是守时的。”他苦笑了一下。 世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他斜对面坐了下来。 “你看到了?”袁祖耘突然开门见山地说,把世纭吓了一跳。 他喝了口铁观音继续说:“那天下午。不过你逃的时候有点狼狈。” 他是在调侃她吗?! 世纭讶然看着他,袁祖耘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会调侃的人。 “因为我不常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她回答地坦白。 他挑眉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只是耸了耸肩。 她装作没发现,低下头喝着杯里的薄荷奶茶。 “工作顺利吗。”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不那么尖刻。 “还好。” “我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间公司做了。” 她有点吃惊,这不太像是他的“风格”,以前在学校里他总是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别这么看着我,”他好象总是能轻易知道她在想什么,“人是会改变的,尤其是男人。” 世纭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 她忽然想起某个下着大雨的夏日午后,在无人的长廊里,她和一个女同学正在画着团委暑期活动的海报。整个楼层空无一人,只有她们不得不放弃在家里吹空调的待遇而在教室那老旧的电风扇下卖力地涂着鸦。 画完水彩,她们去洗手间清洗工具,出来的时候,听见对面的体育馆内有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女同学说:“有人在打篮球么?会不会是篮球队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女生好像总是很容易对打篮球的男生产生兴趣,但她觉得那很可笑。学校篮球队的五个主力,就像是全校的明星一样,被安上了明星般的光环,可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会打球而已吧。 安放好海报,她们关上门从办公室出来,女同学说:“如果让你选,你选他们五个当中哪个?” “能不能一个都不要啊?”她苦着脸。 “不可以,一定要选。” “我想不出来。”她一脸坦白。 “一定要选。” 她想了想,随口说:“反正不会是袁祖耘啦——” 她的话是硬生生停住的,因为才刚说完他的名字,抬头就看见篮球队的同学从一米远的洗手间陆续出来,袁祖耘还是第一个。 他也愣了愣,大约是听到她刚才的说话。 她骤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一个看似队长的男生忍住笑拍拍袁祖耘的肩,示意他该走了。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渐行渐远。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一刻,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竟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那不是她曾一向以为的袁祖耘。 然而此时此刻,世纭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成熟的男子,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袁祖耘低头点了跟烟,皱着眉头吸了一口,然后朝另一边吐出烟圈。 他记不记得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们对彼此来说,从来也是无关紧要的。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牌局才散了,项屿没有来,世纭和子默开车回家。子默没有开她那辆复古却娇小的老爷车,而是换成了一部马力强劲的越野车,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有那种沉闷的轰隆声。 半夜的高架路上,车子很少,追求速度感的人们开始猛踩油门。原本稳稳地行驶着的子默,跟上另一部疾驶而过的越野车,并排开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一个加速窜到前面去了。 “周六我去了。”世纭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系上安全带。 “?” “蒋柏烈那里……”她无法叫他“蒋医生”,是不是因为她无法承认自己是“病人”? “哦,我昨天也去了。”子默说。 “对了,我忘记问他怎么收费?” “不收费。”子默一边说一边踩下油门,一种强烈的推背感袭来。 后面的车子开始按喇叭、闪灯,子默毫不理睬,冷漠的侧脸看不出在想什么。 世纭紧紧抓着头顶的把手,通过反光镜看着后面的车子,那车追地很紧,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飙车”吧…… “子默,你不要紧吗?”世纭也变得僵硬起来,因为她看到仪表盘上车速的指针指到了“140”。 然而子默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见或者不愿意回答,她只是不断加速超越一部又一部的车,直到下了高架拐到公寓门前的那条路上。 忽然左边窜上来一部车,变到她们前面刹车停下来,子默也来了个急刹车,但还是没刹住撞了上去,世纭几乎要尖叫起来。 前面的车打起双跳灯,下来一个人,闷热的七月却是一身黑衣,气势汹汹地向她们走来,然后一掌拍在子默的车窗上。隔着厚厚的玻璃,世纭听到项屿站在那里喊着:“施子默你疯了?!” 看清楚项屿的脸的那一刻,世纭原本要在手机上按下“110”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项屿使劲拉着车门,然后伸出食指,指着子默说:“开门!” 世纭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那真的是项屿吗?总是一脸迷人微笑的项屿…… 子默却冷着脸,习惯性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定定地看着方向盘,直到下意识地打开车门锁。 门一下子就被拉开,项屿扯着子默的衣领一把将她拖下车去。 “你疯了?!安全带也没系?!”他瞪大眼睛狮吼着。 子默僵硬地看着别处。 世纭连忙解开安全带下车去,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但她直觉地担心起子默来。 “施子默!”见她无动于衷,项屿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直到她吃痛地流下眼泪。 世纭一把推开项屿,子默脸上清晰地印着被手指捏出来的淤青,世纭骤然生气地说:“你除了会用暴力还会什么?我不管你们谁对不起谁,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说完,她推着愤恨地流着泪的子默上了车,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不上还没有驾照,倒了车,绕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项屿,开进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库。 停下车子,世纭看着子默侧脸上明显的淤痕,心疼地说:“发疯的是他才对吧……” 子默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那也是一个,世纭从来没有见过的子默。 她们沉默地在车上呆了很久,直到子默说:“走吧……” 坐上电梯,一路升到三十一层,她们仍然沉默着,当那熟悉的“叮”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世纭拍了拍子默的肩:“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像成年人那样解决问题,好吗?” 子默怔怔地看着电梯按钮板,点了点头。 世纭不想再说什么,道了声别,便走出电梯。 那冰冷的坚硬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叹了口气。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她们,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并不是不羡慕家庭的温暖,而是……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伤痛。 这种伤痛如此深刻,以致于他们都竭力想要忘记它的存在。学不会放下,就自然而然学会了逃避。 世纭打开房门,换了鞋,靠在门背上,觉得自己有点虚脱。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股压力向她袭来,让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可是耳边忽然响起蒋柏烈的话: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她双手抱着头,是啊,她再也无法忍受当半夜醒来,一个人被包围在孤独中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会麻木的,或者,已经麻木了。可是她没有。 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然后在心底呐喊:救救我…… 她仍然,无法离开“那个人”,那个叫做“袁世纷”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划破寂静的黑暗,其实那是她特地选的柔和的铃声,可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世纭拿出手机,是项屿打来的。 “喂?” “她……回家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嗯。”世纭忍不住生硬地回答。 “……哦,”他好像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轻,“谢谢。”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谢谢?谢什么?世纭随手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仰头喝起来。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世纭拿出手机找到石树辰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 “喂?”石树辰很快就接了。 “是我。”她拿着矿泉水瓶子坐到沙发上。 “什么事?” “……你在干吗?”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好像原本不是要问这句话,只是没办法唐突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所以才临时换成这一句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沙沙的声音,石树辰温柔地笑了一声:“本来在工作,不过现在……做完了。” 世纭忍不住微笑起来,好像被人注入了勇气:“你知不知道……项屿跟子默的事?” 石树辰轻笑起来,有一阵脚步声,像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太清楚,不过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不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于是搪塞地回答:“只是忽然想到,就随口问问。” “好吧,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有点复杂,具体的不清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这种话题——你知道,他们都是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世纭叹了口气:“好吧……” 连经常见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她这个离开了七、八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知道呢。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满怀着友谊的关爱,抑或是充满好奇的疑惑。 “与其有这点闲工夫揣测别人,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石树辰的口吻,不知道是严肃还是调侃。 “我?”世纭心里一惊,还是嘴硬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听说你现在跟袁祖耘在同一间公司。” 她讶然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题扯到那上面去,而且……好像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询问她的机会。 “嗯,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她有一种血液凝结了感觉。 石树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他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仅此而已。” 他好像很强调那“仅此而已”四个字,然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还是去睡觉吧,我也要早点结束工作去睡觉了。” “哦……”世纭闷闷地回了一句。 “周末去看电影吗?”他忽然语调轻快地问。 “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晚安。” “再见。” 世纭关上手机,丢到一边,猛喝了几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了。变得不再无话不谈,好像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欲言又止。这究竟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了?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他们,表面安于现状,内心却渴望突破,总是故意表现得老成而世故,但其实比谁都渴望保持一份纯真。这就是他们,心中充满了躁动与不安,仿佛随时就要爆发的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的他们。 她起身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管里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湿意打在脸上,抬起头,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伦敦还是上海。 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这个曾经看着她成长的都市,看过她的快乐和欢笑,也看过她的悲伤和泪水。如今,又再看到一个,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个,连她也无可奈何的自己。 5 二(中) 周末的上午,世纭早早起床,因为又是去见蒋柏烈的日子。 他还是请她喝牛奶,桌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左上角写了这一天的日期以及她名字的英文缩写。 “这一周你过得怎么样?”蒋柏烈在桌子后面坐下,开始喝牛奶。 “……还好吧。”世纭耸了耸肩。 “如果一定要你回答‘好’或者‘不好’,你的答案是?” 她躺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天花板,迟疑地说:“好……好吧,比上周好一些,所以我觉得应该称之为‘好’。” “goodnews!”他放下手中的易拉罐,从桌上拿起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世纭看着他,目不转睛,直到他也看着她。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戴上眼镜的你跟上次有点不同。” 他笑容可掬:“我也觉得你跟上次不同呢。” “?” “上次我的眼镜送去修了,所以看你的时候是‘雾里看花’,这次会比较真切。”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很好看。 世纭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于是掩饰地喝起手边的牛奶。 “好了,”蒋柏烈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嗯……” “那么,你这周还做过上次说的那样的梦吗?” 世纭点点头:“做过一次,忘记是哪一天了,这次是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叫linda。” 他吹了个口哨:“哇哦,是美女么,身材怎么样。” 她笑着摇摇头:“忘了,真的忘了,我想那不是我梦里的重点。” “好吧,”他也笑着说,“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帮我留意一下。” “……好。”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小小的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 “嗯。” “你曾经在梦里梦到过你的姐姐吗?” 世纭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像被快进了的录像带,不断播出毫不相干的画面。 “有……有的。”她手心冒汗。 “在发生事件之后?” “是的……” “梦见了什么?”他忽然看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而平静,像在抚慰她痛苦的心灵。 “梦见……一样的……” “一样的?” “也是告别,她在向我告别,叫我好好活下去……” “你回答她了吗?” 世纭原本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转向蒋柏烈:“回答?不……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露出温柔的笑容:“梦见过几次?” “只有一次。” “好吧,我的观点是,也许你不断做关于陌生人的梦,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你很后悔没有回答她,没有把想说的话告诉她。” 真的是这样吗?世纭不禁苦笑。 “给你一个建议。” “嗯……” “如果下次再做关于陌生人的梦,除了帮我注意身材之外,也请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对方——就当作,那是对你姐姐说的。可以吗?” 他的微笑温柔而坚定,以致于,世纭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一次,当蒋柏烈说结束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显示,他们聊了一个半小时。世纭想,这算不算是她慢慢好转的前兆呢? “对了,”临走的时候,蒋柏烈说,“想留一个回家作业给你。” “?” “下次再梦见陌生人的时候,请试着忘记他(她)的名字。好吗?” 世纭迟疑地“嗯”了一声,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就不妨尝试一下吧。 这天下午,世纭顶着烈日练习了两个小时的倒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开过了子默的车的缘故,原本习惯了左行的她,渐渐对右行有了感觉。一脸严肃的教练,在闷热的天气下表情缓和起来。 晚上本来约了石树辰去看电影的,但他临时打电话来说要改期,于是世纭又去了上次遇见过袁祖耘的那家餐厅。 她依然坐在靠墙的位子,点完菜,眼光不直觉地在店堂里扫视着,没有,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垂下眼睛,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再去曾有着不愉快经历的地方,即使那里的菜很美味。 “可以坐吗?” 世纭抬起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袁祖耘在她对面坐下,摘下墨镜放在桌上,示意服务生拿了一个烟灰缸过来。 “鸡肉饭套餐,谢谢。”他说“谢谢”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感谢的成分,只是一个礼貌的结语。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抢先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吧。”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去别桌吗?” 袁祖耘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平静地说:“你不是出国去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世纭抿了抿嘴,很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生硬地说:“总要回来的吧……” 他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她,好像在想着心事,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世纭点的通心粉上来了,她拿起餐具,向袁祖耘示意了一下,袁祖耘立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拿出一包烟,开始玩起烟盒来。 她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手里的烟,打算一旦他要拿出烟来抽的时候,就一脸正经地说:“对不起,我很介意别人吸烟。” 然而,袁祖耘只是玩着盒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双胞胎姐姐?” 世纭诧异地抬起头,忘记了刚才关于烟的一切,嘴里的通心粉不知道是不是被浸泡在沙司酱太久的缘故,味道有点酸得发苦。 “嗯……”她草草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着盘里的东西,里面有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可是她根本没注意到。 也许她可以对蒋柏烈说出关于世纷的事,却无法对其他任何人说。 “为什么你对我总是一脸防备?”袁祖耘直白地说,同时,也直白地看着她,手上的烟盒停滞着。 “有吗……”她直觉地说,不敢看他。 “有。”他斩钉截铁。 “可能因为……我对男人有恐惧症。”她的回答很生硬,不过那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因为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袁祖耘看着她,没有说话,忽然笑起来,笑得露出眼角的鱼尾纹,笑得褪去了原来的戾气。 “怎么了……”世纭停下手里的叉子。 “没什么……”他好像笑得很开心,为了不让她尴尬,把头转向其他的地方,但脸上的笑却没有停止。 奇怪的人! 世纭低下头用叉子戳着盘里的通心粉,心里有点愤恨。 这个时候,袁祖耘点的鸡肉饭也上来了,他们没有再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盘里的东西,变成一顿沉默的晚餐。世纭偷偷瞥了对面的男人,他没有再笑,脸上的线条却是柔和的。 结帐的时候,服务生很自然地走到袁祖耘的身旁,他也很自然地付了。世纭一直沉默着,没有要给钱的打算,几十块钱他应该还请得起吧,如果一脸急切地想要跟他分摊,反而有点不伦不类起来。 “晚上可以请我看电影吗?”他忽然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请你吃饭,你总也该有点表示吧。”他并不像在开玩笑,但也不是很认真。 “我还是请你坐车吧。”世纭盯着他的眼睛,从皮夹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向他推了过去。 袁祖耘戴上墨镜,把钞票又推了回去:“不要,我要看电影。” 结果,世纭愤愤地看着手里的爆米花,他们还是来看电影了。 “这东西……”袁祖耘摘下墨镜,看着爆米花,“会好吃吗?真搞不懂……” 说完,他摇着头把手里的票交给检票员。世纭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后:可是,这爆米花是他买来塞在她手里的不是吗…… 影片开场了,世纭没想到袁祖耘挑的是喜剧动画片,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观众们都随着剧情笑得前俯后仰。黑暗中,她偷偷看他的侧脸,他也在笑,笑得很傻,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袁祖耘。 忽然,他像感应到她的目光一般,转过头笑着说:“怎么,不好笑吗?” 世纭的脸一瞬间红起来,可是幸好,这里是电影院。 她敷衍地“哈哈”笑了两声,算是捧场,袁祖耘没有管她,又看着大屏幕笑起来。 她微微扯着嘴角,真正好笑的,是他吧。 影片散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世纭走到旁边把空了的爆米花纸筒丢到垃圾箱里,一转身,袁祖耘还在原地等着她,目光矍铄。 她有点踟躇,忽然心生一股转身就逃的冲动,但最后,她还是走上去尴尬地点了点头。 “要我送你回家吗?”袁祖耘问。 “不……不用了吧……”她答得迟疑。 袁祖耘噘了噘嘴,有点慵懒地“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她忽然觉得他那个噘嘴的动作很孩子气,跟她印象里的袁祖耘很不同,一个会噘嘴的恶魔?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她。 “没什么……”世纭学他把头转向别的地方,嘴角却还挂着笑意。 走出电影院,袁祖耘双手插袋,说:“回去的路上小心。” “哦……”世纭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怪,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他微微低下头,想看清楚她眼里的东西。 “再见……”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僵硬地摆摆手,转身逃走,也不管那个方向,是不是回家的方向。 她只是很单纯地想逃开,逃离那个男人的身边。 至于说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星期一早晨的温度已经攀升到了35度,所以当世纭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她那高高的、遮住了大半个脖子的立领衬衫显得有点引人注目。 她轻皱着眉头,不自然地抓了一下颈后,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红色,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了西兰花引起的过敏。 是什么时候呢?她无奈地想,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carol通知她十点临时开会,可是她一点工作的心情也没有,总是没来由地觉得烦躁,是因为过敏的关系么? 十点差五分,她拿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一抬头,袁祖耘正一个人摆弄着投影仪,他白色衬衫的袖子被胡乱地卷到手肘上,显得有点邋遢,不过也很……随性。她只能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他,另一个形容词被她用力抛到脑后。 “没想到,”他躲在笔记本电脑后面,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会早到的,也只有我们两个。” 世纭抿了抿嘴,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座位坐下来,她只是老板不在时的一个“耳目”,最好不要惹人注目。 大概因为她没有答话,他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看着她。 世纭看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子,这件立领衬衫就这么显眼吗,连袁祖耘也注意到了。 他的脸又缩回电脑后面,声音有点闷:“你那天一个人回家没事吧。” “没事。”她把本子打开,翻到新的一页,写上今天的日期。 “有时候,”他顿了顿,“女孩子还是不要表现得那么坚强比较好……” 她疑惑地看着那遮住了他的脸的电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的身怀六甲的秘书捧着两大叠资料进来了。 他起身从秘书手上接过资料放在桌上,有点埋怨地说:“不是叫你不要搬这么重的东西吗。” 世纭一瞬间错愕地看着他们,这是她认识的那个袁祖耘吗?一个会关心别人的袁祖耘。 大腹便便的秘书小姐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谁叫你平时在公司里出名的凶,没人肯接我的手,要不然我早休假啦,要知道我已经三十五岁高龄,上次产检医生说我血压又升高了。” “那是因为你吃太多又不运动的关系吧……”袁祖耘皱了皱鼻子。 “咦,你这臭小子,还敢顶嘴。” 世纭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谁比较凶。 秘书小姐迟缓地转过身,好像忽然才发现坐着一个袁世纭般,原本咄咄逼人的表情立刻换成亲切的笑脸:“你是?” “二老板的新秘书。”袁祖耘解释道,又指了指身边的孕妇对世纭说,“shelly。” 世纭挤出一点笑容,不过想必有点生硬,因为shelly正仔细地上下打量她。 同事们一下子从门口鱼贯而入,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了,袁祖耘和shelly忙碌地分发会议资料,然后会议开始。袁祖耘站在投影仪的幕布前不断讲着最近的销售和库存形势,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手里的会议资料已经有英文版的了,所以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兀自尽情地开着小差。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女孩子还是不要表现得那么坚强比较好,因为…… 因为什么? 周围的声音变得时有时无,她的思绪飞到很久以前。 那是暑期班某个闷热的下午,老师在讲台上究竟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因为她就要睡着了,眼皮重地怎么也撑不开。 忽然有人从背后戳了她一下,很疼,所以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刚要发火,就看到老师正疑惑地盯着她看,她连忙坐直了身子,一脸聚精会神。 老师继续讲课,世纭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抚着那个疼痛的地方。她故意把笔丢在地上,弯腰下去捡,趁机回头看——袁祖耘?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讲台上,两手垂在身旁,一脸淡定。 过了几秒,仿佛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在询问她为什么傻傻地看着自己。 一瞬间,世纭不确定起来,这个跟她从来没有交集的人怎么会从背后戳她呢? 于是她捡起笔,定定地看着讲台,开起小差来——就像此时此刻的她,低垂着头,盯着笔记本。 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这样对她说:你的专长就是开小差,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就算旁边有人拿着刀互砍你也可以旁若无人地开起小差来,这一点真的让人很钦佩…… 她不禁笑起来,一抬头,却碰上了袁祖耘的疑惑的目光。 她连忙收起笑容,假装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资料,就像那个,闷热的暑期班午后一样。 6 二(下) 自从上次疯狂飙车的夜晚之后,世纭就再没见过子默,她不想去找她,等着她来找自己。如果她来了,大概就代表没事了吧? 可是子默始终没有来,世纭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她自己去超市买了瓶红酒,就是上次子默请她喝的牌子。整个房间只开了一个小台灯,她拿着酒杯站在窗前,从三十一层望下去,一切显得渺小起来。 为什么少了子默就会觉得寂寞呢,她不是应该本来就很寂寞吗? 她走到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打开网页,鼠标点击了几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周过地很快,书璐又跟大家见面了,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的专属信箱终于在电台的网站上开通了,各位一直默默地收听着节目的听众们,如果有什么话想对书璐说,就请直接发送电子邮件给我吧。 “这一周纽约的天气很奇怪,起初很闷热,但随着几场倾盆大雨,温度忽然降了下来,不知道正在收听节目的各位,又在经历着怎样的天气呢?很盼望在网络收听节目的澳洲的朋友能够跟我分享一下堆雪人的场景,好让我们这些照耀在北半球严严烈日下的人们感受到冰雪的畅快淋漓。” 澳洲吗?世纭浅浅地酌了一口杯里的红酒,中央空调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室内温度是二十度,那是伦敦夏天通常的温度。可是原来,这个时节,也有正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啊。 “首先来读一封听众的来信吧,不过我想要先插一句,这是节目从今年5月开播以来收到的第一封听众来信。当编导把信交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很惊喜,因为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众会寄手写的信给我,一直没有在网站上设置电子邮箱的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听众的反馈,所以在这里,书璐首先要感谢这位署名为……‘云淡风轻’的听众。” 云淡风轻?世纭看向远处,隐约有东方明珠的轮廓。 “我先生常常说,我是一个记性很不好的人,可是当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所以首先想请问,你是那位曾在‘书路漫漫’告别节目中跟我通过话的‘云淡风轻’吗?如果是的话,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心里很感动,也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讲,不过先生也会听这个节目,所以请私下悄悄将你的联络方式寄到我在网站上公布的邮箱哦——另外顺便寄一张全身免冠近照,最好注明身高体重以及三围——谢谢。” “开个玩笑,”曹书璐的声音轻快温婉,就像一缕清新的风,“你在信中说,‘想要糖果,但因为得不到糖果而去收集糖纸,这种退而求其次的人,究竟是愚蠢还是可恨……’,你给我的选择相当少呢——只有两个——愚蠢,还是可恨。我想说,这其实是既愚蠢又可恨的吧。” 世纭愕然地看着杯中的酒,这是那个曹书璐吗?那个曾娓娓道来的曹书璐。 “但我又不得不说,这也有一点点可爱,”书璐口吻好像带着些无奈,“因为,对糖果如此执着的你,那一份执着的心情,就让人佩服。 “不是吗?我们都爱糖果,可是如果得不到糖果,很多人会去要蛋糕、咖啡、桔子、章鱼烧,等等等等。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对糖果念念不忘,并不是每个人都执着于某一样东西、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人。我想说,有时候试着宽容些,对别人也对自己。” 世纭没有听到书璐在后面的节目中说了什么,因为她发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一遍又一遍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她很久没有这样哭过,即使在蒋柏烈那里也没有。 手机忽然响了,她没有理睬,可是打的那个人好像很坚持,她终于让自己稍稍平静下来,接起电话,没有说出那个“喂”字,只是静静地等待电话那头的人先开口。 可是那个坚持的人,却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也沉默地等待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袁……世纭?” “嗯。”她想自己的鼻音一定很重。 “我是袁祖耘。”他的声音有点沉闷。 世纭把手机拿开,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员工联络表。”他简短地说。 “……你有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在……哭吗?” “……”世纭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流下来,但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稳下来。 “好吧,”他似乎有点慌乱,“其实我只是有两张电影票,所以想问你……” “……”她没有说话。 “就当我没问,你还是……继续吧。”没想到,袁祖耘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 “……” “……” “……是喜剧吗?” 原本得不到任何回应,觉得很尴尬的那个人,带着疑惑的口吻说:“是的。” “几点开始。”她的呼吸还是有点不畅。 “九点。” 她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 “还是上次那里?” “嗯。”袁祖耘回答地很迟疑。 “我会准时到。”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抬起头,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仿佛变得很陌生,那不是她认识的袁世纭。那个从不会轻易答应别人的袁世纭。 这部喜剧片很好笑,因为周围观众的笑声很大,可是世纭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他的侧脸很严肃。 “怎么,不好笑吗?”世纭笑着问。 袁祖耘敷衍地干笑了两声,算是捧场。 世纭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眉毛变成八字形,不是因为大屏幕上的电影,而是因为身边这个男人。 袁祖耘转过头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她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到嘴里,继续对着大屏幕笑起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每一分每一秒的自己,都能带着这样的笑脸。 电影散场的时候,世纭去丢爆米花的纸筒,转过身,袁祖耘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这样挡在路中间,很容易遭人白眼。”她提醒。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她问。 袁祖耘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本来是不来了,”她顿了顿,“但既然你说是喜剧片,所以就想……还是来吧。” “那么结果,觉得好笑吗?” “嗯。”她努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袁祖耘看着她,像在思索着。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也许会问她是不是要送之类的问题,但他并没有,只是跟她并肩走出电影院,在马路上闲逛。 “你知道吗,shelly好像很喜欢你。”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哦……”世纭一脸尴尬,“真的么……” “嗯,那天开完会回去之后,就说‘二老板这个新秘书比以前的那些真是好太多了’。” 她苦笑,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别人的赞赏呢,她只是一个在开会时常常忍不住开小差的小职员吧。 “然后我就问她,”他继续说,“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 “她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口吻说:‘因为,以前那些看到你的时候,眼神总是安静中带着狂野,淡漠又不失风骚,表情是那种灰色中夹杂着粉红,仿佛介于冷静与热情之间……’” 世纭失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学起shelly来的时候真的有几分相似,她从来不知道不苟言笑的袁祖耘竟然可以如此淡定地说着笑话,就好像那才是真实的他,与生俱来的他。 “那么,”她笑着问,“我并不像以前的那些……那样喽?” “嗯,”他也笑着点点头,“我想她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完,两人不禁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就像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只要一点点的快乐就能满足。 让世纭有点讶异的是,最后袁祖耘连是否要送她回家的问题也没有问,他们在某个路口带着一点点淡淡的微笑分了手,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交通信号灯上是红色的站立的标志,世纭停下脚步,一瞬间,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远远地站在另一个路口,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是坚毅而分明,挥之不去的,是她从来以为不会出现的寂寞,带着淡然的忧伤的寂寞。 再一次,他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也转过头望向她。 然而这一次,她终于来得及移开视线,定定地望着那刺眼的红色的灯光,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回头一样。 第二天晚上,世纭去妈妈家里吃饭,妈妈照例叮嘱她一番,好像她并不是二十九岁,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九岁。 她苦笑着点点头,如果真的是十九岁,那该多好啊。 吃过晚饭,石树辰约她去看电影,原本兴致不高的她为了快点逃开,便匆匆答应了。 让世纭有点哭笑不得的是,石树辰选的就是她前几天才跟袁祖耘一起看过的那部喜剧片,买了爆米花,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很想跟周围的人一起大笑,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回去的路上,石树辰兴高采烈地谈论刚才电影里的内容,世纭忽然有一种错觉,袁祖耘和石树辰都站在自己面前,一个是高傲淡定,一个是温柔亲切,但两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一丝彷徨,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彷徨。 直到世纭快要到家了,石树辰才突然大叫起来:“啊……我忘记取车了!”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但下一秒却大笑出来,笑得世纭眼角也酸疼起来。 忽然,石树辰怔怔地看着她,温柔地说:“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世纭擦着眼角笑出的泪问。 “……但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尽管如此,他的眼里看不到犹豫。 “什么啊……”她的心跳地沉重。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过你一封信?”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世纭迟疑皱起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姐姐,”他顿了顿,好像不忍伤害她,“你姐姐发生了那件事的……前几天。” 她怔怔地望着他,有点出神。 一封信……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是不是一封,淡黄色的信? “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竭力想要表现得那么自然而坦诚,“那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吧,所以……不太记得了……” 石树辰苦笑了一下:“哦……那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们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直到石树辰露出温暖的微笑,拍拍她的肩膀:“别在意,你上楼吧。” 世纭看着他温暖的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竭力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搭电梯上楼。 她不敢回头看他,一点也不敢。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她住的楼层,心神不宁地打开房门,看到满室的黑暗,她没来由地想哭。 世纭缓缓地关上门,借着窗外幽暗的灯光走到书桌前,打开第二层抽屉,从一本旧得泛黄的书里拿出一封信。那是一封,淡黄色的信。她曾经读过,可是后来,就被久久地收藏在这里,直到今天晚上。 世纭: 一直有句话,我放在心里没有问你,就是: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兄弟? 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从高二那一年开始,就没有。 所以请你认真地考虑我的这个问题,然后告诉我一个答案,可以吗? 我会一直等。 石树辰 7 三(上) 世纭的倒车考试很轻松地通过了,教练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快到中午休息的时间,她比别人早了一刻钟结束。八月的太阳火辣辣的,让人觉得头顶像快要烧起来似的,她拖着缓慢的步子向食堂走去。如果可以,她想要用冰镇的矿泉水从头顶淋下来,然后再喝一罐冰啤酒。 不远处的拐角有教练车驶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子已经猛地到了她面前,她一下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抬脚么?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教练车在离她一米的地方改变了方向,轮胎与地面在剧烈的摩擦下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总算……停住了。 教练的吼声从车里传来,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摇下车窗,探出头对她抱歉地点点头。 她不禁愣住了,那不是李若愚吗? “对不起……”坐在驾校的食堂里,李若愚轻声道歉。 “哦,”世纭摇摇头,一边勉强吃着餐盘里的菜饭,“没事的。” “真的?” “嗯,”她笑着说,“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而已,没事的。” 李若愚看着她,若有所思,然后也笑了,可是那种笑有点苦:“其实说不定,刚才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撞你呢……” “……”世纭吓得瞪大眼睛。 李若愚收起苦笑,眨了眨眼:“但最后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 “……”世纭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如何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更愿意面对自己内心里丑陋或者邪恶的一面。 “不用怕,”李若愚又说,“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要是我那么做了,石树辰会杀了我也说不定……” 说完,她一脸遐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好像别人都是不存在的。 世纭怔怔地看着她,想起石树辰,不禁一阵烦躁。那么温柔的石树辰,也会杀人吗…… “你喜欢他吗?”李若愚忽然凑过来,满脸认真。 “啊?” “石树辰。你喜欢他吗?” “……”世纭一脸错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回答我,这与我无关,可是……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早点告诉他吧。” “……” 李若愚那张果敢的脸上,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得那么辛苦,却还是没有放弃。也许……” “?” “也许,我就是爱上了这么默默地执着的他,就算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忽然盈着薄薄的泪水,令人心疼。 从驾校出来,世纭坐上出租车直奔蒋柏烈的诊室,她到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没有人在,她便在走廊上等着。八月的校园异常安静,阳光穿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照在白色的大楼上,斑斑驳驳,她看得有些失神。 “对不起,我应该提早结束的,但是一上场想要下来就有点难。”蒋柏烈穿着一身足球队服,从楼梯走上来,浑身冒着汗,跟一向斯文成熟的形象不太相符。 世纭笑着摇摇头:“没事,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可以等。” 蒋柏烈摸出钥匙开了门,顺手打开空调和日光灯的开关:“好啊,这里正好有水槽,连肥皂都备好了。” 她失笑地看着他打开龙头洗了洗手,然后从冰箱拿出两罐冰镇牛奶。 “开个玩笑,不过我真的要去换身衣服,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空调的设定温度和风量尽管已经开到了制冷的极限,但室内还是闷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世纭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冰冷的牛奶倒进胃里的时候有一种麻木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很快转换成为隐约的痛感,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苦笑了一下,胃不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最爱冰镇的东西呢? 她走到书架前,仔细地看着那一排排书名,大多都是跟心理学有关的专业书籍,除此之外是一些小说,像是《百年孤寂》、《巴别塔之犬》、《基督山伯爵》等等,想来没有活生生的人可以研究的时候,书中的人物也能够勉强代替。 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和一些文具用品,整理地很干净,她没有看到蒋柏烈用来记录的那本厚厚的本子,只有黄色的报事贴上记了一些句子,但她并没有去看,因为她的目光被旁边的像框吸引了。 那是一个银色的锡制像框,做工精致,想必不便宜。像框里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并排坐着,中间的是蒋柏烈,两边分别坐着两个女孩,他们笑容可掬,面前的餐桌上有一支小小的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么温暖。 “这是我一年前在马来西亚拍的。”蒋柏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换了一身t恤和沙滩裤,像是参加海滩派对。 世纭看看他,又看看照片上的蒋柏烈,跟她印象中的“蒋医生”真的有些不同呢。 “我这样可以吗,”他打开易拉罐也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快要喝完了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去换白袍。” 她连忙摆摆手,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没那么紧张。 “一年前,”他又说,“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每天在海边工作呢。” “海边?”她幻想着大海的样子,不禁有点向往起来。 “yeah,i’mabartender,不过我觉得……每天的工作更像是在度假村里陪客人一起玩。” “那一定很开心。”世纭羡慕地说。 “是啊,可以忘掉烦恼。”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蒋柏烈看着她,温柔地说:“因为我发现我想要做别的事情,比如——心理医生。” 她忽然明白,自己羡慕的并不是在海边忘掉烦恼地去工作,而是,他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人生的洒脱。究竟,怎样的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又是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世纭低下头,看着照片,她也许……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吧。 “那里面有我喜欢的女孩,”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照片,“你觉得会是哪一个?” 她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指着右边短发的女孩:“是她么?” 蒋柏烈没有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她跟你很像。” “可是,一般的人不是都会被那些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所吸引吗?” “是啊,”她顿了顿,看着他,“但是你并不是一般人。” 蒋柏烈讶然失笑:“我想,我终于对你这个‘病人’有那么一点信心。” “?” “因为,”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像在跟她碰杯,“你开始了解我了。” 那个在十字路口分手的夜晚之后,世纭差不多有两、三个礼拜都没再见到袁祖耘,据说他去英国的总部培训了。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告诉她,那个被袁祖耘无情“抛弃”的女孩辞了职,一个月之后就要嫁到遥远的意大利。 她愕然看着carol,可是对方却一副见惯不怪的笑脸:“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对男人死心塌地,但是如果真的死了心,男人就会像一只破败的……塑胶袋被轻易地抛到脑后。” 破败的……塑胶袋? 这算是什么形容词,世纭苦笑了一下:“你是想说‘安全套’吗?” carol掩着嘴笑起来:“对不起,因为你平时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的,所以我不太好意思这么说。” “可是……她的进展也太快了吧,结婚?” “我倒觉得可以理解她,”carol的脸上有一种跟她年纪不太相符的世故,“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吧。” “……” “不过,也说不定她已经爱上了现在这个男人,决定跟过去说再见。要知道,女人在找到真正的王子之前,不得不跟无数的青蛙接吻……” 世纭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那么,袁祖耘也是其中的一只青蛙喽?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那家曾经两次跟袁祖耘相遇的餐厅,可是直到吃完了所有东西,他也没有出现。 她甩了甩头,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埋了单,她刚要起身,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可以请我吃顿饭吗,我刚才坐出租车的时候把身上的现金都用完了。”袁祖耘的身上是八月天里很少有人穿的黑色外套,额头渗着汗,脚边是一个大大的拉杆箱,的确像是……刚从机场回来。 “……哦,哦。”世纭手上还握着之前用来埋单的钱包,此时显得有点措手不及。 袁祖耘叫来服务生,点了鸡肉饭和冰咖啡,然后脱下外套擦起汗来。 “英国的夏天跟上海比起来太凉快啦。”他说。 “嗯……我记得有一年最高温度升到差不多25度,我的英国同学就一直说‘热死了,热死了’。不过相对的,冬天比较冷。” 他拿出烟盒,像上次那样拿在手里转着,却没有要烟灰缸,说话的语气是心不在焉:“这几个礼拜公司有什么新闻吗?” 世纭本想回答说没有,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个……上次跟你在这里吃饭的那个女孩子……据说马上要嫁到意大利去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意外,不过马上又一脸平静地说:“哦,那应该恭喜她。” 世纭看着他,眼前高傲淡定的脸忽然变成了青蛙,不过……是一只高傲淡定的青蛙。 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摆摆手。 他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对我‘欲擒故纵’?” 她连忙收起笑容,使劲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他很少这样笑,像一个开朗的少年。 “笑什么?” 他摇摇头,用同样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没什么。” 世纭无奈地想,他那种恶劣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鸡肉饭送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跟那个总是冷冰冰的袁祖耘一点也不像,不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埋了单走出餐厅,天空竟然飘起了闷热的细雨,袁祖耘抬头看了看,说:“既然你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看电影吧。” “你不是说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啊,”他顿了顿,还是看着天空,“所以只能请你去我家看了。” 世纭大吃一惊:“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去的。” 袁祖耘低下头看着她:“你害怕?” “不是……”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为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都不会随便去男人家里的吧。”她忍不住打断他。 “原来……”他噘了噘嘴,“你是‘正常女性’啊。” “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看着他。 “二十九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算是‘正常’吗?” “算啊……”她回答地有点迟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 他笑了笑,既没有安抚她也没有挖苦她,只是一脸淡定地说:“你不想看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所谓“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女人,却往往拥有了九只猫的好奇心。所以当世纭踏进袁祖耘家的时候,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害死”。 袁祖耘住在一栋上海老式的公寓楼里,整个建筑只有五层,他就住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那不断盘旋着的楼梯,世纭开始觉得头晕,走在前面的他却轻松地提着那只硕大的拉杆箱,健步如飞。 “我就住在五楼靠左手边的那一间,我现在有点急事……先上去了。”说完,他已经没了踪影。 世纭愕然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去,顶楼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陈旧且布满了灰尘的黑色吊灯,那些错综复杂地排列着的小灯泡全都暗着,只有中央那只大大的灯泡发出了桔色的灯光。这里跟她租的那光鲜明亮的高层大厦比起来,简直就是……鬼屋。 她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来到五楼靠左手边敞开着的那间房子门口,袁祖耘已经从正对着大门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原本被塞在棉质长裤里的衬衫下摆此时正带着折痕露在外面。 “请进吧,不用换鞋。”他对她挥了下手,就自己进房间去了。 世纭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跟那个颇有些恐怖的楼梯间比起来,房子里面却宽敞而明亮,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跟她想象中的男生家里不太一样。 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组大而舒适的皮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的电视机,厨房跟她公寓里一样是敞开式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正方形的餐桌,旁边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不是表明……他是单身? 客厅的另一边有两扇关着的房门,她猜想那是卧室,果然没过多久袁祖耘就换了一身t恤和运动裤从其中一扇门后面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坐。”他指了指那深褐色的皮沙发,径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起来。 世纭点了点头,走到其中一个单人位的沙发前,缓缓坐下。皮面有点热,空气中也都是沉闷的分子,大概,是他两、三个礼拜都不在家的关系吧。 “我忘了走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他关上冰箱门,“现在就去买,马上回来,你要喝什么?” “……随便。”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袁祖耘点点头,进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去了。 挂壁式空调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阵阵冷风吹到世纭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站起身,带着一点点不安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所有的颜色都是暗沉的,灰色、褐色、黑色、深蓝色、米白色……像是刻意显得低调一般,只除了厨房里那套红得发亮的橱柜。 通向大门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贴了许多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起来,其中一些人跟袁祖耘长得很相似,她猜想是他的家人,其他的也许是朋友或者老同学,可是独独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袁祖耘卧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世纭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里难道……真的是鬼屋么? 可是除了到处滴滴答答响着的钟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向房间里面望去,很昏暗的,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跟干净整齐的客厅比起来,他的卧室稍显脏乱,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各种衣物,大多是衬衫和西装外套,床上、躺椅上丢着皱成一团的t恤,角落里是几双让人不敢靠近的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近期大热的侦探小说,书的页角已经卷曲起来。 这才是她想象当中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书桌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本书和文件,在离台灯最远的那个角落,有一只放倒的像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也是一本书,像框背面的撑脚高高翘起,大概是刚刚才被放倒的。 她不禁怔怔地盯着那像框,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扶起来。 “我回来了。”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世纭连忙缩回那伸出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你的房门……忽然自己开了,所以我就……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像框,嘴角勉强扯了一个微笑:“来喝点东西吧。” 她连忙逃也似地从房间里出来,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空调吹不到的那一边。 袁祖耘看了她一眼,用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整为对着墙壁,然后递了一罐果味汽酒给她。 她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打开罐子喝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苹果混和着樱桃味的感觉,喝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气不负众望地往脑门冲过来。 “想看什么电影?”他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起来。 “随便……”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真的么,”他看着她,“像是《午夜凶铃》、《咒怨》、《死神来了》、《德州电锯狂人》之类的都没问题喽?” “啊,那些不行!”她忽然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像在恶作剧。 袁祖耘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通常第一次来我家看片子的女生都会要求看这些的啊……” 她哭笑不得:“上次你的秘书也说过我跟她们不同的吧……” 那张原本充满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直接走到dvd机器前,放了一张碟片进去,按下播放键:“好吧,那么我们可以直接看那些第二次来我家的女生会要求看的片子。” “是……什么?”世纭僵直着身子,有不好的预感。 “□□之……爱的奴隶。”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罕见的“风韵”,嘴角的微笑是邪恶中透着淡定。 “……”世纭瞪大眼睛,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僵硬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粘在巨大蜘蛛网上的虫子。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电影公司的标志,然后一片黑暗,接着蹦出一只叫苏利文地绿毛怪物——原来,是《怪物电力公司》。 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从蜘蛛网上被解救下来一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袁祖耘别过脸去,用握住矿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遮着嘴,笑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记忆中的他应该连笑容都很少有。 “我现在很想用罐子砸你。”世纭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笑,笑得肩膀也抖动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紧张……” “那是因为……”她说不下去,觉得窘迫。 他收起笑声,但眼角和嘴角还是带着笑:“好吧,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想要发挥一下我那恶劣的个性。” 世纭“腾”地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拎起背包打开大门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闷的、代表了怒气的声音,踩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袁祖耘大概愣了愣才起身追到门口,但此时她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他扶着楼梯旁的栏杆,错愕地探出头:“喂,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世纭没理他,快步走下去。 “喂,袁世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回荡在盘旋错落的楼梯之间,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眼里带着迷惘,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很快的,她还是走下去,直到走出这栋旧式公寓。 她猜想,此时的他会不会有一点懊恼,或者怀疑起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走出小区的大门来到布满了梧桐的街上,直到她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世纭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有时候,性格恶劣的,不止是他吧。 8 三(中) 第二天早晨起来,世纭觉得头疼,像是宿醉后的那种疼,难道是因为那久违的果味汽酒? 她无法再思考下去,只想赶快洗漱完毕出了门,去出租车上发呆。 她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买了超大杯的咖啡,拿在手上虽然觉得有些沉甸甸,但一想到等下只要全部喝下去人就会清醒过来,便也觉得不那么重了。 走到电梯间,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电梯,不经意地抬头,那个站在电梯门口看着她的男人——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这样的大热天,他还是穿着西装衬衫,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一副标准的职业经理人的样子——跟她记忆中的袁祖耘不太相符,那时的他不是在打球就是在去打球的路上,额上永远渗着汗,衣服上有脏兮兮的污渍。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眉头悄悄地跳动了一下。 世纭在心里苦笑,要是精神好,她倒是很愿意继续发挥她那偶尔恶劣的个性,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到办公室去,把手上的咖啡全部喝完,然后趴在桌子上什么也不用思考地度过一整天。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假装生他的气。 她跟在他身后进了拥挤的电梯,然后转过身背对他站着,电梯上升,同一个公司的人们开始交谈起来。她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仿佛在询问着什么——那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表情。 电梯停下来,站在后面的人不得不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挤出去,世纭侧过身让出地方,却被涌出去的人推了一下,踉跄地撞到袁祖耘身上。他本能地伸出手扶了一下,她手里的咖啡就这样洒在他胸前,带着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立刻印上了褐色的污渍,她错愕地抬起头看他,那张高傲而淡定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却闪过一丝微笑。 “对不起。”她伸手在背包里摸索着纸巾,可是直到电梯停在三十层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走出电梯,有几个同事也一起跟出来,打过招呼之后便窃窃私语地走开了。世纭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要我现在就帮你去买一件新的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跟我来。” 说完,便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她踌躇了几秒,还是跟上去。跟温柔的石树辰或者蒋柏烈不同,袁祖耘总是阴晴不定,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着。 他快步走进部门办公室,shelly正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胸前的污渍刚要发问,世纭就一脸不情愿地跟着走进来,手上是一杯超大号的咖啡,于是她耸了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 袁祖耘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包放在座位上,开始脱外套:“关门。” 世纭愣了愣,还是关上了门,转过身却愕然发现他已经扯了领带,正在解衬衫钮扣。 “你……”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很快就脱下衬衫,□□着上身,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办公室角落的衣架上取下早就挂着的白色衬衫穿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世纭尴尬地转过身,不去看他,因为他接下来想必是要把衬衫的下摆塞到西裤里去吧。 “嗯……好像还合身,你不用去买新的了。”他忽然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她皱起眉头,仍然背对着他。 “嗯。”他回答地理所当然。 她忽然有一股把整杯咖啡都泼倒他身上的冲动。 “那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她有点不耐。 “可以,不过还欠我一顿饭。” “喂,你够了吧,”世纭忍不住转过身,“我只是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你身上,况且昨天你还跟我开那么恶俗的玩笑,怎么说也该扯平了。” 他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你把咖啡洒在我身上就算是扯平了,不过我没有叫你赔钱,所以你还欠我一顿饭。” 世纭打开门,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就径自走了,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那句“别忘了”。经过shelly身边的时候,她感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投来八卦的目光,但她装作没看见,要不是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俄罗斯地毯,否则一定能听见她愤然踩在地板上“嗒嗒嗒”的声音。 噢,那个高傲的、讨厌的袁祖耘! 这天一下班,世纭就冲出办公室,子默正好在附近工作,打电话来说接她一起回去。 她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她想起子默说过,有些话可以对陌生人讲却无法对最亲密的人讲,尽管现在她有点理解了这样的想法,但想到一向木讷的子默也许正在为什么事而苦恼,就觉得不安。 子默又换回了原来那辆小型的老爷车,后排座上堆满了照相器材和各种杂志。 “上次那辆车怎么样了?”系上安全带,世纭问。 子默尴尬而僵硬地笑了笑:“项峰差点杀了我。” “原来是项峰的车……”尽管从来没见过本人,但世纭脑海里立刻勾绘出一个戴着眼镜的成熟版项屿的形象。他是项屿的哥哥、时下得令的侦探小说家——说起来,袁祖耘床头柜上的那本就是他写的。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袁祖耘?! 她皱起眉悄悄甩了甩头,不想去想。 “嗯,昨天碰到他,还摆脸色给我看。”子默咧了咧嘴,有点无奈。 世纭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侦探小说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会像福尔摩斯那样穿风衣戴帽子嘴里叼个烟斗吗?” 子默哈哈大笑起来:“不……就是普通人,只是比普通人更注重细节。” 她们在公寓楼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盒饭以及饮料,打算回去用微波炉加热后吃,这么闷热的天,世纭一点胃口也没有。 经过冰柜的时候,她又看到那混和着苹果和樱桃的果味汽酒,在昨晚之前,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再尝到那样的味道?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 一瞬间,她不禁愣住了,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形迹败露的犯人一样,连手心也在冒汗。 他……竟然买了这个给她! 子默走到她身旁,说:“想喝啤酒?” 她有点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连忙走开。 整个晚上,世纭心神不定,那盒原本买来当作晚餐的盒饭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餐桌上,连包裹在外面的保鲜膜也没有拆开。盒饭的旁边是两瓶被打开了的易拉罐,都只喝了一点,那是她心不在焉的结果。 从三十一楼望下去,那些闪亮的灯光跟深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有一条分隔线,非常分明。如果可以,她想要淹没在深蓝的夜色里,再也看不到。 她走到电脑前,打开网页,开始收听书璐的节目。 “各位听众,这里是曹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中文广播节目,很高兴又跟你们见面了,自从上几周公布了我的专用邮箱以来,忽然发现自己还颇有一些观众缘,真的、真的、真的很高兴! “谢谢‘白色温暖’、‘非君’、‘一二三四’以及‘黄色潜水艇’说很想念我,谢谢‘阿皎’、‘中央公园’——是纽约的中央公园吗——‘水晶’以及‘黛西’说会一直支持我,还要感谢乐乐、老赵以及小曼的鼓励,真的很想你们。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无法在节目中一一对来信的朋友表示感谢,但你们的心意我全部都收到了,也希望大家不嫌烦地继续听我在电波中唠叨。 “在前几期的节目中,‘云淡风轻’曾经谈到了关于糖果以及糖纸的话题,他是这样说的:得不到糖果于是转而收集糖纸的人,究竟是愚蠢还是可恨?一位署名为‘寂寞星球’的听众来信想要告诉‘云淡风轻’:如果糖果消失了,就请忘记糖果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值得去珍惜的东西,糖果也许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人为什么要太执着?” 世纭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霓虹闪烁,仿佛是极乐园的巨大招牌,在引诱着向往美丽生活的凡人们。是啊,做人何必太执着。 “不知道‘云淡风轻’是不是也在收听节目呢,‘寂寞星球’的话我已经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你,但书璐也有一些上一次忘记了说的话要告诉你。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的举例:如果你家楼下有一间饭店,东西很难吃、价钱超级贵、服务态度差、并且环境很不好,这样的饭店你会仅仅因为距离近的关系所以每天都去光顾么?我想大部分都是不会去的,书璐当然也一样,可是如果反过来说,这间饭店在离你家好几百米之外,但是东西好吃又便宜、店员人美态度也好、而且环境像五星级酒店,你会走几百米去吗?我想,除了那些很懒的人之外,大部分都是愿意光顾的吧。所以,执着与否,是要看你所执着的人、事、物是否值得。 “人总是想要得到自认为最美好的东西,这种执着可谓有好也有坏,有人认为执着是一种欲望,而欲望是人世间罪孽之首,但也有人认为‘执执念而死,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我想要说的是,如果自己真的觉得值得,真的觉得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执着呢? “但是……书璐也想说,这样的‘执着’对于‘糖纸’来说,却不公平。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我要说的就到这里为止,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有的只是……不断不断地去思考。” 世纭痴痴地望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红光,那是将要降落的飞机。人为什么不可以执着?因为执着太辛苦了,尤其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执着。 手机响了,她不禁愣了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 “喂……” “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呢。”石树辰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温暖。 “哦,刚才正好走开了……” “现在我就在你楼下,不请我上来坐一坐吗?” 世纭犹豫了几秒,说:“好啊,我住在三十一层。” 挂上电话,她草草地整理完房间,合上笔记本电脑,打开门的时候,石树辰已经站在门外。 “进来吧,不用换鞋了。”她微微一笑。 石树辰手臂上挂着西装外套,一边抹着汗一边走进来:“有任何冰的可以喝的东西吗?” “你不会是想喝一杯才来找我的吧,”她笑嘻嘻地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和啤酒,放在吧台上,“你自己挑吧。” 石树辰左右看了看,最后挑了矿泉水。 “最近我很忙,所以一直没空来找你。”他坐到沙发上,狠狠地喝起水来。 世纭摇摇头,开玩笑地说:“干吗,你以为你不在我就活不下去啦?” 石树辰抚着胸口:“你这样说我很伤心也,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小角色啊。” “你能有角色就不错了,否则只能当路人甲乙丙丁。” 他装作咬牙切齿地说:“亏我今天一忙完就来找你,原来你这么没心没肺。” 世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她还是喜欢这样的石树辰,她还是习惯这样的石树辰。 他半眯起眼睛,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像平时那么温柔。 “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耸耸肩,又喝了口水,才说:“你好像……变了。” 她苦笑一下:“人都会变的吧。” 他想了想,说:“也对。” “对了,我上次在驾校碰见李若愚了。” “哦……”他的眼神有点闪烁。 “她也在学车,还差点撞到我——” 石树辰脸色一变:“——你没事吧?” 世纭笑着摇摇头:“当然没事,我只是觉得……” “?” “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 石树辰的脸冷了下来,没有再说话,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风仿佛把空气也冻结了。 “怎么不说话……”世纭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他别过头去看着窗外,忽然又回过头看着她,像是变了个人,温暖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和愤怒:“袁世纭,你就这么想把我推给别人吗?” “……”她说不出话来。 “是,这个世界上好女孩很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 “……” “装傻很好玩吗……”他忽然说。 “?” “袁世纭,”他看着她,像是要看清楚她的眼睛和她的心,“你回答我,装傻很好玩吗?” “……” “看到我这样你觉得很好玩么——” “——没有,”她终于忍不住说,“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 “看到我被你耍地团团转觉得很有趣是吧?” “没有,”她尖叫着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没有!” 石树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也许,她自己也被这样的自己吓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是吗……对不起,我可能……情绪有点失控。” 说完,他起身走到门前,轻声说:“再见。” 然后,他就消失了,连关门的声音也那么轻柔,如果不是落在沙发上的那件西装外套,世纭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9 三(下) “那么后来他就这么逃走了?”蒋柏烈把腿翘在书桌上,摸着下巴说。 “那不能算逃走吧,是……气愤地走了。”世纭一脸彷徨。 蒋柏烈耸耸肩:“要是换作我,肯定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掉。” 世纭苦笑:“哦……” 他点点头:“但你是真的对他没感觉是吗?” 她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嗯,我曾经想过试着去接受他,但是好像还是没办法……” 蒋柏烈打了个响指:“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机告诉他的。” “我也想的……但他走了。”她无奈。 “也许,他正是看穿了你的想法才走的。” “……” “记住,男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但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哭笑不得:“那么男人到底是怎样的?” 蒋柏烈眯起眼睛,认真地说:“男人啊……想要被女人依靠,却也想要撒娇;想要保护自己爱的人,但也会觉得无助;想变得勇敢,心中却总有克服不了的恐惧;喜欢性带来的快感,却又执着于爱。男人跟女人一样,也是这个星球上平凡的人,也会有软弱、害怕、寂寞的时候。” 世纭苦笑:“看来,我真的不了解男人……一点也不了解。” “没关系,你总会遇见命定的那个人,或早或晚——也许,已经遇到了。”蒋柏烈笑容可掬,那对充满魅力的凤眼让人觉得温暖,是跟石树辰不一样的温暖。 “命定的……那个人……”世纭喃喃自语,望着天花板,出了神。 “你最近还有做那个梦吗?”他忽然话题一转,那么的自然。 “哦……没有,”她想了想,“大概有两个礼拜都没有做梦了。” “是吗,”他看着她,“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梦到的话,就试着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 “嗯。” “那么,”他顿了顿,“我们可以再来谈谈你姐姐吗?”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说:“可以。” “你们从小就在同一个班级吗?” “同一个学校,但是从初中开始就不同班。” “是刻意的吗?” “刻意?……也不是吧,尽管曾经听到父母说不希望我们在同一个班级,但是我想分班还是学校的决定。” “为什么父母不希望你们在同一个班级?我以为一般父母都希望孩子在一起,好互相照顾。” 世纭摇摇头:“对于外人来说本来就很难分清楚的双胞胎,如果在同一个班级的话,会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而且父母可能……希望我们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自己的东西?” “个性、想法、原则……等等,两个人总是在一起的话会互相影响,如果一个做了错误的决定,说不定另一个也会这么做。” “就是说,变好和变坏的几率高出一倍?” 世纭一开始有点不明白蒋柏烈的意思,想了想才说:“算吧……原本每个人各自拥有两次机会,现在变成两个人拥有两次机会——你是想这么说吗?” 他点点头。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么考虑的,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希望培养我们不同的个性,还为此大吵过几次。” “那么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们?小孩会有什么想法,只要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就好啦。” 蒋柏烈不禁笑了:“也对。不在一个班的话,是不是很难有共同的朋友?” “嗯,初中的时候还有一些小学一起升上来的同学,到了高中就很少,因为一直在不同的班级,认识的人不同,共同的朋友很少……” “你现在还有跟世纷的朋友联系么?” 她张嘴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很少,几乎没有。” 八月的最后一周,世纭的小路考试也通过了,教练说,通过大路考试后,她就能拿到驾照了。爸爸打电话来说恭喜她,要买部车作为礼物,被她拒绝了。 有时候她觉得父女两人客气地过了头,每一次通电话或者见面,他总是不停地说要送她东西,像是欠了她似的。但在她心里,父母的离婚对孩子来说根本谈不上亏欠,因为他们还是她的父母,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经过楼下的便利店时,她在路边的某辆车的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自己跟以前不同了呢。是哪里不同?外形吗,还是内心……她看着那个印在车窗上的自己,也许,只是眼神。原本黯淡的眼睛,又重新有了一丝光芒。 “很帅吧?”有人站在她背后说。 “?”她转过头,看着项屿,他换了个发型。原本风流倜傥的长发不见了,换成时髦的短发,两边的鬓角剃得很短,头顶的发丝很长,一根根竖着——像是动画片里的阳光少年。 “我是说车子,不是我。”他一脸得意。 “……”一时之间,世纭还有点恍惚。 “走吧,载你回去。”说完,他打开车门坐上去。 世纭愕然地看了看眼前的车,原来就是子默追尾的那部越野车,不过车尾已经完全修好了,看不出曾被撞过的痕迹。她上了车,还来不及绑安全带,项屿已经开进马路对面的公寓车库里去了。 “狮子说你在考驾照。” “嗯,顺利的话再过一个月就能拿到了。” “但我一直觉得女人最好不要开车。” “为什么?” “因为技术太差。”他说得斩钉截铁。 世纭失笑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总是能够这样毫无顾虑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论是不是会得罪人,也不论这种观点是不是会被人接受,他想做的只是说出来,并且他做到了。会不会往往像他这样的人,反而比较幸福? “也会有技术好的吧。”她说。 他摇摇头:“技术好的就更让人担心了。” “比如子默?”她看着他,想从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哦不,她还是属于技术差的。”他笑起来的时候,还像是少年。 “怎么在你嘴里她就没有一个优点吗?”世纭拉住把手,因为项屿正用四十码的速度倒车。 “有啊,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论我怎么说她的缺点,她都不会吭声——跟那些动不动就叫嚷着‘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要我’的女人比起来,这应该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他踩下刹车,换到p档,拉上手刹,动作一气呵成。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她似笑非笑。 “啊?”项屿脸一沉,眼神有点闪烁,原本要去开车门的手僵硬地抓着把手。 “对于那些动不动就叫嚷着‘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要我’的女人——你是怎么回答的?”她眨了眨眼睛。 他露出那种,被摆了一道之后的哭笑不得:“女人并不是‘好’就有人要的啊,再说那也只是她们自己以为的‘好’吧。” 他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拿东西。世纭也跟下来,旁边那个属于子默的车位是空的。 “我想那些女孩子遇见你一定觉得很头疼吧。” “没错,”项屿拿出纸箱抱在胸前,关上车门落了锁,“但奇怪的是,她们好像就喜欢会让她们头疼的那种男人。” 世纭按了按钮,原本就停在地下二层的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缓缓打开门。 “你真的很自信,”她苦笑了一下,“那么你有没有遇过让你不自信的女人?” 她按下“31”和“32”,转过身,有点意外地发现项屿也在苦笑着,好像有那么一霎那,他的眼底闪过无奈的微光。 “有啊……总有的吧——我是说有时候。” “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嗯……”他扯了扯嘴角。 “是什么样的人?”她双手抱胸,忽然很有兴趣。 “什么样的……”项屿嘟了嘟嘴,像在脑海里描绘着,“就是那种身材超级好,总是满脸笑容,很聪明很有头脑,又很会说话的那种女人。” 身材超级好,总是满脸笑容,很聪明很有头脑,又很会说话……那么,就是跟子默截然相反的那种喽? 世纭不禁怀疑地看看项屿,但他笑容可掬,像是没有一点破绽。也许就像蒋柏烈说的,男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不过也并不简单。 世纭回到家,打开冰箱,发现只剩下一瓶矿泉水,于是她在吧台上的报事贴上写了:买水。然后就坐到沙发上喝起来,她还是改不了那种……事情不到紧要关头就不会去做的毛病。 她忽然想到石树辰,想到那封信,如果自己可以早一点……那么会不会,他的痛苦和苦恼会少一些? 她仰头喝着矿泉水,就像喝闷酒那样,仿佛流到胃里的不是水,而是酒。 手机忽然响了,世纭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还认识我家吗?” 她迟疑了几秒,才说:“……袁祖耘?” “嗯,快到我家来,乘出租车来,很紧急。”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认真。 “什么事?”她不禁紧张起来。 “总之快来,我现在就把地址传到你手机上。” 说完,他就挂了,过了几秒钟,果然有一个地址发了过来。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告诫自己不要再跟他见面,但他说得这么认真,她踌躇着,像是要做很艰难的决定。 可是最后,她还是拎起背包冲了出去。 第二次来到袁祖耘住的那栋老旧的公寓,远远望去,只有一层和四层楼梯间的灯亮着,世纭站在楼下,深吸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在黑色吊灯上那支小小的桔色灯光照耀下,五楼靠左边的房门半掩着,走近一看,才发现已经开了一大半,门口的地毯上摆着一对同一款式但不同颜色的拖鞋,像在欢迎她的到来。 她拖着已然有点沉重的脚步,喘着气,推开房门。袁祖耘正从卧室出来,看到她便抬手打了个招呼:“来啦,进来坐。” 世纭低下头看看脚边的拖鞋,不知道该换还是不换好。换的话就有要做客的意思,但她只是想来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紧急”的事,并没有打算久留,可是不换的话……会不会不太礼貌? “进来吧,”他穿着上次那套t恤和运动裤,“不想换就别换了。” “哦……”她怔怔地点点头,走进去。 她环顾四周,觉得他家里跟上次来的时候比起来——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你电话里说的紧急的事……”她抚着胸口,大概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奔跑过的关西,喘得厉害。 他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头:“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喝口水?” 她摇头。 袁祖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淇淋的纸杯放在餐桌上:“紧急的事就是,冰箱坏了,有很多冰淇淋如果不吃掉的话就要化了。” 他说得那么肯定,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世纭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终于不再做那种陌生人的梦了么?可是相比之下,她倒情愿仍旧沉浸在那样的梦里…… “请吧。”他从橱柜里拿出一支银勺子,放在冰淇淋纸杯上。 世纭咬着嘴唇,怒意一瞬间爆发。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就走。 手臂一下子被人牢牢地拉住,她回过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又要玩那招么?”他带着一点点调侃的口吻说。 “?” “假装生气。”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 世纭噘起嘴,使劲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他:“这次不是假装的!” “那就更不能让你走了。”袁祖耘把她从门边拉开,用另一只手关上门,然后拉着她坐到厨房角落里的那张正方形的餐桌旁。 她赌气地别过头去不看他,眉头完全纠结在一起。 “有没有人说你生气的样子像母老虎?”他翘起腿,背靠在墙上,抓着她的那只手却不放开。 “没有。”她回答地生硬。 “吃吧,”他瞥了瞥眼前的纸杯,“很好吃的,不骗你。” “我不要。”她还是不看他。 他没有说话,用另一只手揭开纸杯的盖子,舀了一勺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放到她嘴边。 她惊讶地斜过眼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袁祖耘露出一个微笑:“你自己好好吃……还是要我喂你?” 她尴尬而羞怯地垂下眼睛,不情愿地说:“我自己……” 他又微微一笑,放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抚了抚刚才被他抓着的手臂,然后迟疑地从他手里接过勺子,送到嘴里。尽管开始融化了,但是那种熟悉的奶精混合着可可的味道却一下子传到她舌头上每一颗味蕾。 她就这样慢慢地吃起来,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坐着,没有看她,眼睛只是定定的,象在注视着空气。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们也是像这样坐着,他的t恤上满是刚才打球留下的污渍。喂,这个很好吃,他说,不骗你。 那个场景距离现在已经有多少年了?她茫然地舔着勺子上的冰淇淋,记不清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时间就是这样悄悄地流逝着,有一天忽然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离一些东西已经太远太远,甚至于,早就失去了。 她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把纸杯和勺子都摆在桌上,轻声地说:“我吃完了,谢谢。” 他原本注视着空气的双眼转过来看着她,没有说话,那对常常带着一点点冷漠和忧郁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含着笑,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他们就这样互望着,直到他突然凑到她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嘴角。 那里有她,没吃干净的冰淇淋。 世纭怔了几秒,接着像触电般地跳起来,椅子被她翻倒在地上,她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 “你……”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印着他那张没有表情,却带着一点点奇怪的温柔的脸,“我讨厌你!” 说完,她拿起背包冲了出去。 她跑到那条种满了高大梧桐的街上,漫无目的。整个晚上她都在奔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究竟,这一切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可笑的执着? 世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墙上的时钟指着在十二的位置。她关上门,倒在床上,然后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见了世纷。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连一句简单的“再见”,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世纭精神恍惚地去了公司,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中午carol来通知她一点钟开会,她迟疑地问:“开什么会?” “好像是内部行政人事方面的吧。” “哦……”那么,那家伙应该就不会参加了。 “怎么无精打采的?”carol忽然把脸凑过来,她不禁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没什么。” “打起精神来,说不定马上会有好事发生。” “好事?”她看着carol神秘的笑脸,觉得有点不安。 果然,下午一进会议室,就看到那个坐在一堆人事部女同事中间的,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会议开始后,大部分是关于内部人事方面的内容,就在世纭疑惑着他为什么要来的时候,人事部经理忽然说:“另外,shelly因为待产的关系,从今天开始休假,因为休假只是暂时的,所以我们综合了各种意见后决定,在此期间,由袁世纭暂代她的职务。” “我?……”她错愕地看着人事经理,那句话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是,因为shelly是上周五忽然提出休假的,所以还没来得及告知你,但是我们已经跟你老板沟通过,他觉得既然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所以请你暂时兼一下也没问题。” “……”她不禁又看了看袁祖耘,他仍然面无表情,好像那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但为什么,她总觉得他那漠然的嘴角……有一丝可恨的微笑? 10 四(上) “那么说……”子默歪了歪头,依旧一脸的木讷,“袁祖耘变成了你的上司?” “……”世纭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就麻烦了……”子默一声叹息。 世纭看着手里的酒杯,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连子默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得事情麻烦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烦吧。 “这样一来,”木讷的声音又说,“以后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组……不然的话,你会不好意思压他的牌……毕竟是上司。” “……”原来,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阵乱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少喝点……这次不是厂家送的,是我自己买的。”子默一脸严肃。 “……施子默,你绕了我吧。”她哀叫。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针对袁祖耘呢,”项屿从子默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以及一盒冰块,“我觉得他人不坏啊。” “我没有针对他……”木讷的小脸上有一对木讷的眼睛。 “我也没有……”世纭连忙附和。 项屿把冰块悉数倒进不锈钢的桶里,挑眉看着她们,忽然摇摇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袁祖耘这个人……真的很恶劣……”世纭嘀咕着,想起他靠过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回过神的时候,子默和项屿都举着酒杯一脸关注地看着她,她灿灿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起来。 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世纭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安静地躺着,时针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睁大眼睛,长长的分针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吗? 于是这个周一,世纭第一次迟到了,而且迟得很离谱,足足有四十分钟。 她踩着微微发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袁祖耘门外的那张桌子上啊?! 她连忙冲出去,远远的,已经看到袁祖耘一脸铁青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为什么呢?不会因为她吧…… “你迟到了……”温度丝毫没有降低的九月,他还是一身衬衫西装,双手抱胸。 “嗯,对不起。”世纭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十点开会,通知我已经发出去了,要复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黄色文件夹里,印十份装订起来。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调投影仪,ppt在我电脑里,你一道拿过去。”他语速很快,说完以后,不自觉地噘了噘嘴。 “哦。”做他的秘书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去申请一只录音笔,把他交代的话全部录下来。不过,最后那个噘嘴是什么意思…… 袁祖耘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丢了几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看上去就像是8点45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完,他走回去,再也没出来。 “……”世纭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真的刻着“我8点45分才起床”这几个字吗? 不会吧! 于是,整个上午,她就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总是不自觉地透过一切可以反射的物体观察自己的脸,像是玻璃幕墙、擦得光亮的桌面、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墙面……等等等等,但这张看了二十九年的脸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讯息。 一叠文件被“砰”地丢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会议已经结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正在收拾投影仪的各种电线,大概因为会议室冷气不足的缘故,衬衫袖口已经被卷起,露出一截晒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那么黑…… “你还真是会开小差,我很怀疑当我说到在泰国新建仓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神游了。” 世纭不自觉地在脑中搜索刚才开会的内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说中了。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钦佩——” “?” “——对你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自得其乐的‘本领’。”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捧着文件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钦佩的人是她吧——对他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开始恶劣的个性! 下班的时间,袁祖耘正好走开了,世纭连忙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才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那个铃声像是特地被调整过似的,急促而响亮,还没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她迟疑地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袁祖耘的的声音:“我订好位子了。” “……啊?”她心想,他该不会是拨错号码了吧。 “你还欠我一顿饭。”他的声音镇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我没答应过。”说完,她打算挂电话。 “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胁听上去是那么单纯。 “……”她不说话,悄悄地磨牙齿。 “我订了七点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动声色。 世纭“砰”地放下电话,谁跟你老地方! 她背起包,跟陆续下班的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互相告了别之后,她拐到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再向南走三个路口,就远远看到一块黄色的招牌。 那就是袁祖耘所说的“老地方”的招牌。 当初不知道子默为什么要推荐这间餐厅,她不禁想,如果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袁祖耘,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仍然只是普通的、见了面仅仅互相点头示意的老同学?也许吧…… 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wardour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wardour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adilly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 她想了几秒钟,大方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经常来这里看球。”子默盯着电视机,一边往嘴里塞花生米。 电视里是一群世纭不认识的男人,挥汗如雨地奔跑着,抢断着,推搡着,嚎叫着——哦,也许嚎叫的是周围看球的这些人。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杯跟项峰手里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东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举起来想喝,却有一个声音隔着子默亲切地说:“不要喝太猛,这玩意儿尽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会头晕。” 她举着杯子,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浅抿了一口。 他怎么会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气喝下去呢?是侦探小说家的直觉么? 项峰跟酒保说了几句,酒保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纭面前。 她再一次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胃里,那种夏末秋初特有的干渴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转过头去跟子默一起看球,兴起的时候,两人还跟着店里的其他人一起大声叫喊。世纭对着吧台,一口一口喝着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这才是她喜欢看到的那个快乐而没有心事的子默。 屏幕上的足球运动员个个都一脸凝重,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差不多,因为要罚点球了。 子默喃喃道:“你说会不会罚进?” 项峰想了想,说:“危险。” 才刚说完,飞起的球就弹在门框上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子默哀叫起来,抓着项峰的手臂用力摇,“你这个乌鸦嘴——”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着,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抬头一看,项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地说:“别动手动脚的。” 说完,他挤到子默和项峰当中,问酒保要了一杯跟他们同样的啤酒喝起来。 项峰不以为意地挪了个位子,说:“怎么这么晚?” “今天的对手很厉害……”项屿一边说一边点起烟。 “别抽了。”子默皱起眉头,示意世纭也在。 项屿耸耸肩,把烟丢在烟缸里,对世纭挥了挥手:“你也喜欢看球吗?” 世纭摇头:“怎么可能,是子默约我来的,我本来以为是那种会有乐队的酒吧呢。”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样吗。”说完,他斜眼盯着子默。 “不一样,”木讷的声音倔强地说,“气氛不一样。” 世纭喝了一口啤酒,还是不太明白子默为什么约自己到这里来。 “哦,对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到项峰面前,拉着他坐到世纭身旁那个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们才刚认识吧,刚认识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尽管最后那一句笑声很憨厚,但其余三人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地张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屿第一个笑起来,不过他看了项峰一眼,很识相地咬住嘴唇,把头别过去。 项峰转头看着世纭,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亲切而无奈地说:“我想我们都没有想要成对方的那杯茶吧。” 世纭也看着他,笑了笑:“侦探小说家都是这么一针见血么?” “嗯……”他点点头,“那要看他们笔下的侦探是否一针见血了。” “啊……”她失笑,学他点头,举起自己手里的啤酒杯,“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几本你写的书吧——最好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没问题。”他会意地笑了,然后跟她碰杯。 “聊得还不错哦……”子默少见地发出一阵木讷中带着窃喜的笑声,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11 四(中)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世纭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她从座位上悄悄看了袁祖耘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仿佛充满了心事。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就像是两条涌动在结了冰的湖面下的鱼,挣扎着,却毫无生气。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去,尽管基本上……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古怪——非常古怪。 在同事面前,他们总是没有表情,是不对盘的上司和下属。但私底下,大概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电影、吃过饭,就像是多年的好友。可是实际上,世纭想,他们并不是好友,甚至于,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应该只是两个互相认识的人,过去从来没有热络过,今后也一样不太可能——那么他们这又算是什么? 玩暧昧吗? 她觉得头疼,疼得像要爆炸了。 一盒药片倏地丢在她桌上,她错愕地看着那药盒,上面写着“阿司匹林”。 袁祖耘没有看她,仍然看着电脑屏幕,但原本放在鼠标上的左手此时却拿着手边的茶杯。 世纭在心底叹了口气,吞下药片,这样的袁祖耘,究竟是应该感谢他,还是讨厌他呢? 大路考的那天,世纭特地请了一天假,终于顺利地通过了。 晚上,她依约又去了蒋柏烈那里,他从书柜下面拿出一罐牛奶放在茶几上,笑容可掬地说:“这样的天气虽然还是很热,但女生已经不适宜喝冰冷的东西了哦。” 世纭叹了口气,看着那微微泛黄的墙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蒋柏烈耸了耸肩:“但我的那些前女友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失笑地说:“也对。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对病人温柔体贴的医生却不一定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女朋友。” 蒋柏烈抿了抿嘴,不置可否,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厚重的笔记本开始写起来,一旁的台历被压在一叠教科书下面。今天的他好像异常严肃,没有说任何多余的闲话,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一切的开始。 “后来有一次,我又梦见世纷,”世纭第一次自动自觉地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可是还来不及跟她讲话,梦就开始改变,我被拉到其他地方去……然后,就忘了。” “你想她吗?”他忽然问,口吻是一贯的平静自然,但眼神却很尖锐。 “想……”她顿了顿,才说,“起初的几年,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这几年,好像慢慢习惯了似的,但有时候闭上眼睛,那张面孔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变了么?” “?” “我是说,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她,样子改变了没有?” “……”世纭强迫自己回忆着,手心里冒出了汗,“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轮廓,或者只是一张脸,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的。” “嗯……”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涣散,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她说的话。 “蒋医生,”她第一次这样叫他,“你说我还有救吗?” 原本正在走神的蒋柏烈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你从来都没有你自己想象中那么软弱,与其说是想要我来救你,还不如自己救自己来的快些。” “……”世纭错愕着,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微笑着:“这些话我从第一次就想跟你说了。” “……” “看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讶,因为你的性格是这么坚强,一点也不像是会感到困惑的人。可是听了你的一些事之后,我觉得你需要帮助,只是任何帮助都比不过你内心的坚强来的有用——所以,你应该相信你自己,我也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世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桌后那张一向温柔的脸此时仍然显得严肃,她不禁也微笑起来:“谢谢你。” “?” “谢谢你特地约了我今天见面。” “……” “谢谢你特地在今天对我说这样的话。” “……”蒋柏烈抿了抿嘴,有点无措。 “其实我本来想好了,要忘记今天的。”她看了看那被教科书压在下面的台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她看到今天的日期——9月11日。 “嗯……” “过去的几年,我也是这么做的,约了人去逛街、吃饭、喝酒,家里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日子,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睡上一整天,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一天,假装自己一年只过364天。” “……”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我忽然意识到,再怎么假装,那些我害怕和恐惧的东西,也仍然在我心里。就像你说的,我的性格很坚强,所以我不愿意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总是不由自主地逞强,想让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纭……”蒋柏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心疼,也许,每一个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的人,都会觉得心疼。 “但那只是自欺欺人,”她的口吻是那么平静,就好像说的并不是她自己,“我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也并没有指望你能帮我,或者就像子默说的,我只是想找一个陌生人诉说自己的事。这样的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你却不说——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报以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我并不是真心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你仍然对我伸出援手——对于这样的你,我真的要说……谢谢。”她哽咽着,这个曾经对她来说只是想要尝试着倾吐苦水的陌生人,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朋友。 “不客气。”他仍然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说,“你能继续帮助我吗——虽然坚强,但有时候也很软弱的我。” “好。”他的表情不再严肃,不再是一个担心病人的医生,而是满心释怀的朋友。 这是八年以来,世纭第一次不再害怕这个日子——不,也许还是带着一点害怕,但是至少,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也面对那个真实的自我。 周日的晚上,世纭回家跟妈妈吃了顿饭。 妈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平静地说前几天去世纷的墓前祭拜了,墓场的管理人很细心,到处点了蚊香,除了绿化带之外,墓地旁也没有杂草。 她就听着,点点头,她甚至怀疑,父母会不会觉得她冷漠,因为她从来没有去看过世纷的墓——也许,她认为那根本不是世纷的墓。 这个脸孔跟她如此相似的人,在爆炸中消失了,父母去办手续的时候,根本无法辨认哪一具是他们女儿的尸体,所以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捧骨灰,会不会不是世纷的? 但无论如何,世纷的离去,是不争的事实,她不愿意承认这骨灰,却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只是她没有去墓地看过她,一次也没有,会不会在潜意识里,还有着一些阻碍她的东西? “对了,”妈妈说,“我走的时候,碰到她以前的女同学,她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不过我只记得一个叫梁见飞,还有一个姓林的女孩子不知道叫什么。” “林宝淑。”世纭一边吃着碗里的菜,一边说。她们是世纷高中时很要好的朋友,她去了英国之后,就跟她们失去了联络。 “哦,对对,”妈妈恍然大悟,“追悼会她好像没有来,所以我记不得她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她在国外读书,没回来。” “你知道吗,梁见飞离婚了。”妈妈放下筷子,不知道是在感叹呢,还是真的吃完了。 “……”世纭并没有表现得很诧异,但她没有说话,什么也没说。八年的时间,也许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情。几年前辗转听到梁见飞结婚的消息时,她还以为姐姐的好友会就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谁都想要看到快乐的结合,谁也不想看到悲伤的分离。 “所以有时候想想,不催你结婚也是对的,要是弄得不好……草草结婚又离婚,反而更不划算。”妈妈又开始老生常谈。 世纭苦笑,真的没有催么?婚姻真的可以用划不划算来衡量吗? 她没再说话,认真而谨慎地听着妈妈把要说的话说完,她深深地理解那种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感觉,所以每一次跟父母见面的时候她都异常乖巧,她能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吃过饭洗了碗,陪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世纭才离开。走的时候,妈妈送她到门口,眼神里有一点点担忧,就像以前每一次送她去机场时一样。 如果当初她能够看到这样的眼神的话,还会不会吵着闹着要从家里搬出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看着初秋的夜空,有时候,她也会迷惘,也会问自己:究竟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就没有答案。会不会就像蒋柏烈说的,她能做的,只是相信自己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她看着闪烁的屏幕,上面是一串数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喂?”袁祖耘的声音在电话听起来,跟他本人的很不一样。 “嗯。”她抿了抿嘴,始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电话。 “在哪里?”他总是很直接,好像跟她有多熟悉一样。 “马路上。” “我买了四十分钟以后的票,限你半小时内赶到。”他甚至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哪个电影院的票,就挂断了电话。 世纭看着手机屏幕,忽然很有骂人的冲动。但她没有,她只是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他们曾一起去过的电影院。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她只是不忍拒绝罢了。 “你比我规定的时间迟到了两分钟。”袁祖耘一边看着手腕上的表,一边把爆米花筒塞到她手里。 “我想现在你不是我的上司吧,我们也不是要去开会吧。”她瞪他。 “不顶嘴会死啊你?”他苦笑。 世纭接过爆米花,又瞪了他一眼:“说不定真的会——” 话没有说完,她不由地一愣,因为袁祖耘忽然沉下脸来,眼神中带着稍纵即逝的悲切:“别胡说八道!” 世纭不自在地拉了拉头发,灿灿地说:“进去吧,要开场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在她前面,整个人像是绷直了每一根神经,握着票的手也攥得那么紧。世纭低下头跟上去,忽然有想要伸手拉住他的冲动。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住地想,大概是因为,想要赶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悲切吧…… 他们才走进剧场,灯就暗了下来,黑暗中,袁祖耘停下脚步,伸出手按着她的肩,让她走在前面。 他说:“就在前面第三排……不是这里,再前面一排,你数数只能数到二啊?” 旁边座位上的观众窃笑起来,世纭有点窘迫,没有发现他的手还沉沉地按在自己肩上:“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第三排是从哪里开始算起,早知道你带路就好啦,干吗叫我走前面……” “不行,”他们找到座位坐下,袁祖耘翘起腿,看着屏幕,并没有看她,“你不见了怎么办。” 她借着大屏幕上闪烁着的光芒,错愕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很想哭。 甚至于,泪水已经涌动在眼眶里,只要眨一下眼睛就会掉落。 她别过头,用力忍着,直到湿意渐渐消失。 他不在意地瞥了瞥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影片开场了,并不是喜剧片,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着大屏幕,脸上没有表情。 她想:幸好,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装出一张……快乐而灿烂的笑脸。 12 四(下) 这天晚上回到家,世纭辗转着无法入睡,她去冰箱取了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中,放进微波炉。一分钟后,随着“叮”的一声,她取出微微温热的牛奶,慢慢喝起来。 蒋柏烈说,睡前喝一杯温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三杯,却除了不断想去厕所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功效。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两点了,如果她再不睡的话,周一就要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她不想这样,至少不想让袁祖耘看到她这样。 她失神地喝下整杯牛奶,然后烦躁地走到电脑前,伸手敲了几下,屏幕就亮了。打开网页,进入常去的留学生网站,那里也许有她需要的东西。 “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电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温度还是居高不下,我们有两位身形——嗯……比普通人大了几号的同事最近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这种气氛一直蔓延在整个办公室,甚至有几位无良的同仁集体飞去格陵兰岛度假,于是书璐从今天开始变得很忙碌,不得不代好几个班。但是鉴于,同样高居不下的是美国的失业率,因此书璐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轻易罢工。” 直播间的后台传来吹口哨、打铜鼓和响亮的喇叭声,分不清那是现场“演奏”的还是事先已经录制好的声音,不过总之颇有些搞笑的意味。 “哦,好吧,在忙碌的一周即将开始之际,本周的节目可能会让大家觉得伤感,因为昨天纽约迎来了本年度气压最低的一天——九月十一日。这个日子也许是全世界为之悲恸的日子,许多人在这一天失去了父母、孩子、爱人、朋友、同事……失去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人以及感情,可是我希望,没有失去的,是对生活的热爱与渴望。 “其实……书璐也算是亲身经历了这个悲恸的日子,非常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失去我爱的人,相反经历了这一天的我们,能够更坚定地一起走下去。但是在等待消息的二十四小时里,我也体会了所有的不安与难过,后来每每去参加纪念这一天的活动时,都告诫自己要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不论电波那一头的你们有没有经历过这一天,如果痛苦、悲伤,也都没关系,可是要记得在这一天过去之后,带着所有的怀念和笑容,继续走下去。 “在这个有点特别的日子,书璐要播一首karenannecarpenter演唱的《closetoyou》,纪念一些我们怀念的人……” 电脑的扬声器传来熟悉的旋律以及歌声,那是……世纷最爱的歌呢。 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传来阵阵提示音,那表明有短信进来,世纭走过去拿起来,她通常会在睡觉前关机,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是忘记了。 “02:12:49:睡觉了?” 她盯着屏幕,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数字,但是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 她在窗前踱赖踱去,犹豫了一会儿,才回复道:“02:20:32:不睡觉还能干吗。” “02:21:01:睡着了?” “02:21:58:嗯!”这个惊叹号,她找了好久才找到。 “02:22:45:那唱首歌给我听吧。” “02:23:32:睡着了怎么唱?” “02:25:05:一边做梦一边唱吧。” “02:28:44:我做梦的时候不唱歌……” 世纭走到电脑前,关了录音文件,躺回床上。尽管睡不着,但她仿佛忽然安下了心,如果会变成“熊猫”的话,那么也不止她一个人变吧? “02:29:11:那么你什么时候唱歌?做梦的时候又干点什么?” 世纭叹了口气,对着天花板无奈地撇着嘴。 “02:31:04:你很无聊,明天一早还要开会,早点睡吧。” “02:32:20:可是睡不着——你不也是吗?” “02:35:03:我刚才就已经说过——我睡着了!” 他隔了五分钟都没有回复,他在干什么,笑么?还是决定不再打扰“已经睡着”的她? 可是马上,她的手机又响了:“02:42:00:好吧,你已经睡着了,你是怎么睡着的?数数吗?可是我记得你只能数到二啊……” “02:44:10: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你讲话超过五分钟我就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02:44:50:原来你对我有冲动啊?” “02:45:00:……” 他又隔了很久没有回复,直到世纭以为他废话已经说完打算睡觉的时候,他忽然又传来一条短信:“03:01:23: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按下关机的按钮,然后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它原来应该在的位置,蒙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世纭透过电梯的镜墙看着自己以后身后面无表情地瞪着她的袁祖耘时,忽然很想大笑,然后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富有戏剧性地大叫一声——yeah!panda! “咦,世纭,”被人潮一起挤进来的carol看到她之后欣喜地说,“好久没看到你了,自从你去了那个可怕的男人那里……” 世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carol没有看到站在后面的袁祖耘啊。 她又看了看反射在镜子里的他的表情,一边的眉毛已经耸了起来。 “嗯,”她玩心大起,“没办法……” “据说经常要加班?”carol一脸同情。 “嗯……”世纭点头。 “据说经常没时间吃午饭?” “嗯……”她越发无奈地点点头。 “据说他还动不动就发脾气?” “嗯!”她用力点头。 “哎……他简直不是人。”carol总结。 世纭透过镜子,看着熊猫的脸渐渐变得铁青,忍住笑,心里有一股没来由的快感。 电梯一到三十层,她连忙拉着不明所以的carol一路狂奔进了办公室,才把背包放进柜子,袁祖耘就踱着步进来了。 “去帮我泡杯咖啡来。”他踢了下她伸在桌子外面的脚,有点咬牙切齿。 世纭连忙收回脚,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去帮他泡咖啡——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支使她,他那身为“老板”的劣根性终于忍不住暴露出来。 她把搅拌勺丢进注满了开水的咖啡杯里,清澈的液体立刻变得混浊起来,她没有去搅拌,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有一种劣根性——那就是尽量做一个令人不满意的秘书。 世纭把被子放在袁祖耘的桌上,他看了看杯子,又看看她,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她一脸无辜地撇了撇嘴,心想自己现在这个表情一定很讨打吧,她转身要离开,忽然有人像阵风似地冲进了办公室。 “袁祖耘……” 世纭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carol口中即将远嫁意大利的女孩,她娇小而白皙的脸上,此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那恐怕是只有女人对男人才会有的表情。 世纭直觉地要走开,女孩却毫不介意,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袁祖耘: “你说的是真的吗?” 袁祖耘皱了皱眉:“什么?” 女孩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祝你幸福’。” 男主角怔怔地点点头,仿佛不觉得有任何地方出错,难道送祝福也会引来别人的怨恨? 世纭苦笑,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离开的,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祝福是会引来别人怨恨的。那就是,送给爱着自己、自己却不爱的人的祝福啊。因为你无论再怎么祝她找到幸福,但对她来说,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女孩咬着嘴唇,看得出来是真的很难过,世纭看着她的侧脸,也不禁觉得心疼。忽然想起一句话:做人为什么要太执着? 女孩定定地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男主角,也许,是在做什么决定。她点点头,轻轻说了一句:“很好,再见……” 就在世纭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向袁祖耘泼过去。 事后,世纭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爱吗?或者也掺杂着恨?女人的爱与恨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可以一瞬间爆发,也可以一瞬间消失。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也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女人自己,就再也没有别的生物可以理解她们了。但在那杯滚烫的咖啡洒出去的一瞬间,世纭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她几乎是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地冲上去挡在袁祖耘前面。 为什么呢? 也许,她在心里苦笑,是那个滚烫的恶作剧的报应吧。她果然是一个,不太适合恶作剧的人。 剧烈的疼痛在她皮肤上燃烧着,腰上、腿上、额头上,尤其是她整个左手臂,只觉得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但她没有哭,尽管那个女孩哭了,尽管袁祖耘那错愕的眼睛像是疼得想哭,但她没有哭。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随着飞机直直地落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她所经历的疼痛,不知道要比这痛苦多少倍? 她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穿越过惊讶的同事们,穿过过电梯、出租车,直到来到一个白晃晃的世界,她想,那是医院。 “衣服脱下来。”护士拿着药膏和一些器具走进来,拉上帘子。 袁祖耘伸手解开她穿在外面的针织衫的纽扣,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臂抽出来,她有点出神地想,幸好她里面穿的是无袖衬衫,如果有袖子的话,会不会要求她把袖子剪掉? 护士趁着袁祖耘帮她解纽扣的时候,先在她的额头擦上药膏,引来她一阵龇牙咧嘴。 “你觉得自己很英勇吗?”他皱起眉头,低沉地说。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袁祖耘,像是在发怒,在生气,可是——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她吧? “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吗?”她瞪他。 “……”他看着她,很久都没有出声,眼睛里有一种情绪,叫做疼痛,“以后别做这种蠢事了……” 她几乎以为,有那么一瞬间,袁祖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伸手抱住她,但最后,她的这种奇怪的“以为”终于还是没有化为现实。 “你以为我想——啊……”她最后的那个音是尖叫着从她嘴里发出来,因为护士忽然开始在她被烫得发红的手臂上擦药膏。 袁祖耘就坐在她身后,扶在她腰上的手收得很紧,她靠在他怀里,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汗水混合着咖啡以及烟草的味道。不过也许,咖啡的味道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世纭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是一种,有点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因为皮肉的痛苦,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个看到你痛苦也会痛苦的人在身边,好像不哭也对不起自己。 “真丢脸……”他低声呵斥着,但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想要抹掉脸颊上的泪水,但已经有人帮她拂去了,那是袁祖耘的手指,粗糙却带着温柔,跟他脸上凶恶的表情完全对不上号。 她定定地看着他,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也忘记了所有的疼痛,能够记起的,只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那张倔强却温暖的脸。 护士那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有哪里烫伤的没有?” 袁祖耘指了指世纭的腰和腿:“这里,还有这里。” “哦,”护士眼睛也没有眨一下,“那把衣服都脱下来吧。” 啊?…… 世纭一下子回过神来,看了看袁祖耘,脸上第一次出现可疑的红晕。 “我出去。”他不情愿地起身,走了出去。但她还能从帘子下面看见他的黑色西裤以及皮鞋,因为他就站在外面,像是在……守门。 护士撇了撇嘴,一边等世纭脱衣服一边说:“你男朋友还满矜持的嘛……” 世纭停下手上的动作,愕然看着她:“他……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在追你喽?”护士不知道袁祖耘还在门口,所以开始八卦起来。 “没有没有,”世纭摆手,“绝对没有……” “哦……”护士开始帮她上药,“那么,就是你在追他喽?” “啊……”她想要否认,但是疼痛的感觉传来,让她不得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垂下眼睛看到袁祖耘脚上那双光亮的黑色皮鞋动了动,尽管没有看到他的脸,但她可以肯定,那家伙是在笑。 “你……”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当蒋柏烈看到世纭被包扎起来的整个手臂,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无奈地微笑,她也不想把自己弄成像重病伤员一般,可是她的上司很坚持那样做,最后护士只能一脸嫌弃中带着八卦地帮她包扎好,不过最幸运的,莫过于那个性格恶劣的上司竟然准了她一周的假,加上随之而来的国庆节,她一下子有了两周的假期。 “只是小伤。” “哦……”蒋柏烈迟疑地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伤病期间,特别优待。” 说完,他很绅士地帮她把易拉罐的边缘擦干净,打开后递给她。 世纭接过来,微笑着道谢,浅浅地喝了一口,觉得那种苦涩中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有一点点的甜味。 “为什么我好像觉得你心情很好?”蒋柏烈坐到老位子上,翻开笔记本,开始写起来。 “因为可以放一个长假吧,虽然只有半个月。” “出去玩吗?” “这样怎么去。”她举了举受伤的手。 蒋柏烈点点头:“你是一个爱旅行的人吗?” 她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不像是医生和病人,而有一点像偶然在聊天室撞见的网友。 “算是吧,只是出去玩的机会不多。” “我以前是个很爱旅行的人,”他自顾自地说,“大概差不多……从十八岁开始,每年暑假都会到处去玩,一个人背上一个大包就出发了,在路上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可以成为朋友,有的只能当作是一场噩梦,可是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好像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世纭微笑着,没有告诉他,自己也曾经很羡慕那样的生活,就好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充满了希望,所有最美好的,都是发生在今天以后。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慢慢发现,飘泊不定的生活非但没有让我看到希望,反而让我心生恐惧。那些旅途中认识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小的时候,怀念我曾经生活的民风淳朴的小镇,我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那些小镇的人们为什么甘愿过如此平淡的生活。” 世纭看着蒋柏烈回忆着往事的脸庞,不禁被感动了,他的眼神常常充满了魅力,那应该是一种……智慧的魅力。 “我想,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至少我们会不停地扪心自问,这个过程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痛苦’——完全不能,”他笑容可掬,“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 “所以世纭,”他继续说,“我很想知道,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回来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是她在短短的几天以内,第二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不过也许,还有第三个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就是她自己,那个,被收藏在心底的自己。 13 五(上) 尽管已经在伦敦住了七年,但十二月的气温对于袁世纭来说,还是有点冷。她身上穿的羽绒服是妈妈托朋友带来的,本来她一直说不要,但妈妈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了,现在,这件衣服却是她整个冬天最不能缺少的装备。 她读的大学在bloomsbury,算是市中心的区域,毕业之后幸运地在附近的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便从宿舍搬出来,租了一个小房子住下来。 图书馆的工作简单而乏味,但是也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她常常抽空溜到附近一间以戏剧闻名的学校,听老师上课、看学生排练节目,就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她以为,她会这样安静地生活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 她租的房子楼下有一间不算很大的中国餐馆,老板是广东人,常常笑脸迎人,她自己很少光顾,一是口味不同,二是价钱不便宜,但伦敦本地人以及观光客经常塞满了整间餐厅,要不是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寒冷,说不定老板还会在沿街的地方搭一些露天的桌子出来呢。 平安夜的这一天,本来有同乡会的朋友邀她一起过,但她婉拒了,因为她答应了英国同事帮忙值班。既然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为什么不帮助那些想要过节的人呢,而且相较于平安夜,她倒觉得泰晤士河畔每年最后一天的跨年倒数更有气氛。 这一年的伦敦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下雪,地上积起的厚厚的雪花踩上去有点湿滑,一些高级酒店门口也一如既往地搭起了迎新年的冰雕,只是那些冰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来越苍白。各家百货公司的橱窗也是早早地布置出新年氛围,多以红色、白色以及绿色为主,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adilly附近fortnum&mason这家老牌的百货公司,每次路过那里的橱窗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惊艳,让人很想就这样静静地欣赏或者遐想。 平安夜的图书馆在下午五点关门,八点半的时候,世纭从图书馆出来一路往家里走去。街上除了餐馆之外,其他的小店几乎都关门了,她盘算了一下,决定回去吃方便面,昨天还剩下的半只烤鸡,也一并解决了吧。 路过楼下的中国餐馆,她照例向里面望去,惊讶地发现,除了亚洲人的面孔之外,竟然还有两桌是西方人,这种时候,他们不是都应该在自己家里吃饭的么? 她走过餐馆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窗那边的人,心中涌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梁见飞讶然站起身,同样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也红起来。 她们在餐厅门口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好像都不能相信眼前的彼此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世纭,”梁见飞哽咽地说,“我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遇见你,刚才我还在跟我的同事说,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妹妹也住在附近。” “你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呢,你可以跟我妈要我的电话啊。”她抓着她的手臂,心底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我来得太匆忙了,到了伦敦以后,才想起你也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带在身边,不过还好我同事说今天请我们在这里有名的中国餐馆吃饭,要不然……” “我就住这里楼上,你吃完饭可以来找我。”世纭望了望餐馆里的人,他们正疑惑地看着她们。 “不,我不吃了,现在就跟你走,你等我一下。”说完,梁见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背包,跟同桌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出来了。 世纭看着依然瘦瘦长长的她,不自觉地笑了,这算不算是一份圣诞节的礼物呢? 打开房门的时候,世纭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房间看上去还不太乱,至少能够应付客人的到访。她把早晨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浴巾挂到浴室里,开始在炉子上烧开水。 “你知道吗,”梁见飞环顾四周,“我现在在泰国工作。” “哦,”世纭顿了顿,“最近那里的局势很危险。” “八、九月的时候有一点,现在还好,不过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在曼谷,好像除了首都之外,泰国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国家,跟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对了,”她一边泡茶一边想起什么似地问,“你在泰国工作的话,池少宇怎么办?” 梁见飞温婉地笑了笑:“我们离婚了。” 世纭讶然地看着这位旧时的朋友,一时之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很吃惊吗,”梁见飞耸了耸肩,“一开始我自己也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像觉得……那就应该是我的选择。” 世纭把泡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很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每一对分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是因为,”梁见飞满脸平静,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太花心了,总是周旋在我和其他女人之间……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 世纭无奈地微笑着,这笑容并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只是纯粹的无奈,梁见飞一定能理解这微笑,因为她的脸上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尽管痛过之后,是平淡的麻木,可是那毕竟是一个女人心里很深的伤痛,即使将来有一天她找到了另一种幸福,但那种伤痛仍然会浅浅地印在,某一个角落。 “那么,说说你吧。”梁见飞又说。 “我?我现在在附近的图书馆工作,无聊但是悠闲,过着简单的生活。”世纭坐到沙发上,一手撑在靠背上,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人。 是啊,她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不能再称之为女孩了吧。 “有没有男朋友?”梁见飞总是很直接。 “没有。”她微笑着否认。 “怎么会!”对方像是不相信。 “真的。”她点点头。 “没有人追你吗?”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也许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哦……说起来,据我所知,石树辰也还是单身。”梁见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细细长长的凹陷,世纭一直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难道也是酒窝的一种吗? 她立刻摆摆手:“拜托,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哦?可是我好像记得世纷曾经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愣了愣,那个她们一开始曾避讳着没有提起的人,终于就这么自然、毫无预警地出现了。 是啊,世纷……她好久都没有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她离去的同时,会不会,也带走了什么? 梁见飞抿着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世纭微笑着阻止她的道歉,事实上,她根本无需道歉。 “刚才看到你的一霎那,我甚至错把你当作是她,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她。”梁见飞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是啊,”世纭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一转身,好像她就站在我身后……”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跟别人谈论起自己的姐姐,也许,很久很久了吧。来伦敦七年,她只在毕业的时候回去过一次,后来都是妈妈来看她,妈妈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世纷,好像这个大女儿并没有死,只是暂时远行了一般。 “我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还去墓前看过她。”梁见飞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是吗,谢谢。” “如果她没有走的话,你猜你们两个是谁先结婚?” 世纭错愕地瞪大眼睛,想了想:“应该是她吧……她那么主动,那么积极。” “你知道吗,”梁见飞以一种淡然的口吻说,“我和林宝淑曾经怀疑她在恋爱,可是最后,这个疑问变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世纭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每一个迷,都是随着人们的离去而诞生,她也常常会想,要是世纷还在的话,她会怎样,她们会怎样…… 可是,这是一个迷,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因为世纷死了,再也无法挽回地离她而去。 那个平安夜的晚上,是世纭来到伦敦之后最快乐的夜晚,她和梁见飞聊了很多以前的事,关于学校生活、关于同学、关于这些年,当然,还有世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坦然地谈论起世纷,尽管原先她每一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临走的时候,世纭送梁见飞去楼下坐出租车,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梁见飞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么亲切: “世纭,今天能够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 她哽咽着,但笑容依旧:“今天我忽然觉得,尽管世纷走了,但你还在就好。我们都要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快乐地走下去,因为,她是一个性格这么开朗,这么热情的人……她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世纭噙着泪,无法多说一个字,她只是微笑着点头、挥手,看着梁见飞坐上出租车,看着那黄色的影子离开她的视线。 等到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才发现自己连一句“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可是她微笑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啊。 不是吗? “所以,遇见了姐姐的老同学,是你下定决心回来的原因吗?”蒋柏烈双手抱头靠在座椅的背上,一脸放松地看着世纭。 世纭歪着头想了想:“算是吧,我只是……从见到她之后,忽然很想看看其他人。非常强烈地……想要这么做。” 蒋柏烈笑起来,不知道是笑她幼稚,还是笑她的那种说变就变的个性。 “可能在遇到她之前,我跟以前的生活几乎隔绝了,我只是一味地想要忘记原来的自己,去过另一种……简单的生活,所以我也安心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她说,好像这句子里的主角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其他人。 “但遇见她之后,忽然唤起了你对亲情、友情和过往的怀念,那些你想要隐藏起来的怀念,就这么突然又被挖了出来。”蒋柏烈接着她的话分析道。 “也许吧,”世纭苦笑,“也许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变了,或者说……我想要改变。” “这很好。”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很好的改变。” “?” “难道你不觉得么,你、以及所有关心、爱护着世纷的人,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停止的。”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 “从那一刻起,你拒绝长大,你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可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你仍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永远停留在她还活着的瞬间。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像是你说的那位世纷的朋友,也是一样的。地球每天都在转动,但是你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痛苦的一霎那,怎么也不肯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她说不出话来,也许蒋柏烈说的,是对的。也许,在遭受到痛苦和打击的时候,她就关上了心门,再也不愿意敞开。 “但,世纷的朋友说的没错,即使她不在,她也会希望所有的人都好好活下去,尤其是你。我想说不定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无法笑的她去笑,代替无法哭的她去哭,代替无法爱的她去爱,最重要的是,代替无法成长的她成长。所以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或者说,你在自己身上发现的对改变的渴望,是很好、非常好的。”蒋柏烈不再像先前那样懒散地坐着,而是双肘支撑在桌面上,像是给予世纭鼓励一般。 “真的吗?”她苦笑,可是这笑容,又并不是那么苦。 “真的。”他点点头,那么肯定。 “那么……”她露出单纯的微笑,“我就放心了。” 14 五(中) 这一年的国庆,依旧很隆重,市区最主要的街道两旁都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不亚于过年。世纭想起五十周年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隆重,可是一晃已经很多年过去,当时的景象变得那么模糊,唯一记得的,只是十九岁时天真而雀跃的心情。 十月一号的早晨,世纭还沉浸在睡梦中,尖锐的门铃声忽然在房间里回荡着,她微微睁开眼睛,想不去理,可是最后还是一边埋怨一边去应门。 “谁啊……”她睡眼惺忪地凑到门上的猫眼前面。 “我。”还没等她看清楚,袁祖耘那低沉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世纭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敢确定门外站着的那个,的确是她那位性格恶劣的“新上司”。 “你怎么来了……”她裹着毛毯的身子僵硬起来。 “先开门。”门外的人好像并没有多少耐心。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里向外张望着。 袁祖耘毫不客气地一推,她就连门带人被推开,门还好好地在墙上,她却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抚着被烫伤的手臂。 袁祖耘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到她身旁,把她扶起来:“喂,你没事吧……” “你说呢!”世纭生气地瞪他。 “会瞪我就说明没事。”袁祖耘见她站稳了,就走回去关上门,把他放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拿到厨房里,该解冻的解冻,该放冰箱的放冰箱。 “咦……”她忽然错愕地看着他,“你还真顺手,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闯过空门。” 袁祖耘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手上的动作:“你这里跟楼上项屿的房子格局是一样的……” 见她怔怔地反驳不出来,他又加了一句:“不是吗。” 她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跟项屿虽然不是同一班的,但是以前都是篮球队的,所以好像感情还不错……可是,这不是她想要说的重点,重点是:“你干吗来我家?” 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是来报恩的。” “……” 几个小时以后,世纭才知道,他所谓的报恩,就是做一顿饭而已。 “这样……你就想蒙混过关吗?”她看着眼前桌上的几盘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的菜色,一脸刁难地挑了挑眉。 “请你先吃过之后再作评论。”他坐在对面,不动声色。 好吧,那也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于是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咖喱鸡送到嘴里,酱汁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全部钻到了鸡肉里,她一边嚼,一边盘算着怎么挑刺,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还不错吧。”性格恶劣先生似乎很有自信。 世纭把鸡肉全部咽下去,噘了噘嘴,没有答话,又去转攻旁边的鱼香肉丝。可怕的是,味道也很好……甚至是,非常好。 “那么……”半个小时之后,当世纭看着自己吃饱了的肚子,才咬着牙很不情愿地说,“你报恩成功了。” 对面的袁祖耘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满足了,事实上……我的报恩行动还没开始。” 世纭错愕地看着他,心生恐惧:“呃不……这样就很好了……” 他起身开始收拾起碗筷,能吃的都放进冰箱里,其他的全部放在水槽里泡起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世纭撇了撇嘴:“没想到……你还满能干的。” 他听到她这么说,忽然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竟然带着一点点□□的意味。 “你别误会……”她连忙尴尬地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朝她走过来,拉着她没有受伤的右手臂,径直向卧室走去。 “喂!你……”被丢到床上以后,世纭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他扒开自己穿在睡衣外面的运动外套,走出去,又提了一袋东西回来。 他蹲在她面前,拖着她受伤的手臂,开始拆纱布。 其实这纱布是她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刚换的,不过看他拆得这么利索,她就没有出声。 他从袋子里拿出药膏,认真而仔细地涂抹在她烫伤的地方,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能看到一片片红色的印子。上药的时候,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就跟上次她弄错了会议时间,害的他被老板臭骂一顿时一样。 “行、行了……”世纭不自在地说,“我自己来吧。” 袁祖耘低着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说话。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她动了动手臂,结果引来一阵疼痛,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些无奈:“你就一定要跟我作对吗。” “……”她看着他上完药,包上纱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他轻声说,“报恩结束。” 世纭吁了口气,心想还好他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为什么我觉得你这一声叹息好像很失落,”他那恶劣的个性又开始发作,“难道说,你想要别的东西……” “绝对没有。”她回答地斩钉截铁。 他蹲在她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虚无缥缈,跟平时的他很不同,像是要透过她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门铃忽然响了,原本怔怔地对视着的两个人都像吓了一跳,袁祖耘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站起身示意她去开门。 世纭猜想是子默,便跑过去打开门,只是,门前站着的并不是子默,而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嗨……”石树辰的表情也很不自然,自从几星期前那个尴尬的晚上之后,他们再也没见面,也没有联络彼此。 世纭有点鸵鸟地以为,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只是这个时候忽然看到他,却变得不知所措。 “你最近……还好吗……”见她没有说话,石树辰试图打破沉默。 “啊,嗯……”她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 “你怎么了?”他错愕地看着她缠上了纱布的手。 “没事,只是烫伤了一点而已……”她更加不自在。 “怎么会?”石树辰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 “……”世纭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她和石树辰之间,袁祖耘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每一次说到他的名字,石树辰总是欲言又止。 可是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搪塞的时候,袁祖耘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是为了要救我。” 石树辰在看到袁祖耘的一霎那,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错愕来形容,可是只是过了几秒的时间,他忽又变得冷静,异常的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无法动摇他一样。 “我……先走了,”在长久的、尴尬的沉默之后,石树辰率先说,“你有空打给我,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他露出一个惯有的温柔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之中带着一丝,世纭觉得陌生的冷漠。就好像,眼前的男人只是拥有一张跟石树辰一样的脸,但实际上,他根本不是石树辰。 他转身走进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世纭冲动地想要叫住他。但她只是微微地张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叫住他以后呢,她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也许她只是单纯而诚恳地想要跟他说一声抱歉。 那是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欠他的。 “千万不要跟他说对不起。”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冷冷地从她头顶传来。 “?”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拒绝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只要摇头就好了。这种人最痛恨的,不是拒绝,而是别人的怜悯。” 世纭关上门,一边从试图从他的气息范围中逃走,一边说:“我拒不拒绝他不关你事吧。” “怎么不关我事。”他一把拉住她,把她逼到门后的墙角。 “……”她害怕地瞪大眼睛,不敢出声。 “你不是在追求我吗?”他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 “?” “在医院里的时候,你都对护士承认了啊,以为我没听到吗?”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世纭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袁祖耘,我真后悔,干嘛要帮你挡这趟浑水,真应该让你被烫死!” 他还是微笑着,耸了耸肩:“这就叫做,‘最毒妇人心’吗?” 说完,不等她反驳,他就转身去厨房洗碗去了。 整个国庆节的假期,世纭都沉闷地呆在家里,子默原来早几天就跟项屿一起出去旅行了,妈妈陪外婆去了乡下,连蒋柏烈也推迟了她的预约,说是有台湾的朋友来上海玩,至于说石树辰……她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 于是这样一个原本快乐的长假,世纭竟然过得有些闷闷不乐。并且,自从十月一日之后,就连袁祖耘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也消失了。 噢!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想到袁祖耘呢?!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独自去医院复诊,医生说已经基本上没有大碍了,但是还要坚持每天涂药膏。 回到公寓楼下,世纭决定去便利店买些方便面和零食,一个人寂寞的日子,这些恐怕是是最必不可少的东西吧。 一走进店里,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项峰。 “你好。”她微笑,猜想他是来找项屿的。 “你……怎么了。”项峰指了指她敷着薄薄的纱布的手臂。 “被烫伤了。”她尴尬地笑。 他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拎起付过钱的两袋咖啡和啤酒:“正好,有东西给你。” “?” 世纭跟着他来到停在便利店门前的越野车旁边,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场车祸,于是:“车修好了?” 项峰苦笑着点点头:“你也知道那两个家伙发疯的这件事吗?” “恐怕当时陪着他们发疯的就是我,尽管我是被迫的。” 项峰打开后备箱,把买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拿了几本书递到她面前:“你要的,‘一针见血’的书。” “啊……”世纭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记得,忽然有点尴尬和不好意思起来。 “我在车里备了很多,”他说话的声音亲切中带着一点调侃,“就是为了应付你这样的粉丝。” 她失笑,他常常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化解别人的尴尬吗? “项大哥,”她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真的像一个睿智的兄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不过这样我总有一种自己是武打书男主角的错觉。” 世纭不以为意地继续问:“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能够肯定我们不是彼此的那杯茶呢?”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答案。 “因为,也许我们能够欣赏对方的性格,但却没办法彼此吸引,”他顿了顿,没有等她问下去,就接着说,“吸引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简单地来说,就是我们没有那种迫切想要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渴望,或者再通俗一点说,那是一种好奇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心——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这种好奇心,就这么简单。” 世纭有一种被打败的哭笑不得:“但我对你也有好奇心啊……” “是吗,”他笑起来仍然是这么亲切,“你的这种好奇心是基于我是一个侦探小说家,也就是说,你只是对侦探小说家的生活感到好奇罢了,如果我不是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呢,你还会对我觉得好奇吗?” 世纭想了想,终于投降地摇摇头。 “小妹妹,我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最好不要对我产生好奇哦。”他摆出一副好男人的表情,却说着坏男人的台词。 她只得失笑地答应:“那好吧。” 也许有时候就像项峰说的,是不是彼此的那杯茶,一眼就能定胜负。 “你是来找项屿吗?”她问。 项峰点点头,看了看手表:“算是吧,不过他们太慢了,我现在有事要走了。” “那……再见。” 世纭看着这个有趣的男人上了车,放下车窗,微笑着挥手道别。 如果,只是如果,她的心是一片空白,那么会不会对他感兴趣呢?不是那种读者对作者的兴趣,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也许吧,也许都有可能,只不过有时候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也许。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世纭比平时早了一刻钟起床,但是因为堵车的关系,还是差点迟到。一路从前台走进办公室,她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点点敬佩,carol老远看到她,就大叫着:“你英勇救主的事迹已经传遍啦,伤好了吗,我问过人事部,可以算工伤的。” 世纭苦笑了一下,原来,她也成为了英雄式的人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好心去救袁祖耘,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害了他而已。 部门里原来熟或不熟的同事都主动跟她打招呼,也许这就是话题人物的待遇,只是她还分不清楚成为这样的话题人物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这天早晨袁祖耘一反常态地没有进公司,也没有打电话来跟她交代,就想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于是午饭时间一到,世纭就去赴carol的午餐之约。 “喂,”carol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真想不到你平时不声不响,倒还蛮勇敢的。” 世纭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想多作解释。 “受伤的地方还疼么?” “本来就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世纭穿了件短袖衬衫,外套披在肩上,那些纱布之类的已经被她拆了,只是烫伤的地方还需要每天涂药膏。 “哎……不过还真是想不到呀……”carol无限感慨地说。 “?”世纭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就是帮袁祖耘挡了泼过来的水吗,也不至于这样吧。 “喂,”carol忽然凑过来,一脸神秘,“你到底喜欢袁经理哪一点啊,上次在电梯里碰到你,你还说他很凶呢。” “啊?”她瞪大眼睛,好像觉得自己跟carol不是在同一个世界似的。 “啊什么,我们大家都知道啦。” “知、知道什么……”她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你正在追求袁经理的事情。”carol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好像现在被传出追求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追求那家伙了……”世纭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你不用不好意思啦,”carol笑嘻嘻地摆了摆手,一脸大方地说,“上次开会结束的时候,几个高级经理在讨论这件事,我老板问袁经理‘你秘书对你这么好,该不会在追你吧’,你们袁经理就很暧昧地笑了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能够猜到其中的意思啦……” “啊……”她脑海中随着以上这番叙述,描绘出袁祖耘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换作事她的话,也会像其他人那样理解他的回答吧——但是,那个可恶的袁祖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明知道她根本就没在追求他啊! 那么……这一定是他的一个,最最恶劣的恶作剧吧? 世纭忽然站起身,用无比肯定而低沉的声音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绝对没有在追求他。” 说完,她拿着没有喝完的冰冻奶茶转身走了,只留下一脸错愕的carol,不知道该不该认真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假。 她一边走,一边翻出手机里已接来电的其中一串数字,按下接听键。过了一会儿,袁祖耘慵懒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那一头:“喂?” “袁祖耘你以后最好少来惹我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像你一样恶劣的事情!” 世纭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要说的话,然后“啪”地合上手机,胸中那股因为被捉弄而产生的怨气,也像是消了很多。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正被病痛折磨着的袁祖耘,只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15 五(下) 这天下午,世纭被同部门的同事告知说,袁祖耘病了,病得很严重。 “什么病?”她觉得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 “感冒。” “……” 原来,只是感冒啊。 世纭苦笑了一下,再恶劣的人,也会被小小的感冒打倒。 没有了袁祖耘的工作时间,忽然又变得轻松起来,她去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喝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手臂就是被这东西烫伤的,于是不禁自嘲地撇了撇嘴。 下班时间一到,同事们纷纷准时地离开了,世纭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临走的时候看了看袁祖耘那间空空的办公室,走过去关上灯和门,心里没来由地挣扎起来。 要不要……去看看他? 做为一个同样独自生活的人,她能够体会当病了的时候,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看自己,做一顿热呼呼的饭,不需要山珍海味,即使只是一碗白粥或阳春面,也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她走出办公大楼,迟疑着拿出手机,找出那串她没有命名的数字,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喂?”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只是在中午气势汹汹的她听来是在装傻,现在听起来,却不由的让人觉得病得很重。 “你……感冒了?”她咬着嘴唇。 “嗯……”他带着鼻音,声音有点空洞。 “现在怎么样……” “……”他沉默着,并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看我吗?” 世纭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抿了抿嘴,说:“来啊……想吃什么?” 电话那头病怏怏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说:“你会做什么就吃什么吧。” “哦……” 她挂上电话,想象着袁祖耘那个恶魔病倒的样子,却没有发现自己嘴角是微笑的。 世纭去超市买了东西来到袁祖耘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她按了门铃,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她不禁吓了一跳。 袁祖耘整个人包裹在被子里,原本整齐且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是蓬松地散落着,脸上的胡渣颓废地布满整个下巴,原本高傲淡定的眼神变得迷茫,唯一不变的,是他嘴角的苦笑。 “你总算来了,”他开了门,没有招呼她,就自己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我饿死了,快做点什么给我吃吧。” “哦……”既然是抱着看望病人的心情来的,那么被当作保姆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吧。 世纭进到屋里,关上门,把手里的东西拿到厨房一样一样地拆开来,摆在台面上,然后开始烧水、洗菜、切肉丝。 等到这些都做完,她一转身,看到袁祖耘正躺在那里点烟。她走过去一把从他嘴里夺过来,扔在烟缸里:“生病的人最好安分一点。” “只是偶尔抽一支没事的……”他倒在沙发上,皱起眼睛和鼻子,好像很痛苦,但又像在撒娇。 世纭看了看桌上的烟缸,里面已经塞满了烟头,于是没好气地瞪他:“这是偶尔一支吗?” 病人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出话来。 她拿起烟缸去厨房倒了,清洗干净,放在晾干的架子上。 水开了,她把面条放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啊。可是她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忽然,她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着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袁祖耘——他正看着她,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脸上没有表情,嘴角却带着微笑——那是一种,满足的微笑。 她连忙转回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下面,放菜、放肉丝、放调料。没过多久,两碗面就好了,她小心翼翼地端到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对病人努了努嘴: “快吃吧,不过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哦……”他从她手里接过筷子,端起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世纭看着眼前的他,不禁笑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袁祖耘趁着喝汤的间隙说:“大概两天吧。” 她愕然,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真的饿了两天的肚子,心里没来由地闷起来。 “生病了没力气,懒得下去买。”他含糊不清地说。 她只得苦笑了一下,捧起自己面前的碗,吃了起来。 袁祖耘吃得很快,他自己碗里的、还有世纭留在锅里的面条不一会儿就全部吃完了,然后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就像一个没吃饱的小男孩。 “嗯……”她尴尬地放下手里的碗,她只吃了五分之一,“我不饿,你吃吧。” 她把碗推到他面前,他看了看她,又看看茶几上的碗,忽然微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吧。” 他把碗推到茶几的当中,然后凑过去开始吃起来,吃了几口,见世纭没有动,他叼着面条抬起眼睛看她:“怎么了,别不好意思。” 可是……当然会不好意思啊…… 世纭尴尬地轻咳了一下:“我真的不饿……”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那么……你要我喂你吃喽?”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凑过去,不自在地夹了一根青菜吃起来。 袁祖耘嘴里叼着面,似笑非笑地看看她,便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终于……有一点饱的感觉……”五分钟之后,病人躺到沙发上,一脸满足。 世纭在心里“哼”了一声,把所有的碗拿到厨房的水槽里,开始清洗起来。 洗完以后,她擦了擦手,想着该以怎样的借口告别,袁祖耘慵懒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我想吃苹果。” 世纭瞪了他一眼,拿起果盘上的苹果,冲洗了一下递到他面前。 他一脸无辜,眼神却有点刁蛮:“我喜欢吃削了皮的。”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到厨房拿来一把水果刀,开始削皮。这个袁祖耘,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她把削了皮的苹果生生地递到他面前,心想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可是这位病人、今天的男主角却皱了皱眉,说:“我只吃削成一块一块的……” “喂!”小保姆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别太过分了。” “我好惨……”他皱起一张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饿了两天,浑身没力气,现在只是想吃一个削成一块一块的苹果……这样也很过分吗?” 说完,他一脸的可怜相,大概就差在地上滚来滚去。 世纭认命地点点头,举手投降,削了一块苹果下来,递到他手边。 可是那双手却没有动,一动也没动。她抬起眼睛,他微张着嘴,看着她的眼神慵懒而淡定。 小保姆硬着头皮抬起手,把夹在刀尖上的苹果凑到男主人嘴边,他一口咬进嘴里,肆无忌惮地嚼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世纭克制着自己想扑上去掐袁祖耘脖子的冲动,不断削着苹果递到他嘴边,直到手中的苹果只剩下细细的一条核。 “我要吃药了。”病人重又躺到沙发上,卷缩在被子里。 “药在哪里……”她无奈地问。 “我房间的床头。” 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取了放在他床头那本侦探小说上面的药片过来,按照说明掰下一颗蓝色的药丸递到他面前,这位被惯坏了的病人还是微张着嘴,她只得一边在心里冷哼一边喂他吃下药,喝了水,然后盘算着该怎么离开。 “你能不能等我睡着再走。”这虽然是一个疑问句,却有着命令的语气。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睡着,要是你半夜两点才睡着,难道我也要那个时间再回家吗。”她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个半夜两点,他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睡不着,最后莫明其妙地互相发送短信……一切,都是那么莫明其妙。 她起身想走,却被躺在沙发上的他抓住了手腕:“我吃了药,马上就会睡着的……” 她看着他,衡量着一切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冷着一张脸,好像在说:请快一点,我正在等你睡着。 袁祖耘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你能把灯关了吗,否则我睡不着。” 世纭无奈起身按了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暗下来,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昏暗的台灯。 “等下你要是看我快睡着了,就叫我去里面房间睡。”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里面睡?”她瞪他。 “因为我只有在沙发上才会有睡意。” “那你就在沙发上睡就好了。” “但我只有在床上才睡得着。”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可以看到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你……还真麻烦!” 他见她没有反对,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就像一个得到了大人许诺的小男孩。 世纭想起蒋柏烈的话,从世纷死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时间停止了,尽管外表在不断地变化着,内心却仍然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停留在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刻,不愿意抽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好像真的很疲倦。会不会,他的时间也是停止的,停留在某个时刻,所以他还是那么的孩子气,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会是在哪一刻呢? 袁祖耘传来均匀的鼻息声,世纭回过神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必他是睡着了吧。 她起身想走,可是又想起他刚才的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他:“袁祖耘,去房间睡吧……” 他微微睁开眼睛,一手勒住她的脖子:“你扶我进去……” 世纭被勒地很难受,挣了挣,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起身,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世纭踢开卧室的门,没有找到大灯的开关,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小的暗黄色的灯。她扶着他走到床边,想把他放下去,却被他一起带倒在床上。 “喂!”世纭挣扎着要起来,袁祖耘翻了一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的脸凑过来,鼻子碰着她的鼻子,嘴唇轻轻地磨着她的唇,有一点痒。 她吓得不敢呼吸,怕自己一张嘴他就要吻上来。 忽然,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喃喃地说:“嗯……肉丝有点咸了……” 说完,他的脸埋在她旁边的枕头上,好像真的睡着了。 世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这具死沉的身体,昏暗中,她站在床边看了看他,好像真的睡着了,于是她胡乱地帮他把被子盖上,然后去客厅拿了自己的背包就逃了出来。 屋子里又变成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客厅墙上挂钟的声音。袁祖耘翻了个身,朝天躺着,睁开眼睛,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世纭一路奔跑,好像只有藉此才能忘记刚才让她脸红心跳的一幕。 袁祖耘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累得跑不动,便停下来慢慢地走,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唇,那上面……好像还有袁祖耘舌尖上青菜混合着香烟的味道。 世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回到家,她有点恍惚地从大门上拔下钥匙,走进去,关上门。 她开了灯,去浴室打开水龙头,电脑没有关,她走过去下意识地打开网页。 “大家好,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中文台为您带来的节目,本周纽约的天气变得有点奇怪,忽冷忽热,各位身处在澳洲的朋友们是不是从寒冷的季节中解放出来了呢?经过了忙碌的两周时间之后,我的各位亲爱的同事们都从假期中回来了,所以书璐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不过下周的节目是录播哦,我们的实时留言平台将不会开放,有话对书璐说的话还请发到专属的邮箱,因为我有关于西藏的游记要完成,答应了杂志社的编辑很久却没有付诸实际,实在有点对不住人家,所以这次趁各位同事都休假回来后决定开始这个旅行,总共的行程是十二天,是不是很羡慕呢?哈哈,其实不用羡慕,虽然是旅行但也是工作,当你时刻提醒自己要用镜头记录下看到的一切时,旅行的乐趣会减少了很多,因为真正美丽的景色并不是用镜头去记录,而是我们的眼睛。” 书璐的声音回荡在世纭的公寓里,亲切而温暖。世纭回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场景,那时候她刚刚大学二年级,算起来,竟然也有十个年头。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天真而单纯的女孩,就像蒋柏烈说的,对于永远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的未来还有永远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自己充满了期待。生活在她看来,是一盒没有拆封的糖果,隔着透明的盒子,能够看到外面包裹着的各色糖纸,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颜色,都代表了甜蜜,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可是忽然有一天,糖果盒子被打开了,她却发现那些五彩斑斓的糖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与苦涩。她痛苦、流泪、心灰意冷,可是不论做什么,也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于是她默默地生活着,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好自己。 她很怀念,怀念以前的自己,怀念书璐的声音,也怀念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人。 她转过身,看着桌上的电脑,仿佛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摸一样的少女坐在面前,一脸开心地听着节目,然后转回身微笑地跟她说:“听到这里,我也想去旅行了呢……” 少女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开朗,她不禁想,那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笑容? 世纭去阳台上取下已经晾干的浴巾,放到浴室的架子上,她总是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世纷却恰恰相反。 世纷是一个那么随性的人,她的房间总是乱糟糟的,用完的东西随手放在每一个角落,干净和不干净的衣服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妈妈皱着眉头说:“你长大了怎么办,结婚了怎么办?” 可是世纷却笑嘻嘻的,一脸的没烦恼:“到时候你再来帮我收拾就好啦。”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妈妈也无奈地笑了。 世纭走到窗前,印在玻璃窗上的她的脸,却看不出表情。 “听完了一首歌之后,我想来读一读‘云淡风轻’的来信……”书璐那温柔婉约的声音随着音乐的结束而响起。 世纭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发起呆来。 “他说,很感谢给予他忠告的书璐以及‘寂寞星球’,希望我能够在节目中问一问‘寂寞星球’: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糖果还是糖纸呢?……哈哈,其实书璐做了这么些年的节目,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听众呢。‘寂寞星球’,如果你听到了节目,并且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就请用一切你能够使用的方式来告诉‘云淡风轻’这个答案吧。尽管编导一直跟我说,我们的节目可不是为了交友的目的而设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书璐却一点也不介意以上这两位在我们的节目中进行交流。 “好了,接下来书璐会来说一说本周各地发生的奇闻轶事,记得四月的时候某地有人把冷杉树的种子吸到肺里,结果那颗种子长了差不多8厘米,那么这周在墨西哥又发生了类似事件,这次并不是冷杉树了而是白杨树……” 世纭仍然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出神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她苦笑了一下,糖果和糖纸啊…… 真的要选吗?如何选呢? 她站立在窗前,很久都没有动,电脑里继续播放着书璐主持的电台节目,她却置若罔闻。只是觉得,这道选择题无论怎样选择都会痛苦…… 这个“云淡风轻”,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16 六(上) 世纭的伤好了,她“英勇救主”的事迹不久便撤下了公司内部的谈资榜,她不禁想,有些事情发生的当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可是事后,一个月、甚至只是几周之后,大家就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觉得很幸运,至少现在又可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过她想要的平静生活。 袁祖耘在世纭去看望他的第二天就回来上班了,这场感冒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世纭看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之间做过什么,只是私下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而已。 这样也好,她想,免得尴尬。 可是,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舔舔嘴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她好几次试着找石树辰,可是他的电话总是被转接到留言信箱,后来她去驾校拿驾照的时候碰巧遇见李若愚,才知道他休假去国外了,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联络。 这样也好,她又想,等他回来了自会找她的吧。 日子就这样从她的指缝中流过,回来以后——或者确切地说,自从世纷走了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与她在英国时的不太一样,那时的她是强迫自己忘掉了原来的生活,重新做一个自己,一个周围没有人认识的自己。可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明白蒋柏烈的话:可能有一天当我回过头看以前的自己,惊讶于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一些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后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过去的自己,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有将来的自己。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并且像蒋柏烈那样做到这一点。 十一月的上海,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世纭找出在英国时买的风衣,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比了几个手势,忽然好笑地想,项峰书里的侦探会不会就是这样一身行头? 那些书她还没有看,只是静静地叠在书架里,她很怕哪一天又遇到项峰,要是他问起书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她没有遇到,她只是很鸵鸟地想,等到哪一天遇到的时候再考虑吧。 她依旧每个周末都去蒋柏烈那里复诊,他还是请她喝牛奶,不过是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那间诊室是怎样变出一个微波炉来的,但每一次她坐到黑色皮椅上的时候,他总是把那温热的玻璃杯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好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最近还有再做关于陌生人的梦么?”蒋柏烈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不知不觉已经翻到了一半的部分。 世纭摇摇头:“大概……有两、三个月都没再梦到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看着她,露出温暖的笑容:“暂且不能下定论。但是至少你在改变,而且在我看来,是往好的方面改变。” 世纭欣慰地笑了笑,靠在椅子上,视线的正前方是一片奶白色的天花板。 “最近的工作顺利吗?”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工作,因为一旦说起工作,就必不可少地要提那个性格恶劣的男人。 蒋柏烈看着她,鼻腔里发出长长的拖音:“哦……” “?” “你的生活圈子也太小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目前为止,按照我对你状况的掌握:你独自一个人生活,尽管也常常惦记父母但并不常看望他们,朋友只有施子默,以及一些出国之后就失去联络的同学甲乙丙丁,有一个做了很多年好朋友的男人在追求你,但你又不愿意接受他,工作上……很少听你提起,所以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是照这样看下来,你所接触的人,两只手也数得过来。这样正常吗?” 世纭惊讶地听着他的分析,最后抓了抓头发,才说:“不……不正常吗?” “你接触的人太少了。” “……”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单调吗?” 她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怎么也答不上来。 “我有一个建议。”他又说。 “?” “你可以试着联络世纷以前的朋友。” “……”她看着他,好像在揣测他这样说的理由。 “我希望你能够尽量认识多一些人,这样对你的生活才会有帮助。” “哦。”世纭点点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自己承认了蒋柏烈的身份——一个心理医生,同时也承认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也许那并没有什么不好,她知道自己只是需要帮助,所以对于他的每一个建议,她都会认真地思考。 “你知道吗,”世纭临走的时候,蒋柏烈说,“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她抿了抿嘴,挥挥手告别,没有回答任何一个字。 秋天的医学院里,梧桐树叶一半绿色一半黄色,飘落在人行道上,踩上去有一种清脆的声音,就像在掰薯片。 她想起某一个傍晚,走在一条,同样铺满了梧桐树叶的街上,前面是一个高大的男生的背影,他穿着白色的球衣,浑身冒着汗,那个背影是那么僵硬,仿佛要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喂……你……周末会来看比赛吗?”他忽然转过身,脸颊上有一点点红晕。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很热,还是……羞怯? 可是,会吗?那个恶魔一样的袁祖耘……也会羞怯吗? “你要来哦。”见她没有回答,他忽然换了一副“凶狠”的嘴脸嘱咐道。然后,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世纭看着脚下的梧桐树叶,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一切,都像是梦境,她记忆中的梦境。可是,她却常常回忆起这样的梦境,以致于,她开始相信,那都是真的…… 蒋柏烈的建议,没过多久就实现了。 一周后的某个晚上,世纭接到了梁见飞的电话,那是她们自从去年圣诞节之后的第二次联络。梁见飞约她一起吃饭,她欣然答应了,即使那位性格恶劣的老板一再要求她加班,她也毫不犹豫地背上背包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坐在餐厅里,世纭和梁见飞异口同声地问。 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去年圣诞节之后就回上海了,”梁见飞说,“原来那家出版社在泰国的办事处因为局势的问题,已经撤了,所以我就回来,然后找了家新的出版社,已经有大半年了。” 世纭微笑地看着她,等到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五月回来的,找了份秘书的工作……还在适应的过程中。” “啊,”梁见飞打了个响指,“我觉得很适合你,你做事情很有条理,也耐得住性子。” 世纭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橙汁,才继续说:“其实,我正想着要联络你,没想到你竟然打给了我。” “嗯,上次去看……世纷的时候,碰到你妈妈,她说你回来了,我和宝淑就说什么时候约你出来,这次正好有一个机会。”说完,梁见飞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放到世纭面前。 “?” “宝淑的。” “啊……”世纭拆开信封,是婚礼的请帖,上面夹着一张照片,一时之间她有点讶然,但又仿佛是不出所料,“果然……还是余正啊。” 梁见飞不禁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底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 世纭歪着头,俏皮地说:“都有吧。” “婚礼在下个月的月底,可是宝淑这家伙从上周开始去出差了,要到婚礼前一天才能回来,所以拜托我把请帖给你。” 世纭笑着收下:“你帮我转告她,一定去。” “其实宝淑还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你。” “为什么?” “很久没联络,一联络就发喜帖给你,她觉得不好意思。” “……” “可是我说没关系,就当作,你帮世纷还人情好了。”梁见飞微笑着,眼眶却不由地红起来。 “?” “因为我们三个说过,谁先结婚,另外的两个就要做她的伴娘,可是世纷……” “啊……”世纭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玻璃杯,这对梁见飞和林宝淑来说,会不会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对不起,忽然跟你说这些……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或者,也是宝淑想告诉你,很希望你能来参加这个婚礼。” “好,”世纭露出温柔的微笑,“我会来的……我会代替世纷来祝福她。” 这天晚上回到家,世纭靠在沙发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她拿出林宝淑的请帖,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想起梁见飞的那句话:到底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 如果他们没有在那一刻遇到彼此,那么后来的种种,会不会早就物是人非?也许吧…… 可是她看着林宝淑幸福的笑脸,不由地笑了。因为命运终究让他们相遇,并且成为一对决定共度此生的男女,也许这就是命运,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上面闪烁着一串没有命名的数字,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喂?”她接电话的口吻,听上去有点生硬。 “回家了?”袁祖耘口齿不清地问,像在嚼什么东西。 “嗯。” “我又想吃你做的面了,帮我做一碗吧,多放点肉丝,少放盐,装在饭盒里送过来,应该不会糊了吧?” “我可不是送外卖的!”世纭咬牙切齿地说。 “哦……”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声音低沉而带有磁性,像是正在思索着什么,“那么……” “?” “你接受堂吃吗?” “……不接受!”她低吼着,很想用一把凿子凿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你就是这么对你的上司吗?”他的口吻像是严厉,又像在撒娇。 “……” “撇下独自加班的上司,自己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还对于困苦中的上司不抱一点同情心——简直太过份了吧。” “……偶尔少加一次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她的口气软下来。 “那么偶尔做一碗面给我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她很想叫他别做梦了,然后挂了线,关机,让他错愕地瞪大那双受挫的眼睛。 可是门铃忽然响了,她草草地对着电话吼了一句:“你等一下!” 然后走到门前,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却发现错愕地瞪大眼睛的人是自己——因为电话那头的男人正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她的门外。 “我已经睡了,你请回吧。”她忍住尖叫,平静地说。 “开门,”他露出微笑,像孩子那样无辜的微笑,“否则我一边大叫你的名字一边踢门,你也不希望整栋搂的居民都记住你的名字吧?” “……”世纭挫败地垂下肩膀,考虑了几秒,最后无奈挂了线,打开门。 “晚上好。”袁祖耘把脚插在打开了一点点的门缝里,硬是挤了进来,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 “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看着他自动自觉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于是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嗯,所以你快点做吧,我很饿。”他找到自己要看的台,然后扯了扯领带,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世纭咬牙关上了门,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在心里骂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无奈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开始翻找起来。 面条和肉都有,却没有青菜了,于是她随便拿了些其他的材料,烧上水,开始做起来。 她开始切肉丝,想到不久前他生病时候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回头,发现他正看着她——就像那晚一样,没有眨眼,没有表情,嘴角却带着微笑。 她连忙回过头,心神有点恍惚,手上传来刺痛的感觉,她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 袁祖耘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手,很自然地把那根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 世纭只觉得手指一阵酥麻,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定定地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要抽回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 “创可贴呢?”过了几秒钟,他放开她的手指,问道。 “在……冰箱上。”她想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发烫。 他仍然捏着她的手,去冰箱上取了创可贴,帮她包裹在伤口外面,然后举起她的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的食指比无名指长,这通常表明……你是一个情感大于理智的人。” 世纭窘迫地想要抽回手,却无奈地发现,仍然被他紧紧地攥着,他粗糙的大拇指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好像不愿意松开。 “你可以……放开我了吧?”她终于忍不住问。 袁祖耘看着她,像是要看清楚什么,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放开手,耸了耸眉毛,说:“看来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 他卷起衬衫袖子,开始切她没切完的肉丝,手法很熟练,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多久,他捧着自己煮的面,在厨房的料理台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像是真的饿了。 世纭看着袁祖耘,忍不住笑起来。 “?”他叼着面条,一脸无辜。 “没什么……”她笑着摆摆手,转过身去把砧板和刀都放到水槽里。 袁祖耘吃完之后,自觉地洗了碗,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送我下去吧。” “为什么……”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送客人也要问理由吗?”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拿上西装外套和公文包,站在门口等她。 她想了想,无奈地拿起钥匙跟他一起走出去。 等电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却也不觉得尴尬。世纭偷偷看着自己包裹着创可贴的手指,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经过楼下管理处的时候,袁祖耘微笑着跟管理员点了点头,管理员看看他们,也点了点头。 世纭心里一动,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她住的这栋公寓管理很严格,外面的人想要进来,只有里面的住户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或者由管理员开门才行。 “我跟管理员说你在洗澡,听不到我按铃,然后他就放我进来了。”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世纭怀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少说了什么。 “就送到这里吧,”袁祖耘站在街边,“我在这里拦车。” “哦……”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喂……”他看着她,却没有说下去。 “?” 他摇摇头,放开手:“再见。” 世纭就这样带着疑惑转身走回去,很快有辆出租车停下来,袁祖耘坐上去,车子飞快地消失了。她忽然心生凄凉,仿佛在刚才他抓着她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能够感到他心底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的那一点点寂寞。 可是,她不禁苦笑,谁不寂寞呢?这就是一个,寂寞的星球。 她走过管理室,管理员大伯探出头来,憨厚地说:“小姐,你男朋友很体贴哦。” “男朋友……”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男朋友”是谁。 “他说你在洗澡,不想叫你从浴室跑出来给他开门,起先我还有点怀疑,不过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个老实的小伙子,所以就放他进来了。” 世纭讪讪地笑了笑,跟管理员告别,电梯很快就来了,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她走进去,按下按钮,忽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食指。 那么,食指比无名指长的人,真的是情感大于理智么? 17 六(中) 第二天早晨,世纭在电梯厅遇见袁祖耘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她的手,没有说话。 那块创可贴已经被她撕掉了,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还有一点红肿。 电梯很快来了,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转过身,一抬头,就看到镜子上映着的他的冷漠的脸。那真的可以称之为冷漠吧,没有任何表情,连隐藏在黑色金属镜框后面的那双眼睛,也透着冷漠——跟那个喜欢恶作剧的袁祖耘,很不一样。 她忽然皱了皱眉,惊讶地发现他今天竟然戴着眼镜,于是她对着镜子里同样也看着自己的他挑了下眉,好像在说:干吗戴眼镜,扮斯文吗? 袁祖耘耸了耸眉毛,眼珠转了一圈,原本冷漠的脸上忽然生出一种叫做“轻佻”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可以吗,要你管。 世纭瞪了他一眼,悄悄地伸出左脚,用鞋跟狠狠地踩在身后的他脚上,脸上是笑容可掬。 袁祖耘睁大眼镜,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眉头纠结在一起,像是有点痛苦。 世纭努力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三十楼一到,立刻冲了出去。 等到袁祖耘慢慢踱进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前,像是打算开始工作的样子。 “袁世纭,”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一脸咬牙切齿,“去帮我冲杯咖啡来,不要太烫,谢谢。” 她只得起身,去茶水间完成老板的吩咐,自从上次被烫伤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恶作剧地请他喝滚烫的咖啡,但他有时候还是会故意提醒她。 “你的咖啡。”她把杯子放在他办公桌上,打算出去。 “等等,”他说,“关门。” “?”她迟疑地看着他。 “我说关门。”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 世纭想了想,轻轻推了推门,虚掩上。 他冷笑了一下,忽然把一只黑色的男式系带皮鞋摆到桌上。 世纭不禁觉得这只鞋子的皮料很好,纹路细腻也很有光泽,不过可惜的是,鞋面上有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凹陷,那凹陷的形状像是跟她的鞋跟很吻合。 可是,她睁大眼睛,发现那凹陷处周围竟然有一圈印渍,尽管在黑色的皮面上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认出那是深红色的—— “你流血了?” 她一脸错愕,原本那种恶作剧后的快感忽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至少,对他来说是很过分的事。 袁祖耘还是看着她,面无表情。 世纭心生内疚,低下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伤你……要不要去医院?” 她在心里苦笑:看起来,她果然是一个不适合恶作剧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透过鼻梁上那副黑色金属框的眼镜看着她,看得她不由地头皮发麻。 忽然,他露出微笑,是少年恶作剧得逞后的那种快乐的微笑,那么灿烂,那么纯真,好像他之前的冷漠都是完全不存在的一样。 世纭还没回过神来,他就伸出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两只大脚上好好地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尽管看不到鞋面,但世纭几乎可以肯定这双鞋应该就是她早上狠狠踩上的那一双——也就是说,这只带着红色印渍的皮鞋,只是袁祖耘的又一个恶作剧而已。 “我一个字都没说哦。”他一边笑,一边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世纭眯起眼睛,咬着嘴唇:“袁祖耘……” “话说回来,被你踩的那一下真的很疼,中午你请我吃饭补偿我吧。”他笑着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世纭瞪了他一会儿,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有点生气,无可奈何的生气。这个性格恶劣的男人,每次都有办法让她上当,可是,最可气的是,自己每次都会傻傻地上了他的当。 啊……袁世纭,你到底是怎么了?! 周五的晚上,子默原本约好来接世纭下班,可是临时打电话来说工作没有完成,要世纭先去摄影棚等她。世纭按照子默短信里的地址找到了那里,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手里大多捧着衣服鞋子或者各种背包和配饰,她猜想子默这次是为时尚杂志工作。 进到真正的摄影棚,世纭发现比她想象中的要小了一些,站在黑色照相机后面不断按下快门的,就是子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子默,她会毫不迟疑地命令聚光灯前的模特摆各种造型,会跟模特攀谈,甚至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这样的子默,像是拥有满身的光环。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她,直到拍摄结束。 “啊,”子默一边收拾一边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世纭微笑着走过去。 “哦,我马上就好。”这个时候,子默又变成了那个木讷的女孩,好像刚才的光环全都消失不见了。 世纭点点头,不由地羡慕起这样的她来,是不是只有当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才能够发出这样的光? 她们去了最近很有人气的一间自助餐厅,周五的晚上人很多,世纭以为要等位,没想到子默说项屿和项峰已经到了。 “你不会又想要撮合我们吧……”世纭一脸尴尬,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子默连忙摇摇头,笑着说:“项峰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们两个没可能……” “那你为什么还叫他来……” “啊,”木讷的笑脸上有一丝狡猾的表情,“是因为,这顿是项峰请客,不来白不来。” “……”世纭苦笑,有的时候很搞不懂这木讷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不过她却不觉得尴尬了,就把自己当作是一个蹭饭的小妹妹,或者是读者吧。 可是,一想到读者,她又犹豫起来,万一项峰问起书的事情,她该怎么回答呢?如果坦白说还没读过,似乎很对不起他,可是她又无法撒谎说已经读过了,所以无论哪一种回答,都会尴尬。 “走。”子默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她进去了,并且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项屿和项峰两兄弟。 “还好,”项峰一脸庆幸地对子默说,“你只带了一个人来,否则我怀疑我这个月底没钱吃饭了。” “怎么可能,”子默在项屿旁边坐下,示意世纭坐到对面,“我们这次是庆祝你的书大卖,那样应该可以拿很多稿费吧。” 项峰苦笑了一下,对坐在旁边的世纭说:“这家伙每次知道是我请客都会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 “因为她本来就叫‘狮子’啊。”项屿微笑着提醒。 “哦,”项峰无奈地撇了撇嘴,看着子默,“你还真是不负盛名。” 子默那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看得项屿忍不住伸出手捏住她的脸颊,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讨厌。” 四人轮流取了自己要吃的东西之后,就对着满桌的菜举起酒杯。 “祝贺,项峰先生的新书大卖!”子默高兴地说。 “那不是新书了……”项峰摸了摸鼻子,纠正她。 “没关系,我要说的重点是,希望以后有更多庆祝大卖的机会,完毕。” 另外三人失笑地看着子默,然后大家开始碰杯,一股脑儿地喝完杯子里所有的酒,开始转攻各自面前的美食。 “不过哥,”项屿说,“我早就知道你这本书要大卖。” “?” “因为只有这一本是我从头看到尾都没有睡着的,当时我就想,‘这书搞不好要大卖了’。” 世纭和子默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项峰像是受了打击似地看着弟弟:“难道我其他的书看了都让人很想睡觉吗,我写的是侦探小说,不是哲学书!” “不瞒你说,我每次出去比赛都要带着你的书。”项屿一脸诚恳。 “?” “通常到了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把书拿出来放在床头。” 项峰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因为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一翻,马上就能睡着。” 说完,项屿自己大笑起来,惹得项峰狠狠往他脸上丢了一个印度飞饼。 世纭微笑地看着两兄弟,好像他们并不是三十岁,而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即使互相嘲笑、互相揶揄,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她想到世纷,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们两个……说不定也会这样吧。鬼点子很多的姐姐,也会常常像项屿这样,开着没有恶意的玩笑,她会假装生气,然后姐姐就会笑嘻嘻地“道歉”。她不禁苦笑地想,也许那其实并不能称之为“道歉”,只是哄她而已,甚至于……那是一种撒娇,到最后不得不让步的那个人,反而是她。 然而,她怀念、非常怀念那些没有恶意的玩笑,即使最后要让步的那个人是自己,她也甘之如饴。只是,她再也看不到那张脸,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项屿没有开车,于是和世纭一起勉强挤进了子默那辆复古的小车,淹没在周末晚上的车流里向公寓驶去。 世纭看着窗外的灯光,庆幸地想,幸好项峰没有问关于小说的事,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项屿有点喝多了,一路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你知道吗,”世纭忽然对子默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不会感到时间的流逝。” “?” “就好像……我并没有离开那么些年,就好像我们还是十几、二十岁,所有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简单。” 子默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一脸的疑惑,好像不太明白她想说什么。 世纭苦笑了一下,也许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吧。 “蒋柏烈跟我说——”她刚要说下去,子默忽然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脸紧张地看了看身旁副驾驶位上的项屿,看到他仍然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我们的外表跟随着年龄在变化,可内心却还是停滞不前的,”世纭继续说,“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子默想了想,才说:“也许吧……” “……” “不过没关系。” “?” “因为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吧。” 子默说这话的时候,世纭坐在后排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却能够感受到一个耐心的、乐观的子默。 “小的时候,我们不是也常常会想,快点长大吧,长大就好了。”木讷的声音继续说。 “嗯……小朋友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但当时并不觉得可笑啊。” “……” “当时最羡慕的,是楼上的姐姐,有很大的胸&部。” 世纭笑起来,好像自己也曾经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现在觉得,大胸&部也没什么了不起。” “……” “所以,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就没必要困扰啦。” 世纭怔怔地看着子默的侧脸,忽然发现,木讷的她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木讷,或者是……她们以为没有改变的内心,其实已经改变了,只是她们自己并没有发现而已。 她们没有再说下去,子默认真地开着车,项屿仍然闭着眼睛,一时之间,车厢里很安静,只听到电波里的一首首英文歌,听得世纭有点失神。 i'vemadeupmymind, noneedtothinkitover, ifi'mwrongiaintright, noneedtolooknofurther, thisain'tlust, iknowthisislove but,ifitelltheworld, i'llneversayenough, causeitwasnotsaidtoyou, andthatsexactlywhatineedtodo, ifi'minlovewithyou, shouldigiveup, orshouldijustkeepchasingpavements? evenifitleadsnowhere, orwoulditbeawaste? evenifiknewmyceshouldileaveitthere? shouldigiveup, orshouldijustkeepchasingpavements? evenifitleadsnowhere …… 世纭和子默不禁随着歌声哼唱起来,她们并不知道那是谁唱的,只是不约而同下意识地随着歌声哼唱着,或者,世纭想,她们是被歌词感动了。 轻灵却富有磁性的女声就这样低低地吟唱着,直到一曲终了。有那么几秒,车厢里一片寂静,然后另一首歌响起。 世纭无法肯定,但她确实觉得,自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是,子默的叹息。 18 六(下) 世纭还是会偶尔打石树辰的电话,但得到的回答始终都是关机,她有点不安起来,他究竟去了哪里,以及……他要跟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可是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十一月最后的那个星期六,世纭去了蒋柏烈的诊室,让她有点惊讶的是,他受伤了。 “你该不会……也是烫伤吧。”她想到一个月前自己的样子,觉得手臂上的皮肤还隐约记得那种疼。 “不是,”他抬了抬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手掌,毫不介意地说,“是跟人打架。” “打架?”世纭愕然。 这样温文尔雅的蒋柏烈,也会跟人打架吗? “嗯,”他把温热的牛奶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今天只能麻烦你最后自己去洗一下杯子了。” “哦,好。”她怔怔地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会很奇怪吗,”他又晃了晃手掌,“只要是男人都会打架的吧?” “……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天去酒吧,有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跟我挑衅,然后就打起来了。” “……你喝酒了吗?” “刚坐下来,正打算喝呢,”他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一脸疑惑,“有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叫‘蒋柏烈’,我说‘是’,他很不友善地开始盘问我的事,接着我就不甩他,然后就打起来了。” 世纭抓了抓头发,实在很难从他这简短的描述中判断究竟他为什么得罪了别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但也不排除他是醉酒了之后,做出什么不友善的举动,引得别人来挑衅。 “我绝对没有喝醉。”蒋柏烈没等她提问,就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么,”她下结论,“我只能说,你很背。” “不知道,”他的表情像是很无奈,“我好像很容易受到同性的排挤。” “?” “难道,”他顿了顿,看着世纭的眼神带着迷茫,“是因为我很讨女人喜欢吗?” “……”世纭干笑了两声,“也许吧……不过你也不用想太多……” 因为说不定,那个陌生男人只是单纯地心情不好或者看他不顺眼而已。 蒋柏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很温柔,让人难以想象他打起架来是什么样子。 “不好意思,最近总是有点反客为主地跟你说我自己的事情。” “啊,没关系,我觉得这样很好,”她连忙摆摆手,“感觉我们的距离拉近了,不是生硬的病人和医生的关系,这样子……我就没那么紧张。” “跟我谈话的时候你很紧张吗?”蒋柏烈忽然问。 “嗯……”她不由地紧张地说,“有时候,会有一点。” 他仍然微笑着,但眼神却是犀利的:“那是因为,你在害怕,害怕告诉我一些事情,或者害怕我问一些你无法坦然回答的问题——不是吗?” “……”她说不出话来。 “我想也许,是时候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 “从下一次开始,我会不顾你的感受,毫不犹豫地问一些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可以吗?”他嘴角的那一点点微笑,让人觉得很刺眼,像是一只温柔的小猫忽然变成了凶狠的老虎。 世纭怔怔地点了点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反驳他,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反驳他。 “好吧,”蒋柏烈又变成一只温柔的猫,“那么这次我们先来谈点轻松的话题,比如最近还有梦到金发碧眼的美女吗?” 世纭洗完杯子,从诊室出来的时候,有点心神恍惚。她一直在想蒋柏烈的话,心里没来由地紧张,究竟,他会问些什么,他一直想要问的又是什么? 她直觉地想要逃避,也许随便搪塞一下就可以,但她知道她不能——或者说,这样不行。因为蒋柏烈是一个聪明到可以发现她在撒谎的医生,而且,她并不想撒谎,因为她是来寻求帮助的,如果病人对医生隐瞒自己的话,也许就永远也无法得到帮助。 秋风渐起,医学院的主道两旁,枯黄的树叶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有清脆的树叶断裂的声音,她很喜欢这声音,有点撕心裂肺。 手机响了,她才回过神来,屏幕上跳跃着的那串数字让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喂?” “在哪里?”他总是这样不客气,连一句礼貌的问候语也没有。 “干吗?”她也回答得生硬。 “看电影吗,”他顿了顿,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票买好了。” 她开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安排了什么眼线在她周围,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她有空的时候他都会刚好打电话来叫她去看电影呢…… “半小时内到哦。”他自顾自地吩咐一句,就挂了线。 世纭无奈地皱起眉头,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口拒绝——实际上她应该一口拒绝的吧? 她把手机放回包里,抬手看了看表,快步向学校门口走去。走着走着,她开始奔跑起来,半个小时……就要来不及了,可是为什么,一边埋怨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一边又有一点雀跃呢? 世纭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是半个小时,她吁了口气,走进电影院,远远地看到袁祖耘正靠在角落里发呆。 今天的他跟平时有点不一样,白色粗棉衬衫的下摆露在牛仔裤外面,脚上穿了一双故意做旧的白色帆布球鞋,手臂上挂着黑色的长外套,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黑色金属边的眼镜,眼神透露着一些忧郁。 忧郁? 她不禁看着他,钟情于恶作剧的人也会忧郁吗? “喂!”他忽然看到她,于是站直了身子,等着她走过去。 “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自信我能够在你规定的时间里面赶到?”她接过他塞在她手里的爆米花筒,没好气地说。 “没有啊,”他茫然地摇摇头,“我只是算了下什么时候该进去,才告诉你时间的,你要是不能到也没办法,大不了就买下一场。” “……”可是,她却为了能够赶上他说的时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进去吧,快开场了。”他很自然地推着她去检票。 这一次他们进场的时候灯还没有暗下来,两人找到了座位,坐下来,世纭拿起票根看了一下,问:“是什么电影?” “看了就知道。”他一手撑着下巴,卖关子地说。 她没有再问,只是抿了抿嘴,抓起爆米花吃起来。他那张戴着眼镜的侧脸,让她有点不习惯:“最近你为什么老是戴眼镜?” 他稍微侧了侧头,看着她:“因为我的角膜发炎了,医生说暂时不能戴隐形眼镜。” “啊,”她惊讶地说,“原来你是戴隐形眼镜的……” “很奇怪吗?”他扯了扯嘴角。 “没有……”世纭转回头,闷闷地回答,假装认真地吃起爆米花来。 “那么,”他又说,嘴角带着微笑,“你觉得我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好看?” “有区别吗?”她一脸假笑,想起子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愣了一阵,于是今天,她也很想让身边这位“性格恶劣先生”愣一愣。 “男人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 但是袁祖耘却没有任何她预期中应该有的反应,而是稍稍眯起眼睛看着她,用很诚恳的语气问:“你是指……哪一部分?” “……”世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幸好这个时候灯忽然暗下来,银幕上开始播放广告,要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他的话。 等到电影片头出现的时候,世纭有点疑惑地发现,像是一部伦理片,一对普通的夫妻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孩子、没有矛盾、没有争吵,直到有一天遇上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她转过头看着袁祖耘,他正兴致盎然地看着银幕,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白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嘴角带着一点点的微笑,有点邪恶的微笑。 世纭不得不转回头继续看下去,可是影片的色调却越来越暗沉,她茫然地看着、思考着,直到突然意识到这是一部……鬼片? 她不自觉地咽下哽在喉咙里的爆米花,人往座位下面缩了缩,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喂……” 她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袁祖耘,他把脸凑过来,眼睛却还是看着银幕,她不得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这是鬼片……” “我知道……”他也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眼睛还是没有看她。 “为什么带我看这种片子?”她咬牙切齿地继续跟他“咬耳朵”。 “因为据说很好看。”他对于她提出的问题,永远回答得不慌不忙。 世纭皱起眉头,紧紧地抱住怀里的爆米花筒,终于明白自己是上了贼船。 “你害怕吗?”过了一会儿,袁祖耘又凑过来小声问她。 “……有、有一点。”她回答得别扭。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像是要看她究竟有多害怕,是如她自己所说的“有一点”呢,还是其实非常害怕。 世纭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总之一定非常尴尬,当人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一定是很尴尬的吧。 他忽然伸出手臂勾着她的脖子,世纭愣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像是很亲密,却又好像仅仅是要跟她开玩笑,她的心跳不争气地乱起来,甚至忘记了挣扎。 银幕上出现一个鬼怪的镜头,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往他那里缩了缩,周围人的惊叫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袁祖耘轻笑了一声,大大的手掌绕过她的脖子遮在她眼前,手心温暖而粗糙,却让她忽然有一种安全感。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掌,在她头顶低声说:“下面这一段应该没什么可怕的。” 世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直身子,却被他的手臂卡着不能动。 她转头瞪他,一脸愤怒,他却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别吵,可怕的就要来了。” 她看向银幕,他那只大手掌忽然又遮在她眼前,等到放开的时候,男女主角已经一副跟妖魔鬼怪大战结束的样子。 世纭疑惑地皱了皱眉,倏地恍然大悟:难道说,他早就看过这片子?! 当电影里旭日东升的时候,袁祖耘也抽回了手臂,灯亮起来,影片结束。 走出电影院,她很想问出心中的疑问,可是最后,她还是垂下头,什么也没说。 也许有的问题,不知道答案会更好。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有点心事重重,总觉得心里有点什么,却又不知道那种莫明其妙的情绪究竟为哪般。 袁祖耘还在谈论着刚才电影的情节,她更加相信他是看过的,否则不会连一个细节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她忽然觉得他很可怕,比鬼还可怕! 吃过饭,世纭依旧无法拒绝他送她回家的坚持。出租车上的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想起他那温暖而粗糙的手掌,不禁有点失神。 “冬天就要来了啊……”他忽然说。 她看着他的侧脸,还有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色金属边的眼镜,忽然觉得,他那偶尔流露出来的忧郁……会不会是因为寂寞? 他们竟然有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甘愿自得其乐地寂寞着,也许有埋怨,却也有着一点点的享受。 说不定,他们就是庞大的银河系里,两颗小小的寂寞星球。 世纭坚持送到楼下就好,她跟出租车里的袁祖耘点点头,算是告别,橘黄色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转过身低头向公寓楼走去,她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就好像,忍不住偷偷地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觉得快乐,却又有点自责。 她走到楼下,抬起头,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世纭……”石树辰从车里出来,锁上门,双手插袋。 “……”她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也有点尴尬,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李若愚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找过我。” “嗯,”她点点头,“但是她说你去度假了。” “嗯,”他也点点头,经过了两次不欢而散的他们,像是有点生疏,“昨天刚回来。” “哦。” “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谈吗?”石树辰缩了缩肩膀,世纭才注意到气温早就降下来。 她连忙邀请他上去,门口的鞋柜上就放着包裹在纸袋里的西装外套,那是他上次落下的,她一直放在那里,提醒自己要还给他。 “随便坐。”她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想要泡茶给他喝。 “刚才送你回来的……”他忽然说,“是袁祖耘吗?” 世纭怔了怔,点点头。 “可以知道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吗?”石树辰抿着嘴,眼神像是带着恼怒和担忧。 “就是普通的同事,”她转过身去,假装看着炉子上的水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 有谁愿意跟一个性格恶劣的人做朋友? “那他为什么会送你回来?”他直言不讳。 “……” “还有上次,他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世纭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水壶的盖子,想要亲眼看着水沸腾起来:“巧合而已……” “巧合?”他冷哼了一声,像是不能接受她的答案。 “……” “……”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好像谁也不愿意妥协。 最后,世纭看着沸腾起来的水,闷闷地说:“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世纭,”石树辰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于,可以称之为冷漠,“你别傻了。” “……” “他喜欢的不是你。” 19 七(上) 《四月与五月》19 七(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七(中) 《四月与五月》20 七(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七(下) 《四月与五月》21 七(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八(上) 《四月与五月》22 八(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八(中) 《四月与五月》23 八(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八(下) 《四月与五月》24 八(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九(上) 《四月与五月》25 九(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九(中) 《四月与五月》26 九(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九(下) 《四月与五月》27 九(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28 《四月与五月》28 2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十(中) 《四月与五月》29 十(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十(下) 《四月与五月》30 十(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十一(上) 《四月与五月》31 十一(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十一(中) 《四月与五月》32 十一(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十一(下) 《四月与五月》33 十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十二(1) “我是你们的妈妈啊,只要看一看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谁是谁。” 妈妈还是背对世纷站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说话的口吻却是异常的从容。 “……”世纷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早已了然于心。 “……” “那么,爸爸知道么……”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啊…… 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收到噩耗的那天晚上,你就受不了打击晕倒了。还记得我叫你的名字吗?” “?” “我叫你‘世纷、世纷’……你睁着眼睛,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只有当时还是婴儿的表妹的哭闹声,以及一片黑暗。也许,黑暗中她听到了有人在叫她,但她无法记起,更无法回答。 “我吓坏了,连忙把你送到医院,又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你爸赶来的时候,你还是睁着眼睛,但是医生说你其实昏迷了,神志不清。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重复喃喃自语,好像在说,死的那个应该是你……”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医生说,如果你醒了,最好不要说任何刺激你的话,怕你会崩溃。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之后,决定先不跟你提这件事,想等你病情稳定了,再跟你谈心。” “对不起,”她很想走上去从后面抱住妈妈,可是脚步却无法移动,“在那种时候……还要你们为我的事担心……” “可是等我们从美国回来,却发现你变了个人,你真的变得像世纭了,沉默、安静、却满怀心事……于是我决定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替妹妹活下去,我不会阻止你,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那么我想剩下的那个,我一定要让她快乐、让她自由自在地活……” “妈……”她流下眼泪,为了母亲那颗伟大的心。 “可是你知道吗,”妈妈转过身,表情是那么平和,“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 “我想让你快乐,我以为如果你把自己变成世纭就能够快乐……可是我错了,我明明在你眼里看到了痛苦的挣扎,所以女儿,你诚实地回答妈妈,你快乐吗?这八年来你快乐吗?” 世纷张开嘴,但答案却像是哽在喉间,这是一个八年来她从没敢问自己的问题,她怕回答了,就再也没有了生活的勇气。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想要回答,不知道是谁给了她这股力量——她想,也许就是那个,活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的世纭。 “……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朋友们都叫我‘世纭’,我想我是快乐的,”她说,“我站在最喜欢的百货公司前,从玻璃橱窗上看自己,发现那个融合了橱窗摆设的景象中的我,竟然那么像世纭,甚至于,我觉得那就是世纭……” “……” “可是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孤单地站在窗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却又让我觉得痛苦。就像你说的,我和她的眼神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 “所以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快乐……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越来越多地夺走世纭曾经拥有的东西——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不应该那么做!” 妈妈走到她面前,面带微笑地搂住她,轻声说:“不论怎样,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你爸爸、包括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在接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之后,都明白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们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也祈望活着的人能够快乐……世纷,你明白吗?” 四月五日的早晨,世纷穿上那件她认为很酷的风衣,一个人开车出门。她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又在便利店买了些吃的,这才上路。 她要去一个八年来她从没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块石碑上刻着“袁世纷”三个字,可是躺在那下面的,却是另一个女孩。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因为正在修整的关系,只有窄窄的两条车道,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和油门,心却不由自主地飞到别的地方。 她会恨她吗? 这么多年来,借用她的名字活着,想要变成她,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自我,剥夺了所有人对她的思念,甚至于,剥夺了人们对她的爱——所以,她应该要恨她的吧?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那颠簸不平的路,抑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颤抖? 她按照妈妈的吩咐,在某个出口驶出高速公路,然后沿着颇有小镇风情的街道以及油菜花田驶了一会儿,就看到那座墓地的指示牌。 停车场的门口有人一字排开贩卖各种扫墓祭奠用的东西,像是鲜花、金色和银色锡箔纸做的“元宝”,各种印刷粗糙的“货币”,甚至有纸制的“花园洋房”和“汽车”。她一下车,就有人上来想要向她兜售,可是看到了她后座上的那捧盛大的花,便走开了。 她捧着花以及一袋子零食向墓地的入口走去,她觉得迷茫,明明怀着忐忑,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不来。她像是在寻找答案,尽管她知道没有答案。 来扫墓的人很多,广播里放着平和的音乐,既不欢快也不悲伤。来这里的人也各式各样,有的哭地无法自己,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却面带微笑,像是知道自己的亲人过的不错后那种宽慰的笑。 世纷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想,不会是哭泣也不会是微笑,也许,就是不知道前路如何的那种毫无表情。 并不宽阔的水泥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墓碑,她按照妈妈给她的号码,找到了她要去的那一排,这里就像电影院一样,是对号入座的,只不过,“观众”来了这里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 她看着一座座刻着陌生名字的墓碑,心跳地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将是她最后的心跳。 终于,那个刻着她名字的石碑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那上面,竟然没有一张照片! 只有米白的瓷砖,填满了椭圆,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她忽然就哭了,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泪,她夺走了世纭的一切,甚至是墓碑上的名字以及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夺走的! 而她竟然还这样理所当然地“代替”她活下去,以为这是一种延续,以为这是一种救赎,以为这就是真的“世纭”,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她…… 哦,不! 她跪倒在石碑前,她无法代替她,无法用这样的一个“世纭”去代替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喊着,不善言辞却内心善良的妹妹仿佛就在眼前,那苍白而无力的瓷砖上是她温柔的笑脸,灰色的石板下埋葬的,是她那颗最纯真的心。 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无法代替妹妹,因为她们就像是浩瀚的宇宙中两颗独一无二的、紧紧相连的星球,尽管渺小,却是谁也无法代替。 离开了世纭的世纷,只能是一颗,再也无法做什么的寂寞星球。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说:别忧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看着她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放上一束鲜艳的向日葵,一脸温柔地说:“我想,世纷一定不希望一年才来看她一两次的我们,总是哭丧着脸,没有其他的表情吧?” 梁见飞的头发剪断了,直直地披在肩头,刘海几乎遮住她半边眼睛。 “……” “世纭,”梁见飞说,“世纷那么开朗、那么爱笑,她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她忘记了哭泣,可是心里却更加悲伤。 “我离婚的那一阵子,很不开心,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但又要在别人面前逞强,我强迫自己笑,不过很难,对一个伤心的人来说很难……可是我做到了。” “……” “我总是想着,要是世纷还在的话,肯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离婚吗,那又不是世界末日’。”说完,梁见飞笑了,笑得红了眼眶。 “……” “可是世纷不在,她不在我身边,早就……离我们远去。所以我想,跟她比起来,失去一个男人,失去一段婚姻,那真的没什么——我也想要像她那样笑,快乐、开朗,那么也许每当我笑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吧?” “见飞……”世纷缓缓站起身,悲伤地说不出话来。 当她自私地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时候,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失去了妹妹的绝望与悔恨,却忽略了其他的东西——那就是,所有爱着她的人的悲痛。 当人们为了她的“死”而悲伤的时候,她却在世界的另一端过着她想要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她终于明白,那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而已。 那没有使父母、使亲人、使朋友、使爱人高兴,反而另他们更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见飞又说,“在伦敦见到你之后,我忽然很高兴,觉得你能这么坚强地生活着,真是太好了。” “……”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见飞的目光忽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反过来,离开的那个人是你,世纭,而不是世纷的话,也许她会很难过,伤心地无法再活下去……” “啊……”她轻轻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讶然地低叫着。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见飞温柔地笑着,低下头,说,“尽管总是面带微笑,尽管总是那么开朗,可是每当遇到伤心的事,都脆弱地、软弱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而是你这样内向却沉稳的个性,会坚强地出乎人们的意料呢……” 说完,两人都沉默地看着墓碑上红色的字,以及那块,苍白而无力的米白色瓷砖,此时此刻,仿佛不用说任何一个字,石板下的人也能够明白所有的一切。 梁见飞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底诉说并且祈祷,那一定是,想让死者安心的诉说与祈祷吧…… “见飞,”世纷双手插袋,定定地看着石板上那束鲜艳的向日葵,“如果我告诉你,这下面躺着的,并不是世纷……你会相信吗?” 35 十二(2) 蒋柏烈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大约是职业使然,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凤眼,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说:“那么,可以跟我谈一谈她么……你的双胞胎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世纭才觉得自己安下心来,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对别人——也对自己——谈论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人。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忽然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海的蓝色,而是温柔的浅浅的沙滩上的蓝。 “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生日却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钟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为这样,”世纭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性格……其实很不同。” 蒋柏烈没有插话,而是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她很开朗、热情,相比之下,我显得内向、文静。有时候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有趣,一对双胞胎姐妹,外表是一摸一样,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照理说,四月的孩子应该是冷静淡定,五月的孩子是热情如火,但我们却恰恰相反。” “你们感情怎么样,很好吗?” “嗯,很好。不是双胞胎的人,无法体会这种感觉。比如,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洗发水用完了,刚想叫她,她已经拿着瓶子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想喝水的时候,看到她也拿着被子打算去倒水;我一个人逛街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围巾,回到家发现她也买了一条……诸如此类的。我常常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体内活着一个小小的她,她的体内也活着一个小小的我,我们常常不用交谈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那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那么,”蒋柏烈自然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手上的那只笔好像很特别,写起来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你们会吵架吗?” “……很少,很少吵架,”世纭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回忆着,“即使吵几句,几分钟之后就和好了。” “嗯,”他点点头,“我跟我哥还有我妹小时候常常吵架,有时候我会气得一整个星期都不理睬他们。” “我们不会,”她摇头,“如果我们对彼此心有芥蒂,那种感觉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 “你们的爱好相同吗?” “不一样,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她喜欢看电视,听电台节目,看画展,演戏……她喜欢一切流动的、有画面的东西。而我,却喜欢看书,喜欢安静的文字。” “就是说,你们两个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世纭顿了顿,“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不同,但有时候又觉得很相似。” “也许,双胞胎真的跟其他兄弟姐妹会不同,”蒋柏烈原本笑容可掬的脸庞忽然严肃下来,“那么,接下来,可不可以跟我谈谈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口吻,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他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知道……‘911’吗?” 蒋柏烈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她……参加了学校的交流生活动,那天晚上正好转机去学校……”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尽管脑子里嗡嗡地响,尽管眼前不停出现姐姐在机舱里挣扎的画面,但她却没有流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到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姐姐走进机场关口,转身向她挥手的情景。姐姐久久地挥着手,好像不愿意离去,好像很舍不得她,会不会冥冥中,已经知道了命运的安排,所以才…… “i’msosorry….”他走过来靠在书桌边,拍了拍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的世界忽然……缺了一半……”她终于流下眼泪,这是她从来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面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和亲朋好友,她能完成的,只是静静地,做好她自己。 “……” “我……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绝望,但我不能……”她眼前一片模糊,绝望的情绪向她涌来,像一片黑色的海,逼得她濒临崩溃。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握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们了解,我们都了解,你今天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觉得真的很勇敢。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你来这里,就说明你肯面对,是不是?” 或许因为他的话,也或许因为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是那么温暖,世纭心里汹涌的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我想,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嗯……”她点点头,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蒋柏烈忽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那就对了,让我们慢慢来,把你想说的话,想告诉别人或者你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超人会来帮你的。” 世纭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可以找回自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至于说超人……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超人。 世纭穿上薄薄的外套,望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心里的包袱像是轻了一些。墙上的钟无声地走着,才过了四十分钟么,但为什么她却觉得已经久得像在昨天。 蒋柏烈送她出去,约了下个周末再见面。临分手的时候,他忽然问: “对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久才说:“袁世纷……” “啊,‘纷纭’姐妹花呀,”他双手插在白色长褂的口袋里,“那么,代我跟她问好。” “?” “你说过,有一个小小的她,活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不要那么绝望,她还‘活着’。”说完,他转身回诊室去了。 世纭看着那扇白色的紧闭的门,忽然觉得,子默说的是对的。 周一的上午,世纭从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觉得头疼,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跟其他同事八卦地说起那个被袁祖耘拒绝的女孩在办公室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一个这样漠然的男人,根本不懂得感情。 下班后,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边吃晚餐边摆弄笔记本电脑,也许入夜后的办公楼,反而有一种宁静的快乐。 手里的咖啡有点凉,她叫来服务生续了一杯,抬头一看,马路对面那个快步走着的男子不就是石树辰吗。 李若愚在后面拼命地追,嘴里说着什么。 石树辰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不耐地回了几句,便转走进旁边的停车场。 不一会,他驾着车飞驰而去。 李若愚怔怔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后,终于泄气地走了。 有那么一刻,世纭透过玻璃窗察觉到自己脸上凄凉的微笑。原来,不论是冷漠的袁祖耘还是温和的石树辰,男人对于他们并不钟爱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不愿意多花一分力气去敷衍,纵然这个女人愿意发誓说会很爱他们。 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漫画,上面是这样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男人和好女人,只是他们擦肩而过,总是看不见对方。或者看见了对方,却感觉不到火花,感觉到火花却无法厮守,希望厮守却无法相处……” 恋爱,大约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的手机响了,是子默打来邀她晚上去打牌。她很想拒绝,可是子默说人不齐,所以她务必要去。 无奈地挂上电话,世纭有些发愣,是否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 九点准时到了茶坊,意外地看到袁祖耘独自坐着。 “看来只有我们是守时的。”他苦笑了一下。 世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他斜对面坐了下来。 “你看到了?”袁祖耘突然开门见山地说,把世纭吓了一跳。 他喝了口铁观音继续说:“那天下午。不过你逃的时候有点狼狈。” 他是在调侃她吗?! 世纭讶然看着他,袁祖耘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会调侃的人。 “因为我不常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她回答地坦白。 他挑眉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只是耸了耸肩。 她装作没发现,低下头喝着杯里的薄荷奶茶。 “工作顺利吗。”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不那么尖刻。 “还好。” “我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间公司做了。” 她有点吃惊,这不太像是他的“风格”,以前在学校里他总是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别这么看着我,”他好象总是能轻易知道她在想什么,“人是会改变的,尤其是男人。” 世纭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 她忽然想起某个下着大雨的夏日午后,在无人的长廊里,她和一个女同学正在画着团委暑期活动的海报。整个楼层空无一人,只有她们不得不放弃在家里吹空调的待遇而在教室那老旧的电风扇下卖力地涂着鸦。 画完水彩,她们去洗手间清洗工具,出来的时候,听见对面的体育馆内有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女同学说:“有人在打篮球么?会不会是篮球队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女生好像总是很容易对打篮球的男生产生兴趣,但她觉得那很可笑。学校篮球队的五个主力,就像是全校的明星一样,被安上了明星般的光环,可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会打球而已吧。 安放好海报,她们关上门从办公室出来,女同学说:“如果让你选,你选他们五个当中哪个?” “能不能一个都不要啊?”她苦着脸。 “不可以,一定要选。” “我想不出来。”她一脸坦白。 “一定要选。” 她想了想,随口说:“反正不会是袁祖耘啦——” 她的话是硬生生停住的,因为才刚说完他的名字,抬头就看见篮球队的同学从一米远的洗手间陆续出来,袁祖耘还是第一个。 他也愣了愣,大约是听到她刚才的说话。 她骤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一个看似队长的男生忍住笑拍拍袁祖耘的肩,示意他该走了。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渐行渐远。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一刻,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竟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那不是她曾一向以为的袁祖耘。 然而此时此刻,世纭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成熟的男子,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袁祖耘低头点了跟烟,皱着眉头吸了一口,然后朝另一边吐出烟圈。 他记不记得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们对彼此来说,从来也是无关紧要的。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牌局才散了,项屿没有来,世纭和子默开车回家。子默没有开她那辆复古却娇小的老爷车,而是换成了一部马力强劲的越野车,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有那种沉闷的轰隆声。 半夜的高架路上,车子很少,追求速度感的人们开始猛踩油门。原本稳稳地行驶着的子默,跟上另一部疾驶而过的越野车,并排开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一个加速窜到前面去了。 “周六我去了。”世纭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系上安全带。 “?” “蒋柏烈那里……”她无法叫他“蒋医生”,是不是因为她无法承认自己是“病人”? “哦,我昨天也去了。”子默说。 “对了,我忘记问他怎么收费?” “不收费。”子默一边说一边踩下油门,一种强烈的推背感袭来。 后面的车子开始按喇叭、闪灯,子默毫不理睬,冷漠的侧脸看不出在想什么。 世纭紧紧抓着头顶的把手,通过反光镜看着后面的车子,那车追地很紧,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飙车”吧…… “子默,你不要紧吗?”世纭也变得僵硬起来,因为她看到仪表盘上车速的指针指到了“140”。 然而子默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见或者不愿意回答,她只是不断加速超越一部又一部的车,直到下了高架拐到公寓门前的那条路上。 忽然左边窜上来一部车,变到她们前面刹车停下来,子默也来了个急刹车,但还是没刹住撞了上去,世纭几乎要尖叫起来。 前面的车打起双跳灯,下来一个人,闷热的七月却是一身黑衣,气势汹汹地向她们走来,然后一掌拍在子默的车窗上。隔着厚厚的玻璃,世纭听到项屿站在那里喊着:“施子默你疯了?!” 看清楚项屿的脸的那一刻,世纭原本要在手机上按下“110”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项屿使劲拉着车门,然后伸出食指,指着子默说:“开门!” 世纭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那真的是项屿吗?总是一脸迷人微笑的项屿…… 子默却冷着脸,习惯性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定定地看着方向盘,直到下意识地打开车门锁。 门一下子就被拉开,项屿扯着子默的衣领一把将她拖下车去。 “你疯了?!安全带也没系?!”他瞪大眼睛狮吼着。 子默僵硬地看着别处。 世纭连忙解开安全带下车去,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但她直觉地担心起子默来。 “施子默!”见她无动于衷,项屿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直到她吃痛地流下眼泪。 世纭一把推开项屿,子默脸上清晰地印着被手指捏出来的淤青,世纭骤然生气地说:“你除了会用暴力还会什么?我不管你们谁对不起谁,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说完,她推着愤恨地流着泪的子默上了车,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不上还没有驾照,倒了车,绕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项屿,开进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库。 停下车子,世纭看着子默侧脸上明显的淤痕,心疼地说:“发疯的是他才对吧……” 子默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那也是一个,世纭从来没有见过的子默。 她们沉默地在车上呆了很久,直到子默说:“走吧……” 坐上电梯,一路升到三十一层,她们仍然沉默着,当那熟悉的“叮”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世纭拍了拍子默的肩:“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像成年人那样解决问题,好吗?” 子默怔怔地看着电梯按钮板,点了点头。 世纭不想再说什么,道了声别,便走出电梯。 那冰冷的坚硬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叹了口气。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她们,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并不是不羡慕家庭的温暖,而是……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伤痛。 这种伤痛如此深刻,以致于他们都竭力想要忘记它的存在。学不会放下,就自然而然学会了逃避。 世纭打开房门,换了鞋,靠在门背上,觉得自己有点虚脱。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股压力向她袭来,让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可是耳边忽然响起蒋柏烈的话: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她双手抱着头,是啊,她再也无法忍受当半夜醒来,一个人被包围在孤独中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会麻木的,或者,已经麻木了。可是她没有。 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然后在心底呐喊:救救我…… 她仍然,无法离开“那个人”,那个叫做“袁世纷”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划破寂静的黑暗,其实那是她特地选的柔和的铃声,可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世纭拿出手机,是项屿打来的。 “喂?” “她……回家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嗯。”世纭忍不住生硬地回答。 “……哦,”他好像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轻,“谢谢。”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谢谢?谢什么?世纭随手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仰头喝起来。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世纭拿出手机找到石树辰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 “喂?”石树辰很快就接了。 “是我。”她拿着矿泉水瓶子坐到沙发上。 “什么事?” “……你在干吗?”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好像原本不是要问这句话,只是没办法唐突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所以才临时换成这一句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沙沙的声音,石树辰温柔地笑了一声:“本来在工作,不过现在……做完了。” 世纭忍不住微笑起来,好像被人注入了勇气:“你知不知道……项屿跟子默的事?” 石树辰轻笑起来,有一阵脚步声,像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太清楚,不过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不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于是搪塞地回答:“只是忽然想到,就随口问问。” “好吧,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有点复杂,具体的不清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这种话题——你知道,他们都是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世纭叹了口气:“好吧……” 连经常见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她这个离开了七、八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知道呢。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满怀着友谊的关爱,抑或是充满好奇的疑惑。 “与其有这点闲工夫揣测别人,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石树辰的口吻,不知道是严肃还是调侃。 “我?”世纭心里一惊,还是嘴硬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听说你现在跟袁祖耘在同一间公司。” 她讶然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题扯到那上面去,而且……好像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询问她的机会。 “嗯,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她有一种血液凝结了感觉。 石树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他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仅此而已。” 他好像很强调那“仅此而已”四个字,然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还是去睡觉吧,我也要早点结束工作去睡觉了。” “哦……”世纭闷闷地回了一句。 “周末去看电影吗?”他忽然语调轻快地问。 “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晚安。” “再见。” 世纭关上手机,丢到一边,猛喝了几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了。变得不再无话不谈,好像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欲言又止。这究竟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了?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他们,表面安于现状,内心却渴望突破,总是故意表现得老成而世故,但其实比谁都渴望保持一份纯真。这就是他们,心中充满了躁动与不安,仿佛随时就要爆发的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的他们。 她起身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管里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湿意打在脸上,抬起头,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伦敦还是上海。 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这个曾经看着她成长的都市,看过她的快乐和欢笑,也看过她的悲伤和泪水。如今,又再看到一个,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个,连她也无可奈何的自己。 36 十二(3) 世纭的倒车考试很轻松地通过了,教练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快到中午休息的时间,她比别人早了一刻钟结束。八月的太阳火辣辣的,让人觉得头顶像快要烧起来似的,她拖着缓慢的步子向食堂走去。如果可以,她想要用冰镇的矿泉水从头顶淋下来,然后再喝一罐冰啤酒。 不远处的拐角有教练车驶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子已经猛地到了她面前,她一下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抬脚么?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教练车在离她一米的地方改变了方向,轮胎与地面在剧烈的摩擦下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总算……停住了。 教练的吼声从车里传来,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摇下车窗,探出头对她抱歉地点点头。 她不禁愣住了,那不是李若愚吗? “对不起……”坐在驾校的食堂里,李若愚轻声道歉。 “哦,”世纭摇摇头,一边勉强吃着餐盘里的菜饭,“没事的。” “真的?” “嗯,”她笑着说,“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而已,没事的。” 李若愚看着她,若有所思,然后也笑了,可是那种笑有点苦:“其实说不定,刚才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撞你呢……” “……”世纭吓得瞪大眼睛。 李若愚收起苦笑,眨了眨眼:“但最后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 “……”世纭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如何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更愿意面对自己内心里丑陋或者邪恶的一面。 “不用怕,”李若愚又说,“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要是我那么做了,石树辰会杀了我也说不定……” 说完,她一脸遐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好像别人都是不存在的。 世纭怔怔地看着她,想起石树辰,不禁一阵烦躁。那么温柔的石树辰,也会杀人吗…… “你喜欢他吗?”李若愚忽然凑过来,满脸认真。 “啊?” “石树辰。你喜欢他吗?” “……”世纭一脸错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回答我,这与我无关,可是……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早点告诉他吧。” “……” 李若愚那张果敢的脸上,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得那么辛苦,却还是没有放弃。也许……” “?” “也许,我就是爱上了这么默默地执着的他,就算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忽然盈着薄薄的泪水,令人心疼。 从驾校出来,世纭坐上出租车直奔蒋柏烈的诊室,她到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没有人在,她便在走廊上等着。八月的校园异常安静,阳光穿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照在白色的大楼上,斑斑驳驳,她看得有些失神。 “对不起,我应该提早结束的,但是一上场想要下来就有点难。”蒋柏烈穿着一身足球队服,从楼梯走上来,浑身冒着汗,跟一向斯文成熟的形象不太相符。 世纭笑着摇摇头:“没事,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可以等。” 蒋柏烈摸出钥匙开了门,顺手打开空调和日光灯的开关:“好啊,这里正好有水槽,连肥皂都备好了。” 她失笑地看着他打开龙头洗了洗手,然后从冰箱拿出两罐冰镇牛奶。 “开个玩笑,不过我真的要去换身衣服,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空调的设定温度和风量尽管已经开到了制冷的极限,但室内还是闷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世纭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冰冷的牛奶倒进胃里的时候有一种麻木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很快转换成为隐约的痛感,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苦笑了一下,胃不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最爱冰镇的东西呢? 她走到书架前,仔细地看着那一排排书名,大多都是跟心理学有关的专业书籍,除此之外是一些,像是《百年孤寂》、《巴别塔之犬》、《基督山伯爵》等等,想来没有活生生的人可以研究的时候,书中的人物也能够勉强代替。 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和一些文具用品,整理地很干净,她没有看到蒋柏烈用来记录的那本厚厚的本子,只有黄色的报事贴上记了一些句子,但她并没有去看,因为她的目光被旁边的像框吸引了。 那是一个银色的锡制像框,做工精致,想必不便宜。像框里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并排坐着,中间的是蒋柏烈,两边分别坐着两个女孩,他们笑容可掬,面前的餐桌上有一支小小的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么温暖。 “这是我一年前在马来西亚拍的。”蒋柏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换了一身t恤和沙滩裤,像是参加海滩派对。 世纭看看他,又看看照片上的蒋柏烈,跟她印象中的“蒋医生”真的有些不同呢。 “我这样可以吗,”他打开易拉罐也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快要喝完了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去换白袍。” 她连忙摆摆手,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没那么紧张。 “一年前,”他又说,“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每天在海边工作呢。” “海边?”她幻想着大海的样子,不禁有点向往起来。 “yeah,i’mabartender,不过我觉得……每天的工作更像是在度假村里陪客人一起玩。” “那一定很开心。”世纭羡慕地说。 “是啊,可以忘掉烦恼。”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蒋柏烈看着她,温柔地说:“因为我发现我想要做别的事情,比如——心理医生。” 她忽然明白,自己羡慕的并不是在海边忘掉烦恼地去工作,而是,他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人生的洒脱。究竟,怎样的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又是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世纭低下头,看着照片,她也许……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吧。 “那里面有我喜欢的女孩,”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照片,“你觉得会是哪一个?” 她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指着右边短发的女孩:“是她么?” 蒋柏烈没有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她跟你很像。” “可是,一般的人不是都会被那些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所吸引吗?” “是啊,”她顿了顿,看着他,“但是你并不是一般人。” 蒋柏烈讶然失笑:“我想,我终于对你这个‘病人’有那么一点信心。” “?” “因为,”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像在跟她碰杯,“你开始了解我了。” 那个在十字路口分手的夜晚之后,世纭差不多有两、三个礼拜都没再见到袁祖耘,据说他去英国的总部培训了。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告诉她,那个被袁祖耘无情“抛弃”的女孩辞了职,一个月之后就要嫁到遥远的意大利。 她愕然看着carol,可是对方却一副见惯不怪的笑脸:“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对男人死心塌地,但是如果真的死了心,男人就会像一只破败的……塑胶袋被轻易地抛到脑后。” 破败的……塑胶袋? 这算是什么形容词,世纭苦笑了一下:“你是想说‘安全套’吗?” carol掩着嘴笑起来:“对不起,因为你平时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的,所以我不太好意思这么说。” “可是……她的进展也太快了吧,结婚?” “我倒觉得可以理解她,”carol的脸上有一种跟她年纪不太相符的世故,“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吧。” “……” “不过,也说不定她已经爱上了现在这个男人,决定跟过去说再见。要知道,女人在找到真正的王子之前,不得不跟无数的青蛙接吻……” 世纭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那么,袁祖耘也是其中的一只青蛙喽?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那家曾经两次跟袁祖耘相遇的餐厅,可是直到吃完了所有东西,他也没有出现。 她甩了甩头,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埋了单,她刚要起身,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可以请我吃顿饭吗,我刚才坐出租车的时候把身上的现金都用完了。”袁祖耘的身上是八月天里很少有人穿的黑色外套,额头渗着汗,脚边是一个大大的拉杆箱,的确像是……刚从机场回来。 “……哦,哦。”世纭手上还握着之前用来埋单的钱包,此时显得有点措手不及。 袁祖耘叫来服务生,点了鸡肉饭和冰咖啡,然后脱下外套擦起汗来。 “英国的夏天跟上海比起来太凉快啦。”他说。 “嗯……我记得有一年最高温度升到差不多25度,我的英国同学就一直说‘热死了,热死了’。不过相对的,冬天比较冷。” 他拿出烟盒,像上次那样拿在手里转着,却没有要烟灰缸,说话的语气是心不在焉:“这几个礼拜公司有什么新闻吗?” 世纭本想回答说没有,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个……上次跟你在这里吃饭的那个女孩子……据说马上要嫁到意大利去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意外,不过马上又一脸平静地说:“哦,那应该恭喜她。” 世纭看着他,眼前高傲淡定的脸忽然变成了青蛙,不过……是一只高傲淡定的青蛙。 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摆摆手。 他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对我‘欲擒故纵’?” 她连忙收起笑容,使劲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他很少这样笑,像一个开朗的少年。 “笑什么?” 他摇摇头,用同样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没什么。” 世纭无奈地想,他那种恶劣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鸡肉饭送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跟那个总是冷冰冰的袁祖耘一点也不像,不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埋了单走出餐厅,天空竟然飘起了闷热的细雨,袁祖耘抬头看了看,说:“既然你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看电影吧。” “你不是说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啊,”他顿了顿,还是看着天空,“所以只能请你去我家看了。” 世纭大吃一惊:“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去的。” 袁祖耘低下头看着她:“你害怕?” “不是……”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为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都不会随便去男人家里的吧。”她忍不住打断他。 “原来……”他噘了噘嘴,“你是‘正常女性’啊。” “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看着他。 “二十九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算是‘正常’吗?” “算啊……”她回答地有点迟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 他笑了笑,既没有安抚她也没有挖苦她,只是一脸淡定地说:“你不想看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所谓“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女人,却往往拥有了九只猫的好奇心。所以当世纭踏进袁祖耘家的时候,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害死”。 袁祖耘住在一栋上海老式的公寓楼里,整个建筑只有五层,他就住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那不断盘旋着的楼梯,世纭开始觉得头晕,走在前面的他却轻松地提着那只硕大的拉杆箱,健步如飞。 “我就住在五楼靠左手边的那一间,我现在有点急事……先上去了。”说完,他已经没了踪影。 世纭愕然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去,顶楼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陈旧且布满了灰尘的黑色吊灯,那些错综复杂地排列着的小灯泡全都暗着,只有中央那只大大的灯泡发出了桔色的灯光。这里跟她租的那光鲜明亮的高层大厦比起来,简直就是……鬼屋。 她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来到五楼靠左手边敞开着的那间房子门口,袁祖耘已经从正对着大门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原本被塞在棉质长裤里的衬衫下摆此时正带着折痕露在外面。 “请进吧,不用换鞋。”他对她挥了下手,就自己进房间去了。 世纭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跟那个颇有些恐怖的楼梯间比起来,房子里面却宽敞而明亮,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跟她想象中的男生家里不太一样。 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组大而舒适的皮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的电视机,厨房跟她公寓里一样是敞开式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正方形的餐桌,旁边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不是表明……他是单身? 客厅的另一边有两扇关着的房门,她猜想那是卧室,果然没过多久袁祖耘就换了一身t恤和运动裤从其中一扇门后面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坐。”他指了指那深褐色的皮沙发,径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起来。 世纭点了点头,走到其中一个单人位的沙发前,缓缓坐下。皮面有点热,空气中也都是沉闷的分子,大概,是他两、三个礼拜都不在家的关系吧。 “我忘了走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他关上冰箱门,“现在就去买,马上回来,你要喝什么?” “……随便。”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袁祖耘点点头,进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去了。 挂壁式空调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阵阵冷风吹到世纭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站起身,带着一点点不安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所有的颜色都是暗沉的,灰色、褐色、黑色、深蓝色、米白色……像是刻意显得低调一般,只除了厨房里那套红得发亮的橱柜。 通向大门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贴了许多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起来,其中一些人跟袁祖耘长得很相似,她猜想是他的家人,其他的也许是朋友或者老同学,可是独独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袁祖耘卧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世纭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里难道……真的是鬼屋么? 可是除了到处滴滴答答响着的钟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向房间里面望去,很昏暗的,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跟干净整齐的客厅比起来,他的卧室稍显脏乱,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各种衣物,大多是衬衫和西装外套,床上、躺椅上丢着皱成一团的t恤,角落里是几双让人不敢靠近的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近期大热的侦探,书的页角已经卷曲起来。 这才是她想象当中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书桌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本书和文件,在离台灯最远的那个角落,有一只放倒的像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也是一本书,像框背面的撑脚高高翘起,大概是刚刚才被放倒的。 她不禁怔怔地盯着那像框,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扶起来。 “我回来了。”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世纭连忙缩回那伸出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你的房门……忽然自己开了,所以我就……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像框,嘴角勉强扯了一个微笑:“来喝点东西吧。” 她连忙逃也似地从房间里出来,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空调吹不到的那一边。 袁祖耘看了她一眼,用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整为对着墙壁,然后递了一罐果味汽酒给她。 她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打开罐子喝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苹果混和着樱桃味的感觉,喝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气不负众望地往脑门冲过来。 “想看什么电影?”他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起来。 “随便……”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真的么,”他看着她,“像是《午夜凶铃》、《咒怨》、《死神来了》、《德州电锯狂人》之类的都没问题喽?” “啊,那些不行!”她忽然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像在恶作剧。 袁祖耘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通常第一次来我家看片子的女生都会要求看这些的啊……” 她哭笑不得:“上次你的秘书也说过我跟她们不同的吧……” 那张原本充满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直接走到dvd机器前,放了一张碟片进去,按下播放键:“好吧,那么我们可以直接看那些第二次来我家的女生会要求看的片子。” “是……什么?”世纭僵直着身子,有不好的预感。 “金瓶梅之……爱的奴隶。”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罕见的“风韵”,嘴角的微笑是邪恶中透着淡定。 “……”世纭瞪大眼睛,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僵硬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粘在巨大蜘蛛网上的虫子。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电影公司的标志,然后一片黑暗,接着蹦出一只叫苏利文地绿毛怪物——原来,是《怪物电力公司》。 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从蜘蛛网上被解救下来一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袁祖耘别过脸去,用握住矿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遮着嘴,笑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记忆中的他应该连笑容都很少有。 “我现在很想用罐子砸你。”世纭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笑,笑得肩膀也抖动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紧张……” “那是因为……”她说不下去,觉得窘迫。 他收起笑声,但眼角和嘴角还是带着笑:“好吧,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想要发挥一下我那恶劣的个性。” 世纭“腾”地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拎起背包打开大门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闷的、代表了怒气的声音,踩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袁祖耘大概愣了愣才起身追到门口,但此时她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他扶着楼梯旁的栏杆,错愕地探出头:“喂,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世纭没理他,快步走下去。 “喂,袁世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回荡在盘旋错落的楼梯之间,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眼里带着迷惘,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很快的,她还是走下去,直到走出这栋旧式公寓。 她猜想,此时的他会不会有一点懊恼,或者怀疑起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走出小区的大门来到布满了梧桐的街上,直到她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世纭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有时候,性格恶劣的,不止是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来没有想这么快更的,但是昨天看到有读者留言说到关于交流的问题,有些话不吐不快。 留言中说的问题其实我个人觉得是很有道理的,谢谢这样直接的留言,因为几章更新下来我自己也开始怀疑会不会太早就剧透了?特别是看到许多留言,虽然没有猜到点子上,但还是有点接近,所以我也在费心思地考虑接下来要提些什么不会剧透的问题才好……-_-! 最初想到要在结尾处留言是要多交流的意思,因为一直被告诉说我不像其他很多作者有群或者有blog之类的能够跟读者多交流的平台,而且还被告诉说更新要定期、要间隔一点时间,这样才会有人留言和催文。对于交流不足这个问题其实我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我本身就是不太习惯多交流的人,论坛、聊天室、群什么的,我都从来不会光顾,每天在网上跟人聊的内容通常也仅止于工作或者一些零碎的事,所以真的不太交流,写文好像就是我交流的一种方式。 事实上,我是蛮想知道看文的人的对于文章的想法,但是不太能认同为了让读者催文或者留言而特地拉长更新时间的做法(以前很久不更新是真的写不出来,绝对不是为了让大家留言催文!),所以这次新开文的时候,除了想做到定时更新意外,还想通过提问的方式得到交流,只是效果就像我上面说的,我自己也不禁怀疑起来。所以我还会思考其他的方法,只是类似于开群之类的,我还不太能接受。 所以说,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另外对于留言说“不是吗”会很突兀,我自己觉得不会啊,那是我写到某些地方不由自主蹦出来的,所以不会改,在写文上我还是蛮坚持的~~=) 《四月与五月》实际上是迄今为止最充满伤痛和疑问的故事,但是我希望能够让大家在看的时候除了有那种一点点的忧伤的心情之外,也能够看到无处不在的希望。 37 十二(4) “那么说……”子默歪了歪头,依旧一脸的木讷,“袁祖耘变成了你的上司?” “……”世纭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就麻烦了……”子默一声叹息。 世纭看着手里的酒杯,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连子默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得事情麻烦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烦吧。 “这样一来,”木讷的声音又说,“以后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组……不然的话,你会不好意思压他的牌……毕竟是上司。” “……”原来,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阵乱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少喝点……这次不是厂家送的,是我自己买的。”子默一脸严肃。 “……施子默,你绕了我吧。”她哀叫。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针对袁祖耘呢,”项屿从子默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以及一盒冰块,“我觉得他人不坏啊。” “我没有针对他……”木讷的小脸上有一对木讷的眼睛。 “我也没有……”世纭连忙附和。 项屿把冰块悉数倒进不锈钢的桶里,挑眉看着她们,忽然摇摇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袁祖耘这个人……真的很恶劣……”世纭嘀咕着,想起他靠过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回过神的时候,子默和项屿都举着酒杯一脸关注地看着她,她灿灿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起来。 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世纭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安静地躺着,时针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睁大眼睛,长长的分针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吗? 于是这个周一,世纭第一次迟到了,而且迟得很离谱,足足有四十分钟。 她踩着微微发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袁祖耘门外的那张桌子上啊?! 她连忙冲出去,远远的,已经看到袁祖耘一脸铁青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为什么呢?不会因为她吧…… “你迟到了……”温度丝毫没有降低的九月,他还是一身衬衫西装,双手抱胸。 “嗯,对不起。”世纭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十点开会,通知我已经发出去了,要复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黄色文件夹里,印十份装订起来。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调投影仪,ppt在我电脑里,你一道拿过去。”他语速很快,说完以后,不自觉地噘了噘嘴。 “哦。”做他的秘书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去申请一只录音笔,把他交代的话全部录下来。不过,最后那个噘嘴是什么意思…… 袁祖耘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丢了几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看上去就像是8点45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完,他走回去,再也没出来。 “……”世纭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真的刻着“我8点45分才起床”这几个字吗? 不会吧! 于是,整个上午,她就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总是不自觉地透过一切可以反射的物体观察自己的脸,像是玻璃幕墙、擦得光亮的桌面、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墙面……等等等等,但这张看了二十九年的脸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讯息。 一叠文件被“砰”地丢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会议已经结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正在收拾投影仪的各种电线,大概因为会议室冷气不足的缘故,衬衫袖口已经被卷起,露出一截晒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那么黑…… “你还真是会开小差,我很怀疑当我说到在泰国新建仓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神游了。” 世纭不自觉地在脑中搜索刚才开会的内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说中了。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钦佩——” “?” “——对你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自得其乐的‘本领’。”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捧着文件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钦佩的人是她吧——对他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开始恶劣的个性! 下班的时间,袁祖耘正好走开了,世纭连忙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才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那个铃声像是特地被调整过似的,急促而响亮,还没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她迟疑地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袁祖耘的的声音:“我订好位子了。” “……啊?”她心想,他该不会是拨错号码了吧。 “你还欠我一顿饭。”他的声音镇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我没答应过。”说完,她打算挂电话。 “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胁听上去是那么单纯。 “……”她不说话,悄悄地磨牙齿。 “我订了七点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动声色。 世纭“砰”地放下电话,谁跟你老地方! 她背起包,跟陆续下班的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互相告了别之后,她拐到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再向南走三个路口,就远远看到一块黄色的招牌。 那就是袁祖耘所说的“老地方”的招牌。 当初不知道子默为什么要推荐这间餐厅,她不禁想,如果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袁祖耘,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仍然只是普通的、见了面仅仅互相点头示意的老同学?也许吧…… 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ardour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ardour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adilly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 她想了几秒钟,大方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经常来这里看球。”子默盯着电视机,一边往嘴里塞花生米。 电视里是一群世纭不认识的男人,挥汗如雨地奔跑着,抢断着,推搡着,嚎叫着——哦,也许嚎叫的是周围看球的这些人。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杯跟项峰手里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东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举起来想喝,却有一个声音隔着子默亲切地说:“不要喝太猛,这玩意儿尽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会头晕。” 她举着杯子,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浅抿了一口。 他怎么会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气喝下去呢?是侦探家的直觉么? 项峰跟酒保说了几句,酒保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纭面前。 她再一次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胃里,那种夏末秋初特有的干渴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转过头去跟子默一起看球,兴起的时候,两人还跟着店里的其他人一起大声叫喊。世纭对着吧台,一口一口喝着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这才是她喜欢看到的那个快乐而没有心事的子默。 屏幕上的足球运动员个个都一脸凝重,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差不多,因为要罚点球了。 子默喃喃道:“你说会不会罚进?” 项峰想了想,说:“危险。” 才刚说完,飞起的球就弹在门框上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子默哀叫起来,抓着项峰的手臂用力摇,“你这个乌鸦嘴——”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着,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抬头一看,项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地说:“别动手动脚的。” 说完,他挤到子默和项峰当中,问酒保要了一杯跟他们同样的啤酒喝起来。 项峰不以为意地挪了个位子,说:“怎么这么晚?” “今天的对手很厉害……”项屿一边说一边点起烟。 “别抽了。”子默皱起眉头,示意世纭也在。 项屿耸耸肩,把烟丢在烟缸里,对世纭挥了挥手:“你也喜欢看球吗?” 世纭摇头:“怎么可能,是子默约我来的,我本来以为是那种会有乐队的酒吧呢。”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样吗。”说完,他斜眼盯着子默。 “不一样,”木讷的声音倔强地说,“气氛不一样。” 世纭喝了一口啤酒,还是不太明白子默为什么约自己到这里来。 “哦,对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到项峰面前,拉着他坐到世纭身旁那个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们才刚认识吧,刚认识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尽管最后那一句笑声很憨厚,但其余三人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地张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屿第一个笑起来,不过他看了项峰一眼,很识相地咬住嘴唇,把头别过去。 项峰转头看着世纭,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亲切而无奈地说:“我想我们都没有想要成对方的那杯茶吧。” 世纭也看着他,笑了笑:“侦探家都是这么一针见血么?” “嗯……”他点点头,“那要看他们笔下的侦探是否一针见血了。” “啊……”她失笑,学他点头,举起自己手里的啤酒杯,“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几本你写的书吧——最好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没问题。”他会意地笑了,然后跟她碰杯。 “聊得还不错哦……”子默少见地发出一阵木讷中带着窃喜的笑声,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 38 十三(1) 《四月与五月》38 十三(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 十三(2) 蒋柏烈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大约是职业使然,听惯了人与人之间光怪陆离的他,只是微微眯起那双凤眼,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说:“那么,可以跟我谈一谈她么……你的双胞胎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世纭才觉得自己安下心来,仿佛终于有了勇气可以对别人——也对自己——谈论那个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人。 眼前米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忽然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海的蓝色,而是温柔的浅浅的沙滩上的蓝。 “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生日却不是同一天,她比我早了二十分钟出世,那是四月三十日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而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或者就因为这样,”世纭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性格……其实很不同。” 蒋柏烈没有插话,而是用手撑着下巴,一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她很开朗、热情,相比之下,我显得内向、文静。有时候回想起来,真的觉得很有趣,一对双胞胎姐妹,外表是一摸一样,性格却有很大的差异。照理说,四月的孩子应该是冷静淡定,五月的孩子是热情如火,但我们却恰恰相反。” “你们感情怎么样,很好吗?” “嗯,很好。不是双胞胎的人,无法体会这种感觉。比如,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洗发水用完了,刚想叫她,她已经拿着瓶子站在我面前;或者我想喝水的时候,看到她也拿着被子打算去倒水;我一个人逛街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围巾,回到家发现她也买了一条……诸如此类的。我常常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体内活着一个小小的她,她的体内也活着一个小小的我,我们常常不用交谈就能明白对方的感受,那好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那么,”蒋柏烈自然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手上的那只笔好像很特别,写起来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你们会吵架吗?” “……很少,很少吵架,”世纭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好像在回忆着,“即使吵几句,几分钟之后就和好了。” “嗯,”他点点头,“我跟我哥还有我妹小时候常常吵架,有时候我会气得一整个星期都不理睬他们。” “我们不会,”她摇头,“如果我们对彼此心有芥蒂,那种感觉我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 “你们的爱好相同吗?” “不一样,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她喜欢看电视,听电台节目,看画展,演戏……她喜欢一切流动的、有画面的东西。而我,却喜欢看书,喜欢安静的文字。” “就是说,你们两个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世纭顿了顿,“就像你说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不同,但有时候又觉得很相似。” “也许,双胞胎真的跟其他兄弟姐妹会不同,”蒋柏烈原本笑容可掬的脸庞忽然严肃下来,“那么,接下来,可不可以跟我谈谈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口吻,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他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世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知道……‘911’吗?” 蒋柏烈怔了怔,然后点点头。 “她……参加了学校的交流生活动,那天晚上正好转机去学校……”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尽管脑子里嗡嗡地响,尽管眼前不停出现姐姐在机舱里挣扎的画面,但她却没有流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到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以及,姐姐走进机场关口,转身向她挥手的情景。姐姐久久地挥着手,好像不愿意离去,好像很舍不得她,会不会冥冥中,已经知道了命运的安排,所以才…… “i’msosorry….”他走过来靠在书桌边,拍了拍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的世界忽然……缺了一半……”她终于流下眼泪,这是她从来没有敢说出来的话,面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和亲朋好友,她能完成的,只是静静地,做好她自己。 “……” “我……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绝望,但我不能……”她眼前一片模糊,绝望的情绪向她涌来,像一片黑色的海,逼得她濒临崩溃。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握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们了解,我们都了解,你今天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觉得真的很勇敢。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伤痛,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你来这里,就说明你肯面对,是不是?” 或许因为他的话,也或许因为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是那么温暖,世纭心里汹涌的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我想,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嗯……”她点点头,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 蒋柏烈忽然露出最灿烂的笑容:“那就对了,让我们慢慢来,把你想说的话,想告诉别人或者你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超人会来帮你的。” 世纭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然后笑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可以找回自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至于说超人……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超人。 世纭穿上薄薄的外套,望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心里的包袱像是轻了一些。墙上的钟无声地走着,才过了四十分钟么,但为什么她却觉得已经久得像在昨天。 蒋柏烈送她出去,约了下个周末再见面。临分手的时候,他忽然问: “对了,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世纭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久才说:“袁世纷……” “啊,‘纷纭’姐妹花呀,”他双手插在白色长褂的口袋里,“那么,代我跟她问好。” “?” “你说过,有一个小小的她,活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不要那么绝望,她还‘活着’。”说完,他转身回诊室去了。 世纭看着那扇白色的紧闭的门,忽然觉得,子默说的是对的。 周一的上午,世纭从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觉得头疼,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跟其他同事八卦地说起那个被袁祖耘拒绝的女孩在办公室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一个这样漠然的男人,根本不懂得感情。 下班后,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边吃晚餐边摆弄笔记本电脑,也许入夜后的办公楼,反而有一种宁静的快乐。 手里的咖啡有点凉,她叫来服务生续了一杯,抬头一看,马路对面那个快步走着的男子不就是石树辰吗。 李若愚在后面拼命地追,嘴里说着什么。 石树辰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不耐地回了几句,便转走进旁边的停车场。 不一会,他驾着车飞驰而去。 李若愚怔怔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之后,终于泄气地走了。 有那么一刻,世纭透过玻璃窗察觉到自己脸上凄凉的微笑。原来,不论是冷漠的袁祖耘还是温和的石树辰,男人对于他们并不钟爱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不愿意多花一分力气去敷衍,纵然这个女人愿意发誓说会很爱他们。 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漫画,上面是这样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男人和好女人,只是他们擦肩而过,总是看不见对方。或者看见了对方,却感觉不到火花,感觉到火花却无法厮守,希望厮守却无法相处……” 恋爱,大约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的手机响了,是子默打来邀她晚上去打牌。她很想拒绝,可是子默说人不齐,所以她务必要去。 无奈地挂上电话,世纭有些发愣,是否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 九点准时到了茶坊,意外地看到袁祖耘独自坐着。 “看来只有我们是守时的。”他苦笑了一下。 世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他斜对面坐了下来。 “你看到了?”袁祖耘突然开门见山地说,把世纭吓了一跳。 他喝了口铁观音继续说:“那天下午。不过你逃的时候有点狼狈。” 他是在调侃她吗?! 世纭讶然看着他,袁祖耘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会调侃的人。 “因为我不常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她回答地坦白。 他挑眉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只是耸了耸肩。 她装作没发现,低下头喝着杯里的薄荷奶茶。 “工作顺利吗。”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也不那么尖刻。 “还好。” “我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间公司做了。” 她有点吃惊,这不太像是他的“风格”,以前在学校里他总是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要去做。 “别这么看着我,”他好象总是能轻易知道她在想什么,“人是会改变的,尤其是男人。” 世纭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 她忽然想起某个下着大雨的夏日午后,在无人的长廊里,她和一个女同学正在画着团委暑期活动的海报。整个楼层空无一人,只有她们不得不放弃在家里吹空调的待遇而在教室那老旧的电风扇下卖力地涂着鸦。 画完水彩,她们去洗手间清洗工具,出来的时候,听见对面的体育馆内有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女同学说:“有人在打篮球么?会不会是篮球队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女生好像总是很容易对打篮球的男生产生兴趣,但她觉得那很可笑。学校篮球队的五个主力,就像是全校的明星一样,被安上了明星般的光环,可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会打球而已吧。 安放好海报,她们关上门从办公室出来,女同学说:“如果让你选,你选他们五个当中哪个?” “能不能一个都不要啊?”她苦着脸。 “不可以,一定要选。” “我想不出来。”她一脸坦白。 “一定要选。” 她想了想,随口说:“反正不会是袁祖耘啦——” 她的话是硬生生停住的,因为才刚说完他的名字,抬头就看见篮球队的同学从一米远的洗手间陆续出来,袁祖耘还是第一个。 他也愣了愣,大约是听到她刚才的说话。 她骤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一个看似队长的男生忍住笑拍拍袁祖耘的肩,示意他该走了。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渐行渐远。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一刻,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她竟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那不是她曾一向以为的袁祖耘。 然而此时此刻,世纭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成熟的男子,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袁祖耘低头点了跟烟,皱着眉头吸了一口,然后朝另一边吐出烟圈。 他记不记得都无关紧要。 因为,他们对彼此来说,从来也是无关紧要的。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牌局才散了,项屿没有来,世纭和子默开车回家。子默没有开她那辆复古却娇小的老爷车,而是换成了一部马力强劲的越野车,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有那种沉闷的轰隆声。 半夜的高架路上,车子很少,追求速度感的人们开始猛踩油门。原本稳稳地行驶着的子默,跟上另一部疾驶而过的越野车,并排开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一个加速窜到前面去了。 “周六我去了。”世纭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系上安全带。 “?” “蒋柏烈那里……”她无法叫他“蒋医生”,是不是因为她无法承认自己是“病人”? “哦,我昨天也去了。”子默说。 “对了,我忘记问他怎么收费?” “不收费。”子默一边说一边踩下油门,一种强烈的推背感袭来。 后面的车子开始按喇叭、闪灯,子默毫不理睬,冷漠的侧脸看不出在想什么。 世纭紧紧抓着头顶的把手,通过反光镜看着后面的车子,那车追地很紧,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飙车”吧…… “子默,你不要紧吗?”世纭也变得僵硬起来,因为她看到仪表盘上车速的指针指到了“140”。 然而子默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见或者不愿意回答,她只是不断加速超越一部又一部的车,直到下了高架拐到公寓门前的那条路上。 忽然左边窜上来一部车,变到她们前面刹车停下来,子默也来了个急刹车,但还是没刹住撞了上去,世纭几乎要尖叫起来。 前面的车打起双跳灯,下来一个人,闷热的七月却是一身黑衣,气势汹汹地向她们走来,然后一掌拍在子默的车窗上。隔着厚厚的玻璃,世纭听到项屿站在那里喊着:“施子默你疯了?!” 看清楚项屿的脸的那一刻,世纭原本要在手机上按下“110”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项屿使劲拉着车门,然后伸出食指,指着子默说:“开门!” 世纭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那真的是项屿吗?总是一脸迷人微笑的项屿…… 子默却冷着脸,习惯性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定定地看着方向盘,直到下意识地打开车门锁。 门一下子就被拉开,项屿扯着子默的衣领一把将她拖下车去。 “你疯了?!安全带也没系?!”他瞪大眼睛狮吼着。 子默僵硬地看着别处。 世纭连忙解开安全带下车去,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架,但她直觉地担心起子默来。 “施子默!”见她无动于衷,项屿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直到她吃痛地流下眼泪。 世纭一把推开项屿,子默脸上清晰地印着被手指捏出来的淤青,世纭骤然生气地说:“你除了会用暴力还会什么?我不管你们谁对不起谁,使用暴力就是不对!” 说完,她推着愤恨地流着泪的子默上了车,自己坐到驾驶位上,顾不上还没有驾照,倒了车,绕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项屿,开进了公寓楼下的停车库。 停下车子,世纭看着子默侧脸上明显的淤痕,心疼地说:“发疯的是他才对吧……” 子默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那也是一个,世纭从来没有见过的子默。 她们沉默地在车上呆了很久,直到子默说:“走吧……” 坐上电梯,一路升到三十一层,她们仍然沉默着,当那熟悉的“叮”的一声在耳边响起,世纭拍了拍子默的肩:“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可以的话,试着像成年人那样解决问题,好吗?” 子默怔怔地看着电梯按钮板,点了点头。 世纭不想再说什么,道了声别,便走出电梯。 那冰冷的坚硬的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叹了口气。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她们,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并不是不羡慕家庭的温暖,而是……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伤痛。 这种伤痛如此深刻,以致于他们都竭力想要忘记它的存在。学不会放下,就自然而然学会了逃避。 世纭打开房门,换了鞋,靠在门背上,觉得自己有点虚脱。黑暗一片的房间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股压力向她袭来,让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可是耳边忽然响起蒋柏烈的话:你也是因为想得到帮助,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她双手抱着头,是啊,她再也无法忍受当半夜醒来,一个人被包围在孤独中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会麻木的,或者,已经麻木了。可是她没有。 她仍然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然后在心底呐喊:救救我…… 她仍然,无法离开“那个人”,那个叫做“袁世纷”的人。 手机铃声忽然划破寂静的黑暗,其实那是她特地选的柔和的铃声,可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那么刺耳。 世纭拿出手机,是项屿打来的。 “喂?” “她……回家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嗯。”世纭忍不住生硬地回答。 “……哦,”他好像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轻,“谢谢。”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谢谢?谢什么?世纭随手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去冰箱里取了一瓶冰的矿泉水,仰头喝起来。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世纭拿出手机找到石树辰的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 “喂?”石树辰很快就接了。 “是我。”她拿着矿泉水瓶子坐到沙发上。 “什么事?” “……你在干吗?”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好像原本不是要问这句话,只是没办法唐突地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所以才临时换成这一句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沙沙的声音,石树辰温柔地笑了一声:“本来在工作,不过现在……做完了。” 世纭忍不住微笑起来,好像被人注入了勇气:“你知不知道……项屿跟子默的事?” 石树辰轻笑起来,有一阵脚步声,像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太清楚,不过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 她不想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于是搪塞地回答:“只是忽然想到,就随口问问。” “好吧,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有点复杂,具体的不清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这种话题——你知道,他们都是很能守得住秘密的人。” 世纭叹了口气:“好吧……” 连经常见面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她这个离开了七、八年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知道呢。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满怀着友谊的关爱,抑或是充满好奇的疑惑。 “与其有这点闲工夫揣测别人,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石树辰的口吻,不知道是严肃还是调侃。 “我?”世纭心里一惊,还是嘴硬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听说你现在跟袁祖耘在同一间公司。” 她讶然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题扯到那上面去,而且……好像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询问她的机会。 “嗯,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了一声,“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她有一种血液凝结了感觉。 石树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他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仅此而已。” 他好像很强调那“仅此而已”四个字,然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还是去睡觉吧,我也要早点结束工作去睡觉了。” “哦……”世纭闷闷地回了一句。 “周末去看电影吗?”他忽然语调轻快地问。 “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晚安。” “再见。” 世纭关上手机,丢到一边,猛喝了几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了。变得不再无话不谈,好像每个人都满怀心事,欲言又止。这究竟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了? 来到了二十九岁的他们,表面安于现状,内心却渴望突破,总是故意表现得老成而世故,但其实比谁都渴望保持一份纯真。这就是他们,心中充满了躁动与不安,仿佛随时就要爆发的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的他们。 她起身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水管里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湿意打在脸上,抬起头,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伦敦还是上海。 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这个曾经看着她成长的都市,看过她的快乐和欢笑,也看过她的悲伤和泪水。如今,又再看到一个,矛盾、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的自己。 那个,连她也无可奈何的自己。 40 十三(3) 世纭的倒车考试很轻松地通过了,教练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快到中午休息的时间,她比别人早了一刻钟结束。八月的太阳火辣辣的,让人觉得头顶像快要烧起来似的,她拖着缓慢的步子向食堂走去。如果可以,她想要用冰镇的矿泉水从头顶淋下来,然后再喝一罐冰啤酒。 不远处的拐角有教练车驶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子已经猛地到了她面前,她一下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抬脚么?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教练车在离她一米的地方改变了方向,轮胎与地面在剧烈的摩擦下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总算……停住了。 教练的吼声从车里传来,坐在驾驶位上的学员摇下车窗,探出头对她抱歉地点点头。 她不禁愣住了,那不是李若愚吗? “对不起……”坐在驾校的食堂里,李若愚轻声道歉。 “哦,”世纭摇摇头,一边勉强吃着餐盘里的菜饭,“没事的。” “真的?” “嗯,”她笑着说,“只是稍微吓了一跳而已,没事的。” 李若愚看着她,若有所思,然后也笑了,可是那种笑有点苦:“其实说不定,刚才有那么一瞬……我是真的想撞你呢……” “……”世纭吓得瞪大眼睛。 李若愚收起苦笑,眨了眨眼:“但最后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 “……”世纭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该如何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更愿意面对自己内心里丑陋或者邪恶的一面。 “不用怕,”李若愚又说,“我不会真的那么做的,要是我那么做了,石树辰会杀了我也说不定……” 说完,她一脸遐想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就好像别人都是不存在的。 世纭怔怔地看着她,想起石树辰,不禁一阵烦躁。那么温柔的石树辰,也会杀人吗…… “你喜欢他吗?”李若愚忽然凑过来,满脸认真。 “啊?” “石树辰。你喜欢他吗?” “……”世纭一脸错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用回答我,这与我无关,可是……如果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早点告诉他吧。” “……” 李若愚那张果敢的脸上,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得那么辛苦,却还是没有放弃。也许……” “?” “也许,我就是爱上了这么默默地执着的他,就算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忽然盈着薄薄的泪水,令人心疼。 从驾校出来,世纭坐上出租车直奔蒋柏烈的诊室,她到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没有人在,她便在走廊上等着。八月的校园异常安静,阳光穿过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照在白色的大楼上,斑斑驳驳,她看得有些失神。 “对不起,我应该提早结束的,但是一上场想要下来就有点难。”蒋柏烈穿着一身足球队服,从楼梯走上来,浑身冒着汗,跟一向斯文成熟的形象不太相符。 世纭笑着摇摇头:“没事,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可以等。” 蒋柏烈摸出钥匙开了门,顺手打开空调和日光灯的开关:“好啊,这里正好有水槽,连肥皂都备好了。” 她失笑地看着他打开龙头洗了洗手,然后从冰箱拿出两罐冰镇牛奶。 “开个玩笑,不过我真的要去换身衣服,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打开门出去了。 空调的设定温度和风量尽管已经开到了制冷的极限,但室内还是闷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世纭打开易拉罐的拉环,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冰冷的牛奶倒进胃里的时候有一种麻木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很快转换成为隐约的痛感,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苦笑了一下,胃不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最爱冰镇的东西呢? 她走到书架前,仔细地看着那一排排书名,大多都是跟心理学有关的专业书籍,除此之外是一些,像是《百年孤寂》、《巴别塔之犬》、《基督山伯爵》等等,想来没有活生生的人可以研究的时候,书中的人物也能够勉强代替。 书桌上只有一盏台灯和一些文具用品,整理地很干净,她没有看到蒋柏烈用来记录的那本厚厚的本子,只有黄色的报事贴上记了一些句子,但她并没有去看,因为她的目光被旁边的像框吸引了。 那是一个银色的锡制像框,做工精致,想必不便宜。像框里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并排坐着,中间的是蒋柏烈,两边分别坐着两个女孩,他们笑容可掬,面前的餐桌上有一支小小的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么温暖。 “这是我一年前在马来西亚拍的。”蒋柏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换了一身t恤和沙滩裤,像是参加海滩派对。 世纭看看他,又看看照片上的蒋柏烈,跟她印象中的“蒋医生”真的有些不同呢。 “我这样可以吗,”他打开易拉罐也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快要喝完了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去换白袍。” 她连忙摆摆手,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没那么紧张。 “一年前,”他又说,“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每天在海边工作呢。” “海边?”她幻想着大海的样子,不禁有点向往起来。 “yeah,i’mabartender,不过我觉得……每天的工作更像是在度假村里陪客人一起玩。” “那一定很开心。”世纭羡慕地说。 “是啊,可以忘掉烦恼。”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蒋柏烈看着她,温柔地说:“因为我发现我想要做别的事情,比如——心理医生。” 她忽然明白,自己羡慕的并不是在海边忘掉烦恼地去工作,而是,他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人生的洒脱。究竟,怎样的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又是要怎么做才能成为那样的人? 世纭低下头,看着照片,她也许……永远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吧。 “那里面有我喜欢的女孩,”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照片,“你觉得会是哪一个?” 她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指着右边短发的女孩:“是她么?” 蒋柏烈没有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她跟你很像。” “可是,一般的人不是都会被那些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所吸引吗?” “是啊,”她顿了顿,看着他,“但是你并不是一般人。” 蒋柏烈讶然失笑:“我想,我终于对你这个‘病人’有那么一点信心。” “?” “因为,”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像在跟她碰杯,“你开始了解我了。” 那个在十字路口分手的夜晚之后,世纭差不多有两、三个礼拜都没再见到袁祖耘,据说他去英国的总部培训了。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carol告诉她,那个被袁祖耘无情“抛弃”的女孩辞了职,一个月之后就要嫁到遥远的意大利。 她愕然看着carol,可是对方却一副见惯不怪的笑脸:“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可以对男人死心塌地,但是如果真的死了心,男人就会像一只破败的……塑胶袋被轻易地抛到脑后。” 破败的……塑胶袋? 这算是什么形容词,世纭苦笑了一下:“你是想说‘安全套’吗?” carol掩着嘴笑起来:“对不起,因为你平时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的,所以我不太好意思这么说。” “可是……她的进展也太快了吧,结婚?” “我倒觉得可以理解她,”carol的脸上有一种跟她年纪不太相符的世故,“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吧。” “……” “不过,也说不定她已经爱上了现在这个男人,决定跟过去说再见。要知道,女人在找到真正的王子之前,不得不跟无数的青蛙接吻……” 世纭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那么,袁祖耘也是其中的一只青蛙喽? 这天晚上,她又去了那家曾经两次跟袁祖耘相遇的餐厅,可是直到吃完了所有东西,他也没有出现。 她甩了甩头,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埋了单,她刚要起身,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可以请我吃顿饭吗,我刚才坐出租车的时候把身上的现金都用完了。”袁祖耘的身上是八月天里很少有人穿的黑色外套,额头渗着汗,脚边是一个大大的拉杆箱,的确像是……刚从机场回来。 “……哦,哦。”世纭手上还握着之前用来埋单的钱包,此时显得有点措手不及。 袁祖耘叫来服务生,点了鸡肉饭和冰咖啡,然后脱下外套擦起汗来。 “英国的夏天跟上海比起来太凉快啦。”他说。 “嗯……我记得有一年最高温度升到差不多25度,我的英国同学就一直说‘热死了,热死了’。不过相对的,冬天比较冷。” 他拿出烟盒,像上次那样拿在手里转着,却没有要烟灰缸,说话的语气是心不在焉:“这几个礼拜公司有什么新闻吗?” 世纭本想回答说没有,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个……上次跟你在这里吃饭的那个女孩子……据说马上要嫁到意大利去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意外,不过马上又一脸平静地说:“哦,那应该恭喜她。” 世纭看着他,眼前高傲淡定的脸忽然变成了青蛙,不过……是一只高傲淡定的青蛙。 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他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摆摆手。 他还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对我‘欲擒故纵’?” 她连忙收起笑容,使劲摇头:“不是,我没有……” 他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他很少这样笑,像一个开朗的少年。 “笑什么?” 他摇摇头,用同样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没什么。” 世纭无奈地想,他那种恶劣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 鸡肉饭送上来,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跟那个总是冷冰冰的袁祖耘一点也不像,不过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埋了单走出餐厅,天空竟然飘起了闷热的细雨,袁祖耘抬头看了看,说:“既然你请我吃饭,那么我就请你看电影吧。” “你不是说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啊,”他顿了顿,还是看着天空,“所以只能请你去我家看了。” 世纭大吃一惊:“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去的。” 袁祖耘低下头看着她:“你害怕?” “不是……”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为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都不会随便去男人家里的吧。”她忍不住打断他。 “原来……”他噘了噘嘴,“你是‘正常女性’啊。” “什么意思?”她警惕地看着他。 “二十九岁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算是‘正常’吗?” “算啊……”她回答地有点迟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交过很多男朋友……” 他笑了笑,既没有安抚她也没有挖苦她,只是一脸淡定地说:“你不想看看我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吗?” 所谓“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但女人,却往往拥有了九只猫的好奇心。所以当世纭踏进袁祖耘家的时候,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害死”。 袁祖耘住在一栋上海老式的公寓楼里,整个建筑只有五层,他就住在最高的那一层。看着那不断盘旋着的楼梯,世纭开始觉得头晕,走在前面的他却轻松地提着那只硕大的拉杆箱,健步如飞。 “我就住在五楼靠左手边的那一间,我现在有点急事……先上去了。”说完,他已经没了踪影。 世纭愕然地抬起头从下往上望去,顶楼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只陈旧且布满了灰尘的黑色吊灯,那些错综复杂地排列着的小灯泡全都暗着,只有中央那只大大的灯泡发出了桔色的灯光。这里跟她租的那光鲜明亮的高层大厦比起来,简直就是……鬼屋。 她终于爬完了所有楼梯,来到五楼靠左手边敞开着的那间房子门口,袁祖耘已经从正对着大门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原本被塞在棉质长裤里的衬衫下摆此时正带着折痕露在外面。 “请进吧,不用换鞋。”他对她挥了下手,就自己进房间去了。 世纭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跟那个颇有些恐怖的楼梯间比起来,房子里面却宽敞而明亮,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跟她想象中的男生家里不太一样。 客厅很大,靠墙放着一组大而舒适的皮沙发,对面是大屏幕的电视机,厨房跟她公寓里一样是敞开式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正方形的餐桌,旁边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不是表明……他是单身? 客厅的另一边有两扇关着的房门,她猜想那是卧室,果然没过多久袁祖耘就换了一身t恤和运动裤从其中一扇门后面出来,随手又关上了门。 “坐。”他指了指那深褐色的皮沙发,径自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起来。 世纭点了点头,走到其中一个单人位的沙发前,缓缓坐下。皮面有点热,空气中也都是沉闷的分子,大概,是他两、三个礼拜都不在家的关系吧。 “我忘了走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清空了,”他关上冰箱门,“现在就去买,马上回来,你要喝什么?” “……随便。”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袁祖耘点点头,进房间拿了钱包就出去了。 挂壁式空调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阵阵冷风吹到世纭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她连忙站起身,带着一点点不安仔细地打量起周围来。 所有的颜色都是暗沉的,灰色、褐色、黑色、深蓝色、米白色……像是刻意显得低调一般,只除了厨房里那套红得发亮的橱柜。 通向大门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贴了许多照片,她走过去仔细地看起来,其中一些人跟袁祖耘长得很相似,她猜想是他的家人,其他的也许是朋友或者老同学,可是独独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袁祖耘卧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世纭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里难道……真的是鬼屋么? 可是除了到处滴滴答答响着的钟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她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向房间里面望去,很昏暗的,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她站在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了。 跟干净整齐的客厅比起来,他的卧室稍显脏乱,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各种衣物,大多是衬衫和西装外套,床上、躺椅上丢着皱成一团的t恤,角落里是几双让人不敢靠近的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近期大热的侦探,书的页角已经卷曲起来。 这才是她想象当中的……单身男人的房间。 书桌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本书和文件,在离台灯最远的那个角落,有一只放倒的像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也是一本书,像框背面的撑脚高高翘起,大概是刚刚才被放倒的。 她不禁怔怔地盯着那像框,缓缓地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去扶起来。 “我回来了。”袁祖耘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世纭连忙缩回那伸出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你的房门……忽然自己开了,所以我就……对不起……” 他看了看她,又看看桌上的像框,嘴角勉强扯了一个微笑:“来喝点东西吧。” 她连忙逃也似地从房间里出来,乖乖地坐到沙发上空调吹不到的那一边。 袁祖耘看了她一眼,用遥控器把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整为对着墙壁,然后递了一罐果味汽酒给她。 她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打开罐子喝起来,还是那种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苹果混和着樱桃味的感觉,喝下去的时候,一股酒气不负众望地往脑门冲过来。 “想看什么电影?”他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起来。 “随便……”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真的么,”他看着她,“像是《午夜凶铃》、《咒怨》、《死神来了》、《德州电锯狂人》之类的都没问题喽?” “啊,那些不行!”她忽然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像在恶作剧。 袁祖耘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通常第一次来我家看片子的女生都会要求看这些的啊……” 她哭笑不得:“上次你的秘书也说过我跟她们不同的吧……” 那张原本充满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直接走到dvd机器前,放了一张碟片进去,按下播放键:“好吧,那么我们可以直接看那些第二次来我家的女生会要求看的片子。” “是……什么?”世纭僵直着身子,有不好的预感。 “金瓶梅之……爱的奴隶。”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罕见的“风韵”,嘴角的微笑是邪恶中透着淡定。 “……”世纭瞪大眼睛,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僵硬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粘在巨大蜘蛛网上的虫子。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电影公司的标志,然后一片黑暗,接着蹦出一只叫苏利文地绿毛怪物——原来,是《怪物电力公司》。 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从蜘蛛网上被解救下来一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袁祖耘别过脸去,用握住矿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遮着嘴,笑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记忆中的他应该连笑容都很少有。 “我现在很想用罐子砸你。”世纭没好气地说。 他还是笑,笑得肩膀也抖动起来:“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紧张……” “那是因为……”她说不下去,觉得窘迫。 他收起笑声,但眼角和嘴角还是带着笑:“好吧,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想要发挥一下我那恶劣的个性。” 世纭“腾”地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拎起背包打开大门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是那种沉闷的、代表了怒气的声音,踩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袁祖耘大概愣了愣才起身追到门口,但此时她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他扶着楼梯旁的栏杆,错愕地探出头:“喂,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世纭没理他,快步走下去。 “喂,袁世纭!”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回荡在盘旋错落的楼梯之间,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眼里带着迷惘,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很快的,她还是走下去,直到走出这栋旧式公寓。 她猜想,此时的他会不会有一点懊恼,或者怀疑起这个玩笑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回头,继续走着,直到走出小区的大门来到布满了梧桐的街上,直到她确定身后没有追来的脚步声。 世纭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有时候,性格恶劣的,不止是他吧。 41 十三(4) “那么说……”子默歪了歪头,依旧一脸的木讷,“袁祖耘变成了你的上司?” “……”世纭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就麻烦了……”子默一声叹息。 世纭看着手里的酒杯,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连子默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得事情麻烦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烦吧。 “这样一来,”木讷的声音又说,“以后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组……不然的话,你会不好意思压他的牌……毕竟是上司。” “……”原来,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阵乱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少喝点……这次不是厂家送的,是我自己买的。”子默一脸严肃。 “……施子默,你绕了我吧。”她哀叫。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针对袁祖耘呢,”项屿从子默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以及一盒冰块,“我觉得他人不坏啊。” “我没有针对他……”木讷的小脸上有一对木讷的眼睛。 “我也没有……”世纭连忙附和。 项屿把冰块悉数倒进不锈钢的桶里,挑眉看着她们,忽然摇摇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袁祖耘这个人……真的很恶劣……”世纭嘀咕着,想起他靠过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回过神的时候,子默和项屿都举着酒杯一脸关注地看着她,她灿灿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起来。 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世纭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安静地躺着,时针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睁大眼睛,长长的分针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吗? 于是这个周一,世纭第一次迟到了,而且迟得很离谱,足足有四十分钟。 她踩着微微发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袁祖耘门外的那张桌子上啊?! 她连忙冲出去,远远的,已经看到袁祖耘一脸铁青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为什么呢?不会因为她吧…… “你迟到了……”温度丝毫没有降低的九月,他还是一身衬衫西装,双手抱胸。 “嗯,对不起。”世纭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十点开会,通知我已经发出去了,要复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黄色文件夹里,印十份装订起来。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调投影仪,ppt在我电脑里,你一道拿过去。”他语速很快,说完以后,不自觉地噘了噘嘴。 “哦。”做他的秘书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去申请一只录音笔,把他交代的话全部录下来。不过,最后那个噘嘴是什么意思…… 袁祖耘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丢了几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看上去就像是8点45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完,他走回去,再也没出来。 “……”世纭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真的刻着“我8点45分才起床”这几个字吗? 不会吧! 于是,整个上午,她就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总是不自觉地透过一切可以反射的物体观察自己的脸,像是玻璃幕墙、擦得光亮的桌面、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墙面……等等等等,但这张看了二十九年的脸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讯息。 一叠文件被“砰”地丢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会议已经结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正在收拾投影仪的各种电线,大概因为会议室冷气不足的缘故,衬衫袖口已经被卷起,露出一截晒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那么黑…… “你还真是会开小差,我很怀疑当我说到在泰国新建仓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神游了。” 世纭不自觉地在脑中搜索刚才开会的内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说中了。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钦佩——” “?” “——对你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自得其乐的‘本领’。”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捧着文件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钦佩的人是她吧——对他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开始恶劣的个性! 下班的时间,袁祖耘正好走开了,世纭连忙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才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那个铃声像是特地被调整过似的,急促而响亮,还没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她迟疑地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袁祖耘的的声音:“我订好位子了。” “……啊?”她心想,他该不会是拨错号码了吧。 “你还欠我一顿饭。”他的声音镇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我没答应过。”说完,她打算挂电话。 “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胁听上去是那么单纯。 “……”她不说话,悄悄地磨牙齿。 “我订了七点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动声色。 世纭“砰”地放下电话,谁跟你老地方! 她背起包,跟陆续下班的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互相告了别之后,她拐到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再向南走三个路口,就远远看到一块黄色的招牌。 那就是袁祖耘所说的“老地方”的招牌。 当初不知道子默为什么要推荐这间餐厅,她不禁想,如果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袁祖耘,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仍然只是普通的、见了面仅仅互相点头示意的老同学?也许吧…… 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ardour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ardour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adilly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 她想了几秒钟,大方地点点头:“好啊。” “我们经常来这里看球。”子默盯着电视机,一边往嘴里塞花生米。 电视里是一群世纭不认识的男人,挥汗如雨地奔跑着,抢断着,推搡着,嚎叫着——哦,也许嚎叫的是周围看球的这些人。 她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杯跟项峰手里的啤酒成色差不多的东西立刻推到她面前,她举起来想喝,却有一个声音隔着子默亲切地说:“不要喝太猛,这玩意儿尽管酒精含量不高,喝多了也会头晕。” 她举着杯子,张着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浅抿了一口。 他怎么会知道她渴得想一口气喝下去呢?是侦探家的直觉么? 项峰跟酒保说了几句,酒保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杯冷水放到世纭面前。 她再一次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胃里,那种夏末秋初特有的干渴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一些。 “谢谢。”喝完了,她才想起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转过头去跟子默一起看球,兴起的时候,两人还跟着店里的其他人一起大声叫喊。世纭对着吧台,一口一口喝着面前的啤酒,微笑地想,这才是她喜欢看到的那个快乐而没有心事的子默。 屏幕上的足球运动员个个都一脸凝重,电视机前的人们也差不多,因为要罚点球了。 子默喃喃道:“你说会不会罚进?” 项峰想了想,说:“危险。” 才刚说完,飞起的球就弹在门框上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子默哀叫起来,抓着项峰的手臂用力摇,“你这个乌鸦嘴——”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着,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世纭抬头一看,项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而面无表情地说:“别动手动脚的。” 说完,他挤到子默和项峰当中,问酒保要了一杯跟他们同样的啤酒喝起来。 项峰不以为意地挪了个位子,说:“怎么这么晚?” “今天的对手很厉害……”项屿一边说一边点起烟。 “别抽了。”子默皱起眉头,示意世纭也在。 项屿耸耸肩,把烟丢在烟缸里,对世纭挥了挥手:“你也喜欢看球吗?” 世纭摇头:“怎么可能,是子默约我来的,我本来以为是那种会有乐队的酒吧呢。” “就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来这里看球,在家看不是也一样吗。”说完,他斜眼盯着子默。 “不一样,”木讷的声音倔强地说,“气氛不一样。” 世纭喝了一口啤酒,还是不太明白子默为什么约自己到这里来。 “哦,对了,”子默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从高脚凳上爬下来,走到项峰面前,拉着他坐到世纭身旁那个她自己原先坐的位子上,“你们才刚认识吧,刚认识的人,要多交流……呵呵。” 尽管最后那一句笑声很憨厚,但其余三人却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地张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项屿第一个笑起来,不过他看了项峰一眼,很识相地咬住嘴唇,把头别过去。 项峰转头看着世纭,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亲切而无奈地说:“我想我们都没有想要成对方的那杯茶吧。” 世纭也看着他,笑了笑:“侦探家都是这么一针见血么?” “嗯……”他点点头,“那要看他们笔下的侦探是否一针见血了。” “啊……”她失笑,学他点头,举起自己手里的啤酒杯,“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不麻烦的话,送我几本你写的书吧——最好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没问题。”他会意地笑了,然后跟她碰杯。 “聊得还不错哦……”子默少见地发出一阵木讷中带着窃喜的笑声,仿佛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其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决定就此忽略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