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得不仰卧起坐》 第1节 ============= 《臣不得不仰卧起坐》 作者:熊米 作者简评: 陈殊被名为长明的“系统”强制召到古代借尸还魂,重生在一个娘兮兮的新晋榜眼林辰疏身上。为了能早日回到原来的世界,陈殊想尽办法勇敢无畏地效忠新登基的帝王解臻,却也因此与解臻越走越近……本文以陈殊的经历为主线,糅杂穿越时空、宫廷侯爵、武侠仙侠等多种元素,纷至沓来的各色人物,江湖庙堂错综呈现,奇诡往事一一回溯,行文流畅,值得一读。 ============= 第1章 借尸还魂(补) 子时,夜幕融融,星辰寂寥,几片暗云又掩住星光,让京城的夜色更显静谧、幽深。 城中大半人家已熄灯入眠,唯有京中醉梦楼亮着点点灯火,隐隐约约传出莺莺燕燕的笑声,预示此处尚还有人息。 “救、救命!” 在靠近醉梦楼背后的巷子拐角,一个青衣身影一边喘息一边奔跑。夜色里,他抬头看着醉梦楼明亮的灯光,连忙扶着身边的矮墙,跌跌撞撞地往那处灯光处行去。 然而他并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又有两道黑影兔起鹘落。 黑暗中,有刀出鞘声,一道寒芒迅速划过夜色。 “呜唔——”呼救的声音很快人封住鼻口,只剩下零碎的呜咽声,被前方喧嚣的欢声笑语淹没。 没有人听得到他的求救,青衣身影很快被人重新拖进巷子里。 醉梦楼的一点散光落在巷子里,既昏黄又暗淡。黑暗边缘,两个赶上的身影已经牢牢钳制住青衣身影,一人捂住他的口鼻,一人用刀架住他的脖子,让青衣男子再也无法挣脱。 刀身寒芒上折射出的光,映出青衣身影绝望的眼睛,恐惧让他竭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是他?”抓住他的其中一人这才看到青衣的模样,有些愕然地低声出口。 “你认识?”另一个黑影回问。 “嘿……”黑影低低地应了声,声音有些许讥诮,对着同伴低笑,“这不是林家大儿子,林辰疏嘛。” 同伴微微一愣,随后抽刀在青衣人的发冠上轻轻一挑。很快,发冠应声掉落,青衣男子束好的头发跟着披落下来,刘海上的青丝掩了青衣人的些许轮廓,在夜色朦胧中,男子的眉眼竟比女子还要秀丽。 “真的是他。”眼见这一番景象,持刀的黑影喃喃道,“他不是、不是齐公子的同窗?那我们还要不要……” 他的话音没有落完,巷子外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当然要杀。”灯光散射出拉出一道影子,影子上倒出的人影鬓发长髻,身形修长。 叫做林辰疏的青衣男子听到声音,身体微微一震。 说话的人并没有踏进这个巷子,他站在外面,低沉的声音凉而淡薄,“他看见了齐府的秘密,必须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口,青衣男子绝望的目光中忽然闪现出一丝不甘,他用尽全力奋力地挣扎,竟让旁边的黑影按压不住他的身体。男子盯着巷子墙壁上投射出的身影,挣脱出束缚的嘴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齐康,枉我一心向你,你这个卑鄙小人居然做这等之事,你若杀我,我就算变鬼也一定……” 散发的人疯狂地想要向那道影子扑去,但很快他的声音被一刀入肉割喉的声音代替。 青衣男子身体猛地一颤,倒退了几步,背撞在了身后的矮墙上。 “嗬嗬——”凄厉的声音瞬间变成无法发出的单音。青衣男子的脖颈被黑影持刀划过,顿时,大量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切断的喉咙里喷涌而出。 青衣男子的力气也随着鲜血的喷涌慢慢地消失,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咕哝了几声,冒出的却全是血泡,身体顺着矮墙缓缓滑坐在地上。 血很快在他的身下积起血泊。 “死了么?”听巷子里再没有挣扎的动静,外面站着的齐公子慢悠悠地问道。 “死了。”被割断脖子必死无疑,黑影看着青衣男子睁着的不甘的眼睛,问道,“齐公子,尸体怎么处理?” “林辰疏虽然在京城不受待见,但他与我一道参加了殿试,若是失踪,恐怕会让皇帝起疑。”齐公子慢慢道,“不如就让他弃尸此处,拿走他身上贵重钱财,装作遭劫被杀,呵,反正此处离醉梦楼也甚近。” 黑影很快领命,伸手解了青衣男子腰带系着的玉佩等装饰,随后又从其身上搜出一个钱袋,悉数将银两倒入自己囊中。 搜出钱袋的时候,一块淡青色手绢慢慢地飘落在青衣男子垂在血泊上的手指上。 青衣男子的手指痉挛颤抖,却无力拾起。 他的眼中有不甘和悔恨,但过了一会儿,那道凝视着拐角里影子的眼眸失去了光华,眼睛里的瞳孔放大,只剩下死亡后的寂灭。 黑影清理完现场,确认林辰疏已气绝身亡,这才与齐公子离开了现场。 是夜,一阵冷风吹来,寒冷入脾。风拂过一身血污的尸体,撩起青丝刘海,露出男子生前姣好的面容和死前的痛苦怨愤。 没有人知道,在醉梦楼外的肮脏巷子里,有一道怨魂缓缓消散在天地间。 丑时,三更的梆子响过,京城彻底入眠,繁华的醉梦楼开始渐渐安静下来,迎来一天十二时辰内最寂静的时刻。 也就在这时,原本没人路过的巷子里,一道平静叙述的声音忽然乍起,扰乱了此处寒冷瘆人的空间。 “已发现可以寄宿的身体。”那道声音仿佛是从矮墙边的半空中发出来的,然而乍一眼看去,那声音传出来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过了一会儿,只有一具尸体的巷子里,虚无的半空中又传来一道暗暗压抑住的声音,“你确定?我不是女人。” “我知道,他也是男的。”叙述的声音回道。 “???……”另外一个声音静默了。 空气中散落着零零点点的星光,慢慢地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灵体,正好就悬浮在两道声音说话之处。 但这个灵体穿着与这个世界的人并不一样。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下摆恰到好处地塞在下面的黑色休闲裤,勾勒出有力的窄腰,灵体的头发很短,发下眉星目朗,鼻梁挺阔,模样十分英俊。 不过灵体头发微乱,似是刚刚睡醒的模样。他眼睛扫过眼前死不瞑目的眼睛,从灰白的脸上还是可以依稀看出死者生前过分中性化的容貌,终于眼角抽了一下,继续婉拒。 “他脖子上还有刀伤。”这么深,伤处又在脖子,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无事,我可以修复。”灵体边侧,声音再度硬邦邦地响起。 灵体:“……” 不等灵体怀疑,一道星光忽然从他身侧穿过,撒在垂坐在巷子里的尸体上。那整具尸体笼罩在星光内,原本脖子上已经皮肉外翻的伤口竟然在这道亮光下慢慢地开始缝合。 “!”灵体再度眼角抽搐。 本来已经预想到事情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但看眼前这个景象大变死人的颠倒他往日的世界观,灵体脸部僵了僵,再度陷入沉默。 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陈殊,身边有一个妹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正一个人应酬酒局。 对手连连敬酒,陈殊自觉自己已经有些醉了,出了包厢后便自行坐在酒店沙发上休息。 随后意识昏昏沉沉。 等到再清醒时,他灵魂出窍,人已经到了一片漆黑的古城。而在他旁边,一个毫无感情的读字机器告诉他——他刚刚穿越了,穿越后有必须要做的任务等着他去完成。 至于任务的内容,陈殊总结,大抵就是扮演类似三国杀游戏里面无条件为主公服务的“忠臣”角色。 “这个世界新帝登基两年,根基并不稳固,需要有人从旁辅佐。”这个读字机器,陈殊勉强理解为像发布任务的系统一样的存在,它缓缓地对他说道,“你必须为新帝效力,助他排除异己,帮他稳固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可回到原来的世界。” “……”陈述虽然不研究历史,但也知道历史上能以忠臣身份活到最后的人寥寥无几。 不过好在听系统的意思,好像也并不是要自己在这里耗一辈子。 “是不是死亡就可以结束一切?”陈殊并不清楚系统为何会选中自己来这个地方辅佐所谓的帝王,他反复推敲系统的话,“我若是保护皇帝而死,是不是就可以回去见我的家人了?” “是。”系统沉默了一下,“但需要我的鉴定。” “……鉴定标准是什么?如果我中途发生其他意外……” “任务失败,需要自行承担后果。” “……” 陈殊缄默了一会:“这不大公平……要是主公开局一堆锦囊牌把我误杀了,怎么办?” 系统:“……” 系统继续告诉他,一切以它的判定为准。 …… 无论陈殊怎么抗拒,自己成为灵体被拥有强大能力的系统绑架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在系统的检测下,他们找到了可以供给陈殊寄宿的尸体。 大量的血迹慢慢倒流回尸体的伤口,不稍一刻钟的时间,尸体脖子上那道惨烈的致命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眼下这具身体除了一直睁开着没有阖下的眼睛外,已经看不出是个死人。没有了血迹,男子发丝随风轻拂,容颜秀丽苍白,眉间凄楚哀婉,远远看去像一具被摆放好的精致娃娃,静静地等待着新的灵魂注入。 “他死亡还没有超过三个时辰,身体应该还留有一些记忆。”系统轻轻一推陈殊的灵体。 陈殊立刻被一股强大的引力拉扯,灵体自半空而下,于三花处顺势灌入,消失在尸体的上方。 过了一会儿,原本倒在巷子里的尸体无神的眼眸忽然闪过一点光华,紧跟着,细密的睫毛下那双原本停滞的眼眸倏地就像被打开了机括一样,轻轻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整个身体轻轻“唔”了一声,“尸体”乍然痉挛,垂落在旁边无力的手忽然急速地捂住喉咙,猛地咳嗽了起来。 属于原来主人的记忆也随着新的宿主到来上涌。 陈殊捂着原来的伤口咳了好一会儿,终于顺过气来,瞳孔散落的焦距慢慢聚集,终于一点一点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身体微微僵硬,纵然已经是重新复活,可脸上的气色还是和死人一样。他闻言,慢慢地转动眸子,眉却慢慢地蹙了起来。 “如何?”系统再度传来。 陈殊已经读取了这身体正主的部分记忆,饶是他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眼角又开始崩得抽搐起来。 “这个尸体原来的主人喜欢男人……” 陈殊的声音响起,声音音质是原主的低柔,语气却充满着陈殊的低压: “……而且全京城都知道他是个断袖。” 第2章 开局一把刀 陈殊靠着身体残存的记忆拼凑出了原主的生平。 他现在借尸还魂的身体原主名字叫做林辰疏,是京中林家的嫡子。 林家在京从商,以绸缎起家,经过三代经营,到了林辰疏父亲林和鸣一代已经发展得小有体面,大宅门匾、坊间旺铺、良田地契一应具有,在京中慢慢有了自己的地位。 第2节 只不过这些家底在“士农工商”的大环境下还是略过寒碜,林辰疏的父亲林和鸣并不满意现在的身份,他希望让自己的儿子从政,带着林家跳出商贾圈子。 他有一妻一妾,林辰疏是正室所出的大儿子,于是,林和鸣花了不少银两将林辰疏安排到京中最好的学堂,命其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可此举对于林辰疏本人来说却如同赶鸭子上树。 林辰疏母亲难产而死,从小便由妾室小房领养。大概是年幼时候经常被表面温柔贤淑、暗地尖酸刻薄的小娘恐吓,这人脾气软弱,性格胆小,非但没有一家长子的风度,做事反而畏手畏脚,揉揉捏捏,竟然优柔得像个娘们。再加上他容貌秀丽生得过于柔美,让不少人都讲他误认为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这样一个娘兮兮的人在学堂难免少不了同窗的关注。林辰疏资质本来不高,每逢上学还要遭到戏弄排挤,科举之途变得异常苦闷。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在林辰疏的生命里。 一次被人围在角落戏弄时,齐太尉的儿子齐康替他解了围,让他逃过了接下去的难堪场面,林辰疏的心里从此就住下了这个人的身影。 他为齐康排队买京城最好吃的点心,替齐康抄写因为迟到被罚抄的古籍,送齐康自己最喜欢的玉佩……齐康都没有拒绝。 于是,林辰疏壮着胆子,在齐康的书里塞了一封信。 结果第二天…… “‘求君莫弃,愿君欢喜……’哈哈哈,林辰疏,你还真是个断袖啊!”信笺意外地出现在尚书家儿子的手上,那人向林辰疏炫了炫手中的纸,笑得刻意又大声。 “真的假的?快把信给我也看看!” “好恶心,一个大男人居然写这种东西。” “啧啧,我说林辰疏,你干脆下面那个就切了吧?” “……” 学堂是京城名望最高的夫子开设的,下面的学生半数以上都是京中的权贵之子,林辰疏并不明白自己写给齐康的信笺为何会落在别人的手里,此时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黑暗。 果不其然,这一天过去之后,林辰疏的断袖之名在京城中渐渐地自上而下传开。 林家的大儿子,不仅长得像个女人,而且还和女人一样喜欢男人。 林家还想借此子从麻雀变凤凰。 怎么可能? …… 陈殊借着林辰疏记忆碎片勉强拼凑出一个信息梗概:“……就这样,我真的要用林辰疏这个身份去效忠皇上?” 虽然感受到另外一个灵魂的记忆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事情,但陈殊平时并不追求什么爱情,即便在原来的世界已经二十五岁,也没有尝试去谈一次恋爱,更别提同性之间的感情了。 用这样的身份去完成任务,肯定会有诸多麻烦。 他等着系统的答复,隔了好一会儿,系统硬邦邦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灵魂已经寄宿成功,无法再度进行转移。” 陈殊:“……” 陈殊低头伸了伸自己的手指,想到之后要用林辰疏的身份行走,默然无语。 ——他觉得,林辰疏的名字发音和自己一模一样,未免太过巧合。 沉默了一会,他眼睛眯了起来,终于重振声音道:“让我冒充林辰疏也不是不可,但这个人今天刚死,又是死于谋杀,我无法读取他临死前的记忆。如果现在复活,恐怕我的处境也会非常危险……你把我强行拉进这具身体,我又手无缚鸡之力,总不能让我刚复活又再被人杀一次吧?” 林辰疏留给陈殊的记忆只到他被赶出林家为止。断袖一事传遍京城后,其父亲林和鸣也终于听到了风声,那日林辰疏参加完策试,回家尚还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便被林和鸣拿着棍杖扫地出门。 出林家之前,陈殊只记得林辰疏的小娘、弟妹三口人在林和鸣背后的笑容。 至于离开林家后林辰疏为什么会突然被人杀死在这条巷子里,他翻来覆去回忆了林辰疏的记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直接的线索。 这个世界既然有人会拿刀杀了林辰疏第一次,在林辰疏复活后恐怕会继续盯上他。 “此事无妨,我会给你防身用具。”系统回道。 防身用具? 陈殊微微一愣,他一开始并不明白系统所说的防身用具到底是什么,直到自己的身边又有星光点点亮起,如同之前修复尸体一样在他身前慢慢聚集…… …… 陈殊再度在心里哀悼逝去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星光很快拢成一团,暗夜里的光芒慢慢地形成一个长约十几公分的物体,随后又如同熄灭的火星子一样在黑暗中渐渐隐去。 一把小小的匕首落在了陈殊的身前。 陈殊看着匕首上的纹路又是愣了愣,才拿起来放在手中掂量。 “……木头做的?”匕首拿在手上很轻,木头做的,陈殊的眼角又抽了抽,“这是防身用具?” “是,这是一把可以抵御一切物理攻击的匕首。”系统答道。 陈殊:“……” 太玄幻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质疑系统。 他用匕首割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发现匕首“割”过的地方纹丝不动。 …… “你确定?”他最终还是问道。 “我不会骗你。” “……” 陈殊“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把木质匕首塞在自己的腰带上。 系统给的东西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他未可知,但他作为一个诈尸的林辰疏,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小心谨慎。 陈殊起身,直接从袖口撕下一块布料,将垂落在肩膀和脸颊边的长发扎起,露出一张清秀冷峻的脸庞。他气质和林辰疏差了十万八千里,此时一个人孑然而立,看上去却一点都不娘,在夜色下反而有一种深沉的感觉。 很快,他整理完像遭了劫似的衣服,又俯身在林辰疏的死亡现场查看了一阵。 夜色昏暗,他依稀看得出几个鞋印,还有块手帕。 手帕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齐字,是林辰疏随身携带之物。 陈殊皱眉,将手帕丢回原处,起身循着脚印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直至脚印到了青石路上变得浅淡,再也看不出痕迹,这才停了下来。 此时晨光熹微,远处已渐有人声。 “果然是齐府么?”借着晨光,陈殊已经渐渐看清身边的街坊,他对照着林辰疏残留下来为数不多的记忆,终于低声慢慢自语。 林辰疏被赶出家门后,最有可能去找的应该是齐康。而他跟着脚印查看,虽然方向模糊不清,但大体上也是齐康家里的方向。 陈殊下意识地摸了摸林辰疏死前的伤口。 也就在这会间,他忽然听到不远处有锣声“哐哐”响起,捣碎了清晨的宁静,一声比一声更加响亮。 “放榜了!放榜了!”锣声中,有人扯起嗓门大声喊起,“新科三甲及第,三百进士出身!谁家高中状元,谁家金榜题名!来来来!让一让,放榜了、放榜了!” 放榜? 古时科举没有像陈殊的世界一样可以随时在网络上查询,在考生成绩出来之后,需在张榜墙处张贴公布名单。陈殊愣了愣,想起林辰疏在死前曾经参加过的科举。 不仅林辰疏去参加过科举,齐康应该也参加了科举。 陈殊转身往张榜墙处行去。 此时张榜墙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一张大红榜字在榜面扑开,足足有六尺之长。榜前人头拥挤,一个一个挨个地看着名字。不一会儿,人群中就有传来激动的说话声,有人惊喜地欢呼,有人则焦急地一遍一遍扫榜,更有人看榜后一脸惊疑,不停地交头接耳。 “承元二年策试天下三百进士,故此告示:状元,李邺之;榜眼……榜、榜眼……怎么会是他?” “是谁?什么?” “这人怎么都能及第?” “怎么可能,我都没中进士,他怎么中了?” “……” 陈殊听着耳边不时的议论,亦走到榜下,抬头看着墙上的红纸黑字。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排名和他记忆里的林辰疏能力毫不匹配,竟然非常靠前。 那是—— 榜眼,林辰疏。 第3章 金榜题名 榜眼,是科举的第二名。 只不过以陈殊对林辰疏记忆的理解,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学堂时便没有心思读书,也并不像是个学霸的样子,就算是考进士也非常困难,现在怎么可能会中榜眼的位置? 陈殊的眉轻轻挑起。 人群随着金榜的公布慢慢地变得人多起来。放榜后不过一会儿,远处青石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与喧哗声,有人闲步自外而来,一边聊天一边说笑。 “李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次金榜状元之名,合该落在李兄身上吧?”远处,说话的声音传入陈殊耳里,竟十分熟悉。 陈殊回头望去。 “齐公子切莫捧杀我。要说学识渊博,这京城谁人不知你满腹经纶,金榜三甲,也必然有你齐康的名字啊!”与之谈笑之人欣然接话。 “邺之,你这京城第一才子就不要取笑于我了。” “哪里哪里,是齐公子太过谦逊了。” 两人互相一语,已经施施然站在榜前。榜前有不少路人、考生见状,眼前皆不由得一亮,有人为他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边让边笑道:“哟,齐公子,您也来亲自看榜啦?” 陈殊眼神微沉,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只见新来的一波人中,一人鬓发往后疏得整齐,玉制发冠束起,眉目间有一丝傲睨自若,此时听闻众人声音,他撑开手中折扇,轻轻摇起,淡笑不语。 这人模样,就算陈殊今日是和此人第一次照面,也很快就认出来其是林辰疏之前出柜对象,当朝齐太尉的儿子,齐康。 齐太尉是当朝辅佐天子的三位重臣之一,旁人为齐康绕道并不稀奇。 他身后还跟着齐府的护卫,身边的小厮已经挤进人群为主子看榜。他在外面摇了摇折扇,忽地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却并没有在意。 金榜三甲赐进士及第,名头要比其他进士大上很多。齐康视线在榜首落下,很快笑道:“状元果然是李公子,恭喜恭喜。” “哈哈,是借齐公子吉言。齐公子,你可有看到自己名次?” 李邺之的排场对比齐康稍微逊色,不过此时他人逢喜事,精神百倍,如今自己名次已定,便不由得巴巴为身边这位太尉之子看起榜来。 他目光从自己的名字缓缓下移,慢慢地落在榜眼的位置上,随后看到其下写着的名字时,忽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咦?怎么回事?榜眼居然是林辰疏?” 第3节 林辰疏断袖之名就是从他们这一届考生中传出来的,李邺之初一看到,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 齐康也是一愣,他目光飞快地落在林辰疏的名字上,脸色瞬间一变,眉间闪过一丝惊疑,紧跟着很快重重锁起,并没有言语。 他目光盯着林辰疏的名字好一会儿,这才慢慢下移。 第三名写着的名字依然不是他。 前去看榜的小厮焦急地从人群中跑出来:“公子,我、我把榜前三百的名字都看了两遍,好、好像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齐康手里原本摇着的折扇打住。 他不语,旁边李邺之已然震惊道:“怎么可能?就林辰疏都能考中,以齐公子的才华怎么可能没有三甲位置?莫不是那试官批错了卷子?!” 金榜上有玉玺加盖,就算是考官批错卷子,有皇印在侧,名次名字都已经是盖棺论定的事情。 榜上有的则有,无的则无。 只是李邺之说话声音颇大,榜前的一干人听了,点头的点头,赞同的赞同,一时之间“林辰疏”的名字又讨论了起来。 齐康用力地握紧手中折扇,只有他知道在此次金榜提名前,这位中榜的林辰疏已经死了,还是被他下令杀死的。 这次的榜眼为什么会是林辰疏? 他蹙眉。 人群中忽然有人的叫声把他的思绪完全从泥沼里拉出来。 “啊!那不就是那个姓林的?!”人群中有人叫道。 “!” 众人一愣,纷纷地往叫声的方向巡视过去,在金榜人群的后方,一个身段高挑身材单薄的身影站在角落里,那人扎着马尾,长衫的袖口被撕破一块,青衫的衣服也没有像文人一样被理得一丝不苟,反而松松垮垮地塞在腰间,显得非常随意…… 而那人的脸——林辰疏的脸长得很是秀丽,此时大概是知道有人看出来,他抬起眼,眼珠从落在齐康的视线上微微一转,一一扫过众人,很快又转了回去,重新落在了齐康的身上。 轻描淡写的眼神,配着懒散破顺的衣服,竟然完全没有传说中畏手畏脚嚅嚅嗫嗫的样子。 齐康也闻声往众人视线集汇处看去。他不信此时会有林辰疏出现在金榜开榜的地方,觉得大抵是有人认错人而已。 想着,也就看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喝! 齐康双眼登时圆瞪,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表情猛地僵硬,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李邺之本来也随着众人在看林辰疏,此时却被齐康的反应唬得一跳,连忙问道:“齐公子,怎么了?” 齐康内心涌起惊涛骇浪,脸色苍白无比,如同受到了什么惊吓。 陈殊将齐康的反应看在眼里,听到李邺之说话,忽地一笑,随后伸手往身后的长发轻轻一掳,捏着一小撮放在指尖把玩。 “是啊,齐公子,别来无恙。”陈殊冲齐康扯出一个笑容。 他是学着林辰疏平日里最常用的动作,但他本人和林辰疏气质南辕北辙,此举在众人眼里竟然一点都不像女人,反而有一种大大方方的感觉,看上去更有三分温良,七分无害。 李邺之看得呆了一下。 但这个动作在齐康眼里却如同见到了一个厉鬼。他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目光猛地落在了林辰疏的脖子上。 林辰疏的脖子细细长长,没有一点刀疤。 怎么可能? 那具尸体明明确认已经死了。 他当时就在旁边,虽然没有进那条巷子,可也听到对方被割喉和血液喷溅的声音。 “你、你怎么在这里?”齐康艰难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恐惧。 脖子上喉结的位置慢慢地动了一下,属于林辰疏的声音也跟着笑了声:“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人生四大喜事我占了一喜,在这里当然是和齐公子一样,前来看榜的。” 陈殊微微一笑。 当然了,来此之前他也不知道林辰疏会中了榜眼,实际上,他还待在这里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见一见齐康。 只有知道林辰疏已经死了的人看到他诈尸才会害怕,齐康看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来昨天林辰疏的死确实和他有关系。 陈殊按了按隐藏在腰间的木质匕首。 齐康也瞪着眼睛,死死地看着陈殊。 两人之间的视线碰撞对于齐康来说过了很久,但对于旁边围观的人来说只隔了一息时间。 隔了这一息,有人来到张榜墙,一眼就看到此时众人的焦点。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看见林辰疏,很快加快脚步走过来。 “大少爷,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那人拉住陈殊的衣服。 陈殊皱眉,从林辰疏的记忆里快速搜寻,这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林家的管家刘伯。 刘伯是林辰疏父亲林和鸣身边的人,平日负责打理林家杂物,此时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 “大少爷,老爷让我带你回去,你看看你,父子没有隔夜仇,老爷早就不生你的气了。”果然,刘伯下一句话已经接了上来。 陈殊蹙眉。 在林辰疏的记忆里,林和鸣并没有这么好说话,当初赶儿子出门,是认定林辰疏败坏林家名声,想从此和林辰疏划清界限。 在这个节骨眼让刘伯把林辰疏带回去,多半是已经听到了林辰疏已经中了榜眼的关系。 “是吗?”陈殊问道。 “你这几天不着家,老爷不知道有多担心你。”刘伯继续道,“你也别闹脾气了,回去陪陪你父亲,他年纪大了,也挺不容易的。” “……” 陈殊另一个世界父母都已去世,此时听刘伯说起来,只是沉默了一会。 来榜前已经看过齐康,继续留在这里除了多被人看几眼,也没有什么益处,陈殊闻言略一思索,笑了笑,便先依着刘伯回林府看看。 “刘伯辛苦。” “哪里,还是大少爷这几年不容易啊 。” 刘伯见林辰疏肯跟着自己回家,内心松了口气,心里又想到大少爷此次金榜题名,怕是以后地位在林家大有不同,连忙温言笑语地巴结着。 林辰疏“嗯”“嗯”地应了几句,跟着刘伯离开。 离开之前,他还感受到一股阴狠的目光在自己背脊后面死死地盯着,他侧头看了眼,只见齐康还在看着自己的方向。 他复又转回了视线。 * 林辰疏成为榜眼的事情很快传开。京中官绅士族有热议林家的,有讨论林辰疏的,也有说起太尉之子齐康落榜的。 科举虽是大厉朝筛选人才而设,但以齐太尉的势力想让齐康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并非难事,可现在齐康被排出进士之外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此事外人不得而知,只有知悉内情之人知道,此次科举公布前,金榜名单送入御书房内,高在朝堂那位冷眼看过,几笔圈画,谁人划出名外,谁人飞上枝头,都被信手敲定。 京城波澜乍起。 齐府。 一道黑色蒙面黑影飞快从檐壁上掠过,随后轻点瓦面,一个凌空而下,落在齐府后的假山后。 假山后,有一人早已站立多时。 “齐公子。”蒙面黑影道。 齐康慢慢地转过身,此时他脸色比在张榜墙前还要难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狠厉:“林辰疏……你不是确认他已经死亡?他为何会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蒙面黑影愕然:“怎会?昨日我分明一刀切开他的喉咙,此事崇三也可作证。” “可他现在脖子干干净净一点划痕都没有。”齐康负手站立,面如寒霜,“就在刚刚一个时辰,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林和鸣将林辰疏召回林家。” “……”蒙面黑影裸在外面的眼睛蹙起,“那林辰疏的尸体可有被发现?” “并没有。”齐康将一素白手绢拿出,看着上面绣着的小字,瞳孔紧缩,“我已命人搜遍醉梦楼内外,林辰疏昨日死亡地点,并无一点血迹。” “齐公子之意,难道是林辰疏诈尸?” “我亲眼所见,不然该作何解释?” 蒙面黑影目光一紧:“此事我会亲自调查。” “我爹已问过林辰疏的事。林辰疏知晓你我秘密,决不能留下活口。” “齐公子放心,林辰疏不过一介弱柳书生,掀不起风浪。”蒙面黑影抽刀而出,刀光冷然:“既然他还活着,那就再杀一次。” 齐康闻言,看着眼前黑影之人。 黑影之人起身,嘿然一笑,目光阴冷:“这一次,我定让他死无全尸。” 第4章 林家 转过两条开始热闹的街坊,拐过三个还算宽敞的巷口,“林府”二字与林辰疏的记忆里的刻画一样,映入陈殊的眼帘。 林家的宅子离京城最繁华的街市有段路程,但也算不上远。林和鸣早有涉入官圈的打算,选择门邸也十分注意排场,既不想隐于市间,又不想太过张扬,是故特地选在此处,加以云雕门匾,狮像貔貅,铺首大门,就算是在僻静之所也要彰显出一番气派。 陈殊站在门前多打量了几眼。这里场景于林辰疏而言都非常眼熟,但对他陈殊而言却非常陌生。他在原来的世界还有妹妹等他回去,委实不愿在这个异世多待。 “大少爷快请进。”刘伯见到陈殊驻足,还以为林辰疏心中还有隔阂,连忙面带笑容道,“大少爷这几日在外奔波想必累了吧?老爷已经让下人给大少爷的房间都打扫了一遍,换了上好的茶具和被褥,让少爷可以回家好好休息。” 听管家说起来,陈殊这才慢慢地又“嗯”了一声。 虽然他已经不是林辰疏本人,但林辰疏当初被林和鸣赶出家门的一幕他还是有印象的。那时候林辰疏尚在房间看书,便见到自己的父亲突然提着棍子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揪着他的头发把人拖了一路。林辰疏哭泣挣扎,房间里面的东西该碎的也都碎了,房间外,该看到的人也都看到了。 碎了的东西可以换,看过的人并不会忘。 陈殊一步跨过门前的高槛,眼睛轻轻转动,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刘伯身上。 “林老爷呢?” “老爷他先去了梁尚书家里。”梁尚书是掌管的是吏部,刘伯顿了顿,又堆着笑道,“大少爷,老爷之前脾气直,他其实一直都在挺关心你的。” 陈殊不置可否,人已经继续往前走了。 第4节 刘伯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林辰疏回来是这么一幅不冷也不热的态度,连对父亲的称呼都改了。 林辰疏在家中地位并不高,人总是缩着肩显得畏缩。可刚刚他从张榜墙前找回来的人,气质却和前两天并不一样了,走路姿势丝毫没有以往的扭捏,反而背后脊线笔挺,肩膀精神自然,步调慢而从容,乍一眼看去,竟像换一个人似的。 愣神间,林辰疏已经走进府宅大院里。刘伯连忙跟了上去,耳边却忽然听到有声音从院子里面传来。 “娘,林辰疏不就是考了一个榜眼吗?爹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还把我看中的那套茶具给他,他也配得上用吗?” 有人在大院里聊着话,一个女人接上话茬:“你爹盼这官运盼了好几年了,现在那个贱人考上了能不翻身吗?也就你这小子也不争气,当初我就说让你去读书你不读,现在倒好,平白让小贱人抢了名头。” 女人一口提及一个“小贱人”,刘伯听了暗呼不好,连忙往林辰疏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走在前面的大少爷脚步顿了顿,停了下来。 院子里面聊天的人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有人回来。说话的男音“嘿嘿”笑了声:“娘莫生气,赶明起我也去读书。林辰疏那样的娘娘腔都能考上,你儿子怎么可能比他差。” “说得也是。”女人笑道,“那贱人比我们女人还要娘,平时也没见他又几斤斤两,也不知是怎么考上的。” “娘,我听说上面有很多人喜欢玩兔儿爷,不会是去卖屁股了吧。” “还真可能。反正他喜欢男人,卖了不亏……”女人说着,又津津地笑了起来。 她边走边聊着话,行到院子的岔路口时,忽地感觉到一道目光,便抬眼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岔道口处,男子头发微乱,没有被扎进马尾的青丝刘海垂在脸侧,露出里面一张熟悉的秀丽脸蛋。 猝不及防一个照面,女人被吓了一跳,笑意僵在了脸上。 “林辰疏,你怎么在这里!”跟在女人旁边的男子也发现了陈殊,跟着叫了起来。 陈殊看了刚才高谈论阔的两人一眼。这两人他都认得,一人是林和鸣的妾室、林辰疏的小娘岑玉凤,一人是岑玉凤的儿子、林家二少爷林盛。 岑玉凤穿着一身红纹绣花绸缎,年近四十仍显身段妖娆。她不喜林辰疏,虽然是妾,但平日仗着家里受宠,对林辰疏暗地里十分苛待。 就拿穿着来讲,林盛年纪只差林辰疏两岁,身上却衣冠华锦,云绣精致,而站在对面的林辰疏还穿着之前被扫地出门的青衫步履,加上衣服破损,两位看着就不像一个府邸里出来的少爷。 母亲如此所为,其子林盛也并看不起自己的长兄。 “我为什么在这里?”扫了眼这母子,陈殊自问了一句,忽的勾了勾嘴角笑了起来,“我刚刚金榜题名,当然是老爷请我回来的。” “……” 这话是对着他母子两说的,林盛的脸色一变。 他没料到林辰疏就站在岔道口,是故才有了下意识的一问。结果没成想一向都选择躲避的林辰疏居然当着他的面提自己考到榜眼的事情,还搬出了自己的父亲。 刚刚他和自己母亲的话显然被林辰疏听到了不少,林盛脸色一拉,很快不屑地嘁了声:“金榜题名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榜眼而已。” “是啊,一个榜眼而已。”陈殊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可惜我有,你没有。” “!”林盛的脸色又是一变。 岑玉凤的脸色也变了。 林辰疏平时看到他们母子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现在出现在他们的林辰疏居然刚刚一个照面,竟然还在嘲讽他们。 还说什么有的、没的……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林盛一股气冲上脑门,他看着眼前一只手搭在腰上站得懒懒散散的林辰疏,心中只想着怎么打破对方的从容和骄傲。他想了想,忽然笑得下流:“什么榜眼,怕不是你当兔儿爷换来的吧?你这脸蛋,这身子,给弟弟说说看是跟着哪家大人看上了?” 林辰疏现在是全京城都出名的断袖,讲不定这榜眼还真是这么换来的。 林盛说得十分解气,笑着想看看林辰疏辩白窘迫的样子,却见林辰疏脸上笑意收起,微微垂了眼睑。 “刘伯。”林辰疏忽然叫了一声。 “大少爷,我在。”刘伯一直跟在林辰疏身后,连忙上前道。 “刚刚你也在旁边,我和二少爷之间的谈话应该听到了吧。”林辰疏微垂的眼睑轻轻抬了抬,“等会你就帮我做个见证,一会我便将刚刚二少爷说我的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讲给老爷听。” “……” “……” 刘伯的声音卡住了。 林辰疏平时在林家地位是很低,可今天考中进士之后便算是半个官场上的人,地位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老爷很重视,自己刚刚也在努力巴结。结果林辰疏一回家这嫡子和庶子就对上,还要拉自己站队…… 他按理应该站在林辰疏这边,可他若是给林辰疏作证,岑玉凤那里怕又是要得罪了。一想到这里,刘伯不禁头皮发麻起来。 林盛和岑玉凤也同时脸色大变。家族间有长幼尊卑之分,林盛虽然在林家跋扈,但始终是庶子,更何况林辰疏现在真如他自己所言是考中榜眼的人,林和鸣都为此瞻前顾后。以前林盛打压长兄或许没人管,而现在这事要是真闹到老爷那里,肯定免不了一顿罚。 这个林辰疏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狡猾! “林辰疏,你……”林盛气得还想再骂林辰疏几句,却被岑玉凤猛地拉了下衣襟。 “好了,大家都是一家兄弟,不要坏了和气。”岑玉凤已经接下林盛的话,“辰疏啊,盛儿他还年轻,说话口无遮拦的,还请你当哥哥的多谅解谅解。” 林盛回头,只看见岑玉凤的脸色阴晦,示意自己快点离开。 刘伯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 现场气氛一阵静默,隔了一会儿,只有陈殊轻轻地冷呵声。 他也没有看岑玉凤和林盛,目光缓缓一转,又转到刘伯身上:“我饿了,刘伯,膳房里还有吃的吗?” “……”他没有理会岑玉凤的话,让岑玉凤的脸色又沉了些。 刘伯没想到林辰疏又叫到自己,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这个点已经过了林府的早膳,不过大少爷想吃,我可以喊厨子帮您做。” 往日,厨房的膳房不会给林辰疏特地准备吃食。林辰疏一个人时,大部分的食物都是自己动手烧柴生火,作为管家的刘启也并不会特地给一个不受宠的少爷特地开火。 但现在大少爷既然这样问,肯定不能再让他一个去折腾。刘伯连忙这样回答道。 陈殊点了点头,话不多说,人已经往膳房走去。 他走路姿势稳健,路过岑玉凤林盛两人面前,只留下一点风。 刘伯跟了上去。 岔道口上原本对峙的三个人很快就剩原本要走的岑玉凤母子,两人还是原地尬然站立。 “娘!怎么会这样……这个林辰疏实在太过分了!”等到林辰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面,林盛这才跺脚道。 岑玉凤狠狠一拧手中的帕子:“这个贱人真以为自己考中榜眼,就可以在林府翻身做主人了。” 刚刚她说话的时候,林辰疏始终都没有搭理过她,仿佛自己如同虚构,岑玉凤和林辰疏在林府上相处二十多年,还从未被其如此无视。 “娘,以后我们该怎么办?他不会真去父亲那告状吧?”想到刚刚林辰疏的忽然强势,林盛气恼道。 “这贱人现在是一时得意,你以后在他面前说话注意些。”岑玉凤用手狠狠一戳林盛脑门,随后又卷回帕子道,“你父亲那里我会帮你多说几句,他也不是真的喜欢林辰疏,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能爬到哪里去。” “娘,你绝对不能让他爬到我们头上。”林盛道。 两人在陈殊背后说着,各有心计。另一头陈殊已经来到膳房。 刘伯赶紧让下人准备粥点,陈殊却不在意,只让人热了粥和馒头,吃下填肚。 等早膳用完,他慢慢起身,向厨房的下人要了一小把面粉装在囊中,又向刘伯在库房要了把开过刃的小刀。 刘伯对林辰疏此举惊疑,不过对方刚刚回府,也不敢多做过问,只管取来就是。 拿到铁质的匕首,陈殊这才安心了些,回退了刘伯,一个人回到房中。 林辰疏的房间果然已经被人打扫得干净,一副崭新茶具放在桌前,很是亮眼。但陈殊不像文人墨客那样对这些物品感兴趣,只是扫过一眼,忽然轻轻抬起头来。 就在抬头间,他的目光倏地和某个隐藏在暗处的视线对上。 也就在这时,房间梁上一道黑影笑了起来:“好个伶牙俐齿,若非齐康说你诈尸,我还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两个林辰疏。” 第5章 刀不留人 林辰疏已经被黑影亲手杀死在巷子里,温热的血液溅在他手上触感真实,他当时也是亲眼看到对方咽了气息。而且在搜身的时候,那具尸体体温都已经变凉,怎么可能会重新复活? 就算是诈尸,重新复活的身体上也应该会有昨天留下的刀口,但眼前的人完整无缺,脾性和传闻大相庭径,连说话都和昨日听到的略带娘气的语调有所不同,显然和昨天的林辰疏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既然齐康公子让他过来了,不管这个假扮林辰疏的人有什么目的,他都断然不会让这人活下来。 屋子里面传来刀锋摩擦过刀鞘的声音。 刀芒冷然入眼。 陈殊心中一惊,瞳仁急剧收缩,目光飞快地扫过房梁和地面的距离,人已经迅速往门口退去,手往后一探,飞快摸出刚刚从刘伯手里拿来的小刀。 他反应奇快,黑影却冷笑一声,手中刀刃已经铮然拔开,露出三尺柳叶刀身,如镜一般反射屋中情形。 不等陈殊退出房屋,梁上的黑影已经一脚蹬在梁柱之上,整个人竟好似轻燕一般从一丈高的梁顶跃下,手持柳叶长刀,一刀往林辰疏的头颅横劈而下。 ……靠! 来的人的能力远非普通人能比。陈殊见状立时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连忙举起小刀招架。 “铛——”耳边传来刀与刀相撞的声音。小刀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黑影柳叶刀的去势。 但饶是如此,陈殊举刀的手只感觉猛地一震,瞬间麻了半边身体。 从林家库房拿过来的普通小刀在和柳叶刀相撞的过程中被对方的刀锋崩出一个缺口,陈殊一眼瞥去,只见铁质的刀面竟然从缺口处开始出现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 这特么什么玩意? 陈殊根本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会存在如此强悍之人,毕竟在林辰疏的记忆里,生活固然艰苦,却也没有遇到这种不可抗力的势力。 陈殊咬紧牙关,知道这是在生死关头,不再犹豫,一手抓起从厨房取来的囊中面粉,往黑影脸上砸去。 “哼,倒是会些雕虫小技。”黑影见状微微偏头一斜,手中柳叶刀轻轻一挽,竟将扑面而来的粉尘一劈散开去。 “……”看着对方震散粉团,陈殊眼睛抽搐,手瞬间摸到后腰的木质匕首。 他一开始还以为林辰疏只是死于一场普通的谋杀,可眼下对方强悍的实力和全面的压制,几乎让他确信此人就是林辰疏死亡的真正原因!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林辰疏无力反抗,只能被迫等待死亡降临,留下的只有凝固在脸上不甘痛苦的神情。 而现在,陈殊也同样面对着相同的处境。 想从这样的人手里逃出房间根本不可能,陈殊看着眼前的人,将已经报废的小刀随手丢弃,戒备地看着黑影。 这模样倒像极了遇到危险拱起身子的猫,黑影喉间微微发紧,忽然笑了起来:“啧啧,这副模样比醉梦楼的娘们带劲,看得我都舍不得将你分尸了。” “……” 陈殊皱眉。 林辰疏的断袖名声到底传了多远,连个杀手都知道。 但陈殊现在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眼前的黑影话毕,长刀又朝自己的脖子一刀砍了过来,宛如催命符,比之前那一刀更快、更迅猛! 陈殊咬紧牙关,猛地抽出木制匕首,挥刀抵挡。 第5节 “砰!”这一回,刀与刀相撞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声音却迥然相异。 黑影强大的内力震得陈殊握刀的手虎口崩裂,陈殊忍住疼痛往刀口处看去,只见系统送的木制匕首竟然在此关键时刻牢牢地挡住了黑影的柳叶刀! 匕首的刃面还有木制的纹路,看上去只是朴实的一把木刀。此时它与锋利的柳叶刀刀口相撞,不仅没有像之前的小刀一样破损,反而在陈殊的血液滋润下闪出奇异的淡光。 “!” 陈殊脑海里刹那间涌现出系统之前曾说这刀可以“抵挡一切物理攻击”的话。 黑影显然没想到陈殊竟然还有武器,眉头微蹙,不等陈殊反应,第二刀已经再度劈砍过来。 “砰!” 这一次对方出手已经快得让自己无法识别。可鬼使神差的,陈殊手中拿着的木制匕首依然提前架住了对方的刀。 只是上一次,陈殊侥幸拦下,这一次黑影下手又加重了力道。柳叶刀刀势不止,陈殊用匕首架住刀往后几步踉跄倒在地上,手上伤口裂开长口,整只手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不停地颤抖,而手中的匕首也被对方挑飞开去。 “你真的挺能折腾的。”自己连出两刀都没有将眼前这个看上去瘦弱的普通人杀死,黑影身上的杀气和煞气渐渐浓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男人,慢慢地举起刀。 已经死掉的林辰疏又怂又娘,死不足惜,现在这个倒是烈得有点味道。 只可惜到底还是普通人,太弱了。 刀锋下刀芒锐利,手起,刀落,一道冷光在房间里划过弧度。 也就在这时,被挑飞的木制匕首倏地一动。 “砰!”房间里再度传来一道钝刀入木的声音。 声音中还伴随着一丝细微的崩裂的声音。陈殊本欲抬手抵挡,眼角目光却看见系统给的木制匕首竟然离奇地飞入空中,宛如电视剧里的御剑一样飞行,再度稳稳地架住黑影的柳叶刀。 两刃接口处,平整如镜的柳叶刀面竟然出现了裂痕,紧跟着“嘣”地一声断裂,残刀刀锋直接被木制匕首砍下,往地面掉落。 陈殊:“……” 艹?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房间一时间陷入诡异的静默。 下一刻陈殊瞬间反应过来,抬手抓起地上的残刀,迅速暴起冲上前,刀刃架住了黑影的脖子,一把拉下对方蒙在脸上的黑布。 黑影的脸很快暴露在陈殊的视野里,此人年约三十,面目平平无奇,在林辰疏的记忆里却并没有任何印象。 “说,你是什么人,齐康为什么要杀林辰疏?”难得有这样的时机,陈殊没有时间去研究系统给的木制匕首到底是什么性能,眼下最重要的是对付眼前这个人。 黑影也没想到一把木头刀竟然会起飞,不仅如同妖术一样,而且还能斩断他使用的佩刀。他一时间心神震撼,竟然被林辰疏钻了空子。 他看看林辰疏,又看看林辰疏背后的——妖刀。 妖刀此时已经在空中转了个弯,仿佛生了眼睛一般,慢慢地在林辰疏的身侧悬浮着,诡异、幽冷。 黑影人心中一惊,忽地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原来你诈尸是真的!” 一把木制、木纹的匕首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如鬼魅,那么它的主人想必也并非常人,或许他之前杀的就是林辰疏,而眼前这个,怕是有什么东西借着林辰疏的身体复活了…… 黑影这才发现,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陈殊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残刀收紧了:“齐府最近在做什么?你身手不错,梁上能够来去自如,却要蒙面而行,是不是怕人撞见你的模样……”他说着,顿了顿,眼睛微沉:“你是宫里的人?” “……”黑影人脸色微微一变。 陈殊原本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只是胡乱猜测试探,但眼前黑影人的脸色,却让他心里瞬间有了个大概。 黑影显然没想到林辰疏会猜到自己的身份,眼神渐渐阴冷下来。 他当初帮齐康追杀林辰疏,是为了帮齐府遮掩秘密,没想到林辰疏非但没死,还引火烧身怀疑到了自己的身上。 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让解臻知道自己暗中勾结齐言储,他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林辰疏知道自己的秘密,今天必须将此人从世间抹去。 他原先还有意想给对方留个全尸,现在只恨不得将林辰疏大卸八块,让其再无复活可能。 想毕,他垂眼看了眼陈殊威胁自己的残刀,嘴角勾出不屑的冷笑,暗中聚气,忽地朝着陈殊胸口一掌拍出。 陈殊一直注意着黑影行动,见状脸色一惊。他知道自己与黑影人实力有天堑之别,怎敢硬接这一掌,连忙快速后退。 但他退的速度实在太慢,眼看就要被这掌拍上,那悬空的木制匕首竟然瞬间闪现在陈殊前方,又是“啪”地一下挡住了黑影人拍出的罡劲。 “……”系统真没骗他,这东西真能抵御一切物理攻击。 “妖物,去死!”黑影人已留后招,手中竟然忽地一枚袖箭,淬着绿色寒光,往陈殊身上射来。 “嗖——”是袖箭破空的声音。 木制匕首在空中微晃,似乎在嘲讽什么,随后刃尖对着袖箭箭头轻轻一挑,木制刃身往箭尾一拍,那袖箭竟当空转过,直接调转方向,飞快划过空中。 随后空中传来“噗”地一声传来利器入肉的声音。 陈殊一惊,他顺着袖箭回射的方向看去,只见之前的黑影人喉间竟然插上了自己射出来的暗器。 袖箭插在黑影人的喉咙里,开始有红色血迹渗出,很快那血变成黑色。 箭上有毒。 黑影怒目圆瞪,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嘴唇很快染上青紫色,随后仰面砰然倒地。 陈殊愣住,看看在空中的匕首,又看看对面倒下的身体,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了走过去,只见倒下去的黑影此时张嘴睁眼,脸上表情惊骇,却已经没有了生息。 木制匕首慢悠悠地又飞到了陈殊的身侧,和陈殊一起看尸体。 “……”陈殊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飘着的匕首,好半天才卡出句话来,“你把他杀了?” 木制匕首本在空中飞着,闻言摇摇晃晃地飞到陈殊的腰间,往陈殊的腰带上一插。 然后,它就不动了。 ——假装自己是一把普通的木匕首。 “……” 陈殊感觉自己腰带里别着的是个大杀器。 他慢慢地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疼起来。 刚刚和黑影人对峙,他虎口处裂开一道深痕,再加上后面取残刀威胁对方,手上免不了被刀口划伤,此时手上正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淌着血。 房间里也是一片狼藉。和黑影打斗后,原本桌子上的新茶具也摔碎了,地面上到处都是碎瓷。 陈殊站在房间里面皱眉。 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门外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大少爷。”门外有丫鬟喊道,“大少爷,在吗?” 陈殊目光一凝,没有回答。 丫鬟见没人答应,却继续地敲门道:“大少爷,我刚刚听到你屋里有动静,你在吗?” 刚刚路过林辰疏的房间,丫鬟好像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此时听里面的人没有答话,正欲看看究竟。 谁成想她刚刚要推门,门却忽地开了。 “什么事。”林辰疏在门里面站着,看了眼丫鬟。 丫鬟“哎呀”一声,连忙站稳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想往里探。她一边看,一边冲着林辰疏笑道:“大少爷,是老爷从外面回来了。老爷说午膳一起吃个家宴,夫人就让我过来唤你过去。” 第6章 系统很闲 丫鬟探究的目光被陈殊的身体阻挡。陈殊闻言,微微一笑道:“好,我准备一会,等下就过去。” “那大少爷你快点,老爷他们都在等你了。”丫鬟催促道。 林辰疏在家中地位低,连个丫鬟都敢欺到头上。 陈殊敛了笑,直接将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声响。 丫鬟本来还想说她可以在外面等着,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吃了个闭门羹,不由得愣在当场。 陈殊将门里头的门梢插上,回头看了眼黑影人的尸体,随后动手直接将尸体抬到了床上,拉过被褥,把尸体捂了个严严实实。 接着他从柜子里找出纱布,快速地在手上的伤口绕了几圈。 等伤口包扎完毕,陈殊起身将窗户关紧了,也同样插上窗梢。 丫鬟听到窗户的动静,好奇地探头过来,在外头问道:“大少爷,你又在做什么?” “防贼。”陈殊言简意赅。 丫鬟:“……” 陈殊这才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不过走之前,他还带了把锁,把房门给锁上了。 丫鬟脸色微青。 陈殊没有去管丫鬟的脸色,只差遣丫鬟给自己带路,一路来到了膳房。 膳房内,林和鸣一家已经落座。陈殊刚进膳房,就看到一四十多岁的男子落在首位,男子上唇留着须髯,方字脸,皮肤保养得不错,看上去非常体面,正是林辰疏的父亲林和鸣。林和鸣左侧,依次坐着岑玉凤、林盛,挨着林盛还有一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嫩黄锦衣,是林和鸣与岑玉凤所生的女儿林巧澜。 林和鸣看到林辰疏的到来,先是微微蹙眉,但脸上很快笑开,指了指身边主宾的位置,说话一团和气:“辰疏来了啊,我们家难得举办一次家宴,快过来坐坐。” 男人一副慈眉善目,陈殊想了想往日林辰疏被赶出家门的惨样,没有说话,只是依言坐了下来。 主宾的位置已到,菜如流水一样上了上来。桌上的菜品不错,但陈殊刚刚见了死人,一桌美味委实有些难以下咽,便自顾自地舀了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他拿着汤匙的手还包着布条,里面隐隐透着血迹,在这酒宴上委实有些扎眼。 林和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划伤了。”陈殊边说边继续喝了口汤。 林和鸣眉头皱起:“怎么划的?” “你刚刚送到我房间里的那套茶具,我不小心打翻了,捡碎片的时候划的。”陈殊道。 听到茶具碎了,林和鸣皱眉,旁边的林盛听了已经怪叫道:“什么?你把那套茶具打翻了?你知道那茶具值多少银子吗,你居然就把他打碎了?” 陈殊自然不知道那套茶具值多少钱,闻言转头疑问似地看向林和鸣。 林和鸣胸口起伏了一下,随后呵呵笑道:“算了,碎了就碎了吧,如果那套不喜欢,等会再跟刘伯去库房挑选一套自己喜欢的。” 他以为林辰疏还在闹之前自己把他赶出门的脾气所以才把茶具打翻,这时候特地暗暗观察了林辰疏的表情,却见对方眉目之间淡淡的,闻言只“嗯”了一声,又继续抬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 第6节 林辰疏长得像已经死去的正室,眉如远黛,看上去有极肖似女人的柔美。林和鸣在心中叹了口气,继续道:“辰疏,爹已经帮你打听过了,明日过堂之后,你和刘伯去一趟齐太尉府上。” “齐府?”陈殊的动作这才顿了顿,“去那里做什么?” “你这次中了榜眼,等吏部官职下来之后就是朝廷中人了。”林和鸣道,“在朝中行走,少不了需要打点关系,当今我朝齐太尉资历最高,又是陛下身边三位辅政大臣之一,依仗他做靠山,今后自然吃不了亏。” 背靠大树好乘凉,说得倒有些道理。 只是,这位林老爷子怕是不知道就在刚刚,齐府的人还派刺客暗杀林辰疏。虽然被系统的木刀反杀,但现在尸体还在他儿子的房间躺着。 陈殊放下汤匙道:“我朝皇帝不是不让植党营私,行收贿赂?” “新帝根基尚浅,朝中还不是齐太尉的天下?只要靠山够稳,谁来查你动作?”林和鸣见林辰疏反驳,心中又有些不喜,“我已经给你打点好明天要拿的份例,你只管去来,以后你为官之事,爹都会给你打点妥当。” 林和鸣心中自有沟壑,他万事俱备,只差林家有人中榜这股东风。而今东风已来,事情很快就运作起来。 陈殊看了林和鸣一眼,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没有接话。 他在想自己要是真的去了齐府,也不知齐康会是什么模样。 “明日就让刘伯陪你一同去吧。”林和鸣怕林辰疏胆小退缩,放心不下,又把林伯叫了过来。 林伯恭恭敬敬领命:“老爷放心,老奴肯定会照顾好大少爷。” 林和鸣这才放心。 陈殊没有再说话,倒是旁边岑玉凤见状又酸又妒,连忙给林和鸣斟酒:“老爷,你看大少爷都中榜了,我家盛儿这个不争气的还在家里无所事事,妾也想让盛儿去上个学堂,考取个功名。” 林辰疏和林盛嫡庶有别,不过岑氏盛得林和鸣宠爱,林家老爷子闻言,看了眼旁边同样期待着的林盛,点头道:“盛儿资质是不错,只是以前自个儿不愿去学堂,如今有这心思也不错。我这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夫子,让盛儿也去试试。” 林辰疏如此懦弱之人都能够考上进士,林盛的才智比林辰疏强了一倍不止,倒也确实有些希望。 岑玉凤也在旁边笑道:“盛儿,还不多谢你父亲。” 林盛大喜,拜过林和鸣,只觉得心中忽然豪气万丈,眼边见到林辰疏默然不响,于是上前虚伪地恭敬道:“兄长,日后弟弟我若是学到不解之处,还请兄长不吝赐教呀。” 陈殊抬了抬眼睛,见林和鸣、岑氏都看着自己,这下放下汤匙,冲着林盛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林盛一脸笑意地落回座位。 这一场家宴吃了半个时辰,陈殊待宴后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并没有人进来,唯有窗户上糊着的纱纸破出一个小洞。 陈殊看着那破损的纱纸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转身行回床处,掀开了被子。 黑影人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得冰冷僵硬,此时笔挺挺地躺在床上。 陈殊看了一眼,随后忽地看向旁边。 旁边什么人都没有,但陈殊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喂,在吗?”他看着空气问道。 空气中泛起一丝波澜。 “何事?”一道硬邦邦的熟悉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陈殊顿了顿,忽地皱眉道:“你来得这么快?不忙?”声音是系统的声音,来得很快,就仿佛一直在自己身边似的。 “目前暂无要事。”系统回道。 陈殊仿佛觉得自己对系统有了一个新的了解,他闻言默了一下,随后指了指床上的尸体道:“既然你那么闲,那能劳烦你帮我处理一下这具尸体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看尸体,大概又不是,隔了一会儿,它才回复。 “不能。” 陈殊不相信:“为什么?” “我不是人类,不能直接干预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系统回道。 “那刚刚是谁将林辰疏复活的?”之前大变死人的场景陈殊还记忆犹新,此时听到系统的声音,他默了下,问道。 系统却觉得自己有理有据,再度给了陈殊答案:“我无法干预世界,但是能干预你。” “……”神特么干预我。 “我不回收垃圾,不能帮你处理这具尸体。”系统继续道。 听着系统的回答,陈殊按了下眉心道:“这人是你给的匕首杀的,你总归要负一下责任,我虽然想到了解决方法,但这里的人太厉害,你一开始也没告诉我这些人会轻功会武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很危险。” 系统:“……”它好像第二次听到陈殊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了。 “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还没保护皇上之前死掉吧?” 系统:“……” 它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道:“那你想怎么样?” 陈殊垂眼,认真地干咳了一声:“我想要绝世武功。” 系统:“???” 第7章 长明 空气再度陷入短暂的静默。 “不行。”半天,系统蹦出来一句。 “……” 目前以陈殊对系统的了解,这个系统应该确实不会骗他。基于如今情形,现在系统的回答是“不行”而不是“无法给予”,难道是意味着他刚刚扯出来的荒唐玩意确实有实现的可能? “为什么不行?”陈殊脸皮一厚,又继续询问道。 “你任务尚未完成,我何以奖励你这些?得此失彼,我不做无本买卖。”系统微微沉吟,随后慢慢道。 “……”陈殊皱眉,他现在只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到原来的世界去,怎么可能会在此做一些无聊的逗留。 不过听系统的意思,这武功好像只要他保护了皇帝就可以拥有…… “我觉得你可以提前透支一点给我,我定能帮你赚回任务的利息。”陈殊继续道。 系统:“……” 陈殊指了指床上的尸体,也是有理有据:“你看,我现在已经查出此人是宫中奸细,刚刚手刃此人,也算是为皇上排忧解难了吧?” “……”刚刚是谁说,是它的刀把人杀掉来着? “对了,系统先生,我和你也算有缘,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陈殊又问道。 系统愣了一下,随后硬邦邦地答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叫长明。” “好名字!”陈殊继续道,“如此,长明兄,你考虑一下?” 系统:“……” 把人拉过来太突然,系统开始在想陈殊原先是做什么的了。 隔了一会儿,空气中才又有了一丝波澜。陈殊定眼看去,之间几点零星的亮光慢慢地从空气中浮现,围绕着他周身悠悠旋转。 这些亮光在白天叫人看不清楚,但陈殊瞬间明白,这些光芒应当和那木制匕首出现时的星光如出一辙。 陈殊一喜,随后便听到这叫做“长明”的系统冷酷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就按你所说,我先提前预支你部分武功,若是你迟迟不完成任务,我将会将其回收。” 陈殊一开始只是为了试探系统,没想到在自己的推磨下竟然真有了能力,闻言眉轻轻一挑,问道:“是什么能力?” “比这个世界任何人都快的轻功。”系统长明道。 陈殊:“!” 绝世武功打了折扣变成轻功,但这次陈殊确信自己听准了轻功名词前的前缀。 之前系统赐给他的木制匕首确确实实可以抵挡一切物理攻击,那么他现在获得的轻功想必应该也是真的。 轻功或许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可要是其真的比所有人都快,那么他再遇到刺客,倒也不必再硬碰硬的对抗。 再加上一把木制匕首,至少自保的能力绰绰有余。 他的系统看上去不靠谱,但给的东西倒是恰逢其时。 陈殊眼睛微亮,很快在房间里试着像之前的黑影人一样跃上房梁,意随念动,只轻轻一点地面,整个人便如同轻燕一样飞起,绕梁一圈,复又飘然而下,竟然意外地连贯。 “多谢长明兄。”陈殊回道。 “呵呵。”系统长明闻言,给了两个硬邦邦的字音。 “……”陈殊知道自己刚刚死乞白赖并不地道,又补了一句,“长明兄放心,我自当鞠躬尽瘁,尽忠皇上。” 系统没有答话,泛起的波澜慢慢地敛去。 陈殊复又重新站起来,继续看着床上的尸体,房间从窗户中折射出来的光影在他眼神光中明明灭灭,他很快笑了起来,伸手将之前蒙在黑影人嘴上的黑布重新蒙上,取了帕子将那带毒的箭头从黑影人的喉中拔了出来。 黑影人已经死亡,箭头起出之后并没有溅出多少血液。 陈殊将箭头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了起来,随后起身翻开衣柜,不过一会儿也取出一套黑色的衣服换上。 林辰疏的身子虽然高,但比普通的男子要瘦,穿上黑衣之后,原来的身形显得更加修长,原本就细的腰身此时看上去变得更加窄了,纤细得如同女子的腰身一样可以盈盈一握。 陈殊将木制匕首别再腰带上,又找来一块黑布,学着黑影人一样将半张脸蒙了起来。 眼下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陈殊照了镜子看了几眼,虽然觉得林辰疏长得确实有点像女人,但眼下这么黑衣黑布黑发的,也不容易让人认出来。 准备好一切后,陈殊耐心地等待着天色暗下来。 古人的作息和陈殊传过来的世界不同,到了戌时,路上的人已经渐渐散去,白天热闹的街坊悉数打烊,京城的街坊间,只有家中灯火透着窗点缀着黑夜,一些细细碎碎的家常对话从屋里泄出,听着模模糊糊,与宁静的夜色相互衬托。 等到夜晚降临,陈殊这才动身出门。 白天在林府行事并不方便,到了晚上有夜色掩盖,陈殊很快背着黑影人的尸体轻轻跃出房间,飞上林府屋檐。 在林府楼顶之上,可见京城万家灯火,陈殊只看了一眼,随后又是轻轻一纵,踏进京城民房的砖瓦上。 系统给的轻功委实厉害,即便是陈殊身负一人,落地之时也是静悄悄的,仿佛踏雪无痕——只是身后背着的尸体委实比林辰疏本人还重,陈殊感觉背得十分吃力。 不过好在他的目的地并不远。 陈殊提了提气,很快在房屋之上几个纵月,随后穿过闹市,拐过街区,终于在一座大宅边停了下来。 大宅占地广阔,高墙黑瓦,尽显气派。宅门门口灯笼高照,上书“齐府”二字。 这里便是林辰疏记忆里面的齐康家邸,林和鸣口中所说的当朝重臣中第一把交椅,齐太尉的府上。 陈殊看了眼大门紧闭的齐府,很快轻扯轻勾了唇角,将黑影的尸体平整地放在齐府门口。随后他松了松酸痛的肩膀,抬起手扣响齐府的大门。 第7节 府里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陈殊闻声,又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飞上齐府门前繁密的槐树。 门很快被打开了。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走出来查看状况,很快发现横躺在地上的人。 家丁俯身看去,随后才察觉这是一具尸体,惊惶地往后跌了一步,连忙爬起来往府里跑去。不过一会儿,齐府的管家出来了,见到尸体后脸色也是一变,又着人跑回府内。再隔了一小会,有人匆忙地从府上跑出来,这一次来的人对于陈殊来说倒是熟悉,正是白天见过面的齐康。 齐康看见尸体后脸色显得很难看,他俯身拉下尸体脸上蒙着的布,整个人都仿佛僵住了。 “怎么回事?”齐府内,又有一人走出来。这人年约五十,身材高大,留着络腮美髯,模样和齐康有八分相似,应当就是传闻中的齐太尉——齐言储。 陈殊在枝头上眯起眼睛。 齐康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头上还有人盯着,此时已经乱了分寸:“父亲,焌四死了。” 原来来刺杀自己的人名字叫做焌四。 陈殊暗暗在心里揣度,府门口的齐言储已经一脸阴霾,他将齐康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看了眼周围,让管家将尸体抬进齐府。 齐府的门很快合了回去,陈殊在树上看到齐府的人提着灯笼,在门院内匆匆行着,将尸体抬进院子深处。 继续在树上待着已经看不到什么,陈殊略一思索,随后将木制匕首拿在手上,纵身一跃,披着夜色飞入齐府。 齐府内并不像林家一样只有几个丫鬟和家丁在府内干活。陈殊刚进齐府,便见到有一队护卫巡来。 齐太尉手上握有兵权,府上有些护卫并不算奇怪,但陈殊一眼看去,只见远处布防也甚是紧密,心中微微沉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护卫,终于潜到齐府安置尸体的房间。 房间内,一具尸体,三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蹲着,检查了尸体的伤口。 “怎么样,查出死因了吗?”有人在问。 “焌四死于一箭封喉,被人一击毙命。”蹲着的人回答道。 旁边齐康的声音响起:“这怎么可能,焌四不是高手吗?他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是解臻有所察觉?” “不可能。最近皇帝并无动作。”蹲着的人皱眉道,“齐康公子,你是最后一个和焌四见面的人,你知道他最后去哪了吗?” “我、我……” “齐康,不要着急,慢慢说。”齐太尉的声音传来。 齐康的声音这才稳了稳,他看了眼旁边的人,咬牙道:“我让焌四去杀林辰疏了。” “什么?!”旁边两人同时低声惊问。看尸体的人站了起来,皱眉道:“林辰疏昨日不是已经被焌四一刀砍死了?” “我知道……”齐康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看着地上的焌四道,“但我在科举放榜的时候又见到他了,他不仅没死,还取代了我的榜眼位置,还冲着我笑……” 房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齐康情绪有些崩溃,低声道,“不然我能怎么办?林辰疏他看到我们从刀库搬出来的东西,知道我们要谋反,他只能死……崇三,你当时也不是看到他了?” 第8章 马上就来 昨日,林辰疏一个人来到齐府。 他被赶出林家家门,断袖名声也已经在京城传开,无论去哪落脚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白天不好上门,林辰疏想趁着晚上天黑下来的机会见见齐康,问问齐康自己写给他的书信为什么会落到别人的手上。 他来到齐府,很快听到了齐府后门的动静。 齐府后门停着两三辆马车,那时夜深人静,马畜低低地打着响鼻,有一群蒙面人从齐府府中抗出一捆又一捆的东西放置在马车上。这些东西也都和搬东西的人一样蒙着黑布,叫人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要找的齐康此时也在马车边,手中拿着账本,在凝神核对着。 林辰疏看见齐康一阵欣喜,却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对。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也就在这时,前面搬运的一个黑衣人手落了空,有一捆黑色货物从空中落下,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 声音乒乒乓乓地刺耳。被布裹着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在夜色下折射刺眼的寒光。 “!”林辰疏骤然一惊,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齐康沉着脸,正在命人将一地的箭矢捡起来。 林辰疏慢慢地后退了一步,他想快点离开齐府,可慌乱的脚步却触碰到了身边的青石。 …… …… 谋反? 陈殊眼中眸光骤然缩紧。 “昨日确实有人撞见我们行事。”被叫做崇三的人回答了齐康的话,“但我也只见过林辰疏一面,并不能确定那人就是林家嫡子。若真如齐公子所说,或许我们昨日杀的人恐怕并非是林辰疏本人?” 已死之人怎么可能重新复活,而且昨日焌四那一刀抹得干净利索,他是亲眼看见的。 “可那人声音和林辰疏的一模一样。”齐康面色微白,心中却反复回想起昨日被焌四杀死之人临死之前说的话,“父亲,就算那人已死,但是我们却找不到他的尸体。这事很蹊跷,我们的计划真的还要继续下去吗?” 暗夜里,屋顶上伏着的黑色身影纹丝不动,与夜色融为一体。 房内齐太尉闻言冷哼道:“狩猎的事情我们筹备已久,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贱民而暂停。解臻早就不满我多时,这次即便不是我们先动手,将来这狼崽子也会对我们下手……我看这次科举,他故意将你踢除榜外,恐怕早是隐忍已久。” “父亲,那林辰疏将我取而代之,岂不是皇帝要重用的人?” “呵,皇帝会重用那个断袖?解臻为人心狠手辣、不折手段,不过是看林辰疏区区一个商贾之子,臭名远扬,见他无权无势没有党派,又孤立无援,是个不错的靶子。” “……” 房间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起身而立,有人来回踱步。 隔了一会儿,齐言储的声音复又响起:“林辰疏现在已经是榜中题名,杀之恐怕会惊了解臻这条毒蛇。秋场围猎就在眉睫,我们布局已久,此时不宜多生事端。”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齐康问道。 齐言储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只觉得齐康今日一惊一乍,委实让他失望。他冷笑道:“就算不杀林辰疏,林辰疏他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以他的人脉能告到御前?哼,新科进士面圣需走在吏部考核之后,但秋场围猎三日后就开始了,只要在围猎中暗杀解臻,到时皇帝驾崩,权柄一样落入我手中,届时我堂堂护国重臣,还治不了他一个贱民?” 齐康闻言,心下终于稍微安定道:“若是父亲得到天下,合该将此人千刀万剐。” “小小贱民,还能闹出什么风浪。” 见父亲胸有成竹,齐康呼出一口气,随后又提心道:“那焌四护卫他……”” “齐公子放心,杀死焌四之人恐怕另有其人。”房间内,名字叫做“崇三”的人已经到答道,“我看焌四伤口,恐怕此人手段极高,应当是江湖录中之人,只是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 江湖录中人? 齐康和齐言储闻言脸色皆是一变。 崇三说到此处,亦是忽然变了脸色,没等房间二人反应,他人已飞快地提刀踹开房门,身形一晃,整个人如同飞禽一般飞上房上瓦顶。 瓦顶上传来几声瓦片踩踏的声音。 齐康、齐太尉父子也连忙跟着走出房间,夜色下,两人只见崇三一个人站立在房顶,身形冷冽,冰冷的有杀机一闪而过。 但房顶上却也只有崇三一人,并无其他人影。 “有人?”齐言储面色微变道。 崇三目光环视四周,抽出的刀慢慢地重新落回刀鞘:“可能是我多疑了。” 房下父子两人面色稍缓。 而此时在齐府外,一道身影轻轻跃出,又回看了一眼背后灯火通明的府邸。 这道身影刚刚本想看看齐康父子口中所说的“崇三”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想尝试掀开瓦片,结果竟然被崇三察觉。 好在系统给的轻功也足够快足够轻,在崇三冲上房顶的时候,他迅速反应过来先行遁走,这才没让崇三抓到自己的踪影。 想看崇三的脸已经不大可能,但今天房顶上偷听的内容却委实让人心惊,证明他这一趟没有白来。 既然已经有了情报,陈殊不再在齐府多做停留,几个起落回到林府,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从白天封闭到现在都一直没有人进入,房间内还保留着自己和焌四打斗的痕迹。陈殊回房看了盖过尸体的床褥,嘴角轻轻扯了扯,最终还是将蚕丝被褥通通一股脑拿开,自去衣柜里翻箱倒柜,随便换了身衣服,又取了些厚重的衣物扑在床板上,合着衣躺下。 “谋反”“秋场狩猎”等词一一在他脑海里回温。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阖眼睡过去。 然而夜深寒露重,一晚萧索,来到异世的第一天睡得并不安稳,陈殊入睡没多时,在梦境中便见一个女孩轻轻地扯着他的衣服,怯生生地抬起眼来。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女孩向他问道。 “……”想开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陈殊蹙眉,拢着衣服翻了一个身。 第二天清晨,鸡鸣三声,林辰疏的房屋外也传来敲门的声音。 古人的作息和原来的世界果然不一样,陈殊躺在床上意识迷茫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有了一点焦距,起身前去开门。 刘伯早早地在房门外守候,见房门打开,便赶紧陪笑道:“大少爷,今儿不早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等过半个时辰就该去中书省过堂了。” 昨天家宴时候林和鸣早就安排了今日的行程,为怕林辰疏中途放弃,便叮嘱刘伯今日一定要盯紧自家的大少爷。 陈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做过多表示,只是让刘伯派人过来清理房间。 听到这个要求,刘伯不禁往林辰疏的房间里看去,只见昨日刚刚打扫得焕然一新的房间此时一片狼藉,原本上好的茶具在地面上碎得四分五裂,而那床全棉的蚕丝被也被人揉一团乱,被人嫌弃地放在角落里。 “大少爷,你怎么……”看到好东西被人如此糟蹋,刘伯心中大痛不已。只是他刚要说几句,忽然又想起现在林辰疏现在乃是府上身份最高贵的人,连忙又忍了下来。 陈殊没做理会,去膳房拿了点馒头吃了,等回房之时,下人已经清了大半的房间,看上去干净多了。 刘伯还在房门外,不过他脚下已经摆了几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手上还捧着布锦。 “大少爷,这是老爷今天特地给你准备的衣服。”刘伯道。 陈殊顿下脚步,只见刘伯手中的布锦素衣浅色,上有银丝绣边,在初升旭日下隐隐闪着丝光,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模样。他想起昨夜在衣柜中翻找的那些又旧又朴素的衣物,微微蹙眉:“不过是走个场子,无须这副装扮吧?” “大少爷此言差矣,老爷说了,过堂虽然寻常,但有宰相亲临现场,大少爷是榜眼,站得前面,自然要打扮得体面一些,好给宰相留下印象。” “……”见人印象讲究精神气,在林和鸣那,恐怕要多加个“钱”字。 第8节 只不过坊间断袖传闻疯传,连个杀手都知道他的事,宰相怕是不见他都印象深刻。 陈殊淡淡地看了眼,也不做辩驳,取了衣服回房换上。 刘伯在外等候,不过一刻,便见一人从房间走了出来。那人此时一身素雅淡色长衫着身,银丝隐隐若现,衣袖、领口处暗红烫金翻边,一条银边腰带草草系在身边,配以红色流苏翡翠,整个人高挑颀长,衣随人动,翩然踏出房间,竟让一向都认得林辰疏的刘伯恍了下神。 他原本觉得大少爷过于女气,担不起一家门面,没曾想林辰疏回来后却如同换个人似的,气质浮于男人阳刚和体态轻柔之间,而今换了衣服之后,原本的柔美竟然有一种齿白唇红,顾盼生姿的感觉。 只是衣服穿得随意,连腰带都没系紧;头发散乱,连发髻都没有竖好。 “大少爷,我帮你理理。”刘伯见状,连忙上前替林辰疏整理样貌。 古代衣服繁复,且又讲究层次,陈殊自己并没那个天赋,只让管家自己折腾。 刘伯又细心地给陈殊处理了细节,亲自动手将林辰疏的青丝挽起,竖好发冠后,他眼神露出一丝惊艳,又给林辰疏抚平衣服上的折痕,这才停下恋恋不舍地停下手上动作:“好了,大少爷这就好看多了,此番前去定能引博得宰相和太尉的好感。” 要博得这二位的好感怕是天方夜谭,尤其是后面那位。 “走吧。”陈殊扯了下唇角道。 刘伯连忙应了声,大概是见到养眼之人心情不错,他很快乐呵呵地搬着准备好的大小盒子礼金,跟着林辰疏离开林府。 第9章 好巧 不过一会,陈殊到了中书省官署前。 中书省是当朝拟定国事之所。当朝国号为“厉”,朝廷内设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国政皆由中书拟定、门下复核、尚书执行。而科举一制正是由中书最先决定,每年开榜后,厉朝进士皆会前往谢恩主考,再由主考领进中书,拜谢当朝宰相。 一些进士中榜之后将会分授官职,或留京城,或分至下县为官,有的终其一生大概就只能见一次这样的大人物,是故不少人早早到来,翘首期盼。 进士们候场间,却瞥见一个穿着浅灰色的人影慢步走来,偏偏身形出众,平肩窄腰,又有翻领红边点缀,引人注目。 新晋的进士们不由得愣了愣,下意识地往那人身上看去,却见那人模样白白净净,容貌秀美,不是林辰疏是谁? “那个断袖来了。” “这厮怎么这幅打扮,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 “呵呵,毕竟是林和鸣的儿子,有几分臭钱,就来玷污斯文。” 进士中有人三三两两地讨论着,陈殊恍若未闻,只是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前排,在自己的榜眼位置上心安理得地站定,留给一众进士一个背影。 “……” 进士们见此人毫无羞耻之心,不由得无语,只恨苍天无眼,居然让这么一个人中榜,还是个第二名。 和这样的人同为一届进士,当真是脸面无光,扫了兴致。 比陈殊早到的状元李邺之见陈殊过来,也微微僵硬,显得不大自在,幸而他身后的几名进士都久仰他的名声,特地过来和他攀谈,他这才稍稍缓了些尴尬,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陈殊也不在意,他只一个人站着似在思索什么,直至主考官前来,他才略微回了下神,跟着旁边的李邺之一样向考官行礼。 状元李邺之向考官谢恩的时候,主考官面带微笑;林辰疏向考官谢恩的时候,明明是一颗青葱白玉好模样,主考官脸色还是僵了一下,等到第三位探花郎行礼,他的笑容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之后,主考官便带众进士入中书省参拜宰相。参拜之时,宰相隔着门帘,似在翻看书籍,人形并看不真切,陈殊见了一眼,便放弃原来的想法,只是仿着李邺之的模样作了个揖便离开了。 刘伯已经在官署大门外等候多时,见自家的少爷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大少爷,怎么样?”刘伯闻道。 陈殊想了想进场之时一众人恨不得在他眼睛里盯个洞出来的场景,最后还是微微一笑道,“还行。” “那就太好了!”刘伯恭维道,“我就说大少爷今日打扮,肯定能引人注目。” 陈殊:“……” 过堂一事已经结束,接下去便是一群进士文人游街宴酒。陈殊并不感兴趣,也没人愿意喊上他这个断袖,刘伯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提议带陈殊前往齐府。 去齐府的事情也是林和鸣特地交代过的重中之重。 陈殊眼睛微微眯了眯。 刘伯不给陈殊回绝的机会,二话不说直接将马车赶至齐府后门。 马车的轱辘与马蹄慢慢地停了下来,刘伯怕林辰疏生性胆小,做不来这种勾当,便先行“吁”了一声,跳下马车,自去敲开齐府的后门。 也就在他敲门之际,门外又有一辆马车行来,在林府的马车边停下,不过一会儿,一人穿着绣云红衫,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掂着脚下车,随后又从车厢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来。 此时陈殊正好撂下帘子下车,一抬眼间正好和对方视线撞上。 “……” “……” 身着红衫的人拎着盒子的手僵了一下,随后连忙退了一步,将盒子藏在身后:“林、林辰疏,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殊看着眼前的人一眼,随后从马车上轻巧地跳下,他从车内拎出两个更大的礼金盒子。 红衫人:“……” 他的比他小。 红衫人的脸一会青一会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之前刘伯敲的齐府后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个家丁查看。 “齐老爷府上,请问有什么事?”家丁问道。 刘伯本来准备好说辞,只是现在忽然出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外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红衫人也尴尬得不知道要怎么启口。 最后还是陈殊的声音稳稳地响起:“我们是新科状元李邺之、榜眼林辰疏,今天特地来太尉府上,想巴结你们家老爷。” 红衫人:“……” 刘伯、家丁:“……” 这红衫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和林辰疏一道过堂的新科状元,李邺之。 李邺之也没有去游街宴酒。他特地找了个人少的时间点来齐府拜访齐康,想借着齐康和齐太尉套套近乎,日后好方便自己在朝中落脚,却没曾想居然会在此处遇到林辰疏,还被对方看穿了。 看穿也就罢了,居然还说出“巴结”这种难听的词语。 “不、我不是……”李邺之连忙回道。 “你不是来送礼金的?”陈殊看了眼李邺之后面怎么藏也藏不掉的盒子,遂改口道,“那劳烦通报一声,就只有我一人前来巴结。” 李邺之:“……”这断袖怎么这么讨厌! 李邺之嘴角抽了抽,很快冷哼一声:“我是来找齐公子的。” 家丁犹豫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这才回府上递消息。 李家的人和林家的人一同站在门外等候,各无言语。李邺之等了一会儿还没见齐府动静,不免多看了身边的林辰疏一眼,只见对方倚着墙,一身浅淡长衫红色点缀,又有银丝透光闪烁,模样倒是别致。 这个断袖静静而立,显得出奇得心平气和,那双眉眼微垂,似乎在敛目养神,细密的睫毛覆下淡淡阴影,模样既带了点女子的柔美,神情肃然得却像个男子,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竟然有说不出的俊丽…… 忽然,林辰疏的眼睑抬了抬。 我在想些什么?! 李邺之被刚刚自己对林辰疏的想法赫然惊到,连忙回神。 也就在他回神之际,原本关闭的齐府后门又被打开了,家丁请李邺之、林辰疏二人进府,一路带着人来到后院一处凉亭。 凉亭上,一人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连忙回头,目光扫过站在府门口的两位,他在林辰疏的身上顿了一下,随后赶紧移开,目光最终落在李邺之的脸上。 “李公子,你来了。”凉亭上的人是之前曾经和李邺之一起去看榜的齐康。 李邺之眼睛一亮,连忙上前招呼。他二人本来就认识,说起话来没和林辰疏那样生疏,聊了几句后,李邺之便试着问起齐太尉的事情。 齐康脸上露出一丝歉然:“家父门前有事,此时抽不出身来,只得我先行来招待你们。” “哪里的话。”李邺之闻言微微一顿,自知以自己的身份要见齐太尉肯定没有资格,只好拿着手中礼金递与齐康道,“这是我们李家铺子最近收购的砚台,特地拿给伯父鉴赏。” “邺之真是客气。”齐康说着,收下礼金。 他平时代父亲接待门客并不只李邺之一人,所收受的礼金也数不胜数,可今日收起礼来的时候,齐康只觉得脊间一股不适油然而生,他终于忍不住看了眼坐在旁边的林辰疏。 被一个明明应该死掉的人盯着,怎么可能舒服得起来。 齐康默默咬牙,却见林辰疏的目光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这个该死的人此时正坐在凉亭边,看着池中的锦鲤游来游去。 细白的脖子,绯红的唇色,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齐康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林辰疏身上的某种东西刺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 李邺之见齐康收了礼金,心中稳了大半,也跟着将目光移到林辰疏身上。 感觉到身上的目光有些沉了,陈殊这才回头,他看了齐康一眼,也跟着将自己手中的礼金递了出去:“既然太尉不在,那我的这些也先放在这吧。” “……”李邺之、齐康看了眼两个礼金,又看了眼林辰疏。 “我走了。”下一句,林辰疏也是言简意赅。 “……”李邺之微微一愣,没想到对方这礼送得如此敷衍了事。 齐康也是一愣,随后他的目光锁住林辰疏转身的背影,忽地叫道:“林辰疏,你等一下!” 林辰疏的脚步没有停。 齐康忽地伸手,一把抓住林辰疏的手臂,强制拉过对方,皱眉道:“林辰疏,我说了让你等一下!” 他的举动突然,唬了旁边的李邺之一跳。 “什么事?”被齐康拉扯,陈殊自觉不能马上离开,只得转过身,看着齐康。 陈殊的模样还算平和,一如在学堂的时候。齐康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哑声道:“林辰疏,你还记得那页书签吗?” “书签?”陈殊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你还留着?” “……” 看到林辰疏的笑容,齐康微微一愣。 “齐公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林辰疏的话再度传来,“林老爷还等着我回去复命,我得回去交代完成任务了。” 齐康只得松开手。 林辰疏表现得天衣无缝,他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根本无从查起。 现场唯有李邺之在旁边一脸像是吞了胡桃的模样,他看看林辰疏,又看看齐康,只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 可林辰疏分明是个断袖,他是怎么勾搭上齐康这条线的?! 第9节 李邺之愣了一会,连忙也向齐康告别,几步匆匆追上林辰疏,神奇地问道:“林公子,刚刚、刚刚真是吓死我了,那齐公子与你是怎么回事?” “……”此人先前还一口一个喊他贱称,看他不起? 陈殊拿一只眼睛斜着看李邺之。 李邺之被鄙视却还没自觉,他见陈殊不发话,自顾自道:“林公子真是有福气,要知道京城上千官吏,独属齐康的父亲最有权势,连中书省的宰相都要让他三分,能和齐公子扯上关系,若是太尉之子相处得要好,往日当少不了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啊!” 他和林辰疏是一道来齐府定礼金,又见到齐康对陈殊的态度,此时只以为林辰疏和自己是一类人,说话间难免有点亲近。 却不知陈殊默了一下。 “我有福气?” “那可不是……当今圣上都是齐太尉一手扶持上去的,齐太尉之于厉朝,可不仅仅只是一人之下。”李邺之欣然指着后门园林,笑道:“你看我们走着的这片齐府,府邸辽阔吧?据说建府时也是按照宫中天和受命之局,风水、格局与皇宫几无区别,天方地圆,大气得紧。” “……” 陈殊昨日才夜闯齐府,大概是一个不入流的榜眼和满腹学识的状元的区别,他心里完全没有李邺之说的这种感觉。 不过,听李邺之这么说起来—— 陈殊眼睛微微亮起。 今日过堂之时他曾思索要不要将秋场围猎的事借机告诉其他官吏或宰相,但临时还是因为不放心这些人之间的党派利益而打消了主意。 齐太尉谋反一事,还是得小心谨慎,需得他亲自通知皇帝不可。 第10章 浪 “李状元倒是见多识广。”想毕,陈殊笑了起来。 李邺之被哄了一句,心情略有些微妙,不过眉间还是有些自得之色,连声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学了些偏门左道而已。” 陈殊笑笑,又与李邺之谈了几句,谈话内容两句不离宫中格局。李邺之本就庞学,此时听陈殊感兴趣,立刻兴致勃勃地向林辰疏娓娓道来,从宫中格局到皇家风水,滔滔不绝。 陈殊又笑着抬了李邺之几句好话。 李状元被夸得熏熏然,他没想到一个名声在学堂里差到极致的林辰疏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不堪,这人并不像醉梦楼里的男倌一样淫媚,反倒是气质磊落,笑容温润,是一个不错的交谈对象。 难怪齐康会看上他。李邺之心中暗想。 走到府外,李邺之与林辰疏交谈的兴致还在头上,眼见要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林公子。”等到了马车边,他依依不舍,看着眼前带着浅淡笑容如玉般站立的人,叹了口气道,“世人待人多有偏见。我看公子不必太在意坊间那些传闻。” “……” 陈殊顿了下,很快笑着回道:“多谢李公子开导。” 李邺之闻言摆了摆手,心里却听得舒服。 他笑着又道了声别,这才让家丁驱着马车离开。 旁边跟着林辰疏过来的刘伯却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之前分明看到李邺之刚刚到齐府后门时候和自家少爷有隔阂,怎么出府了以后,新晋的状元郎便和林辰疏一副相谈甚欢的感觉? “大少爷,这位状元郎好像对你态度不错。”刘伯在旁边钦羡道。 “……”陈殊揉了揉刚刚齐康握过的手臂。 刘伯站在原地笑呵呵道:“大少爷以后在朝中为官,能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门路。状元郎前途无量,少爷能和他交好,自然是十分不错的。” 看了眼刘伯,陈殊默默地回到马车上。 看见大少爷完成任务,刘伯心情甚好,将马车驾得得儿欢。陈殊在马车上假寐了一会,便又回到了林家。 林和鸣十分关心林辰疏的事情,见林辰疏回府便立刻召过去询问。陈殊随便应付了几个问题,倒是刘伯在旁边补充了一些,讲得林和鸣和颜悦色。 他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此时林辰疏有衣锦装扮,总算有些富贵的公子哥模样,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让林辰疏离开。 离开林家前堂,陈殊在膳房吃了午膳,复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他关上窗门,取来纸笔,伏在案上书写了一阵,随后轻轻将墨水吹干,仔细折叠,放入衣襟内,摘下发冠,脱去外衫,合着被子闭目休息。 这一睡睡到了半夜,陈殊方才转醒。他看着房间里点着的油灯看了会,这才聚了聚自己的意识,重新从床上爬起来,将昨日晚上穿过的黑色衣裳取出重新套上,束好腰带。 接着,他将披散的头发用黑布条束起,并在脸上围上黑布,仅仅露出额下两只眼睛。 眼睛里,烛光跳动不息。 陈殊系好木制小刀,俯身将油灯吹灭,掩门离开房间,飞出林府,从街市门坊中穿过,直至奔至一处河道边,这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河道宽约十余丈,月色下水面幽静,深不可测。而在河道另一边,一道巍峨红墙临河鼎立,上有零星火光闪烁。 河是护城河,对面那道墙过去,应当就是皇宫了。 陈殊微微沉眸,身形猛地一晃,下一息已经跃于水上,几步起落,只留下水面上几个泛起波澜的涟漪,人已经干净利落地悬于墙下。 墙头上有皇宫守卫走过。 陈殊在墙边暗处听了一会儿,等到守卫脚步声远后,倏地自阴影处跃出,翻过墙头。他飞快的身形只带着墙头火把的焰芯微微一晃,人影已经重新没入皇宫的黑暗之处。 皇宫内静悄悄的,与宫外一般披着夜色。 陈殊自皇宫的东墙翻入,往西飞快前进,一路躲避皇宫守卫,不多时便见一道宽敞宫门,他眼睛微亮,遂沿途往北行去,不过多时,终于见到一处房邸,红墙金瓦,立于一参天巨木之下,门匾上镶染金色,书“御书房”三字。 御书房是皇帝每日处理政事所在的场所,此时房内有灯光亮起,却未见人影,只有两个宫女在门口守着,脸带倦意。 陈殊绕道御书房旁边的门窗,轻轻地打开一条缝隙。 里面并没有人,入眼的只有桌案上叠着的一堆奏章。 陈殊微微一笑,轻步翻入御书房内,将之前备好的信纸取出,他靠近桌案看了一眼,遂将桌案正中的奏折抬起,将信纸整整齐齐地压在奏折下面。 “你说皇上等会还要回来吗?”守在房门外的宫女传来絮絮的交谈声。 “谁知道呢,皇上这几天都入睡得听晚的,等着吧。”另一个宫女应道。 另一个宫女又低低地念叨了一句。 陈殊没有出声,重新回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翻出御书房。 留在御书房的书信上面有提醒皇帝的内容,只要当今的皇帝拿起书信,想必就能够察觉。 陈殊呼出一口气,眼角见有护卫往此处巡来,便翻身往他处离开。 御书房墙面外是一处园林,园林间有树木林立,挺拔俊秀,有花丛错落,隐藏暗香;此处比墙外宁静,并没有宫卫巡逻,陈殊沿着阁道潜行了一阵,便见一潭池水映入眼帘,水中映月,粼粼生波,敛着一方幽静,生出几分宁谧。 池水中,有青石累成水中台阶,一路蜿蜒至池畔,与陈殊所在的阁道处相连。 陈殊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抬眼看向池畔边。 此时的池畔边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暗纹玄色长衫的侧影。男人发鬂整齐地束起,挑着银白发冠,发下露出一张凝神的侧脸,眉飞入鬂,眼印波光,如池中水一样清冽冷然。他静静坐着,眉眼微垂,目光落在手中一口长剑上。 长剑离鞘,剑身倒影月光与水光,折射出一道冷意,但那男子却浑不在意,一手执剑,一手拿过一白色丝巾,慢慢地擦拭着。 大晚上的,在皇家后园林里竟然还有人有此闲情。 陈殊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此人就堵在他前面的路上,这亭阁旁边又是池水,不好藏身,陈殊只得刹回脚步。 他准备另行择道返回,然而就在此间,他腰间的匕首忽地猛地一抖,宛如活物一般迅速凌空而起,在林辰疏身边迅速飞掠而过! “!” 木制匕首掠过之处,陈殊忽地听到极其细微的金属与木头相撞的声音,眼角处有细细长长的银光落下。 ——是银针! 他微微一愣,猛然反应过来,瞳孔瞬间急缩,拿起木制匕首飞快往后倒掠。 “谁!”也就在他倒掠之时,一道暗影倏地落在陈殊原先落脚之地,目光紧紧盯着陈殊撤离的方向。 陈殊心中一惊,不再掩饰身形,几步重返御书房宫墙之上。 宫墙之下,又有一队护卫巡逻而过,火把处正见墙上人影。 “有刺客!”为首护卫立时警醒,喊出声道。 第11章 就是事与愿违 一声“刺客”在安静的宫殿里掷地有声,一石激起千层浪。墙下护卫飞快取出兵刃,往墙上人影包围过来。 御书房外的士兵也听到报警声音,提灯迅速赶往声源处。陈殊从高墙下看,只见得南、北、东三面都有护卫队伍迅速朝自己靠拢。 而背靠园林的西面,那道突然出现的暗影也已经提刀逼近。 暗影的速度非常快,陈殊在宫墙上伫立的瞬间,这影子已经如影随至,手中刀出刀鞘,刀身形如柳叶,一声不吭地便往陈殊挥至。 …… 陈殊瞳孔微微一缩,就算自己手中有系统的木制匕首,也不敢与其多做纠缠,还没等刀锋劈下,他人已经身形一晃,再从宫腔处飞至御书房边巨树之上。 暗影一击落空,眼神一凝,抬头往陈殊的方向再度一看,下一息他身如鬼魅,又尾随陈殊杀至巨树上,凛冽杀气激得巨树枝头摇晃,树叶簌簌而落。 “!” 陈殊心中警铃大作。此时墙下有护卫逼近,树后有影子追杀,他再也不敢做过多停留,再度从巨树跃至御书房房顶,足尖轻点金瓦,运起轻功几步起落,往来时的皇宫东墙飞快窜去。 须臾间,他已经离了原先的御书房数十丈的距离。 原本往宫墙处集结而来的皇宫护卫只见得一个身段颀长的刺客黑影如燕子般半空轻掠,可等到再回神时,那刺客竟然已经快速远遁而去。 那刺客看着身形单薄,并不是很强的样子,但没想到速度如此惊人! 护卫们暗惊,连忙分成两股人手,一股人护驾,一股人往刺客消失的暗处搜寻。 但普通护卫的脚力根本追不上那蒙面刺客,没过多久,护卫们便彻底失去了刺客行踪,只能挨个宫殿进行地毯搜索。 中途唯有园林里出现的暗影没有停下,不依不饶,紧紧追击。 宫内很快就剩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再过一会,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慢慢拉开,暗影和刺客从三丈慢慢地变成了十丈,又从十丈拉到了十五丈距离。 暗影一边追赶,一边皱眉,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个蒙面刺客的黑影已经只剩下一个黑点。 这人速度实在太快了。 刺客前方是巨大的皇宫宫墙,出了这道宫墙,就是皇城外面的世界。 第10节 宫墙高达十五丈,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从上翻越。但那黑影抵达宫墙前方,却根本没有一丝停滞,直接起身,黑衣联袂,只一会便毫无阻碍地攀上了城墙。 暗影心中一惊,俄顷也到了宫墙下。他强提一口气,也跟着飞登而上,到了墙顶之时连缓两口气息,再定眼看时,那蒙面黑影却已经毫不犹豫地从巍峨宫墙上一跃而下。 宫墙上有火把照明,暗影只看到黑影背影颀长,长发由一根黑色布带束起,跃下之时,束起的头发与黑色长衫随猎风飞舞,除了与风比肩而过的猎帛声,其余毫无声息。 “是谁在城墙上?!”宫墙上有守卫发现墙头有人凝立,很快围了过来,待看到暗影之后,立刻心中一凛。 “路大人。”墙头守卫首领立刻行礼。 被唤作“路大人”的暗影看了旁边紧张的护卫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转身也从墙上跃下,几个起落,消失在宫内。 宫墙守卫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赶紧看向宫内,唯有看到皇宫中一处发出亮光,似乎是御书房所在的地方。 此时的御书房确实灯火通明。房外,一队殿前侍卫严防以待,把着御书房处出入口,十余只火把火光窜动,将御书房照得如同白天。原本在御书房守夜的两个侍女此时已吓得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看着侍卫长亲自坐镇门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暗影从皇城城墙上返回,见此仗阵,略微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走进御书房内。 御书房内只有一玄衣男子坐在书案边上。男子脸色肃静,神情不见一丝波澜,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一般。房内灯光彻夜不息,他的容颜在光影下有如塑雕,眼睑轻垂,正静静地看着一封有折痕的信纸。 信纸上似有潦草字迹。 “皇上,属下不利,未能抓捕到刺客。”见到玄衣男子,暗影单膝跪地道。 被暗影称为皇上的玄衣男子看着信纸许久,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眼正在眼前的暗影。 暗影的声音顿了顿,见状继续说道:“今日刺客来得蹊跷,属下并未辨认出其是何路数,但此人轻功极其高明,恐怕是江湖录中人。属下见他往京城东侧撤离,需不需要在城中继续搜查?” 皇宫有刺客来袭,此事非同小可。而且那刺客进入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委实让人心惊,若是来日再度潜入宫中,暗影也自觉无法将其生擒。 更何况,他刚察觉到蒙面黑影存在之时便射出银针偷袭,竟然还让对方逃脱,其实力可见一番。 但江湖录中人一直不曾敢涉足皇宫领域,也不知何人如此胆大——此人轻功卓绝,当在录中有名有姓,或可对号入座排查。 暗影飞快思索江湖录中人名,抬眼却见坐在案前的皇帝复又收回眸光,他神情未动,反而拿起手中的信纸放在案前的红烛前。 红烛上火焰跳动,信纸很快烧着了起来。 玄衣男子将烧着的信纸放入焚香炉中,看着纸上火焰旺起,这才微微勾了下唇角,露出浅淡的弧度。 “不必。”玄衣男子静静答道,“路七,放他离去即可。” “可是……”路七闻言一愣,心中微有一丝诧异,但听解臻如此发话,便又收回要说的担忧,点头应了声“是”。 解臻的目光重新落回焚香炉内的纸,火焰已经将彻底将纸片吞噬,不一会儿便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烬片,他看了几眼,忽地抬眼看向窗外。 有宫中灯火驱散长夜黑暗。 解臻凝视着,面色渐渐恢复如常,一如清冷寒泉。 * 陈殊一路从宫中遁入京城,在城中绕圈之后,确信身后没有人追踪,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择路向林府返回。 去皇宫走了一趟,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湿透,夜风吹在身上,有种沁凉的寒意。 刚刚追赶他的那道暗影委实厉害,穷追不舍之际还用银针暗器不停逼迫,如果不是系统给的木制匕首在侧,又有提前向系统“借”来的轻功,陈殊几乎可以确信自己这次不死即伤,落得一个还没尽忠就当成刺客的名头。 这样下去,可要开局就被皇帝盲杀…… 此行他是低估了皇帝身边的警戒,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至少,齐太尉意图在秋场围猎之时谋反的事情,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信纸上。皇帝如果看到,当会考虑取消围猎的事宜。 想到此处,陈殊慢慢地呼出一口凉气。 白雾徐徐湮没在夜色里,走在青砖碧瓦间的人抬头,看了眼浮空皓月。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夜晚,系统给的任务乱而繁杂,按照现在的情况继续下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逝和他原来的世界是否相同?如果他迟迟没有回去,他原来的身体怎么办?他妹妹怎么办?她会不会怪他?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陈殊皱眉,翻身回到林府,扯去面巾,从院子里独自打来了井水回房,清洗之后换了里衣,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第三个白天,陈殊照例被鸡鸣声吵得睡眼朦胧,他意识顿了一下,随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泛着困意继续休眠。 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日上三竿,他的房间被人“啪啪”地又敲开了。 这次敲门的人还是刘伯。但对比昨天的督促,刘伯这次还有些欣喜。 “大少爷,大少爷,在吗?”和刚刚把林辰疏接回家时的恭维不同,刘伯今日显得格外兴奋。 陈殊蒙在被子里转了个身。 他昨日没上锁,房门被管家直接拍开了。刘伯走进来,只看到裹在被褥里的一点头发,急忙上前推醒林辰疏。 “大少爷快醒醒,这都什么时候了,别睡了!礼部的人过来了,就在前堂等着你过去,你快起来梳洗梳洗,去面见大人。”刘伯一边推一边道。 陈殊的意识总算聚了聚,他在喉咙里闷了几声,眼睛微微眯起:“……礼部?” “是啊,礼部大人来咱们家有事要说。”刘伯道。 礼部掌管仪制与贡举,但此时科举已经结束,接下去是吏部的事情,这时候礼部突然过来有什么事? 陈殊皱眉,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刘伯却见不得他这般缓慢,连忙亲自动手又给他束冠,又给他打理衣服,一刻钟后终于把人从房间里面推了出去。 陈殊只得一路来到前堂。 前堂处已经有一个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坐在太师椅上,官员四十好几,体型略胖。旁边有林和鸣亲自斟茶倒水,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见一素衣白净的男子行到堂前,礼部官员细细看过林辰疏的模样。 “孽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叫张大人好等!”林和鸣见状,立刻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林辰疏一顿。 陈殊抬起眼皮看了林和鸣一眼。 林和鸣把目光移到他处。 旁边的礼部张大人已经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今儿过来是因为圣上突然临时起意做的决定,让我们特找新科三甲通知,原也没知会过你们。” 林和鸣讪笑着应了声:“不知张大人此次来带的是什么圣上旨意……” 张大人这才差使旁边的小吏上前。那小吏手上端着一个方正托盘,盘上有红色衣锦,上绣着海浪卷云,看上去十分细致,衣锦之上,又有一玄冠南珠镶嵌,冠侧红色系带盘绕,端正地放置在中间。 陈殊见过托盘之物,微微抬眼,耳边却听张大人朗声道:“明日圣上要去秋场围猎,此为行郊盛事,皇上说,此行让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一道随驾同游。” 他说着,声音放缓下来,看着旁边听着激动的林和鸣,又看看前面那个全城都出名的断袖,缓下声,例行通知道:“林榜眼,记得好好准备。” 第12章 风雨之前 小吏将衣服玄冠工工整整地端到了林辰疏面前。 陈殊看着衣服愣了愣。 他刚刚如果听得没有错的话,这礼部姓张的官员过来是来通知他去秋场围猎的——但秋场围猎有人要蓄谋刺杀皇帝,他知道情况后便将此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包括齐太尉、包括崇三焌四。他写完信后又将其亲自送入皇宫御书房内,原以为皇帝会采取新的措施,但没想到旨意下来,竟是让他们三甲一同前往…… 所以,皇帝有没有看到自己写的信纸? “还不快谢过张大人。”旁边的林和鸣见到林辰疏待立模样,皱眉提醒道。 “……谢张大人。”陈殊这才恍神,接过红色冠衣。 张大人摸了摸胡子。 林和鸣连忙上前,将早已经备好的银子塞进张大人手里,和颜悦色:“张大人来一趟辛苦,我已经让厨子备好酒宴,张大人如若不弃,不如留下来喝几杯再走?” “林老爷客气。”张大人垫了垫银子,满意地将银两收入囊中,笑道,“喝酒就不必了,这事上面交办得急,我还得去探花郎家里通知,若有时间,改日再聚。” 林和鸣闻言笑着客套了几句,亲自送张大人出府。 前堂很快就剩下陈殊一人,他还维持着端托盘的姿势,目光却落在前面的太师椅处。此时太师椅的位置空无一人,陈殊却直直地盯着,但眼神光微散,显然没有将自己盯梢的那一处看进眼里。 脑海里,陈殊正快速重温昨日进御书房的场景。 御书房应当是皇帝个人的私密场所,除非像自己这样仗着系统加持的敢潜入御书房内,应该没有人会跑到皇帝的桌案前去翻皇上的奏折。 按照他的计划,只要皇帝回到御书房翻看奏折,就一定会发现信纸。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难道被他昨晚被误认为刺客这么一闹,皇帝没有再回御书房? 还是说信纸压在奏折下面被其他人拿走了? 但皇帝的桌案有内侍打理,就算看到了信,也应该会给转交给皇帝,除非拿走信纸的人是和齐太尉有关的人…… 要不要今晚再去确认一次? 陈殊皱眉。 他此时思绪紊乱,唯一能够理出来的线索就是,明日的围猎会非常危险。 但若他今晚再去皇宫,恐怕皇宫的守卫早已加强。宫里面那位一出现就追杀个不停的暗影让陈殊现在还心有余悸,他若是再出现去见皇帝,估计还没见到皇帝就会被再度当做刺客处理。 想到此处,陈殊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缓缓地落在手中拿着的红衣玄冠上,瞳孔微微缩紧。 明日新科三甲要随驾前往,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以林辰疏的身份去见皇帝。 虽然事情不知道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但总归他在皇帝的旁边。 如若实在不行,他可以在皇帝身边随时应付。 现在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长眼于明日之事。 陈殊想着,握紧了托盘。 * 礼部送来的衣服是厉朝官员的样式,红色衣锦下黑布作衬,蓝线压边,因为吏部尚未给出官职,陈殊领到的官服前襟上只绣着卷云和海浪,并没有其余的装饰。 大清早,陈殊便开始折腾衣服与发冠,在鼓捣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以失败告终,喊来刘伯帮自己处理行装。 前两天他穿戴都非常随意,但今日不同往日,总不能再一条发带和一条腰带随便一系敷衍了事。 刘伯不是第一次帮陈殊整理行头了。他将陈殊身上的衣服穿得服服帖帖,又将玄冠在陈殊头上摆正,让玄冠两侧系着的红色丝带自然垂落在林辰疏的颊侧,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大少爷,老奴发现自从你考中榜眼之后,气质越来越好了。”刘伯看着眼前的林辰疏,“也难怪老爷一直都想您进入仕途,这官服一穿,真的是气派!” “是嘛?”陈殊看了眼前面的镜子,入目的还是林辰疏的脸。 他皱了皱眉,很快移开视线。 刘伯却还是喜滋滋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说两日前大少爷穿着那身素淡的衣服像个世家公子哥一样,那么今天的少爷穿着红色官服,轻眉飞鬂,黑瞳深邃,薄唇冷峻,比往前中和了过多的柔美,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 眼下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大少爷太瘦了。林辰疏的腰显得太细,看上去没有那些武官的那般威武。 不过没关系,回头他去和林和鸣说一声,林老爷最近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儿子,肯定会给林辰疏好好补一补。 第11节 刘伯想毕,见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叫来马车,载着林辰疏前往礼部官署。 礼部官署外,李邺之早在外面等人,见林家的马车过来,立刻探头向下车的林辰疏招呼,几步走了过来。 自打知道林辰疏和齐康关系非同一般以后,李邺之对林辰疏的态度有所转变。此时在礼部官署前,也只有他二人是同一批进士,且相互认识,李邺之自然也拉了林辰疏和自己作伴。 只不过陈殊平时的话并不多,去了皇宫之后便感觉和李邺之没什么好聊的。 倒是李邺之对此次随驾出行兴致勃勃:“林公子来得正是时候,皇上的仪仗再过半个时辰就要从宫里出发,一刻之后,我们就得随礼部的大人去皇城外入仗。你且喝口水,我们这些没有官职的人,得和四品以下官员一样陪同皇帝的仪仗步行到西郊,有得好走路。” “李公子去过围猎?”见李邺之头头是道,陈殊问道。 “怎么可能?围猎事宜我只是听家父说起过。”李邺之笑笑道,“当年家父曾当了两年的工部员外郎,有幸和先帝出了一次围猎。那场面浩大,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昨日都还向我一直念叨来着。” 工部员外郎是从五品官职,在京城里面虽然是个官,但也像是石子掷水,默默无闻。 不过就算是五品官职,那也比林家好上太多。家中有人为官,其子嗣便算作是仕家子弟,比起从事务商的贩子,地位崇高了不止一倍。若非陈殊之前去齐家误打误撞被李邺之看到了,这么一个仕家出身的人,还真和其他进士一样看不起像林辰疏这样的商贾之子。 陈殊默了一下,也没刻意在意,继续问道:“令尊围猎的时候,也有新科的进士随行吗?” “这倒没有。”李邺之闻言眼睛一亮,随后拉过陈殊小声道,“我听礼部的张大人说,这次我们随行是皇上临时起意。皇上叫我们过去肯定有他的用意。像我们这样的能面见皇上的机会少之又少,等会在围猎的时候,你我可要好好表现表现,或许到时候能够博一个不错的京官。” “那探花呢?”陈殊倒没有想过李邺之这些问题,下意识地问道。 皇帝这次召集了三甲,李邺之和林辰疏是前两甲,这第三甲的探花不知现在何处。 “嗐!你就别提什么探花郎了。”李邺之往人多的地方努了下嘴,道,“这慕探花可比我们有出息多了,他是御史大人最得意的门生,御史大人是辅政大臣之一,有这么一个直系的关系,他没有我们这么愁。” 陈殊:“……” 不,不要加“们”字。他并不愁,愁的是林和鸣。 陈殊顺着李邺之努嘴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男子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官服,身边还围着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官服上绣着的或是白鹇或是云雀,其中一人十分眼熟,竟然是昨日到林家通知的礼部张大人。 对比来林家时的官派气度,张大人现在笑得和蔼可亲。 李邺之一阵唏嘘,他虽然是官宦世家,但父亲的官不大,在这群正五品以上的人眼里自然算不了什么。现在和他能够站在一起的,也只有林辰疏了。 虽然林辰疏传言是个断袖,但他觉得林公子挺好讲话。这一路上,能有人聊天也不错。 至少不会显得觉得太沉闷。 李邺之想毕,还真就和陈殊拉起话茬。一会儿讲起御史患病已久,此次恐不能参与围猎,一会儿又说起前日见的宰相居然昨天夜里偶感风寒,也不甚劳累,唯有他们巴结过的齐太尉到底是军戎出身,代表辅政大臣前来参与围猎。 陈殊听着微微蹙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半柱香之后,礼部带人前往皇城。陈殊和李邺之同行,很快又到了那座巍峨的城墙下。 城墙下面,已经有皇家仪仗准备在即,前后侍从几十余人,左右又有皇宫护卫百余号人,华顶车辆数驾,为首一面黄旗飞舞,上有飞龙盘绕,似要破旗腾飞,周边又有百余面彩旗扬起,发出布帛与风摩擦的猎猎鼓舞之声。 礼部带来的官吏很快融入队伍后侧。又过一炷香时间,帝座辇车行至,仪仗正式启程前往北郊。这一路行出京城,便是山路颠簸,果然如李邺之所说一般辛苦。但天子在侧,谁都不敢落下。 李邺之走得气喘吁吁,好在事先有个心理预备。他侧头看向林辰疏,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不由得惊讶。 “你不累吗?”李邺之暗问道。 陈殊有系统轻功的加持,自然不累。他闻言默了默,随便找了个借口:“我不容易出汗。” “……”李邺之摸了摸自己满头大汗的脑门,汗颜。 在队伍后排走路的这批人个个都有惫色,也只有林辰疏走了这么久还是原来那宁淡秀丽的模样,别的人风尘仆仆,他倒和没事一样。 而且这家伙明明看上去一点都不健壮。 李邺之不禁有些羡慕,心想林辰疏虽是个那啥,但丰姿俊秀,难怪齐康会看得上他。不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他已经累得说不出什么的话了,等到了猎场行过百官礼,就直接拉着陈殊找了个位置稍作休息。 陈殊只是一边跟了过去,一边则暗暗看着猎场地形。 这一片猎场位于京城西郊,围了西郊连绵三个山头,山与天相接,看上去辽阔万里。而他们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是猎场起点,因先帝时常狩猎,所以附近修建了供人休憩的竹棚。 一些侍女在棚中准备水果茶点。 这时,礼部的张大人又匆匆走了过来,他在棚中搜寻了一会,目光终于落在李邺之和林辰疏身上,他几步上前道:“你俩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齐太尉说要见你们。” “齐太尉?”李邺之疑问,回头看了林辰疏一眼。 林辰疏的神情淡淡的,听了话只是抬了抬眼。 那张大人已经接话道:“是啊,不止是齐太尉,皇上也在等你们两,你们还不赶紧过去。” 第13章 危险 一听到“皇上”二字,李邺之顿时来了精神,抛给陈殊一个“我就说过会这样吧”的眼神。 陈殊不语,只当没有看见。 早先就猜到新科三甲被通知围猎,必然会被皇帝亲自面见,李邺之此时光是想想,就是又紧张又激动。旁边的陈殊还算冷静,比起李邺之眼角眉梢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保持一贯沉默,起身跟随张大人与李邺之一同离开下五品官吏待的棚子里。 张大人将两人带到了山中林前开辟出来的宽阔校场。这校场在山前平原,四周插着旌旗,在空中迎风招展,随风猎舞。旌旗下,有文武百官站在旁侧,皇宫护卫严阵以待,良驹宝马提辔待命,气氛端庄肃然。 天子脚下,看着果然威风八面。 陈殊心中暗暗想,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音铁蹄踏地,铿锵有力。他闻声往马蹄声处看去,只见一男子身穿黑色劲衣,衣裳上有金龙暗纹,舞爪盘踞。他坐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骏马马蹄翻飞,自校场门口驰骋而过。陈殊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便见得对方长发玉冠,露出如潭水般清冷的眉眼。 乍见这双眼睛,他一愣,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脑海中忽然电光石火间闪过前天晚上自己在御书房外园林里所见的画面,陈殊整个人赫然一惊。 耳边张大人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张大人见到马上之人,连忙抬着衣摆俯首,跪地就是一拜:“皇上,新科的状元、榜眼已经带到了。” 马蹄所过之处拍起尘土青泥,地上全是尘沙袅袅。但张大人却毕恭毕敬,不敢马上起身。 李邺之连忙反应过来,跟着拜见骑马之人。陈殊本是站在原地,在李邺之的眼神暗示下,也终于跟着做拜见之礼。 似是听到声音,马蹄声微微缓了下来。前方又有一个声音响起:“皇上,这匹马感觉如何?它可是先帝最爱的飞骥,是一日能行千里的宝驹,皇上若能驾驭此马,此次围猎势必如虎添翼。” 这说话声很熟悉,是齐太尉的声音。 坐在马上的人淡淡地应了声:“就这匹吧。” 齐言储哈哈一笑,抬头点着校场门口跪拜的三人,道:“皇上,这人也来了,我们讨个彩头,不如就开始吧?” “好。”皇帝又应道。 齐言储看过前面两人,在扫过最单薄的红衣身影时,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却挑着笑,很快抬声道:“新晋的三甲,还不速速过来御前。” 李邺之抬头愣了愣,见文官处有一人行到御前,这才敢起身,往皇帝身前走过去。 陈殊尾随其后。 他脸上看着没有什么表情,但此时心里却涌起波澜,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 这位皇帝的容貌和那天他在园林里见到的男人一模一样,若是早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当今的圣上,他就不应该把信递到御书房,而是应该直接在阁楼上将纸揉成一团,投递到那男人面前。 这样他的通知就肯定到位,皇帝或许也能够明确地知道齐太尉要造反。 然而事与愿违,皇帝现在还和齐太尉在一起。他知不知晓是个问题,陈殊想出声警醒,可旁边有文武百官看着,他位卑言轻,要是直接和皇帝说齐言储谋反,先不说皇帝会不会相信,至少齐言储不会坐以待毙,倒打他一把妖言惑众、诋毁辅政大臣的罪名。 得不偿失。 陈殊快速思考对策。旁边的齐言储却道:“林榜眼,你怎么走得比女儿家还慢?这里是御前,可不是京城里。” “……”陈殊身形微微一僵。 原主的癖好传得沸沸扬扬,在场的又都是京官,不少人抿嘴,眼神中有了然会意的嘲讽。 一些文武官没见过林辰疏的,此时也不由得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榜眼,只见林辰疏也就是个子高,身材单薄,倒是没有齐言储说的那样不堪,但红衣之上皮肤白皙,眉如远黛,唇色红润,一看之下倒普通女子要抢眼得多。 察觉好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殊默,看了齐言储一眼。 此时的齐言储穿着轻甲,牵着高头大马,他身材魁梧,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身边的马匹也打了个响鼻,甩着马尾,原地踩蹄。 蹄边有蝴蝶飞舞,被马蹄惊起,四散开去。 旁边的皇帝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抬了抬眼。 陈殊收回目光,上前两步站在李邺之的身侧。随后,探花慕衡也站了过来。 这一下,金榜题名的状元、榜眼、探花都在御前到齐了。齐言储见状这才露出满意的笑:“今日皇上围猎,要的就是尽兴。三位乃是皇上继位之后第一批选侯的人才,应当是出类拔萃、才华横溢,不如以‘围猎’为题,即兴发挥,为本场做个彩头?” 辅政大臣齐太尉说话,即便是询问,也没有人敢反驳。科举之后本会有皇帝亲自接见三甲,这事本该在殿前谈话,但这次皇帝把人都叫到了猎场,便成为齐太尉发问了。 百官兴致盎然,皆想看看新晋的这三甲进士要做何应付。 三个进士领题,各自思索。 陈殊暗暗皱眉。轮到文学才华,林辰疏只是个半吊子,而他本人放在这里也是没眼看。这种事情他该怎么应对? 马蹄边散去的蝴蝶轻轻飞舞,幽幽地绕到陈殊的衣摆边。 陈殊思考,他眼睑微抬,忽然暗暗地看向自己被要求需要保护的皇帝。 岂不料,皇帝此时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男人目光沉沉的,正在看自己的脸。 “!” 陈殊一惊,连忙错开目光。 然御前侍候,讲究一个“快”字。齐太尉出题完毕,李邺之已经先行自告奋勇,做出头彩。 “马踏燕,千骑宝骏驰秋场, 龙战野,百代春秋兴我邦!” 一说起作诗,李邺之惶不多让。提诗一出,场上文武百官纷纷点头,发出小声的议论。 “果然是京城闻名的才子,才思敏捷,皇上你以为如何?”齐太尉在旁道。 “是个好彩头。”皇帝冷峻的脸上唇角轻轻勾起,道。 见皇帝笑了,旁边一众臣子点头附和。齐太尉也跟着赞了声,将目光落在林辰疏身上:“既然状元拿了第一个彩头,那么第二个彩头……林榜眼,就由你来开吧。” 思考的时间连半刻钟都不到,在场看好戏的人又纷纷重新落在这位红衣榜眼身上。 林辰疏商贾之子,若非其父整天找人巴结到处送钱,再加上也不知走了什么狗运,怕是一辈子都登不上大雅之堂。想到此处,他们不免提了提兴致,倒要看看这次林辰疏在皇帝面前会是个什么表现。 要知道这位新登基的皇帝,喜行不怒于色,可是个难侍候的主。 众臣不免分出几道目光的打量着解臻,只见黑衣新帝坐在飞骥马鞍上,喜怒不行于色,正低眉地看着跪拜的林辰疏。 “草民不才,做不出像李状元那样大气磅礴的诗句。”陈殊把头低紧了,定了定声音道,“唯有一首打油诗想献给皇上。” 第12节 “打油诗?”堂堂进士做个打油诗,齐太尉脸露轻蔑,“你且作来就是。” 皇帝看着陈殊没有说话。 “那草民献丑了。”陈殊慢慢抬起头,冲着齐太尉微微一笑,复又镇定地看向皇帝。 “今日秋场有围猎,山林危机四处伏。”他开口道。 齐太尉:“……” 齐言储面色略微一紧,露出紧张之色。 林辰疏此人古怪,竟在御前胡说什么?! 他连忙暗暗地瞥了眼身侧的皇帝,只见解臻还是一幅不动于山的模样,连神色都跟刚才一样没有变过。 旁边为首的臣子也面面相觑,其中一翰林院的文官忍不住出口道:“胡闹!怎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旁边几人连忙复议。 站在旁边的李邺之也不免看向林辰疏,他虽然知道林辰疏的才学并不高深,可在御前说出这样的话,怎么着都不算是一个彩头。 倒是解臻伸手止住旁边的议论声:“有意思,下一句呢?” 陈殊想了想。 “走兽一二三四五六来,朝得圣颜死无憾。” “……” “……” 众人默,这、这算是打油诗??? 离陈述最近的李邺之听了林辰疏口中所谓的诗,实在忍不住往林辰疏身上瞟了一眼。他作为京城才子,新科状元,文采奕奕,从来没听过这么糟糕的诗。 这诗平仄不同,毫无押韵,连字数都对不齐,如同三岁小儿所作。 可要说这诗差吧,这诗却把皇帝的马屁往天上拍,什么面见皇帝死而无憾,文人肯定是不屑说这样的事情,可奈何这是拍马屁,皇帝喜不喜欢,那可就难说了。 李邺之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身边的林辰疏。旁边一众文官和武官也是面色各异,有皱眉的、有古怪的、也有无语的。 只有齐太尉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心想林辰疏此人装腔作势也不过如此。 围绕在林辰疏衣摆上的几只蝴蝶还在翩翩起舞,一只轻轻地绕到了林辰疏脸颊边的红色丝带边,凝留不去。 遣词琢句不是他擅长的,但他前两句旨在提醒皇帝,后面两句纯属胡诌。林辰疏抬首看着解臻。 解臻坐在飞骥之上,座下的飞骥轻轻在原地蹋了下蹄,而坐在飞骥上的人白面玉冠,冷俊无双,此时正握着缰绳,目光扫过林辰疏的颊侧蝴蝶,忽地勾了笑。 “林榜眼的彩头也不错。”他看着他道。 “……” “……” 众臣完全没想到一贯冷酷的皇帝居然还吃这样的诗句,一个个面露怪异。 李邺之也一副生吞鸽子蛋的表情。 陈殊目光与解臻对视,只觉得那人眼中有一种如坠沼泽之感,他目光一紧,不敢再多看,连忙讪讪一笑:“谢皇上夸奖。” 众臣:“……”此人脸皮是厚。 解臻不置可否。 状元、探花的彩头算是揭过,轮到探花之时,慕探花则称自己才疏学浅,谦逊地称自己比不上前面二甲,愿以书法代之,不过一会儿,便在御前写下“大展鸿图”四字,字字遒劲,力透纸背。 这书法引得齐太尉一阵夸赞。 三位进士很快依照齐太尉走完流程,被重新退到一边。齐太尉又与皇帝交谈了几句,随后抬手,校场四周鼓声忽然传来,震破天际。 百官之中参与巡猎的官员上阵骑马而出,各自列队。马蹄、马嘶和鼓声交错在一起,场面竟然无比大气恢弘。 列队完毕,一声令下,群马奔腾,各武官冲锋在前,往西郊山林进发,校场地面都被震得颤抖。 顷刻,校场内就只留下地面上寥寥几个不去参猎的文官和仆役。 陈殊看着地面上的杂乱的马蹄印一会,这才快步走出校场,准备前往山林用轻功跟上皇帝与齐太尉,随时在旁边策应。 但谁知刚要动身,身后已经有人唤道:“林公子、林公子,等等,你走得这么快是要去哪?” “……” 陈殊回头看了眼跑过来的状元。 大概是自己太好说话,陈殊总觉得,李邺之总是喜欢什么事都拽上他。 “我去附近逛逛。” 秋场围猎并没有限制人四处走动,只要有能力狩猎,随行的官员都可以进入林场参加。 李邺之闻言一愣,随后眯眯眼笑了起来:“林公子,莫非你又和我想得一样?” “……什么一样?” “自然是去参加围猎了。”李邺之兴致勃勃道,“皇上就在林子里,而且又有好多大官,若是能在他们前面多多露面,对你我都大有裨益,我也正准备去过去看看。” 陈殊:“……”不、我并不这样想。 “林子里有虎豹财狼,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李邺之拉过陈殊道,“不如你和我一道同去?” “……” “反正都是闲得慌,说不准里面有大好机遇。” “……”假如造反是大好机遇的话。 陈殊沉默地看着李邺之,想着怎么从一直粘着自己的李邺之这里脱身。 李邺之只当陈殊默认了,直接拉着陈殊找到马吏,要了两匹骏马,又去库房要了两套弓箭。 他想得很好,自己和林辰疏虽然都是同一届的科举进士,互为竞争,但林辰疏刚刚在皇帝面前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尴尬,委实不是那些清高在上的一品、二品官员看得上的。他拽上林辰疏,顶多也就是作伴,对他的官位也并不够上威胁。 而且有林辰疏作为陪衬,说不准更能突显他的才华。 想着,李邺之兴在头上,驾着马匹也走得得儿欢,一钻进树林里就开始四处观察,看看能不能真的邂逅几个五品以上的官员,好好好套套近乎。 被他拽上的陈殊则跟在后面,慢慢地和对方越拉越远,准备抽身撤离。 然而正当他要准备悄无声息地要离开之际,去见李邺之一脸兴奋地回过头来道:“林公子,快看,前面有人影!” 陈殊皱眉,往前面看去,只见李邺之所指的树林丛中,有五数道身影飞快地掠过,速度快得惊人,并不像普通狩猎官员的模样。 李邺之不知所以然,已经驱马向前。 “别过去!”陈殊眼睛瞳孔瞬间缩紧。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李状元已经撞进了树林中,他兴奋地看着眼前,本想着以为会遇到哪位大人,可眼前却见五六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瞬间飞过。 蒙面人手中,有提着长刀。 …… 李状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大概是看到有人过来,几个蒙面人的脚步停了停,为首的打了个手势。行在最后一个的蒙面人点头留了下来,眼睛转向李邺之脸上,提着刀就朝李邺之砍了过来。 “啊——啊——”李邺之这才反应过来发出尖叫声。 然而目之所及,刀锋已经劈了下来。 李邺之吓得魂飞魄散,心里电光石火闪过“吾命休矣”的念头。也就在此时,他的后领被人猛地一拉,立时从马上扯了下来。 他险象环生被人揪着避过一刀,却见蒙面人提着刀又飞快地逼上来,对准他的头部又要砍下来。 也就在这时候,一道红衣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砰——”耳边传来铁器钝木的声音。 第14章 你说得对 红衣官服身影身形颀长,腰身很窄,背影很熟悉。 “!”坐在地上的李邺之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一个名字,瞪大眼睛,“林、林辰疏!” 林辰疏刚刚分明还在他的后头,只一会的功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而且还救了他? 李邺之震惊地看着红色背影。 蒙面的人眼睛再度闪过杀意,又是一刀往挡在他面前的人劈过来。 刀光闪得惊寒,李邺之看得心惊肉跳,却见林辰疏拿着一把匕首,再度砰然一声架住那人雪亮的刀片。 李邺之愣了愣。 他刚刚是被谁救了?林辰疏吗?林辰疏看上去柔弱不堪的身子骨,这个时候居然挡在了他前面? 愣神间,耳边传来林榜眼低低的喝声:“坐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跑?!” “啊?哦哦……”李邺之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往后跑去。 “呵,你们一个都跑不掉。”蒙面人见状冷笑,看着挡在他面前的木制匕首,又是抬刀一刀砍下。 一个木头做的匕首还挡在他面前,简直自不量力。 直接砍成两半就是! 蒙面人用力一劈。 “砰——”又是一声钝刀击木的声音。 陈殊只觉得拿着木制匕首的手被黑衣人的力道震得有些发麻。 不过眼前这个蒙面人虽然也是用刀,内劲却比焌四相差太多。焌四功力高强,尚且没劈开木制匕首,眼前这位自然也不行。 匕首完好如初,连被刀砍过的缺口都没有。 “!”这木头匕首是怎么回事? 蒙面人赫然一惊。 他惊骇地看着眼前的林辰疏,却见眼前的人抬起一脚就往自己的下腹踹来。 第13节 蒙面人不知林辰疏深浅,不敢应接,撤刀飞身后退,手中已经取出一个黑匣子。 黑匣子上,一排手箭向红衣人影瞄准,蓄势待发。 陈殊倏地闪到马匹附近。 他的速度实在是迅速,蒙面人又是一惊,毫不犹豫地按下匣子机括,六枝手箭瞬间射出,闪着莹莹绿光,往林辰疏呼啸而来。 有对敌焌四的经验,陈殊一手紧握木制匕首,不敢再让它乱来,一手从马匹箭囊上迅速取过箭矢,随后身影如展翅飞鸟,越入空中。 “笃”“笃”“笃”——手箭五枝落空,钉入地面,一枝射入旁边马腿。 马吃痛嘶鸣一声,撒蹄就跑,不过行出三丈距离,猛地抽搐起来,几步之后便轰然倒地。伤口处,一股黑血慢慢流出,竟和当初焌四所用的死如出一辙。 陈殊眉中闪过冷色,身影已然闪到蒙面人背后,他执箭,锋利的箭头直抵蒙面人脖子上的动脉。 蒙面人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刚刚他看到眼前这个一点都不强壮的人穿着文官的衣服,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结果他发现自己刚刚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的身影,一瞬间就被对方挟制。 冰冷的箭头抵住他的脖子。 耳边,这个红衣服小官员的声音响了起来:“说,皇上在哪里?” “……”此人知道他们是去刺杀皇帝? 蒙面人脸色一变,但没有言语。 “我看到你们的人往西南方向去了,他在西南边对不对?”红衣小官又问,将箭头往蒙面人的脖子里一递,戳出一个血洞。 蒙面人还是不说话。 “不说也可以,刑部尚书大人没有参加狩猎,一会我把你交给他,让他们来查你的来历。”陈殊一边说,一边去扯蒙面人的黑巾,“你是齐言储的人吧?” 蒙面人眼睛闪过一丝怨恨,没等陈殊摘掉他的面巾,猛地用力转身,往陈殊再度一刀劈过来。 这人宁死反扑,丝毫没有顾忌陈殊手中的箭矢。箭头在他的脖子划出一道深痕,他用尽全力,举刀往陈殊的头颅砍去。 刀呼啸而至。 陈殊静静而立,手中的木制匕首却宛如活物,带着紧握住它的手,忽地横至陈殊额前。 “砰——”刀被剧烈的撞击弹了出去,抛飞在空中。 蒙面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站立的红衣人。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人明明看上去弱得不堪一击,却屡次化解自己的攻击。 这人明明只看上去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吏而已! 他不甘地瞪着前面的景象,只见木制匕首慢慢地被握着的手拿开,露出持者冷静秀丽的脸,红衣之上,皮肤白皙,眼角柔和,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 然玄冠下殷红的丝带飘过,白皙的面容染上一股如血的艳丽。 蒙面人后退几步,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后感受到脖子上的疼痛,他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恨恨地瞪着林辰疏,一口咬破牙关处的毒囊。 陈殊见蒙面人目光忽然僵直,心中一惊,飞快夺步到蒙面人面前。但此刻已然太迟,只见蒙面人瞳孔扩大,脖子伤口处流出的血由红转黑,整个人仰面往后倒去。 “……”陈殊脸色微僵,暗暗骂了声,上前探了探对方鼻息,已经没有出气。 这大概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算林辰疏在内见到的第三个死人了。 陈殊默了默,搜了遍尸体,发现这蒙面人除了带着刀和黑匣子手箭外,并没有再带任何东西。 这算不算他以前电视电影里面看到过的死士? 他原本还想留着活口交给皇帝处理的。 陈殊思量,忽地听到远处有脚步匆匆忙忙过来,他还未看过去,耳边已经先闻其声。 “啊啊啊……林公子!”来的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坚持住,我来帮你!” “……” 陈殊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官服的男子卷着袖子朝他跑来,不是李邺之是谁? 李邺之此时手里不知何时搬来一块十几斤重的大石头,地盘轻浮,跑得摇摇晃晃。但他跑到一半,却忽然发现原本拿着刀的蒙面人不知道何时躺在了地上,不禁愣了愣。 他又看了一眼蹲在蒙面人旁边的林辰疏。 ……欸? “林公子,他、他怎么了?”李邺之顿住脚步,抱着石头上气不接下气道。 “死了。”陈殊起身。 李邺之:“???” 李邺之再度愣住,随后扔了石头,连忙提着衣摆跑过来看看,果然见到蒙面人睁着眼睛,眼珠子已经凝固不动了。 尸体的脸上一阵青白之色,死相惨烈,看得李邺之退后一步。他缓了缓口气,又看了眼旁边的林辰疏,语气有些后怕:“他、他是怎么死的?” “服毒。”陈殊言简意赅,复又皱眉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刚刚明明让他走。 “我……”李邺之还在震惊那么厉害的一个蒙面人怎么突然就自己服毒了,他顿了顿,很快皱眉道,“古人云,见死不救是小人,君子当讲道义。我李邺之怎么能丢下朋友不管?” “……”所以你就拿着块石头来? 陈殊垂眼,无语地看着李邺之刚刚扛着的石块。 李状元吸了吸鼻子。他才不会告诉林辰疏,他刚刚本来是打算一个人跑掉的。但跑到中途,脑海中忽然又浮现林辰疏挡在他面前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林辰疏比他还要瘦小,却能为了他挺身而出。若是他现在就跑了,岂不是连个断袖都不如? 李邺之想想,又咬着牙回头了。 回来的时候,他特地从路边捡了个大石块。心想他和林辰疏二打一,由林辰疏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他再拿着石头往对方头上一砸,一切就万事大吉。 结果李邺之怎么也没想到,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个拿着刀的蒙面人居然已经死了。 “那他是什么人?我刚刚还看到好几个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是做什么的?”李邺之后怕地问道。 “他们应该是刺客。”陈殊答道。 “……啊?” 李邺之再度震惊了。他忽然想到此处是围猎场地,按照道理确实不应该有人进入,这群人又是蒙面又是带刀,见人就杀,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愣愣地反应过来,却见林辰疏摘掉头顶笨重的玄冠,拔下丝带,将散落的头发扎了起来,又从地上取了黑衣人用过的刀和刀鞘。 “你、你要做什么?”李邺之看得隐隐有些不对,连忙问道。 “我去里面保护皇上。”陈殊将刀还入刀鞘,拿在手上。 李邺之刚刚逃出虎口,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片山林,听到林辰疏居然还敢往林子里走,脸色又是一白,脱口而出道:“林辰疏,你、你疯了?那些人都是练过的,里面比这里还要危险,你不要命了?” 保护皇上固然重要,或许一个护驾有功就可以升官发财,可那些都是武官的事情。文官去了连命都保不住,还指望着升迁做什么? 李邺之震惊地看着林辰疏,却见林辰疏听了他的话,动作忽然一顿,随后白皙清丽的脸上却忽然浮现一次笑意。 “你说得对。”林辰疏笑了起来,眼睛有若晨星。 他走到李邺之面前,忽然右手一翻,翻出一把匕首来。 这是林辰疏之前帮他挡刀时招架用的匕首。 李邺之低头一看,只见匕首上有木头纹路,竟然是木制的。 “这个给你防身。”陈殊将木制匕首递给李邺之,“皇上遇刺,须得有人通知外面的人来救驾。你拿着它,可以防止歹人对你动手。” 可这是木头做的,怎么招架得住那些刀剑…… 李邺之接过木制匕首,刚想反驳林辰疏的话。却见林辰疏已经转身,足尖轻点地面,一个飞身竟然直接飞至三丈之高的树上。 李邺之眼睛慢慢睁大。 但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立在树上的红色身影已经快速穿过枝林,几个纵跃,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第15章 黑历史一 “……” 李邺之的话咽在喉咙里,嘴巴慢慢地也张大了。 陈殊没有理会李邺之是什么反应。树林在他的身边飞快地掠过,他目光一边搜寻丛林里面的踪影,一边暗暗地抓紧手中那把从黑衣人手里拿过来的刀。 没有了木制匕首,现在的他除了从系统那里透支过来的轻功,几乎和普通人无异。如果等会遇到一个和焌四一样的高手,他肯定不是对方的敌手。 可倘若木制匕首不给出去,以匕首上面强加的“可以抵御一切物理攻击”特性,他这个假冒的林辰疏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受到伤害。 但他并不想成为林辰疏,甚至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做过多的停留。他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生活,他好不容易才将原来世界的生活慢慢地导入正轨,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妹妹再失去亲人? 长明回答过他,只要是为保护皇帝而死便可算作完成系统任务,他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陈殊往西南方向疾驰,不过一会儿,鼻尖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的山路。只见山路上横七竖八地匍匐着六七个人,有大片的血液溅射在地面上,地上同时散落着不少箭矢兵刃,整个场地显然陷入过战斗,入目之处一片狼藉。 陈殊飞身跃下,查看了伏在地上的人。这群人中有穿着皇宫守卫衣服服装的,也有蒙面的黑衣人,但皆已毙命。皇宫守卫多半死于乱箭,而蒙面的黑衣人有的血液为黑色,显然像刚刚他遇到的那名死士一样是服毒自尽的。 尸体的体温还温热,说明此处刚刚发生战斗不久。 陈殊继续沿着山路搜寻,忽地眼神一凝,目光落到前面一处倒地的马尸上。他心中愕然一惊,几步上前,却见这马尸通体雪白,马蹄崭新,鞍具精美华贵,正是之前齐太尉让皇上骑的那匹飞骥! 陈殊心中一凛,他虽然没有问过长明皇帝死掉是什么结局,但眼下就怕任务失败的后果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 陈殊再不迟疑,循着山路上的脚印全力追赶。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兵器交接的声音,连忙藏入树林间,匿着身形前行。 眼前很快出现一条浅溪,浅溪位于山凹处,地势狭窄,此时却有三个侍卫站在溪旁,不停地挡着从溪边射过来的乱箭。而在侍卫中间,一人黑衣白冠,身上披着黑色大氅,身形高挑,面色沉峻,不是之前他在校场上面见过的皇帝是谁? 新登基的皇帝姓解名臻,明明年纪和陈殊相差无几,可陈殊此刻见着,只觉得解臻随着侍卫的保护而艰难移动,虽身陷险境,身上却隐隐有一股压抑着冰寒的冷意。 看到解臻无恙,陈殊暗暗地松了口气。 但此时箭雨实在是太过密集,皇宫的侍卫严防死守,一时之间寸步难行。若是一直僵持,形势对解臻肯定不利…… 陈殊眸光一沉,飞步在枝头上穿梭,朝着箭矢射出的方向寻去,很快看到几个黑衣蒙面的弓箭手正埋伏在灌丛中。陈殊咬了咬牙,再不迟疑,飞快地将刀拔出刀鞘,从树上飞身而下,一刀往埋伏的弓箭手挥去。 “啊——” 刀划过空,蒙面弓箭手听到脑后风声连忙回头,下意识地用手回挡,发出惨叫声。 猩红的血溅出,溅上林辰疏白皙的脸庞。 第14节 其余的弓箭手听到声音往惨叫处看来,只见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阵营里,竟然毫无征兆,一个个脸色大骇。 几个反应快的迅速调转箭头,往那红衣官吏处拉弓射箭,数支箭往林辰疏的方向急射而来。 没有木制匕首在旁,陈殊不敢托大,几步腾空避开箭矢,找个掩体藏身。 黑衣蒙面人见状,对解臻的攻势缓了缓,为首的打了个手势,有三人放下弓箭,拔出刀,往陈殊躲的方向包抄过来。 但也正当他们打算要拿下突然闯进来的红衣官吏时,蒙面黑影人后列之中忽然一声闷哼,紧跟着有人应声而倒,发出沉重的倒地声。 陈殊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在树后侧目看去,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暗影忽地从对面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男人,眉眼细长,薄唇紧抿,手中有银光闪过,陈殊只听到极其细微的“嗤”“嗤”的声音,身后便有蒙面黑衣人不停地倒下,不过一会儿,这一排十个弓箭手竟悉数被这男人撂倒。 之前被陈殊砍了手臂哀嚎的弓箭手也未能幸免,倒地息了声音。 男人解决完这一批弓箭手后便很快离去,他来去匆匆,大概是要急着解决其他埋伏的弓箭手,没有注意到藏在树后的陈殊。 但陈殊却识得他。那银光赫然就是之前他在宫中被暗影追杀时候见到过的银针! 当初潜入皇宫递信,他也正是看到解臻一个人坐在园林后才遭到暗影的攻击,想必这个暗影是皇上的暗卫? 这个暗卫的身手实在了得,恐怕和焌四一样厉害。 陈殊心中一惊,却始终还是觉得有一丝古怪。他从树后绕出,目光复又转到浅溪边。 有暗影解决一批弓箭手,解臻身边的压力已经小了很多。过不了多久,原本的箭雨停息了下来,一个暗影从树林里飞入浅溪边,单膝跪地向解臻汇报情况。 这个暗影和刚刚陈殊见到的模样有所不同。 “皇上,东侧的刺客已经清理完毕,目前已经安全,请皇上赶紧移驾。”暗影的声音隐隐听得有些熟悉。 “好。”解臻的声音响了起来,“崇三,你先带路。” …… …… 陈殊霍然一惊,目光直直看着那名暗影。 暗影已经露出他的容貌,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方形脸,他慢慢地道了声“是”,手按在刀鞘上,起身之后转过身领着解臻往陈殊左侧的树林走来。 他的脸背对着解臻,一边走,一边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陈殊:“!” 这就是崇三,他没有打过照面,却在齐言储房间里听到声音过的崇三! 陈殊瞳孔急剧凝缩,电光石火中反应过来。 崇三的手已经慢慢地握紧刀柄,启开刀鞘。 他的身后,跟着的是系统交代过鞠躬尽瘁都要保护好的解臻。 妹妹的笑容忽然在陈殊脑海中掠过,陈殊握了握拳,眸中波光闪过,最终双眸一定,毫不犹豫地从树林里飞身而出。 崇三迅速拔刀,转身。 “皇上小心!” 陈殊迅速地拦在冷面黑衣的皇上面前。 解臻惊诧地顿住脚步,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也就在这时,一柄长刀从挡在他身前的人胸口处贯入。 后背处有刀尖捅出。 刀尖处,血飞快地渗出来,迅速濡湿了红色的官衣。 陈殊踉跄了一下脚步。 眼前,他看到崇三原本志在必得的神情变成了惊骇。 “林辰疏!你!”惊骇的声音,忽然听得又有了一丝恐惧。 又有一道银光闪过。 刀被人松开,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陈殊已经支撑不住站立,他晃了晃,最终还是整个人向后倒去。 有人一把托住他,将他攘到怀里。 “皇上快走,别管我。” 陈殊咳出一口血,伸手在身后的人衣服上推了推,但迅速流失的意识和力气让他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第16章 一人之下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心口的痛感慢慢地剥离,陈殊只感觉自己堕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周边混沌模糊,他慢慢地被黑暗同化,陷入无知无觉的世界,意识如飘絮一样沉浮。 也不知道这样漂泊了多久,黑暗的某一处忽然升起一道细微的光,照亮一方角落。 光线洒在漂泊的灵体上,灵体惺忪地睁开眼,往亮光处凝望过去,他自空中慢慢落下,记忆与意识终于重新凝聚。 脚下仿佛触到什么,陈殊愣了愣,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平面如镜般光滑,自他足底扩散出一圈一圈的水波涟漪,而涟漪的底端,一个青年也同样正看着自己。 青年的模样被水纹打乱,但简短的头发、清隽的脸庞、迷茫的眼神,依稀就是自己的倒影。 他现在竟然身处在一个水平面之上,还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 四周都是厚重孤寂的黑暗,唯有亮光处似有动静。陈殊踏在水面上,慢慢地往光源处寻去,他走了几步,便见得一团小小的光球在水平面上方漂浮,有如萤火虫一般发出一阵一阵的光芒。 光球似乎发现了陈殊,慢慢地从水面上升起。 “恭喜陈公子完成一次保护皇上的任务。”光球升起的时候,一道硬邦邦的语音同时在这个角落里响了起来。 “!”这就是长明? 陈殊一愣,却见浮空的光忽然散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往自己的灵体上笼罩而来。 “按照之前的协议,陈公子既然完成了一次任务,那我便按照要求,把你想要的绝世武功传给你。”光球道。 “……” 陈殊看着自己灵体的四周再度被星光缠绕,皱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传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功。” “……” 陈殊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识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警铃大作:“不对,你之前不是说我完成任务以后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吗?我刚刚保护了皇上,你应该把我带回原来的身体里……” ——还给他武功干嘛? 光球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复又发出刻板的声音:“你是保护了皇上,但林辰疏并没有死,你还不能回去。” 陈殊:“???” 陈殊怀疑自己刚刚失去意识前遭受的痛是假的,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反问道:“你什么意思?林辰疏怎么可能没死?” 他给皇帝挡刀的时候,那把刀明明穿过了他的心脏,将他整个人捅了个对穿,这样子他还能活下来? 他瞪着光球,却见光球身上的光线亮了亮:“没有什么不可能。林辰疏九死一生,被皇上救了回来。” “……”陈殊皱眉,紧跟着他反应过来,看着长明退了几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道:“我不信,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 光球没有回答,只在空中静静悬浮。 一人一光芯在水平面上对立,陷入空寂的沉默中,唯有旁边的黑暗如无形的触手,不停地想吞噬这片尚存着光的角落。 隔了很久,陈殊才再度开口道:“长明,有人还需要我照顾,你能不能先放我回去?如果要继续保护皇上,你可以选其他人过来帮忙,他们一定完成得比我出色。” “可我说过,我只能干预你。” “……” “只要你尽心尽力保护好皇上,经过鉴定合格了之后,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长明的声音复又响起。它说着,随后慢慢道:“陈殊,你这次虽然保护了皇上,但在我的鉴定里,你并没有合格。” “……” “消极对待任务,是会被惩罚的。” “……”长明的力量是陈殊无法忤逆的存在。 陈殊终于扯了扯嘴角,呵地笑了一声:“你要怎么惩罚我?” 又给什么绝世武功,又要惩罚他,这算是给他一颗糖,再给他当头一棒吗? “我会提前苏醒你的意识,在林辰疏的身体痊愈之前,你将自行体会这次受伤的滋味。”长明慢慢道。 陈殊:“……” “去吧。”光球上忽然光华大作,一片白光照亮陈殊脚下的一方水面,陈殊只觉得自己的倒影被光华湮没,镜面之下竟然慢慢地出现一个华顶幔帐,帐下,有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有一老者正搭在手臂上认真地号脉。 他一下子意识到,那是林辰疏的手。 “你放心,你原来的身体也很安全,只要你不像现在这样胡乱做任务,我可以确保那具身体的生理机能能够一直维系到你回去。”长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那我的身体现在在哪?”陈殊立刻振作精神追问。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 陈殊还想再问什么,忽地幔帐下面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陈殊只觉得自己的灵体一阵眩晕,紧跟着那泛着波澜的水面、幔帐倒影以及光球模样的长明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片黑色。 但这片黑暗与长明所在的世界并不一样,陈殊听到了耳畔有人的呼吸,也感受倒了来自心口处的钝痛。 他回到了林辰疏的身体。 帮皇帝挡箭的时候被人当胸捅过一刀,陈殊本想借此死遁,却没想到此番居然又重新回到这具残败的身体,一阵一阵的钝痛差点刺激清醒着的意识呻吟出声,但身体却沉疴难起,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动静。 试着抬了抬眼皮,却发现连最简单的睁眼都无法做到,陈殊默默地将长明骂了一遍,只能屏息静气地躺在床上当个活死人。 旁边替林辰疏诊脉的老者号完脉,将林辰疏的手重新放回被褥,紧跟着,起身,翻看了躺在床上的人的眼皮。 借着被眼皮被翻开的一丝缝,陈殊这才有机会看了一眼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只见幔帐下面是精雕细琢的床檐,黄色的床柱很开阔,并不像是在林府。 “王御医,他现在怎么样?”耳畔忽地听到一个男子的问话。 老者很快放开林辰疏的眼睑。 第15节 陈殊重新回归黑暗,只依稀听到身边为他诊断的老者窸窸窣窣起身,恭恭敬敬道:“皇上,林公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之后细心调理,应该可在三日后醒来。” 解臻居然在他身边? 陈殊赫然一惊,却听解臻的声音复又响起,声音低沉冷峻:“好,你下去吧。” 老者起身告退。 到门口时,又有人迈着细碎的脚步走入房间,有宫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是林公子服药的时间了。” “嗯。”解臻应了一声,起身端过宫女拿过来的药碗,又道:“你们也先下去。” 宫女们低低应了声是。 脚步声杂乱地退出房间,有阖上房门的声音。陈殊微微愣了愣,下一刻,他便听到属于解臻的脚步踱步靠近。 跟着,床榻轻轻沉了沉,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第17章 装死人 屏退所有人后,房间里很安静。床头只剩下林辰疏和解臻两个人。 陈殊眼前黑暗一片,失去了视觉之后,他的听觉愈加敏感,不一会儿便听到自己身边有瓷器轻磕瓷面的声音,像是汤匙轻轻在碗里搅拌。 陈殊一愣,那搅拌的声音却停了下来,紧接着隔了两息的时间,有温热的东西触碰到了他的唇边,一股苦涩的药味传入鼻中,有液体从他的唇缝缓缓地流下。 皇上竟然在喂自己服药?陈殊再度愣住。 有液体从唇缝里渗了进来,他尝到一丝丝很苦很苦的味道。 然而嘴巴无力配合解臻的喂药,更多的液体从唇角流下,划过下颌,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枕边。 大概发现昏迷中的人没有办法服下熬好的药,解臻停止了动作,将舀药的汤匙放回碗中。 隔了一会儿,陈殊感觉到有柔软的丝布在替自己擦拭下颌流下的药液。 陈殊的心情微微缓了缓。 用布擦拭干净后,解臻复又重新拿起汤药舀了舀。 这一回,他有了之前的经验并没有立即喂药,反而一手轻轻捏住林辰疏的下颌。 林辰疏的脸很小,拿住下颌后,淡色的唇听话地微微张开。 解臻这才拿了汤匙,盛了半勺汤药,往林辰疏的嘴中送入。 “……” 林辰疏的嘴巴是张开了,但药液突然直接灌入口中,根本来不及吞咽,汤药和气息相冲,反而让林辰疏本能的呼吸一窒,让陈殊差点背过气去。 “咳咳咳——”药液呛入气管,让躺在床上的林辰疏本能地咳了起来。 这一咳瞬间牵动着心口的伤口。陈殊只觉得心口处的钝痛化为刺痛,整个人被刺激得都不好了。 ……皇上,您在干嘛啊?!! 陈殊咳得差点又要晕死过去。 林辰疏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蹙成一团,愈显苍白,神情显得十分痛苦,原本好不容易被灌入的汤药也被呛得吐了出来,隐隐中还带有些血丝。 解臻看得一愣,连忙放下汤匙,随后伸手拖住陈殊被呛得颠簸的后背。 陈殊被痛得半死不活,忽然感觉到后背中有一道暖流慢慢地升起,伴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绵长气息缓缓地盘旋在自己的心口,那气息犹如参天巨树,往四周慢慢地升出枝网,散进林辰疏的四肢百骸。 有了这道暖流,陈殊感觉身上的痛感竟然减少了不少。 也就在这时候,房间外面传来三声扣门之音,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 “皇上。”声音低低的。 “进来。”解臻道。 房门外面的人很快打开房门走入,熟练地顺手关上房门绕过屏风走进内间。他很快看到解臻,见他坐在床榻边上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低头行礼。 “皇上,崇三已经在牢中交代,那批军资是在青山天阑附近被人劫走。”他汇报道。 崇三? 听到熟悉的名字,陈殊微微一愣。 他之前通知皇上小心崇三,但解臻却依旧我行我素,现在看来是他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信笺,故意请人入瓮? “青山天阑?他们倒是会挑好地方。”解臻的声音就近传来。 随后陈殊感觉到解臻收回抵住他后背的手,将他的被褥拉了拉,重新掩好,声音复又重新响起:“他还供出了什么?” “供出不多。”进门之人道,“崇三是宫中暗卫,齐言储应该只是让他和焌四接应京城与宫中内事,其余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听他所言,焌四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崇三并不知是谁杀了焌四,但……”说话的人望了一眼解臻身边躺着的人,这才顿了顿道,“他说此事可能和林辰疏有关。” 解臻:“……” 陈殊:“……” 陈殊就算是看不到,也感觉有目光从自己的身上落了下来。 他不是有意要听到皇帝和人谈论齐言储谋反的事情,但现在这个情况—— 大概躺着装个活死人是一个好的选择。 解臻果然陷入了沉默,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问道:“路七,让你重新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原来来的人叫做路七。陈殊一边默默装死一边想。 路七回禀道:“属下按照皇上的意思重新查了林辰疏的背景,但发现此人确实只是一个商贾的儿子,除了入学之时和齐言储的儿子齐康走得比较近,尚还没有发现其他疑点。” 陈殊:“……” 陈殊暗暗叫苦。 解臻不语。 路七又道:“不过据坊间传闻,在科举策试之后,他的父亲知道他在坊间的流言,曾经盛怒将其赶出家门,直至布榜得知其中了榜眼之后,这才将其请回林家。属下这次也调查过那流言,像是齐康故意让人散播,倒像是坊间纨绔子弟之间的故意整蛊。” “……” 解臻还是没有说话。 房间里很快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就在陈殊以为自己陷入耳朵失聪的错觉,解臻的声音这才慢慢地重新响起:“那江湖录上呢?” “并无其行迹。”路七顿了顿,道,“江湖录上最可疑的‘千面霓裳’和‘盗骨’已经久不在京城活动,而且属下观林公子底盘轻浮,也并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这是陈殊再次听到“江湖录”了,上一次听到,好像也是在梁上偷听崇三和齐言储议事的时候。 解臻重新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重新拿起搁在旁边盛着汤药的碗:“此人来历可疑,既然查不出什么,那便等他醒后再试探吧。” 陈殊:“……” 路七应了声是,他很快将林辰疏的事情揭过:“不过皇上,我在调查江湖录中人之时,发现‘荼毒生’鸩安予近日曾在京城附近出没。” “嗯。”解臻静静地应了声,算是已知悉。 他垂眸,看着碗中的汤药,重新拿过汤匙。 陈殊原本听着皇帝和路七的谈话,心里想着江湖录到底是什么,但隔了一会儿复又听到汤匙碰到碗檐的声音,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又来? 想想刚刚自己还被解臻折腾得不轻,陈殊警铃大作。 解臻就坐在他的旁边,慢慢地拿起汤匙。 “皇上。”也就在这个时候,尚还在房内的路七忽然出声。 解臻的动作微微止了止,清冷的眸子往路七看来。 “皇上,林公子他重伤未愈,还未清醒,恐怕不能自主吞咽。”路七顿了顿,起身走到林辰疏的床边,将旁边的枕头垫高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躺在床上的人扶了起来,靠坐在床侧。 解臻:“……” 陈殊在心里松了口气。 “如此,应该便可以了。”路七恭恭敬敬道。 解臻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复又看向林辰疏静坐着温顺闭眼的模样,静默地愣了会,这才慢慢地伸出手去。 有路七在旁边指导,林辰疏果然咽下不少汤药,虽然还有一些从唇角流下,但很快被路七细心擦拭。 一碗汤药慢慢见了底。 路七复又重新扶着林辰疏躺下,替林辰疏掩好被角,躬身道:“皇上,那崇三该怎么处置?” 崇三自围猎之后便被路七擒获,收押在牢中拷问。路七现已将崇三所知内容悉数盘出,解臻抬了抬眼,声音冷淡。 “他是先帝的人,既然选择替齐言储效力,那便让他去与先帝会面吧。” 暗卫和死士都难登大雅之堂,以其扳倒齐言储并不可能,既然已经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无用之人也无须再留着。 “是。”路七很快应了声,“那齐言储那边……” “我会去亲自应付。” 路七愣了愣,很快知悉解臻的意思,动身着手办理。 解臻慢慢地放下手中药碗,将视线移至房间窗外,却见窗外有花团锦簇,几只蝴蝶翩翩而飞,绕着花丛上下起舞。 他看了一会,终从床榻边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 第18章 寒山 解臻离开房间后,一连几天皆没有再出现。 陈殊过了两天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状态,终于在第三天早晨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一股如轻絮般的气息从下丹田升起,自发地绕着他的身体周转一周,当其经过心口的时候,犹如温暖的暖流滋养着钝痛的伤口,生生不息,缠绵不去。 以前使用林辰疏的身体并没有这样的感觉,陈殊很快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系统给他的任务奖励。 继违反物理学的反物理木制匕首、宛如与生俱来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使用的轻功后,连荒诞的绝世武功也真的出现了,陈殊开始怀疑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是长明做不到的。 第16节 但被长明禁锢在这个世界做任务,委实让他心急如焚。 林辰疏苏醒后,王御医再度前来诊断。他又仔细地为陈殊号脉,重新看过陈殊的伤势,这才缓缓拈须道:“真是吉人天相,林公子当初受伤如此严重,今日能够苏醒,实属不易。” 当日他被皇帝传唤的时候,只看到眼前的人全身是血躺在床上,连皇帝身上的衣服也染得湿透,场面触目惊心。 陈殊没有立即答话。 王御医见林辰疏沉默,一张脸苍白无血,还以为其刚刚苏醒还没有缓和回来,又是一笑,宽慰道:“林公子为皇上受伤,刚毅勇敢、舍生忘死,让皇上铭记于心。此番醒来,皇上必然龙颜大悦,诸多加赏。还请林公子这段时间好好养伤,不要辜负皇上一番心意。” 陈殊赴死之前只想一死了之,并没有想过之后会有什么嘉奖,此时听到话又默了默,这才缓缓开口道:“多谢先生提醒。” 躺了数天的喉咙说出来的话嘶哑难听。王御医听了,却很快笑了起来:“这没什么,皇上对你一直很挂心,当初你出出血过多难以止住,是皇上拿出千年罕见的寒山雪参吊住你的一口气息,这才得以续下性命。日后林公子见到皇上,可要好好感恩。” “……”陈殊虽然听长明一语提过解臻救他的事情,此时闻言还是愣了愣。 王御医则眯起眼睛又拂了把胡须。他在这宫中经历了两朝的皇帝,很多事情自然也看得明明白白,眼前这个林辰疏救了皇帝,若是死了只怪自己命不够硬;若是活着怕是以后皇帝身边少不得此人一把交椅。而现在林辰疏苏醒,他现在多说一句,便可多给人留个印象。 只不过林辰疏这个人和其他人又有点不大一样。王御医初见林辰疏之时,只见他脸上沾着血,脸色骇人的白,明明是濒临死亡的死气,容颜却如同素白的纸上沾染了一丝艷丽,直恍人的心神。 将人从生死线上拉回之后,他在外头将手伸进盆中洗去血水,才听身边同僚暗暗提及,此人好像是京城风评十分不好的断袖…… 断袖的林辰疏果然缓过神来,又道了声谢。 王御医亦回神,叮嘱了旁边的宫女何时换药何时服药,这才离开。 宫女不敢怠慢,此间住的是为皇上救命的人,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 陈殊能动之后又在床上躺了几天。这几天他虽然感觉体内长明给的内息已经自发地修复好新心口上的伤,但想到他也知道解臻在怀疑自己,不敢立刻下床活动,只能在床上熬着数天数。 也不知解臻后面会怎么试探他。 陈殊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刚刚中榜的进士会出现在猎场深林里确实让人怀疑,但他一开始只想保护皇帝之后回到原来的世界,人死后本就归于尘土,哪还想过后续的事情。 现在倒好,没死成,反而多了一堆的怀疑。 陈殊想着怎么应付皇帝,却听给他挽发的宫女小鸢忽然赞道:“林公子,我发现你最近气色好多了,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小鸢是这几天照顾林辰疏的宫女,年纪十六,一张鹅蛋脸长得圆乎乎的,让陈殊有些想起自己在异世的妹妹。他这几日不能下床,平时便只能和照顾他的宫女聊几句打发时间。 借小鸢的话,陈殊低头看了眼放在被褥上的镜面,只见林辰疏的脸最近清减很多,他脸色的气色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有几分苍白柔弱。 “……哪里好看了?”陈殊盖上镜面。 “林公子比我见过的先帝嫔妃都要好看很多。”小鸢道。 “……”为什么拿他和这些人比。 陈殊无言,他知道小鸢长期住在宫里,并没有见过外面的事情,当也不知道关于他的流言。 “宫里还住着先帝的嫔妃?”陈殊问道。 小鸢整理林辰疏发冠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很快摇头道:“以前宫里有住着娘娘,走在路上时时常有辇驾经过,但先帝驾崩之后,娘娘们大部分都已追寻先帝殉葬,现在已经见不到这些她们了。” 陈殊是听说过古有殉葬的说法,但如此直接的直观还是第一次,他微微一愣:“殉葬?是皇上下的旨吗?” 一提到当今皇上,小鸢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怎么会是皇上?皇上那个时候应该还在民间。我听说当时是宰相手中有一旨遗诏,里面有写殉葬的事情。” 陈殊又是一愣。 在林辰疏的记忆里并没有涉及朝堂更替一事,大概是林辰疏本人也并不关心此事,亦或是他的这部分记忆也像林辰疏死亡前的记忆一样有缺损,陈殊只记得厉朝的前一任皇帝宣布驾崩之后的一年,才有新帝宣布登基。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皱眉,露出一丝古怪:“你说皇上那个时候还在民间?” 小鸢点头,小声道:“宫里都在说,圣上是先帝在民间的私生子,一直都在宫外生活,后来是太尉发现了皇上,这才带回朝中继任正统。” “……”解臻的身世居然是这样的? 陈殊诧异,但想起那天齐言储谈及解臻咬牙切齿的声音,好像这流言确实有可信之处。 说话间,小鸢已经将林辰疏整理妥当,又找来御医开的药膏均匀的搅拌,放在床头,随后取来托着绷带和剪刀的托盘,看向林辰疏。 “!”陈殊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拿过药膏攥在手里,朝着小鸢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小鸢姑娘,敷药的事我自己来便可以。” 小鸢:“……” 陈殊攥紧药膏。 前几日他虽有意识,但无法动弹,宫女替他替换胸口的绷带的时候都觉得甚是尴尬,现在自己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不肯让旁边的人再在他身上折腾。 尤其是小鸢还是个妹子,和他的妹妹一个年纪。 “林公子,你还伤着,还是我来吧。”小鸢道。 “不、我自己来。” “……” 陈殊说着,又把小鸢手中的绷带给拿了过去,略一犹豫又道,“小鸢姑娘,男女有别,你在旁边的话……我上药有些不大习惯。” “……”小鸢想说,你前几天昏迷的时候都是我帮你换的。 不过在陈殊的坚持下,她见劝不动林公子,反而在对方姣好的容颜下看得小鹿乱撞,只好点点头去屏风外候着了。 陈殊松了口气,这才动手解开自己的里衣扣子。 里衣之下,陈殊看到自己的左胸包扎着绷带,绷带上已经没有血迹,陈殊看了几眼,从托盘上取来剪刀剪下,很快就看到自己心口已经结痂的伤痕。 这伤痕本是致命伤,据王御医说,当时崇三的刀偏过他的心脏,这才勉强保回了一条性命。 陈殊看了一眼,将药膏敷上。此时伤虽然好了大半,但陈殊还是觉得隐隐有些痛感,不过也没有像之前刚刚回魂的时候那么疼了。 想来他应该可以马上下床走动。 陈殊复又将绷带拿上,正在包扎伤口,忽地听到屏风处小鸢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啊……皇上……奴婢见过皇上。” “嗯。”屏风处传来淡淡的声音。 陈殊:“……???” 陈殊一愣,尚还维持着拿绷带的姿势,便见得一个男人从屏风后绕了过来。男人此刻身着一身黑色金丝龙袍,红领革带,整个人身材高挑,一张脸俊美无俦,不是解臻是谁? 解臻已经算着林辰疏最近伤情好转,下朝后便来安置的房间里看看。他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是应了声,便自行前去探望。 他走得快,几步便走进房内,随后便看到林辰疏手上拿着一条绷带,里衣敞露,露出细致的锁骨和白皙的皮肤,还有胸口处的刀疤。 解臻:“……” 陈殊:“……” 没想到房间里是这么一幅景象,解臻的脚步顿了顿。 林辰疏的动作像是静止了一样,但也就在那么一刹那,他略微呆住的眼睛转了一下,犹如按开机括一样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绷带,匆匆忙忙将系着衣服扣子,一边系一边作势就要起身。 “草、草民见过皇上。”陈殊立即道。 解臻站立在屏风处的鞋面没有动。 陈殊默,却听对方声音传了过来:“……林辰疏,你不用行礼。” 第19章 天啦噜 陈殊的动作顿了顿,却不敢怠慢,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又连忙道:“多谢皇上。” 他系得匆匆忙忙。解臻站在原地,看到林辰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里衣的扣子系成了上下扣——妥妥地歪了。 而当事人本人尚还没有自觉,系完衣扣便坐在床上,手有些局促地搭在被褥上,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位帝王。 解臻:“……” 眼前的人衣襟散乱,白色的里衣只遮住了胸腹,喉下的领口还松松垮垮地敞开,露出喉结以及隐隐若现的美人骨,唯有头上发冠还算整齐,男人一双眸子带着拘谨朝自己地看来,漆黑如琉璃般的眼却倒映着自己在他面前的身影。 他看上去脸色苍白,比之校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气度要弱上许多,看上去还是很虚弱。 扫了一眼林辰疏面前的托盘和绷带,解臻皱眉道:“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是草民想自己包扎伤口。”怕解臻怪罪小鸢,陈殊立刻解释,漆黑的瞳孔复又被垂下的眼睑覆盖,他垂眼道,“草民不知道皇上过来,没来得及准备,还请皇上恕罪。” “……”被林辰疏抢白,解臻默了一会,终于省略过对方凌乱的衣服,几步走到床榻边,就着他身边坐下。 “伤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算起来已经是解臻第二次又坐到他旁边。 陈殊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托皇上的福,草民觉得好多了。” 两个人隔得很近,陈殊感受到解臻审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落下,静默又冷峻。见解臻一直没有说话,陈殊连忙又补充道:“应该明日就可下地行走。” “……嗯。”解臻这才应了一个单音。 隔了一会,他的视线没有那么紧了,却让屏风外的小鸢退到房间外候着,声音慢慢地响起:“林辰疏,那日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皇上果然开始试探来了。 陈殊还在昏迷的时候便听到皇帝在暗中怀疑调查自己,他心中已经有了预警,这一次解臻开门见山地问起来,他心中暗凛,连忙回道:“那天围猎,草民在林中撞见有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往西南方向前进,觉得甚是奇怪,便一路寻找到溪边,撞见了皇上。”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事实上当日第一个撞见黑衣人的是李邺之,但李邺之却并没有出现在那天解臻和路七的谈话中,陈殊并不能确定那日他到底有没有将有人要刺杀皇上的消息带回官棚,所以提及之时便自动将李邺之过滤。 而且他当时抱着必死的心思要去保护皇上,在李邺之面前曾经施展轻功,如果解臻知道李邺之查起来的话,他这被系统赋予的奇奇怪怪的能力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就解释不清楚了。 陈殊暗暗地观察解臻的脸色,却见解臻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他抬起眉,目光正凝视着自己的脸:“那你可认识崇三?” “崇三?” “是。你险些命丧他的刀下,他看到你时也极为震惊。”解臻道。 陈殊眉间微微蹙了蹙,回答道:“在中榜前一天,草民曾想去齐太尉府里去找齐府公子,撞见齐太尉府后门处有人在运送物资,然后便被两个黑衣人发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好像就叫做崇三。” “崇三不是普通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殊蹙了眉,低声道:“草民当时慌不择路地逃跑,逃到中途便没有见他们追过来。” 崇三落到解臻的手中,应当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其中很可能包括杀死林辰疏的事情。但此事诡异,连崇三自己都不敢相信林辰疏会死而复生,眼下只要他本人不承认,崇三被解臻处死,已经无法对证。 林辰疏死亡的记忆已经缺失,陈殊根据自己曾经偷听的内容外加猜测,连自己都信上好几分。 他说着,不等解臻继续怀疑,连忙抢白道:“皇上,齐太尉府上运送的乃是一批兵器,草民在齐府外还听他们提及秋场围猎。那日见皇上与齐太尉一道去山林狩猎,恐皇上遇险,这才斗胆跟了过来。” “嗯。”解臻又是应了一声,他声线很淡,目光却始终看着陈殊,“朕若是不救你,你便死了。这算是你的‘朝得圣颜死无憾’?” “呃……”纵陈殊巧舌如簧,此时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眼前的人的表情又有了一瞬间的呆滞,解臻低声笑了起来:“林辰疏,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朕?” 第17节 “没、没有了。”陈殊硬着头皮道。 剩下的事情都和系统长明有关,不属于这个世界理解的范围,若是解臻理解还好,不理解的话恐怕要和焌四一样把自己视为妖物。 解臻看着眼前的人苍白着一张脸陷入缄默,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并不打算再继续说的样子,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对方左侧胸口处,他愣了一下,脸上笑意微敛。 在雪白的衣襟下,解臻还记得刚刚一瞥之下看到的伤口,深色的暗痂带着凝固的血,模样狰狞恐怖。 “林辰疏,你不顾危险前来救驾,九死一生,实属不易。”解臻错开目光,声音又稳稳地传来,“你想要什么赏赐,朕或可应允给你。” 赏赐? 陈殊的初衷只不过是遵循系统的要求,并没有想过需要什么赏赐。 “保护皇上乃是草民应做之事,草民不敢求什么赏赐。”陈殊道。 “无妨,你好好考虑,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来。”解臻道。 话说到这份上,继续回绝恐怕会拂了皇帝的面子。 陈殊低头想了想:“若是要求,草民是有一事想求皇上成全。” “何事?”解臻问道。 “草民想留在皇上身边效力。”陈殊答道。 解臻:“……” 陈殊想得明明白白,他受系统之命而来,为的就是保护皇上。既然皇帝这么发问,何不借此抓住靠近皇帝的机会? 解臻忽的想起猎场之时那道飞身扑过来挡在他面前的红色身影。他目光凝了凝,这一回他瞳孔紧聚,焦点处彻底落在了陈殊的眼睛里。 “为朕效力?”解臻念了一句,声音缓慢低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林辰疏愿为皇上肝脑涂地。”陈殊原本微垂的眼睛也抬起来,比着发誓的动作:“若是皇上有什么用得到林辰疏的地方,草民可作鞍前兵、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解臻皱眉。 两人的目光交汇,房间里陷入短暂的静默。 林辰疏脸色苍白,人看着很柔柔弱弱,不堪一击,但眼神处却透着坚定,连发誓的手都比得十分镇静,毫无惧意。 解臻凝视着林辰疏好一会儿,忽地唇角慢慢勾了起来:“你当真是这个想法?” “是。”陈殊确定道。 解臻沉吟片刻:“……这么说来,朕最近正好缺一个合适的人手。” 陈殊心中一喜,抬起眼来看着解臻。 他的眼睛有光彩亮起,让原本弱小的模样都看上去有了几分精神。 解臻声音顿了顿:“林辰疏,你还记得你之前在齐太尉府上看到的那批物资吗?” “记得。”陈殊虽没有亲自所见,但此为林辰疏经历之事,他很快应道。 “两个月前,北边关塞的狄夷进犯我国,战事吃紧。朕自京城国库拨出一批军资支援北部驻军,途中有近三百官兵押解,但一个月后,朕收到消息,这批军资并未抵达军营。从京城出发的三百名官兵也失去音讯,下落不明。”解臻缓缓道,“直至二十天前,在昱北关罗纳河附近,有当地住民发现河中两具浮尸,穿着是为我京城官兵服饰,这才确认身份。” 陈殊微微一愣,没想到解臻居然提及这样的事情,他略一沉吟道:“皇上的意思是,齐太尉府中的军资和皇上拨给边关的是同一批?” “从崇三那里拷问出来,是一批。”解臻顿了顿,道,“他本是朕派去监视齐太尉的人。” “……”陈殊心中一凛。 他现在怀疑,解臻或许早就知道齐太尉谋反的事情,去猎场围猎只是引蛇出洞。 但那天他赶到现场,似乎也没有见到齐言储出现在解臻的旁边,也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是怎么样。 “官兵浮尸出现在罗纳河附近,朕起初以为那三百名押解物资的官兵是在河道附近遭劫,所派的人均无查获。但最近却从崇三的口供里得知,齐言储动手的地方却是在大青山附近。” 青山天阑!陈殊忽地想起那日昏迷的时候解臻与路七的对话。 “皇上,有什么需要草民做的吗?”陈殊反应过来,问道。 “齐言储在朝中根深叶茂,下有各路门生依附,想要扳倒他牵一发动全身,并非易事,但那批军资不仅事关边关安定,或也可成为齐言储的罪证。”解臻道,“大青山与罗纳河相距甚远,地势复杂,朕需要一人前往青山天阑,查出那三百名官兵和那批军资的去处。”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人,道:“你是新晋的榜眼,本就待命加封。朕可赐予你钦差称号,从京城前往青山查案。你也无须担心,到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 “……”陈殊听着隐隐有些不对,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皇上,这青山天阑距离京城有多远。” “差不多半月车程。” “这、这也太远了吧?!”陈殊太阳穴突突一跳。 他是想在皇帝的身边好好效力,希望有机会能够完成长明的任务,可刚刚解臻说的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的车程,不算查案的时间一来一往也要一个月,他还要在这个世界待上那么久?! 第20章 风起 他这、这算是被解臻外放做官了吗? 陈殊心情凌乱,完全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安排自己。 “若是快马,十日便可到大青山。”解臻看着陈殊的神情,谈话神情冷峻,“怎么,你不愿意?” “……”他是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陈殊原本信誓旦旦的表情差点崩盘,他把刚刚发誓的手抓住被褥,低头道:“草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自小还没有去京外看过,皇上一来就将如此要事交于草民去办,草民怕有负重任。” “……”解臻道,“不是你说要为朕效力?” “草民不想离皇上这么远。” 解臻:“……” 泛白的容颜还带着病色,低着头的答话让解臻看不清楚林辰疏此刻的神情。坐在床榻边的皇帝默了默,这才道:“那里也不算远。” “可是……”陈殊还想再舔着脸给自己争取一下最后的希望。 解臻已经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林辰疏,若想为官升得好仕途,总需要去外历练。这次大青山一事,你若能顺利配合找到物资,朕便允诺事成之后将你从青山天阑调回。” 陈殊:“……”天子都在他面前这样讲了,他还能说什么? 陈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强压隐隐暴跳的眉,忍了下来。 奇怪的是,他总感觉有一种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封官一事,朕会为你拟一道圣旨,赐你一道圣令。”解臻已经站起身道,“至于青山天阑那边的官员若是不安分,你便代朕一道处置了。” 若是真的如同皇上讲的那么好处置便好了。陈殊心里想着,面上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道:“皇上放心,林辰疏当全力以赴。” 话还是那样的无知无畏,但林辰疏的面容还是隐在暗处,叫人看不真切。 解臻在林辰疏苍白的侧脸上凝视了片刻,道了句“最近先养好身子”,便不在停留,起身离开。 陈殊这才抬起头,看着被褥上散落的绷带又发了会愣。 他发现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想在宫中养伤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前往青山天阑,找到失落的那批物资,调查处官兵失踪的真正原因。 三百个官兵失去音讯十分蹊跷,想必是齐言储早有准备。若是他去查案一直没有查出端倪,那可就要把时间耗在那里了,不止一个月,半年、一年都有可能。 这样绝对不行,他不能等这么久。 陈殊暗暗地缩紧手指,在被褥上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而此时在离林辰疏宫殿所在的房间外,解臻一人孑然而行,缓缓穿过园林阁道。 此处为皇家园林,为先帝平日休憩赏花所设,园中林木点缀,池水粼波,亦有花嫣然绽放,静林鸟语声声,戏蝶流连花丛。 解臻看过繁花美景,忽地微微侧首。 他注意的地方无声无息,但年轻的帝王却忽然开口。 “怎样?” 林子里簌簌动了下,有人轻声落地。 “大青山情况属下已从拿到线报。”路七身在暗影中,道。 “好。”解臻道。 他立在阁道之上,旁有清水倒影,映出静态的冷色容颜。 时值一阵清风徐来,池水波纹散乱。 解臻目光往身后微移,却到底没往那人住的地方回头。 “今晚启程。” “是。”路七回道。 * 林家的嫡子林辰疏从宫里出来了。 林辰疏这几日是京城议论的焦点。此子原本平平无奇,放在一众的世家子弟里当属最让人忽略的那个,但最近此子不仅仅金榜题名考中本届进士的第二名,以此出尽了风头,而且还在皇上围猎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刺客,在御前救了一次驾。这事情非同小可,短短的时间就在京城的官宦圈子中沸沸扬扬地传开,让人议论了好几天。 御前救驾必然博得圣上的好感,若是讨好皇帝让皇帝龙颜大悦,至少官途无量,他日说不定就是平步青云。此事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记恨。 大家都在想,这个前阵子还被自己嘲笑过的断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也有人说林辰疏当时伤得极重,能不能挺过来都是都是个未知数。林家嫡子为了博一个出身,也算是够拼命的。 不管外界纷扰如何,林辰疏还是坐着宫里的驾辇回到林府。 他下车的时候,旁边的人有不少围观的,只看到原来看上去就有点女人气的林辰疏整个人脸色苍白,一幅病恹恹的样子,下巴变得更尖了,人变得更瘦了,腰也变得更细了,比醉梦楼的姑娘还要细,看上去风一吹就要倒。 对比旁边众人围观的目光,林家的人却显然洋溢着一股喜气。 一别半个多月,林家又是扶又是搀,欢欢喜喜地把人给接近门,还让人摆了一道接风洗尘宴迎接林辰疏的归来。 陈殊只让刘伯一个人扶着,闻言蹙眉道:“我胃口不好,吃不得大鱼大肉,你们自己吃吧。” “这宴是给你准备的,爹特地让厨子准备了一些汤羹,很好下口。”林和鸣见状道。 “不想吃。”陈殊对上一次的家宴还有印象,只怕一桌酒席光听林和鸣的论解,还要被岑玉凤这样的女人说几句,劳心费神。他转头对刘伯道,“刘伯,帮我准备点馒头就可。” “这……”刘伯看了眼林和鸣。 见林辰疏拒绝,林和鸣看了看儿子的脸色,也不敢多做强求道:“也好,听说你这次重伤,也受了不少苦头,我让刘伯去药房给你采购些上好的人参,补补元气。” 第18节 林和鸣想得清楚,眼下林辰疏是救过皇帝的人,可是林家最最重要的人。 他之前下在林辰疏身上的资本,可总算砸对了。 旁边的岑玉凤虽然待林辰疏苛刻,此时也有一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见林辰疏自宫里回来,也忍不住问道:“辰疏啊,这次你救驾成功,皇上有对你说什么吗?” “你想皇上说什么?”陈殊问道。 “……”岑玉凤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扎了一下,随后转身朝林和鸣嗔道,“老爷,你看看他……” 放在平时林辰疏若是对岑玉凤这样的态度,林和鸣或会喝上几句,但此时还是和颜悦色地朝陈殊道:“辰疏,最近中榜的进士都已经去吏部授了官职,爹去询问吏部的人,却听他说你的官职将由皇上亲自册封,你可知皇上授予你的是什么官吗?” 为皇上救驾可不是一件小事,吏部的大人们最近都对他态度好起来,说不定这次自己这个嫡长子可以借这个机会飞黄腾达,带着林家走入京城的官绅圈子也说不定。 林和鸣满含期待地看着林辰疏,却听林辰疏闻言似有所知,已然答道:“你说册封?皇上是要封我一个钦差,几品的不知道,过几天圣旨应该就会下来。” 林和鸣原本还在微微笑着,但听到林辰疏说道钦差二字,忽地脸上笑意慢慢消失:“你说什么?皇上封你为钦差?” 钦差是由皇帝亲自派遣外出公干的官员,大部分都被分往京城外的地方巡视。 那岂不是就是说…… “皇上没有让你在京为官?”林和鸣一把拉过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去的林辰疏,皱眉道,“你不是救驾成功了吗,怎么才拿这么个官职?” 陈殊被林和鸣一把扯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和鸣却没注意,只是扣着林辰疏的手,脸上很是着急。 陈殊不动了,他杵在原地,话音响起:“老爷子知足吧,这可是你儿子拿命换来的。当初你要是把你儿子打死了,连这个官都没了。” “……”林和鸣的手僵在当场。 陈殊不再说话,拨开林和鸣,一个人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岑玉凤见林辰疏走远了,这才恨恨道:“老爷,你看看大少爷,不过就一个外放的官,瞧把他稀罕的……” 她说话碎碎的,却见林和鸣摆开袖子,一把将她搭在胳膊上的手肘扫开,冷声哼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林盛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不肯用功,我犯得着在这里受这个没出息的儿子的气?!” 岑玉凤一愣,连忙好声安慰:“老爷子,盛儿最近不是已经去学堂读书了嘛,以我们盛儿的资质,难道还会比辰疏差吗?老爷放心,盛儿肯定不会给你丢面子的。” 她温声温语,冲淡了林和鸣不少怒气。林和鸣胸口起伏了一波,这才稍稍好受了一点,他看着林辰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两日后,皇帝的圣旨果然到了林府。林府上下伏地接旨,听闻圣旨封林家长子林辰疏为六品青山刺史兼钦差,赐六品官服一套,圣令一枚,半月后启程前往青山继任。 林辰疏接旨谢恩。至此,朝廷三百名进士皆加封完毕,各有各的归途,而榜眼林辰疏的加封也很快传遍了京城,再度成为京城热议的话题。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林辰疏因为护驾有功会比其他进士有更好的前途,结果没想到被封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刺史的官职,在京城官绅人家的眼里完全属于末流,根本不堪一提。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会给出这样的册封。 难不成皇上也知道林辰疏的坊间传闻,觉得像这么一个断袖的人不宜留在自己身边么? 众人讨论到这里纷纷一笑。想想林家的林和鸣和林辰疏一个父一个子,一个巴结一个拼命,都是不折手段,结果换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实在是沦为众人的饭后谈资。 然而也就在众人商议之时,也有一些朝中人发现了隐隐的暗流。 比如说,林辰疏此次被册封的是大青山的御史。 青山并不是一个当官之人好易与的地方,其山势复杂,地形辽阔,其中囊括了包括天阑在内的是六个郡县——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京城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也是那批由皇帝亲手拨出军资押解路线图上面的其中一个站点。 皇帝此次派林辰疏为钦差,很可能就是冲着那批军资去的。 朝中预感有风向要变,但探测风向的人却也露出一丝迷茫。 皇上派人查军资是没错,但他为什么派一个刚刚受过重伤,看上去娘兮兮的榜眼去那里? 众说纷谈,而在林辰疏封官后的第二天,有人偷偷敲响了林家的后院。 “李状元,你怎么过来了?”刘伯接到通知后前去后院看人,却见之前见过一面的李邺之偷偷摸摸地站在林家后院门口张望。 李邺之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包裹,包裹里面好像裹了一个长形的物体。他看到刘伯后,很快冲着人露出一个微笑:“刘管家,我是来见林辰疏的。” 第21章 又来了 见大少爷还走后门? 刘伯看过李邺之。这李邺之与他们家的大少爷同出一届进士,吏部加封的是翰林院侍读。翰林院侍读和林辰疏加封的青山刺史同为六品官职,但前者却在京中任职,算是一个实打实的京官,以后若是调任也是翰林院的出身,其身份、人脉和地位非是一个被外放的地方官可以相提比论的。 历届的状元能够担当这个职务并不意外,但想到大少爷护驾受伤后每天熬药气色也不见得恢复成以前那样,被加封的还是一个外放的官,刘伯心里忽然为大少爷不值起来。 他看了几眼李邺之,还是找人向林辰疏通报。 去通知林辰疏的人很快回来了,称大少爷在屋子里等李邺之。 刘伯这才领着李邺之进门。李邺之一路走过林府,这林府比不上齐太尉的府上,后院之处不过是一些堆着杂物下人浣洗的地方,他行了没多久,穿过一道拱门,便见到一间房子,房前只有两三个盆景摆设,门口半掩,看上去十分简单朴素。 “那就是大少爷住的地方了。”见林辰疏房门敞开,刘伯驻足道。 李邺之点头谢过林府的管家,揣着包裹往房间走去,还没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他微微顿了顿脚步,忽地想起了那日秋场围猎他再度见到林辰疏的场景。 那天他离开了山林,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候消息,直到皇上归来,众官迎上去时,他站在那群官员外面,看到林辰疏阖目安静地靠在皇上的怀里,雪亮的刀贯体而过,红色的官服与血迹混在一起,衣摆湿湿嗒嗒地往地面滴着血。 看到这样的场面,他站在原地愣忡了好久,脑海里林辰疏离开前挂在脸上的笑意和眼前血淋淋的景象来来回回切换,等到皇上抱着人离开,他还在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迹发呆。 直至有人过来推醒了他,他才慢慢地缓过神,心里却还全是担忧。 那日的片段闪过眼前,李邺之略一犹豫,最终还是走进敲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林辰疏的声音。 李邺之推门而进,随后就看到一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衫,发髻草草地挽着头发,有不少没有挽住的青丝垂落下来,看上去有些散乱。 那人身形瘦削,正背对着他在看什么东西,听到进门的脚步声,他端了桌案边上黑乎乎的药喝了一口,用衣襟擦过嘴边的药汁,大大方方地朝自己转过来。 很快,林辰疏熟悉的眉眼落在了李邺之的面前。 林辰疏确实比之前看上去虚弱了不少,苍白的脸上还有病容,但一双眼睛还是如同朗星一般,他转过身离开原地,李邺之这才发现他原来看的地方有一面镜子。 “你……”看见林辰疏,李邺之这几日一直悬在心中的大石落了下来,但再度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李邺之竟然一时间哑了。 陈殊看眼前李邺之欲言又止的样子,目光落在对方手中拿的包裹上:“这是什么?” 有林辰疏先开口,李邺之的心情微微缓了缓,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手中包着严严实实的包裹,连忙动手解开道:“那天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这是那天林公子给我的防身匕首,林公子前段时间都在宫中,今日得空,我便特地过来还给公子你。” 包裹一圈一圈被打开,匕首工工整整地重新呈现在陈殊的面前,上面的木纹依旧清晰古朴。 看了眼匕首,陈殊见李邺之眼神有些躲闪,抬手拾起,放在眼前观看,忽地侧头问道:“这把匕首你用过了吗?” 听林辰疏突然提问,李邺之“啊”了一声,却喃喃摇头:“没、还没有。” “……”那你把它包得那么好干嘛? 陈殊皱眉。 他当时离开李邺之的时候动用了系统的轻功,还把系统给他的木制匕首给了李邺之。现在李邺之算是知道自己秘密最多的人,可李邺之现在这样的态度却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他打量着李邺之,却见李邺之摇头后眉间紧蹙,似是在内心天人交战,隔了一会儿,他才咬牙道:“林公子,我那天、那天对不住你。” “对不住我什么?”陈殊一愣。 “林公子让我去喊救兵,可我、我……”李邺之眉皱得更深了。 他这几日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秋场围猎的事情。 那天他和林辰疏遇到黑衣人之后,李邺之目送林辰疏离开,拿着木制匕首慌慌忙忙离开山林,终于来到了官棚。 有刺客前来刺杀皇上,这事情必须禀报给三品以上的官员。李邺之在官棚搜寻了一圈,终于看到礼部侍郎大人,连忙匆匆上前正欲汇报。 但走到半路,他却忽然发现礼部侍郎身边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年约五十,已经卸了校场时穿戴的轻甲,正和礼部侍郎各执一棋。 “太尉,你这兵行险着,实在高绝。” “钱大人,我看这怎么都是你故意放水了。” “能和齐太尉一道下棋,实在是钱某人的幸事,钱某怎么敢敷衍太尉呀。” “呵呵,那齐某可就不客气了。” “太尉尽管玩来,微臣可以应付。” 明明是和皇上一道前往山林围猎的齐太尉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山林,身侧还站着数个武官,也是之前一道和皇上进入山林的。李邺之只觉得自己的眼皮猛地跳了跳,原本要冲进官棚的脚步也刹住了。 他忽然想到,秋场围猎如此盛事都是由礼部一手操办,按照道理来说戒备应该十分森严,不可能有人闯入才是。 李邺之拿着匕首,只觉得背脊发冷。 “欸?那不是今年状元郎?”下棋的礼部侍郎忽然注意到他,朝他打着招呼,“站在外面是有什么事吗?” 齐太尉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目光如炬。 李邺之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暗暗摸了下别在身后的木制匕首,讪讪地笑:“没、没事,小的只是路过、路过而已。” …… 李邺之断断续续将秋场围猎的事情慢慢说出,缓缓道:“林公子,我临阵脱逃,有负你的所托,还害你受那么重的伤,我、我真的愧对你的救命之恩。” “……”陈殊看着李邺之沉默了一会。 他先前是让李邺之去报信,但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支开缠人的李邺之,并没有真想着让人来救自己。李邺之通报成功与否,对于那时已经决定赴死的他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后面他没死成,李邺之没有通报成功,倒也间接地瞒下了他的身份。 只是看李邺之的样子,好像是很愧疚很难受的样子?还把他给的东西像个供品一样包得严严实实…… “我现在没事,你不用自责。”陈殊顿了下,还是道。 李邺之还是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不过神情却缓和了很多,他几步抢到陈殊面前,握住陈殊的手道:“林公子,我听说了你这次要当青山刺史的事情,这事是不是关于那批军资?我听朝中人说,那批军资可能和齐太尉有关,你、你是要和齐太尉作对吗?” 他说得着急,陈殊突然被拿住手,被唬了一跳,连忙干咳一声。 李邺之一愣,忽然想到陈殊的断袖传闻,连忙反应过来松开手,脸上神情也转为尴尬:“林公子,我只是紧张于你。” 陈殊收回手道:“军资一事,是皇上让我去做的,皇恩浩荡,皇命难违,你我现在都是做臣子的,总要为皇上效一份心力。” 李邺之听得一傻:“可齐太尉权势滔天,我听朝众人说,他和皇上的间隙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真要夹在他们中间?” “你不也是?”陈殊挑了挑眉,笑了起来,“自我从宫里回来,林府外面已经都是齐言储的盯梢,你这个时候还来见我,不怕惹怒齐言储吗?盯梢的人可不傻,你走不走后门,对他们来说都一个样。” 李邺之:“……” 李邺之想说,他并不是想惹怒齐太尉,但林辰疏是救过他命的人,他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理。 对于林辰疏这个人,他也想不明白,明明林辰疏之前还和自己一样去过齐府送礼,明明他以为林辰疏和他一样,但自那日林辰疏围猎后,他发现林辰疏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第19节 也并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这把匕首我先收回了。”陈殊从捡起木制匕首,重新插回自己的腰带上,“李公子若是没有什么事,还请快快回去吧。” 别了匕首,林辰疏被重伤削弱的气质似乎又回到了那天李邺之在围猎所见的模样,容貌清丽,自有顾盼生姿的精神,李邺之眼睛微微睁大,倏地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林公子,你此去千难万险,若是有什么能够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帮你。” 陈殊回头,眉头轻轻一挑。 李邺之目光难得坚定,看着陈殊。 “帮忙?”陈殊忽地玩味地笑起来,“或有一事可行。” “什么事?”李邺之精神一震。 “十日后,你以林府的名义每天雇一匹马车到我家后门,分十日十次,分别以不同路线避过闹市区出京。”陈殊笑道。 林辰疏笑容轻松,甚至带了些促狭。李邺之看得恍神,暗暗问道:“就这么简单?” “简单?这事不能让人发现与你有关,不然功亏一篑。”陈殊道。 李邺之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郑重地点头道:“林公子,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有陈殊的任务,李邺之原本丧气的神情恢复了不少,他不敢再在林府多做停留,这才起身告退。 陈殊让刘伯送走李邺之。自己回身坐回桌案前。 桌案前还是摆放着一面镜子,里面倒映着林辰疏的容颜。 陈殊之前一直不喜欢看镜子,但这一次他却看得有些认真。 身边一道波澜泛起,一个声音无中生有,慢慢地从空中传来。 “叫我何事?”声音是长明的。 长明的声音还是硬邦邦的没有什么感情,陈殊却笑了起来:“看来你真的很闲。” “只是最近无事。”长明道。 “那能不能放我回去?” “……告辞。” “……” 空气中的波澜复又渐渐隐去,陈殊侧首看了一眼,很快继续喊住长明:“等等。” 波澜停了下来:“我说过,你只要完成任务。” “……” 陈殊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发现只要他不提回去的事情,系统便可以有商榷的余地,他转身看着波澜道:“我要去做任务了,长明兄,你能不能再透支点利息给我?” “什么利息?”果然,长明的话已经问来。 陈殊将桌案上的镜子拿了过来,看了眼镜子里面的容颜。 “这张脸不习惯,我想换张脸。”陈殊想了想,道,“易容术,长明兄你会吗?” 第22章 陈殊本殊 长明陷入短暂的沉默。 “为何想起易容?”隔了好一会儿,他的话才重新响起。 陈殊眼睛亮了亮,长明的话虽然依然听上去毫无感情,但话语却没有拒绝,说明他刚刚的事情是在系统默许的范围之内。 “我想变成其他模样。”林辰疏是长得不错,但脸却过于柔美,陈殊当了林辰疏一段时间尚还没有适应,他想了想道,“青山之行林辰疏肯定成为齐言储的眼中钉,行事多有不便,且林辰疏原主文弱,和我现在不大一样,若我在查案时施展拳脚,若是被皇上知道,恐怕会再度引起他的怀疑。长明兄,你应当也不想我被皇上误解吧?” 上次围猎,他为完成任务心急露出很大的破绽,幸得李邺之没有将他会轻功的事情捅出去。尽管如此,皇帝都已经对他连番试探。 可他陈殊哪有什么身份?他不过是被系统强制从其他世界拉过来为皇帝效力的人,如果皇上一直对他怀疑,肯定不利于任务完成。 陈殊看着身边的波澜。浮空处的波澜一圈一圈有韵律地泛着,长明的声音慢慢传来:“也可,但易容需要参照,参照之人必须是我见过的,你想易容成谁?” 长明果然答应了! 陈殊一喜,随后皱眉思索易容的样本。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忽然心中一动,停下动作道:“长明兄,我原来的模样如何?” 他原来的模样长明是见过的。林辰疏在京城出名,但他陈殊却来自异界,于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除了长明外并没有任何人认识。换作是他陈殊的模样,即便有人有心查起,也没有办法追根溯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本来就是陈殊,顶着自己原来的脸显然比当林辰疏更加习惯。 陈殊心中一定,看向长明所在的位置。却见长明又沉默了许久,隔了好一会儿,那道波纹才随着他的语音一起一伏。 “可以。” 陈殊心中也随着那道波澜起起伏伏,听长明确认后微微一笑,正要询问自己该怎么易容之时,却见身边波纹处有一道光芒从浮空处亮起,伴随着那道光晕,又有零星的星光自镜面处散出,零零散散地落在自己的眉眼。 伴随着星光,陈殊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脸上抹去,只依稀感觉到自己的颚线正缓缓地变化,他一愣,目光重新落在镜子上,只见原来的林辰疏过于柔美的脸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己以前的模样。 镜子当中的人闪着诧异的目光,但微挑的桃花眼眼眸黑漆如墨,清晰地倒映着镜子的彼端,长眉挺鼻,唇色淡绯,异常地熟悉。 变化了容颜之后,陈殊的容颜还留有林辰疏受伤导致的苍白,但已然和原来弱柳扶风的气质不一样了。 这系统竟然真的把他变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了…… 陈殊看着镜子发了会呆,只听长明在旁边道:“变幻容貌于你而言并不难。” 陈殊一愣,心念微动,却见镜子里面的容颜竟然复又瞬间变回了林辰疏的样子。 “!” 这不叫易容,这直接叫做变脸吧?! 陈殊一惊,脸复又变成了自己灵体的模样,他眼皮微微跳动,目光又落在长明处。 波澜处光华散去,镜面之下,陈殊肉眼可及的只看到一道沉沉浮浮的亮光。 陈殊忽然想起,那是自己意识弥留在黑暗之处看到的光芒,它驱散着四周的诡谲与漆黑,将自己从混沌处拉回,让他重新回归到这个无法脱身的世界。 这道光芒现在隐匿在另一个黑暗的界面,慢慢地熄了下去。 “等等。”见长明行将离去,陈殊再度又唤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长明问道。 陈殊看了眼镜子里面的自己,双手倏地紧握:“长明,我妹妹她还好吗?” “……”系统缄默,良久,他才慢慢道,“陈殊,你妹妹没有你想的那样弱小。” 陈殊:“……” 长明没有再说话,浮空处的镜面波澜与光华最终散去,唯剩下房间里独坐的人。 陈殊还坐在桌案前,他的目光还凝视着长明散去的地方,视线散散落落,凝不成一线。 隔了许久,他的眼眸才轻轻动了一下。 此时,房间外面已经有黑鸦声起,傍晚的夕阳落下,红色余晖洒下,静谧地透过窗户,落在空寂的房间里。 陈殊凝视着傍晚的目光一会儿,重新拾起已经凉掉的药碗,将剩余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一个黑色的包袱以及一套黑色衣物。 包裹里面有一枚圣令,一份地图,还有几套已经备好的换洗衣服,换洗的衣服也全是最普通的款式,最常见的黑色。 陈殊重新清点了包裹里的东西,将身上青衫褪下,头上发髻取出,换上黑色劲衣与黑色束带,将木制匕首别在随手可拿的腰间。 准备好一切后,他走到窗户边,屏息听了会附近的声息。 齐言储自打知道他成为青山刺史之后,便一直派人在林府附近盯梢。但林辰疏体质偏弱,这几天天天熬药养身,从房间里还传来时不时的咳嗽声,让盯梢的人大有不屑之感,渐渐也对林辰疏放松了警惕。 更何况皇上圣旨上写着让林辰疏半月后启程,眼下还没有到时间。 果然,陈殊在窗户边停留了会,只感觉到寥寥两个盯梢人的气息,且离房间远,显然十分倦怠。 此时正是动身的时候。 半个月后再启程的时间太久了,陈殊等不到那个时候。 他有系统的武功加持,即便是身上有伤也毫无顾忌。 陈殊站在窗户边等了一会,直至夜幕降临,他借着功力听到盯梢的人的走动,当下毫不迟疑从窗户边飞身而出,没入变暗的天色。 盯梢的人还在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 陈殊轻勾了下唇角,借着机会几步来到林府墙下,轻轻翻身而过,随后混入街坊中,背着包袱往京城北侧的城门行去。 第23章 江湖录 出了京城北门,陈殊连夜赶路一个晚上,这才找了村镇休憩了片刻。随后他又动身前往附近马市挑了匹上好的马驹,继续往青山天阑前进。 诚如陈殊对皇帝所言,此次前往北方确实是林辰疏第一次出京城。陈殊在林辰疏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关于离开京城的记忆,只得按照先行准备好的地图边看边赶。 古代的地图比不上现代的测绘先进,陈殊起初按照地图尚还可以把握大致方向,但等到行出京城百里之外后,原本的官道分叉逐渐变多,判断也逐渐变得困难起来。 三日后,陈殊勒住马匹,下马拿出地图仔细对照。 马匹得了空,俯首食草修整。 陈殊算了算行程。按照之前皇帝说快马可十日抵达青山天阑,这段时间他不分昼夜已经奔了三天三夜,行程时间虽不敢说缩短到一半,但三分之二应该是有了。 只是越到临近青山地段,地势也变得越复杂。陈殊边看地图,边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个当地人指导一下方向。 想着,他合上地图,正打算去附近转转,侧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风声和衣袂飞掠的声音。 有人? 陈殊回身看去,却忽地见到一道人影从直逼他而来,那影子虽是人的模样,身着素里绛紫长衫,面上却扣着半面鸦面,鸦面露出半张尖勾短喙,露在半面侧脸上的眼睛与鸦面里的眼睛撞见陈殊后,目光发出一丝微亮。 他来得十分迅速,陈殊侧身看时那人还在三丈之外,一息之间已经掠到他的马匹前面。与此同时,那人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有女子放声大喊:“小心!那人是贼!” “!” 女子的话音刚落,陈殊一愣,便见绛紫鸦面之人半面露出哂笑,已经一步蹋在他的马匹之上,连缰绳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握在手里。 “多谢兄台仗义。”站在马上的人还开口道了声谢,眼中全是得意,悠悠然甩起缰绳。 陈殊:“……” 这几日为了确保马匹脚力充足,陈殊每经过一个集市便换一匹,但此行越往北去,集市越少,马匹也越来越难换了。此时看到自己身边唯一一匹马受到鸦面人的使唤,陈殊脸色一黑,当即一把就往那人抓去。 第20节 去你个仗义。 陈殊毫不犹疑地拽住对方的脚踝。 “喂喂喂……”鸦面的人顿时在马上失去平衡。 他连忙将内力灌注脚下,企图使个千斤坠震开旁边这个黑衣男子的手。却见那黑衣男子冷目看来,一双手不仅犹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而且还顺带往马下一扯。 “啪——”鸦面之人顿时从马上摔下,脸着地,呈一个大字型摔趴在地上。 远处得得的马蹄也近了。刚刚喊出话的女子一路驰马飞奔,似乎是看到了刚刚的场面,脸上闪过一丝惊骇之色,随后连忙正了正,又喊了声:“这位少侠,此人就是‘盗骨’,他刚刚偷走我家家传之物,还请少侠出手相助!” 盗骨? 那不是路七曾经提到过的名字? 陈殊心神微讶,低头看去,只见眼前趴在地上的绛紫身影背后是背着一个三尺多长的长形物体,被布包得严严实实。 这不会就是他偷的东西? 陈殊看了一眼,拾身伸手去捡。那地上趴着的人却突然挣扎了一下,猛地翻身伸手往陈殊一掌拍去。 陈殊左手轻轻一翻,伸手格挡。 “轰!”空气中莫名地轻轻波动了一下。鸦面之人眼睛圆瞪,整个人猛地一颤,好在他反应奇快,整个人掠地往后连连退了十余步,方才站稳身影。 他站稳的时候,还不忘作从容模样,但他前襟的衣服已经满是灰尘,连面上的鸦面都歪了半边。 反观抓他的黑衣之人,不仅在原地动都没有动,而且右手上已经拿着自己刚刚偷来的长形物体。 和他对峙交了一回手,包裹着长形物体的布条已经松开,露出里面黝黑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光,出奇的漂亮。 绛紫身影连忙扶正了自己的鸦面,目光在陈殊手中恋恋不舍地停留了一下,方才提声道:“阁下何人,抢我‘盗骨’看上的东西,可敢报上名来?” 陈殊目光瞥了眼手中拿着的事物,又看了看自己的马匹。 马匹受惊,此时正在往他处跑了一段距离。陈殊看着默了默,复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自称是盗骨的人。 盗骨:“……”这有点害怕是怎么回事? 绛紫身影忽然想到刚刚和此人对掌情况,背脊冒出一丝冷意。不过他行走江湖多年,面上却全无惧色,只是从鼻尖发出一丝冷哼道:“很好很好,韩某已经记住你了,你可要小心了,盗骨手下无余物,他日不要让韩某再撞见你。” 他说罢,不敢再做停留,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忽地身形一晃,绛紫身影轻功跃起,一瞬间没入道路边的树上,树叶簌簌抖了抖,复又回归平静。 这绛紫鸦面之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等到出言警醒的女子骑马赶至,只依稀抓到盗骨再丛林间飞跃的背影。 女子略微惊了惊,目光落在陈殊手中拿着的三尺长物,面上露出惊喜,连忙朝着陈殊就是一拜:“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陈殊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少侠。他目光看向说话的女子,只见女子身材娇小,身穿柳绿衣裳,裳面绣着云与燕,看上去像是小家碧玉,但其身后却背着一柄长枪,枪尖一簇红缨,红缨被风拂过,略略飘起。 听眼前黑衣男子沉默,女子抬眼边打量对方边自我介绍道:“在下程妍妍,勖州人士,此番本欲离家前往塞北,没想到半路遇到盗骨偷窃,若不是少侠出手,刚刚家父遗物怕就是要落入盗骨这贼人手中。” 她边说话边看眼前的黑衣男子,却见黑衣男子虽然打扮朴素,但年纪竟然与自己相仿,眉目清晰俊朗,竟然是一个长得颇为好看的年轻人。 程妍妍的目光不免在这位少侠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下。 “你要去塞北?”好看的少侠听闻她的说话,忽然问道。 他问的时候,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一双漆黑的眸子也不知是光线的作用,竟然透出一丝清亮的光感,竟让人想到神采飞扬的词汇。 程妍妍微微一愣,很快笑了起来:“是。听闻北边告急、战事吃紧,我父亲已故,家中无人,唯有一个同门师兄在边关驻守。我打算去他那边支援,看看能不能有我做的事情。” 一个女孩子去打战? 陈殊愕然,不免多看了程妍妍几眼。 程妍妍已经笑道:“不知少侠怎么称呼?打算去往何处?” 如今陈殊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容貌,他想了想道:“我姓陈,如果姑娘去北边,可以捎上我一程,我正打算前往青山天阑附近,只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地域,并不是很熟悉。” 青山是前往塞北的一个站点,陈殊之前还正打算找个路人问问,不过有程妍妍在的话,或可以搭一趟顺风车。 “原来是陈少侠。”程妍妍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惊讶之色,但很快被惊喜代替,“那敢情好,青山地势本就复杂,我手中有家父绘制的青山路解,你跟着我便好。” 陈殊点头,将手中的长形物体递与程妍妍。程妍妍却没有马上接过,面色再度露出一丝古怪,她看了看陈殊的右手,又看了看陈殊偏瘦的身材,隔了一会儿才道:“陈少侠好臂力,小女子斗胆想问,少侠是不是江湖录中人?” 江湖录?! 陈殊已经第三次听到江湖录了。 “程姑娘为何有此一问?”他微微一惊,诧异道。 程妍妍看过陈殊的脸,指了指陈殊手中的东西道:“此物是家父偶然拾得的玄铁胚,重过半百,若不是江湖录中人,很少能够拿放得像陈少侠这样自如的。”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陈少侠能够击退盗骨,想来排名也在盗骨以上。” “……盗骨是什么排名?”陈殊一愣,想起之前路七曾经把他怀疑成盗骨。 程妍妍见他连盗骨的名次都不知,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盗骨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一身轻功高绝,可以称得上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江湖录上排十一的位置。” “……轻功高绝?” 陈殊听得微微发愣,忽然想起解臻怀疑自己的事情。当时他还仅仅在意识苏醒的状态,但路七却把盗骨列为怀疑对象,这岂不就是说…… ——解臻知道他会轻功的事情?! “是啊,江湖录上能够和他轻功相提并论的,怕也只有‘千面霓裳’了。”程妍妍还点头道。 陈殊:“……” 好了,他知道了。 解臻一定是知道了他会轻功的事情。但具体怎么知道……难道是那天送信的时候被路七知晓了模样? 可路七分明没有追上他。 不过这些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陈殊面无表情地回忆起,那日解臻来到他的床边,笑着问自己还有没有事情瞒着他,他还对着解臻信誓旦旦说没有。 陈殊沉默加沉默。 “陈少侠,你怎么了?”程妍妍看着陈殊出神,忍不住问道。 “没、没什么。”陈殊恍了恍,重新定拉回思绪道,“我很少出远门,这算是我第一次听到江湖录,这江湖录是按什么排名的?” “江湖录一看实力,二看江湖中的影响。”程妍妍听陈殊所言,心想他原来并不在江湖中,复又笑道,“原来陈公子并不混迹江湖,难怪陈公子刚刚露出一个好身手,我却从没在江湖录前二十名里听说过陈姓的少侠。” 陈殊笑笑,心想若不是长明赐予他武功,怕他现在也接触不到江湖录。他忽然想到长明给自己的武功前缀,心中一动,打探道:“那敢问程姑娘,这江湖录中的第一人是谁?” 第24章 渺渺真人 系统曾言他所赠与的绝世武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前缀乍一听去还没有什么感觉,可若是推敲一下,或许真有一人比他厉害。 如果真的有,这位比他厉害的人会不会是江湖录中的第一名…… 陈殊心思转念,耳边程妍妍的已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女子声音婉转,带着些了然的笑意:“陈少侠居然不知道江湖录的第一是谁?看来少侠你是真的不涉江湖呢。” “我以前都在京城生活,的确不曾见过外面市面。”陈殊道。 “原来是京城人士,江湖无事不入京,难怪少侠不知道这些事。”程妍妍恍然大悟,心里却想着像眼前黑衣男子刚刚显露的武功明明十分高明,这样的人居然从来没有进过江湖武林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又细细地看着黑衣男子一眼,见其深瞳如墨,脸色虽然苍白,但气息素静如竹,心里不由得漏跳一拍,连忙恍神笑起来,解答道:“若少侠来了江湖便会知晓,这江湖录中第一人,就是山南海北传闻中的渺渺真人了。” “……渺渺真人?”陈殊一愣。 “‘寒山渺渺剑尘雪’,说的就是渺渺真人,真人德高望重,一身剑术可惊天地,据传他以武入道,修为高深莫测,远不是我辈凡人可及。”程妍妍道,“而且真人历经世事,看透红尘,已有临仙境界,但凡江湖事难了,江湖中人便会上寒山请其权重裁决,对于江湖中人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她说着,眼神光华闪露,流露几分尊敬。 陈殊听程妍妍说起来,心中也多了分重视,又问道:“那渺渺真人现在在何处?” “真人一直都在寒山。”程妍妍说着,忽然又托起下巴琢磨了一阵道,“不过今年有人前往寒山寻找真人,一直不得其踪。” “是下山了吗?”陈殊心中一凛。 程妍妍眨了眨眼道:“不知,不过江湖上很多人都说真人年纪大了,可能已经羽化入仙了。” “……年纪大了?”陈殊忽然听出了什么意思,“敢问姑娘真人高龄?” 渺渺真人的年纪在江湖里几乎人人皆知,程妍妍看了陈殊一眼,心想大概也只有像陈少侠这样的人不知道江湖录大名鼎鼎的第一名,她颇有些无奈道:“渺渺真人已经有一百二十余岁了,就算是修得剑仙入骨,也敌不过天命桎梏呀。” “……”江湖录上第一人居然一百二十多岁了? 陈殊一愣,他听程妍妍说起渺渺真人的时候,是有预感这位江湖录中的年纪会比较大,但一百多岁这个年纪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人生寿命短暂,能活个八九十岁就已经十分长寿,能活到渺渺真人这个岁数,那应该是真的很长命了。 程妍妍也一阵唏嘘,不由得感伤道:“倘若家父还在,当会去寒山确认渺渺真人踪迹。只可惜去年年初,父亲便一直抱病,也没有熬过年末,渺渺真人近来到底怎么样,怕是一时半会难以确认了。” “令尊是?” “家父执笔丹青醉梦生,江湖录第二十,生平好收集天下奇物,网罗江湖之事,这江湖录的排名曾有部分是家父撰写。”程妍妍道。 “!” 原来眼前地人就是撰写江湖录本尊的子女,难怪程妍妍对江湖录中事了如指掌。 陈殊不免对眼前女子刮目相看,将手中的玄铁递回给程妍妍,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姑娘节哀。” 程妍妍目光看看玄铁,又看看陈殊,这才将玄铁收回放置马匹行囊中,道:“陈少侠客气,你帮我赶走盗骨,算是帮我一个大忙。走吧,我这便带你去大青山。” 陈殊点头,重新将被盗骨冲散的马匹拉回,与程妍妍一道上路。 程妍妍是醉梦生之女,所知晓的事情也甚多,赶路之余给陈殊说起天南地北,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陈殊又趁机多问了一些江湖录中的事情,提及若是渺渺真人真的逝世,那么谁将是江湖录下一个第一。 程妍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道:“江湖录排名复杂,按照常理来说若是有人离世,是会由代替的人补上,就像两年前,排名第七的赫连山庄一夜灭门,取而代之的便是屠戮其满门地一寸银疏路通明,但渺渺真人这样的人物,当世无人能与其比肩,怕一时半会难以甄选。” 陈殊提着水囊饮了口水,忽地呛了口:“你说现在是排名第七的是叫做路通明?” “是。”程妍妍道,“赫连山庄灭门之事十分惨烈,路通明杀名在外,擅使暗器,很是可怕。” 陈殊想到皇帝身边提及江湖录的路七。路七使得一手银针,而且也姓路,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陈殊问道。 “路通明杀了赫连山庄庄主夫妇,此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少轰动。这个杀神后来被空侯大师等侠义之士所擒,因为案情复杂,所以被送上寒山请渺渺真人裁断。”程妍妍道,“算起来,路通明那次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渺渺真人……陈少侠是认得路通明吗?” 陈殊心想他怎么会认识路通明。不过他被路七一路甩银针一路满皇宫的追着跑的事情心有余悸,如果路七是路通明的话,那可就难说了。 只是这个推断成立的话,那解臻是怎么让一个江湖上的杀神变成自己的亲信的? 第21节 陈殊暗暗思忖,觉得解臻越来越难琢磨了。 不过他的目标是保护皇上,只要按照长明的吩咐给长明做好任务即可,其他的事情也不必牵挂太多。 陈殊回答了几句,休整片刻,复又和程妍妍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程,便见远处有一片连绵山脉被笼罩雾里,几乎占据了行人所有的远程视野。山脉横跨整个地域,山貌或有耸立高峰,或有雄伟大山,层峦叠嶂,各有各态,苍茫地立在道路尽头。 山处看上去雾气浓重,衬着一片翠绿。陈殊和程妍妍骑马又驰近了些,便见空中下起小雨,细雨微飘,湿湿嗒嗒地,倒是把前面的山脉衬得更加青绿欲滴。 “前面就是大青山了。”程妍妍取出已经备好的蓑衣套上,转身却见陈殊还是穿着原来的衣服,雨滴已经打湿他地头发,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她微微愣了愣道:“陈少侠脸色似乎不大好,青山潮湿,若要在青山行走,还需备些雨具才行。” 陈殊养伤未愈就离开京城,一路上快马加鞭没有做多停留,也就这一日和程妍妍在一起放缓了进度,至于雨具则根本没有准备过。 “无妨,只是些小雨并不碍事。”陈殊答道,当下运转长明给的武功,一股内息自丹田而出周转一圈,很快胸口处的疼痛被驱散,原本微湿的衣服慢慢升起蒸气,渐渐散去湿意。 程妍妍讶然,看到陈殊的操作,好一会儿才道:“我就说陈少侠好功夫,若是行走江湖,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陈少侠这次出京,又有这份功力,他日若能与陈少侠再见,想来应该有至少前二十的排名了吧。 她说着,见青山已经就在眼前,忽地从马上地行李箱中重新取出包裹好地玄铁,冲着陈殊看几眼道:“陈少侠,青山将至,小女子没有什么好感激的,这玄铁如若不弃,便请收下吧。” 这一日相处下来,陈殊知道程妍妍性格不羁,但没想到对方真的这么慷慨,连忙道:“这怎么能行?这玄铁可是令尊遗物。” “我知道。”程妍妍笑道,“但此玄铁已经被盗骨看中,以我的能力不足以保护它,与其被盗骨再次偷走,不如将此物赠给陈少侠。陈少侠能将此物轻拿轻放,想必应该挺适合使用它的。” “……”陈殊看了玄铁一眼。 玄铁就在他眼前,程妍妍没有一点要收回地意思,又道:“而且我此去边关参军,也用不到这玄铁啦。我想家父也不想让它蒙尘,不如就此送予陈少侠。我看陈少侠也少一把趁手的武器吧……” 行走江湖的人通常会把武器带在身边。但程妍妍看陈殊时,便见对方两手空空,并不像是有武器的样子。 陈殊一愣,这才想起除了木制匕首外,他确实没有其他的武器。木制匕首被他别在衣袍之下,虽然防御力很厉害,但却有自己的意识,并不能光明正大的使用。 程妍妍都把话说到这了,陈殊也没有里回绝地说辞。他拿过玄铁,学着程妍妍地模样抱拳道:“那就多谢程姑娘了。” 他说着又看过玄铁,唯一犹豫,还是道:“只是不知道这玄铁要如何使用?” “家父只将这玄铁磨成胚子,还没来得及打造。”程妍妍道,“陈少侠可以试试,若少侠可以习惯挥砍,便可将其用打造成刀,若少侠习惯平刺,便可将其打造成宝剑。” 原来还是个原材料! 陈殊拿着玄铁在手中垫了垫,随后气息一转,学着程妍妍说的法子将玄铁轻轻往空中一划。 “轰!”气息一动,玄铁上顿时一股浩力席卷而出。伴随着这道磅礴浩力,道路边上玄铁所指之处一排树木应声而倒,顿时木屑飞射,泥尘四溅。 还有落下的雨滴被陈殊使出地气息卷到,顿时化为凌厉的雨箭,“嗖嗖嗖”往远处激甩,在大后排地树木上戳出好几个细细的洞口。 程妍妍:“……” 陈殊:“……” 连绵的雨幕都被拉出一道口子,被那气息震得停滞里数息。隔了好一会儿,那远方地树木也一排排地倒了下去。 程妍妍再度目瞪口呆。 陈殊也呆了呆,隔了一会儿,他才犹豫地收回伸出地玄铁,干咳一声道:“不好意思,脱力了。” “……”这不是脱力的问题好吗。 程妍妍缓缓地将呆滞地目光转到陈殊身上。刚刚那一招是她看错了还是还在梦里,这么厉害的气息压根不是她最初以为地江湖录前二十的高手才能办得到的……这分明是江湖录里前三才拥有的功力吧! 她一开始还以为陈少侠能够击退盗骨,只是普通厉害而已。 而现在—— 这个陈少侠到底是什么来头?! 程妍妍眩晕,好在她见多识广,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复:“陈少侠真厉害!” “……”还好还好,是长明厉害。 陈殊汗。 “如此,少侠当不怕盗骨纠缠。”程妍妍整了整心神,复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份布绢道:“陈少侠,你我分别在即,既然你要前往青山,这份青山图解索性你也拿着吧。” 程妍妍身上简直就是移动宝库,难怪会被小偷看上……只是这图解对陈殊自己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陈殊接过图纸,看向程妍妍,顿了顿道:“程姑娘,我出门匆忙,身上也没有什么好赠的,唯能祝姑娘此行北关能够长风破浪,平平安安。” 程妍妍微愣,笑了起来:“好,那便借你吉言,后会有期。” 她又看着陈殊,只见眼前的人容貌还是如第一眼所见那样俊美,让她的心跳怦怦加快。她又与陈殊一道行了一段路,终是回首告别,策马往塞北的道路继续前进。 红缨枪下红缨飞扬。 陈殊目送程妍妍离开,心里念着后会有期四字,忽的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后拉起缰绳分道离开,边行边打开青山图解。 看过地图后,他的心情沉了下来。 青山图解乃是醉梦生所著,比普通的地图详细了不少,上面记录着各地地势以及山中各个势力分布。 但陈殊一眼扫下来,发现这大青山不仅地势复杂,且山中势力繁复,竟然大大小小分布了不下百余家山寨。 第25章 重逢 不到青山还不知道情况的复杂,等到了青山看到这群峰环抱、迤逦不绝的山势,陈殊顿时也明白崇三供出齐言储要在这里劫走军资的目的了。 大青山如此辽阔广博,又有各路山贼盘踞,正是打劫分赃藏匿的好地方。 按照解臻之前给他提供的这批军资的数量,齐言储用于秋场狩猎箭矢兵刃只是极少一部分。剩下的大批军资很可能还藏在这大青山当中。 只是青山这个情况,查起来不仅困难,而且非常耗时。 ……幸好自己提前过来了。 陈殊看看地图,又重新对照了一遍此时所在的位置,呼吸了一口大青山的湿润的凉气,随后很快按照图纸上最近的标注点寻去。 站在原地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军资的情报。 青山上的山寨山贼既然那么多,那他就按照地图上的势力一家一家找过去。齐言储想藏这么大批的军资不可能没有动静,山贼常年盘踞青山,肯定会知道一些风声。 这些山贼不可能会去官府报告,但总有办法能够让他们开口。 陈殊很快按照青山图解找到附近的一家山寨,这山寨占了一个路口的小山头,里面约有三十余号山贼,这些山贼是大多都是练过武,但也仅仅只是比普通人要强壮,陈殊拎着玄铁上门,不稍一会儿便放倒这三十几个山贼,将为首的山寨头子拎出来审问。 山寨头子看到陈殊手中拎着的东西心有余悸。他还清楚地记得刚刚眼前这个家伙就是用这个东西一棒就捶翻自己七八个手下,这身手实在是让他惊骇,以至于眼前这人杀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都来不及反应,背上也被挨了一棍。 这人看上去白白净净的,怎么出手这么恐怖! 被打的时候,山寨头子觉得自己整个魂都要被敲出躯壳。他完全不敢抵抗,见陈殊问话,连忙抖抖索索求饶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你说的可是失踪的那批朝廷物资?那是官兵押解的东西,我们这做小贼的平时也只敢做些小本买卖,哪敢去和官老爷子作对啊!” 他说完,只听旁边的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拿着自己刚刚用过的朴刀在自己的脖子边摩挲了一下。 打劫了那么多人,山寨头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劫到自己头上,他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忙瑟缩了一下,又道:“大侠,你看我们这寨子的规模肯定不敢去劫皇家的东西,我听说那批物资有上百号的官兵押解吧?想干这一票,肯定也只有那些大土匪头子才做得到,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不过就塞塞牙缝。” 陈殊还是没有撤开朴刀。 他不开口,山寨头子也拿捏不到他的想法,心里暗暗叫苦道:“大侠,这批军资真和我们没关系。那批官兵来青山的时候刚好是雷雨天气,咱兄弟几个谁都不敢去触霉头,连寨子的门都不赶出。” “那天雷雨?”陈殊沉默了一阵,这才出声道,“这么说那批官兵过来,你是知道的?” “我们就做道上的买卖,消息肯定要灵通。”山寨头子有苦难言:“所以有官兵来的时候我们都避开了。官兵经过我们这地段的时候,确实打了一晚上的雷又下了一晚上的雨,不过第二天我们兄弟去看,那官兵就已经没人影,想是已经走远了。” 看来官兵确实来过这里,但失踪一事并非和这个寨子有关系。 “那你觉得这大青山里谁有这个能力劫这趟军资。”陈殊问道。 山寨头子瞬间苦了一张脸,可陈殊在旁边他又不得不说,只好犹豫一下道:“曲寨主手下有上百号人,或许可以。” “曲寨主在哪?” “就这里往西翻过两个山头,山腰处有一个比这规模还大的寨子。”山寨头子眼神躲闪了一下。 他话刚刚说完,却见陈殊脸色一沉,手中那布条包裹的长棍又倏地往他一棒挥过来。 这长棍重逾半百斤,这一砸非同小可,山寨头子立刻“啊”地惨叫出声,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 “往西两个山头?山腰?你匡谁?”耳边传来闯寨的人冷笑的声音。 青山图解并不存在这个势力点,陈殊长棍柱在他的背脊上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山寨头子被砸得冷汗涔涔,心里暗道完蛋。他原本只是想骗陈殊早点离开,不敢真的把别人的寨子给供出去。要知道这青山势力互有沟通,若是曲寨主知道了他出卖了对方的寨子,那他这个小山寨也肯定混不下去了。 可现在闯寨的人实在太强,逼得他不敢不说。 “曲寨主是往西的第三个山头,他的寨子搭在山背后,他刚刚并了个寨子,现在全寨上下四百余人,大侠、大侠你若是去他那个寨子,可千万别说是我说出去的啊!”山寨头子求饶道。 陈殊这才将玄铁胚收起,往其他方向走去。 山寨头子看着陈殊的鞋面从自己的视线里离开,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曲寨主手下有四百号人,应该不怕这么一个人,说不定还可以将这人擒获,给自己出口恶气。 他想着,抬头又往那人方向看去。却见这黑衣男子并未走远,不过一会儿手上已经拿了一捆的绳子过来。 “听你的意思,是还想当着山贼呐?”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他一笑。 “……” 山贼脸色大变,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宛如魔鬼。 陈殊冷哼一声,将这山寨的山贼一一捆个结结实实。 他身上有长明给的高绝武功,将这一山寨的人撂倒之后便听闻到寨子草屋里挣扎的声音。待他处理完山贼后,便又将草屋的门打开,果然看到六个被押解在里面的四个男子,两个女子。 在林和鸣家里头呆了几天,陈殊也分得清这些人衣服的质地,这些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已经脏了,但也还是值几两银子的,想来这些人是路过青山的富家或者商贾,正好被山贼相中,打劫进山寨的。 这群山贼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些事情了。 陈殊将这六人一一解绑,随后取出从山贼头子上顺来的银子,道:“此处山贼已被擒伏,几位下山之后,还有劳你们去官府报趟官,让官兵将这些贼人抓捕入狱。” 被绑的人还心有余悸地战战兢兢,但看了黑衣男子的容貌后,却是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称谢。 陈殊没再做停留,按着青山图解往下一处山寨寻去。 现在已经知道的线索还是太少,想知道官兵的信息或许如大海捞针,但按照青山图解上面的势力地毯式一路搜寻,总会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陈殊当下不迟疑,又择了一处寨子,依葫芦画瓢将寨子给整锅端了。 他每到一处都是雷厉风行,没有犹豫,仅一个下昼便连端了四个山寨窝点,其中也有一些山寨关押着男女的,他见着便顺道给一起放了。 不过让陈殊想不到的是,当他到达第五个山寨的时候,那山寨的寨主乍见他,眼神居然一亮,喊着要让人绑他做压寨夫人…… 陈殊现在用的是自己原来的容貌,完全不是林辰疏那种中性脸,他完全没想到连自己的这副容貌都会被男人这样窥觑。 于是,陈殊压住暴躁的眉将人给揍了一顿…… 第22节 将人扁了一顿后,陈殊又将寨子拐来的人口释放。可这寨子和其余山寨不大一样,拐来的人里居然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子,个个脸面白净,看上去十分清秀。 “……” 陈殊拄着玄铁胚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山寨寨主。 ……嘤! 山寨寨主吓得夹紧了双腿。 很快,第五个山寨的人也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招供了出来。 陈殊听着,暗暗在心里思索。 眼下他端掉的这些山贼虽然不是在同一个山头占地为王,但对于物资的事情口径基本都相差无几。由京城前往塞北的物资确实到过青山附近,三百官兵抵达青山之时,时值天降暴雨,雷雨交加,小的山寨纷纷避让,并没有看到这些官兵到底去了哪里。 但让人值得推敲的是,第五个山寨的寨主供出,那日官兵离开之后,他们从官道附近的山林里发现一些车轱辘的痕迹。 当日的暴雨已经冲刷了很多痕迹,但在附近的山林中,因为泥土太过松软的原因,一些车轱辘陷在里面的印子并没有完全消失。 看来那夜雷雨,确实是发生了什么。 按照车轱辘的线索,物资的确是往青山里面去了。 陈殊理了理心情,复又往附近的山寨搜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因为青山下雨的缘故,山林很快便变得黑蒙蒙的,潮气与雾气混杂在一起,氤氲不散。 陈殊此时已经被浑身淋得湿透。他先前反复用武功驱散湿气,用到后面也嫌麻烦,索性专心赶路。 青山图解上,下一站便是西岭的曲寨。 曲寨据传是这一片实力最为雄厚的山寨,当家的大寨主曲乌凭也是青山西面山区武功最强的人之一,手下集结的山贼上百,是一股颇难对付的势力。 不过势力越大,说明其越有可能和军资的事情有关。 陈殊当下毫不迟疑,起身动用轻功,披着夜色在山林里飞掠。 他行得很快,行了一刻钟便又西岭穿过山阳,来到山背。 黑暗之下,山背处已经有数道灯火亮起,陈殊边行边往那灯火处看去,只见灯火处已经照亮了一方夜色,露出一片栅栏和隐约的房子,正是曲乌凭所在的山寨。 陈殊一喜,将玄铁胚握在手里,可当他飞至山寨寨门,鼻尖忽地闻到一股浓郁地血腥之气,他微微一愣,便见曲寨寨门前竟然躺着两人,这两人都是山贼装扮,胸前全部是血,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已然气绝。 这两人的血在寨门前流了一大泊,而寨门之后——陈殊抬眼看去,只见这山寨楼阁前的空地出竟然横七竖八地倒了不下数十具尸体,在灯火的照明下血迹遍地开花,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曲寨居然被人灭寨了? 陈殊行至寨前空地,俯身查看尸体,只见这数十具尸体有些没有明显的死亡伤口,而有一些则是被利器划开,划开地伤口不一,有些在面门处、有些则在胸腹间,但却都是深入骨肉,一击毙命。 忽地,有一阵风吹来,山寨里有火光晃动,摇摆不定,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还有人?! 陈殊目光一凛,轻身往山寨里面潜去。他绕过山寨楼阁,便见后寨处还有一片空地,而此时的空地上竟然跪着四个人,而在跪着的四人面前,有两人长身而立,一人身穿玄色劲衣,束着发冠,背影颀长,而另一人则身着暗黑衣服,站在玄衣男子的身后。 玄衣男子被黑衣男子挡去一半的背影,但陈殊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也就在他思考的时候,玄衣男子忽地抬手,陈殊只见男子手中一道寒光闪过,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山贼应声倒下,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陈殊一惊,定眼看去,这才看清被挡住的视线部分,玄衣男子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剑。 刚死了一人,男子慢步跨过地上喷溅地血迹,看向剩下跪着的人,声音慢慢地响起:“曲乌凭已死。二寨主,你确定还不知道那批物资在哪里吗?” 跪在地上毗邻尸体的人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我们曲寨和你无冤无仇,你、你个疯……嗬嗬……” 他话还没说完,再见剑光临下,一道血线从他脖子上飞射出来,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倒了下去。 玄衣男子没有再理会这人抽搐的动作,再度跨过血泊,目光看向跪着的第三人。 “三寨主。”他道。 跪着的人剧烈地发起抖来。 陈殊也看得震惊,他的惊不是看到眼前这玄衣男子杀人的手段,而是这男子的声音…… 这男子的声音他做梦都记得,正是解臻的声音!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殊瞪眼看着玄衣男子的背影,却见玄衣男子忽然慢慢地提剑转过身来。 他天质还是静穆,容颜依然冷峻。 “是谁在那里?”解臻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已经带着杀意往陈殊所藏匿的地方看来。 第26章 三合一 解臻居然能够发现他的行踪?! 陈殊心中一凛,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解臻身边站着的暗衣男子也倏地转过身来,男子细长凤眼, 脸上有惊诧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反应却十分迅速, 下一息身上暗藏的银针已经往陈殊藏匿的方向急速射出。 三根银针细如牛毫, 瞬间奔临陈殊的面门。 “!” 这人想必就是解臻身边的暗卫路七! 尽管有了长明赋予的武功, 陈殊能清楚地看见路七偷袭的银针, 但别在陈殊身后的木质匕首却反应得更快, 它倏地从陈殊身后绕出, 迅速刀身向前飞去, 悬空横在陈殊面前。 银针悉数打在木质匕首的刃面,发出“叮叮叮”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虽然细微,但落在夜里的山寨却好似放大了数倍, 显得尤为清晰。 这一回, 陈殊所在的位置被彻底暴露了。 陈殊暗道一声不好, 连忙抓过浮空的匕首,正要借着暗处掩盖使用轻功遁走,却见那疑似路七的暗衣男子已经快速掠至他所藏匿的地方,一把银针再度甩了过来。 还来?! 陈殊连忙回身拿着匕首挡下银针,但这一停顿,陈殊竟然惊觉脚下倏地一沉, 低头看去,只见对方竟然先一步抓住他的脚踝, 狠狠地扣住,叫他一时间挣脱不得。 有前车之鉴,路七使用了不少内劲, 这一抓抓得死死的。 陈殊提气飞不得,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手中玄铁胚提着就往对方身上一棒敲下。 玄铁胚十分沉重,再加上上面加持了陈殊的功力,过空都带着风啸的呼声,似有千钧之力。 路七闻声不得不松手避让。 “轰——”玄铁胚砸了个空,敲在旁边的阁楼墙面上,顿时砸出一个巨大的墙洞。 紧接着过了一息时间,房屋应声倾塌,瓦檐纷纷掉落,激起一阵粉尘。 路七身形顿时被掩在粉尘下面。 见解决了路七,陈殊立即飞身往山寨外掠去,但他身形甫起,异变却再度升起。外寨灯火处一道剑光当空懒腰截杀而至,剑光清冷冰寒,剑气肃杀凌厉。 “!!!” 陈殊身形顿时被剑光逼得一滞,不得不再提玄铁胚抵挡。 “铛——”玄铁与剑顿时撞在一起,火星瞬间迸溅而出。 空中剑意和沉重的玄铁相冲,冰寒之气四散流走,陈殊被对面的剑从空中拦下,不得不后退至附近的房檐上。他踉跄了几步,方用玄铁胚拄着房瓦站稳。 随后他不敢置信地抬眼,看着眼前拦住自己的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解臻。 陈殊手上发麻,手中玄铁胚尚被那剑撞击得嗡嗡作响,他的脸上一一闪过震惊、惊诧、费解的神色,随后忽的反过来,眉宇瞬间压抑下来。 刚刚和解臻交手之时,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息运转得没有像之前面对盗骨、路七的时候那么顺畅。与其相反,他刚刚和解臻那一击震得他有些心涛起伏,连内息都有一丝要溃散的感觉——这显然是不敌解臻的节奏。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武功居然不如解臻? …… …… 长明又在坑他!!! 陈殊咬得后槽牙咯咯响。 他之前听到江湖录的时候还在想自己打不过的会不会就是录上的第一人渺渺真人。而从现在看来,长明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回事! 长明所说的“一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要保护的皇帝! 他的武功竟然是被解臻压制的,且解臻这个当皇帝的武功居然还不弱!!! 陈殊不知道现在是应该先震惊解臻武功高绝的事实,还是应该要气愤长明这个家伙总是坑他的事情。 他看着自己要辅佐保护的对象被自己的功力迫退,但一双清冷的眼睛却变得更冷了。解臻手中长剑寒气又起,剑身上似有冰霜凝结,复又重新乍现一道冷色光华,再度执剑往他的落脚处袭来。 “……”狗系统! 陈殊不敢再和他交手,转身择了个方向就走。 他的轻功不弱,按道理可以快过这世界上任何人。可他刚刚飞出一段距离,却见玄衣男子衣袂猎舞,竟似知道他要往哪里遁走,已先一步寒霜剑至,往他的斜刺过来。 “砰!”这一回挡住解臻剑的是陈殊另一只手拿着的匕首。 匕首木质,看上去朴实无华,正好拦住解臻的攻击。 这匕首专门保护陈殊,如有灵性,可以抵御任何物理攻击。陈殊得了空隙,松了一口气,正欲继续逃离,眼角却瞥见解臻目光微微一沉,那凝结寒霜的剑被挡开之后,没有执剑的手一翻,竟然生出一道寒气,往他胸口处一掌拍来。 木质匕首又反应过来,拉着陈殊的手,刀口往解臻的手心扑去。 “!” 陈殊心中大骇。 木质匕首轻而易举杀人的场面他是见过的。可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要完成任务的对象,如果木质匕首狂性大发把解臻伤了,那可是会影响他做任务的! 陈殊见木质匕首跃跃欲试,那容得它真和解臻对上,连忙用尽全力抓住匕首将其撤开。 没有木质匕首阻拦,陈殊空门顿时显露。 玄衣男子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撤开阻挡,他眉间一敛,手中寒气与内力顿时撤回,但掌势却没收回,一掌拍到了眼前人的胸口。 手掌碰触到对方的衣襟,解臻摸到了湿湿的、黏腻的液体。 第23节 “啊——”与此一瞬,眼前逃窜的黑影惨叫了一声,身形在空中再也维持不住,如断线的风筝从空中落下。 黑影坠落山边的树林里,从空中坠下时折断了不少林中枝叶,这才摔入地面,整个人伏在地上。 他手中原本拿着的武器也“哐当”一声落在了人的几丈之外。 解臻蹙眉,拾起剑往黑影处掠去,走近了,他才发现那黑影掩面朝下,头发被一条黑色的发带束起,露出耳朵和脖颈后苍白的皮肤。这黑影身材瘦削,手正抱着胸口处,整个人痉挛得发抖。 他刚刚明明没用功力,以此人和自己刚刚交手的水平,当不会被他一掌打伤才是。 解臻沉眉,提剑抵住黑影的脖子。 黑影的身子顿时僵了僵。 “你是谁,为何来到曲寨?”男人冷冷地问道。 “……” 陈殊默,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样急转而下。 他来到曲寨,当然是为了帮皇上查那批军资的下落,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解臻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忽然想到在皇宫之时,解臻对他说什么“有人接应”“那里也不算远”“需要在外历练”,他当时听得着急,可现在想来,解臻的意思原来根本都不是他想的那回事。 皇帝派林辰疏来青山天阑,估计根本没指望林辰疏查出什么,只是拿着林辰疏当幌子继续迷惑齐言储而已,和那场科举题名恶心齐言储是一个道理。 陈殊趴在地上有点说不出现在的心情是怎样了。 刚刚交手的一回合,本来以他的功力当可以受得住解臻的那一掌,但解臻刚刚打在的却是他之前结疤的伤口处,一掌下去剧痛难当,令他一瞬间差点背过气去,这才被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皇帝逮住。 陈殊默默地抓着衣襟,内息在丹田中转动,驱散心口处的疼痛。 解臻见陈殊不说话,又将剑递进半分:“你和曲乌凭是什么关系?” 被皇帝杀了就算任务失败了,他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皇帝起疑心。 可他和山贼哪有什么关系啊! 陈殊有苦难言,趴在地上终于动了动,忽的想起江湖录中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盗骨的神态,随后愤愤地一回头,露出气愤难当的表情:“想问本少侠的名字,你怎么不先把自己的名号先报上来!什么曲寨曲乌凭我都不认识,我就一路过的,看到寨门口死了人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你们现在杀了整个寨子,还想杀我灭口吗?” “……”解臻眼睛微微眯了眯,将剑又递进了半分。 “喂!你这人不讲道理!”陈殊挨着剑气鼓鼓地在地上坐起来,咬牙道,“就这么死了我不服!你们二打一又轮流消耗我又偷袭我,一点都不公平。有本事我们单挑一次,你赢了本少侠任由你处置。” “……” 解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眼前的黑影身上。只见在寨子附近的火光散射下,眼前男子看上去十分狼狈,头发已被雨水打湿,青丝垂在脸色,不停的有水珠凝结,顺着发丝在男子颚边滴下,但其却没有丝毫顾忌,俊美的脸庞朝着自己,眉目依稀精神,眸子印照灯火,生了辉般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男子的衣服也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沾了泥水,更加显得狼藉。 而刚刚被自己一掌拍过的左侧胸口,衣服的颜色似比旁边深了一些。 解臻的剑微微松了松,但还是没有撤下,他盯着陈殊缓缓道:“这么晚你一个人途经曲寨?普通人看到尸体,可都是避之不及。” 解臻武功又高又难缠! 陈殊在心里默默吐槽,但他现在已经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只要他不暴露自己就是林辰疏,量解臻怎么查也查不出自己的底细。他道:“晚上就不能出门了吗?我来大青山找我妹妹,看到寨子当然要进去搜查,说不定就能查到是哪家寨子掳走她了。” 他说得面不改色,全然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却知道,事实上并不是他的妹妹丢了,而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走丢了。 “……” 解臻沉默了一阵,沉沉地看着对方,并没有立即出声。 他不说话,陈殊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我妹妹今年十六了,个子这么高,脸有点圆,平时喜欢扎个马尾。我们一个多月前走散的,我有听到消息说她在大青山这边,就特地过来看看。你刚刚把那个寨子的山贼都杀了,有没有见到过和我妹妹像的女孩子?” 他的眼神清亮,又往解臻看过去。 两人视线各不躲闪,解臻看着,没有执剑的手摩挲了一下掌心刚刚沾染到的黏腻液体,剑终于撤了下来。 陈殊暗暗松了口气。 但他还没有松气多久,便听解臻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陈殊背脊瞬间一紧。 这张脸的真实名字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陈殊,可陈殊和林辰疏发音是一样的,他如果说出去,肯定又会让皇帝怀疑。 一个林辰疏已经让皇上多番试探,完全没有丝毫的信任,陈殊自然不可能像对程妍妍一样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 陈殊在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各类的名字,却见解臻一时间听不到他的回答,目光又朝他琢磨地看过来。 “我叫长明。”陈殊见他看来,立刻报出了名字。 …… 空气中泛起一丝波澜。 “……长明?”解臻原本审视的目光顿时停顿了一下,却是微微一愣。 “是。”陈殊立即补充道:“长是长长久久的长,明是明灯的明。” 解臻蹙眉,目光再度化为审视。 “长”并不是姓氏,陈殊以为解臻在怀疑名字的可行度,连忙又想了想。 山林间传来竹鸡“咯咯”的叫声。 “姓‘姬’!”陈殊又补充道。 解臻:“……” 长明:“……” 空气里的波澜,如同水面一样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一点明光慢慢地从那平面的水纹中透了出来。 陈殊眼皮一跳,侧身挡住长明出现的场景。 解臻却似没有注意到空气里的异动,他慢慢地看了眼陈殊,随后道:“这么说你叫姬长明?” “是。”平时都是长明在坑他,陈殊终于回坑了一把,他震了震声音道,“你别光顾着问我,你又叫什么名字?” 解臻默了下。 陈殊莫名地升起一个念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在解臻当上皇帝一个第一个这么开门见山问他名字的人。 “我姓秦,单名一个至字。”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回答他道。 陈殊:“……” 秦至,两个字加起来就是一个臻字。解臻取其名来竟然比他还要敷衍。 “哦。”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地点点头。 两个人刚刚还是剑拔弩张的状态,相处起来极不自然,大概是考虑到陈殊现在的状况,出现后的长明很快又带着他的波澜渐渐隐去,并没有说什么话。 倒是解臻目光一直盯在陈殊身上,让陈殊有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只能硬着头皮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拍掉身上的泥巴,随后跑去捡自己掉落的玄铁胚和木质匕首。 捡完后,解臻还是站在原地,凝视着他不语。 “我去找我妹妹了。”陈殊将东西整理好,想了想道:“你放心,虽然你这个人挺难说话的,但本少侠不会把你们和这个山寨的事情说出去的。” 怕解臻怀疑,陈殊还是把姬长明这个少侠的角色做足了全套。 解臻的目光终于挪动了一下,他背着寨子的光,神情有些暗,声音稳稳地响起:“我们或许可以一路同行,你在青山找妹妹,我们也在找山贼。” “……”哈? 陈殊手微微一僵,愣在当场。他连忙回头,却见解臻又提剑再度朝他走来,这一次他边行边换了手执剑,到了陈殊身边,右手忽然拉过陈殊的胳膊。 “走吧。”解臻道。 陈殊:“……走、走哪?” “寨子。”解臻道,“天色已晚,外面湿寒,明早我们一起动身。” “不了吧……”皇帝这是要让他跟着他? 陈殊想挣开解臻的手,却见解臻忽然回头笑了起来,原本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柔和:“姬长明,你不是也要一个山寨一个山寨地找你妹妹吗?” “……” 解臻的笑容陈殊是见识过的,陈殊一想起当日在皇宫之时这人试探他的模样,心中暗喊糟糕。 解臻是不是还是不相信他的说辞,又对他起了疑心? 陈殊原本停顿的步子被解臻拉得往前踉跄了几步,解臻却难得停下来,托扶了他一把。 但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陈殊,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陈殊的手臂,让陈殊有一种骨头都被磕痛的感觉。 陈殊只得做了几个深呼吸,暗暗在心理一番自我暗示。眼下皇帝虽然在怀疑他,但至少他又回到了这位皇帝的身边,比起之前自己想的要离开解臻至少一个月的要缩短很多。这个期间他或许可以侯在皇帝身边见缝插针,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为其尽忠的地方。 大青山的山贼那么多,不知道还有没有为保护皇上而献身的机会。 不过解臻武功如此高强,又好像不需要他去挡刀…… ——说起挡刀,也不知道崇三的武功如何。 陈殊忽然想到,崇三似乎打不过路七的样子,路七和现在的他比肯定是长明的武功更高一筹,但他的武功被解臻压制,是不是意味着解臻其实根本不怕崇三? 一推演到这里,陈殊的眼角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 他复又看向前面拉着他的解臻,对方玄裳下背影挺拔暗沉,宛如深渊一样深不可测。 “那也好。想不到秦公子看上去冷冰冰的,竟然还会帮我。”陈殊只得在解臻后面用姬长明的语调打个哈哈,笑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少侠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两个人刚刚打我的事情了。” 解臻:“……” 解臻的身形顿了顿,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陈殊一眼。 陈殊心中打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秦公子,本少侠的脸有那么好看吗?你怎么总是盯着我?” 他说着,目光瞥向解臻,却见解臻嘴角竟然勾了一丝笑,闻言淡淡地“嗯”了声:“是挺好看的。” 陈殊:“……” 他决定路上暂时先不说话了。 陈殊汗颜,跟着解臻离开山林,重新返回后寨。此时地上原本跪着的四个人已经全数倒在地上,曲乌凭和之前被解臻一剑砍死的二寨主地上的血已经渐渐凝固,而后面两个人身上没有伤痕,但一个个都是睁着眼睛,瞳孔扩大,显然也都已经死了。 路七正站在尸体旁边,听到脚步声立即回过身来,见解臻手上拉着一人回来,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讶色,随后立即下跪行礼道:“公子,曲寨的人已经招供了。” 第24节 ……招供了还杀人灭口? 陈殊暗暗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已经明白解臻来到曲寨的时候,恐怕便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他之前一个一个端掉山贼巢穴的时候下手还分了轻重,没有将这些山贼赶尽杀绝,只是让人报官捉拿,而今看来这样的做法相对于解臻的而言还是太温和了。 只是不知道曲寨的人到底招供了什么? 解臻“嗯”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接过路七的话,回头对陈殊说道:“这里后寨的房子还算干净,你先选间房间休息,明早我们再一道启程。” “……”解臻明显是不打算让他听到后面的对话。 陈殊默了默,但想到对方又回到试探自己的状态,只得压住好奇心,点了点头。 “也好,那本少侠就先睡了,明天劳烦秦公子再叫我起床。”陈殊说着,只好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慢慢地往阁楼里挪去。 解臻目视着陈殊离开后,这才换了剑,将左手伸出。 火光摇曳,照亮了解臻的掌心,只见解臻的掌心中赫然是一片鲜红的血迹,因为染上的时间过得有些久了,一些血迹稀薄的地方已经干涸,唯有手掌的几条纹路上血迹汇在一起,形成深红的线状脉络。 解臻轻轻地阖了下眼睛。 “皇上受伤了?”旁边路七也见到解臻手上的血迹,脸上一惊。 “不是我的。”解臻看着掌心一会,慢慢地收拢手指,随后负手,目光重新落在地上的尸体道:“他们供出了什么?” “曲寨确实参与了劫物资一事。”路七道:“但他们只是劫物资的其中一个寨子,据曲寨的三寨主交代,这次大青山参与到此事的有一千五百号余人,曲寨负责的只是一小部分前期的事情。” “前期的事情?”解臻目光冷冷地扫过尸体。 “是。”路七略一犹豫,还是道,“此次押送的官兵三百人,被一千余人围在青山官道上剿灭,没有一人生还。围剿物资后,曲寨的人便撤离,后续善后由其他寨子负责,他们并不知晓物资到底运去了哪里” “那其他寨子有供出来吗?” “齐言储通知他们行动之时皆以蒙面示人,曲寨是以蓝巾为示,其他的还有红巾和黄巾,目前曲寨的人知道的也只有黄巾的人,是青山南部的寨子,具体哪家他们也并不知晓。” 解臻眯起眼,沉默了一阵道:“南部的寨子……那明天我们便先去会会那几家。” “是。”路七抱拳道。 解臻负手,旁边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他的眼神却没有在停留在尸体处,抬眼往那人走进的阁楼看去。 阁楼里,已经有灯亮起, “夜深寒露重,这青山的气候还是太潮湿了。”解臻慢慢道,“他因我而受伤,路七,你将我的行装里取一件衣服送到姬长明的房间里,顺带再拿些伤药。” 路七微微一愣,看着阁楼里慢慢坐下的人影,很快点头道:“好。” * 陈殊离开后本想偷听一下解臻和路七的对话,但想到解臻武功压制自己,他只得将这个心思作罢。 他择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这才插上门梢,点上油灯,将自己的左边上衣褪下,果然看到先前已经包扎好的绷带已经全部染红了。 他连日从京城赶至大青山,占着长明给的武功并没有在意伤口的事情,但自前两日开始胸口的疼痛便开始加剧,等到今天被解臻一掌打下半空,原本就没有养好的伤伤口彻底崩裂开来,流了不少血。 好在他有武功一直在压制,让自己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陈殊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穿着黑衣,即便是有血迹晕染也不会让解臻辨认出来。 绷带已经被血和雨水浸湿,继续包着肯定会让伤口继续恶化,陈殊只好先将湿透的绷带取下,在房间里找来一块帕子,草草地擦拭着伤口的血迹。 伤口被水泡了一天,已经发了白,帕子擦得全红了,深处的血痕处还在不停地渗着血。 陈殊皱眉。 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谁?”陈殊问道。 房门外的人很快有了回应:“我是秦公子的属下。” 是路七的声音。 “稍等。”陈殊对这位暗卫的印象深刻,闻言立刻将带血的绷带抛藏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起身前去开门。 门打开,解臻的暗卫果然站在外面,这个暗卫此时手上正端着一盆热水,上面泛着蒸蒸的气息,盆子上旁边还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 “姬公子,这是刚烧的热水。我家公子的吩咐,特地让我给你送过来。”路七在门外道。 “……多谢。”没想到路七过来是送热水,陈殊一愣,很快将水盆和帕子接了过来,“有劳了。” 他的手脚麻利,并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路七看着陈殊,心中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身上取出一瓶药膏道:“姬公子,这是伤药。我家公子说今天不小心和公子起了冲突,怕公子受伤,所以特地送来治疗跌打的伤药,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陈殊没想到解臻居然还让路七拿过来这东西,心中有些纳闷。 但路七一番话说在前面,他也不好意思回绝,还是伸手接过伤药,又道了声谢。 见姬长明将伤药收下放进囊中,路七很快又将手上挂着的一件叠得整齐的衣裳取下,递给陈殊道:“姬公子,这是我家公子的衣物。公子说看姬公子淋了雨,怕公子没有换洗的衣物,便让属下也送过来一件。” 陈殊:“……” 解臻在干什么…… 陈殊看了眼路七手中的衣服,只见那衣服洁白,上有银丝绣成祥云样式,看上去素白淡雅,微微一愣,有些想不到解臻会有这样的衣物。 他见解臻为数不多的次数里,解臻不是穿着玄色便是穿着黑色龙袍,几乎很少看他穿浅色的衣服,更别提像白色这样颜色了。那人城府深得可怕,连自己都看不透,陈殊实在想不到解臻穿起这素白长衫时是什么模样。 “这不太合适吧。”陈殊很快拒绝道。 解臻是皇帝,自己肯定不能穿皇帝的衣服。 路七一愣,见陈殊拒绝,下一句又已经出口:“姬公子,这是我们家公子特地嘱咐过要给你的,你如果不收下,我怕是不好和我们家公子交代。” “……”陈殊的眼皮跳跳,看向路七,只见在自己眼前的路七低头顺眼,哪有之前追着他打追着他杀的模样。 更何况路七是解臻的亲信,怎么可能会像他所说的一样不好交代。 但他带来的衣服大部分都已经淋得湿透,确实也没有什么可替换的衣物。 陈殊盯着路七的发顶,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衣服收了下来。 路七完成任务,只抬头看过姬长明,没有再叨扰,离开了陈殊所在的房间。 陈殊这才关上门,复又重新插上门梢,拿出路七送过来的药膏,闻了闻。 这药膏和在皇宫里的药膏质地并不大一样,但味道还很是熟悉的,应该差不多都是一个配方。 陈殊确认这是治疗外伤的伤药后,这才重新褪去衣物,将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擦拭了一遍身体。 擦拭完后,他倒出伤药涂抹在伤口上。解臻送过来的药果然药效不错,伤口处的血慢慢地凝固,不再像之前那样那么骇人了。 做完了这些,陈殊这才将路七送过来的干净的里衣套上。 解臻的骨架比林辰疏的要大,里衣穿在林辰疏的身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陈殊也没有在意,只是将扣子系紧了,随后套上白色的外衫,合衣而睡。 这一睡昏昏沉沉,直到他意识迷蒙时,有一道亮光投入微睁的眼缝中,他才迷迷糊糊地渐渐恢复了对身边的感知。 “姬长明、姬长明。”有人唤着一个名字。 姬长明是谁的名字?陈殊的眼睛微微睁了睁。 眼前有人影晃动,他的额头被一只冰凉的手覆住,隔了一会儿,那人的声音复又响起:“他发烧了。” “皇……公子,那怎么办?”旁边有人问道,“姬长明这个样子,我们还要带上他吗?” “先去打盆热水。” “……是。” 陈殊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想到自己好像就是姬长明,是在皇上面前假扮的少侠,专门寻找妹妹去的…… 旁边有脚步声离去,过了一会复又有脚步声回来,紧跟着陈殊感觉到身上有轻柔的东西盖下,应该是床被子。 他皱眉,困顿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只见身边一人正俯身给他掩着被子,盖被子的人侧脸清俊,气息如傲峰孤雪,不是解臻是谁? “!” 陈殊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迷蒙的意识总算拉了回来些许,整个人连忙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解臻刚刚替姬长明盖好被子,却见对方苏醒起床,微微一愣,连忙按住对方的肩膀。 “你做什么?” “我、我起个床。”陈殊连忙回答道。 “……”解臻默了默,“你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水。” 陈殊:“?” 他没有说倒水的意思…… 解臻不说,他还真没感觉自己现在口干舌燥,连嗓子都有些哑。但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准备上路了。”陈殊暗暗用长明给的内功在体内气息一转,随后清了清嗓子道,“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其他寨子,本少侠也要去找妹妹了。” 又是惯用的姬长明语调。 解臻倒了一半茶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头,只见坐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干裂, 可这人功力高深,能够击败路七,应当是江湖录前五的存在,可解臻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前五之中有眼前这个青年的。 青年刚刚昏迷时的脆弱只是一闪而逝,而现在他又在他面前,明明一副拖着病容的模样,偏偏漆黑的眼睛泛着光彩,熠熠生辉。 他默默地顿了一下,还是现将茶水递了过去。 “……”陈殊盯着眼前的茶杯半响,还是恭恭敬敬地拿过皇帝倒的水,一口一口灌了下去。 “姬长明,你发了高烧,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陈殊喝完茶水,解臻才慢慢说道。 连日奔波,身上又有伤势没有完全康复,昨日又在大青山淋了雨,就算是再强健的身体也熬不住,更何况是林辰疏这样的小身子骨。 陈殊也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快,他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在自己身边不苟言笑,根本拿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得问道:“那找山贼算账的事情怎么办?” “等你烧退后再说。” “……” 这烧来得突然,恐怕没有三四天退不下去。陈殊连忙起身道:“小病而已,不碍事的,本少侠堂堂江湖中人,还怕这些小病。” 三四天的时间非同小可,足以耽误大半的青山查案进度,而且现在他和解臻昨天两头都在端寨子,若是让别的寨子提前知道有了反应的时间,对于他们后续的办案肯定会变难。 更何况解臻作为皇帝远在青山本来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让齐言储知道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陈殊打定主意,很快就下床来,解臻微微一愣,很快一把拦住他道:“姬长明,你确定要这样上路?” 第25节 “我没事。”陈殊刚刚踏入地面的时候尚还觉得腿脚不稳,但用长明给的武功在体内一转,很快连这点感觉也消散了,他立即点头道:“我还要赶着找妹妹呢。” “她对你来说那么重要?”解臻皱眉。 “……是。”陈殊蹙眉回道,“难道你不想早点到其他寨子?” 解臻:“……” 陈殊已经将用布条裹着的玄铁胚拎在手里,他穿着荼白的衣服,虽然衣服略微有些大,但腰间的腰带系着,勾勒出玉树临风的好模样,乍一看上去确实是像个风流不羁的白衣少侠。 解臻微微错眼,没有再说什么,只让路七重新备好行李。 陈殊以为解臻答应带他上路,跟着皇帝一道出了房间。通过后寨时,陈殊发现曲寨里曲乌凭这四个头目的尸体都已经被人处理干净,地面上只剩下干涸的血迹。 他们也没有往全是山贼尸体的前寨行去,只是从后寨南侧的小门中行出。 那里已经有路七牵着马匹等待。 “骑马?”陈殊看到路七和马匹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回看了一眼解臻。 “你发着烧,不宜透支体力,最好用马代步。”解臻道。 “……不是。”陈殊愣了愣,指着路七边上的马匹,惊诧道,“骑马是可行,但为什么只有两匹?” 难道他们其中有一人要步行或者轻功? 陈殊惊愣,耳边很快传来解臻的话:“一匹给他,一匹你我共乘,两匹刚好。” 第27章 怎么会放你走 和皇上同骑一匹马…… 陈殊眉毛跳了跳, 自动和解臻划开距离:“算了,本少侠轻功盖世,还是自己走得……啊!解……喂喂!” 他的话还没说完, 只见旁边的玄影一闪,有手一把扣住他的腰, 随后他整个人已经被带离地面。 陈殊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差点把解臻的名字叫出口来。他打了个哆嗦, 只觉得眼前一晃, 再入眼时已经变成了马颈鬃毛, 已经被人带着落在其中一匹马背上。 身后还坐着一人, 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陈殊连忙挣扎起来, 他还想说什么,身后的人却将手在他腰间微微紧箍,低沉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听话。” “……呃……” 陈殊本来就怕痒, 被解臻这么一扣, 喉间顿时溢出一声闷哼, 整个人瞬间僵硬在当场。 解臻见陈殊不动了,这才转身取来路七递过来的防水的披风,给陈殊套上。 披风也是白色的,和陈殊身上穿着的长衫是同一款,旁边隐隐有高山远云的花纹显现,十分淡雅。 陈殊却看不到披风外面的样子, 只是觉得刚刚套上的时候,身体竟然暖和了些。 将东西都打点好后, 解臻这才牵过马绳,骑马启程前往下一个山寨。 青山细雨微蒙,马踏泥泞, 夹着雨滴的风便扑面而来。有解臻在后面,陈殊坐在前面僵着背,单薄的身形随着马匹的颠簸摇摇晃晃,解臻看着眼前的人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勒了下缰绳,一边将速度降了下来,一边从行囊中取出图纸。 他眼睛扫过图纸,分辨了一下方向,却看臂弯里面的人忽然重新振了振精神。 “这是醉梦生的青山图解?你也有一份?”自己坐在解臻面前,解臻手持地图查看的时候,陈殊也扫到几眼,正好见到图纸上的痕迹和程妍妍给自己的图纸十分相像。 解臻微微一愣,随后竟然应了一声道:“程梦生与家师交好,曾互赠了不少东西。这青山图解便是其中之一。” 解臻竟然是有师父的。 不过一个皇帝武功居然能这么高,是挺不正常的。有师父也应当不足为奇。 陈殊没想到解臻会回答自己,听着微微惊诧,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秦公子功夫不弱,不知尊师是哪位高人?” 马蹄微微颠簸了一下。 解臻没有立即回答,隔了一会儿,陈殊才听到脑后的人轻轻的笑声:“姬少侠想知道家师是谁?少侠的武功也不弱,不如你先报下自己的师门,我们做个交换,如何?” 解臻的轻笑近在迟尺,陈殊不用回头就想象出此时解臻笑起来是何模样。 皇帝又在试探他。 可他哪有什么师父,一身武功都是长明处得来的。 陈殊立即哈哈笑了声,回绝道:“那就不用了,秦公子既然不想说,我怎么好勉强。” 他说着,脸被雨兜挡着,并看不到解臻的视线,只得继续强作镇定地看着前方。 眼前是清一色的山林树木,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难以辨明方向,陈殊看过单调的山林颜色,忽见郁郁葱葱的山林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一点黄色竹楼边角,隐隐约约的似有排房的样子。 “前面有寨子!”陈殊原本颓靡的精神瞬间震了震。 “嗯。”解臻也看见了。 “我去找妹妹。”陈殊说着,一手就取过放在行囊里的玄铁胚,便急急忙忙从马上一跃而下,提着武器就往前遁去。 “……”解臻还没来得及停马,就见怀前坐着的人已经跑掉了。 陈殊动作迅速,边跑边用轻功,转眼间就溜到了十丈之外。 白色身影衣袖翩翩,披风缥缈,在山林里就像一只灵敏的精灵,在绿色的树林里穿梭几下,便没了行踪。那干脆利落的身手完全不像是一个生了病的人一样。 解臻看着白影消失,牵了牵嘴角,提起缰绳往山寨处前行。 那山寨看得近,但离之前解臻等人的所在还是有些距离。一刻钟后,解臻和路七抵达寨门口,随后便看到寨门前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个山贼。这些山贼并没有死,有一部分晕了过去,还有一部分正抱着肚子喊疼呻吟,看身上的被人打的痕迹,不稍说应该就是姬长明手中的武器敲打的。 解臻默默地看过,拿着随身的侍剑穿过山寨前的空地,便见到姬长明一脚踏在一个山贼的背上。他手上还拿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麻绳,扭着山贼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捆着。 白衣的青年眉眼精致,动静有度,如果不是唇色淡得毫无血色,怕是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发着高烧。 “少侠,少侠饶命啊!我们真的不敢了!”姬长明脚下的山贼讨饶道。 “不敢什么?本少侠还没问话你就怂成这个样子,真是没出息。”姬长明哼了声道。 “……”山贼委屈。不是我没出息,是你实在太强了好吗? 姬长明却不管山贼的神态,捆完人后一脚将人踹到解臻面前,嘿笑了声:“你敢不敢做什么和这位秦公子说,他有兴趣。”他说着,又扬了扬眉道:“秦公子慢聊,我去其他房看看还有没有人。”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分得有精神。 解臻并没有开口应话,就看到穿着白衣的姬长明已经转身,身形一动,人已经消失在原地,果真往其他房间搜寻过去。 解臻默默地收回目光。 被捆的山贼见刚刚凶神恶煞过来砸场子的白衣青年远去,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可没过一会儿,他忽然听到有剑出鞘的声音,他微微一愣,便看到有柄冰寒的剑慢慢地抵住他的喉咙,声音也如同那剑一样冰寒。 “三个月前,青山围剿官兵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 山贼吓得直打哆嗦。他发现了,他一开始以为白衣青年恐怖,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玄衣男子绝对比那白衣青年手段更加恐怖。 前者只是打,而后者会要他的命。 山贼欲哭无泪,只能暗喊倒霉。 “围剿官兵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这地处青山南边,平时就是收收山民的保护费,混个日子而已。”他连连伸冤道,“离官道有四十里的山路,怎么会去那边道上的东西。” “那批物资确实是你们青山截走的,你如若再回答不上来,我家大人也没有耐心再听你的无谓之词。”旁边路七道。 他说着,山贼果然感觉喉咙刺痛,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喉管。 他吓得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忽然如抓住救命稻草道:“大人、大人,你若说官兵被劫那天,我是不知道什么消息,但那两日之后,我看到有一队寨子的人从我山边经过,运着东西。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们在旁边截了东西,没有在意。” “是哪个寨子的人?”路七又问道。 “我、我不知道。”山贼说着,却惊觉剑尖又往自己的喉咙里送了一些,就是要了自己的命的节奏,他连忙大喊一声道,“大人、大人!我、我真不知,我就听手下的人说其中有个人眼熟,像是北部寨子的汤飚。” 解臻垂眼,路七也皱眉。 山贼已经吓得哆哆嗦嗦,裤子已经湿了大半。 “汤飚,什么汤飚?”就在此时,姬长明已经在山寨搜了一圈,听闻声音后好奇地走了过来。 解臻面无表情地敲晕山贼。 姬长明走到一半便闻到一股尿骚味,他连忙嫌弃地捂住口鼻,看了眼山贼,见此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气息是还有的,只是裤裆处湿成了一片。 他立刻详作诧异:“秦公子这次居然没杀人,真是出乎本少侠的所料。” “青山山贼难以杀尽,即便这里有人死了,又会有新贼取而代之。”解臻默了默,道。 陈殊一愣,脸上还是露出不信之色:“那你昨晚还将灭了一个寨子。” “是他们自己凑上来。” “……” 若是知道你武功高强,谁会凑上来? 陈殊默。 “你妹妹呢?”解臻已经问道: “……”他妹妹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出现的。 姬长明抱着玄铁胚,耸了耸肩。 这个动作已经意味着是怎么回事,解臻默然。 “走吧,本少侠还要去下一站。”心里虽然好奇解臻到底有没有套出什么,但陈殊还是忍住没有问。 解臻这个人城府太深,问了反而被这人怀疑。眼下他能做的也只能帮这人多端几个寨子,多弄一点情报。 他先大步离开,走到寨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的两匹马,脸色终于绿了绿。 “这骑马委实太费时间了,还不如本少侠的脚程来得快。”姬长明很快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抬脚就要离开。 可他刚刚就要走,身后的披风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啊!” 披风的系带系着陈殊的脖子,陈殊一个猝不及防,人顿时被勒得微微后仰,兜帽处露出脖子上苍白的皮肤,脚步也跟着一滞。 下一息,旁边已经有人又搭住他的腰身,把他顺势抱了起来,一眨眼间的功夫便又飞回到马上。 “走吧。”身后再度传来解臻的声音。 第26节 第28章 第二次预备起 陈殊:“……” 他发现了, 解臻一时半会是不会放他离开的。 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陈殊只得拢了拢身上的雨披, 整个人兜在披风之下。 这一片的山区势力分散,以三人行进的速度, 往往要两个时辰方才到达下一个寨子。陈殊只觉得这段时间十分难熬, 路七在前面给解臻开路很少说话, 而解臻虽然在他身后, 但和这么一个一直在观察他的人说话很有可能会中了对方陷阱, 说了话怕也是多说多错, 陈殊一路上唯有沉默, 勉强提起精神注意旁边的事物。 等寨子出现,他才佯装姬长明少侠的模样,第一个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假装“找人”。 解臻没有阻拦, 只是让姬长明先行前往, 后续眨眼间便尾随而至。 接下去的几个寨子都是二十人到四十人左右的小寨子, 并没有曲寨那样的规模。解臻在问话的时候,陈殊偶尔也会听到几句,依稀还是“北部”“汤飚”等词汇。 看来藏匿军资的地方很可能在大青山的北方一个叫做汤飚的手里。 陈殊默默地想,随后还听到了一个山寨头子提到了“江湖录”。 山贼说出江湖录三个字的时候,脸色个个都带有畏惧,显然“江湖录”这三个字在他们面前带有很高的威慑力。 解臻的神色却平静如初, 看上去并没有觉得意外。 陈殊暗自观察,忽然想起之前程妍妍的话。如果江湖录的排名是按照影响程度和个人实力来排名的话, 以他之前看到解臻比路七还要厉害的身手,是不是意味着解臻很可能在江湖录中也有一席之地? 但他却也是个皇帝。 陈殊一时间想不明白,只觉得整天活动下来连头脑都变得十分迟钝, 索性不再细想,在山贼窝里择了房间休息。 他很快闭眼昏睡过去,直至第二天他意识朦胧间听到房门开启,有沉稳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这才挣扎着从被里起身,继续陪同解臻上路。 如此重复了两天的时间,三人一路连续经历了十余个寨子,几乎将大青山南部的寨子都掀了一遍。 大青山南部偏西处对比官道一代的地势更加艰险,山峰陡峭,环山道路十分狭隘,几座山峰之间互相孤立,仅用几条吊桥相连,大有孤山绝岭之势。路七先行在前面探路,走过一道吊桥后确认没有他人埋伏,这才回过头来向皇帝示意。 远在吊桥另外一边的解臻这才骑马走过。解臻马过吊桥,吊桥摇晃,但其却不慌不忙,竟让马匹降下速度,走得十分平稳。 路七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解臻一直带着的姬长明整个人竟然不知何时靠在解臻的前襟,他闭着双眼,头微微地垂侧在一边,似是睡着的样子。 此处高山已经没了细雨,姬长明的白色风兜微微滑落,山间凛风一过,青年前额散落的发丝被吹得散乱。 解臻见状,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又试探了一下姬长明的额头,随后微微蹙眉,轻轻地拨开姬长明被吹乱的刘海,将其捋顺之后,这才将风兜替他重新拉上。 姬长明还靠在他怀里,并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解臻带着人驱马走过吊桥。 “皇上。”路七看着解臻怀里的姬长明微微诧异,但还是很快道:“前面应该就是最后一家南部的寨子,恐怕就是曲寨所说的带着黄巾的人。” 能参与到打劫官兵的寨子,势力肯定不小,想来和曲寨是一个规模的。解臻却没有唤醒姬长明,只是勒马沉默了一会道:“你先看住姬长明,此趟我亲自去。” 路七闻言心中诧异,但还是应了声,将昏睡的姬长明从马上扶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先行安顿。他架住姬长明的胳膊时,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体过高的体温,不由得暗中一惊。 这几天他看姬长明四处蹦跶的模样,还以为他先前的发热已经痊愈,没想到这几日下来,这人身上的烧根本没有退去,反而更加有严峻的趋势。 一般人如果烧成这样肯定早已卧在床上不省人事,但偏偏姬长明武功高强,凭借一身功力撑着身体,让人根本察觉不出他的状态,直至坚持到现在。 路七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姬长明了。他这几日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觉得解臻似乎十分在意姬长明。 然而寒山凛雪,清冽冷然,明明从未曾融化过。 路七不敢随意猜测解臻的心思,但却还是忍不住看了眼姬长明的容貌,只见对方第一眼安静俊美,第二眼天质自然,确实是属于非常耐看的类型。他又暗暗地观察姬长明的侧耳,见对方的皮肤上并没有任何的痕迹,也并不像是披了面具和易了容的样子。 他暗自好奇,还是让姬长明靠在一颗大树边上休憩,在旁守卫。 解臻这一趟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之时,玄衣男子已经还剑入鞘,一身孑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路七见状立即上前,却闻到解臻身上浮着一层血气,竟似又沾染了不少血腥味道。 “红巾确实是北部的寨子。”解臻的话言简意赅,道,“应当就是汤飚的手下。” 路七思索一阵道:“若真如山贼所说,这汤飚很可能就是二十多年前江湖录中第三人汤烽煌,皇上打算怎么办?” 二十年多前,铁索汤烽煌因窥觑抢夺天行藏屠杀江湖一百一十人,最后被寒山渺渺剑尘雪击败,逃遁离开江湖。 二十年江湖录风云人物替换,汤烽煌销声匿迹在录中被人取而代之,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曾经影响过一代武林的人物放到现在到底是什么水平。 “当年他能从师尊手下逃脱已属侥幸。”解臻的声音淡淡的,“既不惜命,那我便再替师尊执断一次。” 提到执断,路七立刻露出一丝肃然,但同时也闪过一丝不安。 汤烽煌乃是二十多年前的人物,既然能名列当年三甲,应当实力非同一般…… 他刚想到这里,还未来得及深入,却听解臻已经转开话题,忽的问道:“他怎么样?” 路七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解说说的“他”指的是姬长明。 “姬公子的情况不容乐观,虽是习武之人,但若是持久发热,恐也不利身体恢复。”路七说着,又皱眉道,“但眼下我们都在青山之中,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医师替姬公子看病。” 且他们的行程十分紧迫,姬长明若是要休养,肯定会耽误他们的进程。 只是这句话,路七并没有说出口。 解臻闻言默了一阵,还是走到姬长明身边,抵住姬长明的后背,暗暗地匀了些内力给对方。 他的内力散入陈殊的体内,运转一周天后,陈殊苍白的脸色稍微缓了缓,人却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眉微微蹙着,显然昏迷时也十分不安稳。 解臻默默地收回手,目光忽然移到姬长明的左侧胸口处。 就在前几天前,他第一次遇到姬长明,一掌击中这个地方,沾了一手的鲜血。 他看了一会,终于鬼使神差地将手移至姬长明喉结下的衣领扣子。 姬长明还在昏睡着,头无力地侧在一边,但他此时喉咙却忽然动了一下,从干涸没有血色的唇里发出一阵极轻极轻的声音。 解臻手立时停顿了下来。 姬长明的眉还是紧紧地蹙着,仿佛在昏睡中有见到梦魇,他又低低地连唤了两声。 这一回,解臻离得近,听清楚了姬长明的呢喃。 “小婉。” 他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 陈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什么都有,有他原来的世界,有他的妹妹小婉,还有一些其他认识的林林总总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随后又一个接一个消失。 陈婉是第一个出现在梦里,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的妹妹还扎着干净利索的小马尾,将手臂拉得笔直,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可爱。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就当陈殊要目送陈婉离开自己的视线时候,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忽然回过头来对他一笑,笑容天真灿然。 陈殊整个身体顿时一颤,梦里所有的画面飞快褪去,恢复到一片黑暗,只有耳边传来风掠过的声音,以及鼻尖的一股腥腐的味道。 他赫然一惊,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视野慢慢地变得清晰,陈殊看到眼前的状况,顿时一愣。 眼前,竟然是解臻近在咫尺的侧脸?! 陈殊意识终于瞬间被拉了回来,内心被唬了一跳,连带着整个人都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 谁曾想,他刚一动,忽然发现身体却是悬空的,根本找不着力。反而是拖住他内膝和后背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原本男人侧着的脸也低头向他看了过来。 “醒了?”解臻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啊?嗯。”陈殊干咳了一声。 太近了,好不习惯。 陈殊还是想退远一点。 但谁知他刚刚想退后,解臻下一句话已经传来。 “别动。”皇帝道。 陈殊:“……” 陈殊顿时僵硬住了,他发现自己好像被皇帝横抱起来了,而且皇帝还命令他不许动。 这、这什么情况啊?! 第29章 沼泽 陈殊茫然, 迫使自己的注意力往外看去。 旁边的景色飞快地倒掠,此时已经不见之前骑马时候所见的高大树木,旁边竟然是一些低矮的灌丛和枝杈, 地面上到处都是洼地,上面有些积了水。 “这是沼泽。”似是看到陈殊的不解, 解臻的声音响了起来, “最近连日下雨, 以前的路已经无法骑马通行。” 陈殊一愣, 他是记得青山图解处有标注青山有一片平原, 此平原位于青山中北部, 大部分地区都是沼泽, 且范围十分大片,几乎横跨了大青山中北部的地域。 此时再观察沼泽,只见一片连绵在一起, 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沼泽尽头。 而沼泽之上, 解臻正抱着他使用轻功在沼泽的灌木中点跃, 刚刚闻到过的腐烂臭味,正是从沼泽上面传来的。 ——只是陈殊记得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他们明明还在青山南部活动,而现在他们居然已经来到了青山中北部。 “……我睡了几天了?”陈殊立刻清醒了很多,他呼吸着身边腐烂的气息,微微蹙眉, 还是问道。 “两天。”解臻的脚步顿了顿,道, “算上今天是第三天。” 陈殊脸色微微一僵,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下意识地抬手往自己的左侧胸口摸去, 随后又忽的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忍住没把手靠近伤口。 他暗暗地看了眼解臻的神色。 解臻似乎没看到他刚才的动作,声音又再度响起:“你放心,你昏睡的这几天,我在寨子中留意过你妹妹,并没有符合你描述的姑娘。” 皇上居然还帮他找过不存在的小婉。 陈殊心中有些尴尬,很快笑道:“秦公子有心了。” 解臻:“客气。” “……”被皇帝说客气是什么感觉。 眼下人已经清醒,被解臻这样抱着肯定不成模样。陈殊立刻干咳了一声道:“秦公子,你能把我放下吗?我可以自己行走了。” 解臻看了姬长明一眼:“但你病还没好。” 第27节 “没事,本少侠轻功甚好,区区小病难不倒我。” 解臻默了默,看着姬长明眼中恢复的神采,最终还是牵了下唇角。 “此处难以落脚,等到了前方沼口吧。” 陈殊:“……”皇上的意思,是还不让他下来? 沼泽松软,普通人无法在上面行走,也只有解臻和路七这样身负武功的人敢直接横穿沼泽。陈殊闻言往前方看去,只见远方沼泽浩渺,一望无际的水洼尽头,方才见到一排耸立的树木,像是在沼泽边岸。 陈殊尴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条边岸线快点靠近。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这一代的沼泽气息腥臭,十分的难闻。陈殊身体还是略有疲乏,但也并没有像三天之前那么吃力,闻到味道却也十分不适,几遇作呕,他只得忍了忍,默默地看着沼泽边缘的树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在眼中放大。 岸边越来越近了。 陈殊正欲缓口气,却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猛地弓紧了脊背。 “前面有人!” 自从有长明给陈殊的武功,陈殊感觉自己的目力和六识都敏锐很多。他刚刚突然察觉到远处树林里人影晃动,且不止一两个。 解臻也皱眉看过去。此时他和路七已经距离沼泽入口约有百丈的距离,路七行在前方,忽然身形微微一滞,还在半空的身影往边侧闪,一支黑色箭矢竟从他身边划过。 陈殊心中一凛,只见那箭矢直径足足有一寸多长,袭击路七扑空后,余势还往后急射,掠过解臻旁边时还带有锐耳的呼啸声。 箭矢气劲霸道,陈殊侧目看去,上面竟然还可以看到一排的倒勾。 路七空中半路被逼得身形变化,再落入地面之时已无法借力灌丛,竟然一脚踩在泥沼处。此时解臻已经追上,见状一手扶住陈殊后背,一手提起路七的衣领,一跃飞至旁边的灌木之上。 他一个人带着两人并不费力,只是刚刚落在灌木上时,前方忽然又传来破空声响,这一次风啸声多而密集。陈殊抬目看去,只见前面数排箭矢齐齐掠空而至,密密麻麻的往他们三人射来。 与此同时,陈殊背后的木质匕首蠢蠢欲动。 “秦公子小心!”眼见危险扑面而来,不等木质匕首自己行动,陈殊倏地一把抓过路七背上背着的玄铁胚,整个人立时从解臻扶着他的手腕中一跃而出,一股气劲由手心横贯玄铁胚,迎上密密麻麻的箭雨。 解臻本想抓住姬长明,不曾想对方已经快他一步冲了出去。 白色背影瘦削,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 “姬长明!”解臻心中猛地缩紧,正要把人拉回,却见白衣青年面见剑雨,嗤地笑了声,手中白色布条包裹的重型武器一棍挥出,自玄铁中竟然散出八方罡气,罡气所过之处箭阵顿时溃散,强大的气劲竟让空中无数疾驰而过的箭直接冲散,从空中簌簌而落。 落下的箭掉进沼泽,慢慢地被水和泥吞噬。 挡在解臻前面的姬长明一脚踩在几支箭尾,人已经借力落在了解臻前面的小老树上。 他的动作之快,轻功之强,武功之深,实在是让人惊叹。 停滞在解臻身边的路七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姬长明竟然躲也不躲,直接正面刚上这些箭雨,且一招就破了对方的仗势。 ……这人明明前一刻还在昏迷之中。 路七暗凛。但这个时候,第二波箭雨已经到了。 这一波箭雨比之前更加密集,竟然还混有一支挂满倒勾的黑色箭矢连发呼啸过来。 那黑色箭矢力道蛮横,即便是寻常的江湖中人也难以抵挡。路七正是因此才选择避让,此时见状连忙抽出柳叶刀,飞身上前欲护住解臻和解臻在意的姬长明。 姬长明却连后退都没后退半步,见那第二波箭雨而来,玄铁胚在手中翻转,内劲化罡气吞吐不息。 他一人面对漫天箭雨,竟然完全不惧,更没有没让一支箭继续向前。 在他身边,唯有脚下的小老树下凌乱地落着箭矢。 路七还行在姬长明身后,见到此番形状,心头震惊往姬长明看去。 姬长明纹丝不动,白色的背影稳得可怕。 但此时,一支挂着倒勾的箭矢已经飞至。 这箭矢冲着站在最前面的人去的。这箭上面蕴藏的内劲诡谲,很可能是传闻中的汤烽煌所出。 “小心。”路七见状,出声提醒。却见姬长明不慌不忙,拿着手中的布条铁棍往那箭矢处一挑。 诡谲的箭矢和玄铁碰撞,竟然迸溅一道火光,玄铁胚上的布条顿时被倒钩割破,箭矢的冲劲未止,还往姬长明的面门袭去。但姬长明却冷笑一声,玄铁胚一转,这一会他手中明显加重了力道,竟然一下就将飞在空中地倒勾箭如同普通箭矢一样挑飞了。 “敢偷袭本少侠,前面是哪个不长眼的。”挑飞箭之后,姬长明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根本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他说完话后,人又从小老树上跃出,拎着玄铁直接奔向沼泽岸上。 “姬公子,不可!”路七想讲其劝回,却见对方身形快如鬼魅,竟一个眨眼地功夫直接窜到了十余丈之外。 他的话,姬长明根本没听到。 路七暗叫不好,连忙回头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已经追了上来。 “前面怕就是汤烽煌。”解臻人在小老树上只停留里片刻,神色晦暗,没有再多说什么,身形再度往前方掠去。 然姬长明的速度委实太快,脱离里桎梏地陈殊如飞燕,只一会儿就飞到沼泽边岸附近。 沼泽边岸如他之前所见,确实有人,还是很多人。 一群山贼装扮的人正堵在沼泽岸边,人数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上百多人,他们手中持着弓箭,正不停地搭箭拉弦,往沼泽里面地人射去。 但很快,山贼们发现,纵然他们箭的准头都很准,却没有一个能打得中不停逼近的白衣青年。 那白衣青年看上去身材十分纤细,这身板放在山贼里面几乎是不够看的存在,但他在沼泽上的身形却如同鬼魅,只一会就逼近了过来。 还有十丈的距离,这个白衣青年就要上岸了! 山贼们顿时慌张起来,频频对准青年,却见他们无论放出多少明箭暗箭,都被这白衣青年拿起玄铁胚一抡,全部掉入沼泽中。 这是什么鬼?能够在沼泽上如履平地也就算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的箭都射不死他?! 山贼们心中惊惧,却闻身边一人冷哼了一声。 “我来!”这声音是他们寨主的。 有这个声音出口,众山贼心中顿时大喜。 他们的寨主名叫汤彪,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对比大青山南方和官道边那几伙山贼,他们北部的寨子早就被汤彪统一,汤寨主武功高强,据说曾经是江湖录中的人物,十分厉害了得。 众人暗暗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寨主,却见他们的寨主直接捏起三支黑色倒勾长箭,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弓拉到最满,瞄准了即将登陆沼泽岸边的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还是不减速度往沼泽岸边靠近。 汤彪往倒勾箭灌注千钧力道,拉响弓弦。 “去!”弓弦发出“嗡”的一声声响,汤彪低喝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残戾笑意。 第30章 前第三 身处沼泽, 就算是厉害的高手也会受到限制。 看着倒勾箭射出,汤飚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个白衣青年还没有冲上岸就血溅三尺的场景。 两日前,他收到了曲寨和青山南部寨子刘寨遭到血洗的消息。曲寨和刘寨曾和他一起参与劫杀朝廷派往塞北物资的案子, 此时却突然遭逢变数,汤烽煌很快便想到这很可能是有人在调查物资失踪的事情。 他有些诧异, 毕竟这件事情, 他一开始以为不可能有人查到他们头上。 当今厉朝, 以扶持解臻上位的齐太尉权势最大。新上位的皇帝本是三公之争最后妥协的产物, 说得好听一点是帝王, 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提线木偶, 一无权, 二无势,就算是有野心,毫无根基的他根本没有对抗前朝三位辅政大臣的实力。 于是, 边关告急, 皇帝筹集物资拨出支援, 物资自京城发出之日起,齐言储便已经筹划好私吞这批物资。 有当朝权势第一人坐镇,面对齐言储给出的“事成之后可帮其恢复身份地位”的条件,汤飚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江湖录中第一人“寒山渺渺剑尘雪”很可能已经逝世,第二人“三更知命诡云谲”行踪诡异,或已出走塞外不在厉朝, 没有这两人的威胁,汤飚自信出了江湖, 便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再奈何得了他。 他很快会以齐言储幕僚的身份,重新恢复成昔日江湖录第三人——铁索汤烽煌。 他接下了齐言储的活,带人截了物资。 截走物资的那天, 天还打雷下雨,正好掩盖掉了痕迹,让人无从查起。齐言储更是老道,在官兵被劫之后又派死士伪装三百官兵一路北去,等到快到塞北之时才褪掉伪装。 此后,任由皇帝派人多番查探都没有任何收获。这三百官兵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件事情进展到几天前,一切都还是四稳八平,没有任何纰漏。可就在最近,他忽然收到齐言储的传信,称皇帝过几日将派一钦差前往青山天阑查案,要他小心为上,等人过来接应。 汤烽煌接到书信的时候还在不屑地冷笑,心想区区钦差不足为虑,却没曾想过了两日,他便又收到青山贼窝遭人血洗的消息。 看来那钦差是个幌子,已经有人提前进入青山查案了。 意识到这一点,汤烽煌也并不着急,只是写了封回信,随后调动北寨人手,亲自来到中北部的沼泽平原。 这一带沼泽横亘青山山谷平原,想要从青山官道来到青山北面,必须从南面绕道行走,但最近连天下雨,即便是唯一的一条路也被水淹过,眼下想要来到北寨,查案的人只能从沼泽上横渡。 如此,汤烽煌便在沼泽岸边张网以待。 不出所料,有三个人真的在强渡沼泽。 其中一人功夫不错,竟然还能挡掉他射出的倒勾箭。 既然一支倒勾箭不足以取其性命,那便三支连发,锁死眼前的人的去路。 这三支倒钩箭夹杂了他的七成内力,快而威猛,划过空中时,犹可见其箭尾摩擦空气,滋滋滋燃起一点火星,周边气劲扩开呈犄角之势,急如催命。 这样的箭势,无人可以挡。 一息间,三箭中的最快的一箭已经奔至白衣青年的正中胸骨,大有将青年整个人射穿的架势。 姬长明冲得快,倒钩箭射得也快,两者很快便迎来第一个照面。陈殊见射来的又是那倒钩箭,手中玄铁当即一提,格挡在身体之前。 “铛!”第一箭瞬间和玄铁相撞,其去势不止,箭头竟然抵着玄铁打转,发出钻铁一般的声响。 姬长明的身形本就在空中,本就显得单薄的身体竟然被这倒钩箭在空中逼退了一步。 他格挡得快没有让箭射中,但其人在沼泽上,轻功已经明显被打乱节奏。 汤烽煌提着弓冷笑了起来。 姬长明却是眉目一敛,皱眉看着被箭头再度钻破的布条。 此时,沼泽对面的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又已经呼啸而至,这两支箭分别逼近的是他的天灵盖和心口,箭箭都是要人的性命。 “哼,碍事。”姬长明眼睛顿时一厉,再不格挡,手中的玄铁胚竟然直接当空一划,竟然被当做长刀一般直接迎向汤烽煌射过来的剩下两支倒钩箭。 “铛——”空中再度发生金属碰撞的声响。 两支奔袭而至的倒钩箭砰地应声而断! 断箭坠入沼泽。 “!”汤烽煌脸色瞬间一变。 第28节 这倒钩箭箭身是有精铁所铸,又夹杂着自己的内力,明明是坚不可摧,怎么可能会被斩断? 汤烽煌心中惊骇,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目光之中却见白衣青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退后的身形一脚蹬在坠落的断箭,整个人竟然再借得轻功之力飞身而出,身如长虹,一步便从沼泽之上跃于山贼埋伏的沼泽岸口。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本少侠!”白衣青年飞落在岸上,目光一扫沼泽岸口的山贼。 这里的山贼有的站在乔木边,有的躲在灌丛里,一眼看过去足足有百号人。此时一个一个都惊骇地看着上岸的姬长明,犹如见鬼。 山贼之中,唯有一人站着还算镇定。此人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弓,弓身黝黑,他身边还别着一条索状的铁链,看上去很沉的样子,身后则背着一个箭囊,箭囊上的箭不多,但却有些眼熟。 “是你!”姬长明眼睛很快眯了起来,认出那就是偷袭自己的倒钩箭。 汤烽煌没有想到这个白衣青年功力超乎自己的想象,但听到姬长明的话,脸色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没错,小子敢接我汤飚的箭,算你有点本事,可敢报上名号?” 此人年轻,能够接下他的箭的,想来是应该最近几年在江湖上展露头角的年轻后辈,很可能是江湖录中前二十的人物。 而这份轻功…… 盗骨?千面霓裳? 但这两人并不会为朝廷做事。 汤烽煌审视着眼前的白衣青年,却见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忽地微微一愣。 “你就是汤飚?”白衣青年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号,反而问道。 “不错。”汤飚只是他遁入草莽的名字,他还有一个名号是铁索汤烽煌。 江湖录曾经排行第三名的汤烽煌。 他拎着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索链上,冷笑地看着白衣青年。眼前这个人纵然能破他的箭势,但也不过是江湖录前二十名的角色,他不是寒山渺渺,也不是三更知命,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威胁。 敢上岸,那就得先过他的铁索。 陈殊却像没看见汤飚摸着索链的动作,他听汤飚承认,忽地也笑了起来:“原来是你。” 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汤烽煌却没有应答,双目一紧,人已经抢先动手,身边的索链于一瞬间如同灵蛇一般动了起来,往白衣青年的头脚缠去。索链划过地面,铮然作响,链端处利刃安置,其下亦是布满尖锐倒刺,闪着森森寒光。 这一招本是袭击白衣青年所备。却见白衣青年不退反笑,提着手中武器竟然又一个腾空往自己冲来。 汤烽煌一惊,连忙勒住铁索往白衣青年后备抽去。耳边却听到这白衣青年嗤笑了一声,手中武器竟往后一带,任凭其被铁索索尖绕上,随后却是将武器重新一提,周身罡气再现,磅礴的浩力竟将铁索直接扯离汤烽煌的手中。 下一刻,玄铁胚一棒往汤烽煌的后背敲去。 玄铁胚夹杂着千钧力道,这一棒非同小可。 “啊——”汤烽煌后背后顿时遭到重击,前面一口血雾喷出,后背则被缠绕在玄铁胚上的铁索一刃刺入骨肉。 顿时,血花四溅,汤烽煌只感到一阵晕眩,身体的五脏六腑都差点被这白衣青年锤得颠覆。 ……刚刚怎么回事? 汤烽煌睁大眼睛,连忙去扯回自己的索链,耳边又传来那白衣青年的冷哼声。 “还不老实。” “……” 姬长明又锤了汤烽煌一棒。 汤烽煌再度吐血。 汤烽煌现在脑袋蒙得紧,只觉得眼前的事情好像和他想到不大一样……他根本没有想清楚刚刚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却听身边索链哐当哐当作响,那白衣青年竟然直接取过自己一贯用的兵器索链,瞬间直接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一瞬间,北寨的寨主、传闻中江湖录上的高人被制得服服帖帖。 旁边的山贼看着瞪着眼睛,噤若寒蝉。 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汤寨主竟然被人两棒锤到了地上,不仅吐了血,还被人用自己的武器给捆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山贼们看到寨主像个人质一样被人拿捏在手上,个个呆若木鸡,看着眼前的场面根本不敢动手。 而在沼泽边处,又有两道身影飞了过来。 这两道身影也是轻功无比迅捷,但两人到达沼泽岸边的时候,看到岸上已经结束的战斗,皆是顿了顿脚步。 “姬公子,你……”路七看了看前面被捆着的山贼,又看看慢慢转过身来的姬长明。 他的声音再度卡住了,目光落在山贼捆着的那条索链上。那索链有倒钩,看上去分明就像是之前他们提到过的汤烽煌所用武器。 “这就是汤飚。”姬长明已经转过身来道,“我之前听到你们抓山贼提起过他,便一道拿下了。” “……”路七原本没有什么感情的脸上露出一丝震惊。 倒是旁边一起抵达沼泽岸上的解臻看了被捆着的汤飚一眼,复又落回了姬长明的身上,说不上喜怒,十分的平静。 他的视线并不想离开自己身上。 姬长明心中咯噔了一下:“秦公子,你这么盯着本少侠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却见路七也看过姬长明,随后带着担心的声音道:“姬公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说着,他目光移向姬长明的心口处。 第31章 别弄脏我的人 陈殊一愣, 原本还在看着解臻和路七的眸子忽地往往下移,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 他的衣服还是穿着的还是解臻的白色长衫,云纹暗暗隐现。而他的胸口处, 又一点点殷红的颜色正渗在衣襟上,虽然血迹不多, 但在一片白色的衣裳上面却显得异常明显。 解臻显然是看到了。 陈殊脑袋嗡地一声炸开, 直到此时, 他才感觉原来的伤口处又传来一丝裂痛, 应该是原来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又开裂了。 血正在慢慢地往衣服外渗去。 这个伤口是他在身为林辰疏的时候受的, 解臻只要一看到伤口肯定会再度起疑, 到时他怎么解释姬长明和林辰疏中的伤口一模一样? “我、我没受伤!” 陈殊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毛孔都倒立起来。说着, 他忽然想到什么,霍地一转身,提起玄铁胚, 拾起一脚便往旁边的汤飚踹过去。 汤飚本来就被自己的铁索捆着, 忽然莫名其妙地又吃了姬长明的一脚。 紧跟着那白衣青年的话已经骂骂咧咧地响起来:“都是你这狗贼, 害本少侠弄脏秦公子的衣服!” “……” 狗贼背后本来就被自己的铁索割入肉里,姬长明这一踹,更是踹得其背后血沫横飞,雪白的衣摆上又沾了不少。 姬长明一脚踹翻汤飚后,见身上又弄脏了一些,动作连忙止住了, 随后一张俊脸带着讪讪的笑容,朝着解臻道歉道:“秦公子,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厮这么难缠,还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这就去给你洗干净。” 解臻:“……” 姬长明虽然回头,却没有再回过身体。 解臻神色更显得晦暗,还是没有开口。 空气里有一丝静默。 唯有汤烽煌被姬长明踢得又吐了口血。他此时倒在地上,看上去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咳了一阵血之后,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一一扫过旁边已经吓得不知道要怎么反应的山贼,骂了声道:“这是过来抓我们的人,你们在等什么!还不放箭射死他们!” 汤烽煌被姬长明所缚,但功力尚在,以他的身手,只要现场混乱,还是足以借机趁乱而逃。 有汤烽煌的话,一些山贼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又拿起弓箭,准备对准场中的另外三人。 但这些山贼刚刚要重新放箭,数道银光忽然从空中闪没,几个拿起弓箭的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扑通倒地,额上露出一点银针针头,也不知银针多长、深入几许,很快没有了声息。 有山贼见同伴忽然暴毙,惊骇得叫了起来,只是这叫声刚刚响起,又有银光划过。那人的声音也和他的呼吸一样停止了。 风萧然而过,青山上似有浓云压下,似又有雨要落下。山贼们暗中拿着弓箭的手微微发抖,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杀的对象,浓云不止是在天上,也像是在心头的恐惧,压得谁都不敢再有所动作。 只有路七长而细致的眉眼冷冷地扫过旁边环伺的山贼。 “你是一寸银疏路通明!”汤烽煌没有想到来的三人里面居然还有使用暗器的高手,眼见这人善用银制长针,顿时想到什么,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路通明,剑尘雪居然没有杀你!” 路七面色一冷,往汤烽煌看去,只是目光刚刚触及对方,就见得旁边的姬长明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声音冷哼道:“你这狗贼,还不给我老实点!” “……” 路七默默地看着江湖录上曾经排行第三的汤烽煌又被姬长明踹得滚了滚。 汤烽煌本是一代枭雄人物,即便是在寒山渺渺剑尘雪手中落败,也没有受到这样被当个出气筒一样踹来踹去的耻辱。 ……还被人一口一个叫做“狗贼”。 若是没有剑尘雪,他何须落草为寇,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汤烽煌心中呕血,眼见在这可恶的白衣青年手上已经逃脱不得,遂恶狠狠地扫过在场的三人,嘲讽道:“想不到江湖录中人居然会有给那傀儡皇帝效力的,老子真是看走了眼。” 他说到傀儡皇帝的时候,眼中带着丝不屑,却见三人中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玄衣男子忽然动身朝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脸上浮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正自高而上地俯视他。 “汤烽煌,莫要说我们,你自己也不在为齐言储做事?”玄衣男子手上戴着一柄宝剑,走近的时候,那宝剑也传来出鞘的声音,有剑抵住他的要害,慢慢道,“那批物资的事情知道多少,你最好快点交代。” “你当老子傻?老子现在要是说了,两边都没有活路。”汤烽煌在地上啐了口血水道。 解臻的瞳孔微微紧缩:“你是打算不说?” 汤烽煌嘿嘿地笑道:“呵呵,你们不就是在给皇帝做事?你让你们那小皇帝来见我,或许我再考虑交换个条件。” 汤烽煌用的显然是拖延之计,陈殊心中一凛,暗暗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解臻,却见解臻侧脸冷峻,闻言嗤地笑了一声。 “是吗?” “那是自然……”汤烽煌自得道。 他手上是握有齐言储要私吞军资的秘密,但要他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就看想查案的皇帝对他有多少分诚意了。 汤烽煌冷笑,料想刚刚一番话会让眼前这三个江湖中人投鼠忌器,正要再说什么,却感觉脖子上忽地有一道寒气割来,身上毛孔顿时炸开无数寒栗。没等他的话接下去说,汤烽煌很快又感觉自己的整个视野都飞移旋转了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体还被铁索扎扎实实地捆着,但脖子却有碗大的切口,切口处有寒霜凝结,封住血液的喷溅,身体边,有人冷目提着剑,剑身寒气散绕,剑气森冷入骨。 汤烽煌的神情在脸上僵硬住了。 他、他现在的情况是……脑袋掉了? 那剑气,是寒山渺渺?! 与剑尘雪对峙的经历忽地涌现汤烽煌的脑海,他只下意识地回忆起,然他的头已经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在地面打了个滚。 第29节 在解臻和姬长明前面的身体也轰然倒地。 …… …… 曾几何时,汤烽煌带人来到沼泽岸边,志在必得地守在沼泽边缘,想要将前来查案的人一举拿下。 而现在,什么江湖录,什么身份地位和条件,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浮云而已。 陈殊看着这一幕惊愣,直至耳边传来解臻将剑收回剑鞘的声音才缓过神来。 “你把汤飚直接杀死了?”陈殊看着汤烽煌人首分离的尸体,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旁边的解臻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沉稳淡定:“他太脏,死不足惜。” 陈殊:“……”太脏是什么理由? 陈殊感觉解臻的目光又朝他看来,背脊顿时一紧,忽地马上又背过身去,不让解臻看到自己胸前又有些扩大的血迹,抓住胸口讪讪笑道:“我也不是故意要弄脏你的衣服,我、我这就给你洗衣服去。” 他说着,不等解臻发话,一个健步冲出,直接从山贼堆里拎起一人就往外溜去。 那被拎走的山贼刚刚目睹自己老大和同伴接二连三的死亡,吓得整个人都说不出话,只有在白衣青年问起附近水源在哪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指了个方向。 陈殊循着方向一路找去,这才看到一个小小的水潭。他松了口气,连忙解开衣襟查看自己的伤处。 这几日奔波,他这伤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刚刚被他这么一折腾,反而似乎更严重了一些。陈殊头疼地看了一会,用水直接冲洗了几遍,拿出路七之前给的药重新敷上,这才又勉为其难地止住裂口处血迹的渗出。 没有换洗的衣服,他只得将解臻的衣服脱下,将血迹处用潭水擦拭干净,随后重新传回身上,用长明给的内功蒸干。 旁边的山贼待在旁边小心翼翼不敢妄动。 陈殊却看了一阵水潭,忽地把山贼拉了过去。 “我问你,你这附近明明有片沼泽,按理说这附近怎么着也有不少水源吧,怎么就给我带到这么一个小池塘来?”陈殊盘问道。 小池塘的水其实还算清澈,但却像是天然形成,旁边并没有任何引流的河道。 山贼见过陈殊一棒把他们老大打飞的威力,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文文弱弱,却实在比他们山贼还要恐怖,此时问话不敢不答道:“大侠冤枉,我们中北部这一带虽然有水源,但都已经变成沼泽,那些水又脏又危险,小的肯定不敢带你去洗。” 陈殊听着觉得奇怪:“怎么可能?沼泽附近应该都有湖泊河流,青山中北部这么大片的沼泽,怎么可能没有疏散的水系。” 山贼被陈殊这一反问,吓得噤若寒蝉,什么都答不出来。 陈殊皱眉,忽地想起青山图解上,这中北部沼泽好像确实没有标注有河流的部分,他微微拖住下巴,脑海中却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忽地看向山贼道:“我明白了塞北罗纳河附近出现的尸体是哪里来的了。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那些官兵的尸体都扔进这沼泽里了?” 第32章 溶洞【补】 从京城押解的三百名官兵在青山官道一夜之间被屠, 时逢雷电暴雨,正好洗刷山贼围剿这批官兵的痕迹,为了防止被人查出这批官兵的去向, 汤烽煌肯定会想办法处理掉这些官兵的尸体。 尸体肯定是不可能留在官道上的,在曲寨和南部的大寨人离去之后, 负责善后的汤烽煌让人将官兵尸体装在车上, 盖上木板, 铺上黑布, 往青山中北部的沼泽谷地运去。 有汤飚坐镇, 没有人哪个小山贼敢出来看看车子上装的到底是什么。 汤飚很快就顺利地抵达中北部的沼泽, 沿在沼泽岸边将官兵的尸体扔进沼泽之中。 陈殊想到解臻带着自己强渡沼泽之时所见的这一片浩渺沼域, 连日的雨水让这片沼泽的水位上涨了不少,甚至吞噬了附近的道路,他一开始还仅仅只是觉得这沼泽略有些大、气味比较难闻而已。 但现在想来, 此地沼泽虽然苔藓较多, 或已经切断和地表河流的联系, 但这沼泽下面应该还有一条地下长河与之相连,而这条连接沼泽的地下河一路往北,最后注入罗纳河。 而下沉的官兵尸体葬在这片沼泽底下,时隔一个月后,终有这么几具尸体沉入地下河中,随着这长河河流, 一路飘零,最终在罗纳河附近浮了出来。 正因此, 罗纳河里即便是出现了尸体的踪迹,前往调查附近水系的人也都均无所获。 这出事地点,本就不在塞北, 就是崇三说的青山。 旁边的山贼已经眼神躲闪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下跪道:“大人,你说的什么官兵什么尸体,小的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怕些什么?”陈殊一脚踢开山贼下跪的姿势,冷笑道,“那天雷雨,你做了什么?” 他虽然病着,但姬长明这一脚踹得分外有力道,山贼抱着肚子痛叫了声,这才老老实实道:“大人,我只是一个搬东西的小喽啰,只知道寨主让我们运东西,我们几个兄弟一开始真的不知道那是人的尸体。” 一开始是不知道,但运到半路的时候,有兄弟闻到了货物开始散发恶臭,便知道了。 只是跟着汤飚混北寨山贼的,谁没见过几个尸体? “你是运货物的人?那北寨参与围剿的人呢?”陈殊问道。 山贼见过这白衣青年的本事,岂敢不说:“小的真不知道多少,这些都是汤寨主安排的事情,汤寨主只是叫了我们寨子一些好手,不过有些人虽披着我们北寨的标志,但都蒙着面,看上去不像是山贼的样子。” 山贼当久了能够嗅到同类的气息,但那些人却没有。 陈殊默然,心想这些蒙面之人怕就是齐言储的人。那笔物资不是个小数目,齐言储即便不自己来,也肯定会派过亲信。他们混入山贼中,即便此事败露,也大可推脱青山山贼,和自己甩清干系。 且此次行动故意混了青山三个大寨,齐言储的人再在里面浑水摸鱼,除了汤飚这种有直接关系的,怕是没有人什么人能够指认他。 只可惜汤飚已经死了。 陈殊看着山贼颤巍巍的样子,终于皱起眉,又拎着人往来处飞回。等他回到汤飚毙命的地方,入目的又见到场地上多了好几具山贼的尸体,地面上血糊成一片,也有几个山贼模样的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场地里还剩下的山贼连大气都不敢出,个个恐惧地看着场中的玄衣男子,唯恐下一个被那暗影拎上去与之面对的就是自己。 在这个修罗场中,玄衣男子脸上神情却淡淡的,他的眉目清冷,容颜冷峻,提剑站立着,仿佛周遭这些恐怖气氛与其无关一样。 大概是听到有人过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去而复返的白衣青年。 姬长明果真出去把衣服洗了一遍,原本很明显的血迹已经只剩下很淡很淡的圈迹,这个白衣青年脸色苍白如纸,看到现场的状况后轻轻蹙眉,但很快看到自己的目光时,原本惊愣住的他很快又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 姬长明向他打着招呼,随手将手中的山贼一丢,大步流星地跨过一地血泊来到他身边,扫了一眼前面跪着的人,随后抱着手中布条武器,唏嘘道,“我原道秦公子来这青山专门找这些山贼的麻烦是做什么的,敢情公子根本不叫秦公子,而是应该叫秦大人吧?” 解臻提剑的手微微松了松,原本冷峻的神色缓和了下来:“你也可以叫我秦至。” “那可不敢,民是民,官是官,秦大人还是秦大人。”陈殊一愣,连忙打了个哈哈,目光挪到山贼身上:“只是不知道秦大人这一次有没有什么收获?” 姬长明长发松散,额前青丝拂过俊美清瘦的颊侧,解臻看着,终于将滴血的剑垂下:“杀了几个山贼,知道了他们藏匿的窝点。” 他说的应该是军资的事情,陈殊自觉得以现在的身份不好细问,只得点了点头,笑了笑:“那秦公子可是查明白了?” 解臻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话没有多说,陈殊也并不明白皇帝是怎么想的,到底查到哪一步了,只得站在解臻旁边,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青山的案子查到这里,陈殊心中已经有了定数,解臻虽然不说,怕也是有了答案。 解臻查明白了,姬长明也就没必要跟着解臻一起行动了。 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林辰疏就要离开京城到这里走马上任。他这个姬长明的身份也确实离开青山,先告一段落。 陈殊想着,忽然耳边听到解臻的声音:“姬长明,你还要找你妹妹吗?” “……!!!”解臻又提到了他的妹妹? 陈殊连忙侧头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朝他看来,脸上竟然缓缓地浮现一丝笑意:“汤飚的寨子就在北部,我们还有一程路可以一起走。” “……” 北部的寨子肯定是没有小婉,但陈殊发现,解臻的话好像不大容易拒绝的样子…… 姬长明只得笑笑,和解臻客套了几句。 汤飚已死,解臻又当众杀了好几个山贼立威,山贼们不敢不从,很快在路七的监视下自行挨个绑好绳子,任命地束手就擒。 解臻在旁边看过,目光却不在这些山贼或尸体上停留,他站立在沼泽岸边,目光落处是这片苍茫的沼域。 沼域上苔藓泥泞铺成,只有灌木和低矮乔木从平面上露出,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 他也肯定从山贼口中知道了三百官兵被埋于此地的事情。 只是想找到被沼泽吞噬的官兵尸首,恐怕已无可能。 陈殊默然看过解臻,却见解臻忽地微微侧头,看向他。 “下雨了。” “嗯?” 听解臻提醒,陈殊这才看到沼泽积水的平面里有水圈泛起,他微微缓过神,耳边却听到衣帛划过的声音,他连忙低头一看,解臻已经将先前的白色披风又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走吧。”解臻还顺带将披风上的兜帽给姬长明盖上了。 陈殊:“……” 陈殊莫名地从心里涌起怪异的感觉,见解臻回过头来,最终还是拾步跟了上去。 有北寨山贼的引路,陈殊不用青山图纸,也发现了这青山北面的山形地貌。 离开中北部的沼泽翻过两座山头,陈殊等人行进了三十余里路,便正式进入大青山北部。只见这大青山北部虽也是奇峰林立,但比起官道附近,多的更是水路,连绵的山峰下并非是之前所见的郁葱山谷,而是围绕山峰的水流。 先前怀疑沼泽下有地下河的设想,陈殊再看到这北部的地貌的时候,不得不再度佩服此处水系的发达。 北寨的寨子设在山与水之中。汤飚带人前往中北沼泽之地堵人的时候,已将渡水的竹筏停靠在附近山下,只是这人设想得十分完美,却不曾想自己会在拦截之处被杀,再也用不着回北寨了。 解臻、陈殊、路七三人押着几个引路的山贼登上竹筏,途径几处山峰,却见这山钟灵毓秀,山峰下却已形成水道山洞,竹筏竟然可从几处山峰中穿过。 峰下山洞里,有地面石笋冒立,亦有洞顶的钟乳石垂立,皆是天然形成的溶洞。 这几处溶洞在青山图解中并没有详细标出,想来当初醉梦生来到此地,恐怕也未曾深入这大青山北部奇观。 陈殊心中暗暗惊叹,却见前面的山贼连穿几个溶洞后,终于畏畏缩缩地指向前面一个山峰的巨大暗黑洞口,战战兢兢地朝着解臻道:“大人,前面就是之前汤寨主让我们搬运那些东西的地方之一。” 解臻站在竹筏前与陈殊并立,神色却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山贼听着头皮发麻,见其没有再多说,只得将竹筏泛进洞里。 竹筏行进洞中停了一会儿,山贼在洞壁上摸索了一阵,终于点亮了壁上原本备好的火把。 火光立刻照亮了眼前的山洞。借着火光,三人很快看见这原本黑暗的山洞竟呈一个葫形,内里竟比山外看去还要巨大。在这水路边,溶洞形成奇怪形状,竟生出旋绕弧石,而数十只的箱子正放置在这溶洞之上,映照火光,从暗处显露出来。 * 而此时在京城。 齐府。 有人敲门而进,将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一遍。 房间内,有人面带寒霜,神情阴郁冷漠。 “父亲,你说这个林辰疏到底怎么回事?明明前几日突然消失,最近却在林府突然出现了马车,还是前往塞北的方向,他、他到底在不在林府?”房间里,一青冠青年脸上露出紧张神色,他眉目清俊,若林辰疏还活在人世间,自然认得这就是齐府那曾许以温柔的齐康。 齐康现在却已经完全没有当初对待林辰疏温柔抑或无情的模样,此时提到“林辰疏”三字,便是咬牙切齿,声音中还隐隐有些害怕。 第30节 差不多十日之前,在林府上盯梢的人突然失去了林辰疏的行踪。不仅如此,即便是林府的人也不知自家的新官去了哪里。 林辰疏此次担任的是前往青山巡查的刺史,必是皇上派去前往调查物资一案。齐言储秋场刺杀失败,物资事情败露,立刻派人盯紧这位钦差的动作。可谁知派去的人还没盯了几天,原本要盯住的目标竟然一夜消失,如同在世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齐府本怀疑林辰疏提前前往青山天阑,但他们安排在城门、驿站和关口的线人却都称没有见过此人。 林辰疏死而复生之事本来就极为恐怖,此时人又突然消失,行迹诡异得让人发怵。而更要命的是,当齐康以为林辰疏会消失在自己视野的时候,两日前忽然又有马车来到林辰疏府上停留,随后往北边城门行去,一路去了官道,竟大有出发前往青山天阑的迹象。 盯梢的人连忙跟踪过去,等到马车停下之时悄悄前往查看,却见马车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任何人。 齐府的人暗道被骗,连忙返回京城禀告,却不曾想,第二日的晚上又有一辆马车晃悠悠地经过林辰疏的后门,在京城中绕了一圈,再度往塞北官道上行去。 齐康听到音讯,带了人手亲自前往查看。当他拦下马车撩开车帘,却见这马车内除了马夫,依然什么人都没有。 马夫哪看到过这么大的仗阵,在齐康的盘问下,这才哆哆嗦嗦地说起是自己是受人雇佣,拿钱办事。但问及雇主的容貌,马夫却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道给自己银子的人从头到脚都蒙着衣服,个子比较高,体型不胖,和他交接的时候,只把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露了出来,打扮得和鬼一样。 齐康暗骂一声,只觉得背脊有点发冷。 齐言储也听过盯梢的人解释,闻言冷声道:“林辰疏多半是在玩障眼法,他忽然消失,这几日又频繁雇佣马车,想必是知道我们盯梢,想借此转移我们的视线,浑水摸鱼提前离开京城,前往青山。” 齐康道:“父亲,那他去青山,会不会真的把我们的事情查出来?” “想查出我们的事情,可得需过了山贼那一关。”齐言储笑了起来道,“那青山的山贼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北寨的汤飚曾经是江湖录的第三排名,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三人能够在他之上,林辰疏一个书生,怕是给汤飚塞牙缝都不够。” “可他……”齐康脸色发青,心道林辰疏怎么可能只是个书生。 只是他刚刚预提林辰疏死而复生的事情,齐言储已经皱眉道:“不过青山之事,还得提防解臻。他声称抱病,却故意让方守乾替他把持朝政,故意让这老狐狸牵制于我,实在可恶。” 齐康闻言心中也颇有担忧道:“我听人说,方守乾也在暗中查围猎那天的证据。” “他当初妥协退让,如今见解臻与我不合,定然会趁此机会对我落井下石。”齐言储冷道:“事到如今,青山物资留不得。” 齐康心中一凛道:“父亲是打算将那些物资……” “此事隐秘,还需有人代我为之。”齐言储道。 “孩儿愿为父亲效劳。”齐康闻言,立刻请身而出,原本面如冠玉的脸上却闪过一道狠戾。 “好。”齐言储看着自己的儿子,“我已派几个江湖录上的好手前去接应汤飚,他们会接应你。” “父亲放心,孩儿肯定会把这批物资送出去。”齐康说着,脑海中却闪过林辰疏垂首立在学堂角落,悄悄抬起头来看他的模样。 当时那模样明明温顺如一只兔子。 齐康的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第33章 化仙散 粼粼的水纹反射在箱面上, 荡着幽冷的光。 这些应该就是被劫走的军资。 陈殊抬头扫了一眼,便见站在竹筏头上的路七提着火把一跃飞上石栏,用刀撬开其中一个箱子, 便有金属的冷光从箱子中透出,他一连查看了几个箱子, 随后将数目清点了一遍, 又重新落回竹筏上。 竹筏很快又从山洞中离开, 前往下一个军资藏匿的地点。 这一路上, 三人又经过了两个类似的山洞后, 这才上了山岸, 行到汤飚的寨子所在之处。汤烽煌择的寨子位于两座山峰之间, 后有一列瀑布倾挂而下,被押解的山贼在前面带路片刻,众人终于来到最后一个藏匿军资的窝点。 此处藏匿之所是在瀑布边的崖底洞中, 里面所放置的军资竟然有大大小小数百箱, 一排一排堆在崖底弧形山洞, 整整齐齐地陈列着。 路七照例清点完军资,核对了一遍,这才禀告道:“秦公子,这里总共是七十车的数量,按照从京城发出去的数额,还少了一百箱军资。” 解臻看着领路的山贼。 这两个山贼是北寨的小头目, 闻言双腿颤抖,连忙下跪求饶道:“大人, 这些东西平时都是汤飚在管,我们也就是知道这些东西在哪而已。汤飚平时并不让我们碰这些玩意,我们除了开了几箱自用, 其他的真不知道在哪。” 原来山贼之前在沼泽岸边用的箭矢也是这批军资。难怪这些山贼射箭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想来劫了批朝廷的物资,已经财大气粗到可以四处挥霍了。 这本来是送往前线的物资。 陈殊默了默,忽然想到程妍妍,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此时有没有顺利到达塞北,有没有找到她的师兄,有没有提枪入阵,面对喧嚣的战火。 “对了,上上个月,我们寨子似乎来过一伙蒙面人,汤飚和他们关系挺近的,那消失的箱子应该就是他们拿走的!”见三人中没有一人答话,有山贼立刻集中生智道。 两个月前有人来到青山北寨,从时间上来讲正好对得上秋场围猎的刺杀。林辰疏看到的东西、齐府的兵库,秋场围猎的刺杀,想来都和那消失的一百箱军资少不了干系。 物资事情查到此处,差不多已经水落石出。 这已经比陈殊预想的快很多了。 “秦大人,恭喜你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巍巍山崖下,陈殊看着这一方天地掩盖下的物资,终于开口道。 解臻人动了动,侧身往姬长明看来。 陈殊立在绿野边,瀑布前:“既然大人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那本少侠也该告辞了。” 风吹落了他身上的兜帽,白衣青年站在解臻面前,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是姬长明要走了。 解臻神色没有变化,静静凝视着陈殊的笑容。 陈殊也看着解臻。 两人目光交汇,直至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的眼睑才轻轻垂下,似乎是放过了姬长明这个人。 “好。”解臻点头。 “那本少侠就先……”陈殊心中一喜,正要接话,却听解臻下一句话已经传了过来。 “你身上病还没有痊愈,我让路七送你一程吧。” “……”什么?路七? 陈殊话卡在喉咙里,眼角一瞥,却见路七不知何时竟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那包袱好像是他从京城拿出来的行头…… 陈殊这才想起来,他之前不省人事,多得皇帝照顾,这身上的行头也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包袱里的东西虽然是他换洗的衣物,不过里面却有一件刺史的官服,官服里头还包着一枚圣令。 卧槽! “是。”路七已经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陈殊目光看看包袱,又看看解臻,却见解臻冲他也露出缓缓一个笑容:“此前你一直昏迷,我便让路七先保管你的东西。你放心,我们没有翻你的东西。” “……”这算不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解臻这城府,他该不信解臻,还是不信解臻。 陈殊背脊僵硬,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舔着脸道:“这一路真是多谢秦大人了。” 解臻闻言轻轻一笑:“我也还没感谢长明少侠路上仗义出手。” “……”又是熟悉的笑容。 陈殊本想回应,但刚准备开口,脸色却是一变,猛地咳嗽起来。他连忙背过身去,摆了摆手道:“客套话就不说了,本少侠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吧。” 说着,他又低咳了一阵,肩膀一颤一颤的,脚步却没有停留,只是一手捂着嘴,一手拎着玄铁胚,人已经向外走去。 走的速度还有些快。 风吹过崖底,将姬长明的发带、发丝以及那身洁白的披风吹得扬起,连带玄铁胚上几片沾了血的破碎布条也猎在空中飞舞。 解臻一人独立,他看着姬长明白色的身影,原本浮现的笑意渐渐消失,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缩紧,目光竟露出一些挣扎和一些执着。 直至那人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他才终于松开手,惘然看过这暗色天边下的山川。 寒山凛雪,怎会如此。 路七心中一惊,却不敢怠慢,连忙追上姬长明。他快步使用轻功追上,却发现姬长明并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山峰边的水流边,蹲着身子似乎是在洗手的样子。 察觉到后面有人,姬长明很快将水纹打乱,任由水底的浑浊上翻,将刚刚水的颜色搅得浑浊不堪。 “你来了?”打乱水纹后,姬长明起身转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瞪着自己,一只手朝他一摊,“你就送到这吧,把包袱给我,我准备上路了。” 路七这才发现姬长明脸上湿漉漉的,是刚刚洗脸过的样子,发鬓也被水打湿,一些黑色散发贴着脸颊,让他原本就已经白得如纸的肤色更显出几分渗骨的青白之气。 这离解臻所在的位置不过就一里的路程,路七脸上露出尴尬道:“姬公子,非是属下要与你为难,我们家公子让我送你到附近的镇子上才准我回去。” “去镇子做什么?”陈殊一愣,问道。 路七直言不讳:“秦公子说,姬公子连续几日高烧不退,恐怕会对身体有害。这青山附近没有医师,所以秦公子特地叮嘱我带姬公子去镇子附近就诊。” “……”不说病了还好,一说生病,陈殊只觉得被刀伤过的地方又隐隐难受,又咳了几声。 口中一股铁锈的血腥气又上涌了起来。陈殊连忙压住,继续问道:“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路七略一犹豫,还是继续道:“秦公子还要我转告姬少侠,找妹妹虽然重要,但也要养好身体。” 陈殊:“……” 解臻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陈殊看看路七身上始终不肯拿出来的包袱,皱眉。 以解臻之前对林辰疏和姬长明不停试探的态度,这人不是那么容易蒙骗过去的人。他在青山昏迷的日子,如果解臻想探究他的身份,只需要查看包袱就能发现他是谁,可解臻突然让路七转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事情真的如解臻所言,他并没有查看包袱? 不过如果解臻知道他的身份的话,路七应该也知道他是谁,可现在看路七的样子,好像还只是把他当做姬长明。 难道他没有暴露?或者皇帝还在试探他?毕竟姬长明原来的脸和林辰疏的模样相去甚远,长明的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世界的范围。 可皇上总是说起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就算是养好身体也找不到. 反而…… 陈殊低咳了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口,道:“我知道了。” “那姬少侠下一站准备去哪?”路七问道。 继续在青山里面转悠只会多一个尾巴,不如早点打发走路七。陈殊想了想道:“青山那不是有个天阑县?我去那里。” “好。”路七立即道。 说着,他果然押着山贼安排竹筏,等登上岸后,又找来了马匹,一路往东南方行去,过了一日的路程,终于到了天阑县。 天阑县位于大青山东北部,此处离前往塞北的官道很近,过往行人时有在此聚之,久而久之便成为贸易集市,人虽没有京城附近的县城热闹,却也是算是人来人往。 这个县城,也正是林辰疏新官职的辖区。 第31节 而此时天阑县内,有一白一暗两个身影一道在街坊上行走。这两个身影个子都十分高挑出众,刚一进城就惹了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走在前面的白衣青年,身形颀长,长衫云纹暗锈,皎皎如雪,外有白色披风夹身,衬着俊美的容貌,竟让人有一种移不开目光的感觉;而跟在白衣青年后的暗影寸步不离,身配一柄腰刀,背上背着一厚重的布条长物,细长眉眼带着疏离的冷意,冷眼驱离旁边人对白衣青年的觊觎。 走了段路,走在前面的白衣青年终于停了下来,看着身后的暗影,终于有些无奈道:“好了,现在也到天阑了,你把包袱还我,我马上就去看病。” “秦公子说,要我看着你静养。”路七并没有拿出包裹。 这一路上,他还以“秦公子说病重的人不宜动用过重的武器”为由,把姬长明惯用的玄铁胚也一道背了起来。 “……” 陈殊听着路七的话默然无语,他忽然发现,解臻安排路七送他这一程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路七作为解臻的亲信却没有跟着解臻反而与自己滞留在青山……莫非路七就是派来接应林辰疏的人? 经过一天的试探,陈殊可以断定路七并不知道姬长明的身份,可他要是以姬长明的身份和路七相处,等过几天林辰疏到任,他要怎么用林辰疏的身份和路七交接? 看着路七,陈殊盘算着是不是要直接对路七动手把东西抢过来,先让姬长明消失再说。 他这样想着,正准备趁个人少的地方借机会对路七动手,鼻尖却忽然传来一股幽幽的香气。 是很淡很清雅的花香。 陈殊闻到香气,以为是哪个姑娘家的脂粉,却不曾想原本暗中聚起的内息忽然崩散,整个人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上涌,这个人天旋地转起来。 他惊愣,脚下一个不稳往前摔去,却见身边路七抢先一步托过他的手臂,将他的胳膊搭在肩颈上,边带着陈殊前行,边道歉道:“得罪了。姬公子,我们家公子有令,必须让你养好身体,属下武功没有姬公子高强,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姬公子见谅。” “……”陈殊脚步完全没有力气,被路七扶了几步,终于问道:“你、你对我用了什么?” “是秦家的化仙散。”路七犹豫一会,道,“此散只是将公子功力暂时化去,姬公子,我先请个医师为你诊断。” 第34章 按头就医谁家儿郎【34】 化、化仙散? 没有功力的夹持,陈殊脸色惨白, 按住胸口费力地呼吸了几口气, 眼前的人影也渐渐地模糊起来,只能靠在旁边的路七上, 才能勉强维持站着的姿势。 路七见姬长明侧颈上不一会儿全是冷汗,心中暗惊,不敢耽搁,连忙扶着姬长明择了一处干净的客栈, 扶着对方上楼。 暂时被封住武功的姬长明比在青山之时要寡言很多, 也不知是病重得厉害没有力气说话,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全程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盯着路七, 时而眼神涣散, 时而又聚起来,带着一丝忿忿。 路七只得硬着头皮让姬长明平躺在床上,擦去冷汗,安置妥当后便出门寻找医师。 他走的时候匆忙, 连身上的东西都没有放下, 包括玄铁胚, 包括林辰疏的包袱。 “……”陈殊躺在床上气结。 姬长明武功高强,本应该不怕除了“一人”以外的任何人, 但谁知这世上竟然还有化仙散这样东西,连木质匕首都无法防御。 此散药效也实在是强劲,散名“化仙”, 难道寓意是连神仙的功力都能够散去? 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仙人,程妍妍说渺渺真人以武入道,有剑仙登临风采,但也还差临渊一脚。真人已经是江湖录的第一名,难道这散的用处是专门克剑尘雪的? 陈殊无法动弹,却又疼得发慌,只得躺在床上看着幔帐胡思乱想。但也就在他乱想之际,丹田中又有有股内息悠悠地升了起来,绵长的力道缓而不绝,又将内力填满了回来。 “!”陈殊动了动手指,忽地抬手放在眼前看了看。 先前没有内力他连动一下都觉得吃力,而现在他被路七所说的化仙散压制的内力又回来了? 什么情况? 难道长明不怕这个药劲? 想到此处,陈殊微微一愣,却听客栈外传来脚步声,外侧房间的门被人打开,外面传来人的声音。 “老先生请。”是路七的声音。 陈殊皱眉,想了想还是把手放回原处,双眼一闭,假装睡着。 路七和医师一道入门,见床榻上的人闭目,脸上苍白平静,还以为对方正在昏睡。医师见状,便只是替陈殊试了额温,把过脉,又问了路七几句病况, 路七听医师问诊,只道姬长明是一夜之间偶感风寒,又连日不停奔波,路上高烧不退。 他并没有提及姬长明胸口处的伤口,想来是还不知道他那里受过伤。 陈殊松了口气。 医师望闻诊切一番后,拈着山羊胡道:“这位公子应该是夜间病邪入体,这烧没有立即医治,现在发得已经有些厉害,老夫先给公子配一副药方,且让这烧退下再说。” 路七立刻言谢,看过医师写的药方。 医师写毕后,又看了眼病人的容颜,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道:“发热之病不宜拖久,不然伤及身体,恐有性命之忧。” 路七领会,送走医师后复又去抓取了药材。 他进门出门都不忘带走姬长明的东西,像是吃定了要让姬长明在此处按头就医。 陈殊虽感到武力已经慢慢恢复,但见这情况还是忍不住眼角抽搐,强忍下自己的冲动。 结果等隔了一天,路七又在姬长明的床榻边下了化仙散。 陈殊:“……” 姬长明面无表情地再度默默闻过。 陈殊发现除了第一天骤然闻到化仙散的味道导致自己的气息崩盘,现在这药散似乎已经难不倒长明的“绝世武功”了。 路七又给姬长明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服,不知是路上买的还是解臻以前的行头,竟然也全是或淡白或月白之色。 穿戴妥当,衣领上似有一种清冽冷雪的味道暗暗传来,但很快又被满屋子的药味掩盖。 他看着路七递到自己面前的药碗,皱着眉一口灌个干净,随后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七,忽地发问道:“路公子,不知道你家秦大人去那里了?你离开秦大人这么久,真的没事吗?” “秦公子他还有要事在身,已经先行离开青山。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姬公子不要见怪。”路七道。 他没有透露解臻的行踪,但陈殊多半也猜到青山的事情已经查明,此时的皇帝应该已经回到京城。 而接下去善后的事情,应该就交给接应林辰疏的路七。 对比一个突如其来接近皇帝的林辰疏,显然一直跟在解臻身边的暗卫更加值得信任。 “是嘛?”陈殊翻了个身,只是恹恹地回了几句,倒头就睡。 路七见姬长明终于安心养病,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但不过一会儿,他所在的房间房门又重新打开,暗影从房间出来,离开了客栈。 他每日的作息都很规律,卯时出午时回,未时出酉时回,每次出门都不忘带上姬长明的包袱,中间间隔的时间便是看着姬长明服药,十分的规律。 这样的规律一直持续到第七日卯时,陈殊惯例听到路七出门,终于从床上翻身而下,闪在门窗边,看着路七从客栈离开,走进街坊的人流里。 陈殊看着路七身后背着的玄铁和包袱,很快找了个侧巷翻窗而下,几步走入人群中,跟上路七的行踪。 但他走了没一段路,忽然有人惊喜地叫住他。 “恩公!这不是恩公吗?”陈殊感觉到旁边与自己插肩而过的人流里,有人抓住自己的手叫道。 陈殊一愣,侧头看向来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体型富态,身上穿着锦衣,看上去和林和鸣有几分相同的气息。他身边还跟着三人,两人是仆役与丫鬟装扮,一人则身穿浅粉衣衫,略施粉黛,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 见陈殊回头,那男人脸上露出惊喜:“真的是恩公,上次一别,我还以为再见不到恩公了。恩公最近别来无恙?” 他一口一个“恩公”喊得热情,陈殊的脑子钝了钝:“……你是?” “我是天阑县的郑易井。”富态男人呵呵一笑,又指着身边的浅粉姑娘,笑道:“这是家女,我们二人得恩公帮忙,从山贼手中逃脱,只是当时恩公走得匆忙,我都还没得及道谢。” 山贼……陈殊看过郑易井的模样,终于有了些印象。 初到大青山还没有遇到解臻之时,他曾连端好几个寨子,救了一些被山贼绑走的富家商贾,这郑易井应该就是当时他救下来的人之一。 他当时以为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没想到下了天阑,居然会撞见这批人。 陈殊的脚步顿了顿,抬眼再看人群处,却见路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郑易井也显然没有想到会再见到陈殊,他见站在面前的陈殊一身白衣气质不凡,眉眼一如当初所见一样英俊,顿时笑了起来道:“恩公,没想到你也会来天阑县。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做东,咱们去八品珍吃一顿?这一顿全当我为恩公道谢。” 陈殊这几日高烧一直吃不下东西,闻言皱了下眉:“吃就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路过帮忙随手为之,后面也并未出力。与其谢我,不如谢那些缉拿那些山贼的官兵吧。” 郑易井没想到陈殊会这样说,与女儿面面相觑,脸上均露出一丝古怪之色。郑易井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了出来:“恩公您是不是刚来这青山天阑?” “是。”陈殊见郑易井神情有异,点头道:“我从南方过来的。” “这就难怪当初恩公让我们报官抓贼了。”青山天阑的南方是京城的方向,郑易井连忙笑笑,脸上带着尴尬之意道,“说来惭愧,我和家女承蒙恩公解救,下山之后却一直没敢讲此事上报官府,倒是见到一道被掳的外乡人去了,哎……不过应该也没多大用处。” 陈殊听到郑易井有话外之音:“这是怎么说?” 陈殊上山制服山贼后,让获救的百姓下山前往官府报官,让官府上门抓贼。能够治理山贼放哪都是功绩一件,但现在看郑易井的神情,好像并非如他所想的一样? 郑易井看了看四周人群,没有敢在大街上立即开口,只是择了个茶铺出来,坐下小声道:“恩公你可知道为何青山会有这么多山贼吗?” 大青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又有汤飚这样敢和朝廷作对的悍贼坐镇,是一块棘手的区域,就连当初解臻也曾说,此处山贼杀不尽。 “为何?”陈殊默了默,还是问道。 郑易井没想到陈殊问得这么直接,愣了愣。但他很快还是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熏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利”字。 “公子之前在青山,应该也见过青山的地形了。此山位于通往塞北官道附近,又临靠我天阑县城,我天阑县原本是个商市,过往商贾众多。这商贾多,钱财自然也多,山贼哪个见钱不眼开的,既然有利可图,这青山下盘踞的贼也就多了。” 有过一次打劫,发现钱财竟然可以如此而来,便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山贼泛多,原本只要官府出手或可压制,但我们这天阑县的官府——据我所知,那些像曲寨这样大的山贼寨子,每年都会向给兵马都监开金钱道,官贼本为天敌,而今官贼却互助互涨,知县不下令围剿,山贼泛滥成灾。”郑易井叹了声道,“恩公,你让我们报官这本意是好,只是我们早已经知道即便是将此事报了官,那也无人受理,不过是成为知县眼中讨厌的刺而已。” 第35章 相亲谁家儿郎【35】 自陈殊上山救下第一批被劫的富家商贾已经过了十余天,原本应该查抄山贼的官府却毫无动静。就算是当初山贼被陈殊端了一个又一个, 这么多天过去, 想必那些被捆的山贼也早已经想办法逃走了。 反倒是被解臻掀掉的曲寨这些大寨,里面的山贼死得干净利索, 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其他人呢?”陈殊默默听过,忽地问道,“知县不管还有县丞、县尉、主簿,再不济还有知县上面的知州, 这些也都不来受理?” 知州与此次林辰疏出任的刺史同一个品级, 只不过后者兼的是监察职责,而前者是统辖州县手握地方政权的行政官职。 “既然是金钱开道,自然是一路贯通。”郑易井道, “知县想要坐稳, 怎么会少得了知州的好处?至于县尉主簿,不过是下属官员,上面不动,他们又不傻, 何苦为了这些山贼和性命金钱较真呢。” 陈殊没有出声, 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郑易井以为是陈殊心里不痛快, 连忙又道:“恩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这大青山风气由来已久,天阑县又是天高皇帝远, 本就没有办法,你能够仗义出手解救我们,已经是大功德一件。只是恩公再过大青山, 需得小心这些山贼滋事报复。” 郑易井那天虽得陈殊解救,却没有看到陈殊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寨的样子,更不知道陈殊已经把官道边的山贼窝都翻了个底朝天。这几天,大青山的山贼集体受到重创,汤飚已死、曲寨被灭,这些事情肯定会在山贼窝里传开,足以震慑山贼。 第32节 更何况有解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在,当让这些山贼提心吊胆好一段时间。即便此次官府不出手,大青山的山贼怕也是元气大伤,长时间兴不起风浪了。 陈殊没有把青山的事情告诉郑易井,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只是笑笑道:“他们要是有能力报复,那让他们来便是了。” 这话说得桀骜不羁,郑易井皱眉一愣,却见对方眉眼微垂,苍白的脸上眉眼如黛染的颜色显得更加立体醒目,眼睑覆下,细密的睫毛敛住眼中的光华,落下淡淡的阴影。 旁边穿着粉红衣裳的女子已经看得脸颊通红,她卷着手中的帕子,含羞带怯地缩回目光,看着郑易井一眼。 “恩公真是好胆魄。”郑易井立刻反应过来,朝着陈殊呵呵一笑道,“郑家得恩公救命之恩,都还不知道恩公姓名。恩公姓什名什?” 姬长明是被解臻逼出来的名字,陈殊闻言很快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粗人,名字什么的不足挂齿,今日郑老爷能请我喝这一杯茶水便已经足够了。” 他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要起身告辞。 郑易井一愣,旁边的女子亦是着急地拧着帕子,连连给父亲使着眼色。郑易井连忙又上前拦住陈殊道:“原来恩公是行走江湖的侠士,不知恩公这几日可有落脚之处,我郑家虽然在天阑县算不上富奢,但也算是充裕。” 陈殊有路七监视,当然不可能去郑易井家中,婉拒道:“多谢郑老爷,我有过夜的地方。” “原来如此。”郑易井见陈殊不肯,看了身边的女子焦急的目光,遂又道:“我看恩公独身一人,不知恩公今年多少年纪,有否婚配?” “……嗯?” “这是小女郑如兰,小女自得恩公救命,便一直铭挂在心。”郑易井已经把身份穿着粉红衣裳的女子拉到跟前,冲着陈殊笑道,“刚刚也是小女第一眼认出恩公。” 被父亲拉上前的郑如兰脸上已经满是红霞,她悄悄地抬眼看着前面的白衣青年,复又马上低头下去,看着鞋面小声道:“小女见过恩公。” 郑如兰长得清秀,模样有中上之姿,脸上又是红云缭绕,看上去娇羞动人。陈殊看着却是一愣,顿时身形尬在当场。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他是被人当面强制相亲了吗? 相亲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在被长明拖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年纪已经二十好几,算是大龄青年,曾被朋友开玩笑介绍过两个对象,但他一直无心恋爱之事,只想等小婉成年后再考虑婚姻的事情,所以一直都是在单身工作。后来朋友见他如此,也都消停了给他配对的心思。 他以为会一个人如此生活下去,却没想到换了一个世界,这里居然也有相亲的事情,还是对方的父母直接在的情况下…… 郑易井当然想得明白,在他眼里陈殊是行走江湖的人士,能够救他们出山贼窝,想必身上有几分的本事。若是能够招这样的人做女婿,日后有了护持他做生意进出货物便再不怕山贼上门,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他想着,等着陈殊的回答,却见陈殊干咳了一声,略带歉意道:“抱歉,我虽出江湖,但身上已有婚约,怕是要辜负小姐的心意了。” 这个独来独往的白衣玉树青年竟然已经有了婚约?! 郑家父女看着陈殊,显然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回答。郑如兰眼中顿时生出懊恼和失落,郑易井也带有一丝惋惜。 他做生意多年,早已练就了几分眼色,他一开始看陈殊都并不像是有家室的人,这才起心想拉拢这人。结果陈殊的回答直接让他后面的说辞全部没有了用处。 “是我唐突了。没想到恩公竟已有婚配,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如此幸运,竟能与恩公你这样的人物作为夫妻。”郑易井心中大有遗憾,嘴上还是笑呵呵道。 陈殊只是随口一说掐断郑氏父女的念头,实际上哪有什么婚约。此时听郑易井问来,陈殊只得随口答道:“拙荆也是行走江湖,平日里对我颇多照顾,只是近日我与她各自有事,暂行分开了……” 他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顿。 ——刚刚说的拙荆形容只是随口诌来,不过这描述,倒有一个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人玄衣而立,剑气霜寒,不是解臻是谁? …… …… 太可怕了吧。 我怎么会想到他? 想着解臻冷面的模样,陈殊眼皮直跳。 “原来如此。”郑易井听陈殊解释,并不像是糊弄人的样子,只能暗道了声可惜,依依不舍地和恩公告别。 郑如兰亦蹙着柳眉,看着白衣青年风姿卓然,目光露出几分幽怨。 陈殊没再看后面人的神色。此时人流已经增多,日头开始爬升,很快就要到了午时,陈殊又从街中返回客栈,重新躺回床上,等着路七的回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路七果然带着午膳重新来到他的房间,照例是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吃完饭菜后,又熬了药看着姬长明服下。 药味浓重,陈殊皱眉一口气灌干苦涩的汤药,却见路七还是锁着眉看着自己。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陈殊一凛,佯装模样默了默自己的脸。 他以为路七发现自己跟梢他的事情,却见路七接过他手中的药碗,眼神带着一丝担忧道:“姬公子,你已经生病十几天了,这烧到现在却还没有退下去。” 陈殊一愣,这才意识到路七是在看他的病情,他这烧确实一直都在反反复复,似乎十分棘手的样子。 但这几日他虽然恢复功力,大体上却也还算乖乖配合路七喝药休息,闻言也颇感无奈道:“是啊,我都已经被你按在这里那么久了,要不然你把我的武器和包袱还给我,我自己去找个医师看看?” “不可,秦公子让我务必照看好你。”路七一听姬长明要走,立刻心生警惕。 “你放我走,你不说,我不说,秦公子不会知道的。”姬长明道。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事情。 是寒山凛雪在关心你姬长明的事情。 路七继续面无表情道:“不可。” 陈殊:“……” 陈殊按压住想打人的冲动,直接躺下闷头闭客。 路七没有再说话,收拾了一下东西,离开了姬长明的房间。 等路七离去之后,陈殊又从床榻上起身,不过一会儿,他便听得路七重新出门的声音,当下又从窗户边跃出,锁定路七的身影,尾随跟了过去。 他跟着路七穿过天阑县城的闹市,不一会儿便见到一处建筑,建筑红砖黑瓦,大门敞开,门口处两座石狮鼎立,看着庄严肃穆,凛凛生威,门头一匾额立在正中,上有金色大字书写“天阑县衙”四字。 路七见到县衙,却没有做过多停留,反而闪入县衙外的巷子。陈殊六识看去,只见路七在巷子暗处身形一闪,整个人便越上墙瓦,借着光影暗处往县衙后院潜行过去。 陈殊在县衙外看过一阵,见衙前值守的官吏懒懒散散地值着岗,很快也跟着路七一样来到巷子内,飞身行上瓦顶,悄无声息地往路七的方向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便道了县衙后院。路七隐在瓦顶暗处,陈殊则遁入离路七不远处的老树树杈中。他六识灵敏,很快就看到县衙后院假山流水,青竹雪松,装扮得十分有格调,而在青竹假山边的一处凉亭内,有一人在亭内喂着水中锦鲤,又有两人站在身边。 其中一人看着喂鱼之人,恭恭敬敬道:“彭知县,我听说新任的刺史马上就要到任,恐怕再过几日就要到我们天阑县,他怕是皇上来查案子的,我们该怎么办?” 喂鱼的人投了不少鱼饵,见水中锦鲤团簇,又倒了一把饲料,声音慢慢地响起来:“新来的刺史,你是说那个林辰疏是吧?” “是。”旁边的人恭敬道。 喂鱼的彭知县笑了起来:“此人我听说过,他在京城不是风评不好,听说是个断袖?” 断袖之癖在京城并不是少见,一些高官也喜欢饲养些小倌寻欢作乐,只是像林辰疏这样被人明目张胆地曝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果然,跟在彭知县旁边的两个人也略有耳闻,一人跟着笑起来:“我也拖京城的人打听过,此人据说确实很像娘们,无权无势没有立场,后来因给皇上挡了刀子,这才混了个六品的官职。” 第36章 林辰疏谁家儿郎【36】 他这么一提,和他并肩站着的人也跟着提道:“那他和皇上关系可不就非同小可了?林辰疏一个断袖, 会不会变成皇上的……” 当今皇帝刚刚上位不久, 过了一年也没有见其立后纳嫔。 说着,顿了一下, 三人心领神会,倒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藏在树上的陈殊皱了下眉。 衙内庭院里面的人窃窃讨论,三人眼神一个了然,最先开口的人已经笑道:“吕主簿, 这事情倒也未必向你说的那样, 这林辰疏挡了刀子才当上六品刺史,怕是皇帝也知道了这林辰疏的风评,嫌他留在身边碍眼, 这才将人发配到京外吧?” 科举进士进入前三甲, 一般都能在京中谋求个一官半职。像林辰疏这样刚上任、对皇上有恩,却又直接外派的极为少数。此事在京城的官绅圈子里都讨论了许久,更别提小地方的官员,说得也更是感兴趣。 彭知县也是听着笑过, 隔了一会儿, 他才将手中的鱼饵拍了个干净, 起身道:“话虽如此,但我倒觉得这林辰疏到我们青山当刺史, 像是皇帝别有用意,怎么看都像是冲着传闻中的那件事来的。” 提到“那件事”,县丞和主簿面面相觑, 原本的笑容都慢慢地缓了下去。 他二人皆是天阑知县的左右手,知县掌一方土地,主簿主文书从旁辅佐,县丞掌行政代知县行政,两人都知道那件事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是我们这边出了事情?”隔了一会儿,吕主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林辰疏过来,会不会真查出什么?” “都怪这曲乌凭、汤飚胆子这么大。”站在吕主簿旁边的县丞神色也不大自然,道:“彭知县,你说要是让林辰疏查出在我们的地方出了事情,我们该如何是好?” 两人都以姓彭的知县马首是瞻,陈殊目光落在这知县处,却听知县呵呵笑了声道:“你们难道真以为凭曲乌凭、汤飚这些山寨真的有胆量敢去动皇上的东西?这件事情水深得紧,林辰疏想查案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你们放心,再过几天自然会有人来应付他。” 他的声音传得清清楚楚,陈殊心中一动,却见隐藏在暗处的路七也是轻轻一动。 青山的案子涉及山贼和齐言储,如今山贼已经被解臻连根拔出,来应付林辰疏的,想也是齐言储派过来的人。 至于这些对话的人似乎还不知道汤飚等人已经出事,或许一方面是因为官贼有别,两者之间虽有联络但并不频繁,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是路七暗中做了手脚。 吕主簿与县丞面面相觑,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忽地变得微妙起来。 “那我们……”吕主簿道。 “事到如今,我们不过是夹在当中的中间人。”彭知县哼了声,道,“若是林辰疏早到,我们自然要先稳住此人,不能让他查到曲乌凭、汤飚这些山贼身上,若是有应付他的人先到,那我们不如就来个隔岸观火,静观其变,若有机会,也可为那些人推一把,或还能博得那个大人的好感。” 曲乌凭、汤飚和天阑县衙一丘之貉,山贼被查出来,县衙也必然受到牵连。在亭内站着的另外两人很快明白了彭知县的意思,点头应下。 彭知县又让吕主簿提前准备好应付林辰疏的账目,让县丞统一好衙内口径,以防不时之需。 “还是知县大人想得周到。”吕主簿听得彭知县安排后,笑道:“你放心,我一会就交办下去,定让这林辰疏无功而返。” “知县大人英明。这林辰疏好不容易博得一个六品官,怕是就要栽在这案子上头,这辈子都回不去咯。”县丞亦笑道。 完不成皇上交办的任务,定然会受到责罚。这次林辰疏过来,他们就是要他什么都查不出。 庭院里面的三人笑笑,又继续叨了几句,所聊的事情或与陈殊这个新要来的官员有关,但却再也没有多大关联。 陈殊寥寥地听了几句,便见得路七已经从暗处起身,离开了县衙后院。 陈殊也不再停留,翻身从树上跳下,远远地跟着路七,目光在其背后的包袱扫了好几眼。 路七却并未察觉,离开县衙之后转入集市,走进附近一家医馆,不过一会儿又带了一个老医师出来。 见路七身边有人,陈殊只得先放弃动手的打算,重新回到客栈的房间躺好。 过了一会儿,房间门被人打开,路七领着医师又来到了姬长明所在的房间。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见姬长明还在床上睡着,暗中松了口气。 连续调养了好几日,姬长明的脸色还是毫无血色,苍白如纸。 路七皱眉,又让重新请来的医师为姬长明把脉诊断。 新来的医师搭在姬长明手上的脉搏号脉许久,眉头却越蹙越深,很快又起身将手搭在姬长明的颈处切诊了脉搏,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 “医师,他怎样?”见医师的神情,路七忽地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听到旁边的人发问,新来的医师这才收回切脉的手,询问道:“你之前曾说为这位公子请过医师,可否让老朽看看药方?” 路七闻言,很快将之前山羊胡的医师药方取出,递了过去。 新来的医师皱着眉看过原来的药方。 “医师,是原来的药方有问题吗?”路七见状,忍不住问道。 第33节 医师摇头道:“这药方确确实实治疗伤寒发热的配方,几味药配得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位公子……” 他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这位公子服了药后却一直没有复原,恐怕他根本不是因为风寒染病,而是身有重伤,久治不愈,这才导致毒邪内侵,才致高烧不退。” 路七听着一愣,他看着闭目不语的姬长明,眼中带着一丝惊憾。 此前在青山姬长明以一人之力将曾经江湖录排行第三的汤飚擒住,竟然是在身上有重伤的情况下做到的? 可姬长明当初明明精神奕奕,除了脸色没有血色,看上去像是个没事的人一样。 他还会和寒山凛雪调侃,笑起来眼睛像极了天上星眸。 “……那先生可有医治的方法?”路七心中震惊,连忙紧张地问道。 他看着医师,却见医师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脉象非常虚弱,我观他心血虚浮,似有过咳血症状。”医师道,“这等重症,怕是普通药石罔效,留在天阑这种县城肯定不行,若想治疗,得带他去京城这些大地方寻医医治。” 路七听着呆了呆,听到医师说起“咳血”之时,忽然想到那日姬长明和解臻告别之时,曾经在水边用水洗面,在那之前,姬长明一直在低咳…… “公子还需尽快启程,他这病已经十分危险,恐怕拖不了太久。”医师又道。 路七这才恍过神来,连忙谢过医师,眼中却闪过一丝迷茫。 解臻留他在天阑,一是让他照料姬长明,二是让他接应林辰疏,但如今姬长明病入膏肓,林辰疏却没有到达,他要如何是好? 他皱眉送医师离去,复又返回客栈,取来纸笔,在案上写了一绢小字,随后将那纸卷好,塞进小筒中,吹哨招来信鸽。 信鸽在他手中扑腾了几下,路七将小筒缚好,这才看着鸽子飞入空中,往京城的方向飞去。 此时,夜色已经降了下来,信鸽不一会儿就在天边的暗色中消失不见。 路七松了口气,他慢慢地收回目光,正要转身之时,忽地背脊生出一股危险的感应,竟察觉到自己的房间里面隐隐有人的呼吸! 谁?! 他房间里面什么时候有人潜藏? 路七立刻转身,身上的银针倏地往那人呼吸的方向射去,耳边却听见几处“叮叮”的响声,银针被人一一挡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耳边响了起来。 “路七,你可真像个刺猬。”声音懒懒的,竟是姬长明的声音。 路七悚然一惊,却见姬长明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手中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匕首。 这匕首十分小巧,因为是木质的,上面还有很漂亮的纹路,解臻和他一直以为这是姬长明喜欢的饰物,没有将其取下。 而现在姬长明却把玩着匕首,朝他悠悠然地看过来。 “姬公子你……”路七惊愣地看着本应该中了化仙散无法动弹的姬长明,却见姬长明已经一掌劈向他的后颈。 路七闷哼一声,眼前暗了下来。 “得罪了。”他还想挣扎,却听耳边姬长明道了一声,已经一把扶住他要倒下的身体。 路七彻底晕了过去。 陈殊看着路七垂下的头和手,随后将人抱到床上安置好,取过自己的包袱和玄铁胚。 他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清点了包袱里面的东西,见包袱里面的圣令和官服俱还是自己之前打包时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他从包袱里取出换洗的衣物,换掉白色衣裳,重新穿回了黑色的长衫。 姬长明很快就要不在了。 陈殊将衣物整理好,放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一会儿,终于轻轻地阖了下眼睛。 ——刚刚医师和路七的话,他全部都听到了。 他身上的伤他自己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医师说他毒邪内侵、心血虚浮、有咳血之症这些都是真的,此时的他不过是仗着长明给的功力硬撑在这里而已。 他要赶紧处理好青山天阑的事情。 他要给解臻做事,让他做好皇帝这个位置。 ……他这次若是倒在这条路上,长明会不会给他算个工伤? 小婉,这次哥哥可是尽力了啊…… 陈殊很快转过身,翻身离开客栈,月色下那张属于姬长明的脸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丽柔美的容貌。 第37章 刺史巡查谁家儿郎【37】 陈殊连夜运用轻功离开天阑县,在离天阑县四十里外的镇子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重新起身前往附近的店铺采购, 换了包裹衣物的包袱布面,又买了些书生穿的长衫换上, 还勉为其难地束了个算像样子的发冠,这才花钱雇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 他将玄铁胚搁在马车车厢之下,自己则坐在马车,让车夫沿着京城通往天阑的官道前进。 马车再度经过大青山, 青山悠悠而立, 被烟雨洗涤,仿佛未曾沾染血腥。 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车夫停车前往官道边的茶铺休息打水, 陈殊撩开帘子看了几眼, 重新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隔了一会儿,车厢上微微晃了下。 陈殊抬眼,便见得原来马夫的位置上此时已经坐了一个暗影,暗影见车厢里面的人有动静, 他侧了下头, 露出半只长而细致的凤眼。 “林大人。”外面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 正是昨日被陈殊打晕过去的路七。 路七果然是解臻特地留在青山天阑接应林辰疏的人。 陈殊坐直身体,看着路七的背影低低咳了一声, 声音低低道:“你是……” 车厢内隐隐有中药的味道,路七回头看了眼,只见坐在车厢里的人穿着一简朴的书生青衫, 人虽然是束着发冠,但却还有很多鬓发散在颊侧,衬着远黛的眉和柔美的脸廓,再加上苍白的脸色,若非声音低哑,颈上又有喉结的特征,几乎要让人认错性别。 也就在月前,他和这人见过两面,只是那时候对方都昏迷不醒,应该认不出自己是谁。 “我是皇上派来接应林大人的。”路七回道。 “啊?原来你就是……我要怎么称呼你?”陈殊调整自己的音色。 “林大人可以和皇上一样称呼我路七。”路七道。 陈殊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脸色白得一看上去就像是刀伤未愈的样子,且此人是皇帝重视并在试探之人,路七忽地在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扫了几眼林辰疏的行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辞退林辰疏雇来的马夫,亲自驾车前往天阑。 林辰疏并不像姬长明这么会说话,两人默默无言地行了一段路后,车厢里的人才闷闷地干咳一声,低声问道:“路大人,此去天阑我需要怎么做?” 路七看着前方的路没有停下,闻言道:“皇上派你过来是查军资劫案,青山匪患严重,军资一案与山贼脱不了干系,你到任之后需带人围剿山贼,从山贼口中查明遭劫真相,找到军资,将这些军资带回朝中。” 山贼早已经被解臻肃清,剩下的恐怕都是被路七统一过口径,故意让林辰疏抓到。且这些人多半抓到之后就会交代此次军资劫案和齐太尉有关,落实齐言储的罪名。 军资被劫一案是大案要案,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将会成为解臻顺理成章扳倒齐言储的关键。 北寨山贼头领汤飚至死以为可以拿来保命的东西,在解臻眼里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而今林辰疏所要做的,就是要将解臻之前查出来的事情走一个流程,让这批军资重见天日,将齐言储的罪行昭告天下。 “嗯。”陈殊应了声,复又恢复平静。 他心平气和的,似乎并不烦恼此趟任务,在前方驭马的路七回过头来看了林辰疏一眼,道:“林大人,我本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到天阑。” 路七怕是在解臻身边待得久,连目光也带着审视之意,陈殊闻言笑笑,正了正身体道:“皇上予我厚望,我也想早点帮皇上查清楚案子。” “……”他真是这么想的? 路七盯着林辰疏的脸。 林辰疏却并不像是要说谎的样子,眼神清澈。 他早点过来并不是坏事,路七审视的目光淡了下去,遂道:“围剿山贼的事情是尽快才行,天阑县衙官匪勾结,拖久了恐生事端。” 路七肯定不会怕县衙的人,他应该是担心齐言储的人会过来。 “好。”陈殊取过新的包裹,将里面的官服取出道,“一会儿到了天阑,我便去县衙查看。” 官服是红色的,上面白云朝浪,有飞禽刺绣,展翅欲飞。陈殊摊开衣服,便去解自己的长衫衣襟。 路七一愣,他虽然提醒林辰疏要尽早破案,但却没想到他真的信以为真变得着急。他见林辰疏衣襟已经解到领口,露出里面的里衣,忽然想起这人是解臻亲手喂过药的人,连忙把眼神移开,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 刚刚跑了一个寒山凛雪在意的姬长明,现在又来了一个曾为皇上挡刀的林辰疏,路七用手按住自己的后颈,只觉得之前被打的地方又疼了起来。 昨天姬长明在他屋里出现得突然,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也不知道为什么解臻给的化仙散会突然失效,竟然被对方打晕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他匆匆忙忙到了姬长明房间,那里除了床上摆着一套白色衣物,已经没有了姬长明的踪影。 姬长明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重伤,若是让解臻知道这件事,路七难以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他连忙出门寻找,但恢复武功的姬长明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会再让他找到。 路七在天阑寻觅了一圈只得放弃了找到姬长明的念头,复又写了一封书信飞鸽传向京城,便离开天阑县前往接应林辰疏。 结果,他刚刚来到官道附近的茶铺,便看到有个马车车帘撩起,里面的人影十分的眼熟…… 路七慢慢回过神,他忽然想起来,坐在马车中的林辰疏气息微弱,当是胸口中过刀的后遗症,而姬长明重伤,他曾见对方胸襟染血,会不会对方的伤口也是在那个位置? 路七心中忽然涌起一个诡异的念头,倏地再度转身暗暗地向林辰疏看去。却见林辰疏已经穿好红色官服,正皱着眉将玄冠放在头顶,不停地摆弄。 看他的手法,这人似乎并不像是会戴玄冠的样子…… 路七看着林辰疏散着头发,一副摸不到门路的模样,最终还是默了默,在抵达天阑之前停下马车,钻进车厢内替林辰疏整理了行头。 林辰疏脸色略微带了点尴尬,好在玄冠两侧的红色丝带垂下,遮掩住了他的脸色。 路七则在帮林辰疏整理衣服的时候,暗暗地在林辰疏后心输入一道内力。内力在林辰疏体内绕了一周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对方的丹田气海也是空空如也,是完全不会武功的样子。 反而是林辰疏本人察觉到体内有他的内力流窜,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向他看来奇怪探究的目光。 看着穿着红衣的林辰疏秀美的脸上露着诧异,路七顿时也觉得尴尬起来,只得打消了试探的念头,带着林辰疏进入天阑,来到县衙门前。 县衙前,两个看门的衙役正无聊地打着哈欠,忽地就见到一辆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一个穿着暗色衣服的人从马车上跃下,紧跟着暗影回身撩开车帘,车厢里面很快探出一个半个红衣身影。 红衣身影显露出面容的时候,衙役微微一愣,只见来人皮肤白皙,长着一张漂亮的美人脸,看去像极了女子,但其头带玄冠,玄冠下的眉目带有英气,身上穿着的红色衣服上也有官服绣纹,竟是官老爷的行头。 这人是谁? 衙役看着来人,竟发现自己难以错开目光。却见那身穿红衣官服的男子搭着车把手慢慢地从车厢上下来,随后抬头看着牌匾,微微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眉眼就像绽放的花一样,看得衙役们一愣,紧跟着耳边就听到了这人的含笑的声音。 “这就是天阑县衙吧?”那人道。 “是。”衙役愣愣地回,忽的从对方的笑容中醒神过来,连忙上前道,“敢问这位老爷是……” “我是青山刺史林辰疏,奉皇上之命前来青山查案。两位请速速通知你们衙内的人,就说皇上钦定的钦差过来了,让他们速来见我。”陈殊道。 第34节 衙役听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红衣官员是昨天主簿特地叮嘱过要多加注意的六品巡查刺史。 只是昨天主簿说刺史应该在路上,今天就到他们县衙了? 刺史是六品以上的官员,此时出现在青山天阑内,当属品级最大的官员。衙役面面相觑,却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前往衙内通报。 路七站在林辰疏后面,没想到之前看着的林辰疏文文弱弱的样子,现在居然一上来就直接摆了个官威,不由得多看了前面的红色背影几眼。 红色背影也不干站着,见衙役进门通报,不等对方邀请,人已经直接跟着衙役走进县衙。 这人怎么走衙门像走自己家门一样?! 衙役看到后面林辰疏跟过来,心中一凛,可对方官位大,他们做小的又不好阻拦,只得硬着头皮去请知县主簿县丞县尉等人。 林辰疏行了几步,引起衙门内不少衙役的注意,不少衙役正想着衙门内何时来了这么个俊俏的人,却见到对方官服的绣纹图案,脸色各是一惊,连忙在旁边退让行礼。 林辰疏却对此不多加理会,只是一人行到县衙正中的衙堂上。 此时衙门还没有升堂,周边空无一人。 陈殊看过衙堂内景,见堂前刻画日升海纹,日出上方一牌匾挂着,上书“明镜高悬”,他目光扫过,人几步走到衙堂前的桌案上,顶着头上四字,就着县太爷的椅子坐了下来。 第38章 直截了当谁家儿郎【38】 林辰疏坐得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跟着过来的路七看着一愣, 却见林辰疏已经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典册翻看起来。 他在查看什么? 路七拾步走向前, 却又见林辰疏并不是真的在看东西——这个新晋的六品官员只寥寥翻了几下,便将典册重新放了回去。 “……”随后, 路七便看到林辰疏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睛假寐。 头顶玄冠,红色的带子垂在脸侧,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再走近一点, 路七察觉对方的眼睑下面有一圈很淡很淡的青色阴影,是熬夜的样子。 这时候,衙堂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人。先到的一批是之前林辰疏见到过的一批衙役, 这群人站在衙堂门外, 见衙堂上有人坐着,面露诧异,各自互相看了几眼,并不敢马上走到堂内。 再隔了一段时间, 有人领着一队的人手过来, 为首的人穿着从七品官服, 旁边的衙役见着纷纷行李,喊了声“县尉”。 刚到的县尉大步跨到衙堂, 等到看到衙堂上坐着的人的时候也是一愣。他目光看着新来的刺史,原以为应该是一个年级上了四十的老资格,却没想到对方看上去颇为年轻, 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而且长相白净,和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脚步顿了顿,见对方阖着眼睛休憩,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来得太快了一点,只好略作犹豫,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等人。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衙堂外的人陆陆续续到了。县丞和主薄也一道前来,两人看到原本知县坐的位置上坐着个红衣的后生后也是微微一愣,可再见这年轻后生的容貌,便了然地互相对视一眼。 传言果然如此。两人暗笑,心照不宣。 路七见状皱眉,忍不住也移目看林辰疏的反应。这衙堂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变得喧哗,但身边的这位林辰疏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目光。 再过了一刻钟,彭知县终于姗姗来迟。 他是最后一个到达衙堂的,等他进堂之时,县衙的人已经基本站齐。彭知县为首身穿七品官服,见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个红衣官服的年轻人,眼睛眯了眯,但很快脸上还是挤出笑容来,上前提声道:“林大人,林大人?天阑知县彭有超见过刺史大人。” 在场的一众人,唯彭有超的官职最大,站得也最前面。他身后又跟了县丞、县尉、主薄三人,三人之后又有个领班的衙役。 只是平时他平常都是坐在衙堂最上面的那把椅子上,这一次椅子上坐了别人,他只能和衙役一起站在堂下 “嗯。”林辰疏听到话后,也不知是被吵醒还是一直没睡,终于睁开眼睛,朝衙堂下面的人看了下来。 这人倒是会装模作样。彭有超心里想着,面上却笑着:“下官刚刚忙于公事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谅解。” “无妨。”林辰疏道。 说着,他坐直身体。 彭有超暗中审视对方的样子。 其实,他今日根本没料到林辰疏会到天阑上任,是故衙役通知刺史查案的时候,他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至派人暗中查探了好一会儿,确认对方容貌后,这才确定来的人应该就是林辰疏本人。 林辰疏初来就把人召集在衙堂,行为举止出人意料。但对方到底是比自己品级大的官员,彭有超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先到衙门试探试探。 而现在,林辰疏就在他面前,容貌苍白,穿着官服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病气,看上去比一般的男人要柔弱。 “林大人突然到来,不知所为何事?”见对方年轻且和传闻的差不多样子,彭有超放心下来问道。 他满以为林辰疏会提和刚刚衙役通报的那样提到青山查案的事情,却听林辰疏开门见山道:“我奉皇上之名追查是三个月前京城运往塞北军资被盗一案,目前已得知军资一案与青山山贼有关。彭知县,你是天阑的知县兼兵马都监,现需你拨一批官兵,发兵前往青山剿匪。” 林辰疏在衙堂上的说话掷地有声,基本将路七给他提的要求向着手下官员复述了一遍。 路七看了林辰疏几眼,没想到对方做事直接,说话更直接。 彭有超也没想到林辰疏竟然舍弃查案的过程,直接要求发兵。 这是试探吗? 他脸色微微一变,想到若是被人知道军资这等重要物资在他的辖区内出事,他怕是也会被连累,连忙佯装不知道:“林大人,你刚刚说皇上的那批军资是在青山被盗?先前不是说这军资是在塞北罗纳河附近被劫的吗?怎么会有此事?” “彭知县身为天阑父母官,竟然玩忽职守,不知道自己辖区出此大事。”林辰疏并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彭有超道。 林辰疏说话冰冷,直接一个帽子扣向彭知县,在场的衙役闻言都纷纷抬头,忍不住抬头多看了林辰疏几眼。 站在彭有超身后的县尉也皱眉,暗暗地看向林辰疏。 彭有超推脱不成反被林辰疏当着众人的面追责,面上一沉,但见林辰疏还在衙堂之上,只得忍了忍道:“林大人有所不知,这大青山幅员辽阔,地形复杂,里面山贼依地势建寨,非我天阑一县之力能够管理。军资在青山遭劫,下官也是第一次听大人提起才知道,大人你是怎么确定这军资被劫的地方是在我青山天阑地段?” 路七亦蹙眉。 看来彭有超铁了心的要将青山的事情和自己撇清。但林辰疏是皇上找来放在明面上的棋子,实际上并不知道青山天阑发生了什么。 暗影想着,却听身边坐着的红衣六品刺史冷笑一声,说起话来并不像与自己对话那样语气柔和,声音带着讥讽道:“彭知县,本官在说出兵青山的事情,你却一而再地急于撇清自己和军资的事情,是不是有些欲盖弥彰了?” “……”彭有超心中一凛。 林辰疏竟然完全不落他的套路。 衙堂匾额下,林辰疏还是那幅让人秀气的脸蛋,但此时这个穿着官服的男子唇角勾着一丝讥诮,眼神光亮,哪有之前给人的柔弱的感觉。 这人分明是流传在京城官绅圈子里的笑话,一身骚臭让人看不起的商贾之子。 彭有超暗中握了握拳,见林辰疏咄咄逼人,只得暂时忍气吞声道:“林大人,下官刚刚只是一时惊诧,无意间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宽恕。” 他给自己找台阶下,陈殊这才语气稍缓道:“也罢,你且拨兵予我,我亲自带人围剿山贼。” 青山天阑的山贼与县衙有金钱往来,眼前这人是刺史,若是围剿山贼之时被他收集到了相关证据,那整个县衙都要跟着一起倒霉。 县衙里的县丞、主薄同时心中大惊。几个领班的衙役也各自面面相觑,唯有县尉听到“亲自围剿”这四字时,脸上带有微微诧异,看着衙堂上坐着的刺史。 这刺史细胳膊细腿的,真的能去青山那种地方打山贼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可以的样子。 县尉瞅着林辰疏苍白的脸暗暗地想。果然彭有超已经直起身子答道:“不知刺史大人需要多少人手?” “五百官兵。”林辰疏答道。 “那行,过几日我便调出五百人手给刺史差遣。”彭知县终于不推脱,笑笑道,“刺史大人从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天阑,想必也累了,我这便给林大人准备房间,给你接风洗尘。” 他说着,给身后主薄安排了个眼神。 吕主薄会意,连忙满脸堆笑地就要来请林辰疏,却见林辰疏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又恢复之前的清冷:“过几日?彭知县一兵马都监为何调动人手需要这么久?本官今日就想出兵青山。” 林辰疏本就在衙堂正上高了衙堂中的人一阶,此时站起身来,官服衣袂微动,配着高挑的个子,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震慑人心的气势。 吕主薄刚刚想迈上前的脚顿时止住不敢动了。 彭有超亦慢慢转身,回看林辰疏。 青山山贼和他有利益关系,他当然不能让林辰疏查出纰漏。所以他要尽量拖延时间,等到能够牵制林辰疏的人——朝中那位真正劫走军资的人手过来,他才能够得以保全。 只要能够拖延到那批人过来,林辰疏现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嚣张气焰必然会被打压下去。 或许,那个大人还不会放过林辰疏。 彭有超看着台上年轻的官员笑了起来,面上却和和气气道:“林大人,实不相瞒,近日知州大人下了任务,天阑的官兵有一部分被派往矿山监工,留在天阑县内的官兵没有五百人那么多,需得等这部分官兵回援,这才能够给你凑齐这批人手。林大人不如在天阑县暂住几晚,再发兵也不迟。” 他笑着看向林辰疏,却见林辰疏面色冷然,声音寒霜:“那我要是非得今日出兵呢?” “那也没办法。”彭有超道,“这些官兵是知州大人使唤过去的,知州大人和大人同一品阶,又是我的直属上司,我也不好违抗啊。” 他说着,又看看站在衙堂上的人,心中不屑,面上无奈道:“而且大人身份司察,若是直接越权掌兵,我怕知州大人也会不喜。我知道大人剿匪心切,但此事职权有别,还请大人莫要为难下官了。” 第39章 暴力横推谁家儿郎【39】 厉朝刺史以监察地方官员为主,与知县、知州并不是出自同一体系, 前者主职监管, 后者执政一方,手中握有实权。 此次林辰疏虽然来得突然, 但身边只跟了一个随身护卫,别说对比兼任兵马都监的知县,就是和现在整个县衙相比,也显得势单力薄。 彭知县的一番话, 谁知道官兵是真的被知州调走, 还是虚与委蛇的借口。 彭知县后面的主簿和县丞在心中暗笑,都在看着新来的刺史如何不知好歹,如何在彭知县面前碰壁出洋相;县尉在旁也是眉头紧蹙, 明镜高悬下的红衣官员要怎么反应。 果然, 面对彭知县的一番解释,林辰疏的眉蹙了起来,年轻的脸上写着不满:“彭知县,你这话说得……眼下哪里是本官在为难你, 分明是你在为难本官” “哪里哪里, 这不是下官不配合林大人, 实在是事出有因。”彭知县恭谦道。 “那若是本官非要今日出兵呢?”林辰疏道。 这断袖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那得大人有知州手谕才行。”彭知县心中涌起厌恶,嘴上继续推诿道, “刺史大人,司职有别,下官真不敢随意发兵。” “……呵!”林辰疏冷笑一声, 掌中却忽然翻出一枚令箭。 这令箭通体红色,周边以金边镶裹,上书一篆写圣字,赫然是一枚圣令。 圣令是皇帝赐予京城外出办公的钦差凭证,有皇帝亲临之意,衙堂内的人见到林辰疏手执令箭,红衣凛然,皆是一惊,连忙俯首低头。 “知州手谕?知县难道不知道我是奉皇上的命令。”林辰疏再度道:“彭知县,莫要再和我提什么官职之分,我就问你,你是发兵,还是不发兵?” 彭有超见对方搬出皇帝压他,皱了皱眉,看着林辰疏道:“林大人,下官并没有说不发兵,只是……” 他还待要说今日时辰已迟,不如明天再做打算,但没等他开口,却见眼前的林辰疏双眉一立,原本在他面前的审案桌案忽地发出“砰”一声声响,原本足足有半百斤重的桌子竟被对方一脚踹倒,从台阶上赫然翻了下来。 “轰!”桌案倒下,正好砸在彭有超的身前,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 彭有超还要说的话顿时止住了,他整个人被倒下的桌案唬地连忙后退,显然没有想到林辰疏竟然做出如此举动,震惊地看看前面倒下的桌子,又看看立在衙堂正中的林辰疏。 衙堂内的其他人也被唬了一跳,目光也都流露出震惊。 场中唯有林辰疏一人镇定,苍白的脸上满是煞气,他手中掌令,指着衙堂正中的彭有超道:“彭知县,本官让你剿匪,你却再三推脱,莫不是和青山山贼有所勾结?你既不听令,也好……路七,将此人拿下!” 第35节 “……是!”在林辰疏身侧的路七心底惊讶,顿了下,很快回应道。 他发现他好像小瞧林辰疏了。 ——眼前林辰疏的表现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路七一开始还以为以天阑官府的现状,若没自己的接应对方需在此周旋许久,但没想到现在林辰疏第一日刚到天阑竟然就自己坐镇县衙,完全一副胆大气盛、无所畏惧的模样。 而且……林辰疏使唤自己使唤得自然,此人怎么知道自己能够压制住这些人? 路七心里想,但行动上却配合默契,他走过通道,见衙堂边有一铁链,很快随手拎起,往着彭有超大步走去。 彭有超一愣,根本没想到林辰疏竟然如此蛮横,他正要挣扎,却被跟在林辰疏身边的护卫一把扣住肩膀,无法动弹。 “林辰疏,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虽是七品官吏,但也是先帝明文诰书的任命,岂是你说捉拿就捉拿的?你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捉拿朝廷命官,就是滥用私权,有违法理!”彭有超脸色一变,立刻在台下挣扎道。 林辰疏并不理会彭有超的话,只是站在衙堂上冷眼看着对方的手被路七捆个结实。 天阑县的第一把手竟然就这么当堂被缚。在知县后面的主簿、县丞两人同时一惊,吕主簿连忙站出来道:“林大人,彭知县怎会与山贼勾结,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听吕主簿发话,县丞亦应和道:“是啊是啊,林大人消消气,彭知县也没有说不发兵,只是这事情确实难办。” 这两人一出,林辰疏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目光转到二人的脸上,脸上忽地浮现一丝笑来:“二位是在替彭知县说话?这彭知县勾结山贼,莫非两位也是?” 他还站在衙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衙堂下面的人,哪里还有之前三人私底下以为的模样。 主簿、县丞闻言脸色一惊,正要再出口反驳,却听林辰疏已经提声道:“路七,将这两人也一并拿下!” “你……!”主簿、县丞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之人,欲要与其辩论,却听身后有铁链哗哗作响,那跟在林辰疏身边的护卫竟然已经直接拎着铁链过来,将主簿的手也牢牢绑好。 衙堂一干衙役完全没想到一刻钟不到的时间,自己县衙的第一、第二、第三把手居然全部被新来的刺史捉拿,一个个相互对视,皆看到彼此之间的惊骇。 他们暗暗地看向新来的刺史官,却见那红衣的年轻官吏负手站在衙堂上,冷面扫过众人,慢慢道:“可还有人要替彭知县说话?各位站好队伍,不想围剿山贼的,那就留下来陪陪你们的知县。彭知县在天阑经营许久,总归不会只有两个人为他说话吧?” “……” 他这样说,哪还有人敢站出来给彭有超说情。 众人噤若寒蝉,看着前面被绑的三个大人,虽然心头疑惑,但大抵也明白这位新来的刺史应该是知道天阑县衙与山贼之间的风声。 知县、县丞、主簿现在的罪名是莫须有,但只要新来的刺史抓到了曲寨、北寨的一些山贼头目,这罪名肯定就坐实了。 而今看刺史的架势,青山围剿势在必行…… “疯狗!你就是条疯狗!”见林辰疏在衙堂上站立,红色官服衬着苍白皮肤,人是艳白相衬,说话却形同恶鬼,彭有超忍不住破口骂道。 林辰疏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倒是一直在知县后面的一个穿着从七品官服的人从一干衙役中走出,来到被绑的知县身侧看了一眼,很快向林辰疏长躬行礼道:“林大人,下官是天阑县尉杨戊,愿与大人一同前往青山剿匪。” 县尉位在知县之下,掌地方治安。陈殊目光在杨戊身上扫了几眼,只见这站出来的人年纪二十五六上下,眉眼开阔,模样端正,身上配着一把腰刀,看上去像是有武功的样子。 “杨戊你!”彭有超见到站出来的是县尉,脸立刻沉了下来。 杨戊却不管彭有超盯着自己的眼神,他目光紧紧地盯着林辰疏,随后忽地寥寥笑道:“下官虽司掌天阑治安,但却无力治理山贼之乱,已属失职。望林大人给我将功折过的机会,我手下二十名衙役,可供大人调遣。” 这个县尉手下的衙役也未免太少了点。 陈殊看着杨戊,并不拒绝,只道了声好。 其他领班的衙役见状,犹豫片刻,遂一个一个站立而出,纷纷向林辰疏表明立场。一时之间,知县、主簿、县丞这三人竟然完全被县衙之人孤立在外。 三人脸色铁青,都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林辰疏在他们头上作威也就罢了,连平时一向不大说话的县尉居然直接对林辰疏投诚,导致整个县衙跟着一片倒,完全忘记平日从他们手中得到的诸般好处,居然再没有一个敢再站出来替三人求情。 彭知县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他憎恨地看着林辰疏,话也不再遮掩道:“林辰疏,你一个区区一个六品官吏也敢这么嚣张,你可知我上头是谁吗?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可曾想过自己的退路?” “是谁?”林辰疏反而勾着嘴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彭知县见林辰疏神情毫无惧怕,暗地里咬牙切齿,却没有真的说出自己的上线是谁,只是冷笑道:“林辰疏,你就祈祷皇帝能一直看上你这皮囊吧,哈哈哈哈……” 他话里的意思是暗在讥讽林辰疏是断袖一事。陈殊蹙眉,知道对方不过是想激怒自己,本不欲再搭理,耳边却忽然听到“咔嚓”一声声响。 陈殊一愣,循声看去,只见路七站在彭有超身后,竟直接拧断了对方的手骨。 彭知县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声。 “……”路七是皇帝身边的人,怕是听不得有人说解臻的坏话。 陈殊挑了挑眉,只是让衙役将天阑这三位堵住嘴巴,押解进牢车。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并不敢真的将以前的顶头上司捉拿。倒是那个叫做杨戊的县尉又站出来,听着林辰疏的命令将这三人捂得严严实实,带着林辰疏,将这三人一路押解进官兵营寨。 有知县三人立威,几个官兵百长见状惊诧,但见林辰疏圣令在手,不敢不从,连忙召集了五百余名官兵供给林辰疏差遣。 这官兵集合迅速,哪有彭有超说的难以召集。 知县三人看到很快集合完毕的人马,面色铁青。 这五百人马集合得快,完全是震慑于拿他们三人开刀的情况。林辰疏一派流氓做法,竟把他们三人算计在里面。 这批人要是真去了青山,他们大势将去。 杨戊看过集结人马,惊异于林辰疏的雷厉风行,他又看向这位刺史大人,却见对方坐在骏马之上,红色官服衣角垂在马匹两侧,这位大人原本气势强硬,但此时忽地皱眉,伸手按住心口,低低地咳了几声。 第40章 破获谁家儿郎【40】 新来的刺史是病了吗? 杨戊看着林辰疏,却见刺史旁边叫做路七的护卫上前, 低低地和刺史说了几句话。那容貌好看的刺史闻言忽地一愣, 很快眉眼轻弯,露出一个笑容。 林辰疏在夕阳下宛若染了一层金辉, 他笑起来的时候柔和了之前在衙堂上冷厉的颜色,随后又低声说了几句,神色重新恢复冷淡,原本因为咳嗽微蜷的背脊又在马上坐直了。 护卫皱了下眉, 没有再说什么。 至此, 官兵集结完毕,刺史亲自带人前往青山围剿山贼。这次参与行动的总共有官兵五百人,衙役一百人, 在黄昏落幕后抵达青山东北部, 一夜突袭山贼营寨,打了山贼一个措手不及。 自东北临县的山贼窝点抄起,天阑官兵这次行动竟然出奇意外的迅速,仅仅一个晚上, 就查抄了东北一片的山头, 端了四个寨子, 抓捕山贼共计一百余人。 这一百余人被收押在牢中,仅仅和知县、主簿、县丞三人隔了一扇牢门。这些山贼中有认得这三人, 纷纷大眼瞪小眼,在牢里面面相觑。 天阑县衙和山贼互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此次大家伙竟然都待一个牢里,一些一开始还云里雾里的山贼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彭有超亦是面色铁青, 他被折断一只手臂,此时又看到山贼不断地被押解进牢房,便知道他们的事情再也隐瞒不住。 果然第二天,林辰疏便开始提审山贼。 提审的时候,衙堂衙役在侧,又有官兵在衙堂外守门,小山寨的山贼哪里见过这样的仗阵,很快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这些事情中除了山贼平日最喜欢干的索取过路费、保护费外,其中还有人交代了雷雨夜曾见三百官兵被山贼围剿一案。 交代的人说话畏畏缩缩,时不时地看向林辰疏旁边站着的暗影,陈殊见状,不稍想就明白这便是解臻和路七故意安排下的棋子。 但三百官兵在大青山出事的事情从山贼口中供出,整个衙堂内的衙役脸色俱是一变,县尉杨戊闻言也是当场震惊。 他们没想到青山山贼真的这么大胆。要知道边关原本告急,这批军资可是支援塞北战事的重要物资…… 众衙役忍不住面面相觑,各自看到眼里的惊憾,心想这次县衙姑息贼患,是真的出大事了。 有山贼的口供,林辰疏很快锁定了作案的嫌犯汤飚等一干人,发兵前往围剿北寨。 众衙役和官兵在天阑待了多年,都知道这北寨汤飚的厉害,但此时遇到这样的大案,他们已经容不得退缩。第三日,这数百的天阑官兵很快在便从水路出发,往青山天阑最大的寨子包抄过去。 众人心中惶惶,唯恐这次围剿北寨是生死之战,但行至一半,却见新来刺史旁的护卫一路当先,带人肃清障碍,抓捕北寨山贼。 而让众人惧怕的汤飚竟然不在寨中。 官兵们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仅半天的时间就将北寨的山贼擒获。与此同时,在这些山贼的招供下,众人也看到了传闻中神秘消失的军资。 溶洞中,瀑布边,大批装有军资的箱子终于被人揭开面目,重见天日。 青山一案至此彻底破获。 杨戊看着满目的贼赃,缓缓握紧双手,他微微偏头,便见侦破此案的刺史一人红衣立在溶洞崖下,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些赃物。 新来的刺史仅仅三天的时间就找到了消失的军资,按理说是大功一件,但这个叫做林辰疏的刺史眼神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只是那双脸上如墨所画的眼睛凝视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再接下去,就是将军资运送出去的事情。 北寨水路居多,军资藏匿地点处水道十分狭窄,无法将大船开进来运送,县衙官兵只能学山贼一样用竹筏载物,一箱一箱慢慢地从弯曲的水面运到岸上。军资数量庞大,竹筏运载的重量有限,且官兵并不如这北寨的山贼一样熟练水路,这搬运军资的速度十分缓慢。 为防止出现纰漏,路七留在北寨亲自坐镇,一边查验军资,一边监查运送的事情。 路七的职责应该就是让这批军资重返朝廷。陈殊见状,便先行一人回到县衙,提审北寨的山贼,将青山一案做成笔录文书。 有北寨的山贼押入,最近青山天阑的牢房已经爆满。县尉杨戊亦有事寻到林辰疏。 陈殊正用削成尖的木头蘸墨写字,见杨戊走进,抬头看了一眼,低头又刷刷写了几笔,边写边问道:“杨县尉找我何事?” 杨戊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法写字,看着愣了愣,随后很快禀告道:“刺史大人,北寨破获的军资已经陆续上岸,衙内库房恐怕太小,安置不下所有的军资。” 这军资数量庞大,确实不易存放。陈殊手中的笔顿了顿,道:“那便先租几间民房,暂时作为仓库存放。” “民房?”杨戊没想到林辰疏居然会这么提议,微微愣了一下,“军资贵重,如果存放在县衙之外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有人想打这批军资的主意,那便是再严密的地方也防不住。”陈殊说着,抬首看了杨戊一眼道,“你择个偏僻的地方,不要让附近的人知道那是朝廷物资,或许还稍微安全一点。” “……刺史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有人还要打这批军资的主意?”杨戊惊诧道。 “我只是猜测。”陈殊道,“青山军资一案虽然已经破案,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非常蹊跷。” “刺史大人为何会觉得蹊跷?”杨戊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陈殊倒没想到这个姓杨的县尉竟然会有这么多问题,他目光扫过杨戊,见对方目光流露出疑惑,很快笑了声,俯首继续写字道:“杨县尉,青山北寨的状况你也看到,这物资现在在溶洞之中,搬运起来极其麻烦,并不利于运输。你说汤飚将这么多军资囤在寨中,到底图个什么?” 从山贼口中,杨戊隐约知道北寨围剿官兵的事情是和京城的大官有关,他闻言亦陷入思考道:“刺史大人的考虑确实有道理,但青山北面的溶洞,确实是个隐匿赃物的好地方,若不是大人筹谋,恐怕这批军资真的要被汤飚瞒天过海。” “……”这哪里是他在筹谋,明明是林辰疏在按解臻已经布好的路子在走。 陈殊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笑道:“或许吧。” 林大人垂目写着字,解了玄冠后,他有刘海垂在额边,遮住大半白皙的额头,露出下面柔和的眉与眼,杨戊见他又露出笑容,有如洁白昙花,看得呆了呆,不由得低声道:“林大人,我真的佩服你。” “……佩服我?”陈殊闻言,手中的笔差点打滑,慢慢地抬头看着前面的县尉一眼,“佩服我什么?” 他有什么好佩服的? 却见杨戊站在自己的面前,端正的脸上认真道:“林大人,你不怕彭有超他们的势力,又带人亲自围剿山贼,为天阑百姓泽福……”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真的觉得很佩服。” “……”陈殊愣了愣,怎么也没料到这个经常喜欢盯着自己的杨戊居然是这样想的。 这几天,他是发现天阑的县尉经常在看自己,但他那时候只是以为对方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特别在意,谁知今日这人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杨戊见林大人在看自己,忽地自惭形秽地低下头道:“大人,对比你,我错该当这天阑县尉。” 他说着,忽然想到两年前自己怀揣一身武功,顺利通过科举武会,带着家中父母的期望来到天阑担任县尉一职,本想在此出人头地大展抱负,却见县衙污浊不堪,知县上通知州,外通山贼,主簿、县丞恭维,衙役懒散度日,唯他一人想做出一番事业,却屡屡碰壁,遭人排挤,招人笑话,逐渐形单影只,慢慢在这泥泞中沉陷。 当年的抱负已经离他越来越远,未来的路已经被迷障掩盖。 直至他看到林辰疏。 第36节 他一开始觉得新来的刺史大人年纪比他还要年轻,身体比他还要单薄,以为他会在这个县衙内被彭有超这样的人捉弄压制,却不曾想这个红衣的官员一脚踹开衙堂的桌案,冷笑看着这个叫天阑的地方,做出了他杨戊这辈子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对方明明还只是一个文官出身。 杨戊握紧了拳,目光紧紧地看着他面前的林辰疏。 “杨县尉过谦了。”陈殊很快摇头笑道,“你也不必自责,你能帮我拿下彭知县,将这贪赃之人捉拿,已经是功劳一件,而且这青山后续的事情,还需县尉操劳。” 而且,他也没有杨戊说的那样伟大。 言至于此,杨戊定了定神,深深地看了林辰疏一眼,随后抱拳道:“好,我这就叫上我的弟兄按林大人的意思去办。” “万事小心。”陈殊道。 杨戊立刻领会,行礼告退。 待杨戊走后,陈殊这才低低咳了几声,随后重新握笔将剩下的文书写完,随后打开门窗,将墨放在窗口吹干。 也就在此时,空中忽地有一道灰影飞过,往路七行居的房间内落去。 是信鸽? 陈殊一愣,很快想起自己还是姬长明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路七放信鸽上空。那信鸽飞往的是南边方向,恐怕就是在和京城的解臻通信。 而此时,这信鸽自南方而来,莫非是解臻的回信? 第41章 请你回来谁家儿郎【41】 路七此时还在青山北寨,按照官兵搬运军资的速度, 起码还需要三天才能够回来, 如果是解臻的信笺,也不知里面是何内容、着不着急, 他要不要通知路七收信? ……还有,上次路七寄信是他还在姬长明的时候,虽然他后来打晕路七逃遁,但这信上会不会和姬长明有关? 想到解臻派路七监视自己, 陈殊皱了下眉, 将晾干的纸叠好,转出知县衙堂,来到路七行居的房间。 信鸽已经停在窗户上, 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鸽食。 陈殊犹豫了一下, 还是伸手抓住鸽子,接下其爪上缚着的信筒。 信筒很小,打开筒盖后,里面有一张薄薄的白纸。陈殊将纸摊开, 便见白纸上写着两行小字。 第一行小字—— “齐欲离京东走, 青山恐有接应。”信上字体虽小, 笔迹有走龙蛇之势。 看见第一行内容,陈殊一愣, 很快皱起眉头。 信中提及京城与青山,这信多半就是解臻给路七传递的亲笔书信……所以“齐欲离京”,这“齐”字指的是齐言储? 齐言储是当朝辅政大臣, 掌管军政大权,他要离开京城往东部去,莫非是想彻底摆脱解臻控制? 但东部方向和地处中北部的青山官道是两条从公共端点出发的直线,应该是越岔越远才对。如果齐言储派人接应青山,应该是想将这批物资也一同运到东部。 可这要怎么运?如何运? 陈殊只觉得之前和杨戊提及的那股诡异的蹊跷感再度涌上心头。他的目光顿了一下,随后又往第二行小字看去。 第二行小字,字迹没有第一行字那么潦草,但那上面的内容让陈殊又是愣了一下。 接在齐言储朝政大事下面的,竟然是和陈殊有关的一句话。 ——“让人护送林辰疏回京。” 信上写道。 …… …… 第二行字写的不是姬长明,是林辰疏。 而且内容还是要召他回京城。 “……哈,什么嘛?”解臻他要做什么? 陈殊愣愣,忽地失声笑了声,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以前的自然,很快僵在脸上,随后一点一点慢慢地淡了下去。 有风吹来,体感有些发冷,陈殊瑟缩了一下身体。 这时候,有衙役来到路七和林辰疏的居所处。 “刺史大人,县衙有人找您。”衙役见到红衣刺史之后,连忙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找我?”陈殊缓过神,重新卷起手中的信纸,“可有说明是什么身份?” “来的人是个公子,不过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和我们说与你相识,是以前的朋友。”衙役道。 “与我相识?”陈殊收信的手一顿,露出笑来道:“行,我去看看。” 衙役应声离开。陈殊将信纸放进信筒内藏好,理了理衣服起身前往。 此时县衙门口已经站了四个人,一人站在最前面,头发整齐地梳理束发,衣着锦衣长衫,身配通透翡翠,看上去模样英俊,气度富贵,有如人中龙凤。他身后又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衣护卫和一鹤发老者,皆在衙门外徘徊。 隔了一会儿,衙门内传来脚步声。那贵气公子哥模样的人抬头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红色身影,脸上突然浮现了一阵喜色,连忙在衙外唤了声道:“辰疏!” 他站的位置十分显眼,陈殊在衙内刚看到门口之时,便见到那人模样,此时听到对方亲昵的呼唤,他脚步微微一顿,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诧,随后几步行到衙门前跨步门槛而出,看向来人道:“齐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来的人确实和林辰疏相识,不是别人,竟是曾经与之共读的同窗、齐言储的长子齐康。 “我科举落榜,本在四处云游散心,正好路过这青山,想到你在此处上任,便特地来看看你。”齐康端详了林辰疏如今的打扮,见其官服加身,背脊笔挺,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眼睛只觉得刺痛了一下。 但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神色,朝着陈殊笑着道:“辰疏你被封朝廷命官,我都还一直没来得及向你道喜。如今你身份气度都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是吗?”陈殊笑了笑,“什么道不道喜的,齐公子,你我都是同窗,我无非是运气了一点,你不用这么客气。” “哪里哪里。”齐康看了眼衙内来往的人,很快朝着陈殊笑道:“辰疏,我都到这天阑县了,这是你管治的地方吧,你不带我逛逛么?” 带你逛逛? 陈殊上下看着齐康,见对方一脸期待的样子,顿了一下,遂笑道:“好啊,齐公子想去什么地方玩?” “你带着就行。”齐康道。 陈殊点头,转身吩咐了看门的衙役几句,随后起身带着齐康一道前往天阑参观,边行边道:“不过我也是刚刚上任,这边人文地理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齐公子可不要怪我这个导游当得不称职。” 他走在前面,齐康看他红衣背影单薄,与书院里那个柔弱的男子慢慢重叠,眼中露出一丝阴鸷,很快笑道:“怎么会,你能够陪我出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陈殊闻言回头,目光露出一丝诧异。 他这眼神,看上去又像极了那人时不时的看着自己迷茫的眼神。齐康微微一愣,很快从旁边护卫行囊中取出一份糕点,亲自解开,几步走到林辰疏面前道:“辰疏,这是京城甜馨坊做的糕点,我看你以前经常买着吃,这次过来特地给你捎上的。” 说着,雪白的糕点呈现在陈殊面前。 陈殊看了几眼,在齐康炯炯的注视下拿起一块,复又放下,有些为难道:“齐公子有心了,只是我最近伤寒发热,胃口不好,医师让我少吃甜食。” 齐康的心随着陈殊的手一起一落,闻言一愣,很快笑道:“医师未免小题大做,你尝尝一口,肯定无碍。” “……多谢齐公子心意,我还是不吃了吧。”陈殊拒绝。 齐康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林辰疏已经绕过他先往前行去。 齐康将糕点收回囊中,见林辰疏已经向一个巷子里拐去,终于再不犹豫,猛地几步上前,手肘一把勒过林辰疏的脖子。 “齐康,你——” 林辰疏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用此一招,正要发出声响,齐康冷笑一声,岂容他呼救,将手中早已经准备好的布巾蒙住林辰疏的口鼻。 布巾上传出一股迷药的味道。 齐康一边蒙住林辰疏的脸一边将挣扎的人拖进巷子深处。旁边两个黑衣护卫也跟着进巷,堵住外面人的目光。 林辰疏在他手中呜咽几声,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很快没有了挣扎。 齐康又不放心地蒙住林辰疏口鼻一会,见林辰疏确实没有了气息,这才松开手,看着林辰疏倒在地上,双目禁闭。 齐康松了口气,忽地听到头顶有衣袂猎空的声音,他微微抬头,便见有两个人影盖住散射进巷子的阳光,立在巷子边的房顶上。 “齐公子,老朽还道你去办了什么事。”那房顶之上,有一老者的声音传来,“原来竟是去对付这人,这人难道与齐公子有不解冤仇,居然值得齐公子亲自动手?” 那老者身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亦站在房顶上笑道:“是啊,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大可叫我等杀了便是,何须脏了公子您的手。” 齐康愣愣地看着林辰疏的姣好容颜好一会儿,忽地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冷笑,他亲自试探了林辰疏的鼻息,这才道:“此人不死,难解我心中之恨。二位虽然武艺高强,但怕是不知道这人的诡异之处。” 老者和中年男子哂笑,心想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没有武功之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眼前这人是太尉齐言储的长子,两人今日替齐言储做事,自然不好不给对方面子。老者道:“那也好,既然这人已经解决,齐公子,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劫回那批军资?” 齐康却没有回答那老者,只是盯着地上的人,唤过身边两个黑衣人道:“林辰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二人将他带到城外,择一处地方将他尸体肢解,将碎尸绑石沉入河中喂鱼,再单独提他首级来见我。” 这一次,他齐康绝对不会放过林辰疏。 两个黑衣人一愣。其中一个黑衣人目光轻轻扫过倒在地上的红衣男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连忙答是。 房顶上站着的二人则是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齐康还在执念此人,手段比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还要凶残,各看了一眼。 齐康这才回神,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回看两位江湖录中之人,道:“两位莫要着急,我听线报说此次在青山也有一高手坐镇,到时定有二位大显身手的机会。” “什么高手?在莫老面前还有几个高手?”中年男子哈哈笑道。 鹤发老者闻言亦是哈哈笑道:“太尉交我重任,我自然会把军资安全护送到太尉说的地方。” 三人交谈中,黑衣人已经在巷子口准备好马车,一人架着林辰疏,欲要将其装上运往城外,但其刚刚带人登上车子,外面行人中忽地有一人驻足,惊讶地朝马车处看过来。 “林大人?你们把林大人怎么了?” 杨戊正为军资一事租好民房,准备返回县衙清点物资,但在行路之时,忽地看到一个红衣背影十分像林辰疏。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像林大人的背影垂首毫无生气,竟、竟像是…… 杨戊悚然一惊,毫不迟疑地将腰间佩刀抽出,牢牢地盯着前面的马车和黑衣人。 第42章 替身谁家儿郎【42】 杨戊是天阑的官吏,路上几个行人看到县尉突然动起兵刃, 都不由得一边退让, 一边好奇地往马车方向看过来。 但马车的车帘已经降下,那疑似林大人的红衣背影已经完全被遮挡住, 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 杨戊握紧手中的刀,正要提刀上前查看,却见马车停靠的巷子口处忽然行出一个年轻的公子。 “这位大人,你怕不是认错人了?”那公子容貌头发束着玉冠, 英俊斯文, 衣着不菲,朝他缓缓笑道,“车里的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哪有什么林大人。” 第37节 那红衣的背影怎么可能不是林大人? 杨戊闻言, 心中更加警惕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让你朋友出来露个面,好让本官确认一下。” 适才他看到的红衣背影完全是被人架着放进马车,这人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 见杨戊还保持着怀疑, 从巷子里走出来的齐康心中浮出一丝冷笑, 语气也低声起来:“我这朋友喝醉了, 现在应该已经在车里睡着了,大人你确定要看看吗?” “本官……”杨戊紧紧盯着齐康, 正欲继续上前查看,忽地感觉背脊上生出一股压迫之力,他心中一惊,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那玉冠公子哥所站的巷子处,有两道人形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拉出长而晦深的黑色投影,而影子面朝的方向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有两个人正在暗处看着自己。 杨戊后天武觉瞬间感应到有两股气息正锁定在自己身上,这气息高得恐怖,竟让他后背不自觉地生出大片冷汗。 杨戊很快意识到只要他现在回答一个“是”字,此处便将是血溅三尺的场面。 这些人武功高强,难道就是林大人曾说的打军资主意的人? 杨戊抬眼再看齐康,见这人面上笑容竟然满是生冷嘲讽,蔑视蜉蝣之意。 可林大人就在车里生死未知,他该如何进退? 杨戊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提刀与齐康僵持当场。 “杨大人!” 也就在这时,路的另一头有人在叫杨戊。 杨戊和齐康一同转移视线,只见声源处匆匆跑来一个县衙衙役,他目光在街上搜寻,看到杨戊背影的时候眼神一亮,已经快步走过来。 “杨大人,你原来在这里。”那衙役边走边道,“林大人让我找你,说是让你回一趟县衙。” 杨戊提刀的手顿了顿,转身看向跑过来的衙役。 如他没有看错,这衙役是今日值守看门的。 “……林大人真这么说?”杨戊皱了下眉。 “是……”那衙役跑到杨戊旁边,似也察觉到现场的微妙气氛,他微微愣了下,很快附在杨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杨戊听着衙役说话,眉头渐渐缩紧。 林大人他…… 他握着刀柄的手几次捏紧复又松开,将朝向齐康的刀最后终于垂了下来。 “原来是误会一场。”沉默一阵,杨戊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看公子面生,不像是天阑本地人,不知公子哪里人士?” 齐康见杨戊服软,冷哼道:“难道不是天阑人就不能进你这天阑小县城?” 他眼里大有不屑之意,杨戊闻言动作微僵,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了句“叨扰”,便转身离开。 他走得快,一会便消失在路的尽头的转角处。但在转角暗处,杨戊还是忍不住回看马车。 齐康已经命人登上马车。 杨戊慢慢地握紧拳头。 最后看着一眼林辰疏身影消失的地方,杨戊脚下不再停留,运起轻功飞速前往县衙。 路上的行人见冲突化解,原本驻留的人群渐渐散开,街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齐康这才施施然地理了理衣服,随后在鹤发老者和中年男子的护持下离开巷子口,混入人群。 载着林辰疏的马车则被身边两个黑衣仆役驾驶,一路行出天阑。 天阑县城外郊行不多久就是山岭,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很快依照齐康所言,找到一处河流,将林辰疏从马车上抬了下来。 林辰疏虽是男子,但身形偏瘦,体重很轻,搬运起来十分轻松,两个黑衣人很快将其搬到了河流附近的溪滩边上。 按照齐康所言,两个黑衣人接下去的任务便是要将林辰疏肢解。但个子稍矮的黑衣仆役却在放下林辰疏之后微微蹙眉,伸手探向眼前红衣男子的心口。 “他还没死?!”探手处还有温热的暖息,矮个子黑衣人惊诧地判断。 寻常人死后体温下降,但刚刚搬运林辰疏“尸体”的时候,他便感到林辰疏体表皮肤温度高得骇人,并不像是死亡的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站着的瘦高黑衣人也试探了林辰疏的脉搏,果然察觉到微弱的跳动。 “公子他从未没有亲手杀人,恐怕这林辰疏当时只是被公子勒得闭气晕死而已。”瘦高黑衣人目光又停在林辰疏的脸上。 此时的林辰疏躺在地上阖着眼睛,秀美的脸皮肤白皙,细致得比女人还要漂亮,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透着几分病弱的娇气。 高瘦黑衣人忍不住又咽了口唾沫。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按照公子说的再杀他一次?”矮个子黑衣人问道。 齐康说的肢解,就是要让林辰疏死无全尸。左右林辰疏都要死,既然先前齐家的公子判断错误,那也只能他们动手了。 矮个子黑衣人这样想着,却听他的同伴连声摇头道:“我跟了齐公子那么多年,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公子是怎么想的了。” “什么意思?”矮个黑衣人听此番话一愣,不解地问道。 高瘦黑衣人还是看着林辰疏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对方散乱的衣服上摸过道:“你看这林辰疏这脸蛋这身段,比那醉梦楼头牌的男倌都不知道要强上多少,这样的人简直天生尤物,要是被男人压再身下,肯定别有一番滋味。也就公子暴殄天物,竟要将杀死这样的美人。” 他一番话说得诡异,矮个黑衣人听得一惊,看着旁边的同伴道:“你、你、你竟然也有龙阳之癖?” “呵呵,你没玩过,是不知那种滋味。”高瘦黑衣人道。 矮个黑衣人听了同伴的话看了眼林辰疏,先前他跟着齐康的时候只觉得林辰疏靠近齐太尉之子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而今再看林辰疏穿着一身厉朝官服躺在地上,青丝散乱,黛眉隽脸,确是比普通女子要好看很多,再加着红衣在之前挣扎与搬运过程中有了衣褶,凌乱得竟让人生出一丝遐想。 想到此处,矮个黑衣人一惊,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对男子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连忙回神道:“那、那你要怎样?” “这么个漂亮模样,就这么人首分离太可惜了。”矮个黑衣人嘿嘿笑了声道,“不如在他死之前,让老子给他开开处,也让他知道这人世还有许多快活事。” “……”矮个黑衣人听着高瘦黑衣人的淫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他才道,“那、那要是公子追查起来……” “你放心,耽搁不了多久,等完事之后我便会掐死他。”高瘦黑衣人道。 “……” “你要不要一起来?”高瘦黑衣人又问道。 矮个黑衣人看看林辰疏的脸,终于咽下一口唾沫,但见高瘦黑衣人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还是接受不了这龙阳癖好,摇头道,“算、算了,你还是快点,我给你把个风。” 他说着回头,脑海中竟然还是林辰疏苍白的容颜,他唬了一跳,连忙加快步子离开溪边。 高瘦黑衣人见矮个黑衣人离去,冷哼一声,只道这人孤陋寡闻。他很快回身再见躺在地上毫无动静的林辰疏,见对方侧着脸,脸蛋优美的弧线一路延伸至脖子、衣襟之下,终于迫不及待地解开自己的腰带,去扒林辰疏的衣服。 他的动作急急忙忙,眼里浮现的满是之前林辰疏身穿红衣一人笑着行在街上的顾盼身影,但正当他随手去扯对方的腰带,小腹处却忽然一痛,仿佛搁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愣,下意识地低头自己的腹部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一把木质匕首竟然抵在他的面前。 匕首上有古朴木纹,柄端被修长的手握住,而这手上是红色的衣袖,竟然是…… 高瘦男子目光顺着握着匕首的手臂缓缓上移,竟看到林辰疏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正冷笑着看着他。 “抱歉,我没有被男人上的癖好。”林辰疏道。 “……!” 高瘦黑衣人悚然一惊。 林辰疏没有死,也没有被晕,竟然是醒着的? “你、你……”高瘦黑衣人完全没有想到林辰疏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他瞳孔急剧收缩,看看威胁住自己要害的木质匕首,忽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探手就取过身边的佩刀,要往林辰疏的胸口扎去。 却见林辰疏脸上平静得诡异,握住木制匕首的手指松开。 “砰——”佩刀扎下,木质匕首脱离林辰疏的手而出,牢牢地挡在刀尖和林辰疏的身体之间。 匕首是悬浮在空中的。 高瘦黑衣人见此诡异场景,脸上大骇。他慌忙起身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质匕首划过长空,钝刀竟如利刃一样,切过高瘦黑衣人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高瘦黑衣人的身体砰然倒下。 陈殊从地上坐起,他闭气许久,此时终于咳了一阵,看着高瘦黑衣人人首分离的尸体,随后很快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官服。 “长明,帮个忙。”陈殊边解边道。 第43章 地下长河谁家儿郎【43】 空气里如滴水入面,泛开一道道波澜, 波澜深处, 有明光若隐若现,它缓缓地亮起, 不过一会儿复又慢慢地熄灭,很快被旁边的环境掩盖。 陈殊脱完红色官服后支身站起,走到黑衣人尸体处,利索地剥下对方的黑衣套到自己身上, 随后走到河边, 果然看到河水倒影处,一个脸型逼真的高瘦黑衣人正抬着目光与自己相互对视。 此时林辰疏的脸已经被泛黄的肤色掩盖,在系统给予的抢夺天工的易容术下, 他竟变成了齐康身边黑衣人的模样。 见易容成功, 陈殊缓缓地呼了一口气。 先前在县衙遇到齐康之时,他便知道对方是冲着军资来的。青山军资始终是解臻和齐言储争夺的重要物资,既然齐康送上门来,他也打算看看齐言储下一步是要怎么走。 齐康似乎对林辰疏复活的事情产生了心理阴影, 他对林辰疏又是又是送掺了毒的糕点, 又是用迷药蒙面, 想尽办法要弄死自己,陈殊见状便借机先行金蝉脱壳。 不过此事计划时也出现了杨戊这个意外, 好在陈殊离开县衙之前吩咐衙役寻找县尉去衙堂取自己的书信,杨戊似也发现了隐藏在齐康身后的两个高手,并没有与其当面交锋。 有杨戊回到县衙, 林辰疏写的那份关于青山军资被劫一案的文书当可以安全地送到解臻手里…… 陈殊看着河流里面倒映的自己模样,伸手取下林辰疏的发簪,将头发捣弄成黑衣人的发髻。 矮个黑衣人在河流外边把了一会风,见同伴迟迟没有出现,不禁觉得有些后悔,正打算回头再去寻找林辰疏与高瘦黑衣人,却忽然听到河边草丛里传来簌簌声响,有人已经从河岸边走了过来。 他闻声看去,只见高个黑衣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这人应该是刚刚行完事,黑衣松松垮垮,手里也不知道拎着个什么东西,往自己这边走来。 “做完了?”矮个黑衣人嘿嘿笑了声道。 “……嗯。”来的人应了声。 矮个黑衣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旁边的人有龙阳之癖的,他想起林辰疏的标致模样,正想问问对方感觉如何,目光却忽然瞄到黑衣人手里拎着的东西,脸色顿时大变,连忙后退了几步。 “你、你……这是什么?”来的人手里拎着的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方人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个满是血污的人头,上面头发披散,束发的东西是之前他看到的林辰疏的发簪。 “林辰疏的人头。”黑衣男子抬了抬道。 矮个黑衣人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黑衣男子:“你直接把他杀了?” “刚刚林辰疏醒过来反抗,我便把他一刀结果了。”来的人道,“反正他总归要死。” 矮个黑衣人看看自己同伴熟悉的面孔,又看看对方手里拎着的人头,心中有些幻灭,但还是强耐住恶心道:“那林辰疏的身体呢?” “扔了。”来的人顿了顿道,“公子不是让我们把他肢解喂鱼,我便把他丢到河里了。” 第38节 “……” 前一刻还引人遐想的人,居然就这样没了? 矮个黑衣人原本只是后悔,现在只剩下震惊,一时之间也没有听出自己的同伴音色有所变化。 他不敢多看那“林辰疏”的头颅,连忙从马车上取出麻袋装了。他们任务已经完成,便不再城外做过多逗留,再度启程去与齐康的人会和。 陈殊故意取出高瘦黑衣人的行囊待在马车换衣服,让矮个黑衣人先行驾驶马车。矮个黑衣人只道他原先身上的血是对付林辰疏的时候沾染上的,也没有在意,驱着车子一路行到天阑西面。 天阑西面,是青山北寨水路通往天阑县城的方向。等马车停下之后,陈殊从马车内下来,便见原先的河流渡口处竟然伏着几个官兵尸体。这四个官兵本是路七安排接应装载从北寨运送出来的军资箱子的。但此时军资箱子已经累积在一侧,而箱子旁边赫然站着不下数百号蒙着面的黑衣人,装扮竟与秋场围猎之时所见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这群黑衣人当中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身着白衣,执一铁扇,负手摇晃手中扇柄,女子身着黑衣,执一铁伞,俏丽倚在男子身侧,见马车行来后车厢内无人走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皱眉道:“相公,奴家等得好乏,齐公子和莫老、画天戟去了城里这么久,何时才能出来?” 陈殊不语,矮个黑衣人见状立刻行礼道:“白公子、黑娘子,我家公子约我等在此处会面,应该马上到了。” 他们约在此处难道是要像上次一样围剿北寨官兵? 陈殊一惊,却听黑娘子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齐公子是怎么想的,莫老虽是江湖录前五的排名,但杀人越货这种事情还是我和白相公做得顺手,若此番齐公子带上我,怕早已经成事了。” 她说着,语气带着嗔怪。矮个黑衣人闻言,却不敢再接话,只是连声称是,暗暗看向身边同伴,本想着让他出来说几句安抚这些高手情绪,却见对方只是站着,并没有打算帮忙的意思。 矮个黑衣人不由得气恼,正想着怎么责备他几句,却听闻远方有马车隆隆响动,他连忙循声看去,便见远处天阑县城的方向,有八辆马车正往这边行来,为首的人坐在马上,正是他们家少主子齐康。 齐康此时正坐在马上,脸上微带笑容。他身后又有百名黑衣人正运送着马车,往渡口行来。而在黑衣人两侧,一侧有鹤发老者随行护送,另一侧则是一中年男子同行。这中年男子身上背着长戟,长戟后又有一布条裹起的事物,陈殊一眼看去,竟然觉得分外眼熟。 车队不一会儿便行到渡口,齐康下马令人整顿,黑娘子终于忍不住上前嗔怪道:“齐公子,你可让奴家好等。” 齐康解决了林辰疏,人逢喜事精神爽,任由女子嗔闹,只是笑道:“此去天阑县衙,遇上几只跳梁小丑,耽搁了一点时辰。” “哦?这世上居然还有哪个不眨眼的,敢拦齐公子?”黑娘子掩嘴笑道。 齐康笑而不语,旁边已有人替他答道:“那人是个天阑县的小武官,在我手下走了不到十招便负伤逃走。” 说话的人是背着长戟的中年男子,他话到此处,顿了顿道:“不过此人也是机敏。他逃回县衙遣散衙役,想必当初齐公子在杀那刺史的时候便被他有所察觉,恐怕是从县衙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无妨,他带走什么东西无足轻重,如今连钦差圣令都在我手,还怕他掀起什么风浪。”齐康冷言笑笑,忽地往陈殊看来,“对了,林辰疏的脑袋呢?” “……” 陈殊很快去马车取来麻袋,将里头全是血污的人头拿给齐康看。 齐康本喜好干净,此时见麻袋腥气作呕,连忙捂住鼻子,他耐着性子看看,瞧见沾满血污的黑发上有林辰疏死前头上戴着的发饰,终于挥了挥手让黑衣仆役将人头拿下去。 陈殊转身将麻袋扔回车上。却听身后黑娘子忽然开口问道:“咦,画天戟,你身后背着的是什么?” 黑娘子对着说话的是之前发话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哈哈笑了声,取下身后背着的布条状长物道:“此去县衙,我倒没有想到会有这番大收获。那刺史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他房间里还藏着天外玄铁这样的宝物。” “天外玄铁?!”听到这称呼,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公子也围了上来道。 “然也。听说这天外玄铁坚不可摧,若做成兵刃,可削铁如泥,且能配合武修练气,是不可多得的人间至宝。我的兵器正少这样一种刃头,今日没想到居然它自己撞上门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画天戟道。 他这么一说,使用铁器的白公子、黑娘子目光都露出垂涎之色,黑娘子酸酸道:“画天戟先生本就已在江湖录排名第十二,若是得此神兵利器,怕是要超过盗骨,跻身前十的地位了吧。” “江湖录排名全靠机缘,不必强求。”画天戟哈哈一笑道:“这还要感谢莫老将这绝世宝物相让于我。” 他提到莫老,那一直没有发话的鹤发老者笑道:“老夫自跻身进江湖录前五,便不再动用这些冷兵器,玄铁于我而言不过块废铁,画天戟若用得着,尽管拿去便是。” 莫老说到废铁,实际明褒暗贬,画天戟心中冷哼,但到底怕莫老手中霹雳雷霆的威力,只是表面上笑笑,将那玄铁收了起来。 白公子和黑娘子悻悻收回目光。 陈殊听了这四个江湖人的交谈几句,亦收回目光看向搬运军资的黑衣人。只见这些黑衣人将箱子从马车上卸下,复又重新抬到渡口的船上放好。 因为北寨水路运输困难,这批军资运出来的并不多,陈殊一直觉得汤彪在军资藏匿地点上有些古怪,这时候见齐康将抢来的军资又往北寨水路上运,心中疑云再起。 北寨明明运输不便,为何齐康不选择先将这批军资从陆面上送出去? 难道…… 陈殊目光触及水面,忽地心中大震,一个之前被忽略的想法从慢慢浮现。 也就在此时,齐康已经站在岸上气闲神定,向矮个黑衣人吩咐道:“我已派人将船只开进地下暗河,你带人将这批货物送入溶洞入口,下面有人接应。” 第44章 路通明谁家儿郎【44】 青山地形复杂,汤飚自官道劫走三百官兵物资运入北寨, 竟不仅仅是因为北寨溶洞方便藏匿赃物! 中北部的沼泽下面有一条地下长河通往塞北, 已经预示这青山之下水系发达,而今溶洞下面也有一条鲜为人知的暗河自青山通往他处, 这恐怕才是汤飚一直将物资储藏在寨中的真正原因。 汤飚在青山驻扎多年,能够发现地下暗河并不奇怪。只是他与齐言储交易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秘密恐告诉其他山贼知晓,所以无论解臻和路七如何盘问山贼,这些北寨的小喽啰也无法提供出针对地下暗河有利的情报。 陈殊默了一阵, 心中涌起微妙的感觉。他一开始便觉得解臻杀汤飚杀得太过利索, 按照解臻的城府,明明应该将汤飚拿住慢慢套问才对。 不过汤飚看上去就像是江湖上的老油条,正如他死前所言, 此人即便不杀, 也会为苟得活命与解臻不停周旋,一时半会也肯定不会向解臻吐露事关齐言储运货这么重要的大事。 只是汤飚隐瞒的这溶洞下面的地下暗河,将会流往何处。“齐欲离京东走”,莫非这河是往东部去的? 齐康此次过来, 显然是有将这批军资全部带走的打算。他吩咐完矮个黑衣人后, 亲自登上一艘可容纳二十人的船只, 命人在前掌舵,亲自往北寨出发。 白公子、黑娘子、莫老、画天戟等人纷纷上船护在齐康两侧, 其余数百号黑衣人亦各自登船,八人一组,浩浩荡荡沿着青山水路进发。 进入青山, 山内又是一阵细雨。 高个黑衣人被排在最后收尾。陈殊跟在众船后面,很快看到运送物资的船只与齐康的主船分开,一小队前往溶洞,主队则继续驶向汤飚的营寨。 前面的汤飚营寨囤放着大量的军资,路七和天阑的官兵应该也在前面。 他在船头看着齐康主船一会,伸手暗暗握住黑衣人的佩刀刀柄,正欲前往主船之时,脚下船只却迎面转过一个山口,一阵冷风呼呼吹过被被山雨淋湿的衣物,陈殊顿感一股寒意直灌入手脚,冷得可怕,他身子晃了晃,忍不住又低声咳了几声。 这一空档间,船只又往前进了十丈。 “前面就是寨子!”也就在此时,也不知谁道了声,陈殊抬起眼远望,只见远处北方营寨已经露出远景,寨门敞开,露出里面的空地和楼阁。那空地上零零落落地散放着几只军资箱子,像是被人随便丢弃在地的样子。 留在背在的官兵有将近百人,这些人本是在路七调度下运送军资,但此时的北寨竟空无一人。 陈殊心思微沉,暂时松开手中的刀柄。 最前面船队的黑衣人已经抵达岸上,齐康等人亦下船登陆。有黑衣人上前打开空地上的箱子,核查了箱子里面的盔甲和武器,朝着齐康点了下头。 齐康见到军资后面带微笑,倒是旁边的黑娘子又嗔怪道:“齐公子,不是说这北寨有高手和很多官兵吗,怎么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奴家好生失望。” 她一口一个奴家,又往白公子怀里倒去。画天戟闻言已道:“想是那些官兵看到你两带人堵在渡口,看我们人多自知不敌,所以弃了这批军资逃离。” 天阑官兵不过是地方官兵,行动训练有限,并不能指望什么。 齐康笑笑,让人收拾地上的箱子,带着一众人来到汤飚藏匿军资的悬崖溶洞下,画天戟等人虽助齐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浑然天成的景貌,为首的莫老看过没有搬运完的物资,又见这北寨后山风景气象,呵呵笑道:“想不到这大青山地理还有如此玄妙之处,难怪汤烽煌要择在此处落草为寇。” “汤烽煌狡兔三窟,此处瀑布便是一处长河入口,他本将这暗河当做逃命之用,若非家父许诺,他是决计不会将这地形异貌告知别人。”齐康道,“只可惜最近已联系不上这人,恐怕已落入敌手。” 他提到瀑布,众人皆不由得往这所谓的“长河入口”看去,只见那飞流而落的水流之下,潭水深不可测,若非齐康提起,谁都不会想到此处会是通往地下暗河的地方。 “齐太尉雄才伟略,广得人心,天下人才慕名而往,不必拘泥一个小小的汤烽煌。”莫老道,“老夫倒觉以太尉如今之势,合当自立为王,岂能受那朝堂小儿束缚。” “家父早已在东边做好部署,只要到了东城便可起兵。四位若是今日护送好这批物资,家父必会兑现许诺,重金相谢。”齐康道。 莫老闻言哈哈笑道:“重金就免了,老夫一把骨头,只想知道那钥匙下落,太尉想必不会反悔。” 他提到“钥匙”二字,画天戟眼中忽地闪过一丝贪婪,白公子和黑娘子也互看一眼,显然亦颇感兴趣。 陈殊在后面听过,他并不知这江湖录中人提到的“钥匙”是什么玩意,但听齐康道来,忽地看向北寨营寨悬崖后的那条瀑布——那瀑布本是他和解臻告别的地方,当时他在之时还以为那瀑布是天然的一处风景,心思却在怎么离开解臻上面,直至齐康说来,才知道里面还另有乾坤。 汤飚选的藏匿箱子地点恐怕都是在暗河入口处,只稍齐言储发令,这批军资便会运往他们口中的“东城”,成为齐言储佣兵自立的资本。 齐言储离开京城,果然居心叵测。 齐康笑笑,又应了莫老几句,而旁边已经有黑衣人开始往前往溶洞搬运箱子。 ——此时正是动手的好时候。 也就在这时,陈殊眼角忽地察觉到有一处暗影掠过,空气中乍起几道为不可查的银光。 前往搬运箱子的几个黑衣人身体蓦地一震,有人往前伏在地上,有人向后仰面躺倒,躺倒之人眼睛圆睁,双眼之间没入一道银色针尖,很快有血从细小的针孔中泊泊溢出。 这一变故发生得突然,齐康看到箱子旁边的尸体愣了一下,倒是画天戟、黑白通行三人脸色同时一变,随后猛然警醒,画天戟率先开口道:“不好!有人埋伏偷袭!” 他话刚说出口,身边又有五六个黑衣人倒了下去,死状与先前一批如出一辙,皆是被银针刺入眉心后死亡。 而那银针竟然悄无声息,让人难以察觉! 画天戟大骇,忍不住往后退一步,黑白通行也露出惊色,亮出自己武器,黑娘子已经厉声问道:“是谁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即是江湖好手,何不现身一叙?!” 她说话的时候,又见身边倒下两三个黑衣人,她原道对方这次出手变缓,刚转念,眼前却有一道银光忽然现在她两眼之间。 “!”黑娘子竟没想到对方一声不吭便对她动手,但见此时银针扑来,她已避无可避,却见忽然有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了过来,轻轻一捏,竟直接捏起即将戳入她额头的银针。 这一手法出神入化,黑娘子连忙看到手主人看去,只见排名江湖录第五的鹤发老者已经拿过银针放在眼前细细端详,随后哂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有这杀人无息的手法,原来是你——路通明。” 一寸银疏路通明! 画天戟、黑娘子、白公子脸色同时大惊。两年前路通明一夜屠戮赫连山庄,跻身江湖录第七位置,杀名比起黑白通行这种黑道人物还要更盛十倍,他们竟然会在此处遇到这个杀神? 可、可路通明不是传闻已经被渺渺真人在寒山裁决了吗? 没想到本因该死的杀神此时重出江湖,画天戟等人心中露出一丝怯意,齐康亦是忍不住倒退一步,连忙向着旁边的鹤发老者道:“莫老,此人怕就是解臻的走狗,你可有办法对付?” 莫老哈哈一笑道:“不过是区区一个路通明,你们看好了!” 他说着,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暗影,却没有直接出手,反是空气中赫然飘出一股硫磺气味,没等人仔细察觉,那半空之处忽地发出一声爆响。 “轰——”空中赫然炸开一团火焰,一层浓浓黑烟在半空中翻卷,原本在空中的暗影猝不及防间被爆炸袭击,没来得及退让,半边衣摆被火舌卷起,身形立现。 路通明显然被爆炸伤及,身形落入地面,几步踉跄后退,方才稳住平衡,露出一双冷厉细致的眼。 “他受伤了!”黑白通行见状,手中武器中机括一按,竟伸出两条细长的银链,瞬间往路通明身上锁去。 路通明抽出身边柳叶刀,正欲抵挡,却又见一中年男子手持长戟往自己冲来,那长戟枪头闪亮,直至他的命门,不得不再挡…… “铛!”柳叶刀与长戟相抵,但黑白通行的铁链已至,他只勉强移步避过黑娘子的银链,白公子的却已经缠上他的小腿,狠命一扯。 路通明被银链拉得失去平衡,仰面倒地,却见那中年男子又举戟刺下! 画天戟看到路通明被压制,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要知道一寸银疏在江湖录上是第七名的位置,他只要杀了此人,即便不能取而代之,亦有往前前进一名的希望。 江湖录前十与十名开外,名声有天壤之别。 而现在,只要他进入前十,无论是江湖地位,还是像齐太尉这样的雇主给他出的金钱筹码都不可同日而语。 画天戟眼中得意,正要结果了眼前的路通明,却见耳边忽地有风掠过,他察觉到背上一轻,身后原本背着的天外玄铁竟然没有了分量,他一惊,正待回眼看时,却感觉到自己面门处有一裹着白色布条的物体砸了过来…… 他一愣,再要躲避时,一惊快不过对方的速度。 第39节 “砰——”天外玄铁直接一棒砸在他的脸上。 被画天戟压制的路通明只听到画天戟的脑袋发出清脆的骨裂声,随后他看到这个中年男子被裹着布条的物体一棒挑飞空中,复又从空中落下,在地上几个翻转,没了气息。 眼前,一个背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背影有点瘦,看上去并不高大,但此时却撑起了他眼前的世界。 那人手上拿着白色布条裹着的玄铁胚,模样十分的眼熟。 “姬长明!是你?!”路通明失声道。 第45章 一路追杀谁家儿郎【45】 当世拿没有打造过的玄铁胚当武器的只有一个人,能够将玄铁胚使用出如此威力的, 也只有一个人。 路通明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却见那人微微侧头,黑发下露出熟悉的耳廓与苍白的下颚, 随后那人将玄铁胚重重地往地上一驻。 “……哼!”眼前的人冷冷地发出一声鼻音,不再回头。 路七:“……” 路七路通明想起来,姬长明似乎对他使用化仙散有颇多忿恨。 …… …… 但那日姬长明明明已经把他打晕逃走,为何今天又会出现在这青山北寨里面? 而且姬长明身上的这身衣服, 竟然好像是齐康手下的人装扮? 路通明惊愣的同时, 黑娘子、白公子也同时大惊。 谁都没有想到,江湖录排名第十二名的画天戟刚一照面便被人直接击毙,要知道画天戟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 虽然没有盗骨这样的奇葩声名远扬, 却也是一等一的江湖好手,而现在他们居然就看到这人尸体伏在远处,竟然被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这个黑衣人是谁? 在场的人目光纷纷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只见这人打扮看上去竟像是齐康手下的人的样子, 但其脸色苍白, 眉如一笔浓墨往两鬓斜入, 眉眼下一双眼睛正炯炯地往他们看来。 这人容貌是让人过目难忘的类型,但齐康的死士似乎并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且此人一棒打死画天戟,实力不敢让人小觑,恐怕是江湖录前十的人物! 黑白通行是排在江湖录二十名开外的名次, 白公子心中都露出一丝怯意,想要收回银链,却被对方一脚踩在地上根本无法收回。 齐康也是脸色一变,上下打量着场上突然出现的人。 “阁下好身手,不知是哪路人?”在场的唯有莫老还算镇定,目光如炬,开口问道。 陈殊见到路七遇险,便知自己身份已经瞒不住,索性暗中换成姬长明的面孔再出手救下路七,他此时一脚碾在白公子的银链,闻言一哂道:“你管我是谁?老子站你对面,反正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姬长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路七闻言愣了愣,又抬眼看着姬长明挺立的背影,手上动作却不含糊,趁着姬长明给自己争取的时间,飞快地解开脚上被缚的银链。 莫老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发现眼前的人穿着齐家的衣服,恐怕是早已经潜伏在齐康手下多时,这时候杀出,定是与一寸银疏路通明同为一伙人。 且这人一下就制住江湖录上有名气的三个人,实力不可小觑。 这样的人,恐怕不好对付。 “好!好!好!”鹤发老者连笑道了三声“好”,负手而立,手中掌力却是暗翻。 一股硫磺味道再度在空气中酝酿积压。 这味道陈殊已经闻到过一次,他眉头瞬间一紧,一把毫不犹豫地抓过玄铁胚,回身又抓起路七的肩膀,整个人轻功变幻,瞬间从地上腾空而起。 “轰——”也就在姬长明离地的瞬间,一声爆炸声响在地面上轰然炸开,强劲的冲击力将地面泥土炸飞,席卷四周,热浪滚滚往空中二人冲击而来。 硝烟弥漫,若非陈殊之前见过鹤发老者对路七出手,及时反应过来躲避,恐怕此时就要着了这老头的道。 但饶是如此,陈殊和路七身在半空,也感觉到爆炸声响震耳欲聋,半边身子被热浪袭得如同烧着一般滚烫。 “这人恐怕就是江湖录上排名第五的‘霹雳火莫无炜’,他使用火器十分了得,修炼到后期,已能神不知鬼不觉引爆周边任何事物。”路七见状,连忙在姬长明身边道。 莫无炜本是江湖录上排行已久的高手,原来就已经功力深厚,二十多年前偶得一本火器修炼之法,钻研数年后,竟以诡异的火器路数一举跻身当世前五名的位置。 路七此前并不知道齐言储带过来的人里面有莫无炜这样的诡异高手,一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被炸个不轻。 姬长明闻言冷冷哼了一声,却闻身边硫磺味愈加浓郁,身形再度在空中变化,带着路七往一边闪避。 “轰——”又是一声爆炸,这次声音比上次更响,涉及的范围更广。 爆炸余波轰击姬、路二人,姬长明顺势后退,退到中途却忽然发出一丝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更是煞白。他强提一口气,却忽地察觉手中拎着玄铁胚一沉,回眼一看,只见两道银链已经锁住他的武器。 “莫老,我们来帮你!”黑娘子、白公子同时出手,牢牢地用银链绑住玄铁胚。 玄铁胚被制住,姬长明在空中的身形顿时被停滞。 又有爆炸的恐怖暗压在空中酝酿。 姬长明再不迟疑,周身罡气顿时四起。 “轰——”空中再度炸出浓烟火光,黑烟瞬间吞没姬长明与路七的身影。 这一回,这个黑衣人被莫老的霹雳火炸个正着! “相公,快收起来!”黑娘子大喜,正欲和白公子一道收紧天外玄铁,却见空中浓烟滚滚处,忽地有道细光射出,她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一道银光从眼前闪过,随后眉心一痛,有什么东西被扎进脑中。 “嗬……”黑娘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人却仰面倒地,圆睁的眼睛里瞳孔慢慢扩大,当场毙命。 浓烟处,一道暗影从空中跃下,他手持柳叶刀,落地站稳脚步,提刀道:“姬公子,我来对付这些人。” 路通明竟然没被再次炸伤! 江湖录剩下的三人又死了一人,莫老、白公子脸色同时大变,却见空中硝烟散开,那杀出的黑衣高手一手拎着千年玄铁,居然毫发无伤。那人几步落在一处老树树枝上,只是另一只手捂住心口位置低低咳了几声,眉眼一抬,又往地面上的人冷厉扫来。 白公子大骇,连忙撤了索链后退几步,退入黑衣死士之中。 黑衣死士见此情形,纷纷取出武器而出,却又有银针没入人群,不一会儿又倒下七八个人。 齐康见带来的人如收割麦子一样不停倒下,心中惶惶,连忙不停后退,边退边道:“快,快来人冲上去,莫老,快杀了这两人!!!” 数百个黑衣死士听到齐康发话,连忙冲上欲围攻二人。也就在此时,山崖之上忽地传来一阵呐喊,喊声震天,原本悬崖山头竟出现将近百个官兵身影,悬崖之上一人摇旗令下,顷刻间,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从悬崖上滚滚而下,往着这数百黑衣死士砸来。 这些天阑官兵竟没有撤离北寨,而是埋伏在悬崖之上! 巨大的石块从崖上坠落,若任其发展,齐康带来的死士怕是会死伤不少。 “轰——”莫无炜见状再度出手,霹雳火在空中引爆,强悍的火器将几处大石炸为碎石齑粉,他一边暗暗运起硫磺霹雳,欲炸死头顶那波官兵,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是那黑衣青年的。 “用炸药的,你的对手是我!”老树上站着的姬长明手持玄铁,忽地腾空,身形如飞快地往他这边杀来。 “!”被这人用的千年玄铁打着,即便不死也是重伤! 莫无炜不得不再度提神应付,使出霹雳火引爆黑衣青年四周,谁知那黑衣青年一点都不避让,直接从爆炸中披烟而出,抡起玄铁就往他头上当头挥来。 玄铁夹着风声,带着死亡的呼啸。 莫无炜瞳孔剧缩,当下毫无保留,大喝一声,运起十分功力与双掌之上,掌气与千年玄铁相撞。 “轰!”又是一声爆炸,熊熊火光吞噬黑衣青年身影。 莫无炜运掌硬接姬长明一棒,体内气血翻涌,身形连连后退,双手剧烈颤抖,直至十余步踩到了什么东西才止住后冲余劲,他缓了口气,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所踩的东西竟是一只人手,那人手上抓着把铁扇,铁扇还有没来得及收回的银链,竟是白公子的手。 而白公子的脸和身体已经被压在一块巨石之下,虽在挣扎,但已然无救。 “莫老、莫老!救命!”远处亦有人在不断躲避从头顶坠落下来的石块,向他呼救。 莫无炜往齐康处看去,复又慌忙看向刚刚自己対掌的地方,只见火光摇曳了几下,一道黑影凝立不倒,于火中再度一步跨出,除了衣角被烧了半片,竟然还是毫无损伤,又往他的方向看来。 ……这人到底是什么魔鬼! 莫无炜行踪江湖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个人一样的怪物! 这种人要怎么打?连霹雳火都不怕的人,恐怕是排名自己之上的三更知命诡云谲、荼毒生鸩安予之流才能应付…… 有这么一个人在,此处大势已去。 莫无炜见黑衣青年飞身逼近,连连后退,却再也不迟疑,当即一个转身捞起正自躲避石块的齐康公子的衣领。 “走!”他大喝一声,往悬崖边的瀑布一跃而下! 瀑布轰然作响,激起潭花三尺,莫无炜和齐康一头扎进水中,只在水中冒出几个水咕噜泡,便不见踪影。 陈殊见莫无炜一路躲避,很快追着杀至瀑布下。那瀑布下潭水幽深,陈殊看了眼,随后一步跃下,跳入潭水中。 瀑布之下潭水颇深,陈殊闭气在水下搜寻一阵,便见得莫无炜带着齐康消失在一处黝黑洞口,他毫不迟疑,立刻提着玄铁胚追上,尾随着跟进洞口。 洞口处,潭水如漏斗沙石一样倾斜而下。洞口下,竟又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溶洞中有河流奔腾而过的声音,在洞内形成隆隆回响。 而在水面上,已有一排小船接应。齐康手下的一批黑衣人正带着运着几箱从其他溶洞搬下来的军资,忽见刚刚跃下的自家公子和鹤发老者,皆不由得一愣。 莫无炜却不管这么多目光,他带着齐康跳到接应的船上,回看一眼洞口,只见黑衣青年又追了上来,心神大骇,连忙解开停船绳索,往着漏斗洞口又轰了一掌。 陈殊自漏洞洞口而出,运气抵挡莫无炜偷袭的掌劲。但见莫无炜一掌之后,竟然带着齐康借着掌劲反击之力,乘着船顺着暗河飘出数十丈。 他眼神一凛,亦从洞口跃入船中,正欲解绳追击,刚一俯身,脸色却跟着动作一变,忽地再度变成煞白,连忙伸手揪住心口衣襟,咬牙忍了一阵。 “姬公子!”此时漏斗洞口处,又有一人追来跃下,他见姬长明垂着头单手撑在船檐,心下大骇,连忙放倒周边的几个运物资黑衣人,前往姬长明落脚的船只。 然而没等他靠近,姬长明已经解下绳索,又重新站了起来。 “军资藏匿地点还有其他三处和此地一样地形的入口,齐康还派了其他人在运送,我去追回那两人和运出去的军资,你留在这里扫尾。”姬长明一边起身一边道。 姬长明怎么知道军资的事情?! 且他知道的竟然比他还多! 路七闻言一惊,连忙看向姬长明,却见姬长明起身长立,只留给他的视线一个背影。他衣服全湿,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后背、颈侧、颊侧,竟与那苍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你……”路七还正欲说什么,却见姬长明已经一掌往洞壁斜里拍出,那人脚下的小船已经顺势飘入暗河之中,与滔滔河水一道顺溜而下,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第46章 一人当关谁家儿郎【46】 地下暗河的出口汇入一条荒野地上河,时值青山汛期, 河流自中北的山谷而出, 往东奔流,流速湍急, 船在河面顺水而下,一日便可行出千里之远。 莫无炜带着齐康一道从青山乘船逃走,本想借河流之势逃离青山里面的黑衣杀神,岂知刚停下喘上一口气, 便见河流上方那黑衣青年乘船追来, 吓得又连忙运气撑船,逃了整整一天一夜。 莫无炜现在已经非常后悔答应齐太尉来到青山接应齐康。他此趟接任务,本想从齐太尉口中得知天行藏钥匙下落, 谁会想到半路遇到像黑衣青年这么一个凶神恶煞。这恶煞面对他的火器也能以强悍功力化解, 他修炼了几十年的武学在此人面前简直被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这一路上,他一边沿路丢火器一边逃遁,却根本无法甩开对方的差距。若非路上有几批已经运出的军资牵制住黑衣青年, 他早已经被对方追上。 第40节 更要命的是, 这黑衣青年来历诡异莫名。莫无炜一路上想了江湖录上十几个人的名字, 都无法将此人在录中对号入座。 江湖人没有名次的人,若是杀了自己, 很可能会将他取而代之。 想到此处,莫无炜更加不敢让对方追上,只得全力带着齐康逃跑, 逃亡途中几经周折,身上带着的火器□□竟然也用掉了大半以上,被消耗得彻底。 齐康亦是没日没夜地奔波了将近两天。他身体素质没有习武之人强悍,两天没有停歇的疲于奔命,此时早已经被饿得前胸贴后背,整个人灰头土脸,连一直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变得散乱不堪。 他也没想到这次青山之行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父亲雇佣过来的四个江湖录上高手死了三个,别说军资没有运回,连他们齐家的百余号死士也死的死伤的伤,全部都折在青山里面。 而造成这个结果的根本原因,就是身后追着他的人! 倘若青山之中皇帝派过来的只有路通明一个高手,以他人数上的优势和莫老的实力,黑衣人根本不可能落败。 这人到底是谁,为何会隐藏在他的黑衣人群中?! “齐公子,你与此人是否有过间隙,他怎会对我们如此穷追不舍?!”耳边,莫无炜急速运船,在河面上边逃边道。 “我与此人根本不认识,怎么会和他有过节?”齐康很快否认道。但他话刚说完,却想到此次跟着他来青山的这批死士是他亲自钦点,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张面孔。 ——难道此人是来青山之后,混进他的手下的? 可他替代的是谁? 听到齐康的话,莫无炜眼光闪过一丝阴狠。 齐康已经恨透了身后追赶的姬长明,他很快又接着狠声道:“莫老,这水路与我父亲东下的路径相接。我父亲这两日已经从京城离开,你我将他引到我父亲那里,定能将此人捉拿!” 齐言储离京后前往东城,而他们脚下这条河流也是往东部去的,按照行程,或许正能赶上太尉的帮忙。 莫无炜眼中光芒一亮,正要再进行赶路,忽地看到身后河尽头一艘小船乘浪而来,船头一人黑衣凝立,身边衣袂被吹得猎猎鼓舞,那人驻着千年玄铁,一脚踏在船头,目光正紧紧锁定他和齐康的位置。 又追上来了! 莫无炜大骇,见黑衣青年的船只越靠越近,手中连忙挥出一片火器。 这一次他对准的不仅仅是姬长明,还有姬长明脚下的船只。 “呵!还想跑?”也就在他□□挥出之时,姬长明人已纵身,几步踩在河面,往逃亡的两人一胚挥来。 “轰、轰、轰——”江面上火器爆炸,□□的冲劲入水,激起八柱三丈多高的水柱。姬长明离开的船只亦在这强劲的□□中被炸得粉碎。 水花四溅中,黑衣青年却破水而出,手中千年玄铁如夹杂排山倒海之势,往莫无炜所在的船只方向轰来。 莫无炜瞳孔急剧收缩,他见过姬长明的功力,怎敢与他再当面对轰,连抓住齐康弃船使用轻功拼命往河岸奔去。 齐康被莫无炜倒拎着衣领,他一抬眼,便看到自己所在的小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碾碎,原本东去的河流竟被那黑衣青年所挥出的气劲席卷,气劲所过之处河面凹陷,两排巨浪乍起,足足长有十丈之远! 他看得目瞪口呆,好半会儿才咽过一口唾沫,却见姬长明从空中落下,踩在河面上碎掉的木板上,按住心口喘了几口气,又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莫老,快跑!快跑!他又要追过来了!”齐康被姬长明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 莫无炜不得不加快轻功,飞速遁入树林中,奔出数里之后,耳边又听到一股追命的风中呼啸。 “啊啊啊——他来了!!!”齐康在他手里怪叫道。 莫无炜只得再度闪避,他拼尽全力往一侧闪开,那玄铁已经在他原来停留的位置砸下,那一处地面顿时地陷龟裂,被砸出一个一丈多宽的大坑。 这、这哪里是人的力量?! 莫无炜只看一眼就觉得心中发憷,连忙高喊道:“停!停手!这位道上朋友!我不打了!不打了!” 他声音颤抖,连喊了好几个“停”字。陈殊才慢慢地重新拎起玄铁胚看着他。 莫无炜只怕此时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连忙道:“这位少侠,此次老夫到青山之时是受齐言储所雇,与你本无恩怨。眼下青山事了,我已没必要帮助齐言储,如果少侠想抓齐康,老夫这便把人交给你如何?” “莫老,你竟然……”齐康闻言一愣,万万没有想到莫无炜竟然在此时退出,顿时心中又惊又怒。 莫无炜没有搭理齐康,一把将人踢了过去,手中火器却已经暗暗放出。 齐康在地上滚了滚,终于滚到姬长明的鞋面面前。他曾几何时如此狼狈过,正欲破口大骂,刚开口却见身边这么一个修罗杀神伫在自己身边,一股冷气直钻心里,硬是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晚了吗?”姬长明却伫立不动,他看了眼齐康,忽地开口道。 “你……”莫无炜佯装大讶,脸色一变,目光却是一狠,双掌挥出,正要将准备好的火器引爆。 姬长明的千年玄铁却已经到了。 莫无炜惨叫一声,整个人顿时被玄铁打出三丈之远,伏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齐康看到莫无炜伏在远处不动,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短短两天时间,他本是运筹帷幄,志在必得,谁知青山风云变幻,一夕之间成王败寇,竟然落得今日田地。 他瞪着眼睛,后颈衣领已经再度被人提起,往树林边一路拖去,直至磕磕绊绊的划过几颗尖锐石子,他才吃痛缓过神,拼命挣扎起来。 “少侠、少侠。”他很快也和莫无炜一样称呼姬长明道,“少侠,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就要盯着我不放?若是皇上派你过来,我是齐家长子,皇上能给你什么,我也能给你,只要你放了我,我们齐家必将优待少侠。” “……”姬长明脚步顿了顿,咳了几声。 齐康以为有戏,连忙又道:“少侠不是京城人士吧,我齐家地位尊崇,想巴结我家之人数不胜数,少侠只要愿意,我齐家会将少侠列为上等门客,到时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姬长明没有说话,还是将他一路拖行。 林子前方是一条还算宽敞的山道,他的脚步慢慢放缓了下来。 齐康终于有机会去看这黑衣青年的脸色,他位在姬长明的脚下,一抬头便看到一个晃晃的腰牌落入眼中。 他愣了愣,这腰牌很熟悉,是齐家奴役随身佩戴的身份标志。 眼前的黑衣青年是半路混进自己的死士之中的,难道…… 齐康终于看清楚了腰牌上的名字,慢慢地睁大眼睛。 腰牌上的名字,写的是“徐山”。 徐山是一直跟着他的贴身奴役,来到青山的时候,这人明明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后来……后来他让这个奴役离开去处理林辰疏的尸体…… “啊——啊——”齐康忽然惶恐地拼命挣扎大叫起来。 姬长明的声音已经在他头顶传来:“齐康公子,你想得倒不错。只可惜你出现在青山,意欲抢夺支援塞北的军资,此事有整个天阑的官兵亲眼作证,罪名铁定,你逃不走了。” 齐康听到姬长明的话,却如同听到来自地狱恶魔的声音,他惊惧道:“你、你是林辰疏!” 徐山一定是解决林辰疏的时候被掉包的。恐怕那时候他看到的林辰疏的首级并不是真的,而是徐山的! 林辰疏诡异至极,只要有他在,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会发生! 陈殊没有说话,拖着人沿着山道而行,步履有些沉重。 山道石子上有血液滴落。 “你一定就是林辰疏。”齐康喃喃道,“我说他明明已经被我杀死了,为什么还能一直活着。一定、一定是你这个家伙易容成他的模样,对、对,你会易容,能变成徐山的样子,也只有你这么高的武功,才能杀死峻四……” 他说着,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成立,他眼睛充血,终于狠狠地看着陈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假扮他!!!” 陈殊低头看了齐康一眼,忽地笑了起来。 这个家伙怕是不知道,若非那天黑夜他将林辰疏杀死弃尸在巷子里,他就不会在这个世界重生,不会与他的妹妹小婉世界两隔,不会为了完成任务疲于奔命。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原本的生命轨迹。 他只想走完他原来世界的生活。无论是林辰疏,还是姬长明,他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陈殊感觉心口钝痛,猛地咳了几声,一股血腥之气上涌,他连忙用抓着玄铁的手背捂住唇口,适应了一阵,忽地察觉到脚下有隆隆马蹄声响,旁边山林中鸟兽惊散,纷纷四处奔走。 山路上似乎来了人。 “啊……哈哈哈……”齐康目光中忽地闪过一丝希望,他连忙看向山路的前方,大声笑道,“林辰疏,你完了!我父亲他们来了!” 他话刚落,陈殊已经撕下他衣摆布料,一把堵入他的嘴中。 齐康奋力地挣扎,陈殊却一把将其钳制,往那山路处看去,不过一会儿,那山路平线上,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出现,其中一人被轻骑护送,身穿轻甲,骑着高头大马,正是之前在秋场围猎见过的齐言储。 第47章 我想回家谁家儿郎【47】 数百铁蹄踩踏地面,连着整条山路都不断颤抖震动, 路面尘土飞扬, 模糊了陈殊的视线。 姬长明的身体晃了晃,手上却用力将玄铁钉入地面, 砸下一尺的深坑。他一手提着齐康,一手拄着玄铁,站在山路的正中间。 齐康无法说话,只得呜呜作响, 拼命地看向前面相遇的父亲。 齐言储离开京城一路向东行, 随行之人都是从京城带出来的精锐人手。这队伍有百余人马,为避免解臻和方守乾在官道上沿路设卡拦截,沿小路往东城进发, 按照齐言储的计划, 此路好与青山运载物资的地下长河交集,翻过这条山路,他们就能接到河运上的军资,再换乘船舰, 迎流而下, 顺利抵达东部的城市。 东部是齐言储的势力范围。他这一年虽被解臻拿走了北面大部分兵权, 但塞北有敌夷牵制解臻的兵力,且军资被劫一案让北军大伤元气, 足以让解臻焦头烂额,而东城是他多年经营场所,只要顺利进入东城, 他便可自划一片区域,揽政一方大权,和解臻分庭对抗。 他一路上未遇多少阻挠,顺顺利利骑马南下,此时山林空寂,齐言储本以为很快就能和齐康调过来的军资会合,行到中途,却见有两个人出现在山路的正中间。 大部队将至,那两人竟然不退也不避让。 是谁敢如此大胆,竟敢堵他齐言储的路?! “大胆!是何人在前面拦路!”旁边随从也看到这两人,见前方路堵,立刻喝道。 齐言储亦往二人中看去。此时他们已离这两人不过十丈的距离,但齐言储却觉得这两人中有一人分外眼熟,他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一人竟然就是他的儿子齐康! 齐康全身泥泞、蒙头垢面,哪有平时齐府长子的模样。可他这儿子明明前些日子亲自去处理青山的军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齐言储连忙下令勒马。 百余马匹在山道上停下,一字排开,甩尾踩蹄。座上护卫也有不少人认出拦在路上的其中一人是齐府的齐康,纷纷大惊,但见齐康被一黑衣青年提拿着,很快拔出兵刃。 齐康在黑衣青年手中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一场面无论是谁都明白了怎么回事,齐言储他看看自家的儿子,复又凝神看着将齐康胁为人质的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脸色煞白,也正朝着他的方向看来。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齐言储旁边的随从护卫已经忍不住开骂。 “前面的还不快点识相让开道路!” “大胆贼人,还不快放开齐公子!” “竖子找死,竟敢和太尉作对!” “……” 喝骂声不绝响起,齐言储也紧紧盯着黑衣青年,开口冷笑道:“前面的小子,你带着齐家人拦在这路上,莫非是想要挟我?” “我怎敢要挟太尉,只是今天凑巧遇上了太尉……”他说到此处,忽然闷声咳了几声。 “……”这人在耍什么花头? 众人皱眉,却见黑衣青年低头闷咳了一阵,忽地又抬头看着齐言储,哂笑道,“不过太尉若想继续前往东边,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第41节 “……!”齐言储眼色骤然变厉。 仅一人就敢拦在路上,真以为自己能蚍蜉撼树? 黑衣青年的话也落到在场的其他人耳里,护卫脸色也是一变。齐言储身边很快有人骑马上前,低声道:“太尉,此人狂妄,我等立刻去解救齐公子。” 这两人分别是江湖录上投靠齐府的第十四、第十五名高手,齐言储立刻默许。 两个高手见状大喜,心道此时正是在齐言储面前立功的机会,纷纷抢出阵列,一人一拍马背,腾空而起,手中一双弯刀合二为一,如飞碟一样往姬长明头颅处飞旋袭去,一人则轻功跃出,腰间长鞭对准姬长明拎着齐康的手臂抽去。 两边袭击,黑衣青年撤手拎起玄铁格挡住弯刀飞碟,脚下却一个趔趄往后倒退了两步。使鞭的高手大喜,一鞭卷过齐康的腰身,将人猛地扯回己方阵营。 “他已经受伤了!”使弯刀的人很快发现这黑衣人后退的时候,原本站立之处竟然血迹迸溅。他的弯刀并没有伤到这黑衣青年,这伤很可能是之前所受的! “呵,受伤还敢如此嚣张,拿命来吧!”使鞭的人已立一功,闻言又是一喜,飞身上前欲趁势结果了黑衣青年。 他冲得快,鞭子更快,再度往黑衣青年抽去,却见黑衣青年眼中一厉,玄铁胚瞬间挡住袭来的鞭子,任其缠绕胚上,随后猛地一提玄铁,竟将鞭子硬生生地从对方手中扯下。 使鞭的人人在半空,鞭子脱手的同时整个人亦被大力牵引往对面摔去,他一惊,没有料到对方受伤竟然还爆发出这样的力气,正要回身稳住身形,却见黑衣青年手中裹着布条的武器朝他当头砸下。 血液四溅。 …… …… 江湖录上第十四名的高手竟被人一招就解决了?! 使弯刀之人接回飞旋而归的武器,睁着眼睛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那黑衣青年。 此时的姬长明脸上亦有几点猩红血液,但他却没有顾及,喘了口气,提着玄铁胚跨过尸体,往齐言储的方向走来。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被救回的齐康慌忙地取出堵住自己嘴巴的破布,大声道:“父亲!此人留不得!莫老就是死在他手上!快!快!你们都一起上!” 霹雳火莫无炜竟然也被这人打死了? 齐言储心中大震。 使弯刀之人闻言也是脸色大变,他忍不住想往后退一步,却见这诡异的黑衣青年走了几步,身形忽地一闪,竟然已经冲到他面前,又长又沉重的武器往他身上抡来。 “……!”使弯刀之人惊得想大叫,但声音还没出,便淹没在喉咙里。 眼见第二个江湖录高手死没了,齐言储心中大骇,但他经历戎马,此时见状立即喝令道:“上弩!” 跟随他而来的黑衣死士训练有素地亮出携带黑匣子,一排排□□箭头对准前面的黑衣青年。 “放箭!”见前面的杀神转身,齐言储立刻下令道。 数百只□□箭头瞬间齐齐发出,黑匣子机括里又有新的一排六枝□□装上,密密麻麻地往姬长明的方向射去。 这□□和秋场围猎林辰疏见到过的黑匣子一模一样,上面带着莹莹绿光,是有毒素浸淬,沾之必死。 陈殊睁着眼睛,看着□□模模糊糊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箭的轨迹,他又眨了下眼睛,伸手却是抽出身后的木制匕首,随后轻轻往空中一托。 木制匕首悬浮在了空中—— 密密麻麻的□□迎面而来,匕首悬在陈殊身侧,忽地如打开按钮一样一抖,随后整个刃身忽地微微发亮,化为一道叠影,在陈殊身前纵横交错,宛如一道光网。 “叮叮叮叮——”木头与铁器相撞的声音不断地发出,被木制匕首挡下的□□有的坠落在地面,有的则被匕首挑飞,往齐言储的人群中反弹而去。 ……匕首竟然会像传说中的御物一样会飞? 众人见此状,纷纷大骇,但没等他们反应,第一波被匕首反弹的□□已经飞至人群。 齐言储所在的人群瞬间有死士倒下,有的从马上摔下,有的中箭伏在马背上,有的则被流箭伤及马匹,所有人畜抽搐了几下便没有了声息。 马匹察觉同伴和主人死亡,顿时惊散长嘶,开始溃走。 齐言储的队伍立刻大乱。 齐言储纵横官场、沙场数十年,却从来没见过今日这等场面,更没有见过有把会飞行的匕首,他心中翻起狂澜,死死地盯着□□中站立的黑衣青年,却见那青年提着手中武器一步一步往他的方向再度走来,匕首在旁飞旋护持,诡异得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啊——啊——啊——”也就在此时,齐言储又听到一声惨叫。那声音无比熟悉,他心中一悚,连忙往声源处看去,却正见一匹马匹扬蹄踩在一个蒙头垢面的人的腹部。 “康儿——”齐言储厉声道。 “父亲、父亲,救我!”齐康在地上挣扎,刚往齐言储处看来,却又被一匹惊散的马匹踩踏而过。 这一次被踩中的地方是胸口。 齐康抽搐了几下,眼神变得僵直。 齐言储目眦欲裂,他正欲上前,却见那黑衣青年已经拎着武器杀到齐康所躺的位置。 须臾间,前方又有一批死士被姬长明放倒。 “太尉,快走!”剩下的死士和江湖高手连忙护住齐言储,往后方退去。 齐言储心中一慌,不敢再看自己的儿子,在众高手的护持下转身驰马狂奔。 齐康眼睛盯着齐言储远去背影,身体一瘫,彻底没了气息。 陈殊低头模模糊糊地瞥过齐康死不瞑目的死状,脑海中忽地闪过林辰疏死在巷子里时睁着眼睛不甘的模样,今昔彼时,竟如隔世。 身边杀声又起,陈殊皱起眉,一胚扫过为齐言储断后的死士,再度运转体内气息,强提一口气,运起轻功往山路消失的齐言储追去。 一路风声呼啸,一路清扫障碍。 陈殊手持玄铁胚又放倒一批拦截的死士,忽地身体一晃,随后按住旧伤,俯身一阵痉挛,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旧伤之处已经一片粘稠,陈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作为林辰疏所受刀伤一直未愈,伤口发炎即便被路七按头就医高烧也一直未退,最近这两日奔波,他已经发现自己但凡运使力,旧伤便加重一分。 ……但齐言储就在前面。 陈殊抹去脸上鲜血,再度往前方飞掠。山路旁边树林飞快倒退,前方道路模糊,他急掠一阵,终于看到前面一小队人马,其中一人身穿轻甲,正拼命逃跑。 “齐言储!”陈殊沉声喝道。 * 山林很快安静下来。 此时薄日开始西下,轻云慢慢染红,静谧的山林被渡染了一层光辉,与天边颜色相互映照。 而在山林之下,一条还算宽敞的沙石路上一路伏着七八具尸体,有的是齐府筛选出来的武功高强护卫,有的是江湖录上排名前列的高手,他们或曾威武一时,或曾纵横一方,但此时都已经没有了声息。 地上有血液点点,一路蜿蜒到山路上站着的一个人。 那人黑发黑衣,原本容貌俊美,但此时脸上煞白,甚至透着一股青气。他的衣服前胸和后背都已经濡湿了大片,只因衣服是黑色的,叫人并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哈……哈……你个疯子,你到底是谁,解臻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这么卖命?”在那黑衣青年面前,还有一人重伤在地,他年约五十,身上披着轻甲,但甲片已经完全碎得扭曲,此时正喘着气,不甘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是在京城,无人不知此人就是太尉齐言储。 “……”黑衣人没有答话,只是俯身撕下那人身上衣服系成一绳,将那人的手绑到身后。 齐言储这次本欲前往东城,重新盘踞自己势力做大做强,却从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青年打破,这一路从京城带出来的好手,竟在几个时辰内全军覆没,连他自己都成为对方俘虏。 这人手段比江湖录上的人还要高,身上还有一把诡异的木刀,且做事比他还要狠——他对对手狠,对自己也狠。 “哈哈,你这么给解臻卖命,你会后悔的。”齐言储看着黑衣人不断从衣摆上滴下来的血,忽地笑了起来道,“你知道解臻当初是谁扶持上这个位置的吗?他不过是个肮脏下贱的种,如果不是我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可你再看看这一年,他对我做了什么?” “……”陈殊绑好齐言储,终于站起身,俯视着这位手中权力盛极一时的人。 塞北军资铁证如山,按照解臻的手腕,他将这人带回京城,这人再大的权势也将覆灭。 “解臻忘恩负义,你现在帮他,迟早会被他反噬!”齐言储见他看来,讥讽道。 “闭嘴。”陈殊眉头一皱,一脚朝齐言储脸上踢去。 齐言储闷哼一声,被当场打晕过去。 陈殊咳了几声,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强撑着一口气,复又牵过旁边的马匹,将齐言储拎上马背。 眼下,只要把齐言储送往京城…… 陈殊站在马边一阵眩晕,等他慢慢缓过气,却忽地又听到远方有隆隆马蹄声响,自远及近,往他这边飞快靠近。 ……又来? 陈殊晃了晃身子,拿过玄铁胚驻了一阵,抬头看向道路尽头。 道路尽头,有轻骑奔踏,身后有旗迎风展开,上书一个“解”字。这队伍中一样很多人马,但为首的人身穿玄色劲衫,身材挺拔,冷峻风姿,看着又模糊又熟悉。 好像是…… 好像是解臻。 陈殊低低地咳了一阵。 新来的人马一路尾随齐言储的队伍跟至,但此时却和齐言储一样没想到山林的道上会有人立在道路中央。 是谁站在那里? 为首的人抬眼凝望,只觉得那站在前面的人十分眼熟,他骑着马越靠近,眼睛慢慢地睁大,瞳孔却越来越缩紧。 视野里,那人站在他的面前,朝他抬眼看来。 他心中一惊,连忙勒住马匹。 有为首人的动作,身后的人马纷纷亦停止了行进。 马在原地不安地踩着蹄子,为首的人晃了晃,目光却看看那人身边的马匹,看看马匹上被缚的人,又看向身后一地的尸体,最终缓缓地沿着血迹,看向他前面站着的人。 …… “……姬长明?!”他道。 陈殊一愣,心里已经明白,他默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秦大人?” “……”解臻看过他的笑靥,忽的收紧缰绳。 陈殊缓缓地阖了下眼睛。 解臻皱眉,一步下马,走到姬长明的身前,盯着姬长明被濡湿的衣服,目光顺着上面的血迹垂目到地上。 陈殊眼睛已经有些模糊,只隐约见到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连忙背过身,几步走过去,提起地上的玄铁胚道,“我……咳咳,我今天路过此地,遇到几个贼人十分可恶,所以就顺手料理了。” 解臻:“……” 陈殊不敢看解臻,强提一口气道:“秦大人上次在青山的时候就在审查山贼,好像是专门捉拿恶贼的吧……这贼人就交给你了,省得本少侠再跑官府一趟。” 解臻:“……” 第42节 陈殊终于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见解臻没有打断他,缓缓地松了口气:“天快黑了,本少侠先走了。” 解臻:“……” 齐言储本来就是要交给解臻,解臻在此,一切交代也都顺理成章。陈殊知道解臻手上还有化仙散这样的东西,并不敢多留,连忙运起轻功,往山林处飞去。 “等等!”他行将离去,忽地听到身后解臻开口。 陈殊一步停在树上,回头看着解臻。 “姬长明,你要去哪里?”解臻已经跟到树下,抬头看着他。 “我……”陈殊愣了愣,很快笑了起来,“我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回家。” 解臻蹙了下眉头。 陈殊敛了笑,回过首。 前路迷障,可又曾知何处可归。 陈殊不敢再做停留,连忙往山林深处掠去。 他一路提气,终于将解臻与凡事抛在身后。 夕阳余晖遍洒山林,透着林中枝叶,斑斑驳驳地将此处点缀得明暗交错。 陈殊还在飞掠,手却忽地一颤,手中裹着布条的玄铁终于从空中落下,“哐当”一声落在树林满是枝叶的地面上。 他拿不动了…… 好累…… 他好像也跑不动了…… 陈殊喘出几口气,终于缓缓地从空中落下,他抬着沉重的脚步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终于择了一个树荫处,倚着树干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抬起眼,眼中尽是落日光斑,隐隐约约的,模糊又绚丽。 挺好看的。 陈殊释然笑了笑,忽的抬起手捂住心口,身体微微一颤,紧跟着大片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浸染了整片下颔。 害……他这次真的尽力了。 陈殊费力地睁开眼,复又沉重地阖上。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眼前,眼前尽归黑暗。 全身力气飞快地消失,他垂下手,头慢慢地也跟着偏倚着垂在一边。 “哥哥,不要抛下我。” “哥哥,我在家里等你。” “……回家,回家。” ——等我,小婉。 * 阳光透过树荫,落在林中一个人的身上。 他身体靠在树干上,眼睛轻阖着,头无力地搭在一边,双手一手垂在腿上,一手垂在地面上,地面的草和落叶衣襟被染得通红。 血液粘稠,还没有干涸。 忽地,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它似从山林的另一处飞来,轻轻地、静静地绕着阖眼的黑衣人飞舞,最终缓缓地停在那人肩头。 它停下的时候,安静的树林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骑马而来,仿徨寻觅,终于看到了树荫下的人。 树荫下的人容颜俊美,没有平日飞扬清朗的神态,此时眉眼温顺,若非半张脸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来的人凝视着那人容颜,终于拾步上前。 ——“姬长明。” 第48章 第一卷 番外入世 寒山。 寒山天下闻名,山上常年飘雪, 堆积的雪地将山顶铺成一片苍茫白色, 铺盖孤绝的山势,阻隔了人世的喧闹与繁华。此山寂静, 人在山中行,只听得到迎面而来的冷冽风声,以及脚下沙沙踏雪之音。 而今寒山主峰前,行来一队人。 这些人中有头顶光秃的和尚, 也有一脸刚正的男子, 还有瑟瑟发抖的女子,其中人群各式各样,足足约有十二三人。而人群当中有人被绳索缚住, 被身后的人推搡前行, 一步一踉跄,脚印在雪地里深深浅浅。 终于,这群人行到一处石碑前。 石碑前有提诗,诗已经被雪覆盖住了大半, 只露出“寒山渺渺”三个半的字体。石碑上有一条红色绳索, 一直延伸到前方险峻的山脊处, 绳索上系着青铜小铃,但因长时间没有人使用, 绳上和青铜小铃都已经被冰冻结,垂下长短不一的冰棱。 “到了。”见到石碑后,押解人上山的和尚停下脚步道。 “空侯大师, 渺渺真人就住在此处?”旁边有人问道。 称号为空侯大师的和尚合掌道:“真人常年在寒山修行,但凡江湖事难了,可以在此处摇铃三声,真人若是听到,便会下山为我等裁断。” 他说着,伸手拂过石碑雪顶,手中浩力倾出,那原本冻结在红绳上的冰顿时碎成数百片薄冰,红绳下的铜铃亦轻轻颤抖,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大师不愧是江湖录第四的高手。” “过奖过奖。” 后面的人见状,很快将那被缚的人押解上来,一踢那男子的后膝,让其跪在雪地里。 被缚的人不甘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被人按住头颅,磕在石碑面前。 雪地地面上寒意袭人,冻入骨髓。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传来红线铃声。 “真人是否已不在寒山?”有人问道。 “……再等等吧。”摇铃之人道。 红线铃声传入远山主峰,很快被远方空旷吞噬。远山上,只有雪花洒洒而下,静落在罕无人烟的世界。 被缚的人跪在地上,听过一声又一声的铃声,直至自己的膝盖慢慢地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尚还灵敏的听觉这才听到远方有寒风卷过,风雪中,有衣袂入空的声音。 他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慢慢地抬起头。 远山与天交接处,有一道白影出现在昏暗的天空下面,白影衣过雪境,轻轻踏在离他们数丈远的雪面上,那人长身玉立,手中持剑,身上白衫被寒风猎起衣摆,隔着风雪与距离,叫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 “来了!”等待已久的江湖人见到白影,心中大喜。 寒山渺渺剑尘雪,江湖录上排名第一的人物,武林中最德高望重的存在,其剑剑意入骨,传闻已修得临仙境界,是让所有江湖人都仰望的高峰。 一排人窸窸窣窣地向渺渺真人行礼。 那隔着风雪的真人还是伫立在远处。 “何事?”他问道,临着这距离,声音还是清晰地落入众人耳里。 “渺渺真人,在下池梁,日前与空侯大师等人在江湖中抓捕得一人。此人名为路通明,擅使各种暗器,尤以一寸银针见长,此前这人用暗器屠戮了赫连山庄三十六人,手中孽债累累,还望真人裁决。”模样刚正的男子说道。 男子声音提声,当传得渺渺的耳中,但那白影却没有作答,似在扫看眼前到来的江湖人。 被押解跪在地上的路通明察觉到身上有目光落下,又不甘地挣扎,他狠狠地抬起头,盯着远处的白影道:“渺渺真人,没错……我是路通明,我是二十年前镖局世家路连城之子,二十年前,我路家受雇押解镖物,那赫连夫妇不仅暗中杀了我父亲,还灭我路家满门,霸占镖局庄邸,我今日所为不过是让这些人血债血偿,祭我路家在天亡灵!” 二十年前,他亲眼目睹母亲被仇人所杀,保护他的镖师一一倒下。那日之后,路家和镖局只剩他一人存活,此愁此恨,他为何不能报仇? “阿弥陀佛。”和尚合掌念道。 路通明说得又急又狠,很快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押跪在地上,那身边的池梁又已经站出,道:“路通明所说之事无凭无据。但他所杀的赫连山庄却是江湖录上排名第七的势力,赫连夫妇自立庄以后,一直广施善行,仗义行侠,深得江湖中人尊崇。” “你受赫连的那点恩惠,全是我路家当年的基奠!”路通明在地上骂道。 “赫连庄主绝计不会做出那种事。”旁边又有女子道,“庄主夫人一直也很和善,出事那日她跪在地上央求悔过,却还是被路通明狠心杀害,路通明心狠手辣,还请真人裁断。” “哈哈、哈哈,我恨当日看你可怜饶你狗命,若再有一次,我必定连你也……”路通明狠狠地盯着在场众人,他奋力在地上挣扎站起,然话至途中,却忽觉一股磅礴气劲轰在胸口。 气劲夹杂风雪,雪中都是寒冷的冰意,路通明话到途中,却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完,人已经被浩力击中抛飞,复又重重砸在雪面上。 雪地上,路通明已经不动了。 风雪余劲不止,人堆里全是雪片狂舞。 这变化来得突然,众人皆不由得一愣,往那远处站着的白影看去。 刚刚那道气劲,似乎是那里的渺渺真人所斩出的。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还有这么强劲的气息,空侯大师、池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看看白影,又看看路通明,却见路通明身上被缚的绳索已经断裂,但那人还是躺在地上,完全没有动静。 路通明虽身负奇技,但一身武学不落下乘,竟然被渺渺真人轻易解决了? 众人脸上皆不由得一变,再回身看白影之时,只觉那白影立在风雪之中,愈加深不可测。 “此事已了,各位下山吧。”白影在远处道。 “……” 渺渺真人说这话的意思是,他已经做出了裁决?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将路通明押解上山,真人会听他们辩解多时,岂料真人会如此果断地做出决定,竟亲自出手解决了这个杀人如麻的恶人。 “那、那多谢真人裁断。”池梁等人道。 白影还在风雪之中,却是已经转身,踏着冰寒雪地往远处行去,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风雪大得骇人,还有一丝冷意。 众人恍过神,又再度看向路通明,却见路通明倒地之处已经覆盖上一层白雪。 渺渺真人给出裁断,罪恶之人已经伏诛,赫连山庄被灭一事竟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就尘埃落定。 众人又是互看了一阵,最终还是寥寥地说了几句,往着山下的道路返回。 寒山石碑前很快又恢复了安静,众人的脚步不一会儿又被风雪掩盖,仿佛刚刚是没有人到来过一般。 一刻钟、两刻钟…… 第43节 “咳咳咳咳……”石碑前平整的雪地忽地乍然坐起一个人影,厚厚的雪不断地随着他的咳嗽从身上抖落。 人影眉眼细致,容貌冷厉,竟是被众人误以为被渺渺真人气劲裁决的路通明! 路通明亦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山冷冽稀薄的空气。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终于迷茫地看着眼前冰天雪地。 寒山石碑还在,红绳铜铃已经慢慢地又结起冰棱,这天地宁静,如同自旷古而来,而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路通明挣扎着站起,甩掉身上断裂的绳索,他失魂落魄地立在碑前看了一会儿,又迷茫地看着碑前的主峰。 他大仇已报,其实已经不介意生死,只是一生恨意难平,被空侯等人抓住送上寒山之时,他已经做好了被渺渺真人处死的最坏打算。 可现在,渺渺真人并没有杀死他。 他为什么没有杀死他…… 路通明抬眼看过寒山山景,忍不住往着红绳所延伸的方向走去。 寒山山势险峻,红绳一路往着山顶一处平地延伸。路通明看着奇峻的断崖残壁,提起一口气往山顶之处轻功飞上,他任着风雪打在身上,快到山顶之时,却见有一白影立在山顶,静静地望着混沌天边。 这就是渺渺真人吧…… 路通明上前,正要作势感激,却见那白影容貌清冷,容颜如铸,竟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 渺渺真人据传已经一百多岁,怎么会这么年轻? 路通明一愣。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的到来,微微侧脸,但也仅仅是侧了这么一下,那人复又重新看回远方天色。 远方明明是清一色的混沌,什么都没有。 路通明又是愣了愣,他知道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但沉默了一下,还是认认真真地开口道:“公子何故救我?” 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我路通明为报家仇,本已为手刃仇敌做好赴死打算,我、我没有想到公子会救我。”路通明道。 那人又侧过首。 “我是来谢公子恩情的。”路通明道。 那人的眼睛终于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眼,随后他又再度看向安静的远方:“不必。我只是想让那些人快点走。” 路通明:“……” 那人又像寒山上的凛雪一样,素静、冰冷地转过身去。 “那公子也认为我不该杀那赫连吗?”路通明终于忍不住握紧拳问道。 他皱眉,看着那人凝立的背影,想听他的解释,却听那人站在山巅上淡淡道:“每个人上寒山之前都已经有自己的决断,若我说不对,你便觉得此事合该是我说的那样?人心丑陋,人世污浊,何来真的答案。” “……”路通明无言一阵,随后慢慢地看向前面的人,“可你救下我,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江湖上的路通明已经死了,他能去哪里? 那人却没有再答话,只是继续看着天边。 天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路通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了一阵,复又垂首,不敢再打扰此人,默默地下山。 寒山人迹罕至,但他离开寒山的时候,却在寒山一处谷底见到一块墓碑。 墓碑处并没有多少杂草,像是每年都有人打理的样子。墓碑上的字体遒劲有力,似是被利刃刀起,上面落着的名字却让路通明十分眼熟。 ——“秦霜寒”。 路通明愣了愣。 秦霜寒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在二十多年前,这曾是叱咤风云的秦家大小姐的姓名。 秦霜寒奇门遁甲之术独步天下,位列当年江湖录上的第六名,曾是为数不多进入过天行藏的高手。 可这人墓碑怎么会在此处? 寒山应该没有多少人来往,这女子的墓碑立在此处,莫非寒山之上静立的青年是…… 那个救了他的青年到底是谁? 路通明惊愣。他浑浑噩噩地回归江湖,想到救下自己的青年,却不敢再用路通明的身份行事,只是低调地换了个身份行走,竟也打听到了不少事情。 有的事情关于秦家,有的事情关于天行藏,有的事情,则远在庙堂之上。 但他并没有离开寒山太远,偶尔也曾会去寒山看望那个救了自己的白衣青年,然则每次他见到那人之时,那人大部分都是站在寒山上,即便是厚雪积在身上,也依旧是看着山前天地。 他真的看了很久。 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到底在做什么? 年夜之时,路通明带着一些年货来到寒山,本欲送给那白衣青年,然快登上山顶之时,他忽地听到山顶有人的声音。 “既然想不通,那便不要再想。如今你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入世一遭,或许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能明白。” “……入世?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如此挂念,或许有一天看到他的人,或者听到他的名字,便会知道他就是你在想、在等的人。” “……” “人于天地,如同蜉蝣之命,转瞬即逝。臻儿,有些人、有些事莫要错过了。” “……” 山顶,有剑影冲天而起。一白发男子于寒山山巅踱出,剑影倏地乘于他的脚下,在风雪之中绽放亮丽剑光。 ——临仙剑意,这才是渺渺真人?! 路通明抬头仰望,却见白发男子踏剑离去,唯留苍茫雪景。 他愣了一阵,连忙飞入山顶,却见白衣青年看着远方,眼神一阵空洞,忽地又慢慢地聚焦,回身往他的方向看来。 那人身上负雪,瞳中眸色变得深邃。 路通明看着眼前的白衣凛雪,忽地单膝跪下,抬头看着他道:“……秦公子,你要下山么?” * 一块玉佩。 “这是……”齐言储看着眼前身穿黑衣的青年。 “此物是家母留给我的信物。”那黑衣青年将玉佩递与齐言储,微微笑道,“家母逝世之前,方才告知我的身世,说是此物可以昭告我的身份。” 齐言储抚摸着玉佩,眼神中透出一丝精亮:“果然是先帝的玄龙珏,此物确实是当年先帝赠与秦霜寒的信物。” 黑衣青年微微一笑。 “你这几年跟着母亲待在何处?”齐言储问道。 “一处山野,母亲说憎恨世间一切,一直带着我在山间隐居。”黑衣青年道。 齐言储欣喜,忽地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解臻:“那你母亲在逝世之前,可还有说什么?” 解臻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答道:“她说、她好像说,若有来生,绝不会再找一个叫做天行藏的地方。” “哈哈、哈哈,你果然是秦霜寒的儿子。”齐言储闻言微笑,爽快地拍了拍解臻的后背,“好、好,你这就和我一起回朝。有龙脉在此,我看方守乾拿什么与我争!” 解臻也笑了起来。 “好,一切都听太尉安排。”他道。 第49章 起坐京城凛雪【1】 浮生光怪陆离,记忆碎片在意识里零零碎碎沉浮。 “小殊, 这是你的妹妹陈婉, 小殊你听,你妹妹在和你打招呼呢!”在一片突然亮起的碎片中, 一个女子正神情温柔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笑地朝着旁边的一个男孩说道。 男孩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附耳贴近女子隆起的腹部听着,忽然目光在记忆里闪闪发亮。 “哇, 妈妈, 小婉真的在里面!” “哈哈。”女子眉眼弯弯,伸手慢慢地揉着男孩的细发,“所以小殊你以后就要当哥哥啦, 以后可不能老是那么贪玩,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男孩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嗯!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妹妹的!” 碎片散发这朦胧的光,最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吞噬。黑暗中有灵体慢慢地睁开眼睛,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无世界, 周遭有一声又一声的声音回响而起, 又在黑暗中一声声淹没。 “哥哥,为什么我好几天没有见到爸爸和妈妈了, 他们不要我们了吗?” “小婉,爸爸妈妈没有不要我们,他们……他们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哥哥, 今天那些人说他们找了算命的,算出我命盘与人相克,会克死身边所有亲近的人,这是真的吗?” “怎么会是真的,你不是还有你哥哥吗?” “哥,他们刚刚又来催债了。” “……妹妹别担心,哥哥会想办法的。” “爸、妈,我好害怕哥哥也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希望、我希望你们能保佑我哥永远平平安安……” “嗯?小婉,扫个墓呢你在说什么猪猪话,哥怎么会离开你。” …… …… 最后一声声音渐渐弱下,四周再度变成一片混沌。灵体再度陷入无声寂静的世界,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之中慢慢地伸出无形的鬼手,争先恐后地往灵体伸来,不断地拖拽着灵体下沉到更深更暗的世界。 募地,在灵体行将坠入深渊之时,一道亮光如同掌灯一半突然升起,倏地照亮被黑暗侵蚀的四周,于混沌里照起一方角落。 亮光扩散,纠缠在灵体上的鬼手畏惧地飞速撤回,收拢回光线外的黑暗中。灵体亦抬起手下意识地遮挡住那道光线,他的眸子在紧闭的眼中动了动,终于慢慢撑开眼睑,往那亮光处看去。 不远处,有一小小光球悬浮在水面之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光芒,无声地抵御着黑暗的侵蚀。 那光球十分眼熟,灵体空洞地看了一阵,无数意识迅速回旋,眼中眸光终于渐渐清澈。 “……长明。”陈殊的灵体记起来了,在自己第一次为解臻挡刀的时候,他就见过这道亮光。 他动了动,灵体从亮光的边缘慢慢走近,凝立在水面之上,看着对面的光亮。 光源还在不断扩散光亮,将陈殊罩在自己的余光之中。 第44节 “陈公子。”隔了好一会儿,光球里传来系统长明熟悉的声音。 它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刻板。 陈殊看过这一方黑色世界,终于蹙了下眉,缓缓地开口问道:“今天,我可以回去了吗?” 长明沉默一阵,忽地问道:“陈公子说的是回哪里?” “……我原来的世界、原来的身体。”系统是在和他装蒜吗? 陈殊慢慢地收拢手指。 他紧紧地看着对面的光球,却听光球又是默了许久,方才慢慢地回答。 “条件没有达成,你还不能回去。”长明道。 陈殊:“……” 黑暗的亮光处再度陷入寂静,灵体静立,若非光球之上一阵一阵发出的亮光波纹,此处空间仿佛就和静止了一般。 灵体之下,水面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波纹。 也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那像做雕像一样不动了的灵体忽然轻轻呵了一声,他慢慢地垂下眼睛:“这次怎么会呢?我都伤成那样了,是我为皇上做得不够吗?又或者你觉得我哪里觉得不对?” 光球浮动,声音在黑暗中慢慢地响起:“这一次你是帮皇上清除了一部分障碍,但有人看到了你,将你从山中救起,所以林辰疏还没有死,你还需继续回到林辰疏身体。” 陈殊:“……” 是谁,是谁把他救起来的?! 还是说…… 陈殊目光忽地看向光球,骤然间眉头紧锁,手指深深紧扣掌心,露出深深的怀疑。 “不过陈公子这次也算完成了一次协助皇上的任务,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在我的能力范围允诺于你。”长明道。 又来了,给人一棒槌,现在又要给人一颗糖。 陈殊看着长明,怅然地笑起来:“我想要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长明上下沉浮,并没有回话。 它的沉默,无疑就是在表达拒绝。 陈殊紧紧地捏着拳,在长明的无言中又重新松开,终于烦躁地抓过自己灵体上的短发,慢慢开口道:“既然你不肯放我回去,那让我见见我妹妹,这总可以吧?” 他说着,没等长明拒绝,又继续道:“我现在离开原来的世界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我都不知道我妹妹现在怎么样,你既然要我做任务,总该给我点福利,让我确认我妹妹如何了。” 长明:“……” “这样也不行吗?”陈殊问道,“那我可不可以罢工?” 长明:“……” 这个灵体真的比它还能说话。 光球默默地看过眼前站着的青年,身上再度光华大作,无数星光自光球内涌出,宛如萤火虫般在水平面上飞舞,照亮陈殊身前水面。那水面忽然呈现出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里有书柜,有书桌,有台灯,有笔记本,是陈殊原来世界的样子。 这、这是他家里的样子。 陈殊心中一喜,连忙往那处镜面走去,然而他行走之时波纹迭起,却只是扰乱了画面,并不能真的走到水面呈现的房间里。 “这只是镜像,没有连接两界的通道,你过不去的。”长明道。 陈殊只得作罢,静静地看着房间,不过一会儿,他便看到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女生从房间外走了进来。 女生扎着马尾,身型娇小,皮肤白皙,模样玲珑可爱,正是他的妹妹陈婉。 陈殊一阵激动,俯在水面上看了一阵,却见陈婉利索地放下身上背着的书包,从书包中取出书本,在书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一边核对一边做着笔记。 画面没有声音,但陈殊几乎可以听到陈婉笔尖划过纸张落下的书写声音。 女生模样没有变,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陈殊眉目微缓,轻轻笑了下,还想看看女生最近在看什么书,在做什么作业,但那水面上的画面却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陈婉的身影便淡得模模糊糊,消失在水面之下的黑暗中。 画面消失后,也不知是有一瞬间的错觉,陈殊竟觉得周边的亮光暗下去很多。 “确认好了吗?”长明的声音传出来。 “……”那么短的时间,确认个鬼! 陈殊抬头看了光球一眼,忽地微微蹙眉,似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募地又低头看着水面。 水面的镜像已经消失,在长明的光球微光下,他双手俯撑着的水面正泛着轻轻的涟漪,涟漪底端,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剪短的头发,是自己原来世界的模样。 但是—— 陈殊低下的头目光微移,看向长明所在的位置。长明的光球映射四周,明明是这片黑暗中最亮的存在,可此时水面上却没有一点光的倒影。 系统之下,不是光影,而是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 陈殊一愣,却听长明的声音已经传来,那系统依旧毫无任何感情,冰渣子的声音让人十分恼恨:“既然确认好了,那便回去吧。” “……”系统说的回去是指林辰疏的身体。 他还要继续做任务…… 陈殊皱眉,却见眼前的世界忽然扭曲,一道巨大的吸力朝他的灵体涌来,周遭的光球、水面一一消散,紧跟而来的再度是一片黑暗。 与之前所在的混沌世界不同,这次与黑暗一同而来的,还有让自己灵体很难受的沉重感觉。 “咳……咳咳……”迎面而来的还有昏暗厚重的窒息,陈殊猛地咳了两声,身体却痛得浑身颤抖。 听到陈殊的动静,有人连忙走过来,扶起他,从背心处缓缓地送入一道暖流。 暖流流过心口,滋养着心脏的跳动。 陈殊眼睑动了动,沉重地睁开一条线,却见世界昏天暗地地在旋转,他难受地又咳了一声,喉间再度腥气上涌,募地吐出一口鲜血。 护在心口的暖流顿时一滞,抵住他背心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陈殊却已经支撑不住,刚刚撑开的眼皮无力地又阖上,气息渐淡,再度失去意识。 “沈医师,他到底怎样?”为陈殊输送内力的人终于在他身后急切地问道。 “皇上,这人沉疴已深,又伤及心肺,即便以后痊愈,也……”这叫沈医师的人慌乱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完全没想到自己刚刚诊断的病人会中途吐血,一时之间慌然。 他被皇帝找来医治的时候,这人就已经只吊剩下半口气,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现在虽然救回了半条命,但依然十分棘手。 “他痊愈了以后,也会怎样?”眼前的皇帝问道。 沈医师不敢看皇帝脸色,只得硬着头皮道:“痊愈以后,他怕也是元气大伤,阳寿折损。皇上,此人需要静心调养,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第50章 临渊京城凛雪【2】 刚刚姬长明醒来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吐了口血, 甚至没有力气看过旁边的人, 又重新陷入昏迷。 听着沈医师的解释,解臻沉默地将输送的内力在姬长明体内运转一周天, 这才敢松开手,扶着青年重新躺下。 “阳寿折损……”扶下后,解臻慢慢道,“那他现在还有多少时间?” 面对龙颜, 沈医师心中忐忑, 只能委婉道:“这位公子如果安心调养,不受伤不生重病的话,也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 解臻:“……” 沈秋风的言下之意是, 姬长明恐怕最多也就活这些日子了。 皇帝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沈医师一变,赶紧退到旁边低头待命。 他很委屈,他本是江湖录上医术最靠前的“小药秋风”,此前一直在小药谷待得好好的, 本不会来趟皇帝的这趟浑水。但那日突然有一个暗影拿着寒山渺渺剑尘雪的信物出现在谷中, 邀请他出手医治一个重伤将死之人。 剑尘雪是当世江湖第一人, 小药谷曾经颇受这位江湖大佬的照顾。沈秋风看到信物后本想着为能为剑仙做点事情报答恩情也不错,便施施然跟着暗影来到京城。却不曾想刚到京城, 却发现请他的人是当朝的皇帝,顿时有一种整个脑袋被压到铡刀下面凉飕飕的感觉。 这个皇帝和渺渺真人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有剑尘雪的信物? 沈秋风后悔不已, 可人都已经来了,眼前又有皇帝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只能硬着头皮全力施救。 伤者伤在心口处,伤口已经溃烂,且不止一天两天的事情。沈秋风查看之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倒吸一口冷气。 太狠了。 这种伤寻常的江湖中人受了恐怕早就不行了,而眼前这人居然如此有本事,能够顶着伤口发作到如此狰狞的地步,沈秋风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人是怎么忍过来的。 好在这人虽然伤重,但有皇帝拿出寒山雪参这种救命的稀世药材吊住一口心息,又有人日夜为他加以内力传输护持,他总算把人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怎么照顾的事情了。 “皇上,这位公子刚刚又咳血,应该是心血不定,体内还有淤血未除。我先去药房开个方子,看看能不能化去他体内的淤血。”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阴晦,沈秋风连忙道。 皇帝的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在姬长明刚刚咳出的血迹上。 “好。”过了一会儿,他道。 沈秋风如释重负,赶紧转身离开房间。 他一路走到药房,这才松了口气。刚刚在房间里,也不知是他这种江湖人先天不喜欢被拘束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位新任的皇帝身边的气压低到窒息,给人一种孤高空寂的感觉。 沈秋风不是没听说过这位皇帝的传闻,听说这人是二十多年前叱咤风云的秦家大小姐秦霜寒的儿子……但秦霜寒这个女人…… 小药谷病人来往得多,消息也灵通。沈秋风脸上很快露出古怪之色。 他是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这些事情曾经是大家的饭后谈资,可他现在真的撞上皇帝本人,又似乎与他见到的皇帝有所出入。 比如说这位秦家大小姐离开秦家之前,江湖上认识她人都在传秦霜寒生下来的孩子其实是、其实是—— “沈医师。”刚想到此处,沈秋风耳边忽然又乍起一个冷峻的声音。 “……啊?!”沈秋风刚刚想到那年秦霜寒的八卦,骤然又听到解臻的声音,顿时唬了一跳,手中的药材都撒了一地。 解臻的目光落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药材上。 “皇上,你怎么也来药房了?”刚刚荒谬的想法一闪而过,沈秋风连忙躬身低头道。 他低头,只看到解臻玄色的长衫衣摆,衣摆金丝镶边,玄龙飞绕,此时微微动了一下,那帝王冷峻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沈医师,我的人伤势沉重,可否有法子能够暂缓他的痛苦?”解臻问道。 原来是这个问题。沈秋风松了口气道:“有是有,小药谷的风轻花可以镇痛,且药性温和,可配合其余药材辅用。” 麻醉的药材多有弊端,但小药谷的风轻花正好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是风轻花产量极少,售价极高……不过对方是皇帝的话,好像这个难题好像又不是难题。 沈秋风胡思乱想,却又听前面站着的皇帝道:“风轻花?他功力高深,可能寻常麻药不起作用。” 第45节 见皇帝在担心此事,沈秋风很快笑道:“皇上放心,我观那公子体质寻常,对药物并没有抗性。公子武功虽高,但此时还在昏迷中并无意识,只要他不动用功力抵抗药性,那风轻花的效果便可一直持续。” “……也就是说,他只要还在昏迷,就无法解开药性。”解臻道。 “是。”沈秋风点头道,“即便是醒过来,若是没有察觉,药性也还是在的。” “那医师可能在药方中再添一点让他一直入睡的药物?”解臻又道。 加入安定的药物自然是可以,沈秋风正要开口回应,忽地又觉得哪里不对,瞬间愣住了。 “皇上,这……”隔了一会儿,他还是惊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他看着眼前解臻的身形,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皇帝孤冷高绝,而现在那人衣衫凝立不动,竟渐渐地升出一丝难以捉摸的霾色。 “我想让他一直这样睡着。”解臻已然继续开口道。 “……”皇帝要对那个人做什么? “他若是醒着,想必不会安分地待在这里疗伤。”解臻道,“还是一直睡着好。” 沈秋风哑口无言,却听解臻已经笑道:“沈医师,这段时间可要麻烦你了,他若是突然醒来,什么话该不该说,我会让人和你核对口径。” “……”沈秋风不敢拒绝,只觉得对方身上的寒意无法忤逆,已经渗入骨髓。 那个受伤的青年和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秋风想起那青年温顺尔雅的病容,再看眼前孤意冷澈的皇帝,人精如他一时间竟然也无法判断这两人诡异的关系。他恍恍惚惚地捡练好药物,熬好药汁,却见皇帝已经过来,亲自动手端着汤药,往那人养伤房间走去。 推开门,姬长明还躺在床上。 他还是保持着那张笑起来比天上星辰还要明亮的面容,但眼睛却在此刻紧闭着,没有因为他的到来睁开。 解臻放下手中的托盘,学着路七的方法,将姬长明从床上扶起,靠在垫好的枕头上。 姬长明穿着白色的单衣,因为要每日敷药的缘故,他的衣领微敞,露出单薄的身体和分明的锁骨,心口处一道狰狞的伤疤蜿蜒而上,在领口隐隐显现。 只要再往下看,就会发现相同的伤处,一样的伤口。 “是你吗?”解臻忽然问道。 姬长明歪着头,没有回答。 有的只是房间里的安静,以及眼前人微弱的呼吸。 解臻默然坐在姬长明身边,端着汤药试着尝了下温度,随后舀勺慢慢地吹了几次。 汤药碰过姬长明紧抿的唇线,让干涸的唇终于有了润色。 但更多的药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解臻目不转睛地盯着姬长明没有知觉的神情,慢慢地伸手,轻轻拂过姬长明的唇。 ……湿润、还有温度。 寒山风雪在简短的记忆中呼啸而过,那守望的天地还是清一色的混沌,意识深处有什么正不断地呓语。解臻阖眼,复又睁眼,眼中已经被那人或言笑晏晏,或紧张无措、或哈哈假笑、或回首招呼的容貌代替。 姬长明。 他轻轻地捧住他的脸,终于忍不住起身上前,俯身低头,细细地观看。 姬长明。 他还是阖着眼睛。 呵…… 解臻眸光微动,轻柔地拂过那人发丝,半试半探地,轻轻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 * 有鸟语莺啼入梦来。 陈殊意识昏昏沉沉,慢慢地睁眼,茫然地看着床顶幔帐,很快再度慢慢阖上。 “算起来他的伤势已经痊愈。”旁边有人的话响起。 “那他过几天就会醒过来?”有人问道。 “差不多吧,他身体已经无碍,只要不再大动干戈,就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这里事情已了,也要申请回我的小药谷了。” “沈医师辛苦。” “庄主客气。” 陈殊潜意识里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蹙眉,慢慢地尝试着动了动身体。 和前几次醒来不同,他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以前那么沉重,心口处的旧伤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难道他的伤真的痊愈了? 陈殊默默地想,忽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在宫里宫外硬是调理了将近一个月,而在离开京城之后他前往青山,期间还被路七按着头就医,大概是半个多月也都没有痊愈…… 这么久都治不好的伤,已经痊愈了? 那这时间过了多久? 陈殊悚然一惊,连忙不停地唤醒自己昏睡的意识。 体内的内息猛地调动,毫无知觉的四肢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陈殊紧蹙眉头,终于驱散沉重的身体,蓦然睁开眼睛。 “啊!他醒了!”旁边有人惊讶地叫道。 “这么快?”有人连忙跑过来。 陈殊盯着眼前的床帐一会,目光微移,终于看到了自己所在的环境。只见他现在正身处一间明亮的房间内,窗户有窗纹雕花,木椅摆放都很讲究精致,看上去像是身处在富贵人家的家中。 而旁边,有三个人,一个是丫鬟打扮的女子,一个是穿戴方巾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而另一个则是四十岁左右身穿锦缎的中年男子。 青年和中年男子凑过来,也正看着他。 “我、我……”陈殊刚醒来,只觉得喉咙一阵嘶哑难听,连话都说得有些磕绊。 “你昏睡已久,现在刚醒来,先不要勉强。”那青年见状,已经给他倒了茶水。 中年男子见状,正作势要上前搀扶,却见那一直昏睡的青年已经自己撑坐在床面,接过青年倒的茶水喝了一口,低声道了声谢,随后又茫然地看着二人,组织语言道:“敢、敢问,这里是哪里?” 他说话还不利索,中年男子笑道:“这位公子,这里是京郊城外。你之前在吹水岭晕倒,正好被刚从娘家返京的我家夫人撞见,夫人看你伤重,便带回京城医治,这位是沈医师,也是把你救回来的医师。” “……” 那被叫做沈医师的青年很快笑笑,笑容有一丝尴尬,目光却不停地在打量醒过来的陈殊。 陈殊闻言又道了声谢,下意识地摸过自己的伤口,随后抬眼问道:“那我……那我这次晕了多久?” 第51章 我的脸京城凛雪【3】 中年男子和沈医师面面相觑。 知道眼前的人会问到这个问题,沈秋风老脸一红, 干咳一声道:“公子, 庄主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完全没有意识, 而且身上伤势也很重……” 这些他知道。陈殊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医师。 眼前的人眼睛睁开后明亮无垢,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希冀,身为医师的沈秋风不知怎的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见状, 冲陈殊笑笑:“沈医师说得没错, 这次公子因为伤势沉重,已经昏睡了大半年的时间了。” 陈殊:“……” 大半年…… 陈殊的脸色顿时僵硬。 “沈公子能够醒来已经属于万幸,以后还需静心调养, 不能大动干戈, 不然到时影响阳寿,得不偿失。”沈秋风又暗暗观察陈殊的样子道。 此间事了,皇帝已经放他回小药谷。他本来再过两三日便启程回去,没想到眼前这个一直躺着的人还没去掉风轻花的药性竟然就能自发地醒过来, 端地吓他一跳。 风轻花的药性很强, 沈秋风原本对药物的使用颇有信心, 结果这人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就破除了麻醉和安眠的桎梏,这等功力委实可怕, 确实是像皇帝说的那样深不可测。 这份功力,很可能是江湖录前十的人物,但沈秋风结识的人众多, 却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 他到底是谁? 借着陈殊醒来的契机,沈秋风算是真正见识到这人的模样。这人睡着的时候安静温顺,一双眼睛睁开后黑瞳星眸,原本就不错的容颜就像是点亮了一道华光,有一种熠熠生机的光彩。 比那皇帝亲近多了。沈秋风心想。 但他还没想毕,却见眼前还坐在床榻上的人愣忡地睁大眼睛,忽然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旁边的东西,竟自顾自地下床了。 “你……公子小心。”那人下床的时候,果然不出意料地跌了一下。 睡了半年,身体机能已经下降,他动作那么急,不摔才怪。 中年男子和沈秋风见状正要上前搀扶。 陈殊却道了声“没事”,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竟然自己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稳了稳身体,又一步一步地往房间外走去。 沈秋风心道厉害,跟着抬目看去,却见得那人背影单薄,瘦削得萧条。 陈殊走得又慢又生疏,走到门口,终于缓缓地推开半掩的房门。 房间外,已经有阳光照进,初夏的温度灼肤而上,空中的日头竟然也变得炫目起来。 居然……已经过了大半年…… 陈殊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切,扶着门框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终于慢慢合拢紧握成拳。 * 长禾山庄位于京郊城外三十里开外的小镇上,此庄庄主姓禾名闻策,本是镇中一个小财主,后因得路过的江湖中人指点学得一些拳脚,十分向往武林生活。但其家中已有妻室,所以便在来往京城的官道边开庄,广结天下义士,禾闻策夫妇乐善好施,庄中所助食客数十人,在方圆十里都是小有名气。 陈殊醒来后在庄中又调养了七天,仰仗一身强悍的内力,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行动力。 没有心口的旧伤拖累,陈殊确实感觉身体比以前轻松很多,但沈秋风离去的时候却特地拉过他叮嘱又叮嘱,直言让他不要再过打打杀杀的生活,否则旧疾复发连大罗金仙也挽救不了,让陈殊心里总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沈秋风原本只是怕皇帝又绑他过来救人,话痨完以后见对方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暗道糟糕,连忙打了个哈哈,驾着马车溜之大吉。 陈殊复又见过将自己救起的庄主夫人。 庄主夫人年约四十,大着肚子竟然已有身孕。她看到陈殊醒后很高兴,拉着陈殊说了会话,嘘寒问暖,言语中尽是温柔。 陈殊一一答过,向庄主夫人道谢。 他出事之时假扮齐康身边的黑衣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叨扰庄主半年之久,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正想提出庄主需要什么补偿的时候,那禾庄主却摇手称改日再说,转身又让人搬上来一样看上去十分沉重的东西。 第46节 东西是长条形状,需得两个家丁才抗得上来,上面又裹着布条,竟然是陈殊一直在使用的武器玄铁胚。 当日他离开解臻后意识已经昏沉,连自己都不知道玄铁胚掉落在了哪里,谁知这长禾山庄的人居然把它也捡了回来。 陈殊看着玄铁胚一愣,心中却有止不住的疑云再度升起。 禾闻策和庄主夫人是这一代很有名气的侠义之士,话不多说,又赠予了陈殊一些盘缠。 陈殊推脱不了只得收下,等出了长禾山庄,还是大梦初醒、恍恍惚惚。 他在官道上踯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背着玄铁胚沿官道而上,一路前往京城。 临近夏天,有太阳挂在高空,视野里的官道被蒸腾得模糊弯扭,道上行人时而擦汗,时而歇息,等到了快到京城的时候,几处茶铺里已经坐满了行路的客人,几家铺子聚在一起,人气兴旺,谈声不绝。 陈殊行了十余里,也觉得喉咙发渴,正欲行到茶铺点了茶水,忽地听到官道传来让路声音。他微微一愣,抬眼往声源处看去,便见京郊官道上忽然行来一批人马,为首的是两个身穿官服的官役,两人身后,有六七人沿着官道缓步走动,这几人身穿囚服,带着枷锁,显然是从京城押解出来的犯人。 茶铺里面的人也看到犯人沿道而来,纷纷议论。 “这几人又是谁?” “这好像就是青山那几个当官的。” “青山天阑的衙役听说与官匪勾结,被前往查办齐言储案子的钦差一并揪出来了,这不齐言储的案子结了,这些人估计也被审完了,被发配边地苦役了吧。” “……” 陈殊默默地听着,只见身穿囚服的这几人当中,天阑的原知县彭有超赫然在列,尾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天阑县衙的主簿和县丞。 这三人头发散乱,蒙头垢面,若不是仔细确认,一时半会还真认不出他们就是曾经在县衙后院喂鱼赏鱼的县太爷们。 看彭有超等人已经发配,想来青山的事情已经了解。陈殊默了默,行到茶铺点了茶水,却听旁边又有人借题讨论。 “话说回来,齐言储病死了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好像是真的。齐言储压在皇帝头上那么多年,这皇帝怎么可能放过他,肯定是暗中处理了。” “啧啧,这齐太尉也是辅政大臣,居然说倒就倒。” “我倒佩服那个青山的钦差,和齐言储有关的案子都敢被他翻出来,打了那么多贪官污吏,真是痛快。” “哈哈,你说的是青州刺史林辰疏?” “是啊,据说皇上已经召他回京了。” “……” 大半年过去了,齐言储竟然已经被解臻解决了。 还有……那林辰疏回京是怎么回事? 听到有人在讨论林辰疏的名字,陈殊下意识地愣了愣。他在青山是将一份带有齐言储罪状的文书交给杨戊,让他找机会交给路七…… 但在那之后,他便故意用林辰疏的身份诈死混进齐康的队伍里,后来一路追杀齐言储等人,到现在还是用的和自己原来世界相同的姬长明的容貌,按正常的轨迹来说,林辰疏应该消失了大半年了,可这些人说的皇帝召林辰疏回京是怎么回事? 他慢慢地泯过茶水,认真地继续听着茶铺的人讨论,很快又听人津津有味地说道。 “是啊,林大人这次青山剿匪,罢免恶吏,查出军资失窃一案,件件都是大功,也不知道这次回京,他会不会升官。” “总该提拔吧,好歹也是为民做事。” “哎,你说这林大人长得到底怎么样?算起来他这几日应该在路上,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上这位林大人……” “我听青山那边传,林大人身高八尺,威风凛凛,眼若铜铃,不怒自威,和殿内供奉的清公神一样。” “噗……咳咳……”陈殊听到这里顿时被呛了一口。 旁边的人看过来听到声音和动静,皱眉往陈殊的方向看来。 陈殊连忙道歉,满脸黑线地擦干嘴上和桌上的水迹。 说话的这些人想必都是些走南走北的行人,并未进过京城。要知道在京城内,林辰疏这三个字也是如雷贯耳,但并不是什么好名头。 陈殊一边想,一边默默地付了茶钱。 彭有超等人完全不认得姬长明的人,此时已经在官役的押送下消失在官道尽头。陈殊看过这些人最后一眼,随后微微蹙眉,慢慢地伸手捧住心口。 心口处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他旧伤已经痊愈,只剩下浅淡色刀疤的痕迹,往后应该都不会再开裂了。 就在刚刚喝茶之前,他都以为自己的伤应该再没什么大问题,可现在当他得知解臻召林辰疏回京的事情,一切出现在他面前的事情又变得扑朔起来。 林辰疏这个人——但凡路七审问齐康带来的矮个黑衣人,就应该会知道他已经在被齐康谋害。可现在林辰疏非但没有宣告死讯,反而成为青山一案的功臣…… 还从青山返回京城??? 怎么会这么巧,他痊愈了,解臻却正好在这时召林辰疏回京了? 难道说…… 陈殊脚步顿住,睁大眼睛,伸手慢慢地摸过自己的脸。 第52章 回府京城凛雪【4】 不同于林辰疏的中性脸蛋,陈殊此时脸上脸弧更润, 眉庭更阔, 眼角微垂,是他原本的模样。 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长禾山庄、连他都不知道丢哪却偏偏失而复得的玄铁胚、失去意识之前和解臻的最后一面——种种事情在陈殊脑海中闪过, 终于让他呆立当场,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牵动了一下嘴角。 ……艹。 陈殊心中疯狂长草。 作为姬长明,他只要不暴露任何和林辰疏有关的事情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他原来的身份,可解臻多疑, 作为姬长明的他又偏偏没死成, 反而昏睡了半年多…… 这半年的时间,他根本不知道在解臻和姬长明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解臻却很可能什么都知道了。 可既然知道姬长明身份是假的, 为什么解臻还要给他安排一出长禾山庄和召回林辰疏的戏码? 陈殊沉默, 他发现自己昏迷之前就看不透解臻,醒来以后反而更加看不透这个人了。 但解臻到底是皇帝,总归还是在京城里面。 官道上的行人、马车三三两两地路过,陈殊站了许久, 最后还是随着赶往京城的人流而去。 人流行将近城门, 因各方道路渐渐交汇开始变得拥挤起来。城门处有官兵把守, 一一检查进京的身份符牌。 陈殊此时没有符牌,站在门外看了一会, 最终还是与人群错开,沿着京城的巍峨城墙绕了半圈,择了一处无人的城墙, 背着玄铁胚提气飞掠护城河,潜入城墙下,再等着值守的官兵巡查后,纵身翻墙,重新进入京城。 京城还是半年前他离京的样子,街坊林立,房屋栉比,白日里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热热闹闹,一副大都气派。 陈殊默默地走进一条没人的巷子,等到再走出的时候,脸上姬长明的容貌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眉黛精细、肤白唇红的林辰疏模样。 林辰疏半年没回京城,已经鲜有人认识。陈殊背着玄铁胚穿过闹市,走过几条街坊,来到他原来的住处林家。 林家两座石像貔貅还在,牌匾却已经崭新,门头也比以前更加宽阔。两个家丁正自打理清洗这大门,整个林府就像是改头换面似的。 陈殊看着默了一会儿,拾级而上。 门口的两个家丁都是林府新雇来的生面孔,并不认识林辰疏。两人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直接略过他二人推门而进,皆是一愣,正要做阻拦,却见对方已经直接跨过高门大坎,往林府内走去。 “喂!你是什么人!”家丁看青年模样并不富裕,身后又背着一个长条布裹着的东西,一眼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宝贝东西,连忙出声阻拦。 陈殊没有停下,行至前庭处,却见府内道上有两个人正好从庭院里面行出,有声音已经从两人的交谈中传来。 “林老爷可喜可贺,令郎此回前途无量,日后在京可要相互照顾了。”有人道。 “陶大人哪里的话,我这大儿子还指不定被派什么官职呢,以后官场上还得陶大人多辅助一二。” “林老爷真客气。” “陶大人才是,此番上门还拿了那么多东西,真是折煞我们林府了。” 说话的两人身上穿戴都十分不菲,其中一人身穿锦衣,是林和鸣的样子,而另一人丝绸缎衣,也是颇有富态,模样十分眼生,不过腰间系着牙牌,应当是京中的官员无疑。 林和鸣和陶大人边行边走,听到有家丁吵吵闹闹地喊着“站住”,这才往门口处看来。 此时家丁已经追到陈殊的旁边,喝道:“哪里来的穷酸,居然敢闯林府的宅子,再不出去,我们就报官了!” “……”陈殊侧头看了家丁一眼,复又看向那陶大人身上拿着的回礼上。 林和鸣也没想到这时有人会闯林府,看着眉头一皱,正欲呵斥,却见那人朝他看过来,那脸蛋、那眼睛十分眼熟,竟好像是他的嫡子林辰疏…… “疏儿?你回来了?”林和鸣一愣。 皇帝召林辰疏回京的事情已经传了好几天,算起日子这段时间也算是林辰疏抵达京城,但林和鸣没有想到自己的嫡子会回来得如此突然,且还是一身风尘仆仆,完全没有做官的样子,差点让他认不出来。 有他发话,两个追进来的家丁听着一愣,完全没想到刚刚进来的人居然就是这半年风头最健的自家少爷。 陈殊没有答林和鸣的话,目光抬起,落在林和鸣身边的官员身上。 “这位是谁?”他直接问道。 “疏儿你回来得正巧,这位就是京城的司户参军陶大人。”林和鸣立刻道。 司户参军掌管的是京城地区内的赋税和仓库,算起来算是管在林和鸣这样的商人头上的官。这样的官本来是很多商人刻意讨好的位置,但他的官位为正七品,比林辰疏的青州刺史还要低一个品级。 刺史是外派官吏,本来对京城没有什么影响,可这次林辰疏被召回京很可能要调动官职,即使平调京官也有六品,更何况其立了大功,指不定会受皇帝升任重用。他这样的官在那些清高的三省六部供事官员的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在京城之下的地方小官看来,便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陈殊看着陶大人和林和鸣的神色,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看着那姓陶的官员冲他露出笑容,欲要向他行客套的礼数,很快打断道:“我不收受东西,陶大人,走动关系的事情就免了,那些拿过来的东西还请自个拿回去吧。” “……”见林辰疏本尊过来,姓陶的官员本来还想结交结交,但岂知对方刚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这陶参军露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疏儿,你在说什么胡话?”林和鸣脸上也是一僵。 “我让陶参军自行拿回份例。”陈殊又重复道,“林老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收了多少东西?” 林和鸣完全没有想到林辰疏会说出这样的话,见陶参军脸色难看,连忙安抚几句,复又向林辰疏喝道:“胡闹!林辰疏,有你这样子说话的吗?!” 他喝得大声,旁边的家丁林家父子一照面林和鸣就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都不由得低眉垂头不敢作声。 林和鸣在家中地位卓然,打点有度,又是林辰疏的父亲,这几日可接纳了不少前来送礼的官员。谁想得到大少爷刚回来就和老爷唱反调,也不知这个陌生的少爷要怎么应付。 家丁暗中偷偷瞄向林辰疏,却听林辰疏冷笑一声道:“我说不收就是不收。林老爷,是你在做官还是我在做官?” “你……!”听到他提到自己做官的事情,林和鸣一口气提在胸口,气得发抖。 林家本来就是商贾,难得有个做官的,还是眼前这个最不顺眼的儿子。 林和鸣气甚。 那送礼的陶大人本来心中憋了一口气,眼下见到林家父子争执,又见林辰疏话语中不容回绝,心中不由得发憷。 第47节 林辰疏青山的事迹声名在外,连齐言储的事情都敢查,连带了京城不少大官,恐怕还真的是个行不通规矩的人。 起先林和鸣在林家做主,经常和官场上的人走动,他以为林家是个可以走关系的门户,可眼下林辰疏这个模样,恐怕已容不得他继续待下去。 “罢了罢了,林老爷莫要生气。”好歹也是京城官圈的人,陶参军心中气恼,面上却犹自笑面客套道,“既然林大人不收礼,那下官这就告退便是。林老爷也莫要因为此事生气了。” 他一边笑,一边又看了眼林辰疏,只见对方容颜冷色,一张性别模棱两可的脸上不冷不热,腹中已经绯议成篇。 不就是一个断袖,有了点功绩,竟然也敢给人摆脸谱。要不是看他即将升官,谁会来搭理这个林家。 陶参军厌恶不已,也没有真的像林辰疏说的那样去那泼出去的份例,直接道了声告辞便往林府外走去。 “孽子!孽子!”见外人离开,林和鸣终于破口骂道。 陈殊没管林和鸣,直接绕道而走,要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孽子,你知道我走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大的价钱把你从青山调回来?”林和鸣却气不过,几步跟在陈殊后面骂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突然从家里消失也不说,刚回来就赶跑陶参军,以后谁还会来我们林家,就你这样做官,不懂通融,不知分寸,不懂站队,能做到几品?” 半年前,林辰疏一声不吭从林家消失,让林府上下的人一顿好找,后来得知了行踪却又听说自家儿子在查齐言储的案子,让林和鸣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甚至林家一度也成为京城的笑柄。 那段时间林和鸣恨不得把在远在青山的儿子给拽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幸好后来青山的案子告破,林家没有遭到齐言储的报复,免受牵连。 眼下林家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辛苦的经营也被林辰疏这样糟蹋,林和鸣气得七窍生烟,一路跟着训斥过去。 他这一路训话惊动了不少家丁,连刘伯也匆忙赶到,见到林老爷骂的对象是大少爷林辰疏时,脸色一变,正要上去劝解,那一直行路的林辰疏却突然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说完了没有?”林辰疏转过头,明明是姣好的容颜,脸上却全是煞气,“林和鸣,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六亲不认,先拿你下手。” “!”围观的人一惊,都没料到林家大少爷会直呼老爷的姓名。 “你、你……!”林和鸣一个劲地指着林辰疏,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林辰疏现在这个神态,讲不定真的会对林府出手。 林和鸣忽然回想到林辰疏考中榜眼之前,自己曾经将其扫地出门,不由得发抖。 他发现了,自打林辰疏救驾回来以后,这个家伙就一直在忤逆他,哪里还有以前被他打得他满地求饶的样子。 刘伯等人也暗暗吃惊,小心翼翼地观察林辰疏,只见这个传闻扳倒齐太尉的大少爷气质好像是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以前大少爷对人说话茹茹诺诺,而现在他说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清楚,音量不大,但却十分得有分量。 怎么会如此? 刘伯一时间都忘了要怎么劝解。也就在众人都震惊林辰疏和林和鸣的关系的时候,一个家丁又匆匆忙忙从门口跑过来。 “老爷,老爷。外面来了宫里的人,说是要宣少爷进宫面圣。”下人跑得匆匆忙忙道。 第53章 挽留京城凛雪【5】 林辰疏刚回林家,皇帝这就来叫人进宫了? 陈殊闻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搁了玄铁胚, 往林府前堂走去。 林和鸣也没想到圣旨居然这么快,他惊了一会, 见林辰疏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身边,终于咬了咬牙皱眉跟上,跟着前往前院接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林辰疏再怎么不受他控制, 也都是林府的嫡子, 他受皇帝重视怎么说都是好事,眼下就看皇帝会给林辰疏什么官职了。 得皇帝信任的或可留在三省为官,再不济升官到六部也是有可能。这些都是京城官绅圈子的主力, 虽然派系林立, 不过正是为林家开枝散叶的好位置。 林和鸣想着,跟着陈殊一道前往接旨。 前来传话的官吏是解臻的随身侍官,站在门口已经等候多时,见林家老小出门, 很快宣了解臻的口谕, 传林辰疏即时进宫汇报工作。 “马车已经备好, 林大人不如现在就准备准备,出发跟咱家进宫吧。”侍官说完皇帝口谕, 很快笑眯眯地说道。 “好,大人稍等。”林辰疏道。 陈殊现在还穿着从长禾山庄出来的衣服,这衣服去见解臻肯定不行, 他很快转身回房,将玄铁胚放到床底,重新整理行头。 官员进宫面圣需要穿戴正装。但在青山之时,林辰疏的腰牌、官服都已经遗落在荒郊野岭,此时回到房间,陈殊只好换上之前从宫中重新补定的红色没有品级的官服,跟随侍官前往皇宫。 宫内的马车哒哒起程,自林府前门而出,一路穿过街坊和闹市,往着巍峨皇宫宫门驶去。 宫门处,有皇城守卫把持,侍官亮了腰牌,随后很快便被放行。大约过了半刻钟,马蹄声渐渐停止,车辆也停稳了下来。侍官撩开门帘,请林辰疏下车。 马车停靠的位置是在宫内内侍府,再往西行一里路,便有一环墙拱门,门内有巨树参天,在灼阳下撑开一片阴荫,一座红墙金瓦的宫殿立在树下。 这里陈殊以前来过,正是他上次送信来过的御书房。 那年送信之时,还是秋风时兴的季节,而今横跨了三季,陈殊一眼看去,只见巨树因夏意到来枝叶越发郁郁茂盛,在白日的照耀下绿意盎然,往昔再到今日,竟然有了隔世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还在为见不到妹妹辗转反侧,而今竟然岁月一晃而逝,纵然想狠狠抓住,也从指间轻易地流走,根本无力挽回。 真的是大半年过去了。 陈殊站立在树下愣忡。 内侍已经前往御书房禀告,过了小片刻,他复又从御书房行出,对着陈殊笑道:“林大人,刚刚方相请皇上去了议事厅,需得过些时候回来。皇上让我等传话,让大人先行在书房自行歇息。” 方相是当朝的宰相方守乾,其掌管三省六部的政令,齐言储倒台后,权势当不可同日而语。 “好。”陈殊点头,没有多问,与内侍一道行入书房之内。 御书房还是半年前的布置,皇帝的桌案位于屏风后看不真切,屏风前有一排四五个座椅,座椅边有茶桌摆设,桌上放了雪白粉致的小糕点,看上去糯糯软软,是很新鲜的样子。 内侍已经替陈殊倒过茶水道:“林大人,这是皇上临行前特地叮嘱御膳房给你准备的糕点,让你品尝试试。” “……”解臻还给他准备了这个?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御书房,也不知别的官来御书房是不是也这样的待遇。 陈殊默默地扫了点心几眼,并没有真的拿点心吃了,只是边等边看过御书房内的布景。此处御书房是皇帝办公的场所,书卷玉器琳琅呈列,向南朝开的窗户上雕刻也非常精细,雕花是龙腾卷云的样式,雕刻的镂空中有几只彩蝶在窗外扑棱,留恋不去。 “这窗户边是种着花吗?”陈殊依稀记得自己当初跳窗进御书房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见到什么花。 内侍侯在一边,看着窗户外的蝴蝶笑了一下道:“回林大人,御书房并没有种植繁花,这蝴蝶应该是从御花园附近飞过来的。” “哦?”陈殊愣了愣。 见林辰疏不解,内侍笑着答道:“这御花园种着一株名叫千蝶引的花,花期到的时候,可吸引千蝶来朝。此花本是先帝在御花园种下,后来花株成长,有宫女沾染了花香,御花园中便会有一种特殊的蝴蝶前来缭绕。这御书房离御花园近,想是这边有哪个宫女沾染了香气,这才有蝴蝶飞到这边来。” “……原来如此。”陈殊暗暗用鼻子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任何香味。 内侍笑笑,暗中看着身边的林大人一眼。这位青山刺史一状扳倒齐言储,他曾经在宫里是见到过几面的,只不过那时候林辰疏身受重伤,气色惨淡一副随时咽气的样子,让人看不真切,而今再隔了半年看起来,却见林辰疏身穿红衣官服,衬着红润肤色显得碧玉秀气,比女子还要漂亮一些,且气质干练磊落,十分得引人注目。 他见过宫女引蝶嬉戏的样子,也不知道要是这位林大人去了御花园引来蝴蝶,是什么样的盛景。 陈殊却没有再问,只是坐在御书房中静静等候。 一个时辰后,日暮西山,阳光散了余热,渐渐淡下了温度。御书房外吹来晚间清风,一人顺着风从拱门外行来。他行至这片宫院,人已经抬眼看了坐落在巨树下的御书房一眼。 御书房的门敞开,透过门窗,可以看见有一道红色身影已经落座其中。 原本冷淡的神情眉间微展,他拾步往房间行去。 红色身影也显然看到了他的到来,很快从座位上起身。 “臣拜见皇上。”见解臻进门,陈殊很快跪拜道。 解臻今日穿着的是暗纹黑色长衫,半年没有再见,这人气息冷凝,气质冷冽,容颜也更加冷峻,整个人越发地深邃了。 陈殊跪在地上,看着解臻从他身边走过的鞋面想道。 也不知这次召他进宫,解臻会怎么看待他和林辰疏。 他默然跪拜在地上,却听解臻走了几步,人已经往御书房内房走去。 “林爱卿平身吧。”解臻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陈殊一愣,再抬头时,那呈列在内房和外房处的屏风已经阻隔了他和解臻的视线,叫人看不清楚解臻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 陈殊只得起身。 屏风处,传来奏折翻阅的身影。隔了一会儿,那位姬长明认识的秦公子在对面一边披着奏折一边道:“林爱卿,这次你在青山破案有功,帮朕添了扳倒齐言储的筹码,这次召你回京,你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啥?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陈殊站在屏风外沉默,当初把齐言储交给解臻的时候,他已经感觉整个人都快不行了,哪里想过林辰疏给解臻的遗言。 解臻说完翻动奏章,似乎在等着他的答案。 “皇上想臣说哪方面的?”站了一会儿,陈殊硬着头皮试探地问道。 “……”解臻的动作顿了顿,声音这才响了起来,似在回应林辰疏的问,“林爱卿,你除了破案就没想过其他的?这次朕想把你调回京城,京城百余官职,你想当什么官,或可和朕说说。” 他说着,声音似是带有笑意:“你放心,你要当什么官,朕都会帮你争取来。” “我、我还没想好。”陈殊又默了阵,想到长禾山庄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道,“皇上怎么想到把我召回京城?” 林辰疏明明已经死了才是,解臻是在逼他现身。 他紧紧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却见那人影微微一顿,轻轻地笑了声。 “林辰疏,不是你说想在朕身边效力的吗?”解臻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自嘲,“眼下青山事了,朕应允你当日的请求,将你调回京城,让你留在朕的身边。” “……” 半年前,林辰疏为解臻挡了一刀,落下伤疾。陈殊曾在解臻的试探下说出愿留在解臻身边效力的话,没想到竟被解臻一直惦记到现在。 只是这些话都是他当初心急回家所述,而今都大半年已过去。 大半年了,他原来的身体和小婉的生活,恐怕都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陈殊一时之间无言,好半会儿才点头道:“皇上原来还记着,臣是想当个京官没错。但这一切都看皇上的安排,皇上要我去哪,我便去哪。” 留在皇帝身边才有“作为”,陈殊想了想没有回绝。 解臻复又批了份奏折,随后顿了顿笔道:“既如此,你是文官出身,那朕便安排予你廷尉少卿一职,日前齐言储的案子已了,廷尉想必空闲了不少,你可趁着这段时间过去适应,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再与朕说。” 廷尉分立于三省六部之外,是主司法审判的官署,内设廷尉一名是正三品官职,廷尉少卿一名,正四品官职,在厉朝,若遇到像齐言储这样的重大案件,都会移交给廷尉查办。 林辰疏从六品刺史升任四品官职,已经算是连跳两级,但其却是揪出齐言储罪行的第一人,被派往廷尉又好像顺理成章…… 解臻不提姬长明的事情,也不提长禾山庄的事情,也没问他为什么没有穿六品的官服,陈殊看着解臻的身影,不得说不,只能俯首谢过。 皇上这里露了口风,接下去就是等调令的事情。 但解臻却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他抬头看着林辰疏,忽然又笑道:“林爱卿,这夜已经渐深,我看爱卿一直都没有吃着点心,正好我已吩咐膳房将膳食送到书房,不如爱卿今日与朕一同用膳吧。” “……”哈? 陈殊抬起头,看着解臻的身影坐得端端正正,抬头显然在看自己,根本不容拒绝的样子。 “臣惶恐,不胜受恩感激。”陈殊再度硬着头皮道。 第48节 此时隔着屏风,陈殊才觉得自己面对解臻的时候不那么尴尬,可待会要一起和解臻吃饭,他们要怎么相处? 陈殊皱眉,然屏风另一边的解臻却只是笑笑,复又翻起奏折。 大约半刻钟后,御膳房的人果然送来了各类菜品,在御书房内搭了桌面,呈了一桌的饭菜。这宫里的膳食比林府和青山县衙的都要精致,陈殊等解臻从屏风绕出落座之后,这才挑了个位置坐下。 一桌饭菜,两个人,陈殊本以为解臻会借机说点什么,然而他吃了一个全程,也没听解臻再开口一句。 解臻说用晚膳就真的只是用晚膳而已。男人身上还是孤高的冷傲,唯有清冷的目光会时不时地暗暗落在陈殊筷子夹菜舀汤的地方与吞咽的喉咙上,其余的时候只是与陈殊一起安安静静地进食。 直至夜幕彻底降临,夜空星辰寥落,皇城内灯火亮起,点点缀缀地穿透黑夜的幕布。 时间已经不早。 “皇上,微臣先告退了。”陈殊终于起身道。 膳食用毕,也没有什么借口能再挽留住人。 解臻慢慢地看了林辰疏一眼,终于缓缓点头。 “好。” * 林辰疏的调令诏书拟得很快,离开解臻的第三日,有解臻亲自提笔题名的廷尉少卿的任命圣旨便宣进林府。 青山一案后,林辰疏不仅外官京调,而且一口气被提拔了两个品级,看得不少人羡慕不已。 当然,也有人对林辰疏的官职不以为意。 京官之中不看品级,实权最大的还属六部中人。廷尉是被分出六部之外的官署,权力却和刑部的断案典狱司法职能交叉,后演变成主管审查冤假错案和重大事件,实权上就被削了一个级别。且京官官官相护,若非有上面明确的命令要审官员的案子,即便是廷尉出面干预,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有人对廷尉少卿的官职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兴高采烈,听到任命消息之后便兴冲冲地来找林辰疏。 “李大人,你怎么又有兴致来我这了?”李邺之出现在林府后门的时候,陈殊又忍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这位状元郎。 半年未见,大概在翰林院待的日子还不错,李邺之比记忆中的样子胖了一圈。他看到林辰疏后咧嘴一笑,很快拉过陈殊的胳膊。 “林大人,你一口一个叫我李大人,可真折煞下官了。”李邺之垫了垫陈殊胳膊上的肉,皱眉道,“这半年没见,你竟然又瘦了这么多。走走走!正好赶在你新官上任前,我带你去凤微楼喝花酒潇洒潇庆祝去!” “……凤微楼?我还是不去了吧。”陈殊道。 “哈哈,林辰疏看你想到哪去了?!凤微楼就一新开的酒楼,里面有许多弹小曲的歌姬。”李邺之一边拉着陈殊走一边道,“你知道我得知你要扳倒齐言储的时候有多担心?我今日请你,也算是我正式向你道谢,你可别不给我面子。” 李邺之此前受过林辰疏救命之恩,为林辰疏偷偷雇佣马车糊弄齐言储等人,此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李邺之也是害怕得不得了,畏畏缩缩了好几天,直至齐言储下台,这才松了口气。 而今林辰疏回京,他自然第一个就记得上门来拜访。 说着,李邺之又用肩膀拱了下陈殊的肩头,神秘兮兮道:“再说了,我这可有消息。你有没有很奇怪,皇上为什么要任命你是廷尉,而不是六部的官职?” 第54章 又见故人京城凛雪【6】 解臻给他任命个官职还有其他玄虚? “为什么?”陈殊问道。 李邺之哈哈一笑,故意卖个关子:“林大人, 想要知道这朝中隐秘二三事, 就赏个面子,咱凤微楼走起!” 陈殊:“……”合该他不答应, 李邺之应该就不会走了。 看李邺之今天一副怎么说都要请他吃饭的架势,陈殊起身回房换了行头。 初夏微热,已经有蝉鸣声起,片刻后, 陈殊套了件苎麻单衣行出来。这衣服本来是林辰疏往日的衣物, 颜色灰漆漆的十分朴素,一看就值不了几个银子。李邺之看了咂舌,正想说去逛个酒楼怎么也要穿好看点才能引人注目, 却见林辰疏青丝被扎成马尾, 细碎的刘海落在眉眼间,眉眼之下容貌清秀,有着越发明艳的美感,连忙干咳一声, 硬生生地收回要脱口而出的话。 “怎么了?”林辰疏一边跨出门, 一边还不自觉地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李邺之摇头, 目光却暗暗瞥过林辰疏的胸口。 这夏日衣服穿得单薄,还能清楚地看到男子领口处的锁骨, 若非林辰疏胸前是平的,李邺之还真以为现在站在他面前传来的是哪家女扮男装的公子。 这人恐怕比凤微楼的歌姬要好看多了。 不过好歹见过林辰疏的身手,李邺之哪敢说什么, 立刻转为哈哈笑容,为林辰疏开路。 凤微楼临近京城城河,处在闹市街区边上,陈殊和李邺之到时已有歌女莺莺开唱,琵琶声乐自楼中传散,引得过路行人时不时驻足留听。 李邺之见楼里外人多,便开了间雅间,与陈殊一道在包厢里面落座。 包厢的隔间只拉了围帐,歌姬乐声清晰入耳。酒楼小二识得李邺之,特地端来一壶新品的酿酒供给李邺之品尝。 李邺之心情大好,一边听曲一边在两人杯中斟过酒道:“林公子,这词曲是我亲笔填写,你觉得如何?” 李邺之是凤微楼常客,偶尔会为歌姬填填诗词,传唱一曲。 陈殊年少的时候父母便已故去,后来一直一边兼职打工一边供妹妹读书,自己学的也非文学和声乐专业,当然没有填词作曲的爱好,他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闻言笑笑道:“原来李状元还有这样的闲情,我就一粗人,形容不出什么好话,就觉得好听而已。” 李邺之闻言欣喜,很快想到林辰疏在秋场围猎的时候所作的诗词,立刻打了个哈哈,笑道:“原也是个说不上台面的爱好,就是有些时候在翰林院比较闲,便想找些事情来做做。” 头三个月进入翰林院的时候各种杂活堆叠得让李邺之焦头烂额,不过过了三四个月,李状元慢慢熟悉了手头的活,又和旁边的人打好了关系,便有了空下来的时间。 “你去廷尉的事情,我在私底下也是听翰林院的人说起的时候知道的。”他说着,啜了一小口酒,道。 翰林院杜撰典籍、草拟圣旨、掌修国史,确实是消息最灵通的官署之一。李邺之见陈殊目光诧异,很快接着道:“本来我也是为你打听的,你现在帮皇上做事,差不多已经属于皇帝这一边的人了。不过这朝中党派复杂,三省六部的人现在基本是方相在掌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皇上让你去从六部分立出去的地方了。” 他话说得小声,刚好被歌姬词乐盖过,围帐外面传来一阵看客听众的喝彩声。 “皇上和方相之间怎么了?”陈殊却已经听明白了李邺之的话外之音。 李邺之默了一下,看着林辰疏不解的眼神,心想他这个救命恩人真的是会站队,只得叹了口气。 “林大人,方相以前要扶持的可不是现在这位皇上啊……” “……”陈殊皱了下眉。 “先帝突然驾崩的那年,原太子、二皇子、四皇子争权,方相一直都是原太子的派系,只可惜三年前这些皇子互戮,谁都没有活下来。”李邺之解释道,“后来也是靠齐言储把现在的皇上从民间带回来,这才重新稳固了政局。” 他在翰林院打杂了半年,翰林院又是记录国事要事的地方,他偶尔也会看到不少辛密传闻,只是记在心上,没敢真与别人说起。 而现在看林辰疏迷茫的样子,李邺之忍不住又提道:“齐言储虽然告示现在的皇上是龙脉,但无论宰相还是御史,恐怕都是不服的。” 但无论怎么不服,齐言储还是扶了解臻上位,一时间权倾朝野。 陈殊默默地听着,他此前就曾听说过解臻早年流落民间,没想到在李邺之这里得到了证实。 他对于宰相的印象也还只是停留在科举之后的参拜,那时候他原本是想把齐言储秋场围猎一事告知给宰相,但后来却因为难以接近,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宰相主行政,御史主监察,你这趟回京无论怎么个正常的升法都会遇到他们两人。你一文官,又不可能去从军。皇上也是煞费苦心,这才把你调到廷尉。廷尉少卿这官职在京中实权是小了点,不过好歹闲啊,还有个好品级,又是京官,对你也合适。”李邺之道。 “……合适吗?”他并不想当一个闲官。 李邺之看林辰疏一副不喜的样子,喝酒差点呛了口:“这官可以了,我们这一批进士,就你升得最快。我听说廷尉里的两个左右监都指望着升你这个位置,你一个空降的,还不知足啊。” “……”原来这个位置还有人争。 陈殊笑笑,喝过一口酒。 酒是酒楼里特制的招牌莲花酒,其有别于京城中醉梦楼,寓意青莲高雅,入口之后清醇,口感很是温润。 但陈殊也只是品了一口,便没有再继续喝下去。 李邺之和他又聊了一些,话却没到三句,这一处围帐外面一直弹奏的琵琶声音忽然停止了。 “这位公子,你……”女子在楼上的歌声也停了下来,有女子猝不及防地惊呼了一声。 紧跟着一群人哄堂笑起,猥笑声代替了乐曲传入包厢内。 “小娘子,你这小脸蛋长得不错,跟本公子一道回府如何?”有人调笑的声音响起。 “公子自重,小女只是在凤微楼卖艺糊口,并不……啊,公子你别过来!”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李邺之的包厢离歌女弹奏的地方很近,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从围帐处传来,陈殊坐着,竟然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 “哈哈哈,被梁公子相中,你还卖什么艺,直接乖乖就范得了!” “是啊,我们公子家里有的是钱,还怕养不活小娘子么?” “……” 调笑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进包厢,李邺之本来还想和陈殊再聊上几句,此时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忽地拍案而起:“哪里来的混账,想要狎妓去醉梦楼,凤微楼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李、李大人,救我。”那被困的歌女很快听到了李邺之的声音,连忙呼救道。 凤微楼的歌女平时唱李邺之做的曲目,多半都认识这位翰林院的大人,此时李邺之出场,心中不由得生起一阵希望。 要猥亵他的男子果然停下了动作,但这几乎是一瞬间的动作,下一刻那男子复又把前面的歌女一把搂进自己的怀中,脸上带着不屑道:“李大人?难不成是最近经常给凤微楼写曲的李邺之?他算哪根葱,也好意思让别人叫他大人?” “你……”李邺之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正欲反驳,却见外面有人咚咚朝着围帐走来,不过一会儿,围帐便被刷一下拉开,外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 “梁公子,你猜得没错,他还真是李状元。”进来的人其中一人也是锦衣服饰,扫了一眼李邺之,顿时笑嘻嘻地回道。 “哼,不就是考了一个小小的状元。”那梁公子已经挟了歌女慢悠悠地走过来,“我要是能得了解甲状元,还混得像李邺之这么潦倒,那可真就是笑话。” “!” 李邺之没想到调戏歌女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耻纨绔,气得发抖,但见眼前一群都是公子哥的模样,隐隐还有好几个眼熟的,其间还有一个侍郎的儿子,心里顿时明白这群人怕是京城中的大官子弟,来头肯定不小。 而为首的梁公子整一个悠悠公子哥的模样,身上穿着锻纱,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也是非常眼熟。 也就在这时,跟在梁公子身边的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子看到包厢里面的另一人,忽然眼睛一亮。 “林辰疏!你怎么在这里?!”他赫然出声道。 “……” 还坐在位子上的陈殊抬眼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跟在“梁公子”身后的人弯着腰,刻意比给梁公子矮了一截,不是林家的庶子林盛是谁? 这几天回林府,陈殊都没有和林家的人打交道,只是听刘伯说起林盛最近去了以前林辰疏读过的学堂,借的还是林辰疏破青山案子的东风…… 而在林盛旁边的“梁公子”—— 陈殊目光慢慢地移到梁公子身上。那梁公子听到林盛的提醒,很快也跟着朝他的方向看来,随后他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惊讶,紧跟着笑意疯狂地涌上,他突然哈哈笑道:“呀!这不是给男人写情书的林断袖吗?” 第55章 看筷子京城凛雪【7】 林辰疏的记忆上涌,记忆里面的人物与眼前的梁公子重合。站在陈殊面前的, 竟然是曾经与林辰疏、齐康一起在同一学堂共读过的同窗, 梁度。 梁度是当朝吏部尚书梁丰远的嫡子。在厉朝官制中,尚书是二品的官职, 地位仅仅次于宰相、太尉、御史,借着家中关系,梁度在学堂里身份超然,除了齐康之外便再没有人与他齐平, 院中不少就读的学生也都是出身官宦之家, 通晓其间利益,纷纷依附梁度,唯其马首是瞻。 在学堂时, 林辰疏出身低微, 性格嚅嗫,变成梁度等人嘲讽排挤的对象。后林辰疏暗中写予齐康的书信,信笺却不知为何落到了梁度的手中,这纨绔带着人围堵林辰疏, 拿信当众宣读, 羞辱了林辰疏一番。 第49节 自此, 林家嫡子是断袖的事情在京中飞快地传开。 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很久,若非梁度再度出现在陈殊面前唤出林辰疏为数不多的记忆, 陈殊都快忘记了当初尚书的儿子长得是这般模样。 见眼前纨绔走来,林辰疏蹙了下眉,坐在位置上没有说话。 旁边的李邺之脸色却是一变, 暗道不好,正要去拉林辰疏离开,却见梁度已经走进他们的包厢:“怎个?林断袖今个怎么躲在这里了,还和李邺之在一起,你不会是看上这个男人了吧?” 他话说完,旁边跟随着他的纨绔也跟着起哄堂大笑起来。有人忍不住哈哈笑道:“林盛儿,你家兄长怎么这么一尾子狐骚气啊!” 林盛起初看到林辰疏时还尤有震惊,现在跟在梁度后面见众人耻笑林辰疏,心中竟觉得颇是解气,笑嘻嘻地回了几个笑脸。 “胡说!”李邺之没想到事态竟会发展至此,连忙开口辩驳道,“你们这群、这群……” 梁度身边都是京城有地位的纨绔,最不济的家中也有五品以上官职,若是得罪了这些人牵一发则动全身。李邺之硬是涨红了一张脸,也没有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只得力争道:“我和林公子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那种关系,还有哪种关系?”梁度看过李邺之笑了声,饶有兴趣地开始打量林辰疏。 林辰疏在学堂的时候没少被他羞辱,这个男子长得娘兮兮的,平时被他围堵的时候都是一副惊慌害怕的样子,看着比调戏女人还要好玩。梁度回味着那人当初的躲闪和痛苦,勾着嘴角将目光落在了林辰疏的脸上,想见见现在的林辰疏是怎样一副羞愤欲绝的神情。 然此刻,林辰疏还是坐着。 他坐着,脸上并没有像梁度想的那样露出痛苦、恼羞、害怕的样子,只是拿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仿佛刚刚他和手下兄弟们说的那番话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梁度皱了下眉,他与林辰疏的视线相接,却见这个本来娘兮兮的男子现在改了装扮,脸上留着刘海,媚长的眼睛里有光转动。这人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细腻白嫩,唇色还是绯绯的很润,但今日这般直视过去,竟觉得对方容颜虽秀,可坐在那里气息轻描淡写,竟然隐隐有了些男子的气魄。 这人还穿着一身苎麻的衣服,颀长的身材被薄薄的布料勾勒得弧度显现,腰带随意框着衣服,竟衬出窄窄的腰身,且看着很有韧劲。 ……这大半年没见,林辰疏似乎变得和记忆里不大一样了。 梁度目光留恋在对方的腰身一眼,竟有些口干,觉得就身边这个刚刚被他看上眼的歌女都没有眼前这个断袖来得吸引人。 “林公子,我们走。”旁边的纨绔你一言我一语,李邺之无法说过这些人,又怕林辰疏伤害,立刻拉过林辰疏的衣袖道。 他见过林辰疏的身手,但眼前这些人地位都在他们上面,不是起冲突的时候。 林辰疏见他要走,也没有反对,终于从位置上起了身。 李邺之见林辰疏忍耐,暗中松了口气,正欲和林辰疏一道出了凤微楼,却见身边人影又是一晃,那走进包厢的梁度竟直接堵在了门口,嘴角盈着笑,一脸故意的样子。 “李状元,既然要走,那便你一个人走吧。我和林辰疏也算是老相识,这大半年没见,我想和他叙叙旧。我想李大人不会介意吧。”他说着,倒是没再理会身边的歌女,反而毫不避嫌地走到林辰疏身边,伸手往对方的脸上摸去。 梁度的目光露骨,李邺之就算是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他心中一惊,连忙拦在林辰疏面前,厉声道:“梁度,你要做什么?林大人可是朝廷亲令的四品命官,你这样做有伤风化,有辱朝纲,简直、简直在败坏你父亲的名声!” 他拦得急,直接一巴掌打掉梁度的手。梁度瞬间皱眉,捂住自己的手,语气阴怪起来:“李邺之,你一个区区六品的官吏也敢拦在本公子面前,莫不是忘了当初你爹花了多少银子买通吏部的吧。” 李邺之脸色一变,正欲反驳,却见梁度脸色一厉:“你们还不把这人拉下去!” 有户部尚书的儿子发话,在场的纨绔们很快拥上来把李邺之推搡了下去。李邺之心里大急,连忙呵斥几声,却见梁度又已经笑嘻嘻地揉上了林辰疏的脸。 ……糟糕! 李邺之想挣开旁边的人,眼中那位认识的林辰疏已经面无表情地格挡住梁度伸过来的手。 梁度却还没有自觉,见林辰疏挡住,还以为对方是在反抗,心中兴趣大起,又是向前一步逼近,脚已经跨到林辰疏的身边,手往林辰疏的腰间摸去。 “林辰疏,放乖一点,小爷也是第一次玩你这样的兔儿爷,你若是把我侍候好了,回头我让我爹直接给你个三品侍郎当当,廷尉这种不讨好的差事不要也罢。”梁度越看林辰疏的脸越觉得诱人,猛地收紧手臂,想要把对方的腰身扣过来。 他用了力道,几乎可以预想到林辰疏倒到他怀里的样子。 然而下一息他忽地感觉有人一把扣住他的脉门,让他的动作瞬间停滞住了。 “梁公子?你要谁侍候你?”也就在此时,林辰疏的音色忽地在他面前响了起来,“上一个像你这么想的人,坟头已经长草了。” 梁度一愣,这才意识到扣住他手的人好像是林辰疏,且林辰疏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开口好像和以前说话的语气也不大一样。 可对方不过是当年被他欺负得到处躲的人。 梁度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正要说区区断袖,却忽然感觉到扣着他的手忽然一紧,那腕骨处竟然传来一阵剧痛。 “!”梁度脸色瞬间扭曲了一下,但没等他叫出声,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也被人狠狠地拧住,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阵旋转。 “砰!”紧跟着,他听到自己的头直接撞到了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顿时被撞得头晕眼花,正要起身,林辰疏竟已经把他的胳膊拧到身后。 “啊啊啊——”梁度立即发出一阵惨叫。胳膊处传来的剧痛迫使他脸贴着桌面,根本无法抬起头,只能边喊边道,“林辰疏,你、你!” 他说了一连几个“你”,都没有反应过来林辰疏是怎么把他制住的,倒是对方拧着他的胳膊,让他痛得直抽冷气。 在旁边拦着李邺之看戏的纨绔也是纷纷一愣。 他们一开始还满以为梁度会把林辰疏堵得求饶,并没有特别在意这边的情况,可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处在主导地位的梁度竟然直接被林辰疏掀在桌子上,这场面切换得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发生了什么事?林辰疏怎么突然发难把梁度给制住了? 不对,林辰疏几时有这样的本事了?他们看错了吗? 纨绔们站着看了一会,终于有反应快的人看清楚了眼前的场景,脸色一变,立即大喝道:“林辰疏!你在干什么!” 陈殊瞥过一干纨绔,冷笑一声,又是一拧梁度的胳膊。 “啊啊啊——”梁度再度发出一声惨叫,气急败坏道,“林!林辰疏!你好大的胆子!” 梁度带过来的几个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喝道:“林辰疏,还不快放开梁公子!” “林辰疏,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 纨绔们纷纷喝骂,旁边的林盛见状也跟着道:“林辰疏!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梁公子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你、你还不快放开他!” 众人叫骂声起,李邺之也就是惊愣,看看林辰疏,又看看梁度。这里的状况已经完全跳出他本意来带林辰疏喝酒的范畴,此时只能在心中疯狂地思考对策。 纨绔里面已经有几个人上前要帮助梁度拉开林辰疏,李邺之心中惶惶,正想着要不要拦住这些人,却听前面林辰疏冷笑了一声。 “这回知道我的胆子了?”林辰疏此时一脚踏在原先坐过的位置上,一手轻而易举地拧着梁度的手臂,笑道,“诸位,你们要是再上前,信不信我现在就折断这位梁公子的胳膊?” 他说着,手中果然劲道一紧,直把梁度疼得惨叫连连。 几个纨绔子弟不敢再上前,只能在原地骂道:“林辰疏,你一个四品官吏,居然敢打梁公子?不要命了是不?!” 这话语里带着威胁,岂料林辰疏听了,脸上竟然浮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青年轻轻笑了声,啧啧道:“梁公子,他们说我打你,可你说,我刚刚打你了吗?” 他说着,竟然直接把梁度的手臂折了个弯过来。 “啊——放手啊——”梁度疼得满头大汗,只得吸气道,“没有,没有。” 纨绔们色变,他们发现眼前的林辰疏根本不把他们的威胁当回事,还把梁公子拿来当威胁。 “说大声点,谁没有打谁。”这个突然发难的林辰疏还不嫌事大地道。 “没有!林辰疏没有打我!”梁度汗涔涔,急忙道。 “……”众人看得惊愣。 他们看看梁度,又看看林辰疏,直接林辰疏听到梁度道话又是一阵冷笑,隔了一会儿,才放松了一下梁度的手。 他有人质要挟在手,让纨绔们不敢轻举妄动,但见林辰疏此时一派流氓作风,众人又不由得面面相觑。 以前的林辰疏他们或多或少都见过,那个男人被欺负时候哭哭啼啼地缩在角落,跟眼前这个嘴角噙着冷笑的人大相庭径,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可偏偏林辰疏的容貌还在那里,穿着灰色苎麻的人衣服朴素,倒是衬得那张脸更加白皙鲜明,此时他疾眉厉色,冷笑连连,竟如同黑夜里的曼陀罗,灔色幽冷。 这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显然还没有打算放过梁度,他目光冷冷一瞥桌面,竟然直接从桌子上取来筷筒,拿着一根筷子出来。 “你、你要做什么?”梁度见林辰疏拿着筷子对准的地方,心里骤然一缩。 他正要出言打断,却见林辰疏手腕一翻,那筷子竟然直接“嗖”一声钉入他的下体之中。 “啊——”梁度大叫一声。 木筷直接戳破衣摆,没入桌面三分深度。 “啊、啊!”梁度颤抖,感觉有一丝凉丝丝的地方贴着身体某个部位,整个人吓得尿意直冲,差点失禁。 “!”旁边的人也看着命根子一紧。 陈殊看过梁度的脸,脸上泛起笑容道:“梁公子,你要是还想要这玩意,最好就在家里乖乖地待着,若要是哪天我们又见面,讲不定我一不顺心,你就要当公公了。” 梁度在平时哪有吃到这样的亏,受到这样的威胁,但此时他被根筷子钉着衣服,又见林辰疏手上还拿着其他筷子,完全不敢破口大骂,只能冒着一身冷汗。 这个时候他不出声,旁边跟过来的几个纨绔也噤若寒蝉,完全不敢多说一句话。 现在的林辰疏对他们而言来说,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林辰疏扫了一眼旁边的众人,这才冷哼了一声,缓身站立,收回了踩在凳子上的脚。 他站在桌边,衣服素净,容颜姣好,如若不是发生刚刚那一幕,完全让人产生了这人柔善可欺的错觉。 “林公子,你、你这……”李邺之这才得了空隙,跑到林辰疏身边,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 “走吧。”陈殊看了一眼被纨绔带过来的歌女,很快从她身上移开,往包厢外走去。 李邺之站在原地愣了阵,最终在心里叹了口气,拾步往林辰疏的背影追去。 两人很快从凤微楼的二楼离开。那群纨绔这才一个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上去查看梁度的伤势。 梁度的胳膊被林辰疏拧了半天,整只手都还在痛得发抖,好在里面的骨头没有骨折,只是稍稍伤到了筋骨,并没有什么大碍。 倒是那根筷子—— 那筷子卡在梁度的裤子中间,入木三分,几个人围着想了半天的方法,折腾来折腾去才把那牢牢钉在桌面上的给起出来。 筷子被拔出来的时候,梁度的脸色已经一阵红,又是一阵青。 “林!辰!疏!”此时没有林辰疏的人在,梁度憋了半天的声音终于吼了出来,“你给我等着!” 第56章 认识好多人京城凛雪【8】 梁度的声音传出凤微楼,酒楼店家听得胆战心惊, 楼外来往的路人也不由得纷纷一愣, 皆是抬头观看二楼,相互窃窃地问起了发生何事。 这个时候, 陈殊已经和李邺之一道走远了。 阳光照在林辰疏的身上,衬得半边的容颜明艳,半边的面容冷暗,李邺之本来是想请陈殊一起喝酒听曲, 没想到中途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跟着一路踌躇,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林公子,今天是我拖累你了。” “……”陈殊的目光转了转。 “今日我若不是一时意气为歌女出头, 林公子也不会被那纨绔纠缠, 还好林公子你有身手,能够制住梁度那纨绔,只是、只是……”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林辰疏能够制住暗杀皇帝的黑衣人,如果放在台面上就算是十个梁度也不是他这位救命恩人的对手。看到看到梁度这样的人被林辰疏戏弄, 李邺之心中是又爽又解气。 ……但当时是解气了, 可后面的事情要怎么办? 第50节 “梁度是梁尚书的儿子, 这次他在林公子手上吃了亏,恐怕回头就要和他老子告状。”李邺之跟着陈殊慢慢道, “他父亲掌管吏部,朝中文武百官任命都出自他手。我怕梁丰远知道自己的儿子吃亏,会暗地里搞些动作。” 李邺之曾在与梁度对峙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显然也担心梁度的睚眦必报。 对吏部尚书梁丰远来说,他这六品的翰林院侍读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林辰疏官阶四品的廷尉,也是这些人看不上眼的。 看李邺之一副担心的样子,陈殊笑了声:“李公子不必自怨,我如今回到京中,梁度即使今天没有遇到我,他日也会与我见面,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邺之听出陈殊的劝解,愁眉微展,却见林辰疏嘴角含笑,眉轻轻挑起:“至于暗地里的小动作,既来之则安之,我总不能拦着他吧?” “……”俊美的青年在侧,阳光透过他的发梢竟也变得光彩起来。 李邺之看得目眩,忽然又想到那日林辰疏全身浴血的样子……这人为保护皇帝连死都不怕,还为带着重伤为皇上千里迢迢奔赴青山查案,恐怕像梁丰远这样的人根本都不足以让他驻足看一眼。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厉朝这样污浊的官场上会有林辰疏这样的人存在? 李邺之看着林辰疏清瘦的身躯、挺拔的背脊,竟然不自觉地顿住脚步,看得愣忡。 * 凤微楼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当日凤微楼里有不少前来听歌喝酒的客人,隔日梁度和林辰疏起冲突的事情就在京城中有了风声。 一边是吏部尚书梁丰远的嫡长子,一边是皇上亲任的廷尉少卿,再加上林辰疏之前很微妙的传闻,这事情很快又传开了。 林和鸣也听到风声,他本想质问林辰疏是怎么回事,但林辰疏每次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显然就是故意避着他,气得林和鸣连连大骂。 林盛见状,忍不住借机又将林辰疏和梁度起冲突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林和鸣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找到林辰疏痛打一通。 “老爷您也不要生气,这林辰疏不听话,你还不是有林盛吗?现在盛儿已经在清风堂读上书了,再过两年科举,也能考个名次回来,肯定比林辰疏那小子要中用。”岑玉凤在旁边见状,连忙说道了几句。 “娘你说的哪里话,想当官哪里还用得了三年?我可没林辰疏这么不争气。”林盛道。 林和鸣平了平气,冷冷地扫了一眼家中的庶子。 见父亲脾气稍缓,岑玉凤立刻给林盛使了个眼色。林盛立刻上前道:“父亲你有所不知,我近些日子在学堂上学,已经搭上了梁度公子的线了。梁度公子前段时间还说很赏识我,若我跟他混得好,就会跟他爹爹说,给儿子一个官儿当当。” 林和鸣皱了下眉,脸色显然不大愿意:“你去学堂,就和那些纨绔混在一起?” “不是爹你说的嘛,做人就是要有人脉。”林盛笑嘻嘻道,“我现在和梁度结交,以后爹送礼还怕没有门路么?” “……”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总需要有人牵线搭桥,林和鸣一个商贾出身,这十几年的经营结识的官员是不少,可大官却屈指可数。先前好不容易送进礼去的齐言储倒台没有了下文,林和鸣真愁怎么搭建关系,而现下林盛开了口,若是能够巴结到吏部尚书这条线似乎也不错。 只恨林辰疏这人,居然得罪了户部尚书的儿子。 “都是林辰疏这个孽子,尽给我添麻烦。”一想到这,林和鸣气又上来了,“还有你也是,他两打起来你也不拉着你哥,你哥把人得罪光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我怎么有你们两个蠢货!” 林盛闻言眼神躲闪了一下,立刻缩了缩头,岑玉凤连声劝解,一家三口屋檐下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有来有往。 …… 房檐上,陈殊翻了个身,轻声从房梁上爬起。 他最近是不想见林和鸣,但没想到跑上房梁睡个午觉都能撞到这一家子吵起来。 眼见几个人谈论不休,陈殊默默地起身,几步轻点瓦面,翻身没入旁边的树荫,直接往廷尉的方向行去。 廷尉官署设在京城东郊一处僻静的场所,排场比中书省略有不足,但其间设有庭院,府邸位置宽敞,除了看上去陈旧了些,其余的和其他的官署一样中规中矩。 有解臻的调令,廷尉官署已经将之前空闲已经的房间整理出来,供给林辰疏办公所用。但廷尉衙门性质特殊,林辰疏的少卿又是整个官署的第二大的官员,下有左右监专门押解犯人,各廷尉史负责大小案件,除了每日审批一下呈上来的一小部分需要审核签字的,陈殊便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这个解臻,看来是真的给了他很闲的官职。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陈殊默默地转着笔头,在心里快速思考对策,却见外面有人从他所在的房间门前走过,路过之时脚步微微一顿。 “林大人,外头有个应聘帮役的要找你。”那人脚步只是一顿,语气不冷不淡。 “谁找我?”陈殊一愣,停了笔头。 “哎呦,我这记性,他是报过一个名字,可我不小心给忘了,要不林大人您自个出去看看吧?”那人道。 “……”陈殊抬眼朝说话的人看去,这人是廷尉左监邵玉平,按李邺之的话来说是准备竞争少卿这个位置的。 廷尉两位左右监负责打理衙门外派的事务,皆是武官出身,因为空降的缘故,似乎并看不起林辰疏。 邵玉平丢了句话很快就走了。 陈殊默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前往衙门外查看。 衙门最近因审齐言储案有功受到皇帝的嘉奖,账目上有了支入,便在衙门外开了名额招收帮役跑腿,陈殊到衙门前,便见不少男丁已经前来应聘帮役,排起了一条七八人长的队伍。 队伍前端,有一个主簿正在登记应聘之人的身份腰牌,而在队伍前端,一人身材高挑,眉眼端正,容貌清朗,穿着一身青色劲衣,腰间挂着一把长约三尺的腰刀,竟然十分眼熟。 那人正在登记姓名,见官署衙门有人行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长相俊美的官吏也正朝着他看来,那官吏白白净净,长得甚是好看,身上穿着廷尉官署制的皂色长衫,朱色祥云翻浪,上面正好印有带着四品官职的飞禽丹鹤…… “林大人!”青色劲衣的人立刻出声喊道。 “杨戊?”陈殊也愣了一下。 来的人可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林辰疏打过交道的青山天阑九品县尉杨戊。 陈殊见到杨戊还在半年之前,而此时的杨戊已经脱去身上红色官衣,穿着一身便服,还跑到廷尉的衙门? 杨戊已经在陈殊的惊愣中几步跑到他面前,上下仔仔细细地看着林辰疏,随后眉间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太好了!林大人你果然在这里!” “……”陈殊呆了一会,随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杨戊,你不是在青山当县尉,怎么会来京城?” “我在青山听说皇上召你回去,便辞了那天阑县尉。”杨戊身上还背着包袱,显然刚刚到京城的模样。他见林辰疏眼中惊讶,很快笑了起来:“那县尉当得不舒服,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跟着林大人混。” “……”陈殊哑口,但见杨戊兴致勃勃的样子,很快又皱眉道,“你辞了县尉?那不是你……” 县尉需得通过会试进行分配,再不济也是在编制里的官吏,可这廷尉衙门现在招的帮役,并不在朝廷的俸禄里面,算是临时的编制,身份地位肯定比不上县尉。 杨戊脸上却泛出一丝腼腆:“林大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上次你出事失踪,我担心了许久。我虽然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名气,但也习得一些拳脚,可以保护林大人您。” “……”竟是来保护他的?陈殊默默地看过杨戊身上的刀。 他之前得知青山天阑县衙被劫的时候是担心过杨戊,不过后来从霹雳火、画天戟的谈话中得知杨戊已经逃遁,便稍稍放心。可谁知事情过了那么久,杨戊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林大人,你不会不收留我吧?”杨戊问道。 “……怎么会。”陈殊道。 杨戊闻言欣喜,连忙又和陈殊叨唠了几句。陈殊听过,见杨戊在此,便忍不住问了些青山天阑的后续。 杨戊很快将自己如何从一众劫军资的江湖中人手里逃脱,偷走水路联系路七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那些官兵埋伏在悬崖上,用巨石击溃齐康带过来的人手竟然是杨戊给路七提的主意。 陈殊暗暗看过杨戊几眼,却听他边说边继续道:“林大人,在青山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出了事情,直到前半个月才听说你已回京,我这才心里舒坦了一点。林大人,你那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那日被那群贼人绑架,后来是一个高手出现将我救出,我才幸免于难。”陈殊扯道。 他刚胡说一通,却见杨戊眼睛又是一亮,喜道:“那高手是不是长得颇为英俊?我曾在青山北寨也撞见一个高手挺身而出,他身手非常厉害,接连放倒了好几个武功高强的贼人,气势以一敌百,十分的威风!” “……”这话要怎么接。 陈殊默了一下。 杨戊久不见陈殊,不免有些兴奋。陈殊见状,便和廷尉、主簿打了声招呼,将杨戊的姓名划入册中,算是正式在录的帮役,专门供廷尉少卿差遣。 他是皇帝委派空降下来的人,廷尉大人没有说什么,倒是主簿写名册的时候,正好左监和右监一道路过,两人冷不丁地看了林辰疏和杨戊好几眼。 陈殊没有在意,看杨戊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便请了杨戊一道在外吃了晚膳,询问了杨戊的住处。 杨戊初到京城,尚还没有落脚之处,暂时行住在客栈之中,打算过些日子再去物色房子。他出身地主之家,这次来京虽被父母反对,但来时家中准备的银两却是充足,足够购置一些房产,可供给其在京城安稳生活。 陈殊听着点头,陪杨戊回了客栈,这才回到林府。 夜里,林府府门已关,陈殊直接翻墙而今,踏着府中房顶一路摸到自己的房间,这才从房顶上落下,随手打开房门。 房间里面黑漆漆的。 陈殊已经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掩上房门,熟练地点了油灯。 油灯缓缓亮起。 林辰疏收了挑灯铁丝,正欲转身往房间里头行去,但刚一转头,便见房间里、床榻边有一黑影凝立着,那黑影穿着一件玄色单衣,身形高挑,头发束着玉冠,冠下散发垂落在肩,发鬓边,有一双清冷如泉的眼睛映照着油灯的火光,慢慢地抬起,正往他看来。 “……!!!” 陈殊的手一抖,刚想放下的铁丝从手中瞬间滑落,掉在地面上,发出极轻极细的碰撞声音。 那人的目光也跟着他手上的铁丝慢慢垂下,随后又抬起,朝他看过来。 容颜清俊,气质冷峻。 “……皇、皇上,你这么来了?” 陈殊站在门口,手上撑着油灯的桌面一会,倏地反应过来,连忙撩起衣摆往地上跪拜下去。 俯首磕在地上,陈殊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解臻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来了?还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害得他根本没有发现? 而且——他来做什么? 陈殊盯着地面上掉落的铁丝,却听房间里面终于有了一点象征着人息的脚步声。 “林辰疏,在外不用对我行礼。”解臻朝他走了过来,他在他磕头的前方站着,说道,“你可以叫我解臻,或者……秦至。” 第57章 出事京城凛雪【9】 陈殊俯在地上的身子微微抬了抬,但看过解臻玄色衣摆, 张了张唇, 却还是默然无声。 窗口有风吹来,烛光微晃, 拉得房间内一立一拜的影子摇曳晃动。 解臻亦无声地看过眼前跪拜的人的清瘦又熟悉的背脊。 两人皆陷入无止境般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林辰疏的后背才动了动,低声在地上开口。 “秦公子。”他的声音终于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嗯。”解臻收拢在袖中的手中的作劲慢慢松开, 容颜轻展。 皇帝应了声后, 房间里又开始静默了下来。陈殊见解臻站在前面等着自己说话,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秦公子,这夜已深, 你怎么从宫里出来了。我、我这房间鄙陋, 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陈殊说话是看着地面说的,说完之后便索性闭上了眼睛。 第51节 这回,站在陈殊前面的鞋面终于动了动,发出沉稳的脚步声响。隔了一会儿, 解臻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了过来。 “是挺简陋的。”解臻轻轻道, 喉间有闷闷的笑音, “我第一次到你这林府,差点以为走错了房间。” “……”解臻他是怎么过来的? 林府有林和鸣在, 若是皇帝亲自过来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大做文章,而现在这风平浪静的样子,难不成解臻也是和他一样用轻功飞过来的? 陈殊眼睛睁开, 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解臻。只见这位平时高高在上的皇帝此时正轻轻地勾着笑,朝他看来。 青年皇帝负手,完全没有那种偷偷潜入别人家中的自觉,身形依旧挺立潇洒,人还是气质卓尔出众。 “……只是个休憩的地方。”陈殊只能解释了一下,说出口后又觉得有些尴尬,便连忙转移话题道,“秦公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解臻看过陈殊,轻扫了一眼林辰疏还跪着的双膝,淡淡地露出笑容,错身从林辰疏旁边经过,走到房间里的木桌边。 陈殊目光跟着看去,只见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放着一个食盒,食盒有镂空花纹,精雕细琢,十分精致,显然是皇宫里面的物品。 解臻已经打开盒盖,从食盒内取出两三盘点心,一碗煲汤和一副碗筷。 “上次你来宫里用膳,我看你一直在吃这几样菜品,想来是这些比较对你的胃口,我便让御厨特地做了些清淡的食物,给你捎过来。”解臻道。 “……”陈殊看得呆了呆。 解臻已经在桌边落座,目光再度看向林辰疏。两人目光再度相接,他慢慢开口又道:“林辰疏,我说了,你见到我不用行礼。” 陈殊:“……” 解臻的话说了两次,陈殊只得从地上起身。他伫在原地一会儿,见解臻视线一直没有落下,只好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桌面上已经摆好了点心和煲汤,陈殊扫了几眼,发现确实是他那天尝得最多的食物。 他以前因为生活和工作的原因落下了胃病,吃的东西都以清淡为主。现在穿越以后即便在林辰疏的身体也没有改过以前的习惯——他原来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倒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在这里也会有人发现他的饮食偏好。 而且这人还是解臻。 这算什么呀。 陈殊坐在桌前愣忡。 解臻还在看着他。 “秦公子你……这、这也来客气了吧。”陈殊笑了声,终于拾起解臻带来的玉筷,夹了块糕点品尝。 他和杨戊已经吃过晚膳,此时并不觉得饿。但糕点入口即化,不粘也不腻,口感出奇得好,确实是他喜欢吃的类型。 他又夹了一块。 解臻看着又笑了起来,他静静地看过林辰疏的侧脸,亲手为陈殊舀好煲汤,边舀边道:“你回京城已经有些时间了,在廷尉那里可还待得习惯?” 陈殊吃糕点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 “还好。”陈殊回道。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他这个廷尉少卿其实在官署里面并不受欢迎。廷尉左右监在官署里面待得久,早已揽走下面的权力,他一个空降的虽然品级高,但手上权力基本被架空,左右监看他不顺眼,以后肯定会给他找绊子。 不过这些人情世故陈殊年少的时候就尝了一遍,放在哪里都一样,也就没有在意,更觉得没必要要跟解臻说起。 解臻看着陈殊风轻云淡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很快又释然地笑道:“是吗。既然这样,那便先坐着廷尉少卿的位置,那里若没有什么大事,应该还算不错的衙门。日后若有更合适的,我再给你安排。” 还安排官位? 陈殊皱眉,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昨日梁丰远在议事的时候提起过你。”陈殊正在斟酌着怎么向解臻开口,却见解臻已经舀好煲汤,推到他的面前,询问道,“你和他起过冲突?” “他都把状告你这了?”陈殊心里惊叹这人心心思狭隘,他接过解臻的碗,慢慢地捣了一下,“他是怎么说我的?” 解臻眉眼微垂:“也没什么,只是说起你的传言,说你不适合为官。” 林辰疏的传言,可不就是一个断袖。 陈殊捣汤的手一顿,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解臻,见他神情平和,不像是故意的样子,这才舀汤边喝边道:“我和他儿子是有过矛盾,不过都是些小事,不足为提。” 他点到为止,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毕竟以他眼前这人的城府,此事恐怕早已经查清,根本无需他来多嘴。 “若我想听呢?”解臻问道。 陈殊:“……” 陈殊刚刚吞咽的汤差点咳了出来,他连忙含下,侧过头,却见解臻还是坐在身边,眼里有光火映照,黑眸明亮的交接处,倒影出自己的身影。 ……他还真的想听。 陈殊擦了擦嘴边的汤渍,只好直起身子,给解臻慢慢地描述起凤微楼发生的事情。 林辰疏的音色清晰,讲起事情来清楚连贯,时值夜间蛐蛐声响,窗外朗月照空,合着房屋里的烛光,衬着青年清扬的声线,竟生出些悠适的美好来。 解臻看过林辰疏的眼角眉梢的神情,竟觉得有些恍惚,直至林辰疏声音停下,他才惘然回过神。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陈殊知道解臻已经查清,并没有隐瞒自己威胁梁度的事情,干咳一声道。 解臻垂眼又轻轻地笑了声。 陈殊那双明亮无垢的眼睛又向他看来。 “梁丰远掌控吏部已久,前朝官制便已遗留诟病,腐化严重,各党派结党私营,派系错综复杂。”解臻想了想,还是慢慢说道,“先帝在位的时候,也曾颁布新政,革新官制,只是后来突然抱病驾崩,新政一事也没了下文。” 陈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段时日,大致梳理出前朝发展地脉络,结合李邺之所言,自然也知道先帝突然驾崩后,解臻临危受命,被齐言储提携到现在的位置上的事情。 他心中一动,终于把刚刚想起地那件重要地事情说了出来:“秦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解臻问道。 陈殊放下碗筷,垂眼看了眼桌面,想了想,还是继续道:“皇上,廷尉少卿的官职虽好,但微臣却觉得太闲了一些,恳请皇上委派些事情让微臣参与。”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重新改了称呼,甚至人已经从座位上站起。 “皇上应该知道微臣可以做哪些事情。” “……”解臻一愣。 林辰疏已经又往地上跪拜下去。 他再度给解臻一个后背,临着解臻坐着的面前,变得更加清楚。 解臻原本还留在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僵住,他倏地握紧手,皱眉道:“林辰疏,你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身体……” 他说到这,话语截然止住。 陈殊已经跪在地上抬起头,听着解臻的声音响起复又停下,随后慢慢地垂下眼睑。 他在想什么。 半年过去里,他要回去,他已经在这里拖很久了。 “还请皇上成全。”他继续道。 解臻:“……” 寂静的夜里,窗外虫鸣得竟然也聒噪起来。 解臻脸色沉静,放在桌上的手缩进后又松开,随后又慢慢拢紧十指,缓缓地笑了起来。 “好,这事朕会斟酌考虑。” “……皇上?!”陈殊抬起眼看着解臻。 “林爱卿,朝中事务纷杂,也不是每件事情都适合爱卿你去做。”解臻收起手,掩饰住手中地轻颤,抬声慢慢道,“此事朕会记在心上。” “……”赤裸裸地推脱。 “夜色已深,林爱卿早些休息。”解臻一边起身一边道,“别再跪着了。” “……”陈殊看着解臻,却见解臻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他沉默地起身,开始收拾一盘又一盘的点心。却见前面解臻听到声音,微微侧了下头,缓声道:“点心放在那吧,朕改日会再过来。” 陈殊的手微微一僵,错愕地看着解臻,却见眼前地玄衣男子已经打开房门,往外行去。 “别太累着自己。”最终,他脚步还是一顿,道。 “……” 男子没有再说话,他的衣色与发色和黑夜相近,没走几步,便融入苍茫的夜色当中。 门口处,唯剩下夜风灌入,吹得烛光再度凌乱摇摆。 陈殊站在门口,看着解臻披着夜色行了几步跃上房顶,在朗月下慢慢地化为一点黑色,最终消失在自己地视线之中。 他真的是披星戴月来的。 陈殊心间忽地涌起莫名的心绪,怅然地看着眼前的黑夜。 * 这一夜竟然十分难眠,直至凌晨寅时,陈殊这才入睡一小会。 第二日起得迟,陈殊到廷尉衙门的时候,只见官署内的庭院集结了不少帮役和廷尉史,皆是站着交头接耳。这些人说得嘈杂,等到身穿官服的廷尉少卿出现的时候,忽地声音息了一下,一个个面面相觑,暗暗打量着林辰疏。 前些日子并没有这么多散人集合在衙门前庭,陈殊皱了下眉,直觉得有些奇怪。 他来衙门的时日短,认识的人并不多,唯有一人见到他匆匆忙忙从官吏和衙役中走出来。 “林大人。”杨戊道。 杨戊今日已经领了帮役的衣服,此时身穿皂衣,快步向林辰疏走来。他行色匆匆,面上带着忧色,并不像是昨日那般神气清爽的模样。 “怎么了?”见状,陈殊问道。 杨戊今日提早来到衙门,便见廷尉中人有人在议论林辰疏,他便上前打听了几句,这才得知事情原委,此时见到陈殊,当即将林辰疏带到一边,皱眉道:“林大人,出事了。” 杨戊这人并不会托大,陈殊沉眉,很快听到杨戊停顿了一下,斟酌道。 “今天清晨,吏部尚书家供菜的商户发现府中没人接应,便敲门查看,结果发现梁府府邸出事,梁丰远一家包括仆役共计三十六人,全部已死在府中。”杨戊顿了顿道,“这事卯时发现的,在官署里面已经传开了” “三十六人……那梁度呢?”陈殊忽然想到梁丰远的儿子。 “……据说也死了。”杨戊似道。 陈殊一愣,瞬间明白那群廷尉里的官吏为何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原因了。 杨戊似也听说了陈殊和梁度的事情,回头看过官署内讨论的人,低声道:“左右监大人来得早,知道消息已经前往梁府查探,据说这事牵扯到二品官员,很可能要交给我们廷尉查办。林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杨戊是跟着林辰疏的,知道这事自然为林辰疏着急。 吏部尚书死亡确实是重大案件,陈殊皱了下眉,很快应道:“我们也去看看。” 第52节 第58章 同一种毒京城凛雪【10】 吏部尚书的府邸位于京城北城,处在官绅居住的街区中心, 离闹市隔着三条街。林辰疏和杨戊到达梁丰远家中之时, 只见梁府上已经围了许多人驻足观望。府门口有衙役站立,有穿着红衣京兆的, 也有身穿皂衣的廷尉官署的,两个衙门的人各守在一侧,拦住想向里头的观看的路人。 此时聚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杨戊当先将人群拨开, 给林辰疏开路。 两人都是穿着廷尉官吏的装束, 旁边的行人纷纷看了来的人一眼,目光触及陈殊的脸的时候,纷纷一愣, 随后很快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起来。 “林大人。”见到新来的廷尉少卿, 几个守在门口的帮役微微惊诧道。 旁边其他官署的闻言,也不由得打量起林辰疏来。 这位少卿大人平时在外面声名已远,今日得见,却见他身上穿着廷尉衙门的装扮, 一身皂衣贴身而制, 衬得身形颀长。他和传闻的不大一样, 除了脸蛋比女人还要白,看上去一点都没有柔弱的样子。 衙役们多看了陈殊几眼。陈殊没有理会别人的眼光, 带着杨戊直接进了梁府。 梁府府前是迎客的前院,院前一堵照壁横亘而立,宽约一丈, 上面刻着精细的山水风景,左边的墙面有一串题字,而题字下面的墙壁边,有一双鞋子从墙壁后露出,鞋尖朝天,歪歪扭扭地倒着。 杨戊心里一惊,看向林辰疏。陈殊默了一会,很快已经拾步往那鞋面处走去。 走得近了,视角开始开阔。这照壁后面果然斜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是仆役的装扮,脸上一片青气,嘴唇青紫,瞪着眼睛,眼白翻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墙后,隐隐泛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陈殊蹙眉,抬眼望去,只见这大院前院里还躺着六七具尸体,死状皆与照壁边尸体死状相同。 “林大人,这些人好像是中毒死的。”杨戊俯身掩鼻在尸体旁边查看,随后起身道。 陈殊不置可否,甚至觉得这死者的死相有点眼熟。 院前已经有仵作在清点尸体,旁边有官吏在旁记录。其中一人身上衣服制式与林辰疏相同,只是绣纹为鹊,他听有人从外进来,抬头看了一下,见是林辰疏,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林大人,你怎么过来了?”这人是廷尉右监倪晋,与廷尉左监邵玉平司职外勤,同为廷尉大人的左右手。 “梁府出事,我来现场看看。”陈殊答道,又前往一具尸体查看。 “……”倪晋看着林辰疏在每具尸体面前停留一会儿便走,看着不像是认真的样子,眉皱得越来越深,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按捺了下来。 “梁丰远的尸体在哪?”隔了一会儿,那处的林大人发问道。 “……”倪晋看了林辰疏一眼,想辩驳,还是忍了忍道,“梁大人在梁府的膳房处。” 膳房? 陈殊微微一愣,想到眼前这些死者的死状,立刻带上杨戊往膳房处寻去,但尚未到达,却见已经有十余个衙役蒙着面巾,两两成队,抬着担架从膳房处行出。 那担架上遮盖着白布,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但上面有人形的供状,显然都是些尸体。 陈殊站在原地,见担架队伍从旁边一一走过,便伸手拦过一个担架,掀开白布看了一眼。 白布里躺着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此时眼睛半闭半阖,露出一丝眼缝,唇色也是一片青紫。 陈殊默默地看过,倏地伸手捏住那妇人的下巴。这妇人已经死了多时,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陈殊暗中作力,很快尸体嘴巴微张,露出里面腥黑的口腔。 这死状实在是熟悉,让陈殊很快想到当初前来刺杀自己的峻四,以及在秋场围猎的时候死掉的齐言储死士。 很可能是同一种毒物。 陈殊皱眉,他知道齐言储的死士善用这种毒物,就连□□上沾的都是这种气息的毒物,但齐言储已经死了,怎会还有人用这种东西? “你在做什么?!”正在陈殊思索的时候,膳房处传来有人的喝止声音。 陈殊松开手,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膳房门口已经站着三个官吏,一个官吏身穿廷尉服饰,正是廷尉左监邵玉平,另二人则穿着京兆官服,上面皆有品级刺绣,其中一人花纹与林辰疏的一样,都是四品的官吏。 邵玉平行出房门,正好看到一个廷尉里的人正在翻看尸体,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廷尉史,但见对方转过头,露出一副秀气的容颜,他微微一愣,随后马上皱眉沉声道:“林大人?” 这人就是林辰疏? 京兆的官员闻言开始打量着突然拦下尸体的人。 林辰疏却没有答话,问道:“怎么这么快就搬运尸体?” “梁大人是朝中重臣,不宜在外曝尸。”邵玉平看向林辰疏,很快道,“况且这天气已经热了,任由尸体放置此处,恐怕会生出恶臭。这府外已经聚了很多人,再不搬运恐怕难以运送。” 他说着,又奇道:“林大人那么关心尸体,难道是有什么想法?” “……”陈殊放下白布,没有答话。 邵玉平却紧紧地盯着林辰疏,忽地道:“今天真是难得,林大人怎么不在官署待着,反而有兴致会来着梁府一着?” “我是廷尉少卿,不能来这里吗?”邵玉平说话一直不阴不阳,陈殊抬眼问道。 “……”邵玉平眼中还有不屑之意,提防地看着林辰疏,没有再答话。 旁边的京兆官吏则也暗中审看林辰疏。 陈殊没有再理会邵玉平,径自离开膳房,往后院行去。 邵玉平见状,冷笑一声,与两位京兆的官吏告了声辞,很快拾步跟上,尾随林辰疏走来。 这摆明了就是在监视林辰疏,杨戊想到今天早上在廷尉听到的传闻,脸色微微一变,连忙道:“林大人,他们在怀疑你,这怎么办?” 他昨日兴致勃勃地来到京城投奔林辰疏,今日便听闻官署流言,称林大人在京中是有名的断袖,前几日还和吏部尚书的大公子不合,吏部尚书曾扬言要让林辰疏下台,而今梁府出事,林辰疏当被列在嫌疑人之中。 那些人说得自以为是的有条理,但杨戊却一点都不信。 流言。 林大人怎么可能是他们说的这样。 他所见的林辰疏惩治恶吏,他更跟随其一起上山剿匪,看着他在青山细雨中一身红衣亲自坐镇,更陪他提审犯人,雷厉风行得让人钦佩。这样的大人怎么可能是断袖。 可流言伤人,这次梁府出事,杨戊真的很怕林大人会被谣言中伤,受到牵连。 他暗自挡住邵玉平紧紧盯着林辰疏的目光,走在前面的林辰疏脚步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他一愣,还以为林大人要说什么,连忙走上前,却见林辰疏的前面正匍匐着一具尸体,这尸体看上去颇为年轻,身上是名贵的绸缎轻纱,一双手扭曲地抓过泥土,十指蜷曲。而那人半张脸贴着地面,半张脸暴露在视线中,面容痛苦扭曲,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所盯的方向是后院的后门,离他只有三丈的距离。 梁府上的尸体大部分都在前院和厅房中,唯有这一具没在后院的草丛中。 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梁度。 杨戊心中咯噔了一下,却听后面的邵玉平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林大人,你应该认识前面这人吧?” 陈殊看过梁度死不瞑目的双眼,在对方的唇口处停留一会,随后收回目光问道:“左监大人,你查到梁府灭门的死因了吗?” 他没有搭理自己的问题,反而直接向他问了个问题。 果然作得有官威。 邵玉平嘴角微抽,最终嗞了声道:“梁府的人显而易见都是被毒杀,显然有人在他们的膳食中投毒。” “膳食投毒?那门口的死者和这里的死者要作何解释?”陈殊问道。 邵玉平微微一愣,拧眉道:“我和京兆少尹已经查证过梁府上的仆役,发现膳房的厨子并不在死者之中,且已经逃出梁府。” 梁丰远是死在膳房内,但供应膳食的厨子现在却没有踪影,确实很可疑。 陈殊点了点头道:“那厨子为何要投毒,梁府中的财物可有缺少?” “……”邵玉平看着林辰疏的背影,“林大人似乎对此事颇为上心?这事目前还是京兆的人在查办,我和右监大人都只是顺道过来看看,要廷尉接管此事,还得看上面的文书。” 他说着,已经有衙役过来搬运梁度的尸体。死掉的梁度没有生前的纨绔模样,唯有一脸惊恐的死相,且尸体僵硬,搬运的人费了一番力气,这才将尸体摆到担架上。 白布盖上,遮住了梁度扭曲的死状。 陈殊看了一会,没有再做声,转身打开后门,离开了梁府。 杨戊也跟着陈殊离开,等着身边无人之时,他才皱眉道:“林大人,这梁府的事情蹊跷,恐怕不是厨子所为。” “你也是这个想法?”陈殊问道。 “……是。”见陈殊疑问,杨戊很快道,“我在青山当县尉之时,也曾接手投毒案件。投毒最寻常见的便是砒霜,但我见梁府中人的死状和砒霜中毒并不一样,恐怕所中毒性比砒霜还要更烈。” 他说着顿了顿,道:“除非那厨子是江湖中人,普通人恐怕极难找到比砒霜毒性还强的毒物,” 杨戊习得武艺,虽然不混江湖,却也曾听过江湖上的传闻。 陈殊叹了声道:“这事肯定不是那厨子做的。” 他说着,与杨戊一道沿着梁府围墙走了几步,忽地察觉到眼角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他微微一愣,忽地皱眉停下脚步。 “怎么了?林大人?”杨戊问道。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阳光从高空落下,映射着某种东西闪着光芒。那光并不强,便是寻常人路过也不易察觉,但对于陈殊来说却十分的熟悉。 他的脸色微沉,很快走到墙角边。 梁府的墙角下有杂草生出,看上去除了草和泥土好似没有什么东西,但陈殊眼睛轻轻眯起,却伸手从草丛中一拈,拿出一样东西来。 杨戊起初看不真切,直至林辰疏拿到阳光下,这才发现林大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根的银针,针长一寸,泛着银光,细得看不真切。 这针…… “路大人?!”杨戊惊诧。 路大人是此前跟随在林辰疏身边的护卫,在青山的时候,杨戊便曾看到这位路大人使用暗器对敌,他一开始在山上并不知道对方使用的是什么暗器,直到下山之后见到那群黑衣之人的死相,这才发现路大人使的就是现在林大人手上拿着的一寸银针。 但梁府外面怎么会有路大人的银针? 陈殊默默地看过,忽地双手一翻,那银针已经消失在他手中。 这是什么手法? 杨戊又是一愣,却见林辰疏已经站起身道:“路大人身兼要务,关于他的事不能宣扬。” “林大人放心。”杨戊很快明白道,“这事我绝对不会和外人讲起。” 陈殊收下银针,眉宇间的担心却渐渐地涌上。 一寸银疏路通明一直在为解臻做事,他的银针在这里肯定不是巧合。但他这时出现在这里……难道梁府被灭一案会和解臻有关? 第59章 锅从天降京城凛雪【11】 但解臻昨夜和他在一起……而且以陈殊对解臻的行动力了解,他若是想杀人, 肯定不会用投毒这么迂回的手段。 这事应该不是解臻所为。 第53节 陈殊脑海中闪过曲寨被屠和汤飚被杀的景象, 沉默地往前走去。 杨戊心里还是记挂林辰疏会因此受牵连,跟上问道:“林大人, 你说杀人不是厨子所为,是不是已在梁府当中可有了线索?” “线索倒没有。”陈殊走在他前面,抬头看了眼渐升的日头,略微顿了下道:“但你也说了, 一个普通的厨子不可能会有这么烈性的毒物, 而且这梁府仆役有一部分没有死在膳房,应该是后来被人下毒。” 在食物中投毒是下毒的一种计策。按照陈殊之前遇到峻四所见的毒箭毒性,这玩意见血封喉, 触之既死, 十分危险。但尚书府上的仆役不可能同时与主人一同进食,一旦府中有人出现中毒症状,应该会被人发现才是。 “那林大人的意思是,死的人是两批?”杨戊心中一凛, 心中慢慢地有了思绪。 “膳房里的梁丰远, 应该是最早一批死亡的。”陈殊响起自己掀开白布看到妇人死亡的情景, 慢慢道,“第一批死亡的人, 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确实是膳食所致,但我们进庭院的那一批仆役, 死状狰狞,很可能是发现梁丰远的死状后被迫服毒,这才倒在前院。” 杨戊悚然,反应过来低声道:“能让那么多仆役同时死亡,恐怕行凶之人不止一人。” 一个厨子怎么可能同时放倒那么多仆役,但按照林辰疏给的说法,只怕梁府的事情有那么多人参与,恐怕真的会变成大案子。 至少这幕后黑手应该不简单。 只可惜梁府的现场已经清扫,他们并没有看到更多的线索。 杨戊叹了口气,跟着林辰疏返回廷尉官署。他二人个子都很出众,又是穿着朝廷的官服,十分醒目,行在路上便引得不少人驻足回看。 等到快临近官署的时候,又有几个衙役站在门口。这几人远远地看到陈殊和杨戊行来,很快回身,匆匆忙忙进入府中。 杨戊心中看得咯噔了一下,却见旁边的林大人没有做声,只是进入官署撩起衣袖,寻了水源,将手洗净。 随后,陈殊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房间,坐下开始审批桌案上的案件。 杨戊跟着站在旁边,见林辰疏眉眼低垂,静静地看过卷页,又像极了当时在青山县衙的时候审批的样子,从容不迫,依旧稳重。 “你先下去吧。”林辰疏边审案子边道,“我在这边应该没有什么事了。” “也好。”杨戊点了点头。 他今天多少也打听了林大人现在的情况。他本一开始以为林辰疏破获青山要案,皇上将会委以重任,但眼前这样一幅情形好像和他想象中的又不大一样。 但陈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杨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想着,正要起身告退,然退到门口处,却忽然看到前面走来两个廷尉官吏。这两人都身配腰刀,一高一瘦,正是左监邵玉平和右监倪晋。 左右监后面,还围着不少同僚在观看,一个一个窃窃私语。 “邵大人、倪大人。”杨戊出声行礼道。 邵玉平、倪晋扫了杨戊一眼,邵玉平不屑地收回目光,倪晋也皱了下眉,两人直接从杨戊身边经过,跨过房间门坎进入房间。 有杨戊的出言提醒,陈殊抬眼。 “林大人。”邵玉平很快在他桌案前面站定,草草地行了礼道,“刚刚京兆尹的人传来消息,梁府的厨子也已经死了,刚刚浮尸京郊外的河面,被人打捞了上来。” “……嗯。”陈殊点头,示意明白。 梁府的人大多都已被毒死,那厨子不管有没有用了齐言储用过的毒,也肯定不能幸免。 但这个厨子却死在府外,现在又被人发现,倒是有点意外。 陈殊皱了下眉。 邵玉平手搭在腰刀上面,紧紧盯着他,右肘却暗中撞了下旁边倪晋的胳膊。 倪晋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但见邵玉平的脸色,还是干咳一声道:“……林大人,现在大家都在怀疑那厨子是被杀人灭口的。” “嗯。”陈殊又应道。 他不疾不徐的样子,让倪晋接下去又不好开口了,看向邵玉平。 邵玉平皱了下眉道:“倪大人,你别总看我,这事可不是就我在怀疑。你刚才也说了,要我们一起过来询问林大人。” “……”倪晋被邵玉平抢白,脸皮顿时僵硬地抽搐起来。 “那我就直接开口问了。”邵玉平已经接下去道:“林大人,你昨晚在哪里?” 他问的是林辰疏昨晚的去处。还没走远的杨戊脸色瞬间一变,又快速走回来道:“昨晚林大人见我从青山过来投奔,请我在酒楼吃饭。怎么,你们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杨戊说着,一股脑就站在林辰疏旁边,也同邵玉平一样提着身上系着的刀。 他也曾是掌管一个地方治安的武官,气势并不弱。 邵玉平看了眼杨戊身上的刀,杨戊的刀是从自己家带出来的,与廷尉配发的不同,上面有宝石镶嵌,价值一看就值不少银子。 邵玉平目光顿时在杨戊和林辰疏之间来回逡巡。 他这眼神古怪,让杨戊忽然想到之前林辰疏的传闻,心中暗喊糟糕,连忙看向林辰疏。 林辰疏此时坐在桌案前,五官端庄,是容颜皓质。 林辰疏传闻尴尬,大概无论晚上和谁在一起,都要面对这样的质疑…… 果然,邵玉平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慢慢道:“我们现在怀疑林大人和梁度的死有关系。” “胡说,你们怀疑林大人,可有证据?”杨戊问道。 邵玉平手里肯定没有证据,杨戊混过官场,已经明白这两人有备而来,就是在排挤打压林辰疏。 果然,旁边右监倪晋已经道:“这事已经不是只有我们在怀疑,林大人就在几天前和梁度还有过争执,这事京城大半的人都知道了。现在梁度惨死,大家都在猜测凶手。大人是衙门里的人,理应当自证一下清白,不让那些谣言传播才是。” 外面的衙门内的人纷纷窸窸窣窣地应是。 邵玉平也附议道:“仵作称那厨子在死亡时间约有四个时辰,林大人应该不会和自己的手下喝酒喝得这么晚吧?喝完酒之后,大人去了哪?” 他问话一处,在场的所有人都盯在林辰疏身上。 陈殊放下手中笔,道:“我昨日和杨戊分开后,夜已经深了,自然是回府休息。” “可有人作证?”邵玉平突然问道。 陈殊皱了下眉。 邵玉平见林辰疏脸上的神色,很快笑了起来道:“我听说林府上的二公子说,林大人在府上时常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林大人昨晚有没有回府。” “……”林盛那玩意。 陈殊不怒反笑,见他咄咄逼人的样子,冷哼一声道:“邵大人,你在调查我?你不是说这案子还没派到廷尉,这么早就来审我这个皇上亲任的廷尉少卿,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邵玉平:“……” 好大的官,竟然拿皇帝压他,邵玉平皱眉。 倪晋也皱眉,却是不满道:“林大人,你是空降我们廷尉没错。但这事情迟早会被我们廷尉接受,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恐怕难平众口。” 这两人一直因为林辰疏突然担任廷尉少卿的位置心怀不满,此时同时发难,显然有借题发挥的痕迹。 但陈殊昨夜和杨戊回家之后,是沿着房顶而下,除了一直在他房间里面等着他的解臻,确实没有人能够作证他回到林府。 解臻也是踏檐而来。 陈殊皱眉,正欲反驳,却见房门处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事干是不?还不给我都出去摸底调查!”外头中年男子一边行,一边骂道。 “是,廷尉大人。”外面传来几声恭恭敬敬的声音,脚步声便渐渐地散开了。 邵玉平、倪晋一愣,没想到廷尉会在这个时候亲自上衙门,连忙转身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偏胖的男子穿着一身正三品官服行来。那男子蓄着络腮胡子,肤色很白,看上去颇为富态,正是现任的廷尉恭常钦。 “恭大人。”左右监立刻行礼道。 恭常钦身上官服穿得端正,富态的肚腩也让一根腰带勒住,他一眼扫过房间里面的人,却没有呵斥,只是点下头吩咐道:“正好你们三人都在,外面马车已经备好,都随我进宫吧。” “进宫?”倪晋和邵玉平互看一眼。 “宰相让我们衙管事的都去议事厅。”恭常钦道,“这次多半是为了吏部尚书的事情,吏部尚书是宰相那边的人,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宰相肯定会问责,情势对我们衙不大乐观。” 他说着,看过房间里的态势:“一会儿你们都自觉点,尽量少说话,见眼色行事。” “……是。”左右监应道。 恭常钦在任廷尉已久,又叮嘱了几句。 这一趟进宫,恐怕就要真正的委派案件了。 左右监点头,却是各怀心事地往林辰疏身上看了一眼。 陈殊也起身跟上廷尉,看到杨戊欲要跟过来,摆了摆手让他放心。 杨戊只得作罢,看着陈殊与廷尉、左右监一道离去。 有恭常钦的安排,四人坐上廷尉的马车,往皇宫中行去。 车子很快行进宫门,隔了一会儿便停下。陈殊下车,发现所停的位置却不是之前他进宫时停靠的内侍府,不远处有红墙金瓦,看上去更显威严,应该是皇帝前朝办公的场所。 前方已有宫人前来引路。 恭常钦道了声谢,带着廷尉手下三人行了一会,陈殊便见得一处皇家院落,院门比御书房宽敞许多,内有房间若干,其中最正的一间大门敞开,里面已有人影站立。 第60章 是朕京城凛雪【12】 “廷尉恭常钦带廷尉少卿林辰疏,廷尉左监邵玉平、廷尉右监倪晋前来觐见。”见门口站立着的人, 恭常钦略微肥胖的身躯很快躬身拜倒在地。 陈殊、左右监见状纷纷行礼参拜。 “进来吧。”房间里传来一人声响, 发话的人却不是陈殊熟悉的解臻声音。 恭常钦犹豫了一下,见再没有人发令, 只得起身进入殿内。陈殊跟在后面进殿,很快发现这殿内站着的人身穿正一品官员的衣服,年约五十左右,容貌与皮肤都保养得甚好, 除去脸上的岁月痕迹, 依稀可以看出此人年轻之时应当是个英俊的男人。 刚刚那一声声音就是从这男人的方向传来的,结合这人身上品级,此人应该便是厉朝的辅政大臣、当朝宰相方守乾。 方守乾立于一桌案边, 桌案前另有一个男子正襟坐着, 他身上穿着绣金的宽敞龙袍,内里有黑色底衫,暗纹亦是盘龙缭绕,他带着冕冠, 见到廷尉领人进来后, 那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旒轻轻摇晃, 露出里面慢慢抬起来的眸子。 眸光越过门口处进来的人,很快落在了那个穿着皂衣沉默叩见的青年官吏上。 似察觉到有目光落下, 陈殊抬眼看向解臻,却没有说话,很快收回目光, 行礼之后便在廷尉后面垂眼站定。 方守乾背对着解臻,却没有注意到解臻的目光,他看向来的廷尉四人,在林辰疏身上微微定了定,开口道:“恭大人,这次把你们廷尉宣进宫中,你们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这位宰相的声音声线慢而缓,在殿内落得十分清晰。 “宰相,皇上,吏部尚书的事情臣今早已经知悉。”宰相现下是朝中最大的官员,此时问话,恭常钦只得拱手道:“吏部尚书为我朝支柱,臣听闻此事之时也是非常震惊。” “……”恭常钦一套官话下来,方守乾噙着嘴角冷笑了道:“廷尉大人,你可是掌管三品官员以上的案件,又率人破过齐太尉这样的大案的,这梁丰远的案子你怎么看?可有眉目?” “梁尚书之死蹊跷,廷尉的人已到现场查看,还在整理线索之中。”恭常钦道。 “哦?梁丰远担任吏部尚书已经有十年,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他一死,无疑是斩断了我的左右手。”方守乾慢慢道,“这事影响深远,你们廷尉绝不能怠慢。” 第54节 “臣怎敢。”恭常钦立即道。 “那你们廷尉倒是说说,现在查到了什么线索?”方守乾道。 这殿内宰相发问不断,声音清晰可见,他眼下权势极大,恭常钦背脊生出冷汗,看了眼桌案上的皇帝。 却见解臻十二旒下面色沉静,并没有露出什么神情,晃动的珠子后,目光隐隐约约似在看向他们廷尉这边,但却并看不真切。 廷尉处,已经有人站出,为他说话道:“回禀宰相,下官和左监一道前往梁府,发现梁府中人均是中毒而亡,府内有一厨子逃遁,但在京郊外的河道被打捞上来,是死于夜间子时,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不过据下官的猜测,可能是有人暗中指使厨子投毒,之后杀人封口。” “可有什么嫌疑之人?”宰相问道。 这案件刚刚今早发生,尚未移交到廷尉,哪有那么快就破案的。倪晋瞬间陷入沉默,目光却忍不住看向站在前面的廷尉少卿,欲言又止。 宰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色忽地一冷道:“说起来,你们廷尉也有人和梁家有过恩怨吧,梁丰远最近没少在本官面前可没少提过你们这廷尉少卿的名字。” “……”梁丰远因为儿子的事情还到解臻面前告了御状,宰相知道并不稀奇。陈殊抬起眼来,看向方守乾。 位在廷尉后的邵玉平低头,目光却斜里与倪晋交错而过,皆看到对方眼里暗藏的一丝嘲弄。 恭常钦皱眉,正要说话,却见方守乾依依不饶,忽地向解臻拱手道:“皇上,梁丰远此人很少与人结仇,也就他的儿子纨绔了点,但最近和他发生冲突也只有林辰疏一人。” 解臻一直坐在案前没有发话,此时见方守乾朝他讲话,目光终于从陈殊的身上挪了挪。 “那又怎样?”解臻问道。 方守乾笑了声,转身向林辰疏问道:“林辰疏,本官且问你,你昨夜子时你去了哪里?” 子时是大部分人已经入睡的时间,单独就寝的,怎么可能有证人? 这方守乾是在故意刁难他? 陈殊皱眉没有言语。 这问题邵玉平和倪晋刚刚也问过一次,且林辰疏并给不出回答。此时林辰疏被责问,两人心中却都浮出一丝欣喜。 “林辰疏,你怎么不答话?”方相见林辰疏答不上来,果然言语又冷厉了下来。 他一句问话后,现场陷入安静,依旧没有声音。 左右监见状暗自等着方守乾要怎么对付林辰疏,耳边却忽然听到一人又冷又沉稳的声音。 “方相,你未免太刁难林爱卿了。”这声音来自前面台阶的桌案上,说话的人是当朝的皇帝。 皇上是在给林辰疏解围? 左右监脸色一变,宰相也眯了眯眼睛,回身往解臻的方向看去。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听到更加让他们意外的声音。 “昨夜午时,是朕与林爱卿在一起。” 解臻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 皇上和林辰疏在一起? 左右监、宰相、恭常钦皆是一愣。 陈殊也是一愣,原本垂着的眼睛微微抬了抬,诧异地看向解臻。 解臻出宫的事情应该没有多少人会知道,陈殊没有想到解臻他会自己说出来。他看着前面的皇帝,只见他端坐在桌案边,原本只是端坐的姿势似乎没有那么刻板,那人唇角已经轻轻勾起,十二旒白玉串珠下,眼睛似乎轻阖了一下,又朝他睁开,笑道:“林爱卿,你说是吧?” “……”陈殊错愕地看着解臻的容颜,却感觉心里莫名地多跳了一下。 随后,他立刻低眉。 “是。”他答道。 廷尉、左右监、宰相:“……” 这么晚了,皇上和林辰疏在一起做什么? 恭常钦脸上很快露出古怪的颜色,邵玉平和倪晋则相互对视一眼,皆看到相互眼里地不解和震撼,方守乾却大皱眉头,目光来回在解臻与林辰疏之间逡巡。 “方相,你还有什么要问林爱卿的吗?”没等方守乾继续刁难,解臻又开口道,“若是说到那厨子的死,朕可确保林辰疏不是凶手。” 方守乾:“……” 陈殊:“……” 皇上竟然如此维护林辰疏,邵玉平、倪晋暗暗地看向前面的林辰疏,震撼慢慢地转化为难以理解。 有解臻替林辰疏维护,方守乾只得作罢,又向解臻拱手道:“皇上,梁丰远一事发生在京城,又是灭门之案,影响我朝官威严,臣认为,这案必须尽快侦破。” 解臻皱了下眉。 “再隔半个月,皇上就要前往承山祭祖,此事不宜再拖。”方守乾又道,“恭大人,这案移交到你们官署,必须在半个月内有个交代。” 恭常钦硬着头皮道,“宰相、皇上,臣当率领廷尉竭尽全力。” “若是破不了这案子,我看廷尉也该重新整顿一下了。”方守乾道。 廷尉、左右监:“……” 邵玉平、倪晋顿感压力,他两人不是第一天查案子了,心道梁丰远一案死了这么多人,厨子的线索也已经断了,恐怕一时半会很难结案。 宰相这话相当于是下了死命令,若是在半个月内破不了梁丰远的案件,在场的廷尉官署官职都得调换。 他二人后台背景一般,混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不易,若是因此事被降职…… 邵玉平暗暗咬牙,看了眼前面的林辰疏,却见前面的廷尉少卿颚线平静,并没有一点在担心的样子。 ——他是空降的官职,有皇帝罩着,自然不需要担心。 邵玉平、倪晋皆不约而同地心想。然想到此处,那坐在前方的皇上又开口说话。 “林爱卿就不必参与此事了。爱卿虽有朕作证,但此案已受宰相怀疑,理应当避嫌。恭廷尉,查案一事还有劳你多费心,还林辰疏一个清白。”皇帝道。 廷尉三人、宰相:“……” 陈殊:“……” 邵玉平、倪晋闻言心中呕了口血。 两位廷尉左右监发现自己刚刚好像想得太简单了——林辰疏是不用担心官职的事情,有皇帝罩着,这位尊佛其实根本不需要淌这趟浑水。 什么每天看林辰疏在官署这么闲好生气,什么林辰疏把他们的官位给抢了很忿恨,这都是他们对林辰疏看不顺眼的表象……人家来当这廷尉少卿,其实就是皇帝特地安排过来享受这个闲职的! 可他凭什么享受这般待遇?! 左右监眉间紧蹙,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在皇帝面前做声。 恭常钦回头,看了眼后边容颜隽美的林辰疏,心中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说是。 然而此时林辰疏的眉头却忽然蹙起,于一瞬间抬头紧紧看着解臻,随后一步从廷尉后出列。 他要做什么?恭常钦一愣。 却见林辰疏已经拱手作拜,清越的嗓音清晰地在殿内响起。 “皇上,此案案情复杂,微臣虽与梁度有过矛盾,但清者自清。”陈殊道,“还请皇上给微臣一次机会。” 第61章 他是功臣京城凛雪【13】…… 梁府外出现路七的银针不是巧合,这案子多半是和解臻有关。既然此事关系皇帝, 林辰疏又在廷尉,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有理由参与这件事情。 陈殊说话, 殿内为数不多的几人目光都朝他看来,有左右监的惊讶,有恭常钦的着急,也有宰相的探究。 殿前, 解臻也看着陈殊。此时的林辰疏明明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但解臻眼前却忽地闪过那人浴血的背影,他心中蓦然一紧,连着放在案上的手蜷缩, 指尖在座柄上划出一道深痕。 隔了一会儿, 他方才开口,额前的玉珠随着他的语调轻晃:“林爱卿,你是不相信廷恭大人?恭大人办案多年,经验丰富, 肯定会查出事情真相。” “……”陈殊脸色一变:“微臣不敢怀疑廷尉大人, 只是想替皇上和廷尉大人分忧。” 解臻却不答他的话:“恭大人你说呢?” “林少卿, 此案于你确需避嫌。”恭常钦出列站在林辰疏身边,躬身答道, “皇上放心,臣会力证少卿清白。” 陈殊:“……” 解臻为什么总避开他的话? 陈殊端在身前的手僵硬在半空。 左右监面面相觑,隐约察觉到林辰疏与皇上之间的不寻常。 方守乾也微微眯起眼, 盯着林辰疏,脸上莫名地浮现一丝笑容。 解臻却已经起身,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既如此,廷尉众卿便先回去先行查案,若有进展,恭常钦,记得及时向方相汇报。” 这话无疑在打发廷尉的人回去,陈殊慢慢地垂下手。 恭常钦回答应是,带着人躬身离开。 陈殊也只得跟在恭常钦身后,退出议事的宫殿。 这宫殿来时尚还见到大门敞开,去时诸般景象都抛在脑后,眼前只有阳光照耀,开始热得烦闷。 宫人又重新带着廷尉一众人离开,四人重新回到官署马车,恭常钦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等到车子行出皇宫,这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掏了掏衣服,晾了晾被冷汗湿透的衣服。 现任的廷尉身材比较胖,是比较容易出汗。 左监邵玉平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恭大人,此次案情凶手行动效率,恐怕不是那么好查,方相只给了这么短的时限,是不是有意在针对我们?” “梁丰远和方相一直都是一个派系,如今梁丰远一死,方相损失一员大将,追责肯定是会追责。”恭常钦看过车窗外景象,见是车过的是无人的街道,这才叹了口气道,“我们廷尉为皇上直辖,年前又在齐言储的案子上出尽风头,已经锋芒太过。宰相在梁丰远的事情上做文章,肯定也有借机想打压我们官署的意思。” 邵玉平、倪晋默然。 这案子如果能在短时间内破案最好,一旦拖长了,他们这些没什么后台的人到时候恐怕都得够呛。 但说到皇上,两人不由自主地又往林辰疏的位置上看去。 林辰疏自宫中出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做声,此时正低眉看着车厢的板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姿容姣好,侧脸更比普通男子要引人注目一些,可不知怎的,邵玉平和倪晋一眼看去,竟察觉林辰疏此刻似乎显得有些落寞。 左右监看得呆了呆,忽地想起这位廷尉少卿在面对他们的冤枉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怎么了? “林少卿,皇上没有让你查案,肯定也有他的道理。”恭常钦也见到林辰疏不对的地方,慢慢说道,“这几天衙门的人都出去查案,其他的事情就需要你多盯着些了。” 第55节 “好。”陈殊闻言回神,点头道。 他应了声,又没了下文。等到马车行到官署的时候,他下车和恭常钦说了几句,便转身回到衙门内。 阳光很强,可在林辰疏的身上,却莫名地感觉不到初夏的热意。 倪晋见林辰疏离去的背景,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大人,你知道这少卿大人到底和皇上是什么关系吗?” 他一开始还觉得林辰疏是皇帝亲信可以不查案子,但在宫中的时候林辰疏主动请缨却又被驳回,这让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感到好奇意外。 “什么关系?”恭常钦也看着林辰疏的背影,忽地呵呵笑了声,“还记得上次球场围猎?林辰疏可是为皇上挡过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 秋场位列,恭常钦可是看到过皇上抱着血淋淋的新晋榜眼从林子里面出来的场景。他点了点倪晋的心窝,缓声道:“我亲眼见过,就是这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倪晋和邵玉平各自一愣。 秋场围猎的时候倪晋因有事留在官署办公,邵玉平是去参加了但林辰疏出事的时候他已进到山野猎得兴起,出来之后只知道皇帝遇刺,林辰疏护驾有功的消息。他当时听到这消息时还想自己怎么碰不上护驾这等好事,却没有想到林辰疏会伤得这么重。 伤势贯穿胸口,这伤足以要人的性命。 恭常钦戳完倪晋的胸口,又看了皱眉的邵玉平一眼,继续道:“林辰疏在那之后很快被封为青山刺史,带伤被派往青山,外人都以为他是外派,但你要知道,我们廷尉之前收到的那些扳倒齐言储动用青山军资的铁证,可都是林辰疏收集出来的。” “……”倪晋和邵玉平又是一愣。他们之前之所以能够倾廷尉之力扳倒齐言储,最重要的就是靠青山那边派人送过来的齐言储在青山的罪证,但谁都没想到,这罪证居然是林辰疏带着这么重的伤势去查出来的。 “齐太尉是什么人,他此前在我朝中权势怎么样?”恭常钦道,“那时林辰疏敢去青山查案,你们敢不敢?我听闻,他去青山查案的时候还碰到齐言储派去的杀手,九死一生,养了半年的病才回来。” “……”倪晋和邵玉平各看一眼,忽地想起此前廷尉所立的功劳,竟然是建立在此人在青山豁命的基础上,脸色顿时复杂起来。 “皇上怎么可能随便给我这塞一个廷尉少卿。”恭常钦看着自己的左右手,一脸恨铁不成钢道,“倒是你们两个,脑袋都被墙纸糊了是不是,居然为了个位置搞到自己人头上,白瞎老子带了你们两这么久,让老子在皇上面前差点丢尽脸面。你看看你们都是啥混账玩意!” “……大人,我们这不是一开始也不知道。”倪晋默了会,才慢慢道。 邵玉平心中也不是滋味。他之前听到林辰疏的传闻,还以为对方只是过来混官职等提拔的关系户,又是个风评极差的断袖,一直没给林辰疏好眼色,却没想到自己拿齐言储一案获得奖赏后置办的房产,也有他的功劳。 他开始还道皇帝为什么对这个人这么好……而现在,他也动容了。 “他也没有说……这皇上怎么会把这样的人安排我们这……唉!”邵玉平心中后悔,语无伦次道“大人,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这些事情还用我来说?”恭常钦拿着手下左右监一人一个暴栗,这才停手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查案,不然你们还想怎么样?” 左右监:“……” “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是常事,这也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大展抱负的时候。”恭常钦道,“你们这两人不要拘泥眼前的小利小惠,学学你们的少卿林辰疏,看看别人文官的身子骨都比你们强,都一样想冲在前线。这案子难查也得查,查不出再由我顶着,眼下皇上和方守乾对弈,天一时半会还塌不下来。” “是!”邵玉平、倪晋肃然,顿时领命道。 恭常钦这才又提着衣袖扇了几下,看着这越来越热的日头,暗骂了一声,吩咐了手下左右监几句。 邵玉平、倪晋闻言立刻点头,随即转身去官署内清点人数,差人落实各项事务。 廷尉的人很快开始忙开,左监一拨人前往梁府居所打听近日去梁府上访的人,右监一拨人则根据左监的调查开始着手访查各路人手。恭常钦则亲自去义庄,查看梁府中人和厨子的尸体。 廷尉叽叽喳喳议论的人很快少了,杨戊本想留下来照看陈殊,却被陈殊直接派给恭常钦,让他随身侯在恭常钦身边听后调遣。 偌大的衙门很快只剩下陈殊和几个做后勤的主簿。 等到酉时,陈殊同往日一样例行放衙,路上捎了两个馒头,回到了林府的居所。 他所居住的房间的内,还放着昨夜解臻留下来的食盒。 陈殊看了一眼,默默地将食盒搁到一边,取来茶水配着吃完馒头,随后转身从林辰疏的衣柜里搜了几件普通款式的衣服来。 随后他解掉头上的衙门发冠,重新束了暗色的发带,换上一件黑色长衫,心念一动,脸上林辰疏的容颜飞快地褪去,不一会儿便有一线条明朗飞逸的脸取而代之。 他一眼瞥过房间的镜子,确认了自己的容貌。 这张脸眼角微垂,眉眼中的颜色更加醒目,此前一直没有血色的唇也因为痊愈渐渐有了润色,是从长禾山庄出来以后的姬长明的脸。 陈殊一眼看过,走到床边撩起垂下的床单,手中内劲吞吐,脚面的地板猛地震了一下,随后一根被长条白布裹着的长条物体倏地从床底窜出,一把被他扣在手里。 夜色很快就暗下来了。 陈殊看了眼天色,离开房间,几步轻纵便又跃上房顶,往梁府的方向行去。 白日里梁府已经被廷尉和京兆的人围住,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林辰疏的身份被解臻罢了查案的资格,无法进入名正言顺地进入府中,那他便换一张脸去办事。 梁丰远的死是蹊跷,但一府被灭,只有两种原因,一种原因是报复,另一种则是封口。 他现在已知投毒一案非一人所为,凶手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样的动机很可能就是因为梁丰远或者梁府上有人知道了什么,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无论怎样,他还是得先去梁府查看。 陈殊轻功飞掠,很快到达梁府四周。梁府现在有廷尉衙役在门口点灯值守,陈殊找了一处侧墙,一跃而进,几步先摸索到膳房处。 膳房的膳食易腐,已经被廷尉的人清理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陈殊看了一圈,复又来到前厅,一路边查边走,来到了梁丰远的寝居。 梁丰远的寝居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价值不菲的玉器、镶嵌着宝石的挂剑没有被动,只有妻室用的一个首饰盒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散落着几颗散珠。 陈殊看过,忽地看到首饰盒前边立着的镜子处倒映着对面的床榻,床柜上放着一盏砚台,这枕头边还放着一支细细的毛笔。 堂堂吏部尚书难道睡觉的时候还在写公文? 陈殊皱眉,忽地走过去翻开床褥,细细地摸索起来,隔了一会儿,他忽地摸到床头处的一丝细微的方形缝隙。 这床板处还有隔板? 陈殊眼中一亮,掀开床单,暗中使力将那方形的盖板掀开,果然看到里面镂了一个方形凹状空格。 这空格显然是放着什么秘密的东西,然而此时陈殊一眼看去,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已经被人拿走了? 陈殊皱眉,将空格重新盖上,一边思索一边铺回床单床被,六识之内却忽然传来一声扑通的响动。 紧跟着,远处似有衣袂响动的声音。 陈殊一下警醒,正欲潜身前去观看,却听到在他前面不远处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人一边行,一边喘息。 “救、救命!”喘息中似带有压抑的痛苦。 陈殊闻言立刻跳出窗口,躲在树丛中细看,却见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脚步虚浮,在梁府后院中扶着旁边的树木,跌跌撞撞地往陈殊这边移动。 离得近了,借着月色,陈殊慢慢看清那人的面目,只见这人脸上扣着半个面具,面具上是一狰狞鸦面,尖喙微勾,隐去他大半容颜。 这装扮即使见到一次也能叫人过目不忘,陈殊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名字。 盗骨?! 半年前,陈殊前往青山查案,在途中曾遇到一绛紫鸦面男子,自称是“盗骨”,为抢夺程妍妍手中的玄铁胚与陈殊有过一次交手,后来因为不敌长明的武功,败退溜走…… 这半年过去,陈殊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此人。 他一愣,却见盗骨后面又有数个人影闪现。其中一人追上道:“韩珩,你跑不了多远了,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盗骨自称韩某,想来韩珩就是他的名字。 陈殊往那鸦面之人看去,却见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地一脚绊倒,在地上痉挛,竟无力再爬起。 “谁?!”也就在这时,守在梁府外的衙役听到动静,出声警醒。 “不好,这里是梁府,盗骨这厮是故意的!”追在盗骨后面的人群中有人说道。 “池先机,我们怎么办?” “盗骨身上中了荼毒生的毒,应该活不了了。”一人低声道,“即便落到官府手上也不过死尸一具开不了口,我们且先回去和大人禀告。” “也好。”几人不再上前,很快地从梁府中退离。 陈殊潜藏在暗处,很快看到衙役举着火把往后院靠近。他看了躺在地上抽搐挣扎的盗骨,几步上前一提盗骨的衣领,迅速翻过梁府的另一侧墙面,稳稳地落在外面的巷子上。 盗骨却已经整个人开始抽搐,拼命地抓着陈殊的手臂,鸦面上的一双眼睛往上开始翻白。 “救、救我。”他意识迷离,竟没认处眼前的人的模样,抓了几下,很快昏死过去。 陈殊看着他发作的中毒症状,眉间微敛,几步将人放在空静的地面上。 “……长明。”随后陈殊很快低声道。 空气中如约泛出一丝波澜,一束亮光自虚无中慢慢亮起,透过镜面泛着安静的柔光。 “我在。”柔光处,有声音低声答道。 第62章 真那个相京城凛雪【13】 陈殊看到微光亮起,心下稍定, 很快指了指地上躺着的盗骨:“你可以教我解毒吗?” 长明:“……” 微光处, 长明的声音沉默了一下,这才应了声:“你想学解毒之术?我这确有几部可用的医典和解毒秘籍, 你若是想学,我可取来予你。” 这次长明的回答出乎意料,并没有让陈殊直接上手。陈殊一愣:“你不能解毒?” “毒之一物千变万化,需耗时间分析钻研。”系统长明回答直截了当, “我没有分析过毒谱。” 陈殊:“……” 陈殊皱眉, 目光落在长明淡淡的光线上,复又看向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盗骨。 盗骨所中的毒发作起来症状和梁度的死状极像,但也不知是盗骨身上有内力支撑, 一时半会还没有断气, 可任由毒性蔓延下去,这人死亡是迟早的事情。 很快,盗骨韩珩的脸上已经浮现浓重的青气,气息渐渐淡下去。 再过不了片刻, 他必死无疑。 这人身上中着和让梁府灭口的毒物, 肯定知道这毒的秘密, 若是让他就此死去,无疑是断了一条线索。 陈殊皱眉, 正要扶起韩珩尝试运气逼毒,却见长明的柔光忽地慢慢靠近,光芒打在盗骨身上似乎是在观察什么。 长明在做什么? 陈殊看过身边的系统, 只见它浮在自己的面前,柔光的焦点挪移着,最后清晰地照到了韩珩的脸上。 随后,那光芒却渐渐暗淡了下去。 “这毒我解过。”淡光后,长明的声音响起。 陈殊:“?!” 长明不再言语,泛起波澜的水面星光点点而出,自空中穿过,一点一点地没入盗骨的身体。 星光如同萤火,在空中亮起,映着长明破开的水面,如入镜般倒影着。水面倒影中,盗骨韩珩脸上的青气随着星光的融入慢慢褪去。 第56节 直至最后一丝青气祛除,长明这才从盗骨身边升起,重纳星光回归镜面。 “此毒已解。”从水面里发出来的光渐渐隐退。 陈殊错愕。 身前的韩珩脸上慢慢恢复正常人的气色,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下来。 而被他唤出来的长明已经解决问题,重新在他面前消失。 陈殊还保持蹲着的姿势。 他愣愣地看着长明消失的地方,隔了一会儿才动了动,俯身一把将盗骨韩珩捞起,随后轻身上房,借着黑夜的阴影消失在月色之中。 * 盗骨韩珩恢复意识的时候,耳边听到精铁铛铛碰撞的声音。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四通的房梁,木制梁上雕着一点花纹,但看上去并不是很精细,有点朴素的样子。 他一愣,不曾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苏醒过来。 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盗骨又动了动,察觉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在地板上。 头顶处又有叮叮哐哐精铁敲撞的声音。他仰头看去,这才发现这精铁的声音居然是从他手腕上发出来的。 此时他的双手被一副粗重的精铁镣铐锁着,镣铐处有一条铁链正缠绕在房梁上,密密麻麻地居然绕了好几圈。 盗骨连忙挣扎了几下,却发现那精铁处的锁孔竟然直接被人焊死,根本叫人无法解锁。 “我知道你是盗骨,这副镣铐是衙门借来的,特地为你封死了。”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盗骨一愣,连忙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苎麻布衣的人此时正坐在他前面房间的桌案边。这人身材偏瘦,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此时一只手拿着一个馒头,另一只手则从馒头上撕下一块面团,放进口中咀嚼吞咽。 他的侧脸有头发散落在鬓侧,遮住大半的容颜,只依稀看得出这人年纪并不大,像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你是谁?这是哪里?”盗骨皱眉,很快警惕地问道。 青年手中的食物不多,闻言微微停顿了一下,将剩下的食物吃完,这才缓缓朝他侧首看来。 “我是谁?”青年想了想,答道:“我是廷尉少卿林辰疏,你现在躺着的地方是我家里。” “……”林辰疏? 盗骨心中咯噔一声,却见那青年转过来的容貌干净皙白,眉如远黛,唇红齿白,虽是个男子,竟然长得颇为秀丽。 这是他未曾见过的一张脸,却确实长得很好看。 盗首眼神躲闪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看着林辰疏。 陈殊见韩珩戒备的眼光,很快笑了声,指着桌子前面叠成三个的馒头:“要吃吗?” 馒头有什么好吃的?!韩珩瞪眼,目光余处却瞄到简朴桌面旁边搁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上面有精雕的花纹,一眼就是价值不菲的样子。 他的眼睛亮了亮,从地上挣扎了一下坐起,却听到手上镣铐哐哐作响,只得皱眉哼了一声:“你给我上了锁,何必假惺惺地问我吃什么?说吧,为什么拷我。” 盗骨行走江湖多年,仗着一身轻功在武林中来去自如,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子被人锁在房间里。 “假惺惺?”却见这个叫做林辰疏的男人听到他讲的话后轻轻一笑,抬眼朝他看来,“不是你求着我救你?怎么帮你解了毒,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盗骨一愣,记忆飞快回溯,很快卡在自己潜入梁府后中毒昏迷的节点。 “是你救了我?”盗骨动了动手,确实发现自己身上那恐怖的毒素已经不见,他暗自震惊地看过林辰疏,皱眉道,“你是怎么解开荼毒生的密毒的?” 荼毒生……陈殊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荼毒生的时候,是自己在昏迷的时候,解臻和路七提及江湖录的时候提到的。 陈殊看了盗骨一眼,眼前的青年的鸦面已经被他摘下,露出一张鹅蛋脸,若非此时眼睛有那么一刻闪得贼亮,看上去完全温和无害,根本让人想不到此人就是程妍妍口中所说的江湖录上臭名昭着的第十一人。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中荼毒生的毒的。”陈殊却没有回答盗骨的话。 “……”盗骨的眉一下子拧了起来。 陈殊起身,朝盗骨走了过来。 林辰疏的身板看上去并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但气息上却有种不动如山的沉稳。盗骨皱眉看着走过来的人,还是开口道:“行吧,看你救我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荼毒生最近在京城活动,我一不小心撞到他的毒,没办法,只好着了他的道了。” 他说着,连忙把镣铐晃得叮当响:“喂,我刚回答你了,你快把这玩意给我起开!” 陈殊却不管盗骨的要求,继续问道:“你所中的毒和梁府三十六口灭门案涉及的毒一模一样,而你出事之时故意跑到梁府想引衙门的人救你……梁府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盗骨没想到林辰疏一点都没有搭理自己要求的意思,眼角微微抽了抽,瞪着对方。 “别瞪我,我是你救命恩人。”陈殊提醒道,“这是你报恩的时候。” 盗骨:“……” 卧槽,他第一次听到绑了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盗骨韩珩的表情就像是吞了个鸡蛋一样。 “那你先松开我,我再告诉你我知道的。”盗骨回道。 “不行,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再斟酌斟酌要不要放了你。”陈殊道。 “……”这什么人? 盗骨在地上坐正,抬头和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对视。 眼前的青年已经敛了笑,脸上神情淡淡的一点都不着急,一副在他旁边等着的样子。 对视片刻后,盗骨韩珩终于皱了下眉:“哼,林辰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查案子。不过在讲之前我先声明,他们的死跟我毫无关系。” 陈殊点了点头,拉了张椅子过来在盗骨面前坐下:“你怎么知道我要查案子的?” “……”盗骨抽了陈殊好几眼,这才啧了声道,“你不是最近得罪了梁度?我可是听到那家伙计划着要整你。” 梁度? 陈殊眼中微微一沉,却见盗骨清了清嗓音,道:“我本来也没听说过你,奈何梁度说得大声,我在隔间包厢里都能听到他的计划。” 陈殊皱眉:“什么计划?” 盗骨道:“你真要我说?我想想,梁度那时候说要把你迷晕,然后绑到京郊再轮流、轮流……” 他说到这,想到自己还被人锁着,很快干咳一声略过,道,“他们说反正你龙阳,你懂的就是。” 陈殊:“……” 韩珩暗暗看过林辰疏此时沉默得静立的容颜,忽然想到那天中午他在包厢小憩时候,听到隔壁嚷嚷不绝的声音—— “这计好啊!林辰疏欺人太甚,就用这法子搞他!”包厢里有人的声音,“林盛,到时候就由你负责把这贱人引出来,我看他到时候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有人笑嘻嘻:“梁公子,你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绝对没问题。” “可是梁公子,他可是皇上亲封的廷尉少卿,就这样去弄他,会不会有些不妥?” “区区廷尉少卿而已,我梁度还会怕了他不成?”说话的人拍案道,“这朝中百官都出我爹之手,何况他一四品小官。” “那他事后要是闹起来……” “他能闹到哪去?”梁度道,“六部都和我爹熟,我家上下只要一通打点,保他投诉无门。” “不愧是梁公子。” “你们放心,等事儿办妥之后,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梁度道,“想要官,还是银子,还是女人,只管与我说,我家有得是钱。” “……” 听着隔壁包厢里头嬉嬉闹闹,盗骨韩珩慢悠悠地收回了翘在桌面上的腿。 他最近闲来无聊,现在发现自己似乎提了点那么兴趣。 …… ……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去了梁府。”韩珩回忆几天前的事情道,“这小子既然说他家有钱又有权,我就忍不住想去看看这梁府里面有什么好宝贝。” 陈殊:“……”他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梁丰远床下有一暗格,里面的东西是你偷的?”他问道。 “你知道了?”盗骨闻言惊诧,但很快想到这人连荼毒生的毒都能解,点头承认道,“你也知道我是盗骨,江湖录排行第十一名,就偷些金银财宝怎么能显露我的名头?” “……” “梁丰远好像有个晚上写什么东西的习惯,我看他晚上把本子拿出来,又挺宝贝地收回去,于是我就决定偷那玩意。”韩珩道,“然后我就在他睡觉的时候,把那本子偷偷摸摸给盗出来了。” “……那本子上写着什么?”陈殊倏地反应过来,站起来问道。 盗骨被唬了一跳:“也没什么,都是些名字,圈圈画画的我看不懂。” “那本子现在何处?”陈殊又问道。 盗骨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为难,但见林辰疏迫问,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这破本子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当然是把他送给可能需要的人了。” “你觉得谁需要那本子?”陈殊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盗骨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那本子明显就不大正常,我虽然看不懂,可他和人名有关,看着就像罪脏,然后我就灵光一闪,把东西丢到当朝宰相方守乾的府上啦!” 第63章 钥匙京城凛雪【15】 陈殊:“……” 暗格里面的东西被盗骨送到了方守乾的手上? 陈殊眼角微微抽搐,皱眉审视着眼前被镣铐锁着的韩珩。 韩珩被陈殊看得心中莫名一紧, 连忙将双脚往里一缩, 提醒道:“我跟你说过梁府那些人的死和我没关系。我在宰相府上放了本子就走,直到后来才听说他们府被灭门了。” “……”是, 盗骨是没有和梁府的命案有直接关系,但梁府灭门案发生在盗骨偷盗之后,这案子十有八九是和那本子有关。 盗骨不是朝廷中人,并不知道方守乾和梁丰远的党派, 可方守乾收到梁丰远的本子之后, 为何没有把那本子还回去,反而出现了梁府全家被戮的案件? 莫非那本子里面并不仅仅是盗骨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名字那么简单? 陈殊陷入短暂的思索。 “林辰疏,我把我知道的梁府的事情都告诉你, 现在可以把我放了吧?”韩珩连忙把镣铐敲得哐哐响。 “不行。”陈殊回神, “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被人追杀。” 第57节 “……”还说?这人耍无赖吧? 盗骨一愣,眯起眼睛来打量眼前的人道:“虽然你救了我,但我被追杀好像和你的案件没有关系吧?你一个小小的廷尉少卿,莫非还想把手伸到江湖里?” 他说着, 故意不屑地看着林辰疏, 却见对方扫了他一眼, 居然点了下头。 “嗯。”陈殊道,“追杀你的是不是宰相的人?” 盗骨脸色, 脸上露出戒备的神色。 “让我想想。”那坐在椅子上的林辰疏忽地朝他笑道,“你把本子送到宰相府上,只要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会知道是你盗骨所为,你是不是还在宰相的家里做了什么事情……比如又偷了什么东西之类的?” “呵!”盗骨眼神躲闪了一下。 看盗骨的反应,陈殊发现自己猜对了,追杀盗骨的人声称“大人”,果然是宰相。 “你昏迷的这两天,我发现有不少人在京城搜查。”陈殊道,“看来你对宰相而言非常重要,不如和我说说原因,我还有点权力,可以帮你想办法。” 方守乾不可能无缘无故追杀盗骨,盗骨身上肯定还有秘密。 他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韩珩。 韩珩似被说动,脸色露出一丝复杂,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哼了声道:“想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要为我保守秘密。” “好。”陈殊道。 韩珩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那你且先过来,我要小声说给你听。” 陈殊见状,果然一步走跨到他面前,俯身要蹲下来。 林辰疏中计了!!! 韩珩心中大喜,见陈殊动作,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嘲弄,原本拷着的手猛地一撑地面,身上内力瞬间倾出,整个人无比迅捷地翻身而立,随后轻功飞身入半空之中,带着身后锁链就往林辰疏的脖子绞去。 纵使手上被缚,他的行动也是迅捷自如,暴起发难之时,身形变幻莫测,在空中只剩下一丢叠影。 江湖录上第十一人的轻功独步天下,武功也非普通人能比。 韩珩心道这林辰疏不过是个廷尉少卿,在江湖上无名无姓也敢一个人拿他,心中暗暗发笑,正想看到这林辰疏被自己制服的场景,却忽地感觉自己腾空的脚猛地被人扯了一下。 “……诶?”脚踝处,好像被什么人握住了。 韩珩一愣,低头一看,只见那看上去分明没有什么武功的林辰疏此时正扣着他的脚踝,居然慢慢地抬起头。 卧槽?! 韩珩居然从林辰疏脸上看到一丝促狭的笑容。 他脑海中正要反应这笑容是怎么回事,然后扣住他脚踝的人却直接将他的脚往地面用力一扯。 “——啊!”盗骨还没看清楚情况,整个人便被人砰一声砸在地面上,他惨叫一声,眼睛的视线里还可以看到地面上飞上来的细微尘土。 林辰疏居然可以看破他的轻功? 韩珩脸贴着地面震惊,正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瞟见自己的后脑上方,某人居然将之前刚刚坐过的椅子一把扣过来,椅角木头横杠瞬间卡在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的上半身牢牢箍在椅子里面。 他连忙拼命挣扎,将椅子弄得摇摇晃晃,陈殊不管不顾,直接一脚踩在椅子上。 “……”韩珩顿时觉得背上一股巨力传来,压得他再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如同死鱼一样趴在了地上。 “现在想说了吗?”头顶上,传来林辰疏的声音。 “……” “你不是说要说与我听?”林辰疏又道。 “……”韩珩被堵在地上气得直翻白眼,“林辰疏,你真的欺人太甚。我是看你救过我的命,我才和你说梁府的事情,你居然这样对我,你、你、你真不是人!!!” 天打雷劈,他刚刚都不知道林辰疏是怎么把他从空中搞下来的。想他堂堂盗骨来去无踪,居然会打不过林辰疏? 而且这个打法,好像还有点熟悉? 韩珩脑袋震荡,一脸懵逼,却感觉踩在他上面椅子上的人已经俯身,伸手在他的衣服上搜起来。 “别别别。”韩珩的腰顿时不安地扭起来。 “……”陈殊怪异地看了韩珩一眼。 韩珩也觉得自己此举好像是有点尴尬,但想起那日听得梁度等人说起林辰疏的事情,面色怪异起来,连忙干咳一声道:“我怕痒。” 陈殊:“……” 韩珩又咳了声。 ——他盗首纵横江湖十余载,居然会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这人要是是像荼毒生那样是江湖录前十名的高手他也就认命了,可偏生对方长得秀秀气气,如果不是平胸,模样和个女人差不多,且看着一点都不厉害的样子,他居然输给这么一个人? 关键是这人他一开始以为还挺好说话的,结果到后面,怎么这么恐怖? 韩珩无语望地。 陈殊却已经从他身上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玩意。这玩意被一个布帛精心地包裹着,打开布帛之后,便有一块曲玉像呈在里面,那曲玉质地十分通透,里面夹杂着数道血丝纹路,在布帛里面闪着圆润的光泽。 曲玉里面似乎还含着什么东西,陈殊看了数眼,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是一截指骨。 “这是什么?”这玉一看上去便非凡品,陈殊问道。 韩珩没声了,趴在地上装死。 “你要是一直不说也可以,我听说你轻功不错,要不要先打折了你的腿?”陈殊道。 “……不要。”脚是他保命的东西,他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韩珩并不想自己就这么被废,他在地上动了动,最终放弃,磨磨蹭蹭道,“我也就看在你救我的面子上才说的……” 陈殊瞥眼过来。 “这就是我从宰相那里顺走的东西。”韩珩立即道。 林辰疏猜测得没错,他去梁府顺走了梁丰远的簿子把其丢到宰相府的时候,也顺带带走了宰相的东西—— 那天月黑风高,宰相的府上有许多高手把手,奈何盗骨轻功甚好,很快潜入宰相府中,将簿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宰相的书桌上。 有戏看了。 当时的韩珩看着本子,轻轻勾起嘴角。 他是天生盗骨韩玉行,江湖录上排名第十一的高手,既然来到宰相府上,怎么着也得留点纪念,不能空手而归。 所以,宰相最宝贝的玩意是什么? 盗骨笑眯眯地绕着宰相的书房走了一圈。 他很快发现了宰相府上的隐秘暗格,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被玲珑锁锁住的铁盒,再又花了些时间,把玲珑锁解开,打开了铁盒。 铁盒里面放着一块曲玉,带着指骨。盗骨拿起来细细观看,很快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指骨会动。 玉里明明应该是密度严实,怎么会有这么稀奇的玩意? 他拿着曲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那指骨无论他怎么转动,都像是司南一样,自始至终指着一个相同的方向。 ——是个好东西。 盗骨眼睛一亮,很快将曲玉往衣襟里面一塞,把那铁盒偷偷摸摸地放了回去,又偷偷摸摸地潜出宰相的府邸。 夜色浓浓,盗骨施施然离开,却没有听到他身后传来一串细细的铃铛声响。 ——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韩珩在地上道,“这下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总可以放我走了吧?” 陈殊看了韩珩一眼,拿着曲玉挪移了一个位置,果然发现里面的指骨又往西南的方向慢慢地转动过去。 “它指的是什么地方?”陈殊看了一阵,忽然问道。 这指骨的方向所指的不是宰相府的方位,也不是皇宫的方位,且指针偏移一直不大,并不像是在京城的范围。 “我要是早知道他指的地方就好了。”韩珩在地上闷闷道,“你能先放我出来吗?我这次绝对不跑。” “……”陈殊皱眉,还是将人从椅角下面放了出来。 韩珩赶紧爬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正想说林辰疏几句发泄,却见对方一双清亮的眼睛看来,心里忽地一怂,只得改口道:“我也是后来被方守乾派人追杀以后,才隐隐约约猜测到一点……它可能就是那把钥匙。” “钥匙?”陈殊忽地想起,在青山之时,他曾听江湖录排行第五的霹雳火也说起过“钥匙”这两个字。 “我觉得像,但也没有亲眼见过它传闻里的真正样子。见过这玩意的人差不多在二十年前相互厮杀殆尽,现在江湖上大概也只有像渺渺真人、诡云谲、荼毒生、蛊王这些有诡异路数的高手幸存,其他关于这件事的我也只是在醉梦生的杂记上知道的。”韩珩道。 荼毒生,渺渺真人?陈殊倏地皱眉:“杂记上怎么写的?” 韩珩看到陈殊蹙眉思索的样子,想到他武功比自己厉害,只得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三十多年前,有一个新官上任清查当地户籍时,发现县内一山野村落有一群年过百岁的老人,当时那县官好奇,曾前往查探长寿的根源,结果发现那些长命之人虽然肉身没有死,但人却毫无意识,像是一群无魂之人。” ……无魂。陈殊心中蓦然一惊,慢慢地收拢手指。 韩珩没有发现陈殊的异状:“这群无魂之人有的寿命已过两百,听他们的子嗣说,这些人生前都曾去往一处神秘之所,不过那神秘之所早已不得踪迹。官吏以为有趣,写成了奇人异事流传,结果这一传,便传到了太祖皇帝的耳里。” 陈殊回神,忽的想到,这太祖皇帝应该算是解臻的祖父。 他沉默着,并没有打断韩珩的话。盗骨韩珩想了想,便把故事的时间推进了些:“十年后,太祖皇帝为求长生,宣先帝等一众皇子觐见,称谁要是找到那处神秘之所,谁便可接任他的位置掌管天下。当时共有六人在争夺嫡位,听闻此讯纷纷派各路好手前去查看。” 庙堂政事风起云涌,连带整个江湖从此血雨腥风。 “此事波及江湖,江湖录的高手们也未能幸免。”韩珩指了指那“钥匙”,道,“后来那处神秘之所被江湖中人称为天行藏。” “这把,可能就是天行藏的钥匙。” 第64章 撞见京城凛雪【16】 二十年前,天行藏出, 有流言四起, 谣传称得之便可得天下。 小小的曲玉放在手中,触感冰凉, 入手甚至还有森森寒意,竟想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宝物。 “传闻中,最后是谁得到它了?”陈殊目视曲玉一会,皱眉问道。 “江湖上是谁我就不清楚了。”韩珩道, “不过听说现在排名前三的高手都进去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以前江湖录上的,比如说秦霜寒、蛊王这些高手,我这不出生得晚没有赶上这一波, 要不然我也去那里玩玩。” “……”陈殊面无表情地看了韩珩一眼。 韩珩马上改口:“至于朝廷上, 那肯定是先帝得到了。毕竟后来太祖皇帝是让他继位的。” “那为何这钥匙会出现在宰相的府上?”陈殊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韩珩一脸无辜,“我也是被追杀的时候才猜到这玩意的来历的。可能是先帝死了以后交给他保管的才是。” “先帝不是突然死的么?”陈殊又问道。 韩珩:“……额。” 第58节 和这人对话好难。 韩珩决定不猜了:“反正我就知道这么多,钥匙也在你手上了,权当我送你的救命回礼。你、你快把我放了。” 他生性不喜欢被束缚, 要是一直被人困在这里那还了得? 想着, 盗骨期盼地看着陈殊, 却见眼前的林辰疏皱起眉。 “不行。”陈殊道。 “……”还不行? 韩珩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却见对方转身取来纸笔。 “你得先把那本本子里面的名字默写一遍。”林辰疏还顺带拎过先前的椅子, 将纸笔墨砚搁在上面,“写完了,我再放你出去。” “……”韩珩低头看着眼前的砚台, 半张脸一阵抽搐,好半会儿才吼道,“林辰疏,你在玩我?” 陈殊已经将钥匙收走,转到韩珩身后慢慢地一圈一圈解开锁链,道:“玩?你的本子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现在你把它丢给方守乾,方守乾不是傻子,他让廷尉查案,肯定已经被他销赃。梁府已经灭门,我不找你写找谁写?” “……”好像确实只有他能写。 盗骨天生过目不忘,那些东西倒是还在他脑子里。 可被人这么绑着,他还是好生气! 盗骨心中不爽,听到耳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动。 “而且你已经玩得过火,以你现在的情况,出了这齐府便会被方守乾盯上。你偷了他的天行藏钥匙,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我救了你一次,可救不了你第二次。”陈殊道。 韩珩皱眉回头。 陈殊已经将锁链从竖梁上接下,随后几步腾空,将锁链又系在了房梁顶上。 “我房间隔断时间会有丫鬟打扫,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这狗官。 韩珩愤愤然瞪眼,却见林辰疏站在房梁上系好铁索之后,手拿着结头轻轻一握,那两股铁索竟然直接熔成了一团,和自己手中的镣铐一样直接封死了。 盗骨:“!”这什么功力? 韩珩忽地想到自己被卡过的脖子,瑟缩了一下。 他发现,刚刚林辰疏打他好像是打得轻的。以这人刚刚展现的内功,怎么说起码有江湖录前五的水准。 可江湖录的排名上,第一剑尘雪是个不世出的老头,第二诡云谲是个云游道人,第三荼毒生他见过,第四空侯是个光头,第五的霹雳火年纪也很大,并不是林辰疏的样子。 江湖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他是谁? 一个小小的朝廷命官,居然会有这么厉害? “我、我知道了。不就是写东西吗,我给你写出来就是。”韩珩气馁道。 “我要全部的。”陈殊道,“一字不差。” “……”韩珩咬牙道,“你也太得寸进尺了,万一我记差了怎么办?” “你可是天生盗骨,这点事情如果完成不了,那就一直在这里呆着。”陈殊绑完从梁上跃下,又检查了镣铐等物,确定盗骨跑不掉了以后,这才道,“我午后衙门还有事要当值,你且写着,晚上我回来查看。” “……” 林辰疏说得施施然,韩珩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这才维持尊严,别过头哼了一声。 陈殊不再理会,挂上自己的廷尉牙牌,推门走了出去。 而在他走后,韩珩这才缓缓转过头。 手上镣铐被焊死没有办法解开,韩珩看了几眼,开始上上下下打量林辰疏的房间起来。 林辰疏的房间简陋得要死,无论是床褥还是茶具都特别显得特别俗气,要不是因为林辰疏展露的一手武功,他都以为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个不入流的暴发户家里。 也就那个食盒看着比较入眼,像是从皇宫里面出来的东西,只可惜打开看了以后,里面只有几个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盗骨无聊地将盒子放回原处,摸了摸下巴。 林辰疏看着就像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他的宝贝东西是什么? 盗骨眼睛咕噜噜一转,一时也没有默写的兴致,笑眯眯地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察觉到什么,连忙提着衣摆,开开心心地跑到林辰疏的床边,撩起垂挂的床单,弯腰摸索过去。 很快,他摸索到一块硬邦邦的长状重物。 啧!林辰疏是个有秘密的人嘛! 盗骨心中一喜,手上力道一沉,直接将那重物拽了出来,随后得意地往那东西看去。 长状的重物被白色的布条包裹着,但样子似乎有点熟悉。 盗骨原本还欣喜的眼睛倏地一直,大约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后他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卧槽?! “千年玄铁?!!!”盗骨失声喊道。 这千年玄铁他再熟悉不过了,半年前他曾经遇到醉梦生之女程妍妍,因为看中她带着的玄铁胚便偷偷趁乱偷了过来,结果中途遇到一个功力十分高强的青年出手,不仅玄铁胚被那人夺走,而且自己也被对方差点擒住。 此事被韩珩引以为耻,心中发誓若是再见到那个男人,怎么着都要给他一通教训。 可谁知现在,这个被男人抢走的玄铁胚就在他的面前。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武功高强,一样的蛮横无理。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林辰疏家里掏出这么一个玩意,盗骨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玄铁胚,心中惊骇不停上涌。 他心中思绪翻涌,全然没有注意到房间外有人轻声落地的声音,直至回神之时,这才听到几步沉稳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盗骨一愣,连忙捞起自己的锁链和地上的玄铁胚飞上梁顶。 外面的人站在门口一会儿,随后轻轻推开门板。 门吱呀一声打开,韩珩从房梁上看去,只见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林辰疏,而是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 男子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纸盒,上面有精致的“上品坊”字样。 上品坊是京城很出名的糕点店,韩珩出来京城的时候便慕名前往观摩,到那一处作坊时,只见坊外排了三十多号人,场面很是热闹。 自此,韩珩明白了京城的上品坊的糕点不仅好吃,而且难买。 那他是谁,为何带着上品坊的糕点来到林辰疏的房间? 盗骨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这男子,却见那男子束着玉冠,像是富家子弟,但气息却十分地清冷,凉淡如寒雪一般,是让人难以靠近的类型。 从侧脸看去,男人眉目英挺,除了神情冷淡外,也算是个长得不错的富家子弟。 盗骨琢磨着想,正要打算好好看看这人来林辰疏的房间里要干什么,却见那人眸子轻轻一转,一道冰冷的目光忽地往他的方向看来。 盗骨:“!” * 与此同时,有一辆马车自京城外而来,这马车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是寻常人家出游时候所雇的模样,它一路驰进城,在闹市里面悠悠地晃过,随后择了条道,来到一处宽敞的府邸后门。 后门处,已经有一个青年站立等待。青年身上穿着御史台的衣服,模样长得清秀,看上去斯斯文文。 如果李邺之和林辰疏在这里,便会认得,此人正是当初和他们同为科举前三甲的新晋探花——慕衡。 “慕衡大人,事已经办成。”马车内,有人声音响起。 慕衡闻言“嗯”了一声,回道,“东西呢?” 马车的车窗被人撩起,里面的人很快递过来一个匣子,匣身被一黑布裹着,上面有点湿润。 慕衡结果匣子,当场拆开黑布,打开匣盖看了一眼。 “如何?”马车内有人问道。 慕衡将匣盖改了回去,轻轻笑了声:“风中云月阁办事,御史台自然放心。” “过奖。”马车里的人也笑了起来,“还望慕衡大人能在御史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日后也好继续合作。” “好。”慕衡点头,随后轻声道,“我这确还有一事要劳烦贵阁,不知阁主可知三更知命诡云谲的下落?” “诡云谲?”马车的人听着微微一愣,随后低声道,“这人怕是不好找,不过即是御史大人需要,秦某必会带着风中云月阁全力以赴。” 慕衡点头道谢,马车中人也回了句客气。 两人聊过一番后,马车很快重新启程,往京城外驶去。 慕衡站在原地,见那马车离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拎着木匣回到府邸处。他绕过府上后院的花草小径,终于来到后院的一处房间内。 房间内有一屏风,屏风处有一瘦削的人影坐着,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嗽声,听上去十分吃力。 慕衡站在屏风外慢慢地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放在匣板上。 咳嗽声渐渐停止。 慕衡这才躬身,将那木匣上的东西托起:“老师,秦家的大当家刚刚已经把蛊王的人头送来了。” 木匣上的东西血迹触目惊心,有人死不瞑目的眼睛。 房间里扩散着浓重的药味,那屏风处的人见过木匣之物,却忽的笑了起来。 “好、好。”他的声音十分嘶哑,“蛊王一死,那蛊便无人可解。” 慕别闻言,亦轻轻笑起:“还是老师运筹帷幄,如此布局调度,怕是那两人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我时日无多,还能得此妙棋。”屏风里面的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咳了几声,苍老的脸上带着深深的褶子,“小慕,这几日有劳你了。” “老师,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慕衡道。 屏风里的人看过,笑容越发地浓了。 第65章 唉京城凛雪【17】 午后未时,陈殊惯例前往廷尉。 这几日廷尉已经彻底忙开, 外派的人还在外面调查, 内勤的人则接待不同的人做笔供,陈殊刚到廷尉的时候便听到有人在廷尉候审的房间内囔囔, 声音聒噪且大声。 第59节 “你们什么意思,我说了,梁度的死和我没关系,你们居然像审犯人一样审我?”那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 “林公子, 这是我们查案的惯例, 还请您配合一下。”里头传来邵玉平的声音。 “呵呵,你也知道我姓林呀。我告诉你,我是可是你们这廷尉少卿林辰疏的亲兄弟林盛!”邵玉平话尽, 那声音没有罢休, 反而声音越来越大声。 “……”邵玉平等人没有说话,衬得林盛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殊皱眉,直接推开房门。 林盛还在房间里毫无知觉:“我哥平时在家里都不敢对我怎样,你们这一群小官小吏, 敢这种态度审我?” 他说着, 面带不屑地看着眼前的一众穿着官服的人, 本想看到对方畏惧的神色。却见在场的主簿和左监脸上并没有露出他预期的模样,反而各自面色怪异, 流露更多的是惊讶。 但这惊讶并不是给他的,这几人的目光越过他,是给他后面的。 难道是有什么人在他后面? 林盛跟着回头, 想看看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刚一起念,忽地感觉到后背处的椅子靠背发出“砰”一声声响。 “啊呀!”林盛还没来得及反应,连人带椅被背后一股大力踹飞,惨叫一声,跌趴在地上。 林盛被踹飞的时候还撞到了桌脚,脑袋上顿时肿了一块。他痛得咧嘴,摸了摸肿块,居然还抹处一道血来,顿时大惊,连声音都变得尖起来:“谁?刚刚是谁搞我?!有本事你等着!” “……”邵玉平和主簿看看地上的林盛,又看看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是我,你要怎么着我?”那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已经回答道。 林盛一愣,依稀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连忙捂着头上肿块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站在他原来坐的地方,身上廷尉劲装加身,衬得人影高挑修长,这青年容貌白皙,一双斜眼往上轻挑,明明是非常秀气的容颜,此时居然看得有几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寒意。 “林、林辰疏……”林盛瞬间就把这人认出来了,瞬间哑口道。 陈殊冷笑,抬眼扫了在场的审案的廷尉众人:“这人该怎么审便怎么审,不必给我留面子。” “林辰疏,你、你敢这么对我?”林盛在地上要挣扎起来。 陈殊浮着唇角冷笑一声,看着主簿道:“此人顽劣,若是不配合廷尉审案,再敢叫嚣一句,便按照廷尉抗审的流程关押三天。” “……”林盛的脸色变青。 邵玉平、主簿也没想到林辰疏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他们廷尉办案也是见过不少像林盛这样子仗势抗审的人,且很多时候主簿们也确实会因为对方背后的势力而有所顾忌,可这像林辰疏上来就直接把人给踹翻在地的,还是头一遭。 而且这踹得还是自己家的人。 林盛被踹以后,气势瞬间低了一截,又听到林辰疏的威胁,很快就没音了。 邵玉平和主簿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左监邵玉平先站了起来,对着主簿说了句,随后上前一把拉过林辰疏,笑道:“林大人不用动怒,走,我们到外头散散气。” 林盛抬头,目光暗暗瞟向林辰疏,却见林辰疏又冷冷地朝他看来,目光连忙嗖一下缩了回去。 陈殊这才跟着邵玉平走出去。 两人一道走到廷尉院中的走廊上,邵玉平这才松开陈殊的胳膊,心中有一阵尴尬。 他想到前几天,他还处处针对林辰疏,没想到今日林辰疏居然出手帮他教训纨绔……恭廷尉说这人舍命保护圣驾,又远赴青山冒死查案,今日这么一见,那对人待事的气度确是他这等人比不上的。 而且他的胳膊好细,瘦得也很单薄,明明大热天的体温也很凉,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邵玉平打量几眼,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林辰疏开口,却见林辰疏看过庭院的花草一会儿,忽地开口道:“邵大人查案要紧,不必理会我一个闲人。” “……”邵玉平想道歉的话欲言又止。 陈殊见平时邵玉平对自己挺不待见,此时却一直站在自己身边没有离开,微微诧异,蹙眉道:“邵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邵玉平一愣,最终还是拉不下面子,只能勉强道,“只是近来查案烦闷,也想出来透透气。” 陈殊点了点头,问道:“不知最近案情可有进展?” “廷尉这边已经查了梁府近日交往之人,暂时没有眉目。”邵玉平想了想道,“之前被灭口的厨子,我和倪晋本想从他家人入手,但前往查探的时候,发现他家人两日前已经离京。倪晋负责搜捕,也跟着出京了。” 陈殊“哦”了一声,倒是没想到邵玉平交代得这么快:“那些与梁府通过讯息的人,邵大人以为谁最可疑?” 邵玉平皱眉:“和梁府交往的还是官员为主,也有些门客,不过都没有什么作案动机……” 他说到一半忽地卡顿了一下,不由得一愣,有些不大明白自己居然会对林辰疏说起案件里的事情。 林辰疏被皇上命令禁止查案,他怎么和他说这么多? 他连忙看向林辰疏,却见林辰疏的侧脸也微微往他这边偏来。那脸是生得甚好看,此时眼眸清澈,如无垢的清泉,绯色的弧线轻轻弯起,唇红齿白的,笑得明艳动人。 “邵大人,这作案动机确实难以揣度,如若不介意,可否让我也翻翻卷宗,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 一刻钟后,邵玉平晕乎乎地将卷宗搬到少卿大人的案桌上。将卷宗放下的时候,他整个人还在想,自己怎么就答应把卷宗给林辰疏看了呢? 林辰疏有皇上作证,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看个卷宗应该没关系吧。 邵玉平暗暗地看着林辰疏,却见林辰疏微微笑过,道了声辛苦,便伸手拿了一本卷宗,细细地翻看起来。 “林大人,这么做若是被廷尉大人知道了,恐怕不妥吧。”邵玉平还自忐忑道。 “你放心,等恭大人回来,我肯定已经看完了。”林辰疏抬头又对他笑,“保证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我看过。”林辰疏和和气气道,“况且我也只是看个卷宗而已。” “……”他还能说什么? 林辰疏是廷尉少卿,官职比他个左监要大,且大家都是廷尉中人,他要是查案也肯定对廷尉有所帮助,他完全没有理由阻拦。 邵玉平默默地退出少卿的房间,他发现自打自己意识到林辰疏不简单以后,就完全斗不过这个人了。 所以为什么他以前还觉得和此人斗能够占上风? 邵玉平掩面。 陈殊则笑眯眯地目送邵玉平离开,重新查看起卷宗起来。 他来廷尉之时原本还思考着怎么从查案的人手中套取信息,本来是想召回杨戊让他说说最近的近况,结果半路邵玉平自己冒了出来,虽然态度怪怪的,但却出奇地配合,居然连卷宗都给他送来了。 虽不知道邵玉平打的什么心思,但总省去他很多麻烦。 陈殊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看口供,目光最终落在梁府对门的一家家丁的口供上。 家丁口供称,梁丰远死前前一天曾经出过一趟门,行出的方向往西北,时间大约有两个时辰左右。 梁府已经位于京城的北侧,再往北,除了皇宫便没几家府邸,而西北侧对应的是方守乾的宰相府。 梁丰远死前见过方守乾,看来此案确实和宰相脱离不了干系。以现场的痕迹来看,也只有像宰相这样有权势的人可以调度那么多人手参与。 只可惜以宰相的权势,廷尉很难召其录供,所在卷宗里面也没有多少和方守乾有关的东西。 信息量太少,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去宰相府去查探一下虚实。 陈殊看完合上卷宗,将东西重新放回远处。 此时时间已过放衙时段,官署的人渐渐散去,天色也已变暗,唯有邵玉平几个正编的官吏还在忙着分析整理资料,陈殊与之道了声别,起身回往林府。 他惯例在路边买了些面饼,避开林府上的人,纵身落在自己房间的房门前。 因为盗骨在里面的缘故,他今日出门的时候特地将门锁锁上,陈殊本待伸手探向腰间取钥匙解锁,他下意识地扫过门面,却忽地察觉那原本挂在门口上的锁竟没了踪影。 ……有人? 陈殊皱眉。 他惊疑地站在门口,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很快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房间里有盗骨,有一个人的声息是正常的,但另外一个人是谁? 陈殊暗暗按住身边的木质小刀,随后不再迟疑,一把推开房门。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 外面日暮的霞光也跟着房门的推开照进房间,陈殊冷厉地抬眼看去,当目光触及房间里面的事物,心中却忽地咯噔了一下。 房门打开,先入目的是外间的桌子。 陈殊离去之时,桌子上本来只放了一套茶具。可现在陈殊回来,却见那桌子上不知何时隔着一块长状的事物,上面被白色布条裹着,正是他一直使用的玄铁胚?! 陈殊瞳孔急剧收缩。 玄铁胚并不是单独放置的。此时在桌子边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着玄衣,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落肩上,露出一张神色冷淡的容貌。 男人斟着凉水,正慢慢地泯着。 陈殊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耳边却又传来一阵呜咽声。陈殊微微一愣,循声看去,很快便见到原本被他用锁镣铐拷着的盗骨此时整个人竟然被锁链一层一层地缠住,被人手脚缚于一处,像只死猪一样高高地吊在梁上。 “呜呜呜……”盗骨嘴上正堵着一块白布,整个人正拼命地朝他这边转过来,声音从里面含含糊糊地发出。 “……”陈殊决定还是默默地退后了一步。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耳边,却听解臻搁了茶杯,冷澈的声线朝他响起。 他正冷冷地看着他。 陈殊只感觉自己被解臻的目光扫过,整个人头皮发麻,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哈哈,秦公子,我好想有东西落在衙门了。”林辰疏道。 解臻:“……” 盗骨:“……” 陈殊连忙掉头就走。 只可惜没走了两步,身后袖子已经被人一把拉住。 “林辰疏。”解臻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就在他身旁。 “!”陈殊再度吓了一跳,还没做反应,那袖子处却传来一阵劲力,将他往后一扯。 “……啊!”陈殊猝不及防间被那力道带着往后连退了几步,小腿处却正撞到房门门坎,他被绊了一跤,重心立时偏衡,整个人往后一仰,飞快地往门内倒去。 ……完了。 陈殊无奈地闭眼。 然也就在这时,身后的始作俑者一把箍住他的后背,将他的身体在臂弯里圈住。 第60节 第66章 你男人京城凛雪【18】 脸颊边,有人温热的呼吸。 陈殊惶惶然睁开眼睛, 抬眼往上看去, 正见解臻的颚线。男人的下颚棱角分明,此时正侧头, 一双如墨的眼眸正往他一眼看来。 眸子深邃,幽静如深潭。 双人目光相触,陈殊的心忽地跳快了起来,连着平时都没在意的心跳, 此时竟也突显得十分明显。 解臻还在盯着他。陈殊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左边的手臂和肩膀被人箍住时, 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到来自解臻身上的体温。 “……我、我。”陈殊挣扎了一下,脚跟连忙在地上站稳, “秦公子, 你、你今天怎么又过来了。” 站稳后的陈殊,身高只矮了解臻十分。 解臻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人挣脱开去,这才缓缓地收回扣住陈殊肩膀的手。 “上次记得你喜欢吃糕点,就过来再给你捎上一些。”他的声音缓而淡, 听不出什么情感。 陈殊一愣, 目光往桌面上看去, 只见在玄铁胚旁边果然放着一个纸袋,上面是京城上品坊的样式。他一开始只注意到玄铁胚, 竟没发现解臻还为带了糕点。 在林辰疏的记忆里,上品坊的糕点十分难买。原主就有站了两个时辰才买上一小份的经历。 而现在解臻居然也来这么一套。 陈殊心中有一丝错愕和触动,但见眼角边解臻已经拂过衣袖, 将房间的门又“吱呀”一声关了回去。 “……”好吧。 陈殊的眼皮跳了跳。 玄铁胚在前,盗骨在上,人又被解臻拽了回来,门还顺带锁上了,他站在原地,每一根神经都难受得发麻。 隔绝了门外的霞光,房间骤然变暗,只有窗外一点点余光照进房间,让房中的人影有了可循的亮光。 解臻绕着他走到桌案边,目光一扫桌上的玄铁胚,见陈殊干站着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这千年玄铁贵重,我来到你住处,见这人偷了你的东西躲在房梁上,便出手拿下了。” “……”陈殊抬头看了眼挂在梁上的盗骨。 “呜呜呜……”盗骨努力挣扎,努力地向陈殊发声。 陈殊面无表情地重新收回视线,低眼看着地面。 “他是江湖录上排名第十一的盗骨,方守乾正派人全城通缉他,他却出现在你家里。”耳边有解臻的话响起。他的语气越发隐忍低沉:“所以……林辰疏,你已经在查案了对吗?” 陈殊皱眉。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盗骨不停在梁上发出的呜呜抗议声。 解臻的盯着陈殊的眼色越来越沉。募地,他眸光闪过一丝厉色,劈手一掌往挂在梁上的人拍去。 冰冷如霜的掌气瞬间在房间中乍起,一道强劲的掌劲轰然从盗骨的头上拍下。 原本还在呜咽求助的盗骨顿时被击中。他一声惨叫闷在嘴里,双眼眼白一翻,立时晕死了过去。 “你疯了?”解臻出手突然,陈殊没来得及反应,立时惊愣当场,“他是解开梁府案子的关键,我留着他还有用处!” “我不是让你不要碰这个案子?”解臻慢慢收回自己的掌势。 “……”陈殊牙关紧咬,隔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皇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让我查案。” 解臻欲拢回的手指僵了僵。 盗骨的身体还在空中一摆一摆地垂挂着。 “自青山一事开始,臣一直在努力为皇上办事,皇上想臣去哪里,臣便去哪里。”陈殊的声音慢慢地响起,“但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从青山回来,皇上不仅给了臣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还以那种站不拢脚的理由卸了臣的权力,皇上你是真心想让我当个什么都没用、让人看不起的闲官吗?” 解臻骤然眸光缩紧。 “又或者说,皇上是还在试探我、观察我,因为我有两副面孔?”陈殊突然一笑,继续缓声道。“若是如此,皇上大可不必在那个时候救我啊!” 明明半年前就可以一死了之,这样对于解臻和他来说,不都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陈殊说着,慢慢垂眼看着地面。 地面上,窗外的照进来那点余光也渐渐变薄,迎来的是即将降临的夜幕。 和窒息的黑暗。 解臻的眼睛在暗中越来越深邃,他的眸子宛如一汪冷泉,眸光不停地轻微泛动着。袖中,僵硬的手缓缓地握紧,复又慢慢松开,解臻终于开口说道:“林辰疏,不管你是姬长明还是谁,我都没有怀疑过你。” “……”陈殊垂着的眼睑轻轻抬了抬。 解臻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微红,冷泉般的眸中光影却终于淡下去许多,他缓缓道:“你自青山回来,身体已经不如以前。方守乾为人狡诈,手段阴狠,比齐言储更难对付,我不想你被卷入这件事情当中。” 陈殊听着解臻的话微微一愣,随后低声道:“原来皇上一早就知道,梁府的案子和方守乾有关。” 解臻:“……” 解臻蹙眉,隔了一会儿,他慢慢道:“梁丰远死前有预感要被方相灭口想投靠于我,向我列数了方守乾的罪状,只可惜他给不出能够扳倒方守乾的证据,所以被我回绝了。” “……”原来如此。 梁丰远记录重要事物的账本被盗骨盗走送到宰相府,只怕那账本上必然掌握了方守乾的秘密,这才让方守乾起了杀心,也让梁丰远意识到自己的性命不保。 梁丰远应当是在无路可走之下才找到了解臻,但解臻却并不没有要保下他的意思。 也难怪那天解臻会提到梁丰远议事的事情。 陈殊抬眼看着解臻。解臻还是他认识的冷酷无情模样,仿佛刚刚说起“没有怀疑他”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人一般。 “我在梁府附近还发现路大人的银针,那日路大人也在现场?”陈殊问道。 解臻默然道:“林辰疏,你在借我的话查案吗?” 陈殊:“……”解臻到底是解臻,比邵玉平更加敏锐。 陈殊抿起唇,又恢复了沉默的样子。 “路七是我派过去调查荼毒生的。荼毒生与方守乾、齐言储都有往来,此人路数诡异,让人防不胜防,为江湖祸患。那日路七在梁府附近发现其行踪并与其交手,可惜并没有捉到此人真面目,反而发现梁府已经被悉数灭口。”解臻道。 皇上竟然主动地告诉他案子的事情? 陈殊一愣,错愕地看着解臻,却听解臻的声音低哑:“林辰疏,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伤。” 陈殊张了张嘴,却发现有些事根本无从说起。他背脊绷了一会儿,忽地放松下肩膀,轻轻笑了声。 “我要是有那么容易受伤就好了。”陈殊笑着道,“你也看到我的武功,既然伤势已经痊愈,哪会出什么风险。” 解臻:“……”这人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受伤的时候有多触目惊心。 但愿如此么? 解臻听着自己心里沉闷的跳动声,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压抑得难以呼吸,终于在座椅上缓缓地坐下。 “辰疏,能多陪我一下吗?”他缓缓地抬眸道。 这声辰疏仿佛在叫陈殊自己的名字,陈殊微微一愣,但见眼前的男人静默地坐在自己面前,清冷的面容冷峻孤寂,与这房间的黑暗融为一体,竟无端生出静谧独守的意味。 纵然这人一直阻碍着他完成任务。 陈殊垂眼,转身到门口拿起铁线,轻轻挑了油灯。 油灯的火光在房间里晃了晃,终于升起,昏黄的光线柔和了房间的黑暗,让房间也有了油灯燃芯上的淡淡暖色。 “好。”陈殊慢慢地放下护住烛光不被熄灭地手,转头对解臻笑道。 * 解臻一夜待到了亥时,这才起身离开,桌上上品坊的糕点被陈殊时不时地拾辍,慢慢地解决了个干净。 等解臻离开后,陈殊这才起身收拾桌面,将玄铁胚重新塞回床底。 接着他跳上房梁,将一直昏迷的盗骨给解了下来,摘到捆绑的索链和口中堵着的白布。 他试探了一下盗骨的内息,暗暗松了一口气。解臻的那一掌幸好只是让盗骨晕厥,并没有真的将韩珩打成重伤。 不过解臻会打出那一掌,显然是在不满他暗中查案。但后面这个青年皇帝的口风却开始放开,似有些转变。 陈殊想到这,愣忡了好一会儿。 “咳咳咳……”恍神间,盗骨忽然在地上重重地咳了几下,气息嗬地一声缓了过来。 陈殊回神,看着韩珩。 韩珩几声咳过之后已经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丝缝。此时房间里面已经燃上了油灯,盗骨眼睛下意识地在房间四周转了转,见旁边没有那可怕的玄衣男子,这才捂着喉咙又放声咳了几声。 “……”陈殊默默地看过。 韩珩咳得个通畅,但见陈殊在他旁边蹲着,这才七手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边爬边咕哝:“喂?林辰疏,之前那是谁啊?下手那么狠?” 林辰疏走后,他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便遇到这个玄衣男子推门而进,且一眼就看到他所在的地方,二话不说居然就和他打起来。韩珩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对付一个富家子弟无足为虑,但怎么也没想到才刚刚交手一个回合,他便发现这人功力远在他的上面。 一个林辰疏打不过也就算了,再来一个不知名的玄衣男子,他竟然也打不过。 被人绑在梁上当死猪也就算了,这人居然还不许他叫个“呜呜”的声音,直接把自己拍晕过去?! 韩珩纵横江湖十余载,还没有像今天这么被人接二连三地羞辱过。他气愤地要站起来,却很快发现林辰疏虽然解了绑着他的锁链,但镣铐什么的还是一应俱全,好端端地还绑在他手上。 韩珩慢慢地又调整一次呼吸。 解臻是皇帝,并不宜透露身份。陈殊没有答话,看着韩珩若有所思。 “喂,他不会是你男人吧?”见林辰疏不回话,韩珩忽然问道。 “……什么?”陈殊收回打量韩珩的目光,皱眉。 韩珩见陈殊终于有反应,眼珠子咕噜一转:“是了,他突然来你的房间,又给你带来了上品坊的糕点,怎么着都跟你有一腿。我猜对了吧,他就是你男人。” “你在胡说什么?”陈殊总算听懂韩珩说的“你男人”是什么意思。 “我没胡说啊。你不是龙阳吗?”韩珩又道。 陈殊:“……” 林辰疏断袖之名远播,经过梁度的事情,更是整个京城皆知。盗骨曾经听到梁度等人的答话,自然也知道了一点。 韩珩见陈殊沉默,忽地伸手往陈殊的脸上探去。 “做什么?”陈殊一把扣住韩珩的手。 韩珩无所谓地在半空抓了抓手,得意地笑道:“你有千年玄铁,我知道你原来的样子。你说说,那位秦公子,到底是喜欢你代表断袖的这张脸呢,还是喜欢你原来的那张脸?” “韩珩,你想不想我再把你吊上去?”明明知道韩珩说得离谱,但陈殊忽地想到解臻近来的举动,心中忽然一慌,立刻敛眉道。 陈殊说得到做得到,韩珩不敢再调侃,立刻咕哝了一声,捂着肚子爬起来四处寻找食物。 第61节 桌子上的上品坊好糕点已经吃完了,韩珩心有不甘,却也只得认命,开始啃着陈殊带回来已经变软变硬的烧饼。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忽地又想到一事。 “对了,那人那么厉害,又姓秦,我在江湖录上也没见过,他是不是江湖录上排名第六的风中云月阁的人?” “……风中云月阁?第六名竟然是个组织?”陈殊一愣。 这人果然不是江湖中人,居然连六阁都没听说过。 盗骨咽了口饼道:“是啊,风中云月阁就是前秦家。当年秦霜寒疯了以后,秦家败落,后来是他们家二公子重新整合鼓捣出来一个云月阁,专门贩卖情报,倒是让姓秦的地位又提了提。” 秦家。 陈殊也听到路七说起过秦家,那化仙散似乎就是出自秦家。 解臻自称姓秦,莫非真的和秦家有关系? “那秦霜寒是谁?”陈殊问道。 秦霜寒都不知道。 “秦霜寒可是个厉害的女人,善通奇门遁甲之术,你那把钥匙好像就是她弄出来的。”盗骨白了一眼道,“秦大小姐当年和荼毒生他们一起进去过天行藏,不过出来以后就怀孕了,但不知是哪个男人的。后来又听说她的孩子有问题,人也因为这个事情疯了,到现在都是下落不明。” 第67章 荼毒生京城凛雪【19】 天行藏的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秦霜寒若是出了天行藏以后便有了孩子, 那这孩子现在也该是二十岁多岁的年纪。 解臻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陈殊微微一愣, 却抑制不住自己古怪的想法:“那孩子现在在哪?” “不清楚。”盗骨道,“秦霜寒一起带着他失踪的, 不过这母子一个疯了一个六识不通和个傻子一般,可能都早就已经死了吧。” “……六识不通?”陈殊又是一愣。 盗骨道:“早年武林轶事、饭后谈资,这秦家大小姐聪明一世,生下来的孩子却不哭不闹不闻不说, 一开始秦家的人还没发现是怎么回事, 等到孩子到四岁的时候,才发现这娃娃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鼻不能闻,意不能通, 平常也就只能走走路、发发呆, 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解臻身怀武功,为人颇有城府,那应该便不是这孩子。 陈殊心想,却又听盗骨嘶了声, 摸摸下巴道:“不过最近江湖上也有风声, 说秦霜寒的孩子没有死, 先帝之所以登基就是因为拿到了秦霜寒的天行藏钥匙,这两人恐怕关系不浅, 那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可能就是当年秦霜寒生下的孩子。” 陈殊:“……”揍! “但我觉得不可能,当年秦霜寒的孩子是傻子人尽皆知,一个傻子怎么可能会继承皇位?这事情水深得很, 肯定有猫腻。” 盗骨笃信地说道,却见陈殊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想不到你说故事也挺有一套。” “还好、还好。”盗骨笑眯眯地承认。 “……” 窗外夜色已经彻底浓郁,房间里的灯光引来几只小虫飞舞,有蛾虫扑棱而飞,碰到灯火倏地燃了起来,很快被火焰吞噬。 只剩油灯上灯光轻晃。 陈殊看过盗骨的嬉皮笑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解臻坐在房间里清冷的容颜。 从种种蛛丝马迹上看,解臻背后的身世应该确实和他先前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是不是秦霜寒的孩子? 如果是,那他是不是真的曾经和传闻中说的一样……六识不通? 如果不是,解臻的继任很可能并非正统,若是这样子……长明为何还让他保护他? 陈殊皱眉,思绪纷扰。 盗骨还以为陈殊真的在夸他,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现在的武林,执笔丹青醉梦生已经去世,要不是我嫌他的排名太后面,不然我也能代替他来写写这江湖风起云涌,武林奇人异事。” “……”陈殊回神,抓住盗骨的锁链一扣,直接拽着人往桌子边走去,“先别顾着你的八卦,那本子默写得如何,我见你光顾着偷我的东西了吧,名单呢?” “呃……”韩珩的笑容顿时卡在脸上,被陈殊拖了几步,只见自己无法逃过对方掌心,只得认命地走过去。 陈殊已经将纸笔重新准备好:“若我再发现你偷懒,我就像之前那位秦公子一样,再吊你一个晚上。” “……”这厮的男人居然给林辰疏的想法又开了先河! 韩珩默默地看过纸笔,连忙抬手拿过,抬头对着陈殊讪讪笑道:“林大人,有话好说,我写就是。” 倒了八辈子霉栽在林辰疏手上。 韩珩心中嘟囔,抬笔欲写,却见陈殊一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在桌面轻轻扣了扣。 韩珩一愣,抬头看着对方。 油灯灯光下,林辰疏的容颜平眉挑眼,逆着光也有非常好看的五官。这明明不是他自己的脸,那平静得容颜却与那肃穆的神情融合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丝违和的感觉。 但这么一副容貌才更可怕,平柔的外表下隐藏的强大的武力值,让谁都难以提防。 林辰疏的声音却在此时缓缓地响起:“你之前说荼毒生在京城活动,这才中毒受伤,对吗?” 荼毒生?林辰疏又想做什么? “……是。”一提到荼毒生,韩珩就想到之前中毒的痛苦,他闻言微微一愣,点头。 “你可与他交手,见过他的面目?”陈殊又问道。 “见是见过。”韩珩的脸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我虽然中了他的毒,不过将他脸上的宝贝口水布给扯了。” 原来荼毒生是蒙面的,难怪解臻说路七与之交手,却无法勘破对方的容貌。 但盗骨和路七不同,他本擅长偷盗,手法十分高明且好奇心重,这一问之下果然是见过荼毒生的容貌的。 既然解臻在找荼毒生,陈殊心中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我需要一幅他的画像。”陈殊道。 * 荼毒生鸩安予,二十多年前曾进入天行藏,后来离开那处神秘之境后便以出神入化的布毒之术闻名江湖。 天行藏一事震动江湖,令偌大武林重新洗牌,鸩安予闻名之时正值汤飚等一代老江湖录中人或死亡或隐匿,很快便以高绝的路数攀列录中第三的位置,位列三更知命诡云谲之后,手段高深莫测,一直被江湖中人所忌惮。 晨光微亮,油灯灯芯燃尽,房间里有熹微的光线照进。陈殊很快睁眼,放弃熟睡的念头,起身理了理合衣而睡的衣服,转身到外房查看。 外房的桌案处,有一道锁链高高地挂在梁上,而被锁链系着的盗骨已经趴在桌子上打鼾熟睡。 昨夜给盗骨的笔已经被他随意地丢在一边,砚台上的墨也干涸,但砚下却压着一张纸,纸上有墨勾勒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确实是人的头像。 陈殊见过,将纸从盗骨压着的手肘下抽出,拿着放在晨光下观看。 晨光处,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容貌。 男子飞眉入鬓,眉下的眼睛三庭五眼,比例十分端正,配合着眼角上挑,鼻梁挺直,薄唇微翘,竟然长得十分俊美。 画像看上去是在画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但男子下脸的弧度还有没有褪去的丰满,让整个人的年龄平白地又年轻了两三岁。 陈殊皱眉,却听盗骨趴在桌上挪动了一下,眼睛眯起一条缝,见到旁边有人,很快不满地道:“林辰疏,你是个野人吗?这才什么时候?” 说着又要眯眼睡过去。 “这就是荼毒生?”陈殊却不让他继续睡了。 “……”盗骨揉了揉脑袋,看到自己画的画像,“是啊,他就是我见过的鸩安予。” “荼毒生进天行藏是在二十年前。”陈殊指了指画像道,“但这人最多二十岁。” 他没想到荼毒生是长这个样子的。 盗骨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点,他见陈殊怀疑,只得撑着下巴道:“是啊,荼毒生进入天行藏的时候就是二十岁,出来以后怎么着也应该是四十多岁了……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他说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他确实就长这样,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时也正是手贱揭了他的口水布,这才引来他下毒杀我。” “……”陈殊看着荼毒生的容貌若有所思。 “可能是什么江湖秘术可以保容颜永驻,荼毒生不是喜欢用毒吗,他可能就有法子确保自己容貌不老吧。”盗骨道,“你看你不也是两张面孔吗?” 陈殊:“……” “我画技很好你放心。”被陈殊一叫醒,盗骨的睡意也没了:“不过你要这画做什么?” “有人找他。”陈殊很快将画卷卷起来,“而且他与梁府的案子有牵扯,又与方守乾有勾结,我也要找他。”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盗骨和他待了一天,知道这人声音越平静,恐怕心中越有想法。他眼皮跳了跳,不知怎的居然开始同情荼毒生了。 被这个人盯上,他落得个被囚禁按头写字的下场,也不知道江湖录上的第三人会怎样。 “……所以你要怎么找?” “缉拿罪犯,便用海捕公文。” “……” 海捕公文是衙门通缉在逃罪犯的公文,上面会刻画要捕之人的容貌,写明姓名、简历、籍贯,并统一印发,一级一级传达到地方县衙。被刻画容貌的人也因此会在各地广为传播,扩展成一道无形天网。 江湖上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海捕文书,就算盗骨韩珩轻功高绝,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也吃不消自己的容貌被人贴在张榜上,被人评头论足,时时要小心自己被人发现。 荼毒生容貌本来就十分隐秘,且平日也一直蒙面行事,估计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的样子。若非他盗骨发现对方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人知道他的事情。 而现在,林辰疏却要公布他的容貌。 ……怕是要气疯。 盗骨发现对比鸩安予,自己似乎又没有这么悲惨了。让海捕文书永远往自己头上加一道,和写完了本子就可以获得自由相比,显然后者比前者的境遇要好上太多。 “鸩安予可是睚眦必报的主,他万一来找我麻烦了怎么办?”韩珩腿脚一缩道。 “你放心,他要找也先找我。” “……”这人不怕鸩安予吗? 韩珩暗中打量着林辰疏,却见对方已经卷好画纸朝他看来,“等我回来,我希望看到那本本子的内容。” 他的话里又有威胁之意,盗骨哪敢不从,连忙应是。 盗骨扯着脸皮笑,陈殊没有再理会,径自在房间里整理了头发和衣服,随后带着画纸离开林府前往廷尉。 廷尉处,已经有邵玉平等人在忙碌查案。 最近恭常钦忙于查案,已经将除了梁府案以外的廷尉事情完全委派给林辰疏,陈殊来到廷尉,很快召过一个主簿按照自己的意思草拟了文书。 主薄见是少卿发话,不敢不从,认认真真地写了字,只不过里面的内容越写到后面越怪异,边写边多看了旁边的林辰疏几眼。 第62节 陈殊却不在意,拿了文书后亲自审核盖章,送往京兆官署。 京兆的人见是皇上亲命的廷尉少卿亲自送文书,不敢怠慢,略微地审了下上面的内容,随后亦是一愣。 但到底是廷尉那边送来的,京兆少尹问了陈殊几句,便批过分发到各个衙门捕头手上,于京中开始张贴荼毒生的画像。 京中已有段时日不见海捕文书,此时张贴布榜,很快引来百姓观看。 众人围绕着两张图榜指指点点,开始议论纷纷。 午前正是闹市人最多的地方,百姓看榜凑个热闹,也有人施施然经过闹市,一步一阵铃声,沿途玩赏,边看边买着闹市上的小玩意。 忽地讨论声入耳来。 “这个安羽看上去样貌堂堂,没想到会做这样人面兽心之事!” 铃声微微一颤,有人略感奇异地直起身,往张榜处看去。 “这王员外的公子本是和隔壁的张小姐情投意合,没想到摊上安羽这样的人,竟然因为王公子要成亲,就直接下毒毒杀了王员外一家……” “……”带铃的人蹙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玩具。 “可不是嘛,王公子也是倒霉,居然被这样的断袖缠上,可真是太惨了!” “……”带铃的人眼角抽搐,终于走到了张榜之下。 他蒙着面纱,抬头看去,很快就看到榜上画着的人的容貌。 画有两张。 一张画画着他簪发的全貌。 而另一张,竟是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描画得细致的眼睛,眼睛下也蒙着一块布,竟然和他现在的打扮一模一样! “叮铃铃。” 风过他耳边簪发的铃铛,带铃的人咬了咬牙,掩面一把扯开脸上的面纱,冷哼一声,几步拂袖而去。 第68章 第三势力京城凛雪【20】…… 海捕文书发布后一连两日,陈殊循规蹈矩前往衙门上衙, 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直至第三日, 陈殊午后上衙,忽地发现衙门里面的人竟比原来人多了不少。 官署大厅里面多了七八个官吏和帮役, 个个神情委顿,身上衣服皆是沾满泥土,有的脸上乌青,有的衣服裂了口子, 从里面渗出血痕来。 陈殊进门诧异地扫过现场一眼, 很快发现这批人是外派出去查梁府案子的人。 杨戊也在其中。 杨戊手上还握着刀,身上看上去倒没有伤,他见门外有动静, 很快警惕地往门口处看来, 见是来的人是林辰疏,这才松了口气。 “林大人。”杨戊很快走到陈殊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见大厅里面这副样子,陈殊皱眉问道。 听林辰疏发问,杨戊扫了眼在场的情况, 神情微微敛了敛:“我被恭大人派与廷尉右监出京追踪梁府一案的嫌疑人家属, 没想到遇到一伙人突然出现杀人灭口。” 梁府案的嫌疑人是那在水中淹死的厨子, 厨子在京城定居,本有一妻两子, 三人在案发后便被查到已离开京城。 邵玉平先前曾说倪晋率人前去搜捕,陈殊本以为需要些时日,没想到今日却见到廷尉的人返回。 还是这般狼狈景象。 “你们与那伙人交手了?”陈殊闻言又问道。 “不仅交手, 还是生死之关。”杨戊心有余悸,“那伙人应该全是江湖上的人,身手十分了得,我和右监联手也没有打得过那使剑的高手,右监还因此受伤了。” 陈殊听着一愣:“那厨子家属呢?” “死了。”杨戊道。 “……” 陈殊顿了顿,很快听杨戊将抓捕现场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原来廷尉右监在京中调查厨子背景时,发现其家中妻子于事发前一日离京归乡,便上报予廷尉。恭常钦判断其妻很可能知道案件一部分缘由,遂派杨戊协助倪晋前往抓捕。 杨戊曾担任一方县尉,对追人查案一事也颇有心得。他与倪晋交流后很快锁定了妻儿逃离线路,一路追出京郊百里,终于见到目标的马车于小道上匆忙而行。 有厨子妻儿的踪迹,两人心喜,倪晋刚想上前拦车,却见有三四个蒙面人从天而降,其中一人挥剑而出,竟将那妻儿所在的马车劈成两端,车内鲜血泊泊流出,等到杨戊和倪晋上前时候,那妻儿已经血肉模糊。 光天化日,竟有人在官府面前行凶杀人。 杨戊一惊,已见倪晋上前拦住凶手,杨戊亦前往帮忙,交手逾五十招,却发现对手招数十分高明,竟能屡屡预判先机,身手远在他二人之上,再过十招,那剑客抓住空档刺向倪晋,一剑砍伤廷尉右监的右臂,深可见骨。 倪晋受到重创,瞬间失去再战之力,杨戊连忙回援。那几个蒙面的人连同剑客借机遁走,只剩下一片狼藉现场。 “厨子妻儿已死,右监又受伤,我们只好收拾了现场,先回到衙门再做打算。”杨戊一边说一边道,“只可惜唯一的线索已经断了,这梁府的案子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大人清白。” “……”杨戊竟还一心记得他的清白。 陈殊默了默,忽的问道:“那行凶之人包括用剑在内,可还有其他特征?” 杨戊一愣,显然意外林辰疏会问起这个。他略微回想了一下道:“那人擅使一口宝剑,剑身长四尺,人身高长八尺,偏高不瘦,中等身材,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 陈殊点了点头。 “不过……林大人为何会有此一问?”杨戊好奇道。 “厨子的线索虽断,但只要抓到这用剑的人,他就将是新的人证。”陈殊答道。 杨戊恍然,但眉头微蹙道:“话虽如此没错,但他的剑法实在诡异,且能看破我和右监的路数,恐怕是传闻中江湖录上的人,这样的人并不好抓。” 江湖录威名在外,杨戊听说也不为奇。 “而且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抓住此人?”杨戊又问道,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讲不定运气一来,他便主动凑上门来呢?”陈殊一笑而过。 “……呃。”凶手不傻,这天底下哪有这么运气会撞上。 杨戊无言地看过林辰疏。却见因为案子受牵连的林辰疏只是笑笑,也不知道林大人现在在想什么。 林辰疏也没再说话,走过大厅,前往右监的房间探望倪晋。 右监的房间处,已经有三个人在了,邵玉平正为倪晋包扎伤口,恭常钦则在旁边听倪晋讲述案发时候的状况,此时见林辰疏过来,示意了倪晋一眼,停下了案情的讨论和分析。 林辰疏被皇帝罢了查案资格,三人非常有默契地没在林辰疏面前讨论,唯有邵玉平想到之前拿给林辰疏的那叠本子,脸微微红了下,又强装镇定。 陈殊也没有在意,只是像同僚之间询问一样,问过倪晋的伤势。 倪晋想到之前误会林辰疏,面子上有些尴尬,但还是谢过对方的好意。 一通客套话讲完之后,几个人之间就没了什么话题。恭常钦问起近日衙门事情,陈殊一一汇报,海捕文书的事情只是一提而过,连内容都只字未提。只有邵玉平听到点风声,见林辰疏淡定自如的样子,不由得多看几眼,没有说话。 陈殊笑了笑,很快起身告辞。 他走后,掌管廷尉的人又各自面面相觑,恭常钦看着林辰疏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处,这才道:“奇怪,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一开始以为林少卿过来会过问案情。” “许是那位青山原来的县尉都把事情告诉他了。”倪晋沉默一会道。 恭常钦:“……”大意了! 杨戊现在确实是廷尉一个的好把手,恭常钦用得十分称手,此时才突然想起来,这个杨戊好像就是林辰疏招进来的。 林辰疏派他过来,很可能就是当个眼线…… 这人真的没死心,可表面又装得那么平静。 想到林辰疏刚刚和他交谈时谦逊模样,恭常钦啧了声,感觉热热的,用手扇了扇风。 “恭大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邵玉平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 “依照右监所言,那用剑的人很可能是江湖中人。”恭常钦闻言叹了口气道,“我廷尉虽有你们俩这样的武官从文,但实力远不及江湖录的人,若要擒拿此人,恐怕需得皇上调度几个高手过来,但我们目前也不知道那人的容貌……” 梁府一案,竟然在此陷入僵局。 倪晋也沉默了下来,道:“恭大人,此次我和杨戊出京追赶,还有一事觉得蹊跷。” “尽管说来。”恭常钦道。 “我率人追赶之时,曾在京郊茶馆歇脚,却发现近来在京郊外的江湖人变多了不少。”倪晋道,“我派人向茶馆小二打听过一些消息,那小二告诉我们,说是这几日来他此处歇脚的人大多都曾说起一件东西。” ——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无事不入京。 “何物?”恭常钦心中莫名一跳,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是一把钥匙。”倪晋忽地沉声,“据说和天行藏有关。” 恭常钦瞬间眉头一拧,脸上露出震惊神色,连扇风的动作都卡住了,问道:“此事当真?” 右监办事素来可靠,怎么会是假的。 恭常钦也知道,他眉头紧锁,隔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自先帝驾崩,那钥匙便失去踪迹,怎会在此时现世?还有,天行藏即便开启也应该暗中进行……是谁散布这个消息的?” 邵玉平和倪晋面面相觑。 “此事恐怕棘手,若是涉及江湖人,那梁府案子并不简单。”恭常钦在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终道,“钥匙一出,京城必定血雨腥风,就算是我们廷尉也无法幸免。我现在就进宫面圣,你二人往后务必小心。” 恭常钦虽胖,但好歹是掌了一段时间的廷尉,判断十分准确。邵玉平和倪晋心头一凛,连忙称是。 恭常钦不多说话,派人开始准备进宫。 * 而在另一边,陈殊审完衙门内的案卷,先行放衙回家,一路返回林府。 林辰疏的房间里,盗骨听到林辰疏的脚步声,连忙在座位上摆出一副认真默写的模样,却见林辰疏开门以后,只是将食物在桌子上一搁,便转身前往内房,窸窸窣窣地像是在换衣服。 食物还是难啃的烧饼,盗骨默默地为自己的口味哀悼,捡起来啃了一口,便偷偷摸摸地往房间内看去。 林辰疏已经换上了一件全黑的衣裳,头发也已经被全部扎起,看上去竟然比平时见到的干净利落了不少。尤其是黑色的衣服贴身显瘦,临近夏日又穿得单薄,韩珩一眼就看到林辰疏明显的锁骨线,以及比他还要窄的腰身。 真是好身段。 韩珩暗暗地想,却见林辰疏双手在内房一收,那被千年玄铁胚竟蓦地飞入他手中,发出“嗡”的一声混响。 前一刻盈盈佳人,下一刻就化身修罗。 “你、你要做什么?我有认真在默写!”盗骨一见那玄铁胚便心有余悸,就怕它打在自己身上,连忙道。 “……”陈殊不答,拎着玄铁胚走到案边,将桌上的纸张扫了一眼。 最近盗骨在他逼迫下确实写了不少东西,只是那本子据说有百余页,盗骨现在所默写的也不过一半的内容而已。 第63节 “你继续写,我晚上先出去一趟。”陈殊道。 盗骨点头,随后一愣,又抬头道:“这个点了你还要去哪?不会去私会那秦公子吧?” 陈殊看了盗骨一眼。 “……”韩珩立刻闭嘴,埋头开始边吃边写。 陈殊这才将玄铁胚往身后一背,离开林府,往京城的北面而去。 北面处,是宰相方守乾的府邸。 陈殊很快换上姬长明的模样,借着暗下来的天色悄然潜行。 去方守乾府上打探是他早前便有的想法,只是先前有解臻突然出现在他家中,让他暂时打消了念头,而后他又发布海捕文书,本想引荼毒生在最近两日出现,却发现对方毫无动作,陈殊想到案情破案时间紧迫,索性不再等待。 他一路潜入方守乾的府上,按照盗骨先前说的放本子的书房位置寻去,很快就看到一处掌灯亮着的房间,房间窗口人影绰绰,显然是有人的样子。 陈殊目光微亮,一步翻身入树,再一步又从树上落上房顶,踏燕无痕,轻然落瓦。 夜色已经彻底暗了,空中时值一轮皓月当空,清晰明亮,于黑夜中散发幽静月光。夜晚清风拂过,撩动陈殊眼角的发丝。 陈殊已经小心地揭开房屋上的一片房瓦。 房瓦处,可以窥见方守乾书房的样貌。 书房有不少玉器古董摆设,价值俱是不菲的模样。此时有一人坐在桌案前,是那日林辰疏在议事厅见过的方守乾,而方守乾正前方,则有一个站立,身侧别了剑,恭恭敬敬地朝方守乾行礼。 “可有查到那个盗贼的下落?”房顶上传来方守乾的声音。 “宰相,那盗骨在江湖录上排名第十一,行踪缥缈,轻功又甚好,我等一时之间还没有查到他的消息。”为首配剑的男子说道。 “哼!你们不是说他中了荼毒生的毒必死无疑吗?”此时的方守乾与议事厅里的模样完全相反,从陈殊的角度看去,已见对方脸上一片阴霾。 配剑的男子皱眉道:“我们确是看到盗骨中毒,只是被廷尉的人发现,这才离去。荼毒生的毒无人能解,会不会是有人暗中偷了盗骨的尸体,这才让我们无功而返。” “……”方守乾面色铁青,“那天行藏钥匙的消息又该做如何解释?为何江湖上现在都在传钥匙出现在京城?” 江湖上在传天行藏钥匙的事情? 陈殊皱眉。 盗骨之前怀疑自己偷的就是天行藏的钥匙,陈殊没想到这钥匙现世的事情居然已经被人传出。而从方守乾的话来看,这事并不像是这位失窃的宰相故意传播的,他和盗骨也不可能伸张此事—— 难道在他身后,还有除了方守乾外的第三股势力? “这事我们也在查,不过那消息好像是风中云月阁传出来的。”配剑的人道,“会不会捡走盗骨尸体的就是他?” 方守乾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沉默了下来。 “宰相。”隔了一会儿,配剑的人才慢慢道,“那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方守乾这才慢慢开口:“梁府的案子你们干得不错,只是盗骨一日不死,我心难安。”他慢慢道,“池梁,你们还得帮我再杀几个人,报酬肯定不会少你们。” “是。”那叫池梁的人很快答道。 “天色已晚,之后的名单我会一个一个报给你,你先去休息准备吧。”方守乾道。 池梁领命,从宰相的书房中告退。 陈殊看着池梁的配剑,又看看池梁的身形,很快唇角一勾,一路跟了上去。 池梁未见察觉,一路行过宰相府的院子,来到落榻的客房处,正准备开门,耳边却传来暗器偷袭的声音。 “谁?!”池梁身为江湖录高手,很快察觉。他侧身闪过,却见一块尖锐的石头擦着他的脸,“砰”一声钉入他前面的门板上。 这等功力,来人实力不俗! 池梁目光微微紧锁,连忙往石头来源处看去。只见一道黑色身影站在树上,清光明月下足尖清点枝头,跟着枝丫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那人背着光,看不大清楚面目,只依稀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嘿,你就是……追杀盗骨的池先机吧?”青年见他看来,郎朗开口笑道。 第69章 晕倒京城凛雪【21】 这人难道就是那天暗中带走盗骨的人? “你是何人?”池梁看向树枝前方的人,暗中摸向身侧的宝剑。 “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盗骨的下落。”那青年在枝头上轻轻一哂, 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样事物来。 今夜月光皎洁,将那事物也照得清清楚楚。池梁一眼看去, 发现青年手上拿着的竟然是半张乌鸦面具,半面狰狞,尖喙轻勾,正是江湖录上第十一名盗骨随身佩戴的面具! 盗骨出手速来鸦面不离身, 这人肯定和盗骨有关系! 池梁暗中盯着那青年动作, 却见那青年摆出鸦面之后,竟然往自己的脸上轻轻一扣,单眸亮盈盈地:“池先机, 不如你把你的报酬分一半给我, 我告诉你盗骨在哪,如何?” 这人个子高挑瘦削,配上盗骨的鸦面半面狰狞,竟然有说不出的神秘感觉。 且这人是怎么出现在宰相的府邸里的? 池梁暗暗打量, 想认出这人到底是江湖上的什么人物, 没有立即答话。 “啧, 看来池先机还挺犹豫的,那便算了吧。”陈殊顶着鸦面, 略带遗憾道。 “等等!”池梁一惊,连忙道。 方守乾让他追查盗骨下落,他一直没有找到韩珩的踪迹, 已经在方守乾面前大失面子,此时连忙出声想要留住这个知道盗骨秘密的人。 陈殊笑了声,却不理他,从树枝上一跃掠出,一步飞入旁边的房顶上。 青年的身影黑糊糊的,轻功却端的高绝,又在房顶上踏了两三步,随后纵身跳出宰相府。 “哪里走!”池梁眼睁睁地看着青年遁入黑暗,忽然想到方守乾的任务,心中大急,不再犹豫地飞身跃上宰相府的房顶。 房顶处,已经看到那黑衣青年在月光下跃入寻常百姓人家的房顶。 夜晚降临,这京城何止千户万户的灯火,此时在方守乾的府上,池梁一眼看去唯见纵横错落的房屋。若是这名黑衣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怕是之后都很难再寻到盗骨的下落。 更何况盗骨身上还有方守乾必须要封口的消息,万一那盗骨把秘密告诉此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池梁再不犹豫,飞快地动用轻功,往黑衣青年的方向追赶去。 黑衣青年处,陈殊暗暗放慢脚步,转头见池梁人影追来,轻声笑了笑。 池梁在为方守乾做事,从他的身形和配剑上来看都和杨戊描述的相似,只要将此人拿下送到廷尉去,恭常钦肯定会抓住机会打开梁府破案的僵局。 他故意出言引池梁离开宰相府,便是为了擒拿这人。 陈殊伸手解开背后的玄铁胚,眼角尾处,已经瞥见池梁的身影靠近。 他见机从房子上跃下,走入坊间的胡同里。 池梁一路上紧紧观察着陈殊的动作,很快便见到这黑衣青年一个人静悄悄地没入一条京城巷子。 月光穿不透矮墙,胡同里面一片黑暗。 池梁怕跟丢黑衣青年,也跟着直接从房上跃下,正好落到巷子中间。他欲要出声阻拦青年,但刚落地之时,意识之间忽地闪过一道预警的念想。 他一惊,便见脑后一阵疾风呼啸的声音。 “!”竟有人偷袭他! 池梁骤然拔剑,急忙回挡。 “彭——”池梁的配剑往后抵挡,堪堪架住一个沉重的长状物体。那长状物体通体用布条裹着,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里头的重量却十分恐怖,竟然池梁的剑身都弯了弯。 而拿着那长状物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刚在追赶的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此时隐藏在暗色当中,唯有一双眼睛隐隐发亮。 “你使诈?!”池梁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青年很有可能是故意引他出宰相府的! “嘿!”那青年掩盖在半面鸦面后的唇忽地勾了勾,手中的长条武器又抬起,往池梁的头再度抡来。 池梁有如预感,连忙飞快后退闪过,手中宝剑折射出铮亮的剑面:“你到底是何人,竟敢挑战我先机剑?!” 先机剑池梁,江湖录排名第八,其剑有悟玄理,辨先机,有预判,寻常江湖人根本无法与其做敌。两年前,他正是靠着这先天敏锐的预感,助空侯大师识破一寸银疏路通明的暗器,将其擒获,送上寒山审判。 他的剑专破各种武器,只要来的人不是江湖录上前五的人,根本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而现在竟然有人胆大到要引他出来! 池梁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青年,欲持剑反击,却见青年听到他的话之后目光闪出一道奇异的光来。 “先机剑是么?”青年喃喃问道。 池梁冷笑,以为青年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头,却见那青年忽地又是一拎手中的武器,随后一棒扬起,又是夹带着疾风呼啸,往他挥了过来。 还来? 不知天高地厚! 池梁先机瞬间预判到对方动作方位,持剑一挡,顺便要随着剑势往青年的漏洞钻去。然对方的武器和自己的宝剑相撞后,一道强悍无比的力道直接碾压而过,他的剑身猛地一震,竟然“砰”地一声直接崩断。 精铁铸造的剑身宛如琉璃一样被破成两截,空中还有无数细小的断裂碎片反射着微弱的光,叮铃铃地在池梁的瞳孔里闪烁。 也在此刻,对方的武器已经朝他身上抡来。 “啊——”失去宝剑的池梁立刻被千年玄铁打个正中,只极为短促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千年玄铁的力道打飞,直接甩出原地三丈的距离,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倒着的地方正是胡同的岔道口,正好有月光照到池梁的身体上,略微可见胸口的起伏,但人已经彻底昏迷。 陈殊松了口气,手持玄铁胚,边走边将脸上的鸦面收回,脸上姬长明的容貌飞快褪去,重新恢复成林辰疏的容貌。 眼下只要把池梁绑到廷尉的牢狱内,这案情就会有新进展。 “叮铃铃……” 陈殊思考间,耳边铃声响起。 他几步走到池梁旁边,一把拎起池梁的身体。 “叮铃铃。”空气中又有一段铃声响起。 这铃声十分清脆,在晚风中清晰悦耳。 陈殊微微一愣,往声源处看去,但他刚刚一抬眼,忽地空中异变突起,借着岔道口的月光,三道极细极细的银针泛着莹莹绿光,竟往他的方向破空而来! 陈殊侧身避让,只见银针在他眼前掠过。那银针长一寸,银针上却有一股腥意,显然是带有毒素,陈殊只看一眼,便发现这银针上的毒和之前齐言储手下用的黑匣子毒素如出一辙。 “荼毒生?” 第64节 陈殊惊诧,他目光一定,再度看向铃声处,只见一人此时正悄无声息地立在岔道口前的房顶上,他额前留着一小撮刘海,后脑上整整齐齐地缚着一个发带,发带上系着铃铛,清风拂过,便有铃铛叮铃铃地响起,与着晚风相伴,长夜无寂。 月光下,刘海边,男子容貌俊美,但年纪却不大,正如盗骨在画像上描绘的一般。此时那海捕文书的画中人正一步一步往陈殊的方向慢慢踱来。 他身上穿着一身天蓝色长袍,每走一步,那长袍下的布料便拖着瓦面轻轻拂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哼,这路通明的银针不过如此。”铃声中,荼毒生的声音响起,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语气却阴寒中带着讥诮,“林辰疏,久仰大名呀。” ——荼毒生果然出现了。 海捕文书公布了荼毒生鸩安予的容貌,却并未公布这人姓名。陈殊特地对文书进行过滤模糊,特地留了“用毒”“断袖”等信息,好让荼毒生查到是自己所为。 但陈殊没想到鸩安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手上还有池梁拎着,陈殊微微收紧手中的玄铁胚。 “鸩安予?”他也确认问道。 鸩安予闻言轻轻笑起来:“是呀,廷尉少卿林大人,我还要多谢你的一番宣扬,害我这张老脸最近几日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呢。” “……”鸩安予的年纪明明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却自己称自己“老脸”,竟让人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鸩安予却没有这样的意识,反而看了眼前面的陈殊,忽地撮起一束鬓发撂了撂,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看不清感情的笑意。 “也不对,你虽是廷尉少卿,恐怕却并非是林辰疏吧?”荼毒生笑容带着一丝邪气,“你刚刚那副样子,有几个人知道呀?” “!”荼毒生竟然在暗处发现了他原来的脸。 “既然知道我是廷尉少卿,鸩安予,那便与我一道回廷尉把梁府的事情说清楚。”陈殊心中惊讶,但脸色却没有变。 荼毒生看看陈殊,又看看他后面拎着的池梁,冷笑道:“若我说不去呢?” 陈殊已经将池梁放下,把玄铁胚拎在手里。 他这动作无疑是代表自己的立场,荼毒生见状站立,嗤地笑起来:“好、好!敢挑衅我,我也正看你很不顺眼。” 说着,他手袖一翻,那股沾在银针上的难闻腥意顿时于他袖中翻出,伴随着一道凌厉的掌风往陈殊扑面而去。 这毒气恐怕沾之必死,陈殊见旁边还有池梁躺着,当即手执玄铁胚转动,罡风四起,与那掌风撞个正着。 黑夜里原本看不清楚地面上的事物,但陈殊的罡风与荼毒生的掌风相触,竟然有气化形,于碰撞处轰击四散,气道在陈殊的罡风罩处流走溃灭。 “嗯?”荼毒生忽然皱了下眉,眼睛宛如猫一样眯起,露出凝聚的瞳孔。 陈殊却没有答话,轻功运起,一步往荼毒生方向劈头杀至。 荼毒生冷哼一声,瞬间一手伸出,直接抓住陈殊砸下的玄铁胚。 “咔嚓。”玄铁与荼毒生的手相接,空气中传来细微的骨裂声。 荼毒生脸色倏地一变,显然没想到对方的玄铁胚上面有这么大的力道。 陈殊见荼毒生接住,沉眉,作势要再补一棒。 荼毒生却哪容他这样放肆,单手紧紧钳住林辰疏的玄铁胚,与此同时,一道黑色毒雾从袖中弹出。 陈殊与荼毒生靠得近,玄铁胚又在对方手里,正好被毒雾喷个正着,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滞,连心脏都骤停了一下。 ……中毒了? 陈殊只觉得一股窒息感觉漫天压下,他脚下踉跄了几步,连忙按着头摇了摇。 让人奇怪的是,那缠绕在他感官的可怕的毒素竟然随着他的动作如同潮水褪去。 “!”荼毒生看着林辰疏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毒雾是荼毒生私藏的致命强毒,竟然对眼前这个人没有一点影响…… 这怎么回事? 荼毒生脸色微微一变。 陈殊却不容鸩安予反应,手上力道加重,举起玄铁胚又要往对方身上打去。 “……” 有刚刚的经历,鸩安予不再用手去接对方的武器,他立时飞身后退,手中又弹出一道烟雾。 烟雾同样有毒,中毒的人将会三步毙命。 荼毒生皱眉,等着陈殊的反应。 但这一次,陈殊却直接穿了过来,连面色都没有动。 荼毒生:“……?”翻车了? 鸩安予脸色再变。 陈殊已经追了过来。 林辰疏的容貌在月色下精美,然动作干练得可怕,夜色打斗中目光至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 敌进我进,敌退我亦进。 他的轻功很强,鸩安予自诩速度不弱于盗骨,却没想到林辰疏的速度更加恐怖。每次他跳到一个房顶,就有对方拿着武器一棒挥至,穷追不舍,凛凛生威。 鸩安予有时会动用武力化解陈殊的招式,有时也会布下毒阵阻挡陈殊的脚步。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毒阵对陈殊根本不起作用,除了一开始的毒能够让对方眩晕一阵,后面那些让世人闻风丧胆的毒对于陈殊而言根本形同虚设。 这算是什么人? 鸩安予惊讶地看着林辰疏的身影,心中忽地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 “荼毒生,别跑。”那念头思量起,耳边已经有林辰疏携千年玄铁凌厉杀至的声音。 这要是被对方打到,他可能要休息半天的时间! 鸩安予眉间一凛,不再迟疑,手中忽地捏起一截短短的陈旧的熏香,催动内力,燃起香尖。 一道幽幽的异香忽地在空中慢慢泛开。 陈殊已经拿着玄铁胚杀至,他已发现自己不惧怕荼毒生的毒物,此时见荼毒生在前,立刻飞身而上。 玄铁胚抡起,很快就要打到荼毒生的头颅。 也就在此时,那异香传入他的鼻尖。 香味有些熟悉。 “你……什么香?”陈殊的脸色忽地一变,只觉得这香竟然和当初路七按头让自己就医的化仙散极为相似。 他惶然一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飞快地消失,整个人双膝一软,便往地上倒去。 荼毒生看着眼前忽然失去行动力的林辰疏,直见对方在房顶上撑着站起,复又倒下,这才震惊地回神。 ……他问这是什么香? “这是天行藏里面的迷仙引。”荼毒生慢慢道。 然而这时候陈殊已经听不到,他的玄铁胚掉落在地,人也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倒在荼毒生的三步前,原本前一刻还杀机淋漓,现在却容颜温顺脆弱得不像个杀神。 月色下,在林辰疏瘫软的手臂上,有一道奇异的鼓点顺着青色经脉慢慢动了一下。 然荼毒生却没有在意,他盯着林辰疏,忽的把人从地上抱起来。 “有意思。”他忽的轻轻笑了声,伴着风中铃铛响起。 第70章 哦豁京城凛雪【22】 耳边有更声敲过。 昏迷的意识有了听觉,幽静的夜里有细细的铃铛声响过, 穿过他的耳膜, 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人的神经。 鼻尖,好像有化仙散的气味。 陈殊不适地皱眉, 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一会,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现在正处在一间民房里, 房子年久失修, 地面上有散落的稻草和柴火,但都已经干涸沾满灰尘,像是废弃已久的样子。 房间里昏暗, 只有一个红烛燃烧着, 意味此时还是黑夜。 而他正侧躺在草垛边,双手被人紧紧地用绳子缚在身后。 陈殊皱眉,想凝聚内力挣开手腕上的绳索。 “没用的。”有人已经看出他的挣扎,轻声笑道, “绑你的是缚仙索, 蜡烛里面燃的是化仙散, 天行藏的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林辰疏, 你哪里也逃不了。” 这人一笑,发带上的铃声便是轻轻一颤,发出细微的响声。 陈殊闻言低眼看去, 只见自己的双脚上也被缚着一条食指粗的绳索,绳索通体雪白,在红烛的光芒上染了些颜色,牢牢地箍住他的脚踝。 这东西不管他怎么挣扎,竟然自始至终地粘附在他的手脚处,根本无法挣脱。 陈殊只得作罢。 “那我还得感谢荼毒生的不杀之恩。”陈殊道。 荼毒生:“……” 一时间无法脱离困境,陈殊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鸩安予正坐在他斜对面的床板上,他手上缠绕着绑带,但却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发带上的铃铛。 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林辰疏,你这人委实讨厌得很,不过就你这样的杀了可惜,我又改变想法了。” 他说着,缓缓地起身,一步一步地伴着铃声缓步走了过来。 陈殊看着自己的视线里出现了鸩安予的袍摆。 烛光将鸩安予的影子拉得长长绰绰,他站在陈殊前面,忽地开口,气息凉淡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殊蹙眉,没有吭声。 他半侧着脸,烛光只给他照了半边白皙的脸庞,这半边的脸庞安安静静,连神情都没有动,用沉默表示了回绝问题。 鸩安予见状,目光很快往陈殊的身体上扫去。 “你有没有去过天行藏?”鸩安予又问道。 第65节 “……”陈殊容颜平静。 “那我再问个问题,林辰疏,你是怎么解开我的毒的?”鸩安予又道。 陈殊缓缓垂眼,依旧没有回答。 “好!好!”鸩安予目光瞬间一凝,原本俊美的容颜上突然闪过一丝戾气,带着绷带的手掌一翻,一道劲力直往陈殊的胸口劈去。 陈殊手脚被缚,被掌劲一掌劈中。他身体猛地撞到墙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紧抿的唇中终于发出一丝闷哼,紧跟着一丝血从嘴角溢出。 鸩安予看过,瞳孔眯了眯,容颜却越发冷厉。 陈殊终于忍不住,蜷缩着身体吐了口血。 不是他不回答,而是他无法回答。一个普通人根本不会有两张容貌,他陈殊却是借尸还魂,顶替了林辰疏原来的身份,根本无法说得出口。 至于天行藏——他肯定是没有进过天行藏。不管是林辰疏的记忆还是他的记忆,都不存在关于天行藏的结点。如果不是盗骨偷了天行藏的钥匙,恐怕他都不会接触到这个神秘的传闻。 而荼毒生的毒…… 他作为林辰疏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不可能解开荼毒生的毒的。但他身边却一直有长明存在,长明说过它曾解过盗骨身上的毒,说不定长明以前就曾遇到过荼毒生。 可长明一直都是他的秘密,他也不可能将此事告诉鸩安予的。 鸩安予的一掌拍到了他旧伤处,他心血翻滚,吐了口鲜血,但那身后被缚着的缚仙索却似乎有所松动。 迷仙散的蜡烛还在燃着,但陈殊之前已经中过这个玩意,身体里已经多少有了抗性。 “我以前就中过你的毒。”陈殊缓了一下,尝试着震了震缚仙索,发现果然有效果,连忙拖延时间道,“齐言储还在的时候。” “齐言储?”鸩安予并没有发现他的动作,闻言冷厉的脸色倒是平息了一些。 陈殊看过鸩安予的神情:“我曾为皇上挡箭中毒,皇上用寒山雪参为我续下性命,之后我便不惧怕毒物。”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鸩安予闻言,果然眯了眯眼睛,有疑窦也有审视。 陈殊不答,又收回目光看向眼边的稻草。 他的身体无法动弹,黑衣下的骨架倒是比正常的男人要纤细,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让人摆布任命的模样,脸上还残留着血迹,看上去很柔弱很让人疼惜的样子。 但鸩安予没有忘记这人打起架来的凶悍。 鸩安予审视的目光终于从林辰疏身上撤去:“那你为何要贴我的画像,在京城通缉我?” 陈殊默了默:“贴画像之举实属被逼无奈,梁府梁丰远出事,方守乾命令廷尉半月内破案,我们现在只知悉梁府所中的毒物出自你手,这才想以海捕文书引你出现。” 鸩安予冷笑道:“海捕文书引我出现,怕不是想把我定为凶手吧?” 陈殊低低咳了声,咽下口中的血沫。 鸩安予以为缚仙索下林辰疏已经没有反抗之力,撂了鬓边的头发,引得铃声又响起:“封血毒的毒素,是我卖给齐言储和方守乾的没错。但我也不过是银货两讫,我拿钱他们拿毒,梁府的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还害他平白暴露了脸面。 鸩安予性情不定,又愠怒了起来。 陈殊闻言一愣,连解索的动作都顿了下道:“你说你卖给方守乾毒?什么时候?可有什么证据?” “我和方守乾交易可不是第一次了。他这人最喜欢让人无声无息就死掉的毒,家里又有的是钱,算是我的老主顾。”鸩安予道,“而且据我所知,他可不止关顾我这一家,人在江湖混,总需一些银两充当脸面,只要钱到位,就会有人受雇做事。” “……”这个原理虽然通俗,但陈殊实在没想到江湖录第三的人查到后面居然和方守乾是这样的关系。 “不止是我,连蛊王、弩机变这些人的蛊和暗器也经常拿出来买卖。”鸩安予嘲讽道,“至于证据,我又不是朝廷的人,需要关心这些做什么?” 陈殊:“……” 索又松动了一些,应该快要解开了。 然而鸩安予说完,脸又拉了下来,细细地琢磨陈殊的神情道:“我发现你这人倒是奇怪,明明是我问问题,居然给你套走了这么多话,嗯?” “!”陈殊抬眼看着鸩安予。 鸩安予却不等他继续说话,上前一把捏住陈殊的下巴,迫使对方与自己对视。 陈殊只得抬头看着鸩安予的脸。 “我现在想起来,你有两张脸,之前那张我觉得有点眼熟,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鸩安予年轻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奇诡的笑容。 林辰疏和他自己的脸切换也是长明的能力所赐,但不可能在这人面前变化。 陈殊脸色一变,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连忙别过头想挣脱鸩安予的手掌。 然鸩安予又将他的头掰正了回来。 “来,变一个。”鸩安予又道。 “……”陈殊不答,闭上眼睛。 他不说话,白皙的脸上毫无生气,又是一幅讨厌的让人随意宰割的模样。 “呵……”鸩安予低眉扫过对方单薄的衬衣下露出的美人骨,以及衣领里面若隐若现的皮肤,忽地从手中翻出一粒药丸。 “你以为你不怕毒,我便制不了你了吗?”鸩安予目光一凝,嘴角却勾起一丝邪气的笑意,猛地卸开陈殊的下颚,将药丸投喂进去。 颚骨传来一阵痛感,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滑入喉间,吞咽入腹。 陈殊错愕地睁开眼睛,却已经看到鸩安予笑盈盈地替他接上颚骨,满是促狭地看着自己。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陈殊连忙挣扎了一下,想快点挣开缚仙索,却感觉身体里慢慢地腾起一道热意。 他在面对鸩安予的毒阵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鸩安予看过陈殊的容貌和身体,露出意味莫名的笑来:“这是你们京城醉梦楼里最烈的药丸,你一个京城长大的,又是个断袖,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陈殊脸色一变。 有缚仙索、稻草与衣服摩擦过皮肤,有一种又痒又难受的感触竟然慢慢放大。 陈殊的神情瞬间僵在当场,不敢再动弹。 鸩安予见他的反应,忽地哈哈笑起来:“林辰疏,你不是个断袖吗,怎么这么怕这玩意?要不你现在给我变一个脸,再求我一次?” 他笑得铃声乱颤,陈殊却抬了抬眼,很快又闭上,皱眉忍耐。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忍到何时。”鸩安予见陈殊冥顽,起身欲要离开,却忽地听到房间的破窗外传来一声什么东西扑棱的声音。 鸩安予循声往窗口看去。 窗口处,一只蝴蝶从破窗外扑腾着翅膀飞进。 这是哪来的蝴蝶? 鸩安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听房间的门口处蓦然发出轰地一声巨响,一道冰冷的寒雪之意从外面席卷而来,与此同时,剑光乍然而起,从门外一剑劈至。 第71章 有一条河京城凛雪【23】 剑气冷然,房间里骤然降了温度, 有寒风侵肌, 带着凛冽的杀意。 房屋被破开的门口处,有一道玄衣身影执剑而起, 剑身泛着寒光古意,于一瞬间御起,穿透激飞的木屑,凌厉飞至。 鸩安予一惊, 连忙要侧身避开, 却见有一道极细极细的银针倏然发出,针尖直至他的瞳仁。 他的退路瞬间被银针封锁,人还没来得及后退, 只听得胸口处忽地传来裂帛声响, 随后那御空长剑的剑尖已经没入他的胸口。 他整个人都被迅疾而至地剑逼退抛飞,钉在了墙面上。 肉眼可及的地方,寒冰剑上已开始凝结成霜。 “嗬……寒山渺渺?!” 鸩安予瞬间遭到重创,胸口处大片大片地溢出鲜血, 原本蓝白的衣服顿时染红。 鲜血亦从他口中涌出, 他咳了一声, 看着剑身,瞳仁凝聚, 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门口处已经掠至房间内的身影。 来的人很年轻,年纪二十余岁,进入房间内的第一眼并不在被他一剑重创的人身上, 而是直接往林辰疏所在的方向看去。 陈殊也听到门口处的动静,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便见到有人一身玄衣,带着丝丝的冰雪寒意,目光正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而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小心荼毒生用毒。”怕解臻分心,陈殊还是提醒道。 但他没有什么力气,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反倒是身上的热意和难受的痒意却更加甚了。眼前的解臻气息冰凉,周边的气域也很低冷,他竟然升出一种想靠近解臻的感觉。 解臻目光触及陈殊唇边的血迹,眼神猛地一冷,手中劲力瞬间吞吐,往墙面上的鸩安予又一掌拍去。 “……”鸩安予又吐了口血,这伤势致命,但他却忽地抬起眼,眼中闪过一道妖异光芒,“你是谁,敢伤我,好好、真是好得很。” 鸩安予受伤之后气息变弱,说话的时候那音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竟显得尖锐起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雾蓦然从他身后窜出,宛如无数无形鬼手,往解臻疯狂涌来。 解臻双目一凝,伸手当空一探,钉在鸩安予身上的寒冰剑顿时嗡嗡作响,随后瞬间从墙上起出,重新落回解臻手上。 面对黑雾扑面,有剑影乍然叠起,剑气吞吐不息,将他和陈殊两人牢牢罩在里面。 有解臻的寒冰剑在,黑雾根本无法靠近。鸩安予俊目微眦,却不再停留,转身破开窗户,捂住伤口飞身逃遁。 黑雾后他原本站着的地方,已经留有大滩血迹,血迹从窗口点点滴滴,一路蜿蜒至逃窜的路面。 “皇上,我去抓人。”房间外围处,路七的声音响了起来。 解臻的寒冰剑剑光终于破开毒雾,男人立在房间内,将带血的长剑归入剑鞘。 “生死勿论。” “是。” 房顶有轻瓦响动,路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解臻提着剑鞘的手终于轻轻颤抖,转身目光终于重新落回陈殊身上。 先前有荼毒生这样的高手在,他不敢分心,而此时他看到陈殊,只见对方发髻散乱,双手被缚于身后,脚踝也被白色绳索绑着,膝盖微微蜷曲着,胸口微微起伏着,正闭目似在忍受什么。 “林辰疏。”解臻见状快步走到陈殊身边,蹲身而下,伸手去解陈殊背后的白色绳索,“你怎么样?” “……我没事。”陈殊低声道。 他的声音喑哑,听上去隐隐有些不对。 解臻蹙眉,却见林辰疏背后的绳索已经挣脱了大半,但陈殊别在背后的手却显得有些僵硬,没有再继续挣脱的样子。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解臻连忙将剩下的白色绳索扯干净。 第66节 他的手掌刚握了剑,手指带着寒冰剑上的凉意,动作触及对方的手腕,只觉得陈殊的皮肤微烫。 他一愣,下意识地又探手去试陈殊额头的温度。 陈殊本暗暗忍受,此时忽地感觉额前一片冰凉,身上毛孔顿时炸开无数寒栗,原本就难以抑制的热意和酥麻宛如大坝溃堤,汹涌地侵蚀他的感官。 “我没事、我没事!”陈殊的脸上慢慢爬上一阵红意,他连忙又道了几声,连身体都缩拢了起来。 “……”解臻默默地看着他,解去绑在他脚上的缚仙索。 有解臻在自己的面前,陈殊只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清雪的凉意正不停地撩拨着自己的神经,竟让他慢慢地起了反应。 疯了、疯了……这人可是解臻啊! 陈殊悚然一惊,连忙挣扎着摸索到旁边的墙壁,和解臻保持距离,撑着墙面站了起来。 “皇上。”陈殊喉间动了动,陈殊目光迷离一阵,终于找到一丝清明,忍住小腿肚却拼命打颤道,“多谢皇上搭救,臣真的没事了……臣可以一个人回林府。” 解臻看过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朕送你回去。” “……” 陈殊还想继续隐忍,却见解臻已经走过来,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身后,随后扶着自己的身体往房间门口走去。 旁边男人清爽的气息传来,陈殊脑中轰一声炸开,搭在解臻身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解臻一愣,慢慢侧眼看去。 此时陈殊低着头,露出的脖子上已经爬满了一片绯红。他的身体没有力气,只能慢慢地挪动脚步跟着解臻走,直到出了门,他才在微微动了下,抬起眼迷茫地看着前方。 眸间像是有水光波动,将男人平时清澈的眼神也沾染上了不同的颜色。时值有风吹来,男人瑟缩了下肩膀,身体却往解臻更拢近了一些。 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解臻喉结耸动。 初夏的衣裳都穿得单薄,隔着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殊身体上滚烫的温度。 “辰疏,辰疏。”他轻轻地唤了声,伸手卷过衣袖,轻柔地擦拭陈殊唇角还残留的血迹。 “……皇上。”陈殊低低地回应道,声音犹如蚊呐,语气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林辰疏和姬长明好强的样子。 解臻擦拭的动作顿住,清敛的目光泛起一丝波澜。 也就在此时,陈殊的眉毛却忽地蹙了起来,像是在隐忍什么,那迷离的目光霍然淡去。 “……皇上,皇上,臣不是故意的。”男人眼中又恢复了一丝清明,张张惶惶地收回手,一步从解臻的手臂上挣扎而出。 他动作幅度大,解臻原来的动作顿时僵在空中。 陈殊目光看过解臻眼中的惊诧,伸手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疯了。 解臻是皇帝,是他奉长明之意要保护好的对象,而他刚刚居然难耐地对解臻产生了生理上的反应,不仅如此,他刚刚还和皇帝靠那么近,差一点就要迷失自己了。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明明一直都不曾在意身边的过客,解臻之于他来说,明明只是…… 明明只是一个完成任务便会慢慢遗忘的人而已。 陈殊恍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解臻,看着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终于眉间一敛,往房间外面的巷子跌跌撞撞地走去。 他好像听到了水声。 “辰疏,你要做什么?”解臻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陈殊现在最怕解臻出现在自己的旁边,闻言立刻又加快脚步,终于看到水声处。 ——京城中的城河出现在他面前。 荼毒生废弃的房间位于京城的西部,临近城墙,位置偏僻,旁边有一条城河支流缓缓流淌不,在夜色下发出淅淅的水声。 陈殊再也顾不上什么,几步淌入河水之中。 “辰疏!”他身后,有解臻惊怒的声音。 水漫过陈殊的腰身,陈殊从水中抬手抹过自己发热的脸庞,迫使自己保持清醒:“皇上,我没事,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 夜里的护城河河水冰凉,然而荼毒生给的药丸药性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猛烈了。 “辰疏,你快上来!”解臻在河岸边驻足道。 陈殊此时身处外冷内热的环境,身体难受得无法发泄,只迷迷糊糊地听到解臻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对方再说什么。 他惶惶然又用水泼了把脸,随后整个人一头扎进水里。 “扑通。”水里传来有人入水的声音。 陈殊微微一愣,带着大片的水哗地站起。 水流蜿蜿蜒蜒地流过他的脸和上身,重新归入河水,陈殊下意识地往后看去。只见原本站在岸边的解臻竟然也跟着他一样淌入水中。 那人的目光牢牢盯着自己,正往他的方向而来。 “皇上,把你别过来,别过来。”陈殊仓皇地又往水深处行去。 他全身上下都已经被水浸得湿透,散乱的头发黏在脸颊和后背,露出单薄和瘦削的身体,外面湿哒哒得难受,身体如同被蚂蚁噬咬干的更难受。他下半身完全浸没在水中,此时正背对着解臻,打乱河流的波纹。 “辰疏,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解臻停了下来,他衣袖也湿了大半,站在水中道。 “我、我……”陈殊抓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了几下,“我中了醉梦楼的药,皇上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 醉梦楼最烈的药,但凡在京中待过的便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发情药物。 而他的身体,居然对这样的东西没有一点抗性。 陈殊的行为几近自残,看得解臻脸色微变。 陈殊不再说话,眼中忽地露出一丝希冀,慢慢地抬起手,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林辰疏!”解臻见状,终于濒喊道。 陈殊听到解臻在叫自己,微微回首,却见解臻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快燃完的线香。 ——是迷仙引。 陈殊目光在解臻身上落下,眸光清动,身体终于不受控制地瘫软了下来,他阖上眼睛,往身后倒去。 第72章 虚京城凛雪【24】 身后是粼粼波光,有人淌水过来, 将幽静的水打得更加粼乱。 在身体行将栽进水中的时候, 解臻终于一把将陈殊托住,揽进自己的臂弯中。 河水被捣乱的痕迹很快被流动的水流抚平, 除了水声和河岸边的窸窣虫语,河道上有恢复了安静。 解臻暗松了口气。 陈殊靠在他身边,在迷仙引的功效下失去了意识,可尽管如此, 男人的眉还是微微蹙起, 睡得并不安生。 两人的衣服都被水打得湿透,似感觉到解臻身上的凉意,陈殊的身体轻轻地在解臻的怀里蹭了蹭。 解臻身形骤然一僵, 拿着迷仙引的手轻轻一颤。引燃的线香顿时离手, 坠入水中,被河水湮灭,随流带出了三丈多的距离。 “……我……我好难受。”耳边,已经有男子细如蚊呐的呢喃声。 解臻呼吸一窒, 却没有去管那被河流吞没的迷仙引, 低头看着蹭在他怀里的人。 陈殊的脸上和脖子上都已经布满了微红的颜色, 人却并没有醒过来。反是平时一直咬牙紧抿的唇微微开启,与翕动的鼻翼一起发出低低的喘息。 他的唇之前被咬得通红, 此时过了水后,更显得饱满盈亮。男人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难受地别过脸颊, 伸手去扯开衣领,抓挠自己的脖子与胸口。 “……辰疏!”解臻连忙扣住陈殊的手腕。 “呜……我真的好难受。”陈殊在解臻怀里不安地在动了一下,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制止,终于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声音,那声音听着委屈,竟像是带了哭腔。 男人在清醒的时候一直都十分精明干练,此时却在昏迷时竟露出不同以往的脆弱。 解臻的呼吸渐渐开始沉重起来,他犹豫片刻,终于往水面下探去。 月光洒在水面和水中的人上,水光反射着光影,将河流的粼波也变得熠熠晶莹。 * 第二次被迷仙引放倒后醒来,陈殊瞬间睁眼,先入眼的是一片淡金色的床帐,床帐上方有卷云祥瑞的紫檀木刻,雕琢得十分大气精致,华美繁复。 林府没有这样的排场,这是在哪? 陈殊慢慢地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依稀记得自己被荼毒生下了药,随后解臻赶到救了自己。 鼻间已经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 ……龙涎香是进贡给皇帝用的香料,这里应该是在皇宫。 陈殊豁然反应过来,连忙从床上爬起,却忽然“嘶”地一声发出惨哼,不得不捂住腰处。 腰上传来一阵又酸又软又痛的感觉,陈殊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滋味,脸色变了变。 这酸软的感觉来得异常,陈殊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昨夜里几个零星的片段。 ——他昨日中的是醉梦楼的药,发作起来十分难受,为此他为了逃避解臻跳到城河之中,本想借水压下心中邪火,结果解臻却追上来用迷仙引将自己放倒。 而这之后的事情,陈殊只模模糊糊地想起河水、解臻近在咫尺的脸,以及自己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陈殊霍地脸色又是一变。 “醒了?”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陈殊循声看去,只见解臻此时竟然就在离自己床榻不远的地方。 他坐在桌案边,案上摆满了奏折,但房间里宽敞明亮,并不像是在御书房的样子。看到陈殊醒来,解臻停下批阅的奏章,放下手中的纸笔,起身打开房门叮嘱了候在宫外的宫女。 宫女在外面应是,有脚步声显示着离开。 解臻这才回身朝他走来。 他又穿着帝王的装扮,今日是件朱色与黑色相见的玄龙龙袍,上面精细的刻纹让服饰上的龙栩栩如生,精美华贵。 想到昨晚解臻可能为自己做的事,陈殊身体有些僵硬,往床里缩了缩。 “这里是乾天宫。”似乎察觉到陈殊眼中的疑问,年轻的帝王答道。 “……”陈殊背脊又是一僵。 第67节 乾天宫是历代帝王起居的地方,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在的地方只是普通宫殿,没想到解臻竟然直接把他带到他住的地方来了。 “皇上,我……”这是宫里,陈殊这才记起自己没有行礼,连忙要起身下床,然腰间酸软无力,他刚落地时整个人一歪,就要折了腰去。 解臻已经一把托住他。 “辰疏,我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见到我你不用行礼。”解臻道。 “……”陈殊抬头,正见解臻微蹙的神情。 解臻还是和以前一样容颜冷俊无铸,只是今日所见,那眼色更加深邃,他凝着目,上下地打量着自己,似在想什么。 想到昨夜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被解臻看到,陈殊心中涌过一丝异样,连忙暗中催动内力,驱散腰间的不适感觉,离开解臻的托手,自己站直了。 见陈殊这副模样,解臻叹了口气道:“你身体感觉怎么样,我让人分析了醉梦楼的药引,那药烈性恐怕短时间内会有后遗症,你可有地方觉得不舒服?” “……”解臻竟还让人分析了醉梦楼的药? 陈殊顿时尴尬起来,隔了一会儿他才干咳一声,否认掉自己腰酸使不上力的事实:“谢皇上关心,臣已经、已经……咳,已经好了。” 解臻:“……” 解臻的身高比林辰疏高了十分,目光开始探究地扫视着陈殊。 陈殊自恃功力,反而站得更直了。 两人大约沉默了半刻钟,宫外有宫女恭恭敬敬道:“皇上,您吩咐的药已经熬好了。” “好。”解臻回答,却没有让宫女进门,只是自己打开房门,将外面的药接进来。 这药一看就是给陈殊喝的,陈殊脸白了白,问道:“皇上,这药是做什么的?” “太医研究醉梦楼药引服用之后,可能会精气阴阳不足,四肢倦怠无力,肾虚腰间酸软,我便让太医开了补方。”解臻道。 陈殊:“……”敢情他会出现什么症状,解臻原来都知道。 他刚刚还看到自己闪腰…… 明明是有内力的支持,陈殊觉得自己还是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比较好。 “这药里还有一些疗伤的雪参。”解臻慢慢道,“辰疏,朕不是告诉过你,你的伤不能再折腾了吗?” “……”他被荼毒生打过的事情皇帝也知道了。 陈殊面色难看,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想到荼毒生会有迷仙引那样的东西。” 他以为只要能够挡住荼毒生的毒便可生擒对方,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有能够制约他的东西。 不、不对,他的能力来自长明,迷仙引应该是制约长明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解臻也有。 提到迷仙引,解臻容颜却冷淡了下来,似是不想提的样子,只是默默地将药递给陈殊。 陈殊看着药一愣,却见解臻冷淡却不容拒绝的面孔,最终还是心中一软,接过药碗,将里头的药汁一饮而尽。 “对了,皇上,可有抓捕到荼毒生?”陈殊问道。 他当初制作海捕文书引荼毒生出现,便是因为解臻之前曾经提起要将其剿灭而发的心思。他先前虽栽在荼毒生手里,但解臻却将荼毒生重创,这人应该多半没有活的希望了。 他心里想着,却听解臻面色微沉,蓦然握住掌心道。 “昨日我让路七追寻荼毒生,但路七至今未回,恐怕荼毒生已经逃脱。”解臻道。 陈殊一愣:“路七还没回来?” “我已派人前去寻找。”解臻道,“但目前还没有他和荼毒生的消息传回。” 路七身手利索,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应对重伤濒死的荼毒生才对,为何会到现在都没有这两人的消息? 陈殊皱眉,蓦然响起昨日自己从房间里醒来,看到荼毒生用接自己玄铁胚的手打理头发。那双手之前在与他交战的时候,他明明已经将对方的整只手都打折了才是。 可那一刻,他却好端端地用着自己的手。 …… …… 难道荼毒生有自愈的能力? 陈殊惊诧,只觉得这个想法异常荒谬,却听解臻声音低冷道:“是我太大意了。荼毒生如此年轻,应该是在前往天行藏之后就未曾老去,那天行藏诡异异常,荼毒生恐怕已经得到了太祖皇帝想要的东西。” 太祖皇帝初闻民间无魂之人传闻,断定神秘之所中有长生秘密,引发二十多年前的夺帝风波。 天行藏竟然真的存在这么离奇的东西?! 陈殊悚然一惊,手上寒栗乍起,忽地想到自己从盗骨身上搜出来的天行藏钥匙。 如果荼毒生当真从天行藏获得了什么,如果他身上这把钥匙若是重见天日,恐怕又真的会再度引起新的血雨腥风。 “皇上暂且安心,现在虽然没有路大人的消息,至少证明路大人没有遭到荼毒生毒手。”陈殊劝慰道。 解臻低低应了声:“荼毒生诡计多端,现在他已逃脱,你触动他的逆鳞,也需要小心提防。” 解臻说的“触动逆鳞”应该是指他将荼毒生的容貌当做海捕文书下发各个衙门的事情,陈殊想到文书里面的内容,又古怪莫名地应了声是,略过话题。 房间里很快又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陈殊忽地起身道:“皇上,臣已经在皇宫待了一天了,也该回自己府上了。” 留宿在乾天宫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经由荼毒生的海捕文书,陈殊想到林辰疏在外的名声,不由得头皮发麻。 如果解臻是偷偷带他进宫的,那应该不会惹来旁人绯议,可若是外人知道他在解臻房间里留宿一晚…… 他刚想到这,却听解臻道:“你进宫之后,我便已经派人前往廷尉替你告假,常恭钦是我的人已经知悉,这几日你都无需再去衙门上衙。” 第73章 一起京城凛雪【25】 陈殊:“……”皇上您在说什么? 陈殊无言地看着解臻。 因为解臻给自己空降廷尉的安排,他和衙门里面的人关系本来就不好, 恭常钦或许不会说什么, 但梁府的事情已经让廷尉焦头烂额,这廷尉左右监要是知道了, 指不定会怎么想。 不过他本来不被解臻允许查案,这假请的和没请一样,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当然前提是请假期间不要继续待在宫里。 “哈哈,是吗?”想到昨晚模模糊糊的画面, 陈殊只觉得喉咙微微一紧, 连忙干笑道,“那就多谢皇上,臣这便回府好好休息。” 解臻:“……” 陈殊头皮发麻, 他连忙转过身看看四周, 见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只得硬着头皮去推门。 “等下。”解臻已经喊住了他。 陈殊留步,毕恭毕敬,却不敢再看解臻:“皇上还有什么事吗?” “……我送你吧。”解臻的声音从他身前传来。 陈殊:“……?” 陈殊错愕地抬头, 却见解臻已经转身到屏风后。他六识灵敏, 很快听到屏风后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 陈殊连忙背过身, 目光盯着自己起来的床帐发愣。 那华美的床帐边上,还挂着一口宝剑, 剑鞘古朴且熟悉,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在池水边擦拭的那把剑,也是解臻平时最常用的剑。 隔了一会儿, 他脑后传来男人熟悉的脚步声,很快他听到解臻从自己身边走过,将剑取下。 换去帝王的龙袍装束,解臻此时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单衣长衫,发鬓高高挽起,由一银冠簪束。男人身材高挑,肩膀宽阔,执过宝剑的时候,后背肩胛骨带动衣服的褶皱,动静处拉得身形更显沉稳修长。 男人的容貌也很俊挺,眉目犹如带着古意的画卷,剑眉如墨长长笔划,眉下有如水萦绕般的眼睛,只是轻轻侧身,便有粼波微漾。 “怎么了,还不舒服吗?”耳边已经有解臻的询问。 陈殊从解臻身上恍神,连忙摇头道:“不、不是。臣只是以为皇上公务繁忙,不用为臣分神。” 他说得很认真。 解臻看过陈殊,忽地轻笑了声,随后敛眉低声道:“不过是些奏折,并不重要。” 陈殊:“……” “走吧。”解臻已经走在他前面,推开寝宫的房门。 见解臻如此,陈殊只好跟上。 两人一道从乾清宫离开,路上并没有撞见宫里的人,等到了马厩,已经有马车和车夫在外面等待。 解臻安排的车子朴素,并不像是皇宫的款式。 陈殊看着马车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跟着解臻上车,一路行出宫外,驶向林府。 正午,日头正高高悬挂,因为天变热的缘故,街上的人流渐渐变少,马车穿过闹市来到林府,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倒是到林府后门的时候,刘伯正好在庭院里张罗着什么东西,见自家后门停了辆马车,林辰疏又从车里出来,不由得愣了愣。 林辰疏和林和鸣闹不和,每天早出晚归,林家的人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他了。 但这父子两虽然闹别扭,却也没有人敢把林辰疏怎么样。林府虽然是林和鸣的地盘,但自从林辰疏回京做官之后,地位已经在京城明显大升,府中的门客也渐渐变多,这些都得益于林辰疏的官位,林和鸣怄气归怄气,却也明白现在的林辰疏他动不得。 刘伯跟了林和鸣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看到林辰疏后,正要向大少爷打招呼,却见林辰疏下车后,回身撩起门帘像是对车里的人说了几句,随后面色有些僵硬地把手收了回来,却没有进门,只是站在了一边。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撩开车帘,一人从马车里出来。 这人脸色冷峻,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下车后便站在林辰疏的身边,与自家的大少爷比肩而立。 “大少爷,您回来了,这是……”刘伯连忙从后院迎了出来。 陈殊刚刚回头本来是和解臻告别,没想到到了林府以后,解臻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居然直接又跟在自己身边,闻言只得默了默,抬眼看着身边这位青年皇帝。 “这是秦公子。”陈殊道。 刘伯露出大悟的样子,“哦”了声:“原来是秦公子。” 陈殊:“……” 刘伯却暗暗观察了这新来的秦公子几眼。这秦公子仪表不凡,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竟然会让一直独来独往的大少爷把人带回家。 ……还是从后门带进。 这位“秦公子”却是不语,只是站在陈殊旁边。 解臻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林府了,陈殊连忙暗暗挡住刘伯的视线,岔开话题道:“刘伯,这么大日头怎么还在后院里忙活?” 听大少爷这么问来,刘伯终于转移了对解臻的注意,叹了口气道:“大少爷有所不知,近来我们林府遭了窃,岑小娘最喜欢的手镯不见了,那东西据说可值百两银子,岑小娘一直爱不离手,可昨天起来就从手上消失了,老爷怀疑是落在了什么地方,让我们下人都在帮忙找着。” 第68节 陈殊点了点头,抬眼果然看见后院不少下人都在扒着草丛。 “其他地方找过了吗?”陈殊漫不经意地问道。 “除了大少爷、二少爷的房间,都找了一遍。”刘伯说着,忽然又“嘶”了一声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我们家昨天膳房的厨子也说蒸的馒头总少了一两个,说也是遭了贼。” 陈殊:“……” 从他遇到荼毒生出事后,是有两天时间没有回府了。 陈殊默了会,看了眼日头,想到自己和解臻都还没用过午膳,便让刘伯打点清粥和饭菜送到自己的房间。 刘伯听着连忙点头应是,又看了解臻一眼,让人吩咐厨子准备。 陈殊这才领着解臻前往自己的住处。 他的住处解臻早已熟悉,上次解臻造访的时候,他们还因为盗骨的事情引起争执。 想到往日和昨日的事情,陈殊皱眉,眸光轻轻动了下,却又很快低眉掩饰了下去,默默地和解臻来到自己的房间,取出钥匙打开。 房锁发出解锁的动静,房间里则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 陈殊推开房门。 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到林辰疏的住处。此时林辰疏的落榻之处摆设还保持着他那天离开时候的样子,桌案上还放着纸和笔,但梁上却有一条锁链悬挂而下,锁链上方被焊在房梁上,而下方却悬挂着一个被打开的镣铐。 镣铐原本锁着的人已经从禁锢中逃脱。 但陈殊沉默了一下,还是望向里房的房间。 他六识敏锐,目光明确,藏在里房房间里面的人终于在他的逼视下动了动,随后一个脑袋从林辰疏的床板底下探了出来。 “林辰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终于回来了!”盗骨在床板下先发制人地朝着陈殊吼道。 他吼完,正要从床板下面不那么尴尬地爬出来,却忽地看到陈殊后面又有人跨进门来。 解臻面无表情地朝他看来。 盗骨呃了一声,又把头缩回床板下,“林辰疏,都怪你!我要收回刚刚说的话!” 陈殊:“……” 解臻:“……” 解臻对盗骨并不友好,陈殊下意识地看着解臻,却见解臻这次并没有震怒,反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亦朝他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陈殊看着解臻的眸光一会,最终还是错开。 “我要的本子呢?”陈殊在外房外拾起房梁上的镣铐,只见原本被焊死的镣铐上竟被人打磨处一个缺口。 盗骨躲在床板下听到外面锁链的声音,瑟缩了一下,却又壮着胆子自恃道:“本子我是写好了,但你不能再把我锁起来。” 陈殊默了会:“你觉得现在有资本和我谈条件?” 韩珩:“……”我是江湖录第十一人,我也是要面子的。 他默默地趴在地上想,却听外房的脚步声转进内房,连忙七手八脚地从床板下爬出来:“好好好,林辰疏、秦公子,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出来。” 他说着,果然一个腾身就在地上站稳了,冲着陈殊和解臻讪讪一笑,从怀里掏出个一叠纸来。 纸上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 “诺,这就是你要的东西。”盗骨爽快地递过去,“梁府那本子上的账目我已经全部写下来,我感觉这个账目应该是梁丰远记录收受行贿的,前面是名字,后面我算了算,应该是折合银两为单位。” 盗骨似乎是很怕解臻的样子,连说话都多说了几句。陈殊默默地接过他的本子翻看了几眼,果然看到上面一些官吏的名字和数字。 盗骨默写的账目约有百张,上面的名字足足有将近千余,陈殊看着官吏名字后面的数字,若真是收受的贿赂,这若是全部叠加起来恐怕是一笔绝对震撼的数字。 他下意识地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低眉看过盗骨写的东西,随后道:“这应该确实是梁丰远的账本。从太祖皇帝开始,我朝吏部便有收受钱财、买卖官爵的生意,后来贪墨成风,先帝曾想推行新政遏制,却未见成效。” 有解臻的确认,盗骨眼睛一亮,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陈殊却没看盗骨,又仔细翻看了一下,竟然在本子上翻看到了彭有超的名字。 彭有超是青山的知县,竟也在这本本子中。 这本子怕是小到地方官吏,大到四五品的官职,全部都被梁丰远记录在案。 陈殊看着本子上的名字,忽地皱眉道:“这账本确实应该是梁丰远和方守乾的贪墨证据,但他二人不是相互抱团,按照秦公子的说法,我朝买官并不是秘密,方守乾应该也知道,若是本子落在他手里,他只需将本子还给梁丰远,何须将梁府上下全部都灭口?” 陈殊皱眉思索的样子十分认真,解臻看在眼中,低低应了声:“梁丰远应该也不知宰相为何会对他起杀意。” 梁丰远死前与解臻见面,解臻是不是在侧面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陈殊闻言微微一愣,诧异地看着解臻。 他是在帮自己查案吗? 第74章 动机京城凛雪【26】 在昨日之前,解臻还不允许他去查案。 陈殊发愣, 神思似又回到那京城月色下的城河。 不经意地, 他的手已经握紧了账目。 “咦?秦公子难道真的是风中云月阁的人?竟然连朝堂的事都知晓?!”耳边却传来盗骨惊奇的声音。 “……”陈殊默,看向解臻的脸色。 解臻喜怒不形于色, 并没有承认或否认,淡淡地往盗骨看去。 盗骨立即缩头。 这样子比上次倒是和谐多了。陈殊连忙干咳一声,打断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这本子里面记载的东西应当还有其他秘密,盗骨, 你默写之时可有觉得什么地方有蹊跷?” 盗骨是除了梁丰远、方守乾外唯一看过这本子的人, 眼下折叠纸全处于他之手,他见陈殊提问,这才又发声道:“上面记载的就是这些人名, 我又不认识他们, 怎么会知道哪里蹊跷。” “不过……”说到这里,盗骨忽然顿了下,看过在场两个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跑到桌案边拿过笔来, 靠近陈殊, 在本子的名字上轻轻地抹了一笔。 笔上丹朱的颜色, 抹去的名字是彭有超的黑字。 “梁丰远的本子上也有这样的划线?”陈殊一愣。 盗骨拿起笔点头道:“他的账目还有好几个名字是被这样抹去,我一开始以为你要看这些贪官污吏是谁, 就先没划上去。” 陈殊看着彭有超的名字皱眉。 青山一案告破,他从长风山庄回到京城的时候曾看到青山的官吏包括彭有超在内的都被解押流放,这划线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买官的人已经被罢免或者不在的含义? 若是如此, 那梁丰远的这个账目是真的做得详细,就差上面标注何年何月了。 陈殊心中警醒,又将这本子递与盗骨道:“上面还有哪些名字是被划线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用得到我,所以我这才留下来帮你破案。”盗骨韩珩闻言揣着账本道,“你不看功劳也看苦劳,不能再绑我。” 陈殊点头道:“岑玉琴的手镯是你偷的吧?你应该也到外面去看过了,知道我这府上是最安全的,才选择又回来,不是么?” 盗骨:“……”林辰疏这人把窗户纸捅破干嘛?! 韩珩默然。他解开锁的时候确实是想过掏出陈殊的魔爪,但离开林府之后他发现在京中江湖人多了许多,其中还有不少人是自己以前得罪过的,而方守乾又在全程搜捕他。 结果盗骨出了林府,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几处可以安生的地方。 还是在林府避过风头比较好,林辰疏虽然坏,但好歹也救过他的性命,又是朝廷命官,一时半会方守乾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于是盗骨悻悻地回府,路上正好看到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时不时地在向下人炫自己的手镯…… “哎呀,这可是老爷前几日从玉山上进的货,以后是要贡进宫里的。” “这可是要百两银子。” “啧,别家的夫人可都说好看,平时这些官太太可都不赏眼的。” “……”林辰疏那样的人居然会有这种小娘。 林府应该也会挺好玩的,只要不被锁住就好。盗骨心里想。 可谁知,他刚刚偷了岑玉琴的手镯还没潇洒了一天,林辰疏去而复返,还带了经常关顾林府的“秦公子”。 盗骨默默地叹息,只好一边回忆,一边在桌案边划名字,他翻着页,忽地停笔,将其中一个名字都划去。 就在这时,在旁边观看的解臻忽地皱了下眉。 “秦公子,你认得这人?”上面的名字对于陈殊来说并不熟悉,但解臻是皇帝,认的名字应该比他多。 听陈殊发问,解臻很快“嗯”了一声:“他是曾是内务府的膳房总管,是我派人敛的尸。” 内务府是在宫里,这宫里的膳房总管居然也在这本收受贿赂的本子里面? 那方守乾和梁丰远的势力有多大? “他已经死了?”陈殊悚然一惊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在膳食里下毒,被我当场发现,自己却服毒自杀。”解臻道,“我本欲追查此事,但他家人已被悉数灭口,我这才从毒源下手,令路七追查荼毒生的下落。” ……原来这才是解臻要抓荼毒生的真正原因。 “是方守乾做的?”陈殊立刻反应过来。 杀人灭口的手法在梁府一案也出现过,他已知梁府厨子是方守乾派池梁所为,这样熟悉的做法多半又是方守乾的手笔。 “是他。”解臻道,“只可惜他毁尸灭迹太快,没有足够的证据。” 陈殊心中悚然,忽地想起李邺之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没想到方守乾居然会做出弑君的举动。 解臻要抓荼毒生,多半也是为了掌握方守乾的罪证,但现在路七却下落不明。而他也因为荼毒生的出现打乱了计划,没有抓到池梁。 现在已经打草惊蛇,池梁若回宰相府,定然会有所提防,估计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样轻易上当。 陈殊心中飞快思索,忽地想起了什么,皱眉道:“等等,秦公子你之前是不是说先帝在推行新政遏制官风腐败,但最后因为驾崩不了了之?这事会不会也有蹊跷?” “蹊跷?你的意思是……”解臻微微一愣,随即也皱眉道。 “荼毒生曾与我说,他和方守乾已经交易了许多次,方守乾喜欢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他若是敢派人算计你,恐怕连先帝也会……” 先帝突然驾崩,宫中嫔妃殉葬,后引发各派势力混战,直至齐言储找到解臻,这才重新立帝。 陈殊说到此处并没有再说下去,但房间里面的人却全都听懂了。盗骨闻言竖起一层鸡皮疙瘩,很快反驳道:“那怎么可能?方守乾谋杀先帝可是弑君之罪,他还是先帝的大舅子,就算再不服,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大舅?”陈殊茫然。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盗骨干咳一声,开始念叨道,“这事可是在江湖上也传了很久的。先帝不是靠着秦霜寒的钥匙上位的吗,可他后来娶的是方守乾的妹妹。方守乾是太子的舅爷,新帝没有登基之前,他可是一直在拥立前朝太子当皇上的。” 第69节 “……” 陈殊心中一惊,听到秦霜寒的时候下意识地看着解臻,却见解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垂眼,随后点头道:“先帝之死确实存在疑窦,若是方守乾做的,这罪状足以将其满门抄斩。” “这恐怕就是这本子里面的秘密。”陈殊道。 以方守乾的势力本不应该怕一个收受贿赂的本子,可若是里面涉及当年弑君的事情的话,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陈殊重新看着盗骨划掉的名字:“恐怕这里面被划掉的人就是关键,只可惜我们只知道人名,不知道他们的官职是什么。” “我派人去吏部调取名录给你。” “……” 陈殊愕然,抬头看着解臻,果然看到他召过来外面等候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很快领命退下。 解臻是皇帝,有他在确实少去陈殊很多麻烦。 但长明过来是让他帮助解臻的,现在这算是什么?解臻竟然反过来帮他查案? 陈殊低敛颔眉,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盗骨则坐在旁边,发现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两个人的对话了。 最后还是刘伯敲开房门送饭,这才打破陈殊的沉默。 大少爷难得在自家的膳房点餐,又有从外面带进来的朋友,刘伯这次除了端过来陈殊平日最常喝的清粥外,还配了整整一只大烧鸡和若干个小炒菜,香气扑鼻得让人食指大动。盗骨躲在一边看着食物进门,不由得咽了口好几口口水。 只可惜有“秦公子”在,他不敢离烧鸡太近,只能站在旁边先看陈殊和解臻吃完。 陈殊惯例喝的还是清粥,大概是觉得烧鸡油腻,只夹了一次筷子便没有再动。解臻则坐在陈殊旁边陪着陈殊喝粥,说是吃,目光还是多半落在陈殊的身上。 两人用完餐后,解臻派出去的人已经送来一本吏部记录的名录,小到地方县衙,大到皇宫内务,皆有记载。 陈殊见状,立即开始一一对照被划掉的名字。 他翻看书页很快,几乎一目十行,像是很熟练的样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经对照出好几个名字。这些被划掉的名字有的已经不再为官,而有的则却和解臻之前说的膳房总管一样就已经过世。 而在这批名单中,陈殊很快列出了一个两年前的官吏名单,这名单里面涵盖的除了有品级的官吏外,还有和解臻之前遇到过的下毒膳房总管和御医两个与众不同的名单。 陈殊又核对了一遍,将名单交给解臻道:“方守乾弑君应该是真的,他怕的估计就是这份名单,这里面很可能有他没有销毁的证据。现在只需按照这份名单查找,或许就能查到线索。” 梁丰远那个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他身为吏部尚书随手做的受贿账本目录,竟然会牵扯出往前大案。 解臻看过名单:“你是不是准备等会就去查?” “……”被解臻猜中心思的陈殊尬了尬。 解臻拿过自己的配剑:“我陪你吧。” “……”解臻语气淡淡的,没有他回绝的余地。 有盗骨在,陈殊不好再以君臣之礼劝导解臻,只得将手上的资料重新整理了一遍放好,又叮嘱了盗骨几句。 盗骨听到陈殊让他守着账本,点了点头,心思却在桌子上没怎么动的烧鸡,心中十分快乐。 天可怜见,林辰疏消失的这一天他饿了一天的肚子,跑到林府的厨房只拿到了几个他最嫌弃的馒头填着肚子。而现在这只烧鸡简直就是在拯救他地胃口。 他很快答应下陈殊,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哪里都不会跑。 陈殊这才和解臻一道离开房间,刘伯见两人离开,连忙送到后院门口,向着解臻客气地说“秦公子下次再来”云云。 解臻只是颔首应过,与陈殊走在街坊上。 未时日头正大,街坊上大多的人都已经开始避热,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陈殊走在解臻旁边却觉得解臻身上有清凉的雪意,并不感觉到多少热度。 他和解臻并肩而行,此时没有盗骨在,陈殊终于把之前没有说的话说出来道:“秦公子,那些江湖传闻,还请秦公子别往心里去。” 盗骨说的秦霜寒的事情在江湖上已经传了很久,而且都是大家的饭后谈资,解臻身为江湖中人,恐怕也听说过不少。 适才盗骨脱口而出,虽然解臻没有什么反应,但陈殊却拿不住解臻是什么心思。 而现在他们在查的案件是先帝的事情,先帝同时也是解臻的父亲。 陈殊一边想一边与解臻同行,却见身边的解臻脚步顿了顿。 随后他耳边传来轻轻的笑:“你在关心我?怎会说起这事?” 第75章 浮生刍狗京城凛雪【27】…… 陈殊错愕地侧头,只见解臻清冷的脸上此时冷雪化开, 如同暖阳下的冰泉有着起升的温度。 “我……”听到解臻的问话, 陈殊瞬间卡了下,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到最后话到口里又变成了恭敬的话语。 “皇上是天子,臣自然关心皇上。”陈殊道。 解臻:“……” 阳光下烈日烫在头顶,解臻敛了笑, 看到旁边陈殊对自己低眉肃穆的神情, 终于还是缓过视线,看向前方的道路。 前面的道路被太阳烤得模糊,配着临近夏天的蝉鸣, 更显得燥热扭曲。 陈殊默默地跟着解臻又行了几步, 眼角却见解臻忽地抬首看着远方天际,声音低低地传来:“林辰疏,你觉得皇帝的位置很重要吗?” “?”皇上在问他什么问题? 陈殊错愕,完全没想到解臻会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解臻对他的态度微妙, 这样的话他应该怎么回答? 对于他陈殊来说, 解臻的皇位当然重要, 毕竟长明将他从别的世界拉过来,就是为了保护解臻坐稳帝位。 但若是解臻自己的话…… 陈殊在心中快速思考, 却听旁边的解臻勾起唇角笑了一声。 ——他在笑什么?陈殊一愣,回看解臻,却听解臻面色平静, 他穿过一处树荫,天际被阔叶挡住大半,他收回目光,低低地说道:“那些江湖传闻说得没有错,我的母亲是秦霜寒,我和皇家正统的血脉相比,在解家族谱里无足轻重,两年前方守乾甚至还准备拥立宗室远亲为帝借此来把控朝廷。如果我不拿出玄龙珏,齐言储也不会将我捧上现在的位置。” “……”解臻的事情陈殊在外听过不少版本,这次竟然在解臻这里亲口得证。 只是解臻的城府一贯隐藏得很深,陈殊本就很少勘破,没想到这时候解臻会亲口告诉他。 “先帝曾许秦霜寒誓言,只要拿到天行藏钥匙便将她明媒正娶,但后来却为了巩固帝位,娶了方守乾的妹妹。秦霜寒早与先帝决裂,只是因为贪恋最后的情谊,在知道怀了孩子以后,并没有将我堕胎而已。” 梁府一案牵扯出来的线索现在已经证实和方守乾、先帝有关,二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竟然被解臻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诉说出来。 陈殊听得震惊,侧首看向解臻,却见解臻神色淡淡的,仿佛先帝的事情和他无关一样。 更重要的是,解臻将自己的母亲直接称为秦霜寒。 “秦霜寒生下我后就后悔了,她抚养我到四岁的时候,终于带我上了寒山。她本想问问剑尘雪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走到寒山碑铭前,她忽然什么都想通了。”解臻缓缓道。 时隔近二十年,解臻犹记得那日寒山风雪,崩溃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扬起手,将他的脸扇到一边。 没有痛感,但那时,他依稀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听到了耳边的声音。 “你这个傻子到底在看什么?!”耳边传来女人忿恨的声音,“我是你母亲,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六识第一次有了回应,他愣了一下,缓缓地往女人看去。 女人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又疯狂起来,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不、不,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怪物,你是从天行藏里面跑出来的怪物!” 他张了张嘴,呼吸却被牢牢堵住,入目的只有天边混沌的风雪。 视线渐渐模糊,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女人忽然又放开她的手,看着前面毫无挣扎的孩子,抬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声音泫然。 “可我秦霜寒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不该遇到解奉侯,还是我不应该听他的话去天行藏,还是说……早在我知道有你这个傻子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女子啜啜而泣,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寒山上漫天的风雪以及苍茫的雪景。 雪景上,唯有一块石碑,一线红绳,一个单薄的包袱,以及坐在雪地里茫然看着她的孩子。 混沌天地,苍生刍狗,誓言泯灭,何来还有甜言蜜语间的永远。 女子终于闭上眼,绝望地转过身。 “我秦霜寒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有时间往复,我绝不会再相信解奉侯,再去那该死的天行藏。” 她目光中已经有狠绝,再也没有回头,往那绝壁悬崖上纵身跃下。 山风凛冽,夹杂着风雪,山下传来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然这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声盖过,山风很快席卷过遍野的雪地,只剩下他呼吸着单薄的空气,茫然地看着远方。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等什么。 …… 那年景色流转,寒山风雪已经不再,此时烈阳高照,解臻侧眸,却看见一个和自己一起比肩站着的男子。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远黛的眉下眼神清澈,眼睛有若星眸,曾灿熠熠地对着自己笑。 但那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他的身份。 “无论解家还是秦家,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无需为他们做什么。之入朝堂,是有我的私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林辰疏,在你面前,我希望我是解臻。” “……”陈殊的脚步顿了顿。 这次他听懂解臻在讲什么,解臻和他说了自己的身世,还说不希望他以君臣之道待他。 陈殊默然。他蹙了下眉,垂首看着树荫下面的影子。这一片荫蔽有半时凉快,但外面总归是阳光曝晒,他缓缓道:“秦公子,先前是我多言了。” 秦霜寒恨秦至让她丢尽脸面,先帝却从来未曾在意过这个孩子,解臻的出生确实与解家无关,与秦家似乎也没什么关联。 他本来,确实也不应该是个皇帝。 陈殊发现他之前不应该向解臻说起那些江湖往事。 可如今,他要怎么回应解臻。 “秦公子便秦公子罢,我还得谢谢你能出来与我查案。”陈殊说着,又加快脚步走在前面,伸手拿出手中的名录,一边行一边道:“……虽然秦公子待我不薄,但我陈殊所做一切其实也有私心……还望秦公子知悉。” 他果然按照解臻的说法没有再称皇上,但言语里面却隐隐有比君臣之道更生疏的意思。 解臻走在后面,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明白了。” “……”明明是他想要的回应,陈殊的脚步还是顿了下。 解臻已经走了上来,看过陈殊手中的名单道:“前面应该就是原来御医的住处,我们走吧。” “……好。”陈殊垂眼合上账本,点头道。 两人很快来到吏部登记的住址,此处住址位于京城东郊,离林府并不远,但位置离街坊较远,算是个偏门的宅院。陈殊和解臻敲开房门,却见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 这中年女子本在午觉,见人敲门颇是不耐烦地出门,本想骂这大热天的谁在扰人清梦,开门时却见两个男子站在面前。这两个男子一人英俊,一人俊俏,稍高的模样俊美无铸,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男子,而稍稍矮一点的男子容貌姣好,气质英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这两男子一起出现,竟然十分养眼,这让她睡意瞬间消失了大半,连着刚出门的恶劣态度也变好了很多。 第70节 陈殊见中年女子和和气气,目光总是时不时地往解臻身上瞟,心中默了一下,很快问起御医的事情。 中年女子一听是来打听原来户主的,心中虽然诧异,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以前这片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称那御医死后,其身边一家五口也跟着男人跳井殉死,没有人活下来。 “喏,这家人跳的地方就是前面那口井,一开始还没有人知道,直到第二天有人去打水,这才发现了尸体。哎,这婆娘殉情也不寻个好地方,她这一跳,那口井可就报废了,谁还会去喝浸过死人的水啊!”中年女子一边说,一边热得用手扇着风,却见眼前两个男子明明在大热天的却没有出什么汗,看上去就很清爽的样子。 她不由得有些羡慕,将房子敞开了些:“两位要不要进来坐坐?这房子是那当过官的医师住过的,不过因为死了人不吉利,所以地契特别便宜,我和我男人觉得挺值的,便先买过来住着了。” 房子易主,很多线索都已经没有了。陈殊和解臻互看一眼,都没有选择进去,只有陈殊重新翻开本子,将御医的名字划去,随后前往第二个死去官吏的地址。 解臻一路与陈殊走过。 他们二人很快将这本子上的名字走访了大半。这本子上的名字住址大部分都已经易主,探访之下得知都是一家人全部过世的消息,和先前梁府厨子的处理手段如出一辙,绝对是方守乾的手笔。 而剩下的一部分地址则一直荒废至今,已经全是尘土。 方守乾做事手脚都非常干净,再加上这些人过世已久,解臻和陈殊并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又前往先帝在位时期膳房总管的住址。 这膳房总管的住址并不在京城,反而是坐落在京城京郊外的镇子上。陈殊和解臻到时,只见住址上是一处较为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面杂草丛生,像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并不像是有人居住。 但陈殊有长明的武功加身,六识非常灵敏,却听到房间里面隐隐有人的呼吸声。 他有些诧异,抬眼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是皱眉,显然发现了里面有人。 这地方和他们之前查探的几个荒废的住址都不大一样。 陈殊和解臻对视一样,推开快掉落的院门,往院子里的矮房走去。 走得近了,房间里面的动静听得更明显,陈殊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呼吸微弱,另一人则在拧着布,里头传来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很快那水声停止了。 “谁?!”房间里面传来一人警惕的声音。 陈殊目光一凝,很快看向解臻。 解臻也是目光一变,手迅速按住身边的剑柄。 他二人都听过这声音,这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的变声期间,就在前不久,两人都和此人打过交道。 ——这是荼毒生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陈殊见解臻启剑,当先挡在解臻面前。 “我来!”陈殊将解臻拦到身后。 解臻正想说什么,却见陈殊先行一脚踹开院子房门。 陈殊看上去瘦弱的样子,但砸门却毫不含糊,房门瞬间轰塌,一道黑色的浓烟从房门处倏地窜出,往闯入的人扑面而来。 陈殊见是毒雾冲自己而来,心中暗松一口气,周身罡气吞吐,拂袖扫去,人先杀到房间内,但他前脚刚至,便见房间内门窗哐地一声响动,一道蓝白身影已经从窗口没出,只留下一个背影。 荼毒生竟然跑得那么快! 陈殊连忙回望房间,却见解臻已经跟着进屋。这屋内放着一个水盆,水盆上飘着一块布巾,上面水波荡漾,显然是刚刚荼毒生打的水。 而房间内还有人的呼吸声。 陈殊和解臻同时往那呼吸声处望去,只见在房间的床板上,一人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竟然是追杀荼毒生后消失的路七! 第76章 祸种京城凛雪【28】 “秦公子你先照看路七,我去追荼毒生。”陈殊见状立即道。 荼毒生会出现在原膳房总管的房间里绝不是偶然, 这人与方守乾有过交易, 肯定手上留有什么证据。 “等等!”解臻脸色一变,正要阻拦, 却见陈殊跟着利索地跳出窗口,往荼毒生逃遁的方向追去。 陈殊轻功很快,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荼毒生打交道,不一会儿便要追上荼毒生的背影。 那逃遁在前方的蓝白身影侧头看过追过来的人, 暗骂了一声, 连忙从衣袖中取出迷仙引。 “喝!看招!”陈殊已经在迷仙引上栽了一次,岂会让荼毒生再得逞。他飞快地掠过身边的树木,劈手折过一截枝木, 便往荼毒生的掷去。 “——啊!”荼毒生惨叫一声, 手掌顿时被枯枝贯穿,一瞬间鲜血淋漓。 手中还没点燃的迷仙引坠落在地,被陈殊一脚碾过。 “林辰疏!!!”荼毒生瞠目,身形连忙往前避开陈殊劈脸打过来的罡风, 恶狠狠道, “林辰疏, 先前的账我不和你计较,你有完没完?” 他江湖录排名第三, 这世上已经罕逢敌手,但自从见到林辰疏后,除了迷仙引以外竟然没有其他的手段牵制眼前的人。更重要的是, 他曾见过江湖录第一、第二名的模样,这林辰疏分明不在排行之内,却厉害得匪夷所思,让他几次险象环生。 鸩安予原本容貌俊美,此时却被陈殊逼得连连退步,面色已露狰狞。 “想走?你与方守乾相互勾结,方守乾有弑君嫌疑,你脱不了干系。”陈殊却不让他逃脱,又一步杀至,一掌朝鸩安予右肩拍下。 “……”鸩安予脸色一边再变,慌忙伸着受伤的手格挡。 双方掌劲相冲,鸩安予手中还插着的沥血树枝登时化为齑粉,与此同时,他的手臂应声而断,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我说过我和方守乾银货两讫,怎会和弑君扯上关系。我卖我的东西,他用他的毒,这事与我何干?!”鸩安予气急,捂着折断的手臂咬牙切齿道。 “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清白,那就跟我回廷尉受审。是非公断自有明镜照鉴。”陈述道。 “……”鬼才和你去受审。 人在江湖哪有不牵扯到一些案子,他荼毒生第三的位置也踩了不少高手的跳板,若要进了衙门,不仅会受到牵连,就连江湖上的名气也会受损。一辈子那么长,他还得指望用身上长技赚点银两,怎么可能真听林辰疏的鬼话。 鸩安予又痛又气,急得差点吐血,他打又打不过林辰疏,且眼前的林辰疏又不跟他讲理,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殊却不敢掉以轻心。他见过荼毒生身受不治的重伤,而今仅一天的时间又亲眼看到对方安然无恙地在自己面前,实在是出人意料。 他心有戒备,目光落在鸩安予的手上,却见鸩安予原本鲜血长流的伤口此时已经血液凝结,掌心边的皮肉正慢慢地往伤口处攀爬覆盖。 这人果然有猫腻! 陈殊眯了眯眼睛,正欲再动手,却见鸩安予也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忽地目光露出一丝嘲弄,随后抬眼盯着前面追着他打的男子,声音也开始古怪微妙起来:“林辰疏,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和你是同一类人?”陈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我是官你是嫌犯,你在想什么?” “……”鸩安予心中呕血,只感觉林辰疏这人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你就不想知道天行藏里面的迷仙引是为谁而设的吗?” 迷仙引是能克制长明的东西,陈殊目光一凝,唇边却勾着笑道:“等我把你捉拿,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着,再不多说话。他身边已经没有千年玄铁,此时说罢,周身罡气涌动,夹杂着滔天气势,就往鸩安予头上压下。 这气势越来越骇人,竟比那晚初见面的时候还要恐怖。 “林!辰!疏!”鸩安予气急攻心,瞳孔急剧收缩,用尽毕生功力急速后退。 他退的方向是一个镇上的集市,但飞掠的途中还是被陈殊牵引的掌中罡气一掌扫到,惨叫一声,从空中坠落下去。 陈殊见荼毒生受伤,立刻追上前去,却见对方掉落的地方除了一滩血迹和带血的脚印,并没有看到荼毒生的踪影。 带血的脚印一路踩着,延伸到外面嘈杂的集市。 陈殊沿途跟上,直到集市的石子路边,便见淋漓的鲜血已经消失,眼前剩下的是熙熙攘攘的交易人群,有卖马匹的,有卖胭脂香粉的,也有各路商客来往,一眼看去竟有三四十号人。 陈殊看着人群沉默,忽地六识微动,一步闪至一处民宅边,用鼻子轻轻嗅了几下。 有血腥味。 陈殊收敛气息,伸手拂过门把,暗暗运气卸掉反锁的木梢。 房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的声音。 陈殊再不迟疑,直接一脚推门而入。 “啊——”房间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 陈殊一愣,连忙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这民宅之中并没有隔间,一个女子披着头发正站在床边,半裸着后背,听到声音后连忙惊诧地转过头,惊惧地看着陈殊。 女子的容貌清秀,看上去像个十分得可人。 “?”陈殊一愣。 “你是谁?”女子看到陈殊后,害怕地掂着衣服,紧紧遮住自己袒露的胸口,“你、你、你要做什么?” 陈殊没想到屋里面是这样一幅景象,倏地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连后退道歉道:“抱歉,抱歉,我进错门了。” “你个登徒子!”房间里面的女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姑娘,姑娘,我不是有意的。”陈殊最怕女孩子掉眼泪,连忙僵在当场。 那清秀女子却不搭理,哭得更大声了。 陈殊一个大男人留在房间安慰也不是,只好慌慌忙忙地先从房间里退出来,关上房门一阵发愣。 他一开始闻到血腥气味,还以为里面的人是荼毒生,结果没想到是这样一翻景象,顿时有些傻眼。 这个世界的女子未必像他的世界那样开放,到夏天穿个吊带背心什么的,他这进去要是毁人清誉怎么办?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忽地又隐隐觉得不对,只觉得刚才的女子虽然面孔陌生,但右手却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 陈殊忽地反应过来,连忙再推开房门,只见那清秀女子原来站着的地方哪还有人的踪影,陈殊快走走过去,只看见一件蓝白的沾血的衣裳扔在地上。 民宅另一侧窗户敞开,哪还有鸩安予的踪迹。 陈殊面色古怪地看着鸩安予留下的衣服,只觉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到底叹了口气,转身先行返回膳房总管的院子。 他轻功快,往返不到两刻钟的时间。等到再进到屋内的时候,只见解臻正扶着路七从床上重新躺下,像是刚刚运过功的样子。 男人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连忙转过身,见是陈殊回来,原本紧绷的神情缓了缓。 “怎样?有没有受伤?”他问道。 陈殊摇了摇头,很快将刚刚追荼毒生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中却省略了荼毒生说自己是一类人的事情。 确认林辰疏毫发无伤,解臻的脸色这才恢复平静:“荼毒生此人极度危险,以后你不必亲自涉险。” 陈殊闻言默了默。 荼毒生这样的高手连路七都应付不了,能够将他捕获的人寥寥可数,他如果不做这件事,解臻身边就没有人会做这件事了。他总不可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解臻去追荼毒生吧。 但察觉到解臻对自己的态度,陈殊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路大人他怎么样?”他很快转移话题道。 “他中过荼毒生的毒,虽然已经解开,但体内还残留不少毒性,这才一直昏迷不醒。”解臻看过路七道,“我已为他推过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是得带他先回宫祛除体内的毒性。” 陈殊点了点头道:“路大人的伤势要紧,现在案子也查得差不多了,秦公子不必过多担心。” 第71节 “……” 解臻默了会,到底还是点头。 出宫的马车很快被解臻重新召来,陈殊帮着解臻安顿好路七,站在马车外与解臻告别。 解臻看过陈殊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慢慢放下车帘。 马车车夫扬鞭驱马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此时一天白日已经过去,天色开始渐渐变黑,陈殊看了一眼天色,拿过账本往京城林府的方向行去。 他和以前一样不走大门,踏檐而回,推门而进,便见到盗骨一脚悬在梁上,如蝙蝠一样倒挂空中,手上拿着一颗通亮的圆珠正细细观摩。 “你回来啦?”他吊着人,在梁上晃了晃,随后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你拿的又是什么?”陈殊只看了盗骨一眼,便挑亮灯光问道。 盗骨嘻嘻笑了声:“这是你爹收罗来的南海大珍珠,我看他挺宝贝的,你居然不知道?” 陈殊:“……” 陈殊冷冷地瞥向盗骨。 盗骨讪讪道:“你别着急,我就看看这个假赝品能做到怎么个真的程度,明天就给你爹还回去。” 陈殊:“……” 像盗骨这样的人,连一个朝政都能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把他放在林府实在是太屈才了。 陈殊坐到桌案边,重新翻开盗骨写的梁府账本和解臻派人送来的吏部信息。 “你白天不是对过了吗?怎么现在还在查?”盗骨见陈殊的样子,显然好像又要核对信息。 “白天时间有限,核对的是已经划去的人的名单信息。”陈殊道,“现在核对的是还没有划去的名单。” 没有抓到荼毒生,无法知道前膳房总管那里到底遗留了什么证据,眼下若要证据,只有找新的突破口。 而且白天有解臻在……他实在是不好查。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到解臻对他的关心,尤其是昨晚的事情发生以后。 但有些事情……他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没有划去的名单还核?能得核多久?”盗骨惊愣道。 陈殊却不再管,很快开始一一比照。盗骨一开始还在陈殊面前上蹿下跳,可到后来发现陈殊不再理他,只得乏味地跑到梁上休憩。 深夜再度降临,万籁俱寂,不多时,房间里很快只剩下盗骨的鼾声和陈殊翻着书页的声音。 又过了一个时辰,有夜风吹来。 陈殊目光依旧在书页上面快速扫过,忽地,他目光突然落在吏部的名册上。 梁府的名册上大部分都是地方官吏和京官,涉及内务府的名单比较少见,而此时却有个内务府名字和吏部登记在册的名字再度重叠。 御膳房厨役,姜朔。 ——一个没有被划线,还活着的厨役?! 陈殊骤然一惊,却忽然面色变白,只感觉四肢百骸的经脉突然痉挛了一下,原本已经无恙的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啃噬了一般,骤然奇痛无比。 “彭!”房间里发出有人倒地声响。 陈殊痛不可当,整个人连人带椅倒在地上,整个人抱着心口蜷缩成一团。 第77章 误食京城凛雪【28】 房间里的动静不小,瞬间惊醒梁上睡觉的盗骨。 “怎么了?”韩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往下面看去, 只见入睡之前还坐在桌案边核对账本的林辰疏此时竟倒在了地上。 盗骨看得一愣, 视线凝了凝。 林辰疏的身体动了动,没有起身, 也没有声音回应。 韩珩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一步从梁上跃下,走到林辰疏身边,这才看到林辰疏此时气色面如金纸, 唇色毫无血色, 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一双手却死命地抓住胸前的衣襟。 “喂,你别吓我。”看到林辰疏这幅样子, 盗骨怎么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出事了, 他连忙推了推林辰疏的身体,慌忙问道:“林辰疏,你、你怎么了?” “……”陈殊张了张嘴,想回答, 但胸口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 在他心上狠狠地咀啮一口, 话到口中竟然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身上全是冷汗,不一会儿便浸透了衣服前襟。 盗骨还是第一次见到林辰疏出现这么骇人的症状, 他连忙将林辰疏从地上横抱起来,几步将他搬移到床上。 林辰疏看着个子高,但不知道是骨架小还是偏瘦的缘故, 体重却很轻很轻。 他被搬到床上,身体又蜷曲起来,将床单弄得皱成一团的。 盗骨连忙掰过他死死捂住的心口的手,翻开衣襟查看情况,却见林辰疏的胸口除了一道伤疤外却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伤疤还很嫩,像是刚刚痊愈的样子。盗骨混迹江湖也知道,这胸口的伤势最为恐怖,稍有不慎即便是高手也足以致命。他完全没有想到林辰疏以前也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时间有些惊讶。 但看不出什么,他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林辰疏,你家的秦公子在哪?你是旧疾发作吗,我要不要把他叫过来看看?”韩珩干站着也不是一回事,连忙问道。 陈殊阖上眼睛,没有说话。 韩珩急了:“那我帮你去请个医师。” 他发现了,林辰疏现在不是不说话,而是疼得说不出话。 现在是晚上,方守乾在外面监视的人应该变少了,他跑出去大概可能或许是没事的。 但林辰疏要是出事,那位“秦公子”知道原因还好,不知道的话要是以为是他盗骨做的,那他就真的完了。 盗骨赶紧理了理衣服,正要转身出门,却见衣服被人一把抓住。 “……你。”盗骨回头,却见躺在床上的林辰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拽住,显然是不让他去请人的意思。 陈殊的手颤巍巍的,并没有多少力气。盗骨皱眉,心中没好气,正想数落林辰疏几句,目光却见林辰疏的手腕上,有一个鼓点倏地没入他的衣袖之间。 “等等!”盗骨一惊,连忙反手抓过林辰疏的手,撩开衣袖。 衣袖上,鼓点继续沿着经脉往林辰疏的肩膀处挪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袖臂。 肩膀处的经脉并不明显,但隔了一会儿林辰疏忽然瞪大眼睛,整个人再度痉挛,没有被盗骨钳制住的手松了又紧,死死地又抓住胸口。 屋外一轮明月通透高挂,月光从窗外撒进,此时竟有泛起一丝冷意,明明是微热的天气,这月光却如霜一样。 “你、你身上有蛊。”盗骨看着倒吸一口凉气,见陈殊的样子终于道,“我听说蛊虫平时潜伏得很深,但会受月汐影响,在人虚弱的时候发作。你得罪蛊王了?怎么会中蛊?” 蛊王在江湖录上排名第九,身在偏远苗疆,很少外出,林辰疏居然还和蛊王打过交道? 盗骨心中惊疑,连忙走到窗边将窗帘全部拉上,等回来的时候,只见林辰疏浑身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似虚脱得没有挣扎的力气,一只手无力垂在床侧。 那手上,又有一个鼓点往手臂上方爬去,不过一会儿,林辰疏将头别在里侧,发出一声闷哼。 林辰疏身上的蛊竟然不止一只。 盗骨看得心惊肉跳,却也知道如果是中蛊的话,请医师是肯定没用的。想要解蛊的话,还得去苗疆请懂蛊的人来解。 眼下林辰疏身上的蛊只是在动,应该暂时是受到月汐的影响,并没有被下蛊的人引虫反噬。 蛊之一物一直是江湖中人最为忌惮的东西,一旦中蛊就会受制于人,比中毒难受。林辰疏中了蛊,岂非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林辰疏又不是会接受别人安排的那种人。 盗骨发了一会儿愣,床边的林辰疏的声音忽然低声缓缓传来,拉回他的心思:“你说我中蛊?什么蛊?” 他好了? 盗骨连忙看过去,只见林辰疏还躺在床上,身上还是一副脱力的样子,但似乎已经不再发作,目光已经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正凝视着床帐。 “蛊王的蛊有上千种,我怎么知道你中的是什么蛊。”韩珩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你自己中蛊了?” 陈殊沉默,隔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觉得以我的身份,会有人对我下蛊?” 盗骨皱眉。 暂且不提陈殊另一张脸的样子,单以林辰疏的身份来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朝廷命官,在外人眼里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还是个断袖,所接触的人也都是普通人,以林辰疏的身份关系确实没有人会对他有下蛊的动机和手段。 而现在林辰疏虽然得到了天行藏的钥匙,但林府这么安全,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他救了自己,所以林辰疏在外面的身份还是干干净净,他身上的蛊也不可能是江湖上的人下的。 “那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我们平时吃的东西不干净吧?”盗骨连忙脸色一变,想到自己这几日经常和林辰疏吃一样的食物,连忙干呕几声道,“我听说蛊王每年都会出售蛊卵,总不会有人拿着这种东西恶作剧吧。” 他说着,慌慌张张打开窗户,将手臂全部检查了一遍。 陈殊疲惫地闭上眼睛:“你我之间只有我在发作……那应该是我之前误食了什么东西。” 盗骨确认自己没有中蛊,这才安心下来道:“那你可有想到是吃什么中蛊的吗?这事非同小可,要不要请秦公子过来看看?他要是秦家的人,说不定能请动蛊王来给你解蛊。” 陈殊眼睑轻轻抬了抬,看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很快又阖上,面色平静如水:“……这事不能告诉他。” “啊?”盗骨道,“可他很关心你……” 陈殊眉骤然蹙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人已经翻身往里侧过,声音冰冷如铁:“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盗骨,如果你下半辈子还想再使用轻功的话,不要向别人透露我中蛊的事情。” 韩珩:“……”林辰疏这人明明都那么虚弱了还在威胁他。 盗骨心中涌起一丝异样,脑海中又浮现出林辰疏刚刚的模样,明明是很痛苦的样子却咬牙隐忍,青丝贴着脸庞,人是气息微弱,但颜却惊心动魄,漆黑的眸子混沌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人是好看,可惜喜欢不起,大概也只有像秦公子那样的人才不惧怕像林辰疏这样带刺的人吧。 盗骨缩了缩头,却不敢再说话,直接耸了耸肩,重新跳回梁上休憩。 然而被林辰疏大半夜吵醒,他在梁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抬头往内房的房间看去,他想了想又道:“喂,林辰疏,那如果要是你有一天中蛊发作死了,我怎么办?天行藏的钥匙怎么办?” 房间里面没有动静。 看来是睡着了。 盗骨叹了口气,只好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入睡。 直到第二天中午,盗骨才伸了个懒腰起床。他本想问问林辰疏昨晚过得怎么样,却见原本摆着账本的桌案已经被收拾干净,上面放着两三碟小菜和米饭,还有鸡腿,红烧的很新鲜的样子。 他微微一愣,翻身下梁走进内房查看,却见林辰疏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外头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像是给他准备的。 这个林辰疏…… 盗骨看着发了会呆,这才拿过鸡腿在手中啃了一口。 第72节 * 陈殊一大早清洗了身体,重新换了身衣服,前往姜朔的住址查看。 姜朔作为内务府的人,且还是一个普通的厨房帮役,会出现在名录上绝对不是偶然。如果能够将此人擒获,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他昨天被蛊虫折磨了一个时辰,到现在脸色还是苍白,幸而解臻不在身边,他想了想,索性一人先去查探。 姜朔的住处在京城的偏僻小巷子内,是一个小门户的宅子,陈殊循着地址来到巷子外,却听到里头的宅子里面有人的动静。 他微微一愣,疾步向前走去,便听到宅子里面有人下跪的声音。 “兄弟,大兄弟,你就饶了我吧。”陈殊走得越近,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我真的什么事情都按照你们办了,那东西我也已经做到皇上钦点的食物里,皇上很少会单独点东西,这回他肯定是吃了,我在宫里做御食两年了一直藏得很小心,皇上绝对不会发现我,你能不能放过我?” 声音颤抖,有提到解臻,难道这就是御膳房的厨役姜朔? “呵,就是因为你办得不错,宰相说你很好,这是嘉奖你的。”旁边有声音响起。 陈殊心神一凛,暗道一声不好,几步飞快冲到宅子面前,一脚踹开声源处的房门,却听院子里面有人惨叫一声,一个身材矮小的身穿布衣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腹部被人一刀捅进。 而捅刀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闯进,惊愣地往门口看过来。 两个人刚一照面,捅刀的人蒙着面巾,眼神上已经闪过一丝狠厉,蓦地将刀从抽出姜朔的肚子,往陈殊的方向砍过来。 陈殊瞳孔一缩,正要动手,却听身后有人暴呵一声。 “少卿大人小心!廷尉查案,前面何人!” 第78章 风云序曲京城凛雪【30】 廷尉的人在这里? 陈殊皱眉,要出手的掌力立刻收回, 见刀砍到面前, 连忙侧身避让。 院子门口处两个身穿廷尉服饰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两人几乎同时拔出身侧佩戴的腰刀, 一人冲上前与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一人则快速站到陈殊面前,牢牢护住身后的人。 “林大人你没事吧?”守在陈殊前面掠阵的正是来投靠林辰疏的杨戊,而上前打斗的则是廷尉左监邵玉平。 “我没事。”陈殊答道, 随后瞬间想到什么, 几步冲到那倒下的姜朔面前。 姜朔被人在腹部捅了一刀,脏器被刀捣碎,此时鲜血长流, 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杨戊一眼看去便断定这人已然活不成了。 但陈殊却按住他的伤口,一只手抵着他的后背,暗中输入一道真气。 姜朔睁开眼睛。 “方守乾让你下的是什么东西?你把东西下在哪了?”陈殊见状立即问道。 “你、你是……你又是谁?”姜朔抽痛得涕泪交加,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是廷尉少卿林辰疏, 专职审查官员。”陈殊道, “我现在在调查方守乾, 他要杀你灭口,你不打算把他的秘密告发吗?” 姜朔心中燃起希望, 看着陈殊道,“那、那你能救我?” 陈殊道:“下毒谋杀皇帝,你活着也是死罪。现在就看你招不招供, 牵不牵累你家人。” 姜朔:“……” 姜朔一下子沉默下来。 杨戊守在陈殊身边正紧紧盯着邵玉平和蒙面人的战局,陈殊和姜朔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一些,此时闻言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林辰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要想明白了,这是你唯一报仇的机会。”陈殊又道。 姜朔听到这话,忽然挣扎起来,痛苦流涕道:“我、我真的不想做,但宰相、宰相他拿我的家人和我贿赂的事情威胁我……我真的、真的没办法。” “东西下在哪里了。”陈殊追问。 “我、我把宰相给我的粉都、都倒到皇上钦点的云香糕里了。” 姜朔道,“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那些粉里有什么……” “云香糕?”陈殊愣了愣,眉头忽地皱紧,“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三天前晚上,皇上突然心血来潮点了云香糕。”姜朔似回光返照地睁大眼睛道,“林大人、林大人,你能扳倒方守乾吗?我好恨、我好恨,他威胁我,可是、可是我又没办法……” 他用手拼命扯着陈殊的袖子,紧紧地盯着陈殊,然目光中的瞳孔却已经渐渐扩大。 陈殊这才撤回自己的内力,收回抵在姜朔尸体上的手。 十三天前,正是梁府事发的前一天。那一天晚上,解臻却和他在一起……解臻带过来的食物里面也有一盘糕点,清清淡淡的很合他的胃口,他那时候不自觉地多吃了两块…… 陈殊抬手放在自己心口位置,慢慢地收拢手指。 他好像明白自己昨天发作的蛊毒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人会对林辰疏下蛊,但是解臻在庙堂之上,处在各种权力争夺的位置——这蛊是针对解臻的。 那天解臻提着精致的餐盒,披星戴月而来,对着他缓言微笑。 陈殊目光轻颤了一下,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解臻没吃那糕点。 “林大人,这里危险,我去帮左监大人,你先赶紧离开。”杨戊看到陈殊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又回到在青山的时候面无血色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紧。 “好。”陈殊起身回答道。 杨戊以为陈殊会答应,连忙提刀上前帮邵玉平捉拿蒙面人。 陈殊却没有离开,反而望向邵玉平、杨戊和那前来刺杀姜朔的蒙面人。 这蒙面人的功力显然不必之前与他交手过的池梁,有杨戊的加入,两个廷尉的人联手很快让这蒙面人招架吃力。他显然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杀出两个廷尉的人,此时见时机不对,正准备运用轻功逃离。 他很快放了一个虚招,强行逼退杨戊和邵玉平,冷笑一声,正要腾空飞出院落。 杨戊和邵玉平暗道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蒙面杀手飞入空中。 然陈殊目光一凝,手掌一翻,一颗小小的石子倏地从他指尖弹出,直往蒙面人膝盖处打去。 他的力道十分又快又重,池梁尚且吃不消姬长明的一招,此时的蒙面人腾在空中,顿时觉得自己的膝盖骨被什么东西猛地敲了一下,原本踏上院子上的脚顿时一折。 “啊!”蒙面人重心一个不稳,从空中跌落。 邵玉平和杨戊一愣。 怎么回事?这蒙面人怎么自己倒下去了? 陈殊弹射石子的动作现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到,邵玉平和杨戊二人以为是蒙面人功力不继,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包抄过去,一人一刀夹架在蒙面人的脖子上。 邵玉平飞快地扯下蒙面人的面巾,扫了一样蒙面的人容貌,厉声道:“说,你是谁?来此间有何目的,为何在此行凶!” 他兼任廷尉左监一职已久,说话自有一番气势。那蒙面人扫过地上的姜朔的尸体,脸上很快浮现一丝冷笑,猛地张嘴朝自己的舌头重重咬下。 “不好!”邵玉平一惊,没想到这人做事如此狠厉,竟直接选择咬舌自尽。 他反应慢了一拍,眼看着就要来不及制止,却见自己身前忽然有人影一闪而过,蒙面人处的嘴巴处传来“咔”一声细响,这杀手的下颔顿时被人直接卸下,嘴大张着卡在一边,再也没办法去咬自己的舌头。 竟然有人直接先他和蒙面人一步把人的下巴给卸下来了。 “呜嗬嗬——”原本蒙面的杀手发出痛苦的声音。 邵玉平又是一愣,等听到杀手的惨哼,这才缓缓地抬起眼,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林辰疏。 ……这蒙面杀手的下巴,好像是他们廷尉的少卿大人卸的,而且手段用得想当的暴力。 他刚刚一直在和这个杀手缠斗,根本无暇顾及林辰疏在哪,此时林辰疏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的,又是怎么发现杀手自尽的,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林辰疏模样还是他平时在廷尉见到的那个闲散的廷尉少卿模样,可此时神情冷淡,大概是面色苍白的缘故,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病气、以及一丝平时察觉不到的冷厉。 这和他之前见到的林辰疏完全不一样。 杨戊也是一愣,同样惊讶地看着林辰疏。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道:“林大人,你、你怎么还在这?” 他明明让林大人回去了,结果林大人做了什么? “姜朔已经死了,这人知道的事情最多。”陈殊已经收回手道,“此人需要押解到廷尉受审,在他招供之前,不能让他死了。” “好。”邵玉平点头道,果然还是觉得不对,他看看地上的尸体,皱眉道,“少卿大人,你不是身体不适在告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你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查案?” 杨戊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林辰疏告假的事情他也听左右监说过——少卿告假是皇上特派宫里的人过来告知恭大人的,眼下廷尉里面的管理都知道林辰疏是皇帝的人,还是会留在宫中留宿的那种,很宠信的那种…… 林辰疏破获青山大案要案被皇上宠信是必然的,可杨戊最近在京城待得多了,自然也少不得听到关于林辰疏的流言蜚语,听到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他也没想到今天会在京郊遇到林辰疏。 林辰疏听到告假的事情也是微微一愣,脑海中又想到了那夜里的城河。 不能想、不能想。陈殊告诫自己。 “梁府的案子还在搜查证据,你们是如何查到这里的?”陈殊并没有否认,直接问道。 邵玉平和杨戊对视一眼 ,很快道:“廷尉一案的线索虽然断了,恭大人说让我们从那天去追杀厨子一家的杀手入手。杨戊说他记忆不差,于是我和杨戊一直在城门口蹲守,见这人身形和其中一个杀手相似,便暗中寻来查看。” 结果追查到附近,蒙面人突然消失,他们正在一家一家搜查,就看到林辰疏出现撞开其中一间宅院的大门,将他们瞬间吸引过来。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梁府的案件只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也是碰碰运气。”邵玉平麻利地将被擒获的黑衣人拷住道,“难道这人真的和梁府一案有关系?” “不止和梁府一案有关系,还和方守乾也有关系。”陈殊简短道。 “方相?!”邵玉平闻言心中一凛。 方守乾是继齐言储之后的辅政大臣,六部掌权人物,也是这次向廷尉办案下时间通牒的人,他们虽然查出梁丰远死前曾去方守乾家中,但却因为这一层关系在,一直没有理由去怀疑方守乾的动机。 他完全没想到林辰疏这几天会查到方守乾的头上。 要知道梁丰远是方守乾的左右臂,像现在方守乾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在自砍势力,能够让方守乾做到这一步的,连自己的亲信都不要了,到底是什么目的? 而他们这个廷尉少卿——林辰疏上次偷偷调动廷尉的资料,而这几天林辰疏又做了什么? 邵玉平沉默了一会,这才压低声音道:“少卿大人,最近不仅江湖人还在不停涌进京城,而且方守乾接管了齐言储的一部分势力,前不久我一京城驻军的朋友也被调离原岗,我怕这京城确实要乱了。” 陈殊脸色依旧苍白,闻言眯了眯眼睛,声音却简单利落:“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保护好皇上的。” 第79章 血脉京城凛雪【31】 如果别人说出保护皇上的话来,邵玉平或许不信, 但自从听到恭常钦说起林辰疏的事情, 这听上去轻飘飘的话似乎又有了分量。 可是……方守乾在京城盘踞了二十多年,是三朝的元老, 势力早已经难以撼动,想要和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谈何容易。林辰疏不过是一个刚刚晋升的廷尉少卿,拿什么和方守乾对抗? 第73节 更何况方守乾手下还有江湖录的高手,现在他们连廷尉的人都敢动手……邵玉平看着林辰疏, 林少卿一介文官, 若是遇到凶残的江湖罪犯,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由得替林辰疏担心起来,倒是旁边的杨戊闻言沉吟一会, 随后郑重点头道:“既然如此, 我也会保护好林大人。” 陈殊:“……” 邵玉平:“……” 这杨戊,真的是从青山跟着林辰疏出来的家伙。 邵玉平不由得多看两人两眼。 不过现在他们擒获了一个和梁府案子有关的人,还可能是方守乾派出来的杀手,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他很快熟练地将人绑起, 押解送往衙门。 邵玉平和杨戊都是穿着廷尉的官服, 这一路从京郊押解进城引起不少人的注意。陈殊跟在旁边, 经邵玉平一提醒,果然发现这许多查看的目光中不乏一些带武功的人, 有行者行头的,有和尚模样的,也有各种到刀客剑客, 在京城郊外徘徊不去。 陈殊看过,和邵玉平两人一道返回廷尉,将杀手押进衙门牢房内,随时提审。 恭常钦得知左监抓了个人,立刻召过去询问情况,他本来以为此次行动只有邵玉平一人,可当他见到林辰疏也在的时候,不由得愣了愣,问道:“林少卿,你这是……” 林辰疏还在告假的日子,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陈殊默了一会,还是从衣襟里掏出梁府账目上核对出来的名单:“恭大人,下官已经查出梁府被灭的原因。这本子上记录的是梁丰远记录在案的在任期间在朝官员通过吏部行贿名录,两天前这账本在梁府失窃,这才引来梁丰远灭门惨案。” 梁丰远竟然是因为这事情被人灭门的? 邵玉平一愣,却见恭常钦接过账本,认真地翻了翻,随后叹了口气:“这几天你果然在查案子。” 梁府的案子廷尉上下没有头绪,线索一个接一个被人抹灭。恭常钦原以为这案子在期限内给不出交代,结果他的二把手居然一个人把东西查出来了。 而且还是一整本的受贿名录? 厉朝官场腐败,吏部有买卖官职的嫌疑,可那都是放在私底下说的事情。这本东西要是流传出去,足以震惊朝野。若是皇上再按着名录上的人一个一个查,恐怕整个王朝的血液都要更新换代。 恭常钦重新抬头审视着林辰疏。 “办案有期限,廷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可能独善其身。”陈殊回答道,“本子上有嫌疑的地方我也已经探访过,这是我目前整理出来的线索。” “……”恭常钦又看着陈殊拿出一份纸张。 这个少卿明明不被允许查案,居然私下里查了这么多! 恭常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接过纸张扫了几眼。他一开始还只是想看看陈殊查到哪一步了,可看到后面却越看越不对,微胖的脸上也开始渐渐肃穆起来。 陈殊的线索是今早整理出来的。他昨夜蛊毒发作,有预感自己随时会毒发,不可能再一个人一直单独行动,是故书写时便有将线索交给可靠的人的打算。 恭常钦是解臻说过的信任的人,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理所当然是交付线索的第一人选。 如此,由下级交付上级,解臻也不会怀疑他中蛊的事情。 信上面有明白写着先帝死亡的疑点,具体也列出了第一批死亡名录,恭常钦担任廷尉多年,只看了几眼就明白个中蹊跷,眉越锁越紧。 看毕,他抬头示意了一眼邵玉平。 邵玉平跟随恭常钦多年,立即明白恭常钦有话要对林辰疏说,连忙作揖躬身告退。 但临走前,他的心理还是再度受到冲击,走到陈殊身边,还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明明看上去并不厉害的林辰疏。 从林辰疏刚刚进入他们廷尉开始,他都认为林辰疏区区一个空降的文官能办什么大事,可谁知这位心上任的少卿居然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直接把事情给查了出来,而且已恭常钦的态度,这上面写的十有八九都是些很重要的机密。 林辰疏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 邵玉平发现自从梁府的案件发生以后,自己对林辰疏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后面对传闻中的一点尊敬,而今他对林辰疏的尊敬也没了,改成彻底的震惊。 左监带着疑问退下,恭常钦这才拿着纸上的线索缓缓叹了声道:“如果两年前先帝的案子真的和方守乾有关,那梁府的案子注定是个死局,方守乾是有备而来。” 那日在议事厅,方守乾对廷尉的态度咄咄逼人,定下半月破案的期限,实际上不过是明知故问,以退为进,框住廷尉破案时间,以料定廷尉不可能在半个月侦破此案,来借此打击廷尉和皇帝的势力。 如果不是陈殊遇到了濒死的盗骨,这账本的线索恐怕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陈殊默然,以他查到现在的情况看,方守乾确实有备无患。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下来,大概是太闷的缘故,恭常钦忽地拿起桌面上的蒲扇扇了扇,忽然转开话题到:“不过林少卿,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这两天都和皇上待在一起吧?” “啊?”陈殊一愣,他没想到恭常钦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红色,随后又是一愣,连忙又把那可疑的红色压了下去。 他在脸红什么? 陈殊面色恢复如常:“恭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恭常钦看过陈殊的脸色,胖脸上的眼睛显得有些狭小,他微微笑了下:“嘿,昨天我本来一直想去宫里汇报案情,但被告知皇上一直在忙,直到晚上的时候,我才得到皇上宣召。” 昨日白天解臻确实和他在一起,那个男人丢下了手头的奏章,一直都在陪他查账本的事情。 陈殊心中有说不出的话,嘴上却说道:“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可能一时之急脱不开身。” 恭常钦看着陈殊恭恭敬敬一点都不想撒谎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你给我的这份线索里面的名录,昨夜皇上召见我时也给了我一份。” 陈殊:“……”解臻竟然先他一步就找到了恭常钦。 恭常钦道:“皇上让我调取先帝驾崩的廷尉卷宗,我当时感觉到他也是在怀疑方相的事情……这总应该不是巧合吧。” “……”确实不是巧合。 陈殊抬起头看着恭常钦,却见恭常钦拿起桌案上一本机要文件道:“我当时只是怀疑,今日看到你呈上来的线索,忽然就明白了。” “……”陈殊默然。 恭常钦见陈殊神色不动,人还是依旧稳重,忽然沉声道:“林少卿,既如此,大家都是皇上的人,那有些事情我就不妨直说了。” “恭大人请讲。”陈殊心中一凛。 恭常钦看了眼外面的窗口,确认没有人后,这才缓缓道:“林少卿可知方守乾最近频繁调动京城守军的事情?方守乾最近恐怕会有大动作。而且据我的线报,他最近在宗祖台调取解家族谱,翰林院那边也有方守乾要翻修实录的消息。” 调动京城守军的事情邵玉平先前有所提及,陈殊微微一愣,随后目光微缩:“解家族谱,那不是皇室的宗谱?” “是。”恭常钦道,“皇上是在继位之后才写进族谱里,我怕方守乾最近的动作,怕是要拿此事做文章。” “恭大人是说……” 陈殊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皇上能证明自己身世的只有玄龙珏,但那是身外之物,极其容易被人驳回。”恭常钦道,“皇上是不是秦大小姐的孩子,和先帝有没有血肉关系,这一点无人可以作证。” 这个世界不能像陈殊原来的世界可以进行基因鉴定。 陈殊瞬间明白了恭常钦的意思。 但恭常钦却称秦霜寒为秦大小姐…… 陈殊诧异地看着恭常钦,却听恭常钦道:“如此,此案能否拿到方相弑帝的证据或许是我们博弈的关键。方守乾要杀梁家灭口,显然是不放心名单里面的什么。我经少卿你一提醒,适才想到廷尉的卷宗里面也曾查过当年厨子意外死亡之事。” 他说着,翻与陈殊看道:“当年方守乾确实没有全部将人全部赶尽杀绝。这个厨子的妹妹,被一个人带走了。” 陈殊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果然看到上面有一行笔录。 笔录是当年下毒厨子的朋友所叙,声称厨子妹妹在厨子出事当天就被一个长相清秀,身穿一袭蓝白衣裳的女子带走。 女子的特征并不明显,乍一看像个小家碧玉,不过个子很高,似是非常喜欢打理自己的头发,有点自恋的样子…… 陈殊只觉得有些熟悉,目光蓦然一凝。 第80章 人证京城凛雪【32】 是荼毒生! 那日陈殊在先帝厨子家遇到荼毒生鸩安予绝不是偶然。鸩安予早已经知道那屋里没有人,后来这厮又被自己追杀得走投无路, 故意装作女子模样, 这才让他放松警惕,得以浑水摸鱼成功逃遁。 ——“我不过是银货两讫。” 不知怎的, 陈殊脑海里又回想起荼毒生的话。 他定然有所隐瞒。 恭常钦看出了陈殊脸色的异状:“林少卿是否有头绪?” 陈殊道:“方守乾都没有查到这两人下落,可见当初将这厨子妹妹带走的人已经早有准备,恐怕短时间内并不好找。” 恭常钦叹了口气。 “但总归要试试。”陈殊又道,“只要有一丝可能, 我定然会把那证人送到皇上面前。” “!” 恭常钦只是偶然记起说说, 对此事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听陈殊后半句所言,不由得多打量了陈殊几眼。 他其实没有看见过陈殊在青山查案的样子, 但此时亲眼看到陈殊斩钉截铁、丝毫没有惧意的样子, 让他一下子觉得这人在青山天阑恐怕也是这样一种义无反顾、破釜沉舟为皇帝效力的场景。 但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强壮,身形是瘦弱的身板,脸色也很苍白,如果不是凛然的气质在支撑, 似乎随时都可能覆灭在强权和敌人的铁掌下。 “少卿也要小心。”恭常钦看着陈殊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道。 陈殊昨夜被蛊虫折腾了一个晚上, 此时心气有些亏欠, 闻言想到恭常钦是解臻的人,还是压下想咳嗽的冲动, 点头应过。 两人又互相对了几句话,陈殊这才离开恭常钦的房间。 左监邵玉平已经去亲自套问蒙面人口供,但这杀死姜朔的杀手几次寻死, 让邵玉平大为恼火,只好换上脾气好一点的右监倪晋前往审问。 陈殊去牢房内看过杀手的审问情况,很快发现这杀手只是奉方守乾的命令杀人,并不清楚方守乾杀人的原因。 他便没有再上前干预,转身找到衙门里之前画过画像的主簿,让主簿又画了一份海捕文书的画像。 这一次同上次一式两份的海捕文书不同,主簿没有画像临摹,完全是按陈殊描述开始着墨,等画完之后,发现文书上面竟然是一个长相十分清秀可人的女子。 海捕文书都是缉拿罪大恶极的凶犯,怎么这次改抓女人了? 主簿看着陈殊,却见他们的少卿大人核了一遍,竟然点了点头确认了。 “……不知这个女人所犯何罪?”主簿将笔移到文书上,不禁有些惊诧地问道。 “她是安羽的共犯。”陈殊想了想道,“不过念在她是共犯,你且先隐去她的籍贯姓名,就写限她一日之内到衙门自首,否则海捕文书将马上下发,将她的姓名和安羽的关系一起昭告天下。” “……”这不是威胁吗? 海捕文书还能这样用? 主簿又不由得多看陈殊几眼。上一次陈殊让他画个安羽的案件就已经够奇怪了,谁想得到这事居然还有后续,如此美貌的女子居然和断袖的安羽厮混在一起,那真正是暴殄天物。 他心里一边想,一边按照陈殊所言将文书抄写了一遍,再交于对方过目。 陈殊点头,亲自定了赏金金额,又和京兆的人打了招呼。 第二份海捕文书很快再度批了出来,由京城的各路捕快张榜张贴,和之前断袖安羽的头像贴在一起,甚至连京郊的镇子上的布告栏上也没有放过。 这段时间来往京城的江湖人本来就变多,一些江湖上的人看到布告栏有海捕文书,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见是一男一女,且男的断袖女的还是个断袖的从犯,再加上上面的悬赏数额,皆不由得大感兴趣,一时间竟然很快流传开来。 第74节 更何况这被悬赏的女子还长得不赖,上面连身高多少都有。 好看的女子在人群里面总是惹眼的。 海捕公文张贴了不久,就有人看到人群里有一个身穿蓝色轻衫的漂亮女子走过。这女子个子和榜上贴得差不多,长得唇红齿白,此时正混在人群里要往京城的方向行去。 几个在城外歇脚的江湖人见状,相互对视一眼,不由得慢慢往那女子靠去。 * 陈殊却没有管海捕文书后续的情况如何,下衙后便返回林府。 有昨夜林辰疏体内蛊虫发作的先例,入夜后盗骨特地将房间内所有窗帘都拉紧了,以尽量降低月汐对林辰疏体内的蛊虫影响。 他暗中观察陈殊的反应,却见陈殊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在乎蛊虫发作时候的痛苦。 这人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盗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等到了夜半的时候,又看了一波林辰疏经脉上的鼓点沿着胳膊往上窜的景象。 不过这次发作并没有昨夜那么严重,盗骨看到林辰疏全程都是意识清醒,且到了最后阶段,这位廷尉少卿居然还自己亲自解揭开窗帘,将手放在月色下查看。 隔了一会儿,这位大人这才缓缓收回手,抬头看着明月,目光似露出一丝希冀、一丝思念。 然而那目光流露出的情感让盗骨几乎以为是错觉,他发现林辰疏的面色还是很苍白,唯独眼睛却印照到外面的明月,清亮得很,竟然有点精神。 “……你就不疼吗?”盗骨看林辰疏就像看个怪人。 “我体内的蛊虫今天安分很多,没有昨天那么疼。可能月汐已经过去,现在月光对我影响变小。” 陈殊看着当空的明月道,“要是再发作,也要等下一次月汐到来了。” 下一次月汐在十五天之后。盗骨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到时候林辰疏养好身体,或许就不会受到蛊虫反噬之累。 他这样想着,却又听到陈殊道:“不过我始终有疑问,这蛊有什么用?” 现在他蛊虫发作只是受到月汐影响,并没有被方守乾引发。那么这蛊方守乾最后是要留着做什么的? 蛊虫确实比下毒要来得隐秘,不会被皇宫中试菜的侍从检测出来。但方守乾既然做到这一步肯定是有他的目的…… “蛊千奇百怪,谁说的准。”盗骨闻言好奇道,“你查出来是谁下的了吗?” “是方守乾。”陈殊道。 “!”盗骨震惊地看着陈殊。 他和陈殊现在都是站在方守乾的对立面,现在他们在暗处还好,可一旦方守乾知道陈殊中了他的蛊,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他现在是被迫和陈殊绑定在一起的关系,如果陈殊都无法自保,那他不就玩完了? 他着急地看着陈殊,耳边却听到外面寂静的夜晚传来一声铃铛的声音。这铃铛的声音盗骨曾经听到过一次,此时再度听闻,他面色又不由得一变。 他正要告诉陈殊有个厉害的家伙就在附近,却见陈殊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他来了。”陈殊竟然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盗骨一愣。 陈殊已经推门而出,随后身形一跃,消失在房间门口,完全没有像刚刚还经历过蛊虫发作的样子。 他几步沿着林府的房檐而走,没过了几步便看到月色下有一道蓝白的身影立在空旷的庭院凉亭上,正冷冷地看着他。 蓝白的身影系着带着铃铛的发带,此时已经恢复原来的容貌,在见到林辰疏之后,那张长得俊美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丝崩裂,正是荼毒生鸩安予。 “林辰疏。”鸩安予并不敢离陈殊太近,他远远地和陈殊保持距离,面上又佯做潇洒的样子,声音却咬字清晰,“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今天白天被一群江湖人追了一路,这才知道自己的女子模样也被林辰疏通缉了,而且这林辰疏还在海捕文书写了一段话,竟然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什么如果一天之内不自首就公布他的籍贯姓名,这不就摆明了如果他不在林辰疏面前出现,他就要将两幅画像都是他荼毒生的模样的事情公布于众。 女子的样子是他从千面霓裳那重金买来的面具,他行走江湖也多以蒙面示众,他原本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结果都被林辰疏一个人搅黄了。 可偏偏他又打不过林辰疏。先前可以克制林辰疏的迷仙引已经被林辰疏踩碎,这世上哪还有办法解决眼前这个人。 陈殊看着荼毒生带着恨意的眼睛,勾唇微微笑了下,隔了一会儿他才道:“鸩安予,我要先帝厨子身边那个被你带走的女孩的下落。” 鸩安予微微一愣,随即眯起眼道:“什么女孩?先帝的厨子,你在说什么?” “先帝驾崩和你的毒有关系,方守乾灭口了所有参与过弑帝的人,但你在方守乾灭口前带走了一个女孩,现在这个女孩在哪里?”陈殊又问道。 “我和你说了,我和方守乾掌是金钱往来。”鸩安予道,“弑帝的事情与我无关。”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救走那个女孩?”陈殊追问道。 鸩安予哼了一声,不说话。 他二人各立一方,鸩安予随时都是一副准备逃跑的样子,陈殊却忽然道:“你留着那女孩,是料想到会有今天吧?” 鸩安予“嘁”地笑了声。 “我有一个猜测,当年如果方守乾没有你那种能杀人于无形的毒,是不是就不会去弑杀先帝?”陈殊道。 鸩安予保持冷笑的笑容终于变了变,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如常道:“出门在外总要有个防备,我是怕方守乾诬赖我用毒毒死先帝,这才留着那女孩。” 他说到这一刻才慢慢松口,目光中带着倨傲道:“那女孩被我安排在了南边的陈家村,既然你这么想扳倒方守乾,那就自己上门去拿就好了。” 陈殊又问过那女孩的具体方位。 鸩安予一一回答,却始终觉得自己几时这么受制于人,他忽然想到什么,报复性地讽刺道:“林辰疏,你就真不好奇天行藏的墙里面有什么么?” 第81章 出发啦京城凛雪【33】…… 天行藏的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听荼毒生这么说来,应该和他又有点关系的样子。 就好像在荼毒生的理解当中, 他可能是去过天行藏的。 陈殊看着鸩安予报复的笑容, 冷笑道:“你若是要说便说,若是想吊我胃口, 那大可不必,我不感兴趣。” “……”鸩安予讽刺的神情僵在脸上,又是一阵磨牙,隔了一会儿才道, “哼, 是我失策了,那事情发生估计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应该不是那个人。” 夜风缓吹, 拂过陈殊的背面, 吹得对立的两人衣角和衣袂翩飞。 陈殊蹙眉。 鸩安予见陈殊的面容终于出现动摇,以为陈殊真的被他勾起了兴趣,不由得抚着鬓边的头发,颇有些得意。 然而他并没有得意多久, 忽然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整个身体在树上轻轻一晃, 竟然身形有些不稳起来。 他微微一愣,连忙稳住下盘, 连忙扶着旁边的树枝枝干,脑海中却传来一阵眩晕 。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鸩安予连忙聚神看着前面立在房顶上的林辰疏,却见那个原本站在他对面的男人和房顶都在模模糊糊地分成了两个场景。 陈殊微微笑了一下。月光下他的面容更显俊丽柔美, 但说起话来却让鸩安予心魂俱裂:“先前你用的迷仙引给我了一些启发。正好盗骨手上也有能够放倒武林高手的迷药,我便向他借了一点。” 鸩安予:“……” 时来风向正好,盗骨的迷药又无色无味,鸩安予只顾得陈殊会不会发难,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施彼道还施彼身。 盗骨偷盗在外,调制的迷药药性并不差,鸩安予连忙运功抵抗,却见陈殊已经施施然从屋檐跃到他所在的树枝上。 鸩安予慌忙起身,头却是一晕,竟然一脚踏空。 眼看鸩安予就要从树上落下,陈殊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捞住他的腰带,伸手在他的腰带、衣襟里摸了摸,随后突然从鸩安予怀里抖出来一条雪白的绳索。 这绳索和当初缚住陈殊的缚仙索一模一样。 能够锁住他陈殊,那锁住鸩安予是绰绰有余了。 “还得多谢你亲自送上门来,正好也省得我再去廷尉借镣铐了。”陈殊冲着鸩安予一哂。 “林辰疏!啊啊啊!你怎么不去死!”鸩安予气得快晕过去了。 这缚仙索是秦家大小家发现给他保命用的东西,谁曾想有一天会落于林辰疏的手中。 然眼前的景象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却已经天旋地转起来。他垂在空中晃了晃,终于失去意识。 陈殊冷笑一声,将鸩安予从空中拎起来,用缚仙索将被迷晕的鸩安予牢牢绑了一圈,这才提着人返回房间。 房间里面盗骨还以为陈殊又要离开很久,正欲休憩,却见刚刚离开没多久的林辰疏居然很快返回了。 而且这次返回,还带了一个人? 盗骨在梁上听到动静,不由得往陈殊手里拎着的人看去,却见被陈殊拎着进来的人的容貌非常熟悉,眉线长而挑,嘴唇绯而薄,竟然是之前害他中毒过的荼毒生! 荼毒生现在眼睛似眯非眯,看上去不像是很清醒,竟然是中了自己的迷药的样子? 盗骨一愣,却见陈殊提着人往地上一扔,随后关上门,开始解荼毒生的衣服。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这下盗骨睡意没有了。他虽然震惊林辰疏居然能够打过荼毒生,但林辰疏去解荼毒生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陈殊听到他的话却是头都没有抬。他很快将荼毒生的外袍丢在一边,又开始解荼毒生的内衫。 “等会我要离开京城一趟,荼毒生已经被我擒获,暂先扣押在我这里,等秦公子过来,你再将人移交给他。”陈殊边解边道。 “哈?”盗骨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要我看押荼毒生?” 他刚想说荼毒生全身都是毒,他不过是江湖录上第十一名,怎么可能治得了第三名的荼毒生,却见陈殊解荼毒生衣服的手迅速变黑,一副中毒的样子,且毒素很快沿着手臂快速攀升。 然而这毒素只在陈殊体内蔓延了一阵,那手腕上的黑色又被压下。如果细看,盗骨可以看到陈殊手上泛着一道微弱的光。 但这道光并不是很明显,陈殊的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儿便扒完了荼毒生的衣服装饰,他不仅搜出来一堆瓶瓶罐罐的毒药,而且连荼毒生最喜欢的铃铛也从头上解了下来,都和带毒的衣服丢在一起。 盗骨看得目瞪口呆。 等确认鸩安予没毒了,陈殊这才又把人用缚仙索锁紧,只留了鸩安予一件单薄的里衣,随后之前锁过韩珩的镣铐和铁链,将人绑了起来。 …… 看到鸩安予现在的样子,盗骨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 “你真要这么做?”隔了一会儿,他才问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时间紧迫,我大概两天就回来。”荼毒生安排那厨子的妹妹离京城并不远,如果骑快马的话完全可以在两天内赶回京城。 “那要是到了晚上怎么办?”盗骨又问。 虽然现在蛊虫受到月汐的影响变小,但并不是等于没有。 盗骨着急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已经转过内房整理包袱,闻言动作连都没有停下道:“我忍得住。” 盗骨:“……” 第75节 蛊毒都能忍住,你怕不是个人。 盗骨心里想吐槽,却见陈殊已经换了身黑衣劲装、拎个包袱出来,这男人本来就单薄,现在又穿了件黑衣,腰身纤细得比女人还窄。这身体是盈盈一握,人的气质却是果断刚决,让人不容回绝。 这男人……盗骨看得目不转睛。 陈殊已经行到门口。 “那、那、那要是方守乾引发你的蛊毒怎么办?” 眼见陈殊又要离开,盗骨又问道。 陈殊打开房门:“最多一死。” “……”盗骨惊了,忽然想起林辰疏失踪的那个晚上,那位秦公子在房间里面的等待越见阴沉的目光。 那人目光森森,比外面的黑夜还要幽深恐怖。 盗骨心中打了个寒颤,连忙道:“你别死啊,不然秦公子问起来,我要怎么交代?” 陈殊的脚步这才顿了下,他站在门口沉默,忽地抬头看向远方渐渐露出的熹光。 眸中有光点亮,却又是阖眼回避。 “我要是回不来了,你就和他说,我陈殊有自己的归宿,我可以为他死而无憾,但却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陈殊的声音响起。 盗骨:“……” 陈殊没有再回头,身影消失在渐渐开始变亮的天色中。 黑色的身影犹如风中轻羽,掠得飞快。 盗骨看着发愣,隔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重新整理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将荼毒生的衣服夹起,在房间后面挖了个坑埋了,这才重新折回房间。 没有林辰疏,他的食物又得自己解决了。 盗骨假寐了一会,等到林府厨房开饭,这才悄悄潜了过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捡点尝尝。 他在林府这段时间也发现林辰疏和府上的人相处得并不融洽,是故也没敢在林府的人面前露面。他暗中在厨房抓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揣在怀里,正要一边吃一边返回林辰疏的房间,却在树上看到林府管家匆匆忙忙地跑到厨房处。 因为上次林府管家送过来一只烧鸡的缘故,盗骨对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有好感,脚下不免驻留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驻留,他听到了管家和下人的对话。 “你们快准备准备,今天宰相到访我们林府,都给我打点精神起来,你们两个去库房取最好的茶叶出来,赶紧去前厅给宰相泡上。” “是,刘管家。”下人应道,几个人急冲冲地跑过去。 盗骨叼着包子的嘴巴却顿住了,他看了眼林府前厅的方向,目光猛地一缩,暗道一声不好,人已经从树上快速往林辰疏的房间飞掠过去。 刘伯只觉得头顶上有树叶簌簌落下,连忙用手拍了拍头上的叶子,奇怪地抬头,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盗骨却是风急火燎,快速赶到林辰疏的房间里。他打开房门,见荼毒生还在地上挣扎,再也顾不上什么,连忙一把扶起对方,几步飞快地从窗口处跳出。 就在他跳出没多久,林辰疏的房间外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打开林辰疏的房门。 “方相,这就是犬子平时住的地方。”林和鸣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宰相找犬子有何事?” 房门外已经有人慢慢地走进林辰疏的房间,那人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光景,但和商人林和鸣站在一起,却更显雍容华贵,他扫了一眼房间景象道:“ 听说林辰疏最近十分上心梁府的案子,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查案的事情不是应该去衙门,怎么来他家里? 林和鸣面上一崩,但想到在前面的人到底是方守乾,连忙又堆满笑道:“宰相如此关心犬子,真是犬子的大幸。” 方守乾笑道:“林老爷客气,只是不知林少卿现在在何处?” “犬子每天早日晚归,说来惭愧,我这做父亲的也不是很确定他在房里的时间。”林和鸣连忙又笑道,“不过既然是宰相在,那我这就派人找他去。” “不必了,我在这里等等就行。”方守乾道,“我一会和林少卿有要事相商。” “好好好。”林和鸣立刻知道方守乾在让自己离开,连忙乖乖地应了一声,躬身退后。 他退后的时候,又看到方守乾身边的一众带刀护卫,心中不由得一提。 不过对方好歹是宰相。 林和鸣又微微笑了下,连忙叫刘伯把家里最好的茶点供上,这才心中忐忑地在外等候。 方守乾则已经好整以暇地在林辰疏的房间里看看,随后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双人茶杯。 “宰相,林辰疏不在,我们要怎么办?”一直跟在宰相身边的一个护卫问道。 如果陈殊在的话,便会认得这说话的人正是他之前擒获过的池梁。 “哼,你们昨天不是监视他下衙的吗,此时怎么会不在房中?”方守乾冷哼一声问道。 池梁低头:“会不会他已经知道我们在牢里毒杀人质的消息,提前逃遁了?” 方守乾眯起眼道:“我原道这人只是凑巧,现在看来他有那账本,很可能韩珩就和他在一起。既然他已经知道我的事情,此人再不能留得。” “可要怎么找到他?”池梁问道,“我听说林辰疏这人行踪诡异得很。” 方守乾坐在桌案边,看着这简陋的房间,很快笑了声道:“最近这京城的江湖人不是被御史那老不死的故意引来了吗?你便放出消息,就说那二十多年前的天行藏钥匙就在林辰疏身上。” 听到天行藏的时候,池梁的眼睛微微一亮,点头应道:“好。” 方守乾已经扣着桌面,面上泛着奇异的微笑:“他为皇上做事,却不知这古来帝王最是无情,解奉侯卸磨杀驴,解臻一看也就是个冷血的。我倒想要看看林辰疏陷入绝境孤助无援的时候的样子会不会后悔。” 第82章 江湖追杀京城凛雪【34】…… 陈家村位于离京城南部的南丰区一处山野中。村位于田野边,依水而立, 水边有水车徐徐旋转, 人到村口便可见此处阡陌小路交错,稻田秧苗连绵, 有鸡飞犬走,村民耕种,一副自给自足的安乐景象。 陈殊抵达陈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询问过村民, 很快找到陈家村的村长, 自称是来寻找亲戚的陈家人,并报出荼毒生给的名字。 替先帝临死前诊断的御医本姓荆,那女子本名荆楚, 后进入陈家村便隐姓埋名改了原来的身份, 换名陈楚。 村长听了陈殊的话,表示陈家村四年前确实有个女孩在此落脚。女孩当年来到陈家村的时候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此时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成亲的大好年华, 但这女孩却拒绝了不少村里上门求亲的媒婆。 陈殊一边听村长介绍, 一边跟着村长来到河岸边一间草屋, 很快便见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溪边洗着衣服,女子脸上半面有胎记, 头发散落叫人看不清楚面目,听得旁边的脚步声,便抬头往陈殊的方向看过来。 “你就是安姐姐安排过来接我的人?”女子听到村长介绍陈殊的身份, 终于恍惚地从河边站起身。 荼毒生在搜身的时候已经确认过是个男子,但那家伙在陈楚面前出现的时候恐怕未必用的是正常身份。 陈殊默了下,还是点头应过。 “我、我就知道,安姐姐没有骗我。”荆楚连忙抹了一把脸,将湿漉漉的手往衣服上擦:“她当初说有人会为我哥哥报仇,让我在这里等他,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此时村长已经从河岸边离开,陈殊便没有隐瞒:“方守乾一事我们已经查出来龙去脉,现在还差证人证明他当年所做的事情。” “当初我哥预感自己要出事,曾写与我绝笔书信。”荆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坚定起来,她拾起河岸边的衣桶,几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那书信我一直藏得很好,就等着今日为我哥报仇。” 女子眼神决然,一口一个“哥哥”,让陈殊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妹妹陈婉。 荆楚已经走进自己的房间,很快取出书信交予陈殊。 书信已经泛了黄,上面的字迹却保存得很清楚,内容上写着正是先帝的真正死因,以及方守乾如何威胁御医谎报病因的事情。 厨子死在御医之前,御医预感自己出事,便提前写下方守乾的罪证。他本想将证交给当时的廷尉,却不想半路遭到了方守乾派来的杀手。 荆楚本也受到方守乾的追杀,但后来被荼毒生所救,并听荼毒生的话在陈家村一直在村里生活,等待着能够为哥哥报仇的机会。 这经历和现在给梁府下毒之人的遭遇都出自方守乾的手笔,几乎如出一辙,但不同的是荼毒生竟然早在四年前就准备了这一手。 梁府出事的时候,荼毒生出现在梁府附近,看来是另有目的。 荆楚已经摘下脸上伪装的胎记,露出一副清秀的样子。她出身在京城,若有一个为皇家做事的哥哥在,本来也是锦衣玉食的存在。可自从哥哥出事过去四年,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独立生存,手上已经全是厚厚的茧子。 陈殊看着默了阵。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眼前这个女子失去哥哥是如此,那他的小婉呢? 他也离开陈婉快要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小婉一直都害怕他会离开,他那么久都没有回去,陈婉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也会变得和荆楚一样? 荆楚失去哥哥的也在十七岁的时候,他出事的时候小婉也是这个年纪。 陈殊慢慢地捏紧拳。 他真的真的拖得太久了。 “林公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得知陈殊的来意后,荆楚很快整理了自己的行李。 “荆姑娘,这案子迫在眉睫,这趟回京城路上可能会比较赶时间。”陈殊见状,一边唤过自己的马匹一边道。 “没事,我听林公子的。”荆楚道。 她已经打定决心回到京城,脸上又露出坚决的神色。 陈殊点头,先扶着荆楚登上事先备好的马车,随后一步坐上车端,亲自拉过缰绳,沉喝一声,便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方守乾留给廷尉的时限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他需要再剩下的时间带着荆楚返回京城。否则一旦解臻前往祭祖,恭常钦提到的事情很可能都会发生。 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皇帝,解臻是现在的帝王,他一定要保证解臻坐稳位置。 陈殊想毕,一路上没有再停留,带着荆楚傍晚从陈家村出发,中途只喝了些清水和啃了些干粮,连夜往南丰通往京城的官道。 这一路很快过了四十里路,夜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小道上漆黑一片,唯有月色照出路边浅浅的事物,与那夏日夜晚萤火乱舞混合在一起,窥见周边的景象。 忽然,道路前方出现一个黑糊糊的身影。 身影看上去有八尺之高,看上去是个高大男人的模样,他身高体阔,正好拦在了陈殊所行的道路正前方。 “借过。”陈殊还在驱马,见道路上站着人,提声道。 前面高大的男子闻言,只是往他的方向看来,并没有打算让出一道路来。 陈殊皱眉。 他往京城赶,在路上不能耽搁太多的时间,本来并没有打算停下马车,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一直静立不动,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陈殊目光很快落到那高大男子身侧悬着的东西上。 高大男子身边挂着两条铁链,铁链尽头系着的是两个比人头还大的流星锤。 陈殊目光一接触流星锤,心中一凛,耳边却听到那高大男子哈哈震声道:“借过?借什么过?你就是给朝廷卖命的廷尉走狗林辰疏吧?!” 他说完话时,陈殊的马车已经驰近,高大男子目光精光大盛,原本锤在身侧的流星锤猛地被他抡起,第一招就往林辰疏的面门砸去! “!”流星锤来势汹汹,耳边还有摩擦着空气的啸声,一看就是江湖上的好手。 陈殊的六识瞬间外放,募地发现现场除了这高大男子、荆楚外,竟然还有至少七道呼吸,纷纷隐藏在不同的方位。 竟然有人埋伏他?! 第76节 陈殊目光一紧,见那流星锤扑到面门,却是冷笑一声,劈手一把横在面门。 “彭——”流星锤的锤子和他的手掌猛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碰撞的响声。陈殊手中一层罡气顿起,四散出隐隐的煞气。 那高大男子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徒手接自己的武器,他微微一愣,却见对方的马车已经冲到自己的面前。 “让开!”陈殊一抖缰绳,并没有让马匹停下。 马蹄高高抬起,竟然完全不管他这个挡路的人。 高大男子瞳孔急剧收缩,正要再动用流星锤砸向马匹,却听耳边又传来一声“砰”的声音,他原本握着的锁链竟忽然一轻。 空中,有铁碎簌簌落下。 高大男子一惊,连忙往林辰疏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被林辰疏徒手接住的武器此时竟然已经崩裂,裂纹从林辰疏的掌心中扩散,而铁碎片竟然就是从自己的武器上掉落下来的! 他的武器是精铁所铸,重逾几十斤。林辰疏不是一个文官,居然能够接住他的流星锤,还能捏碎自己的武器? 高大男子有一瞬间脑袋空白,眼见马蹄就要碾过来,身边的丛林里却传来暴呵的声音。 “我七星剑阵在此,林辰疏休走!” 也就在此时,原本看上去悄无声息的丛林里突然乍开七道寒光,剑光汇织成一道剑网,就往林辰疏和他所在的马车罩下。 剑光阴寒,竟比月色还要冷。 陈殊抬眼看过头顶剑过,蓦地一把抄过高大男子的索链,竟然直接将对方的流星锤扯下,当空往剑阵砸去。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高大男子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差点就被车轮子碾过,吓得心神剧颤,连忙往后避开,再抬眼间,却见和他一道过来的七星剑阵与自己的流星锤撞在一起,原本紧密的剑阵竟然和流星锤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切铁的声音。 剑光顿时大乱,七星剑阵竟然被林辰疏直接砸出一个破绽出来。 “不好他破阵了!”七星剑阵中有人道,“董槌,你的锤子怎么在他那里!” “……”董槌也想知道。 他排名江湖录第十九,七星剑阵排名第二十一,这次本来联手想要从林辰疏身上拿到天行藏的钥匙,岂知刚刚他们准备拦下一个林辰疏,对方的马车竟然一点都没有停下过? 他不是普通的文官吗?怎么会有武功?! 马车已经在道上开始跑远。 “快追钥匙!”七星剑阵的人连忙道。 说话间,丛林里面的人纷纷从道边窜出,往马车的方向运用轻功疯狂追来。 “发生什么事?”马车里面的荆楚听到外面的响声,连忙撩开门帘问道。 她经历过家中灭门,听得清楚刀剑的声音。刚刚的声音听上去就十分危险,让她心中不由得一悸。 她脸上有害怕的神色,却见门帘前那从京城来的林公子听到她的话,缓缓回头对这她微微一笑。 “别怕,此处有我在,不会让姑娘有事的。”陈殊替荆楚撩下门帘,缓声道,“荆姑娘且在马车里待着就行。” 他的笑容很沉稳,映衬着月光,竟让人十分安心。 荆楚迟疑了一会,还是点点头,听从陈殊的话重新退回车内。 陈殊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马车车轱辘往前急速滚动,陈殊背着风,一步飞上车厢顶上站稳,目光缓缓地看向追着他跑过来的八道身影。 “几位,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再做阻拦。”陈殊的声音不大,顺风扩散在这几个江湖人耳里,“否则刀剑无眼,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说着,手上却突然有鼓点划过。陈殊眉间一拧,背在身后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第83章 四面楚歌京城凛雪【34】 月光下,陈殊衣袂被马车带过的风吹得猎起, 黑衣衣袖、衣摆与轮廓融入夜色中, 唯有皮肤在暗色衬得更加苍白。 明明登顶马车,瘦削的身体看上去随时都会被风与极速行驶的马车颠簸得摇摇晃晃, 但那人却一脚踏在车尾,眼中的眸光越来越见清亮。 听到林辰疏的话,为首的七星剑阵的江湖客发出一声冷笑,“林辰疏, 既然你也知道刀剑无眼, 那便乖乖留下钥匙。我等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钥匙?”陈殊眯了眯眼睛。 钥匙,难道是天行藏的? 他身上唯一能够引得这些江湖人追杀的, 只有那块天行藏的指骨勾玉。天行藏钥匙曾经引起二十多年前江湖乱战, 是非常危险的存在。他一直将其随身携带,这个秘密甚至连解臻都没有告诉,没想到此时竟然引得江湖人窥觑。 这世上知道他有天行藏钥匙的只有盗骨,但盗骨的钥匙是从方守乾手上偷来的, 他曾在廷尉出示账本, 肯定已经让方守乾产生怀疑。 这些人多半是方守乾引来的。 体内蛊虫又快速顺着心血上窜, 陈殊皱了下眉,尚还没有回答, 就见那七星剑阵中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飞到马车车尾。 那冲到马车车尾的人看到林辰疏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面上却变得狠厉, 雪亮的剑就往陈殊的方向刺来! 他刺的方向是林辰疏的心脏的位置,七星剑阵的剑气扑面而来,狂横恣意。这一招乃是七星剑阵的杀招,即便是在江湖录三十名开外的江湖客都难以破解,若是招呼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招毙命的招式! 剑尖很快逼近陈殊的身体,只要再往前递进三分,就能刺进林辰疏的心脏。 七星剑阵的人纷纷精神一振。那拿剑的人也几乎可以看到林辰疏身体被自己剑气贯穿的样子,嘴角不可抑制地勾了起来。 剑尖又进了两分,剑尖已经贴着眼前文官的衣物。 “这就是会放我一条生路的打法?”也就在这时,拿剑的人忽然听到前面的人若有若无的一声笑。 死到临头还笑?拿剑的人心里想着,一抬眼便看到一张清丽的容颜与他一样,唇角同样勾着笑,正冷冷地看着他。 他一愣,没有听到意料当中熟悉的剑撕开皮肉的声音,又拿剑要递进一分,结果发现自己的剑竟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无法再刺向前。 而堵住剑尖的东西——拿剑的人目光缓缓从林辰疏冷笑的脸上挪移到他的胸口,却见一把木质的匕首不知何时竟牢牢地横亘在林辰疏和剑尖的位置。 而且、而且……他的目光再度漂移,落在了木质匕首的刀柄上。 “我说了刀剑无眼。”就在眼前的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悬空的木质小刀的时候,陈殊的声音已经传来,紧跟着他紧握的右手忽然抬起,一把抓起木质匕首。 木质匕首轻轻颤了下,随后竟在月色下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一刀挑开刺向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血光乍现。 “嗬嗬——”第一个冲上马车的人捂着自己冒血的喉咙往后退后一步,却是一脚踩空,一个跟头从马车上摘下,顺着惯性在地上滚了几圈,便不动了。 “老四!”七星剑阵后面追赶马车的人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不由得大惊失色。 陈殊面无表情地看过,甩掉木质匕首上的血迹。 他依旧站在车尾处,目光扫过一路追踪来的人。 七星剑阵的人心头大震,他们本来自练成剑阵之后便一直一起行动,初闻天行藏的消息时,兄弟第一时间受到讯息找到了林辰疏,本想趁着人少的夜晚动手,从林辰疏身上直接得到钥匙,可谁知今夜他们钥匙还没有到手,竟然就折损了一个兄弟。 江湖上的情报,林辰疏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不会武功才是! 是他们轻敌了吗? 七星剑阵的人大凛,剑阵中第二个、第三个追赶的人已经同时追上马车。两人很快从树上一跃而下,左右夹击,长剑各自直劈林辰疏的天灵盖。 “林辰疏受死!”两道剑气锋芒斩下。 疾风从头顶拂过,陈殊抬眼,见那剑光倾下,却比同样用剑的解臻要弱很多。 “滚!”陈殊沉喝一声,眼中冷光闪过,右手木质匕首扬起,同时架住两口宝剑。 “铛——”木质匕首和两口宝剑相撞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陈殊执刀的手被撞得微微沉了沉,左手却忽然捂住胸口。 “呵呵口出狂言!”“还不快点交出钥匙!”七星剑阵的两人以为陈殊已经受伤,互看一眼,疾言道。 陈殊收紧手指,抬眼看着追上来的人,脸上却浮出一丝狠绝的笑容。 “我本来还在想着钥匙以后的去处,既然你们送上门了……”陈殊顿了顿,语气忽地又变得轻飘飘的,“那我便把你们清理干净了再给他。” 什么叫做清理干净了再给他? 他又是指谁? 七星剑阵的人一愣,却忽地看到月色下,林辰疏手中的木质匕首再度闪过一道诡异星光,随后竟然直接脱出他的手中,“彭”一声撞开两人架着的刀,在夜色中再度划过亮光。 与此同时,原本被压制的林辰疏眼中闪过一道同样诡异的星光,在夜色下分外明显。他劈手夺过倒下去的人的剑,看着剩下四个人的身影目光聚了聚,身上罡风瞬间暴起。 他的长发被罡气冲得随气息飞扬,下一刻林辰疏人已经从马车车顶一跃而起,与空中停留了一息的时间,随后整道身影瞬间往追过来的人冲去,留下一叠滞留的虚影。 * 荆楚感觉在车厢里待了很久。 车厢顶上有人踩踏的声音,也有铁器碰撞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让人害怕。她一开始还听到人呵斥的声音,提到了“钥匙”以及护送自己的林公子的名字,声音并不友好。 随后,她又听到人的惨叫声。车子在往前不断前行,车子后面却有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音响起,到了后面她甚至还听到有人哭着求饶的声音。 然声音很快被哒哒的马蹄和滚滚的车轱辘声盖过,渐行渐远。车子开始单独地行在小路上,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大约又隔了一刻钟的时间,车子上空有衣袂飘过的声音,她赶到自己坐的车厢有人轻轻在前方落下,又重新坐在了驾驭马车的地方。 隔了一会儿,前面传来低低的咳声,是来接自己的林公子的声音。 她在车厢里面忐忑地拽了一下衣角,终于忍不住撩起门帘道:“林公子,你、你没事吧?” 门帘前,林公子的背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听到声音微微愣了下,侧了侧脸,目光却看着前方:“我没事。” “……”他说着没事,可荆楚却看到他颊边的血滴。 大概是注意到背后的人在看自己,林公子微微愣了下,擦了下自己的脸颊,见到脸颊边的血迹,这才犹豫了一会,解释道:“这、这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并不像两人初见的时候那样清朗,荆楚从他语气里听到一丝疲惫。 “林公子,要不你进车厢休息一下吧,我来帮你驾车。”荆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道。 “……你会驾马车?”陈殊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姑娘。 在这个世界他很多东西都还不习惯,他第一次骑马的时候都适应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仗着长明给他的武功,他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看到林公子诧异的样子,荆楚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声:“以前我和我哥回老家的时候,我曾经淘气硬要给我哥驾马车,所以会一点。” 她不经意间又提到死去的哥哥,随后很快意识回来,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僵。 “抱歉,让你想到不开心的事情。”陈殊见荆楚不说话,微微顿了顿道。 “也没有不开心。”荆楚道,“我哥哥已经去世,我都四年过来了,已经习惯啦。” 陈殊:“……习惯?” “是啊,刚刚失去哥哥的时候,我是感觉很不适应,很多事情都不会做,只能一样一样重新学着做。”荆楚道,“不过现在我都学会了,只是有些时候想到原来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时候,我哥站在前面帮我做了那么多,会觉得感伤而已。” 陈殊感觉有些难受,抬头看了眼明月:“那你会不会恨你哥哥离开你?” 第77节 “怎么会?”荆楚道,“我哥是迫不得已,我只恨方守乾害我家破人亡。” 陈殊:“……” “不过我已经想通了,即便我哥哥不在,我也要好好地活着。”荆楚道。 陈殊沉默了一会,随后点头笑道:“有你这样的妹妹,你哥哥肯定也很开心。” 他虽是笑着,说话的声音却有了一点嘶哑。 荆楚愣了一会,很快蹬出车厢,坐在车夫的位置道:“林公子,我来驾车。你都忙了一天了,声音都哑了,还是去车厢里面歇歇吧。” 陈殊微微愣了一下,却见她又一眼瞥来,瞅着自己的脸蛋看道:“你看你眼圈都是黑的,再不休息,万一又来那伙可怕的人怎么办?” 陈殊:“……” 他身上有天行藏的钥匙的事情如果被江湖人知道,后面的状况确实会变得越来越糟。倒是现在半夜,七星剑阵和一部分在暗处窥觑他的江湖人已经被他解决,他和荆楚暂时是安全的。 “那我就休息一会。”见荆楚动作不让人拒绝,陈殊心中不由得一软,解下木质匕首交于荆楚护身。 有木质匕首在,即便有江湖上的人想对这女子不利,也不可能得手。 陈殊想着,转身前往车厢。他被蛊虫和那群江湖客打搅了一个晚上,身体确实累得不行,不一会儿便靠着车厢厢壁闭目睡了过去。 夜风拂过疾驰的马车,风吹着门帘,掀起一丝细缝。 荆楚驾马驰过,回头正好看到那位接自己的林公子阖着眼睛,安静得侧靠在一边,他的发鬓随风轻轻撩起,露出睫毛扇形覆盖下的眼睑阴影。 睡颜恬静。 荆楚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转回头看向前方,驾了一声,驱着缰绳,继续往京城的方向狂奔。 而在马车上方,有一双眼睛自高空俯瞰,映着小小的马车以及地面的场景,很快,它在空中鸣了声,振翅往一个一处山顶飞去。 山顶处,有人伸出一只手,那鹰隼瞬间抓住他的胳膊。 在他旁边,又有一人单膝跪地,听候调遣。 “去汇报御史大人,风中云月阁已经发现天行藏的钥匙,他们下一站即将出现在南丰城。”隔了一会儿,那人道。 “是,秦当家。”单膝跪地的人立刻抱拳,随后起身后退几步,忽地闪入旁边的树林中,消失了身影。 第84章 聚会(修御医)京城凛雪【36】…… 经历一晚奔波,马车终于驶入官道, 沿着官道前往南丰城。 南丰城是京城往南方向的第一座城池, 建在平原之上,南方交通枢纽自此处扩散, 是设在京外的一道战略关口。 因为时间紧迫,自官道进入城中后,陈殊便苏醒过来,直接带着荆楚来到驱马来到南丰城城中的马市。 他们的马已经奔了一个晚上, 如果想继续保持昨天的速度, 则需要重新换一批精力充沛的马匹,替换掉现在已经奔行一夜的马。 和卖家讲好马匹的价钱,陈殊直接掏出银两垫付, 麻利地将马具套上新买的马匹上。 他一边换, 一边抬眼扫过四周,只觉得自己的身上落满了视线,有的看到他抬头看过来很快避开,有的看到他抬眼, 目光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林辰疏的脸上逡巡不去。 这些人手中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武器, 一看上去就像是江湖上的人。 昨夜陈殊被七星剑阵的人追杀便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而现在这些人的存在更加肯定了他之前的猜测。只怕他现在在这些人眼前,就是一把天行藏的钥匙。 陈殊默默地将缰绳套好。 荆楚亦感觉到旁边的不同寻常, 她本想出声提醒,但见旁边的林辰疏面色如故,心中不由得定了定, 起身准备上前帮忙。 也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林大人。”男子的声音听上去低柔,语速慢条斯理,“半年未见,别来无恙?” 他叫林辰疏是“林大人”,听上去倒像是官场上的人。 陈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回身往说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子正冲他露出微笑,。这男子看上去和林辰疏的年纪相仿,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薄薄的长袍,制式看上去价格不俗。 他瘦瘦高高的,模样长得十分清秀,脸也是去陈殊熟悉的。 “慕探花?”陈殊惊讶道。 来的人是和他一起同为进士前三甲的慕衡。 陈殊曾在李邺之口中得知慕衡是御史的人。现任的御史姓严,名继堂,与齐言储、方守乾同为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齐言储掌军,方守乾管政,而这严继堂则司的是监察一职,在朝中各成一派。 只是严继堂年纪比前两位辅政大臣年纪大了二十多岁,如今已经七十的高龄,常年抱病,很少在人前露面。而这慕衡正是被严继堂一路扶持,在御史台中平步青云,很快就担任了御史中丞,台中不少事务都由其经手打点。 但御史台的活动范围基本都在京城,且因解臻执政后扶持廷尉,御史台的人基本很少在人前出现,此时怎会出现在南丰城? 慕衡看过陈殊惊讶的神色,却是微微一笑道:“林大人还记得我们同批进士之谊,不知大人可否赏脸,移驾里面酒楼一叙?” 马市旁边正好有酒楼坐落,陈殊看过几眼,很快皱眉,脸上露出回绝的意思:“慕大人,在下还有要事在身。” “看来是慕某的面子请不动林大人。”慕衡闻言呵呵笑了声,目光却又是一转,“不知御史大人的面子如何?” 陈殊将缰绳系好,这才回头看着慕衡的微笑道:“御史大人的面子自然要给,不如让林某先回京城,再择日去御史台登门拜访。” 慕衡:“……” 这个同届的榜眼每次说的话都出乎他的意料。 慕衡嘴角微微一抽,还要再说话,却听马市边的酒楼上传来一阵咳嗽声,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林大人,老夫知道你所想何事。那女子不过是扳倒方守乾的证据罢了,而你现在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当真不打算和老夫做一笔交易?” 苍老的声音每说一句话,便有一声拄着拐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的人耳里,话毕,一个枯瘦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酒楼门口处。 严继堂的个子不高,后背微驼,整张脸几乎难见血肉,面颊塌陷,颚骨高凸。他刚从酒楼出现,便有人从酒楼鱼贯而出,这些人身上带着兵刃,瞬间将林辰疏所在的位置围住。 卖给陈殊马匹的马商显然很少遇到这样的仗阵,见状连忙带着剩下的马匹避开。一些在追踪陈殊的江湖客见状,也是微微一愣,但见来的人在此清场,穿的又是御史台的服饰,只得先行退开。 很快,这方圆十丈内竟只剩下陈殊和荆楚两个非御史台的人。 荆楚看着有些害怕,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很快却被陈殊一把拉到身后。 她微微一愣,却见林辰疏并不算高大的身体已经挡在她的面前。 “御史大人打算做什么交易?”陈殊沉吟一会,终于问道。 严继堂微微一笑:“林少卿身上是否真的有天行藏钥匙,若是有,不如把它交给我来保管如何?” “……”严继堂来竟然也是为了天行藏的钥匙。 陈殊看过严继堂的容貌,忽地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天行藏的钥匙?原来御史大人也如此关心江湖上的事,只是不知大人拿这钥匙做什么?” “林少卿何必问这么多?你要知现下能在南丰保下你性命的只有我御史台。”严继堂笑道。 南丰已经成为了江湖人集结的场所,陈殊一路上确实发现不少武功高强的人在跟踪自己,但他也不可能因此将天行藏的钥匙交给严继堂。 ——天行藏已经养出像荼毒生鸩安予这样打不死的怪物。将这钥匙交给严继堂,这人手中握有重权,若是也变成荼毒生一般,那绝对会威胁到解臻的地位。 而且以严继堂的年纪,多半也是为了那长生传闻去的。 想到这里,陈殊冷笑:“御史大人,江湖上素有‘得天行藏者得天下’的传闻,你御史台想从我这里拿到天行藏的钥匙,莫非也想在从这天下分一杯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没想到林辰疏依然没有松口的迹象,严继堂眯起眼道,“林辰疏,你可要想清楚,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原来那样心平气和,陈殊听过,却是发出不屑的冷哼,他牢牢护住后面的荆楚,声音也变得斩钉截铁:“严继堂,我想得很清楚,钥匙我不会给你。无论是你还是方守乾,想造反?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严继堂面色一变。 站在旁边的慕衡听到林辰疏的对话,也是面色一变,侧目看过这个和他同届为官的小榜眼。 林辰疏还是和以前一般容貌,不过气色却比当初猎场围猎的时候要差很多。当初林榜眼于众多进士中一步一行,唇红齿白,顾盼生姿;而今林少卿一人当关,胆气纵横,竟然露出好几分普通人身上看不出的狠绝来。 明明只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官,还是京城中传得那样不堪的人。 慕衡听到一声鹰嗥,忍不住劝道:“林大人何必如此愚忠,你为皇上做多少,皇上又会给你多少?” 陈殊嘴角露出一丝笑来:“可我就是只效忠他。” “……”慕衡看着陈殊说不出话来。 严继堂闻言却冷笑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就凭你这种人能够保护得了皇上?” 陈殊不语。 他的态度摆明就是拒绝到底,严继堂讥诮道:“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南丰城。” 他说着,轻轻驻了下拐杖,让御史台的人撤下,重新回归自己的身边。 御史台的人走后,道路上有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远处围观的江湖人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严继堂看过远方的人,目光中全是嘲弄:“林辰疏,这可是你自找的。” 陈殊淡淡地没有再说话。 严继堂冷笑一声,转过身。 慕衡见状,快步上前搀扶,两人背影慢慢地行远,忽然严继堂的脚步顿了下,却是抬声笑了起来。 “秦当家,接下去就看你了。”他道。 也就在此时,原本酒楼楼顶暗处忽然传来一声应答,紧跟着酒楼处顿时起了一阵骤风,伴随着叮叮叮的细细声响。 陈殊六识灵敏,很快看到自酒楼高处竟然散出六枚短箭,笔直地往自己和荆楚射来。 “小心!”陈殊目光瞳孔一缩,快速护住荆楚躲开,却听酒楼中有破空声响,一道青色身影贯空而下,腰间有银练飞过,于半空中一鞭甩下。 这一鞭却不是冲着林辰疏来的。 陈殊耳边瞬间乍起马哀鸣声音,他连忙回头,只见刚刚从马商买过来的马匹竟被这突然出现的人一鞭打在脑颅上,鞭痕过处露出森森白骨。 马挣扎了几下,轰然倒地。 “啊!”荆楚轻呼一声,吓得闭上眼睛。 陈殊连忙带着她几步后退,却见那半空之处落下一个人来,他身穿青色长袍,衣服上有银链晃动,末端系着一个银制的司南。他年约四十岁,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殊,宛如在看即将到手的猎物。 于此同时,他身边又有数道人影落下,将陈殊和荆楚牢牢围住。 “林大人,我劝你还是乖乖交出钥匙,免受皮肉之苦。”那长袍男子抬眼,冲着林辰疏缓缓笑道,“如若林大人不配合,那抱歉只能让大人您尝尝风中云月阁的审讯方法。” 风中云月阁?!那不是秦家的人? 陈殊目光快速地打量着眼前的长袍男子,耳边却又听到一声佛号。 “秦阁主,没想到你竟然也出手了。”有声音自外场沉稳传来,一穿着袈裟的僧人转动手中佛珠,一步一莲华,“林施主,天行藏是引起江湖血战之物,施主不若及早交出,让我等好商议解决法子。” “空侯,你居然也来了?”被称为秦阁主的人眉蹙起,转身看向僧人,只见那僧人身后还跟着三十号江湖客,皆往林辰疏的方向涌过来。 第78节 与此同时,又有数道身影从旁轻功掠来,紧跟着,一道让陈殊觉得十分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不枉我霹雳火找寻钥匙这么久,今日终于有了盼头。林辰疏,还不快把钥匙交出来!” 第85章 小伙伴们京城凛雪【37】 陈殊闻言看去,只见一个精瘦老头站在他身侧的房顶, 样貌十分熟悉, 竟然是之前在青山遇到过的霹雳火莫无炜。 在青山之时,莫无炜受齐言储雇佣保护齐康, 后被姬长明一棒打到伏地。陈殊当时伤势复发,并没有上去查看莫无炜的情况,却不想这人当时竟然没有被千年玄铁打死。 不过想到莫无炜在逃亡的时候对齐康的态度,这人当时多半是在借炸死逃命。这人当初投靠齐言储就是为了天行藏的消息, 现在想来齐言储多半是知道一些先帝死亡的内幕, 知道钥匙流入他人的手里,这才设下幌子引莫无炜替他卖命。 而今钥匙重新出现,本就念叨这钥匙的莫无炜听到消息, 肯定要前来抢夺。 一时之间, 陈殊所在的地方人头荟萃,不仅地面上有,房顶上也有——风中云月阁盘踞酒楼一方,名为空侯的僧人带着一众江湖人在路面堵着, 而霹雳火虽站得远, 但目光却紧紧盯着场中人的动作, 竟然比先前的马市还要热闹。 头顶上,一只鹰隼盘绕疾唳, 冷冷地盯着地面众人。 “空侯大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这天行藏钥匙是我们风中云月阁先发现的, 按江湖规矩,总要先排个队。”有僧人空侯的突然介入,秦阁主道,“更何况这钥匙本就出自秦家,我取回来并不算过分吧?” “阿弥陀佛,秦阁主言之有理。”空侯念了声佛号道,“不过这天行藏是江湖大事,事关武林局势,已非一家之事,这天行藏的钥匙究竟归于何处,还得经过商议才行。” “……” 空侯和尚是江湖录上排名第四的人物。江湖录上排名第一的寒山渺渺久不出世,第二的诡云谲行踪不定,第三的荼毒生从不在人前露面,如此一来,这仅次于前三的空侯僧人抛头露面主持江湖公道,已经默认成了武林中一呼百应的存在。 风中云月阁排名在空侯大师之下,若是较量起来,未必能这和尚的手里讨得好处。 秦阁主心里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反倒是远处的莫无炜哈哈笑道:“空侯大师,你莫不是也想去天行藏看看?要我看着这钥匙到谁手里都是各凭本事,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莫无炜排名仅在空侯之下,但他所使用的乃是杀伤力极大的火器,让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心生忌惮。 他说着,背着手,目光又望向林辰疏道:“这位姓林的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把钥匙交出来,免得到时候受皮肉之苦。” 他这一番话,再度将众人视线拉回到林辰疏身上,只见现在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林辰疏此时站在道路上,旁边除了一个女子之外便没有其他人,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也没有一点会武功的样子,宛如刀俎上的鱼肉,谁来砍一刀都随时会倒下。 然而瘦弱的林辰疏却没有露出一个正常人面对一堆武林高手的恐惧,他目光从莫无炜移动,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暴毙倒地的马匹上。 这些人已经认定了他有钥匙,此时想要辩解反而变成了多余的事情。 “也好,既然你们想要钥匙,那便自己来取吧。”陈殊忽然一笑,探手从钱袋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曲玉。 曲玉看着质地普通,像是块普通的玉佩,但里头却有一截指骨轻轻转动,宛如玉中镂空,有指骨指引方向。 这就是盗骨从方守乾家里偷出来的东西。 顷刻间,近百道视线瞬间汇集陈殊掌心托着的指骨曲玉上,有好奇的,有贪婪的,也有狠厉的。荆楚离林辰疏最近,亦感受到这些目光,不由得心中发憷。 她很想提醒林辰疏这些人不怀好意,即便他们口中说的“钥匙”交出去,他们也难独善其身。但身边已经有声音乍起,风中云月阁离他们最近,秦阁主目光大盛,身边已经有一名手下一跃而出,一手抽刀而出,一手往林辰疏手中的曲玉抓来。 “确是秦霜寒的钥匙。”秦阁主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林辰疏,多谢将钥匙物归原主。” “钥匙是我们的!”秦阁主的声音刚落,又有人从地面跃出,却是来自空侯身后的江湖客。这江湖客为一枪一矛的组合,亦往林辰疏的方向飞扑过来。 “都说了各凭本事,几位稍安勿躁。”莫无炜见到钥匙后哈哈大笑,旁边两个跟从亦从房顶飞跃而下,往林辰疏的方向杀去。 场上遍布杀气,一瞬间杀伐瞬起。 “林公子小心!”感受逼近的恐怖气息,荆楚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忙出言提醒道。 她的心跳到嗓子眼,只觉得普通人在这些会飞檐走壁的人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她心急地看着林辰疏,眼前却见林辰疏的目光渐渐变沉,原本摊开的手掌却是蓦地收拢五指。 这时风中云月阁的人已经先到了。 他是最先出手,眼见就要拿到钥匙,此时却见林辰疏突然收回,心中一狠,劈头就往林辰疏身上劈去。 与此同时,江湖客的枪与矛已经杀至。 再过一息,莫无炜的跟从也到了。 “交出钥匙!”五人同时往林辰疏的手、肩、头出手,封死了对方的所有退路。 “呵,来得好!”陈殊却是冷冷一笑,他眼见三面受敌,一只手挡在荆楚面前,原本拿着曲玉的手却劈手伸向风中云月阁的人。 云月阁的手下一愣,没想到陈殊的手会直接伸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到手腕一痛,手中长刀脱手而出。 陈殊冷笑一声,一把接住对方的刀柄,于一瞬间刀上罡气刹那吞吐而出,刀上其气势冲天而起,薄亮的刀光于空中贯过,夹带罡风四起,挥出一道寒芒。 冲过来的五人瞬间僵住身体,唯有那轻功飞掠过来的江湖客在空中还有缓冲的余势,往前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和其他三人一样彭然倒地。 原本杀向林辰疏取钥匙的人,竟悉数于一瞬间全部倒下。 众人原本就盯着场中局势,他们本想看看谁会得到天行藏钥匙,好进行下一步计划,然而眼前发生的画面让他们都不由得一愣。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有人要拿钥匙,怎么倒下去的不是林辰疏,而是江湖上的好手? 眼见自己的人倒下,云月阁阁主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也是微微一僵。他目光倏地移到林辰疏手中握着的刀上,只见这个被担任朝廷文官的人垂着眼睛,手中抢过来的刀却是一挥,刀上一片血迹悉数甩出,溅在地上,划过长长一条红色痕迹。 目光触及那道鲜红,陈殊这才错开自己的视线,慢慢地抬起眼,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江湖人。 有人的脸色变了。 “你们小心这个人!这个人昨天晚上刚刚解决了七星剑阵,我、我、我亲眼所见,他会、会武功,你们别被他骗了!”就在这时,人群里面有人试图嚅嗫地喊道。 有人听到这人的声音,脸色又变了。 说话的人身边系着一个流星锤,知道的人一看这是江湖录排行第十九名的董槌,而七星剑阵排名在江湖录上位列前三十,已经算是江湖上厉害的角色,竟然被眼前这个看上去瘦弱的林辰疏解决了? “林施主竟然对七星剑阵之人动手?剑阵剑首曾与贫僧有赠伞之谊,他若出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这话落在空侯的耳里,空侯蓦然踏出,目光紧紧盯着陈殊道,“林施主,此事你务必给贫僧一个交代。” 他一步踏在地面上,竟让地面陷下一个三分的足银,功力之深让人不由得侧目。陈殊目光却是轻轻一扫,拎刀道:“不用交代,你若是想来拿钥匙便尽管来拿,何必找些虚伪的借口。” 空侯面色一变,道了声佛号:“好、好!林施主好生狂妄,我今日便亲自为七星剑阵之人讨个公道。” 他说着,果真沉气,周身竟升起一道金光□□,宝相入定,俄顷睁眼,却是一掌拍出,金刚劲道一路轰然而过,激起地面铺石片片龟裂崩飞,冲着林辰疏的方向直冲而去! 众人精神同时大振。眼前林辰疏不过击败了七星剑阵和刚刚江湖上的小角色,但空侯大师是江湖录上第四的人物,而这力量绝对是有天堑鸿沟,无法比拟。 空侯大师一方的江湖客都在等待着林辰疏如何应对空侯的掌风,却见林辰疏神色平静,只是抬起眼看着对方掌劲扑来,竟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也就在此时,一道暗影从空中掠出,倏地落在林辰疏和空侯面前。那暗影见空侯掌劲扑面,却是冷笑一声,一脚震踏地面,竟将青石铺面直接起出,亦是一掌拍出,与空侯的掌劲直接对上。 “轰!”地面上爆出一道掌气相对的声音。暗影被接连震退几步,却刚好瓦解了空侯袭过来的掌劲,站在林辰疏身前。 “林大人,属下呈公子的命令前来助你一臂之力!”暗影眉眼细长,容貌清俊,声音从前方传来,竟是与陈殊熟识的解臻暗卫路七。 路七是解臻身边最可靠的暗卫,他居然派路七过来了? 陈殊一愣,只见路七站在场中,那僧人空侯也正死死地盯着路七。他手上还夹着两枚银针,显然是刚刚路七出手的时候所发,他一个一个字道:“一品银疏路通明,又是你!” 这人就是两年前名震江湖的路通明?在场的江湖人闻言一愣,皆不由得往这人身上打量过去。 这路通明传闻曾被空侯大师和先机剑擒获,送往寒山请渺渺真人裁断,世人都道他已经被剑尘雪一剑赐死,但没想到这人居然并没有出事,竟然好端端出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视野里。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云月阁阁主没想到中途会杀出江湖录上第七的人物,眼睛眯了眯,正欲说话,却又听到马市边又传来有人使用轻功飞掠的声音,且来的人竟然有十余号人。 他连忙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自己左侧方道路上,一道道人影接连落在地面上,为首一人为中年男子,样子十分面熟。 陈殊也听到了声音,亦回头看去,只见来的中年男子也是一个认识的人。 “林公子,长禾山庄奉公子之命,前来护送公子回京。”中年男子朝他拱手道。 来的人竟然是长禾山庄庄主禾闻策?! 陈殊曾在长禾山庄休养许久,承蒙禾闻策庄主的照顾,但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庄主竟然也是会武功的人。 “二当家,许久不见。”禾庄主行到陈殊身边站定,却是对风月阁阁主一哂。 “是你?!”风月阁阁主瞬间眯起眼,露出警惕的神色。 长禾山庄和路七各护住陈殊和荆楚一方,场面局势瞬间变化,离得最远的莫无炜皱眉,却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慢吞吞地响了起来。 “林辰疏,你都这么多人保护了,外面还有一个胖子领着官兵在往这边赶……我是不是不应该过来?” 莫无炜一愣,抬眼看去,却见有两人立在比他更高的房顶,其中为首的一人身穿绛紫的衣服,脸上扣着鸦面,只露出半张脸庞,一双瞳孔倒是显得贼亮。他手中拿着一条白色的绳子,绳子末端绑着一个人的手。那被绑的人容色俊美,却是散着头发,衣服松松垮垮的也穿得不整齐,他见有人朝他看来,很快嘴角勾了一丝盈盈的笑。 前面那个人穿戴鸦面,是江湖录上第十一人盗骨无疑,而后面这个被绑着的人却是没有人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物。 第86章 南丰守军京城凛雪【38】 盗骨却扫过在场所有的人,讲完话后缩了缩头, 随后清了清嗓音, 一步从高处房顶施施然飞身而下,落往陈殊所在的方向。 他身后绑着的人也被他用白色绳子拽着, 也只好跟着从房顶落下。他轻功也非常高绝,比江湖上以轻功卓绝闻名的盗骨并不逊色,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看到陈殊后,这人脸上的笑容很快化成一声冷哼。 “呵呵, 一个盗窃无数的小偷韩珩, 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路通明。”盗骨的鸦面在江湖上名声不小,在场很多人即便没有见过,也听过盗骨的鼎鼎大名。僧人空侯见到这二人出现, 面色沉稳, 声音却沉下来:“想不到林施主居然和这两人同流合污,难怪会做出屠杀七星剑阵之事。” 他目标又直指林辰疏,林辰疏尚未回答,带着面具的盗骨已经目光却是一喜, 冲着陈殊道:“林大人听到没, 江湖上最有名望的空侯大师说我现在和你是同伙, 以后你、你不能再欺负我!” 陈殊:“……” “空侯,你我之间的事情莫要牵扯到林公子。”路七已经拦在陈殊面前, 随身佩戴的柳叶刀已经脱鞘而出,“想冲着林公子的钥匙,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两人一前一侧将陈殊牢牢护住, 旁边又有长禾山庄的人维护,空侯沉默,端详了在场的局势,这才慢慢道:“路通明,贫僧当年能拿你一次,现在也可以再为武林主持一次公道。” 他话一出口,场中很快有人嗤地笑了声。 这笑声并不明显,盗骨微微侧头看过身后的人,却听一直在墙上作壁上观的莫无炜已经哂道:“不过一个江湖录上的第七,一个第十一,一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山庄,也就空侯你海量,竟然忍得住这些人在你头上撒野,依老夫看一同炸了便可,秦阁主以为如何?” 风月阁离陈殊等人最近,秦姓的阁主目光扫过眼前的禾闻策,脸上已经阴沉道:“天行藏的钥匙本就是我秦家之物,禾庄主确定要背叛我秦家本家?” “风中云月阁何时变成秦家了?更何况钥匙是大小姐一人去天行藏冒死做出,几时变成你的东西?”禾闻策道,“我等誓死跟随秦霜寒,现在的秦家,也只效忠秦公子一人!” “好、好,那就休怪秦某翻脸不认人了。”秦阁主挥手,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云月阁的人已经亮出各自的兵刃。 场中以林辰疏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有长禾山庄、盗骨、路七等近二十人在内戒备。在圈子外围处,北侧有风中云月阁兵刃已现,东侧僧人空侯带领的江湖客蠢蠢欲动,西侧又有莫无炜一众虎视眈眈。 此时日头已经上升,当空爬上天边,原本清晨的凉意渐渐融散,道路上开始渐渐升温,空气中硫磺的味道越发呛人。 杀气与血腥混淆在一起,场面随时一触既燃。 众江湖人盯着场中的林辰疏,正欲准备再动手,也就在此时,地面忽然传来隆隆声响,似有人马往这边前进,连原本青石铺成的道路忽然被那隆隆的响声震得晃动, 被崩裂的碎石也在地面颤抖,那隆隆声响越近,石子颤得越发厉害。 这响动来得突然,众人连忙往响声处看去,却见自东侧道路上,有马匹奔驰而来,马匹之后有旗子招展,上书“丰”字,而那旗子之下,竟然有百余骑重甲士兵乘着铁骑往此处前行,而为首一人身穿便服,却是玄色官服装束。他身形偏胖,但这体型此时在一群重甲士兵前面却并不突兀,反是脸上神情肃穆,让人心头一凛。 “南丰城守军在此,谁敢妄动!”来的人带着铁骑行到空侯所在的江湖客后,将这一众人的后路死死堵住。顷刻间,又有上百号身穿兵甲、手持矛和盾的官兵从铁骑后列出,顷刻间绕过在场的众江湖客和房屋道路,厚重的盾牌钝地,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 第79节 这一波官兵,来了足以有五百的人马,人数远比在场的江湖人要多很多,在场的江湖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脸色纷纷大变。 官兵个个全副武装,普通的江湖客并不好对付。 “恭大人?”场面局势瞬间变化,陈殊很快很快看清对面的官员。只见对方穿着的是廷尉的官服,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恭常钦。 “林少卿,皇上命我来助你一臂之力。”恭常钦脸上已经隐隐有汗水,但他现在并没有急于擦拭,手中却是举起一枚圣令,振声道:“我朝不允江湖中人聚众械斗,尔等立刻缴械投降,不从者海捕文书画押,永久布榜通缉!” 他一口气说出,声音威严,话却让陈殊又是一愣。 解臻这次,竟然为了他派出三波人马。 他恍惚地看过身边的路七、长禾山庄,最后目光落在恭常钦带领的廷尉铁骑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海捕文书一直是江湖人最怕的东西之一,恭常钦此言一出,在场的江湖人再度色变。不少人纷纷面面相觑,皆看旁边的人作何打算。 空侯慢慢回头看着官兵,他本没有带兵械,闻言道了声佛号;莫无炜低头看着自己所在的屋顶旁边被官兵包围,面色也是一冷;云月阁亦是背部被认包抄,在场的高手当中,唯有他带的武器最多,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明明是来取天行藏的钥匙的,谁都没想到官兵会在此时出现,插上临门一脚。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列阵的士兵守在江湖人旁边,空气也有了几分焦躁,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将手中的兵器缴下。 有一人投降,旁边的人开始效仿,唯有风中云月阁的人还在迟疑,莫无炜则在官兵和林辰疏之间来回扫视。 一场干戈眼看就要在官兵的介入中马上消弭。 “兄弟们,那可是天行藏啊!”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有人尖声道,“天行藏里面都是武林秘籍,还能够让人长生不老,得天行藏还能得天下!去他什么海捕文书,天行藏的钥匙现在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 “!” 一语响起,激起千层波澜! 原本缴械的江湖人瞬间躁动起来,人群中立刻发出哗然声音。 “对啊,那是天行藏!” “荼毒生不就是得到天行藏的秘籍才变成江湖录第三吗?” “他说得对,有绝世武功,还怕海捕文书?” “我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钥匙,天行藏必须重新开启!” “……”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远在房顶上的莫无炜眼中泛着一丝奇异的光芒,目光却是瞬间锁定了林辰疏所在的位置。 空气中硫磺味积压成一处。 陈殊、路七脸色同时一变,两人在青山的时候都见过霹雳火的威力,路七更是被莫无炜的火器炸伤,若是在人群中炸开,必然会十分危险。 而现在那火器所指的方向显然就是他们。 “小心!”陈殊最快反应过来,他沉喝了一声,周身罡气瞬间绽放,罡气飞快地自众人周身旁边飞旋。 “轰——”与此同时,空中乍然出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无数流火自空中四散飞溅,遍地都是火药引燃的味道。 瞬间,浓烟腾空弥漫,笼罩了爆炸的中心,热浪席卷,原本灼热的空气瞬间如同被烧着了一般。 众人看到火器如此威力,不由得大惊。 “莫无炜!你竟敢直接动用火器!”这火药是针对林辰疏的,离他最近的风中云月阁瞬间受到波及,云月阁阁主连忙运气护体真气,一边后退一边拍散身上的硝烟,面色阴寒道。 “哈哈哈,老夫说了,抢钥匙各凭本事。”莫无炜哈哈大笑,目光扫过官兵道,“老夫一把年纪,没有天行藏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土了,还怕这群普通当官的人?!” “阿弥陀佛。”空侯念了声佛号,目光却是紧紧盯着爆炸的地方,一步一步靠近。 恭常钦本欲镇压这群江湖人,却不曾想到人群中有动用火器的人,此时看到林辰疏所在的地方爆炸,瞳孔急剧收缩。 “放肆!将此人拿下!”他喝道。 林辰疏是皇上在意的人,他出发前被皇上叮嘱过务必要将林辰疏带回,可刚刚发生的爆炸威力如此之大,恐怕林辰疏凶多吉少……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恭常钦一挥令下,铁骑官兵瞬间往莫无炜所在的地方包抄过去。 莫无炜却是毫无惧色,他看着身边的官兵,宛如看到蝼蚁,手中火器却是又慢慢地腾出。 只待一爆炸,这些官兵也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他暗暗地运力,正要催动内力引爆,眼角的余烟处却是忽然升起一道罡气气旋,将黑烟烟雾卷散,与此同时,一道黑色身影从气旋中腾空,有刀光映照烈阳,反射进他眼里一道绚烈的刀光。 爆炸后,黑烟里居然还有活人? 莫无炜一愣,耳边却乍起一道声音:“老匹夫,吃我一刀!” 这声音疾言,音调竟隐隐有点熟悉,他悚然一惊,骨子里忽然升起一丝畏惧感觉。他连忙转头看去,却见那黑色身影容貌清丽,眼下却是凝眉飞挑,远黛有了厉色,竟然和先前他遇到过的杀神有一样的感觉。 而这个人,是他刚刚想要炸死的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和那个人一样的感觉? 林辰疏此时提着刀,已经跃入空中,他从浓烟里掠出,黑色烟雾被罡气带动,从他的衣袂间快速流散褪去,他急速掠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刀已经一刀挥出,刀光于一瞬间如瀑倾泄! 第87章 帮你要紧京城凛雪【39】 爆炸的余烟未散,陈殊的身影清晰地映入在场不少人的眼里。 他居然没有被霹雳火的火器所影响? 恭常钦几欲直接冲上前去确认情况, 眼睛却慢慢睁大, 瞳孔里印照的却尽是林辰疏的身影,一时间全然忘记了动作。 然而林辰疏的身形很快, 当目光再追逐他的身影的时候,已经有一道血柱自霹雳火所站的位置喷洒而出。 “啊——你、你!”与此同时,莫无炜传来嘶声惨叫。 莫无炜看到林辰疏冲上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不妥,连忙运气提掌想接对方的杀招, 结果对方的刀势强悍无比, 直接冲破了他的护体真气。 林辰疏所到的地方,再度让他感受到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根本没有留给他还手的余地! 莫无炜痛叫, 迎击的右臂被刀光斩过, 齐肩而断,鲜血须臾间遍染所在的房顶。 “轰!”与此同时,房顶上火器终于慌忙引爆开来,一瞬间房顶瓦片翻飞, 细碎的瓦片被爆炸冲击, 往旁边四散溅射, 扎入人群。 而原本跟随莫无炜的跟从当先受到波及,纷纷惨叫从房顶跌落。 江湖中人本来已乱, 此时更是受惊而起,有四散躲避爆炸冲击的,也有呆立看着前反爆炸浓烟, 更有看到林辰疏之后冲上前去想要抢钥匙的。 云月阁阁主抽刀拨开射入云月阁中人群里的瓦片,正要上前抢夺,却见莫无炜引爆的第一个火器之处,有人从烟雾中走出,正好拦在他的前方。 “风月阁阁主,想动林公子,还须过我们这关!”有人的声音传来。 浓烟开始变得稀薄,里面的人影叠叠,禾闻策带领的长禾山庄已经拦在风月阁前方,当先禾闻策已经取出手中长锏。 他丝毫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身后长禾山庄一众人竟然也都安然无恙,而在他们后面,又有盗骨韩珩笑着面对渐渐围上来的江湖人,一手牢牢护住荆楚。 荆楚脸上还有惊惧的神色,但却依然站立着,瞪大眼睛牢牢地看着战局。 在盗骨和荆楚身边,传闻中曾让赫连山庄一朝灭门的一寸银疏路通明走出,迎上如水般涌上来的江湖人,身边有银光闪烁。 他面前不远处,是江湖录第四名的空侯和尚。 “林公子,属下青山承你救命之恩,这次空侯便由我来应付。”路通明道。 他的话是对着林辰疏说的。 原莫无炜所在的房顶之处有人闻言,自火器烟雾中你能够传来清朗笑声:“好!有劳路大人。” “!”这声音是林辰疏的?! 空侯一惊,闻声望去,却见房顶处,一人一脚踩在被熏得焦黑的断臂男子身上,他身上黑色衣服迎风飞舞,露出一张柔却不失干练的姿容,身后扎着的青丝散入空中,在烈日下如染阳光颜色,夺目耀眼。 陈殊现在已经彻底占据莫无炜所在的房顶,废墟上有淋漓的血迹,但林辰疏身上穿着黑衣,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唯有一双眼眸在阳光印照下闪闪发亮。 提着刀还沥着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往下滴。 “嗬嗬……是你?!”被踩着的霹雳火像是听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惊骇地看着陈殊。 陈殊目光转动,向下俯视了一眼莫无炜。 这眼神这杀意都和当初那个连夜追杀他的人如出一辙,就连武功都是强横得不讲道理,莫无炜心血蓦然上涌,竟是后悔得又吐了一口血。 见此情形,空侯心头大震,要知霹雳火排名虽然在他之下,但一身火器杀伤力极大,就连他都非常忌惮,而林辰疏居然仅仅在瞬间就将莫无炜制住了? 在江湖线报里,林辰疏分明只是个普通的文官而已。 空侯原本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缝。 对面的路通明弯臂擦过柳叶刀刀背, 此时江湖人人潮推上,再不由得空侯审夺形势,路通明一身银针已经射出。 “啊——”江湖人中很快有人发出惨叫声响。 “路通明,你手染血腥,贫僧也正有捉拿你之意。”空侯转动手中念珠,隔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 他法座宝相再起,瞬间腾空往路通明处挥掌而去。 也就在此时,一道诡异高深的气息忽然在混战人群里升起,一道介于少年与青年变声期间的声音悠悠然响起:“空侯大师莫不是以为自己是江湖录第四,就可以用武力镇压?我劝大师还是悠着点,这事我等很久了,大师若是执意破坏,那可就太不识时务。” 这人又是谁?林辰疏一方竟然还有如此高手?空侯掌到半路,再度色变。 说话的人语气时扬时挫,听上去阴阳怪气。盗骨一听这话,立刻知道是自己身后的人所说,他手臂上寒毛顿时倒立,回头望了荼毒生一眼。却见对方说完话,抬起被白色绳子捆起的双手慢慢地理顺自己散乱的头发。 荼毒生什么都没做,然空侯已然分心。 扑面有冰冷的凉气,他连忙凛神,堪堪避过路通明的银针,一掌拍出。 “轰!”两个江湖录上的高手气劲对冲,无形气浪席卷场中。 而在混战东面处,恭常钦见林辰疏无恙,震惊之后终于恍过神,他手持圣令,再声令下:“此间江湖聚众闹事,南丰守军听令,立即将闹事之人捉拿。若遇反抗,生死勿论!” “是!”南丰守军回应,恭常钦身后的重甲铁骑瞬间倾出,往混乱的场面收拢。 重甲铁骑是有精铁武装,寻常人根本无法破开铁骑的厚重防御。空侯带来的江湖人中有想用武力抵抗,很快被数量众多骑军围剿。 有装备精良的守军参与,且官兵数量又有压倒性优势,混战场面的情形瞬间形势大变。 也就在此时,江湖人中忽然有三道身影逆人群而上,他们均是蒙着面,再遇到南丰守军的铁骑时,相互对视一眼,随后突然身形暴起,竟是直接用轻功踏过守军马头,其中一人原本隐藏在袖间的长剑瞬间探出,目标竟然直至对南丰守军发号施令的廷尉恭常钦! 恭常钦此时身边的铁骑皆已经往前镇压江湖人,只留两匹跟随身边。那铁骑上的守军看到有人冲着他们过来,一愣之后瞬间拿□□向暴起的蒙面人。 第80节 两个守军一人一枪,已经封死那行刺的人的去路,然这刺客竟像是提前知道了他们的动作,剑行至半路,竟然直接往下偏移,却是往恭常钦的腹部刺去。 “廷尉大人,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眼见行刺成功,那蛰伏在江湖人的蒙面刺客笑道,“方相让我和你道声,这几天辛苦了!” “你……!”这是方守乾派过来的人?! 恭常钦脸色一变,发胖的身躯连忙飞身后退。 他武功有限,远远不是眼前的人的对手,只挡过对方一剑,便有另外两名蒙面人已经越过拦住他的去路。 剑光再度如影随形而至,眼见就要刺到他的面前。 蒙面的人露在外面的眼睛已经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恭常钦见状面色一狠,正要猛提功力来和那人斗个鱼死网破,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破空声响。 “彭!”有什么东西突然被飞掷过来,与蒙面人的剑撞在一起。 蒙面人的剑身触不及防被砸了一下,剑招顿时瓦解。拿剑的刺客脸色一变,正要看看是谁来干预他行刺,目光一瞥过去,竟先看到自己重铸的精铁剑身竟然再度崩裂,原本可以用来刺人的半截剑身竟然直接被丢过来的东西削下,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而那被丢过来的东西……蒙面人赫然看过去,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片瓦片? 恭常钦也看到蒙面人的断剑,他微微一愣,立刻往瓦片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他的廷尉少卿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这边场中的一举一动。 廷尉少卿今日没有穿着官服,但仅仅是一件单薄的黑衣,恭常钦竟然看到平时和普通人一样上下衙的林辰疏竟生出不怒自威的慑力。 这才是林辰疏的真实面目。 “池梁,方守乾倒是好心,竟然直接把你送上门来。”此时他的廷尉少卿眼中精光大盛。 蒙面人:“!” 林辰疏距离恭常钦所在的位置足足有十余丈的距离,但说的话却清晰地落在蒙面人的耳里。蒙面人脸色霎时大变。 林辰疏几时知道他的身份的? 他自从上次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盯上,本以为失手被擒,谁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街上,虽逃得性命,但也让他虚惊一场。 得知京城有此高手盯着自己,他近来行事低调许多,很多事情都让手下代手,因为这次南丰之行离开京城,且任务不容有闪失,他这才亲自出马。 刚刚林辰疏会武功一事的确出乎他的意料,能够一招破解霹雳火的火器也让他震惊。这身手几乎堪比那日捉拿自己的高手,让他颇为忌惮。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是牵制往京城支援的南丰守军,只要偷袭成功就可以成功逃遁,犯不着和林辰疏对上。 算盘满打满算,谁曾想他刚刚动手,竟然就被林辰疏打断,且林辰疏却一语道破他遮掩的身份…… 林辰疏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 混战之处兵刃交接的声音不停响起,马蹄、呵斥、厮杀声音混杂在一起,池梁心境动摇,却见林辰疏站在混战现场的房顶上,忽然身形一闪。 不好! 池梁看到林辰疏从房顶上消失,心中大叫一声,正要往后逃遁,却见林辰疏的身影飞掠过众人头顶,速度快得骇人,只留下一片叠影,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悚然一惊,连忙要用断剑挥刺,然林辰疏已经一刀朝他劈来。 这一刀,用的却是刀背。 池梁根本无法抵挡,脖颈处却是被人狠狠地砸到,他眼前顿时一黑,乱绵绵地趴到在地上晕死过去。 跟在他旁边的两个蒙面人见池梁倒下,慌忙要举着武器上来抵挡,却被陈殊和恭常钦一人一个解决。 恭常钦许久没有动过武功,解决一个蒙面人后便满头大汗。他喘了口气,这回终于近距离看到他自己的手下。 远处的林辰疏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现在站在近处——他的手下此时脸色微白,看上去还是那种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威胁的类型,可他手中提着的带血的刀却时刻提醒着他刚刚看到的场面。 完全不惧怕江湖录第四的莫无炜的火器;一招制服莫无炜,睥睨战局;而现在再度一招解决了一个实力很强的高手。 那高手名字叫池梁,江湖录上前十里面也有个叫做先机剑池梁的…… 他居然什么都不怕。 林辰疏曾被派往青山,莫非那时在青山,当时的林辰疏也是这样杀出一条血路的? “林少卿……”看到这位能干的廷尉少卿,恭常钦心中有各种震惊和激动,此时在面对本人之事却变得有些语拙。 他一时间组织不起语言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但陈殊却比他镇定多了,这个少卿神色如常,很快颔首,先问道:“恭大人,皇上那边怎么样了?” “……”林少卿开口第一个提到的竟然还是皇上。 恭常钦立刻想到自己出发离京的时候皇上的交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话,很快忧心说道:“林少卿,按照我朝典礼皇上明日就要去祭祖。他在京城周旋拖住方守乾,让我调南丰守军前往祭坛支援。我们猜测方守乾很可能会在祭祖当日发难,但皇上让我先来这里帮助护送你……” 第88章 回京京城凛雪【40】 陈殊闻言动作顿了顿。 根据廷尉手上的消息,方守乾最近频繁调动京城守军人手, 恐怕早已经为这次祭祖筹划。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候, 解臻竟然还把身边的人派出支援自己。 南丰守军是、长禾山庄是、路七也是。 陈殊茫然地看过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被堵住一样, 酸胀得难受。 “皇上还让我给少卿大人传话,让少卿不用担心。南丰守军已经调拨一批兵马由薛将军率领前往京城,当可暂时稳住场面。”恭常钦又道。 南丰守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南丰驻军将领支援, 一路则由恭常钦亲自带领保护林辰疏。前一路的大部队已经赶往京城, 而后者正好赶上天行藏的钥匙之争,与陈殊会面。 廷尉奉命离京调兵的事情被方守乾得知,这才派出池梁等人行刺, 破坏其他城池回援京城的事情。 可惜的是池梁刚一出手就被就被陈殊发现, 非但没有行刺成功,反而被陈殊再度擒获。 “好。”陈殊默了一会,终于点头,转身看向战局。 现场的江湖人和官兵已经兵刃相接。但这波江湖中人不过是为争夺天行藏钥匙的乌合之众, 有的看到旁边同伙被十几个官兵围剿, 已经心生退意, 有的借机逃跑,有的已经缴械投降, 唯有几个自恃武功高强的还在负隅顽抗。 僧人空侯和路七交手过十几招,并没有分出胜负。他功力在路七之上,但现场官兵逼近、旁边又有一个高深莫测的高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饶是他修为高深,也被盯得背脊发麻。 他提防身边状况,却听林辰疏叫了池梁的名字,更是心中一凛,忍不住分神看过去,就看到林辰疏一招制住对方——这先机剑池梁曾经和他一起合作捉拿过路通明,一手宝剑得先天意识,十分的了得,但今日居然混入他的人群里,并被林辰疏击败…… 空侯眼皮发跳。 天行藏钥匙怎么会落在这样的人身上? 空侯皱眉,又往风中云月阁的方向看去。只见云月阁阁主秦冷风与长禾山庄庄主禾闻策交手,两人的武功路数基本相同,一时之间竟然也僵持不下。 长禾山庄在江湖上并不出名,但从刚刚这两个首领对话,十有八九是和秦冷风掌权秦家之后出走的那一批秦家子弟有关,那批人曾经追随秦霜寒出生入死,实力亦不容小觑。 “风中云月阁,既然为严御史做事,那便先到我衙门去喝口茶吧。”也就在空侯分神之时,林辰疏清朗的声音竟然再度响了起来。 林辰疏怎么又说话了? 第一次林辰疏说话倒了一个霹雳火莫无炜,第二次林辰疏说话倒了先机剑池梁,而这次…… “!”原本和禾闻策对招的云月阁阁主闻言脸色立刻大变,耳边已经听到有人使用轻功冲了过来。 “等等!”莫无炜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云月阁阁主耳朵一动,人已经连忙撇开禾闻策,疯狂往后退去。 “砰!”然而他一个“等”字刚落,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被一刀劈下,路面直接被林辰疏崩出一道可怕的刀痕。 云月阁阁主:“……” 空侯:“……” 林辰疏这一刀虽然扑空了,但是却像是在众江湖人心里砍了一刀。 云月阁阁主看看地上的深痕,又看看重新杀到场中的林辰疏,面色发白,身上一时间全是汗水,也不知是天热的,还是被林辰疏吓的。 他看得分明,如果刚刚那一刀他不先行躲避,下场肯定和莫无炜一样。林辰疏口中说的去廷尉喝茶,是站着进去还是躺着进去,都还未可知。 而现在林辰疏已经提刀朝他看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没有任何感情,看得让人发慌。 “我们风中云月阁不过是受严继堂所托,先前并不知晓情况,此次并不是有意要和朝廷作对。”秦冷风唯恐林辰疏再像他杀过来,连忙道。 “你们江湖人的说辞倒是都有一套。”陈殊闻言笑了声,语气却是凉薄道,“不过现在你不觉得说太迟了吗?” “!”云月阁阁主大凛,却见眼前的林辰疏又把刀拎在手中。 这个黑衣青年官吏完全不理他一套说辞,目光如炬盯在他身上,一步上前又要朝他冲过来。 “撤!”他浑身一个激灵,不等陈殊动手,连忙喊道。 风中云月阁等人听令,连忙撤了对手,快速往后后退,秦冷风已经瞬间施展障烟,往陈殊和长禾山庄扔去。 秦家善用奇门遁甲,禾闻策暗道不好,却见他们要保护的林辰疏已经冲到障烟中,随后白色障烟里传来秦冷风“啊”的一声惨叫。 他连忙跟上,却见障烟中秦冷风已经给在三丈之外,但他身前衣襟被人一刀划过,鲜血淋漓,连佩戴的司南都掉落在地,但他人却毫不停留,快速融入白色迷烟中。 空中飞鹰嘶鸣一声,快速往南丰城外低掠过去。 秦冷风已受到林辰疏重创,但鹰眼开路,又有奇门遁甲善后,想要追上秦家的人并不容易。 “林公子。”禾闻策站在陈殊身侧,连忙替陈殊散开烟瘴。 陈殊应了声,却没有再追,缓缓转身望向场中和路七交手的第三个江湖录前十的高手。 空侯本就时刻关注大局,此时见到风中云月阁的人悉数逃走,内心大震,再见林辰疏突然抬起眼看着他,暗叫糟糕,手上动作却是一个疏忽,竟让路通明一枚银针射入左肩,麻了半个身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空侯踉跄一步,只得打起精神闪过路通明的银针,眼角又见林辰疏脚步抬起,连忙飞身后退,却是道了声佛号。 “林施主,贫僧不知你是朝廷重臣,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施主见谅。”空侯双手合十道。 “大师,是要和解?”林辰疏一步跃至路通明身旁,再度站在场中央的位置,忽然笑道:“可那天行藏钥匙还在我身上,大师要怎么办?” “……”空侯定力甚好,闻言硬是维持住得道模样,转动佛珠道,“天行藏钥匙本是先帝之物,此物当还由皇家保管妥当。贫僧先前被人蒙蔽,还望施主见谅。” 林辰疏点头笑道:“见谅?大师是得道高僧,若是变成莫无炜、云月阁阁主那番形象恐怕有失妥当,不如大师你自行听从恭大人的话,我给你留个面子,你觉得如何?” 空侯:“……” 莫无炜残了,秦冷风伤了,林辰疏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投降,否则照打不误。 这世上就连江湖录前三的人都没有对空侯说过这样的话,路通明忍不住看着身边站着的黑衣青年,却见他身形还是和以前一样站得笔直,纵然面目已经改变,但那又稳又嚣张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青山之时,他就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不惧怕任何艰险。 路七目光看着林辰疏的颊侧,神色还是平静,但嘴角却轻轻勾起。 空侯没想到林辰疏会如此对自己,他没有云月阁的逃遁之术,目光从林辰疏手中的刀看过,最终还是缓缓阖目道:“也罢,此事是贫僧一开始冲撞了林施主,林施主说什么便什么吧。” 陈殊冷笑一声,提气抬声道:“诸位,我林辰疏就在这里,有谁还想拿天行藏钥匙尽管来拿。不过你们的空侯大师已经放弃,你们谁不想放弃的就继续打,也让我好好看是哪位高手。” 有功力的夹持,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江湖人耳里,他们心头大凛,纷纷往空侯看去,果然见到对方合掌站立,没有再要动手的样子。 他们这一批人都是跟着空侯过来的,本以为占着空侯的名望可以分一杯羹,而现在情况竟然直转急下,只得再度面面相觑。 第81节 林辰疏说想抢钥匙的站出来,可谁都知道站出来的话就会被林辰疏针对,这人可是被□□轰炸都安然无恙的人,谁会傻到真站出来和林辰疏作对? 干戈起初还动了几下,大部分的江湖中人已经放弃抵抗,少数还在打的也被南丰守军制住,没有云月阁、莫无炜、空侯三人带头,现场群龙无首,很快被镇压下来。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正当空,恭常钦立刻南丰守军清点人数,将这批江湖中人一一逮捕,空侯有林辰疏的威胁,不敢做抵抗,只得让官兵扣上镣铐,和断了手的莫无炜绑在了一起。 想不到江湖录上的第四名和第五名也落得如此惨状,盗骨多看了几眼,还心有余悸。他和陈殊也交过手,当时虽然感觉到对方比自己厉害,却完全没想到这个和他待了那么久的男人居然这么厉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上好几倍。 刚刚莫无炜向着他们人堆引爆火器的时候,盗骨最多只能自保而已,可林辰疏却以一己之力直接护下他们在场的二十多号人,这简直强得让他瞠目结舌 。 所以……当初林辰疏打他还是留了手的。 想到此处,韩珩看到陈殊看过来,连忙讪讪一笑,将荆楚交还给对方道:“林大人威武!你放心,我把妹子保管得很好。” 荆楚经历了一场混战,捏着手中袖子睁大眼睛看着陈殊。 陈殊见她无恙,松了口气,看了眼被盗骨牵过来的荼毒生鸩安予。鸩安予却并没有和荆楚相认,见过这当年救下的女孩,只是轻轻一笑,目光移向别处。 陈殊也没多说什么,带着路七、长禾山庄和恭常钦重新碰面。刚刚经由严继堂和抢夺天行藏钥匙的人相继阻拦,他在南丰城已经耽搁了半天,返京的时间更显得急迫。 一干人接头后很快重新整顿,恭常钦将空侯等人交由南丰太守送押,当即率领官兵护送陈殊和荆楚、押解池梁往京城进发。 陈殊重新登上马车,这马车是长禾山庄准备的,谁知他刚刚上前,却是一阵虚脱,一个趔趄,竟然没有力气登上车,直接伏在了马车前。 “林公子!”路七一直守在林辰疏身边,见状大惊,连忙将对方扶起,却见林辰疏紧咬下唇,脸上全是冷汗,双手死死地抓住胸口。 是伤势复发了? 林辰疏曾阴差阳错为解臻挡过刀,后来一直伤势未愈,乔装姬长明在他和解臻面前做事,直至伤势复发,几欲丧命。 解臻让他亲自去请小药谷的沈秋风前来医治,沈秋风虽然将姬长明救回,却曾说此人不宜再动武,否则恐怕连十年都撑不过。 可就在刚刚,林辰疏又动用了不少武力。 路七心中一凛,却见江湖录第十一的盗骨也跟着凑上来,脸色也同样一变,似是想开口,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怎么了?”路七瞬间盯着盗骨。 盗骨被林辰疏下了封口令,此时竟是一脸为难。 “他身体被透支,可能一时之间缓不过来。”就在这时,站远的荼毒生笑了声道,“他身上,嘶……好像还有天行藏的小东西。” “!”路七面色霜寒,紧紧盯着荼毒生,“是你搞的鬼?” 荼毒生闻言,笑容瞬间消失,冷哼道:“我又不是学了整个天行藏的玩意。哼,不过反正不差这么点,你觉得是便是吧!” 路七:“……” “我没事。”路七还想再言,却见林辰疏已经从他身边重新站起来:“可能旧伤复发,一时之间没有适应。” 蛊毒的发作正好也是胸口的位置,路七闻言皱了下眉,还是让林辰疏进马车,亲自驾驭马车前往京城。 千里路途,远远迢迢,马车辘辘,一路前行,很快从白日的艳阳高照,到了晚上的星月遍洒,再过一段路程,又有晨光熹微,自地平线上重新升起。 这个点,正是祭祖开始的时刻。 陈殊望向车窗外,看着远处的太阳慢慢地往空中爬升,终于听到一声马车吁声,前方的长禾山庄轻骑洒蹄停下,后方重甲隆隆声响也跟着短暂消弭。 而在前方,传来更响的喝骂叫阵声音。 与此同时,恭常钦的声音响起来:“薛将军,前面什么情况?” 紧跟在恭常钦声音之后,有男子声音响起来:“恭大人,你可总算来了。前面就是方守乾的京城守军,但他们刚刚仗着天堑之势阻拦我军去路,我等没有虎符,不敢贸然进军。” “这么说里面方守乾已经开始了?”恭常钦皱眉道。 历来皇帝祭祖由礼部操办,里面涵盖三品以上官员参与,方守乾这一拦无疑是想拦段里面所有人的退路。 不仅如此,南丰守军的人被拦在天堑之外。 陈殊闻言,眯起眼睛,撩开车帘,却见前方山丘从立,丘中有一条不算宽阔的通道,此时竟然被搭了三丈高的荆棘栅栏,堵住了军队去路。 而方守乾的守军占据山丘旁边,正看着丘前的上千兵马。 陈殊看过方守乾的守军,看过这山丘形势,从栅栏后方处,远方隐隐用宫宇影子。 解臻应当就在前方。 陈殊直接跳下马车:“恭大人,我来开路。” 第89章 宫变京城凛雪【41】 隅中巳时,通往承山陵园唯一一条道路突然被一路兵马封死, 荆棘铺满通道, 让察觉到异样的官员纷纷心中震惊。 京城的兵马已经从方守乾手中易手,大部分掌握在方守乾的手里。这人是当朝宰相, 又掌管三省六部的行政官员,揽进兵权后势力扶摇直上,祭坛外的这番动作不稍大家明说,看到的人也都隐隐明白, 此次承山祭祖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其实关注朝局的人也知道, 这次方守乾的行动并不是偶然。早在半个多月前,朝中就开始隐隐有风声,称当朝皇帝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 并非是解家龙脉。 谣言不会无中生有, 解臻登基之前没有入解家族谱是事实。而此次祭祖解家宗室也出了面,显然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四年时间实在是不太平,先帝解奉侯突然驾崩,时值近两年皇子党派纷争, 解家的直系血脉几乎在此凋敝, 后齐言储拥护解臻为傀儡曾权倾一时, 却又在半年前迅速衰败,朝政风起云涌, 一波接着一波,似乎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过。 政权相互倾轧,想在这样的环境求生, 众官员不得不审时度势。 而现在,青年皇帝已经步入行宫正殿,方守乾、解家宗室、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员也都在其内。行宫外,又有方守乾的兵马从承山山丘的道路上逼近,慢慢地靠近行宫宫门。 行宫是由皇上随行的宫中护卫把守,此时见到数以千计的官兵骑马包围行宫,皆不由得如临大敌。统帅宫卫的侍卫长已经下令戒备,牢牢地对付着围在行宫外的原京城守军。 “哼,负隅顽抗,我等是受方相之命特来前护驾,尔等还不快快开门,放我军前往救驾!”在行宫外的京城守军将领骑马喝道。 此处场地位于行宫正门门口,官员们早已听到风声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行宫旁边的房屋内留了几双眼睛,紧张地看着这一处的情况。 外面来的守军骑马有五千兵马,若是行宫宫门一破,方守乾的军队将直捣宫门大殿,现在这位皇上恐怕位置危矣。 “没有皇上口谕,行宫宫门一律不得打开。”也就在众官员缩躲起来之际,有三个人影快速行落在宫墙上方。这三人穿着文官制式的服装,但不是普通官员的红色,而是统一的皂色长衫,正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的廷尉配装,上有朱色祥云翻浪,在烈阳下十分醒目。 说话的人身配一柄长刀,上绣着五品飞禽,年纪约为三十岁左右,个子颀长,有过几面之缘的官员立刻认出来,这是廷尉里面专门负责抓捕犯人的廷尉左监邵玉平。 而在邵玉平身边,又有一个样貌朴实的男子,与其同一装束,是廷尉右监倪晋。他们两人旁边还有一个帮役的装束,但眉目开阔,看上去模样磊落,手中亦是提刀站在众军前。 “原来是廷尉的人。”京城编制里面廷尉隶属皇上直辖,基本大小的官员都知一二,那叫阵的将领冷笑一声道,“廷尉恭常钦没有查出梁府案子被停职,都出了这么大的洋相,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丢人现眼?” “让你一跳梁小丑前去‘护驾’,那才是丢人现眼。”廷尉右监倪晋道。 叫阵的将领没想到对方直接骂自己跳梁小丑,面色瞬间阴狠道:“也好,就让你们暂逞口舌之利,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都给我放箭——” 他话音一落,在兵马中的弓箭手立刻弯弓撘箭,往行宫上的三人射去。邵玉平、倪晋、杨戊身怀武功,见箭射来,拔刀拨开箭矢,从墙上飞升而下,命人牢牢堵住行宫门口。 方守乾的兵马却早已做准备,让人拿过粗壮横梁,不停撞击行宫宫门,不一会儿,宫门处已经破损不堪。 “倪大人,怎么办?”眼见行宫宫门要打开,邵玉平急忙问道。 他们三人是恭常钦特别叮嘱留守在皇上身边相互照应。但这次皇上带出的守卫只有一千人,若是让方守乾的兵马冲进皇宫,后果不堪设想。 倪晋也锁紧眉头思索对策,反倒是身边的杨戊已经跃到行宫宫门之前道:“宫门一旦被破,叛军骑马便可长驱直入,不如我们自行放出一道口子,制造关隘,再派人左右夹击,或可为恭大人和皇上拖延一段时间。” 他说话之间,宫门又被撞得颤了颤,邵玉平闻言,再不迟疑,召集宫中侍卫长和守军,亲自带人在门侧潜伏。 这批皇宫护卫都是解臻带出来的精锐,行动十分迅速,不一会已经布好绊马索。杨戊再不迟疑,顶着横梁撞击的巨响,推开门梢。 “轰!”门梢正好打开一道横梁直径大小的口子,横梁立时卡在门中。那率领兵马的将领以为门被轰开,立时让人上前冲进门内。 一瞬间喊声震天,宫门处不停有方守乾的人马涌进,却又有大批的人被宫卫布置好的绊马绳索绊倒,只一息之间,竟是人马倾轧,人沸马嘶,场面混乱。 “动手!”也就在对面冲进门内一刻,埋伏在门边的宫卫瞬间暴起,往冲进行宫的人围剿过去。 一个宫门,竟然让方守乾的兵马折损了不少人手。 “大胆廷尉,竟敢阻拦方相的兵马。”没想到对方竟然出此计策,外面的将领怒急,再不保留,命人搭成人梯,直接翻墙直下,往宫卫杀去。 前有宫门人马不停涌进,后有城墙叛军翻下,廷尉三人和宫卫瞬间腹背受敌。杨戊等人虽然武功高强,但方守乾的兵马中亦不乏好手,顷刻间应付起来极为吃力。 再加上对方人数有压倒性优势,这一处防守被破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恭大人去请援军,要什么时候到?!”排山倒海的兵马涌进,邵玉平等人终于渐渐力感不支,节节败退。 “哈哈,你们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想恭常钦。”叛军将领随军闯入门内,看着邵玉平等人道:“方相安排事无巨细,十分妥当,你们的恭大人怕是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们。” “!”廷尉三人纷纷脸色一变。 方守乾老谋深算,就算是倾廷尉之力也没能将他的马脚揭露,这样的人做起事情来确实狠绝,恭大人恐怕…… 也就在邵玉平、 倪晋、 杨戊三人被人围杀,听着露出忿忿之色时,行宫宫门外忽然传来隆隆的震动声。这声音听起来还在远处,却让脚下地面不停颤抖。 这是什么声音? 方守乾的将领察觉到动静一愣,却见又有一道更加强劲有力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男子清响传来,那男子声音沉稳,音调却是十分嚣张跋扈。 “让开!”有人在宫门外道。 他一愣,正要回头看是谁敢在军中如此嚣张,却见一个男子拎着一柄长枪横扫过后方的骑兵。他枪风强健,所到之处人与马皆被挑飞在一侧,硬是在前方开出一条平地道路。那男子身穿黑衣,皮肤却十分白皙,形成服色与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骑着一匹轻甲马匹,几步冲入阵中,几步又从阵中杀出,雪白的脸上赠添了许多血滴。 他的声音也让人熟悉。杨戊听到声音后瞬间大震,目光往声源处看去,随后大声惊道:“林大人?!” 廷尉的衙门有恭常钦,有左右监,还有一个少卿,姓林、名辰疏。 邵玉平和倪晋也听到了杨戊喊出来的名字,微微一愣,连忙各自解决了一个冲上来厮杀的人,转头看去,就见到林辰疏已经骑马进入宫门。他身上像是有无形罡气,在进入宫门之时瞬间倾吐,众人只觉得烈阳下一股热浪自林辰疏处冲击扑面,原本堆积在门口的尸体瞬间被轰然推开。 “?!”林大人是怎么办到的? 邵玉平和倪晋没想到再次见到林辰疏的时候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只见平时看似文文弱弱的林辰疏这时候居然又骑马又拿着兵器,和平常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方守乾的骑兵看到了单人的林辰疏,很快往林辰疏的方向冲来。 “林大人小心!”二人见状连忙喊道。 但他们刚出口的时候,那骑兵已经到林辰疏面前。 左右监、杨戊瞬间心提到嗓子眼。 这是一己之力查出梁府案子关键的人,这同时也是解救青山案子的人,若有希望,谁都不想他出事。 杨戊焦急地看着林辰疏,正想冲上前为对方保护,却见对方目光冷冷扫过前面的骑兵,随后一枪递出,罡气似无形利刃,呼啸而过。林辰疏微微收力,却是将其中一个骑兵直接当空挑起,往另一个骑兵砸去。 两个骑兵轰然被林辰疏一枪砸在地面上。 杨戊:“……!” 邵玉平、倪晋:“……?” …… 第82节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们眼花了还是被打晕了,居然看到林大人很厉害的样子? “是你?你就是那个该死的断袖!”就在此时,方守乾的将领看着林辰疏道。 林辰疏的模样在京城之中一直很出名。 闻言,林辰疏本人神情不变,此时眼睛却是忽然转动,往方守乾的将领看过,见他身上将领穿着,面上很快涌上一丝讥诮,却是将长枪一把飞掷过来。 “笃”的一声声响,长枪直接穿透那将领的身体,余劲不止,直接连人带枪地将人钉在行宫墙面上。 这钉的墙面是一扇窗户,窗户里面偷看的文官看到纸糊的窗户上有血迹飞过,顿时“啊啊啊”惨叫起来。 那被林辰疏钉穿的将领已经不动了。 “林大人你……”杨戊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觉得林辰疏是一介文官,身体素质又差,需要他的保护,直到刚刚林辰疏使用的干脆利落的那一招,杨戊觉得自己没有十年是学不来的。 之前林辰疏冲进来还以为是自己产生的错觉,而现在杨戊发现他的林大人其实很强? 不仅是杨戊惊呆了,邵玉平、倪晋也都看呆了。他们一直觉得廷尉少卿是个闲职,林辰疏没本事没能力凭什么来空降,而现在看来—— 林辰疏没能力?那怕不是个笑话? 三人震惊地看着林辰疏。陈殊一眼扫过行宫结构,快速问道:“皇上在哪里?” “我带你去。”邵玉平最早缓过神来,连忙上前引路。 林辰疏点了点头,他一掌轰散一片人群,驱马继续向前前行。跟在他身后的,又有一辆马车快速前行,由一个暗影驾驭,往行宫处前行。 而又在林辰疏的身后—— 众人举目看去,只见山丘之间原本被荆棘拦住的栅栏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头与马头,往着行宫处浩浩荡荡前进。 烈阳与行风中,南丰驻军旗帜迎风飞扬,伴随隆隆马蹄,震响承山。 * 而此时在行宫大殿内,有人不耐地看着眼前站着的帝王。 帝王手上拿着一柄剑,剑身古朴,看上去并不是特别的宝剑,但就在半刻钟前,这个帝王拿起剑便刺死了上去要捉拿他的方府的人。 尸体的血流过大殿,蜿蜿蜒蜒地形成一道界限,线的前方是身着玄衣青年和守护他的宫卫,而后方则是方守乾、朝中大臣、以及一干宗室,还有一个吓得发抖的女子。 “你是朕奶娘?朕没有印象。”解臻提剑慢慢道,他说的字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却像是敲在女子心头,“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女子吓得更抖了。 “你无须害怕,解臻到底是不是秦霜寒的儿子,有我们这些朝中老臣在,你尽管说来就是。”方守乾亦冷笑地看着解臻道。 有方守乾的话,女子松了口气,终于颤巍巍地低头道:“我确实是秦小少爷的奶娘,只是、只是秦小少爷在秦家是公认的傻子,不会说话,听不见东西,什么都做不了,很早就跟着秦霜寒一起消失了。小少爷他、他真的不是这样子。” 第90章 保护你京城凛雪【42】 女子的话清晰地落入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里。杵在殿中的几位臣子震惊 ,皆不由得看向站在前方的解臻。 解臻不急不怒不愠, 仿佛那女子说的话与自己无关, 也与在场的局势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年轻的皇帝自从扳倒太尉齐言储之后,他的沉默似乎便加上一层不同的意味, 和以前的傀儡的样子不大一样了。 想从这个冷面的皇帝看出些什么实在太难了。 众臣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地上的血,又斗胆地看着方守乾。只见方守乾站在倒戈的侍卫中,闻言笑了声:“解臻,一个傻子如何管理解家社稷?说!你到底是哪里来, 怎么冒充先帝和秦霜寒的儿子的?!” 他的声音在大殿内掷地有声, 话落时殿外似又有喊杀声传来,还有撞击行宫宫门的轰然声音。 方守乾原本端正儒雅的脸上泛过一丝从容笑意,凉淡地看着台上的解臻。 “朕有先帝的玄龙珏作证, 当初可是交由三位辅政大臣和宗祖台验证过的。”解臻闻言冷峻的脸上忽然浮现冷笑, “方相这话是何意,如此怀疑朕的身份,是要推翻当年的验证,想将朕取而代之?” “方某只是不忍心先帝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流入外人手里。”方守乾早先知道解臻并不像平常处理朝政的时候表现出来那么顺从, 但此时解臻的反驳还是让他皱了下眉, 他很快看向旁边的皇室宗室道:“解家江山自然要由解家血脉继承。” 皇室宗室内有六人站立, 年长的有七十余岁,年幼的则年约六岁, 此时正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小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双眼睛害怕地在方守乾和地上的尸体之间来回逡巡。 当他目光落在前面被称为皇帝的人面前的时候,那个冷峻的男子慢慢开口道:“原来方相是想再立一个傀儡。” 傀儡是什么?男孩茫然地想, 却听旁边的祖父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喝道:“胡说!方相鞠躬尽瘁,为我解家创下不世基业,解臻你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算你是先帝和秦霜寒的儿子,若不是我解家人丁凋敝,何时由得你入解家族谱!更何况你来路不明,谁知道你是故意冒充的身份!” “祁老王爷过奖了。”方守乾笑过,看着解臻道,“解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外面的喊杀已经越来越响,又有隆隆的马蹄震动着地面,预示着今日在此很可能发生宫变。 在场的臣子面面相觑,已经看出有皇室宗亲和方守乾窜同一气,年轻的皇帝势头已经明显被压过,再过不了一时恐怕就会被方守乾彻底拿下。三省之中的中书侍郎站出,连忙朝解臻躬身道:“皇上,方相也是为解家着想,皇上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与方相当面说清楚为好。” 他此言一出,门下侍郎、户部尚书等官亦纷纷附议。他们本是三省六部之人,隶属宰相管辖,此时或轻或重皆开始站出来表态。 朝臣或多或少都已经站队,只有少数像翰林学士、太史令的官员满额冒汗,并没敢马上站出来。 然而殿外的交战声音已经接近大殿。 众人目光都交集在殿前玄衣的男子身上,却见这位青年皇帝垂目,忽然轻轻笑了声,再抬眼的时候眼眸中却宛如凝结了寒霜,冷得骇人。 “方守乾,朕是不是秦霜寒和解奉侯所生后世自有定说,但你现在凭这样的说词就想盖棺定论,那朕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解臻执剑站在远处,明明是炎热的天气,但在他脚下隐隐已有水汽凝霜,慢慢地自脚边扩散,“方守乾,朕不过想施新政,就惹你这番跳脚。你最通律法,知道今日谋逆之罪的下场吧。” “方某所为匡正解家血脉。”方守乾矢口否认,听殿外有马蹄冲进,眸光闪过一阵讥讽,却是振声道:“解臻并非皇家正统,需鉴明身份,拿下他!” 他在殿前隐然是分量最重的存在,几个侍卫相互对视一眼,皆想在方守乾面前立功,立时拔出兵刃,冲到殿前。 站在方守乾的侍卫比解臻身边的宫卫多,就算解臻顽抗,也撑不过多久。臣子中方守乾的亲信又多,若是站出来也免不了被方守乾盯上,几个朝中没有站队的臣子在台下看着,似乎看到此次宫变的结局,慢慢闭上眼睛。 然而也就在这时,殿前关闭的大门忽然传来“彭”一声巨响。 声音轰然。 大殿自众臣、皇室进入之后便被关紧了,此时竟然直接被那巨响砸开。殿门前砸开后从外面射进来晴空下的阳光,大殿变得明亮起来。 众臣心下一惊,连忙闻声看去,但见外面烈日下,一个黑色身影一脚踹开是他身体十余倍大的宽敞厚重殿门。那人逆着阳光,看上去个子颀长,但体型却并不高大,此时手中提了一把佩刀,正缓缓收回自己踢门的动作,立在大门的中间。 这……外面的人不是在造反,这来的人是谁? 众臣一愣,目光缓缓停留在来的人的脸上。这逆光的光线十分刺眼,但不少人看到来的人脸蛋清秀,上面有点脏脏的血迹,但从面容上看去,竟然是一个年轻人的样子,而且容貌还有点熟悉。 此人是谁? 方守乾亦回头查看,他本以为传进来的会是自己调动过来的京城守军,但见此时门口仅仅站着一个人,不禁一愣。 殿门口站着的人此时也正一一看过殿里的人,他的目光扫得飞快,却在触及殿前方站着的玄衣男子的时候,滞留了一下。 玄衣男子拿着剑,旁边有人的尸体,但看样子并不像是他的人。 那是解臻,解臻他没事。 解臻也正抬眼看着他,有外面明亮的阳光照进,他身边的寒霜慢慢化去,那双刚刚冷如寒霜的眼睛此时竟然一点点地如同幽潭有了粼光,正笔直地注视着门前的人。 踹开殿门前的人松了口气,在一提气,已经一步走入殿内,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很快笑了声,绽开的笑容配着脸颊边的血滴,竟然有惊心动魄的瑰丽。 “看来我林辰疏来的正是时候。”那人提刀而进,声音磊落清朗,“方守乾,真是许久未见。” 上一次林辰疏和方守乾正式会面是在宫内的议事厅,算起来确实有半月没有见面。他也没有像别的人一样再称呼方守乾为宰相,反而直呼姓名,以下犯上,让众臣一惊。 这人就是新晋的廷尉少卿林辰疏?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中书侍郎听他口气狂妄,眼见他走到臣子位列,正要呵斥,却见林辰疏面色讥诮,却是一把将自己推开。 “借过。”说是借过,陈殊却是把挡道的人全部拎起来扔到旁边,硬是在人群里开出一条道路出来。 他走到御前,站在了方守乾的面前。 “林辰疏?”方守乾显然没想到来的人竟然不是他的人,而是眼前这个被自己下了江湖通缉的人。外面有不断的干戈声音传来,可此时方守乾忽然涌现一丝不详的预感,他皱眉,稳住心神看着来人,道:“大胆,一个小小少卿竟敢擅闯朝中重臣议事,来人!把他拿下!” 他说着,原本针对解臻的侍卫连忙前去捉拿林辰疏,却再度被宫卫拦住。 “林少卿是朕的人,方相你允许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在此处,怎么还不让朕的人在御前走动?”解臻道,已经一步走到林辰疏的旁边。 他走近,身边还带着冷雪一样清冽的气息,让原本在烈日下酣战过的陈殊身边变得清凉下来。 陈殊感受到解臻的气息微微一愣,很快挪移开自己在解臻颊侧瞥过的目光。 “呵,那便一道将林辰疏和这个冒充血脉的假皇帝拿下!”方守乾眼睛一紧,忽然下令道。 “谁敢?!”陈殊瞬间提刀横在面前,“皇上是我朝天选之子,谁敢对皇上不敬?!” 林辰疏平时从不在人前使用兵刃,此时神色狠厉起来,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见传言当中优柔寡断的模样。 他气势强劲,提刀的同时瞥了眼方守乾冷厉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方相这么急着动手,莫不是怕皇上掌握了你弑杀先帝的证据?” 他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在“弑杀先帝”的时候特地拖得长久,方守乾脸色一变,暗中扫过身边的人一眼,只见旁边的侍卫、皇室宗亲还有那帮臣子闻言也都是脸色大变,面面相觑,又牢牢地盯着场中。 “林辰疏,果然是解臻养的一条狗,这么迫不及待地上来就咬人。”方守乾面上还维持着冷笑,“先帝是突然驾崩,说我弑杀先帝,那是污蔑朝中重臣的重罪,今日你一句话,你林府上下满门都将因你获罪!” 陈殊见方守乾还在维持着自己的形象,冷道:“污蔑?宰相怕是对廷尉的办事能力有什么误解?我既将此事说出来,那就说明廷尉已经将梁府并先帝被弑案查得清清楚楚。方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虽然杀了那么多人,但先帝一案留有罪证,不然你也不会将梁丰远灭口吧!” 他每说一句话,都敲击在人的心头,众臣越听越惊骇,当听到梁丰远一案是方守乾所为的时候,都不由得大惊。 “梁丰远一案明明是你记恨梁度所为,竟敢牵扯到我头上?”方守乾否认道,“来人!还不拿下此人!” 众侍卫惶惶,硬着头皮上前,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一道无形的刚起卷扫,直接被逼得往后退一步。而在无形罡气中,陈殊已经提刀靠近方守乾道:“方守乾,你要看看你的证据吗?” 他脸上还有血迹,显然经历过一场屠杀,方守乾皱眉,却听后面传来盈盈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清然在殿内响起:“小女荆楚,是先帝在位时荆御医之妹。方贼,你可还记得我?” 竟然又有女子进殿? 众臣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从殿外走来。女子身形更加娇小,在殿中原本并不起眼,可眼下数十道目光注视过去,竟然显得不容忽视起来。荆楚走进御前,向着御前跪拜道:“皇上,当年民女的哥哥荆霖曾在为先帝诊断的时候发现先帝中毒迹象,但被方贼所查,被下令封口,几欲惨遭灭门。小女福大命大被人救走,手上有一封哥哥遗书,上面有哥哥如何受人胁迫的事情,还有先帝所中之毒的详解。 ” 她将书信恭恭敬敬呈上头顶,很快被送往解臻面前,解臻扫过上面的字行,目光触及上面的还没有干涸的血迹,却是眸光微颤,暗中看了身边的陈殊一眼。 似察觉到解臻的目光,陈殊的脸颊微微侧了侧,并没有转过头。 第91章 蛊京城凛雪【43】 “先帝驾崩蹊跷,朕记得那时祭典是由方守乾一手操办。”解臻默了会, 终于抬眼看着殿前的宰相, “方守乾,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你如何笼络当年御尚坊的王徵、内侍德林等人, 欺骗郑贵妃下毒之事,当年你要将后宫嫔妃全部与先帝殉葬,怕就是这东窗事发,不想留下活口吧?!” 先帝解奉侯逝世后, 方守乾曾出示一旨诏书, 称此诏书为先帝遗旨,命宫中嫔妃一同随驾殉葬。这时解臻提及此事,在场臣子莫不闻言色变。 “方相, 这事可是真的?”在场解家皇室中年级最大的祁王爷皱眉紧紧盯着方守乾。 弑君是重罪, 若是这名头坐实的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守乾目光扫过在跪的荆楚,忽然笑声道:“伪造一份假证书就想将弑君之罪污蔑在朝中重臣?解臻,你是不是太恶毒了?” 第83节 他话音带着挑衅、讥笑与不屑。然话音刚毕,解臻身边的林辰疏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秀气的脸上此时同样带着讥讽:“方守乾, 我今天还带来了一个人证。” 方守乾瞳孔微缩。 在场的众臣也一愣, 只听殿门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处又出现数道人影, 其中一个暗影押解着手中的人,正往殿内一步一步行来。 而暗影手中的人年约三十岁左右,眼上蒙着黑布, 脚步虚浮走一步停一步。他畏畏缩缩,押解他的暗影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便直接将人一把拎起,拖到殿前。 “啊!林辰疏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那人看不见身边的景物,一边被人拖拽着一边挣扎道,“林辰疏,既然知道我是方相的人,还不赶紧把我放了,若是宰相知道你与他作对,你们林家就完了!” 他此言一出,旁边听到的朝中重臣脸上纷纷一惊,看看被拖进来的人,又看看方守乾。 方守乾脸色还保持着不变,目光却渐渐阴沉下来。 被拖着的人还在挣扎,他听到身边有很多人的呼吸,但却保持着一片安静,以为是自己的威胁产生效果,忍不住又抓紧道:“林辰疏,纵然你武功厉害又怎么样?想想你爹,想想你弟弟,你林家在方相面前不过是个蝼蚁,随时都可以捏死。你是为秦霜寒的儿子做事的吧?他惹怒宰相,迟早要被宰相拉下台,我劝你弃暗投明,不如一起为方守乾效力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被人拉到一个台阶上,隔了一会儿,终于有人给他扯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他眼睛连忙刺目地眯了一下,却见眼前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林辰疏的脸。 林辰疏此时勾着唇,正看着自己:“池先机,你倒是省得我再费口舌,自己全部都说出来了。” 池先机:“!” 被拖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往南丰城刺杀恭常钦却被林辰疏擒获的先机剑池梁。 解开黑布后,池梁这才意识到不对。他惶然看过林辰疏,却见林辰疏身边站着一个冷峻男子,衣着华贵,有龙凤之姿,竟隐隐带着帝王之相。他暗道糟糕,连忙再环顾四周,便看到刚刚自己口中说到的方守乾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距离,正面色沉黑地看着自己。 “你、你……”池梁终于明白过来,猛然转头看着押解他的人,“你诈我?!” 但他很快看清押他的人,这人身穿暗影衣服,是他和空侯一道押解上寒山过的路通明。 “池先机,你为方守乾做了这么多事,应该知道他的手段了吧。”不等池梁叫出路通明的名字,林辰疏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趁着现在你还没被方守乾灭口,不如与我等说说方守乾是如何指使你将梁府灭口的,又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挡着官吏的面行凶杀人?” “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池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 “林少卿所言句句属实,我等追查梁府被灭一案的线索,就是你将嫌犯家属灭口”也就在这时,殿外又有三人行来,这三人身穿廷尉官服,几步跃到殿前,护在林辰疏与解臻面前道:“臣等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三人分别是邵玉平、倪晋、杨戊,其中倪晋看着池梁,忽然道:“先机剑,我识得你的剑招。袭击朝廷命官,我当时还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方相的人。” 池梁见来的人其中两人与自己曾经交手,连忙求助似地看了方守乾一眼,却见方守乾哈哈笑道:“恭常钦原来就是这么管廷尉的?整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想栽赃于我?” 池梁脸色一变。 大殿之内本是剑拔弩张,殿前殿中已然有了两个派系,其中一拨是方守乾带进殿的侍卫以及三省六部之内的亲信,而另一拨则是解臻、林辰疏为首的宫卫和廷尉,原本属于解臻的颓势已经在悄然逆转。 远处原本近了的厮杀声也开始渐渐平息,紧跟而来的是重甲马蹄踏地行进的声音。 听到外面的状况,原本沉默的一部分二品臣子中终于有人行出,一人站出,是当朝钦天监:“宰相此言差矣,适才宰相置疑皇上的血脉之时也只有一个曾经在秦家服侍的奶娘作证,邵左监,倪右监和林少卿都是我朝官吏,所说之话怎么也比她可信吧?” 有钦天监站出,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的翰林学士等人纷纷点头,也有一两个官吏站出表明立场。 最先站出来的户部尚书、中书侍郎没想到情形会如此急转直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廷尉的人今日会出现在这个殿内,解臻这个年轻的皇帝肯定已经对方守乾今日宫变之事有所防备,而外面那番厮杀声响,显然是方守乾和解臻的兵马在交战。 谁赢谁输,将直接影响这殿内的最后结局。 解家皇室也不由得慎重起来,祁王爷将子嗣拦在身后,面色郑重道:“只是皇上是不是解家血脉一事有待考证。” “何须考证。”陈殊掌心一摊,手中却出现一个曲玉,曲玉中有一截小小指骨在转动,他慢慢道:“我听闻太祖皇帝就说过谁得天行藏钥匙,谁就继任皇位,先帝因天行藏钥匙继位,现在这天行藏钥匙也在皇上手中,你们难道还要质疑太祖遗旨?” 说着他将曲玉递与解臻。 这就是天行藏的钥匙。 解臻看着陈殊掌中的曲玉微微一愣,目光微动,慢慢地接过攥紧。 天行藏的钥匙最近在江湖上确实也有风声,祁王爷面色一变,最终喃喃地叹了口气道:“也罢,但方相,先帝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给一个交代。” “呵。”方守乾冷哼,阴冷地盯着解臻。 “既然方相不肯说,那便由你来说。”陈殊一刀劈在池梁的左手小指,引得池梁一声惨叫,但他神色却丝毫不动:“池梁,你说出来,皇上或许会看你自首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 他说着,由将刀放在池梁的另外一只指头上。 林辰疏的话虽然没有讲明,但做出的行动却已经表明他如果不说出事情真相,将会将自己的手指全部卸下。池梁心中绝望,看向方守乾求救道:“方、方相,救我。” “林辰疏,你竟敢恶意逼供……”方守乾怒道。 他说这话故意避开池梁,明显是在回避池梁的身份,陈殊冷笑一声,又卸了池梁一只手指。 “啊——只要皇上绕我一命,我说、我说。”池梁看到方守乾的模样,终于嘶声道。 “你尽管说来,朕会酌情审夺。”解臻道。 池梁仿佛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连忙道:“方相雇佣我等江湖中人为他卖命。梁府出事那天,是方守乾命我等做的。梁丰远手上有一账本,被方守乾发现了,我们就买通那厨子下毒,本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那厨子临阵脱逃,让梁府的人察觉了,我们只好一个一个毒杀,制造了中毒的现场。” 他说着,又将如何替方守乾怎么善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梁度夜归发现家中遭变,逃到后院后毒发身亡的事情,与廷尉调查的现场一一对应。 梁府三十六口灭口一案自此真相昭然。 梁丰远本是方守乾的左膀右臂,谁都没想到会有一日方守乾竟然会杀死自己的手下满门,原本效忠方守乾的臣子面色更加难看,只觉得脖子处冷飕飕的,由得看着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 方守乾听池梁说起自己的罪证,平静得恐怖。他年轻时本来长得英俊,上了年纪保养得妥当,还可见容貌之儒雅,而此时一张玉面竟然浮现出一丝阴诡之意。 池梁说完梁府的事情,又开始交代方守乾雇人清扫弑帝一案的真相。方守乾忽地冷笑一声,忽地从旁边侍卫手中夺过配剑,一剑往池梁头上砍去。 “嗬嗬——”池梁武功被制,竟一刀被方守乾劈中喉咙,死命地睁大眼睛,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瞳孔涣散,轰然倒地。 殿前再度血液喷溅成一地。 池梁倒地一刻,那殿外的战声和喧哗终于来到殿前。有人率领铁甲军队从殿门口鱼贯而入,士兵进殿的声音铿锵,不一会儿便将这殿内的所有人围起,一个胖子和一个身穿军甲的将领冲进殿内,向解臻作揖。 “臣恭常钦、末将薛近前来护驾,殿外判军将领皆已斩首或擒获。”两人道。其中恭常钦目光越过众大臣,笔直盯着方守乾道:“方守乾,你今日引兵干戈,发动宫变,罪无可恕,还不快点投降!” 方守乾提着剑,看看解臻,又看看外面重重包围的军队。他的安排明明天衣无缝,明明只要池梁刺杀恭常钦,就能够让南丰守军土崩瓦解,就算廷尉手上掌握证据也无济于事……但千算万算,他都没有想到江湖录上前十的先机剑竟然会轻易地被解臻的人擒获,还被抓来与他当场对峙。 恭常钦在,南丰守军已经调拨过来,只见那厚重的军甲已经将整个殿围得水泄不通,殿内是人,殿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兵马,皆冷冰冰地注视着自己。 原本站在方守乾的臣子也被殿内厚重的兵马杀气吓得发抖。中书侍郎咬了咬牙,终于站出来道:“方相,你竟敢弑杀先帝,罄竹难书,理应株连九族!” “呵呵。”方守乾忽然笑了声,扫过旁边的人。 “方守乾,成王败寇,今日你已经输了。”解臻看着方守乾,慢慢道。 有重重的包围,有铁证如山的证据,方守乾一犯谋逆之罪,二犯弑君之罪,无论哪条罪证都可以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方守乾提着剑,脸上阴诡之意越来越明显,“我输了?解臻,你以为我布局今日这一出,会没有留后手?” 方守乾此时说话的神态并不像平常那个外表儒雅的宰相,竟似有一点疯狂之意。解臻心中微微一凛,正要说话,却见陈殊已经提刀向前迈了一步。 ……林辰疏要做什么? 解臻一愣,耳边却已经传来方守乾猖狂的笑声:“解臻,我知你在宫中一直在防我下毒,只可惜有一种毒它不可能让人试出毒性。” “?!”解臻原本冷泉的深眸慢慢定格在一处。 “我向蛊王重金买来子母蛊,就种在你身体里。”方守乾目光亮着,露出一丝嘲讽道,“子母蛊,我身上是母蛊,你身上的是子蛊,一旦我死亡,你身上的子蛊就会爆发蛊毒,七日之内必暴毙身亡,就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哈哈哈哈……” “……”解臻瞳孔紧缩,只见陈殊握着的刀正慢慢地抬起来。 “你这几日可有在月汐之时胸口不适之感?那就是中蛊症状。”方守乾笑着站在陈殊和解臻面前,笑道,“我刚刚还得到消息,蛊王已死,这世上再也没人能解开这子母蛊,解臻,你一辈子都杀不了我。” 月汐……旧伤?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路通明忽然想到什么,骇然地看着站在解臻身边的林辰疏。 却见林辰疏眼上浮现一道奇异的目光,他唇角勾着冷笑,竟然抬起手中的刀,眼看着一刀要往方守乾身上劈下! “……住手!”解臻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第92章 诡云谲京城凛雪【44】 刀已经在半空,刀风刚烈, 眼见就要劈到方守乾的面门。但陈殊却感觉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出, 忽然紧紧扣住自己的手腕。 他直直地盯着方守乾,察觉到来自手上的阻力后皱眉想甩开那只手的禁锢, 却发现根本无法摆脱对方的钳制。 刀落在方守乾的面门三分处,竟然再也无法向前递进。 目光处,只有方守乾吓得苍白的脸色。 “皇上?”几次挣脱无果,陈殊目光慢慢地沉下来, 终于才放弃方守乾, 顺着禁锢自己的手,缓缓地看向站在旁边的解臻。 解臻看着他,手还在牢牢地扣着自己的手腕, 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陈殊沉默了一会, 才慢慢道:“皇上,方守乾无中生有,分明是故意捏造子母蛊这等荒唐事物,他定是想以此胁迫皇上, 此人不除, 怕是后患无穷, 臣愿为皇上手刃此贼。” “……” 这一幕变化来得太快,自方守乾说出子母蛊要挟解臻, 到陈殊拔刀相向几乎就是瞬间的事情。站在殿内的皇室宗亲、一干臣子、恭常钦廷尉等人一直留意场中变化,起初听到方守乾亮出最后子母蛊这站底牌的时候,皆没有想到方守乾会留有如此恶毒手段。 这手段——要知此事若真如方守乾所说, 那方守乾的性命将会是制约当今圣上的最大筹码。 方守乾所说的子母蛊以性命为赌注,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林辰疏却站了出来,非要杀方守乾不可。 在场中有恭常钦、路七、杨戊等等人,他们都与林辰疏打过交道,知道林辰疏虽然平时不显山露水,但背地里一直都是在为皇上做事。他调查青山一案替皇上提供扳倒齐言储的证据,最近半月又一直在为方守乾的事情四处奔波,适才又是他当先开路最先支援解臻,按理说他忠心耿耿,不可能做出对解臻不利的事情。 但为何林辰疏执意要杀了方守乾? 林辰疏声音依旧清朗,但解臻抓住陈殊的手忽然有些颤抖,他顺着陈殊手中握着的刀看去,看到了方守乾满额的冷汗。 适才陈殊身边的罡风骤然而起,方守乾可以感觉到那罡风中的明显杀意,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说出子母蛊的时候林辰疏会突然对他动手。那林辰疏的刀在他额前三分处停下,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让他吓得跌坐在地上,背脊瞬间直冒冷汗,不一会儿便湿透整个后背。 但让人意外的是,那朝着他席卷自己过来的恐怖气息却并没有直接要他的性命,反而在靠近时突然消失了。 耳边,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更声。 这更声宛如幻听,让他并没有在意。方守乾只是在地上喘了口气,慢慢地回神,终于看清楚了场上的情况。 “无中生有?”他看到向自己出手的林辰疏被解臻拦住,饶是刚刚被吓得狼狈,此时面目却露出一丝得意:“林辰疏,你尽管来杀我试试,看看我死了,那子母蛊到底会不会爆发。” “你以为我不敢么?”陈殊闻言,脸上露出讥讽,竟再度要提刀斩下。 “辰疏!”解臻再顾不得其他,劈手一把将陈殊手中的刀夺下。 “哈哈哈,你是敢,可是解臻不敢啊!”解臻此举落在方守乾眼中,方守乾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林辰疏,你以为解臻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陈殊脸色冰寒,慢慢抬眼看向站在身边的解臻。 解臻眼中眸光不停地发颤。他咬了咬牙,却是一把将陈殊拉到自己身后,一人紧紧盯着方守乾道:“方守乾,你如何确定朕中蛊……你把那蛊毒下在了什么地方?” “这子母蛊就下在半月前你钦点的云糕中。”方守乾笑道,“解臻,以后你我命途就永远牵扯在一起了!” 方守乾笑声猖獗,解臻却已经听不清楚他后面嘲笑,所有的听觉都仿佛在听到那盘糕点的时候飞速消逝,只剩下无边空寂中嗡嗡声响与慢慢爬升上来的无数恐惧。 “皇上,方守乾留不得。”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旷古等待中一道期盼已久的熟悉声响。 第84节 然而那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 他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来人。”解臻终于被这声音恍恍然拉回神,他暗暗握紧袖中的手,强迫自己的声音镇定道:“将方守乾押下去!” “皇上?!”身后,陈殊的声音传来,带着询问、不解和焦急,人又往前一步道,“皇上你分明没有中蛊,若今日纵容方守乾,他日必然会以要挟你!” …… …… 林辰疏说皇上没有中蛊? 恭常钦等人闻言一愣,心想林辰疏是解臻亲信,所言应该不假,心中大石终于放了下来。恭常钦上前一步道:“皇上,方守乾此人狡诈多端,皇上不能任由让他摆布。” “是啊,皇上,此次方守乾发动宫变,若是再留此人,确实和林少卿说的一样,后患无穷啊……”翰林院学士等一干老臣附和道。 “住口!”耳边又传来让人烦杂的声音,一直隐忍的解臻忽然重重喝了一声。 “!”几位老臣一愣。恭常钦也从未见过解臻动火,不由得皱眉。 解臻明明没有中蛊,为何如此谨慎? 他连忙往解臻处看去,却见解臻再度一把扣住要冲到方守乾面前的陈殊,手指紧紧收拢,缓声道:“林辰疏,此事朕自有考虑。在解开子母蛊之前,朕会收押好方守乾。” 他的话平稳柔和,是对着林辰疏说的。 有解臻在旁边,陈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挣脱,此时再多说话也无用,反倒让自己和解臻之间变得更加难堪,他终于慢慢地止住动作,却是垂目不语,再也不看向解臻。 解臻眼角渐红。 方守乾没想到林辰疏会说出解臻没有中蛊的话,他一愣,心中惶恐又起,却又是听到一声打更声音。 但他此时已经来不及注意,当下心思转过数个念头,转念间忽然看到解臻和林辰疏之间的相处,原本紧张的目光又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哈哈哈,解臻我明白了。原来那东西不是你吃的,是林辰疏吃的是吧?”方守乾忽然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来,“解臻啊解臻,原来坊间传闻真是如此。你是害怕杀了我林辰疏会死吗?为了一个断袖,有意思、有意思!” 难怪解臻不敢让他死,中蛊的人原来是林辰疏! 方守乾的话一出,现场哗然,目光皆不由得往陈殊和解臻身上看去。 龚常钦、邵玉平、倪晋、杨戊等人闻言,心中一惊,连忙望向自己廷尉的少卿大人,却见林辰疏此时已经闭上眼睛,神色冷淡,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解臻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他不肯放手。 “林辰疏,解臻居然会为你做到如此。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方守乾也看向林辰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将自己扳倒的人,忽然哈哈笑道,“这解家的皇帝最是无情,他现在对你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以为他还会像今日这样对你吗?” 陈殊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方守乾。 “我为解封侯做了一辈子的事,助他夺取皇位,扶持他登基上位,帮他太平天下,可到头来一句新政,还不是要拿我先开刀。可怜我小妹也被他冷落在宫里郁郁而亡,我要让他为我方家的一切陪葬!”方守乾以为陈殊在听,冷笑几声道:“林辰疏,你现在越为他打拼,以后就会越后悔。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的誓言,都是骗人的 、骗人的!” 他双眼血红,忽然又想起年轻时义气风发,与那皇帝一同指点江山,立下永久承诺,却不曾想上位十年,君臣渐行渐远,最终南辕北辙,曾经的话如同轻浮泡沫,一戳就被破灭。 得知解奉侯要拿他为新政铺路,他终于选择先动手,亲自送了这皇帝上路,顺带草拟遗书,让解奉侯的嫔妃也一道为自己在宫中抑郁死去的亲人陪葬。 “我和你不一样。”就在方守乾忆起过往纷纷种种,陈殊忽然开口道。 “……”方守乾冷笑。 他还想再出言讽刺,脑海中乍然又出现一道第三道更声。那更声比之前两声都要响亮,嗡地在脑海中炸开,方守乾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忽然出现无数黑色鬼面,一个一个朝着他张开血通红血口。 鬼面中有梁丰远的样子,有荆霖的样子,也有解奉侯的……无数狰狞的鬼头纷纷张牙撕扯着他的身体,一口一口蚕食着他的灵魂。 “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方守乾忽然怪叫一声,坐在地上朝着空中胡乱挥舞起来。 “!”他这一举动毫无征兆,在场的人皆被他的惨叫吓了一跳,往他身上看去。 方守乾却似乎没有看到旁边人,他眼睛暴突,死死撑着眼睛,忽地开始用手疯狂地抓住自己的脖子。 “别过来!别过来!鬼、鬼!”方守乾的指尖很快在自己的脖子上抓出无数条深深血痕。 这一状况发生得突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方守乾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站在方守乾前面的解臻心中忽然无数惶恐再度涌了上来,他立刻喝道:“快!快制住他!” 路七最先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拉开方守乾一直抓挠脖子的手。杨戊、邵玉平等人见状,连忙也跟着冲上前,牢牢按住方守乾的手脚。 方守乾却还在不停的挣扎,他的身体在几个会武功之人之间不停地扭动,忽然猛地在地上如鱼般弹了两下,力道之大几乎挣脱旁边人的束缚。 路七连忙手中作劲,将人死死地按住,却见方守乾身体震了两下后,整个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再没有先前的力道。 他骇然一惊,目光落在方守乾的脸上,却见对方眼睛暴突,眼眶似被撑破,旁边有血迹缓缓流下,但那眼珠已经凝固不动,瞳孔扩散,已呈死相。 “……皇上。”路七慌然看向解臻。 杨戊、邵玉平等人亦慌乱地看着解臻和林辰疏。 解臻此时还站在原地,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方守乾的动静,见他不再动弹,终于皱了下眉,目光流露出害怕和恐惧,连忙转身往旁边的陈殊看去。 林辰疏还站在他身边。 解臻颤着目光,只见无数道红色血线从林辰疏颈边的皮肤升起,自衣领处慢慢往上蔓延,如同龟裂的裂痕,不一会儿便爬上了林辰疏的脸颊。 而林辰疏正皱着眉,慢慢地抬起眼,朝他看过来。 “辰疏……”解臻颤声道。 陈殊的唇已经毫无血色,他嘴上颤了颤,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身体已再站立不住,往后仰去。 “辰疏!”解臻的声音彻底恐慌。 …… 殿内乱成一团也掩盖不住不断爬升的死寂气息。 殿外。 “怎会这样?林辰疏他、他……”历战后的行宫中还有残留的血腥,殿前不远处的房顶上,有一鸦面之人看着一切,喃喃道。 “他中了蛊王的子母蛊,方守乾死了,他自然也要死。”有人接了他的话道。 盗骨半面有惊骇神色,闻言转过身,便看到说话的荼毒生站在房顶,目光也正注视着大殿慌乱的场景。 “可、可方守乾为什么会死?”盗骨只觉得心下发冷,又问道。 方守乾的死状恐怖,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这样的死法。 荼毒生闻言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三更知命诡云谲想要杀人,就是如此手法。” “……”江湖录第二人! 盗骨震惊,还想说什么,却见荼毒生原本被缚仙索缚住的手竟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解开。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人正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你、你……”盗骨再度惊得说不出话来,几步连忙飞快跳开。 “哼,胆小如鼠。”荼毒生冷笑一声,竟将缚仙索重新收了起来。他一步从屋顶跃下,越过殿门,看到被解臻紧紧抱住的林辰疏,目光却在解臻身上停留了一眼。 那是秦霜寒的儿子。 “原来你也会如此。”他看着,原本探究的目光终于收回,转身往行宫外走去。 蓝白身影最终消失在宫乱处。 而在远方,有一道士缓步离开御史台。 “一更声,听命;二更声,催命;三更声,索命——”那道士缓缓笑了声,“诡云谲啊诡云谲,下一站,你要去哪?” 第93章 白衣人像京城凛雪【45】 耳边有水声。 “秦公子,按照钥匙所指的方向, 前面的洞口就是天行藏的入口。”朦胧间, 一道熟悉的音线从耳边传来,是路七的声音。 路七在说秦公子, 解臻应该就在旁边。他还提到了天行藏,难道…… 陈殊意识慢慢地恢复,入耳的还是水流淅淅的声音,在空寂的听觉里尤为明显。他睁开眼, 入目的却是眼前一片河域, 水域里的水自上而下冲刷,水中灌木与乔木丛生,密密麻麻的枝干漫过头顶, 高不过半丈, 却将天上的阳光挡住大半,树荫在河水连成一片,混合着潮湿的空气,竟让这一片河域显得阴寒起来。 路七正在他前方淌水行走, 他身上背着行李, 手中所掌着一块曲玉。曲玉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动着, 往河流的上游指着。 而在路七身后,有人正背着他, 在低矮的灌木中逆流向上行走。 陈殊缓缓侧眼,便看到身边的人散落在颊边的头发,以及发间露出的清俊脸庞。 是解臻。 方守乾在宫变之后突然死亡, 彻底引发了他身上的子母蛊。在方守乾死亡一刻,陈殊自己身上蛊毒爆发,只感觉心脉被无数子蛊啃噬而过,一瞬间痛难自持,很快疼得失去意识。 昏迷前,他听到解臻不停地在唤他的名字。 而现在再次醒来,宫殿竟变成了森寂的河域。阴冷的水域中,偶尔有从枝杈上方传来的乌鸦啼声,让此处更显得诡异。 有冷意不停地往骨子里渗进。 “醒了?”大约是感觉到陈殊的瑟缩,解臻的脸颊侧了侧。 陈殊蹙了下眉,喉咙干涸,并没有发声,身边只有缓淡的气息。 解臻察觉到陈殊微弱的呼吸拂过颈间,他的声音顿了下,又重新提及,“我给你服用了小药谷的风轻花,那是一种麻醉的草药……你现在还觉得疼吗?” 仅月汐时候发作的蛊毒就疼得厉害,子母蛊爆发后有成千上百子蛊反噬,理当和他倒下之前一样痛不可当,但陈殊此时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只是手脚变得十分麻木,几乎感觉不到触觉。 “……不疼。”隔了好一会儿,陈殊才哑着嗓子道。 有了回复,他感觉到解臻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一下。男人静静地“嗯”了一声,重新背着他继续前行。 水漫过人的膝盖,解臻穿着的还是昔日青山之行时的玄色劲衣,他也不知淌水行了多久,衣摆和裤腿已经全部湿透,但他却依然往前继续前进,没有敢停下来。。 “皇上,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是要去哪里?”陈殊缓缓调整呼吸道。 方守乾说子母蛊爆发后人便活不过七天,陈殊只感觉自己身体虚弱,哪怕自己想运转长明的功力,但功力遇到残破的经脉,很快如同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地涣散。 他很快就要离开了。 陈殊靠在解臻背上暗暗地想,却察觉到解臻呼吸一滞。男人抬头看着前方又往前淌了一段水,方才沉声道:“你已经昏迷了四天,我、我……”他到此处忽然声音有些哽咽,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方守乾的蛊毒是出自天行藏,蛊王虽死,但天行藏还在。辰疏,我们去天行藏,我一定要救活你。” “……”陈殊给解臻天行藏的钥匙,本想让他以此坐稳天下,却不曾想解臻竟然会和当年的太祖皇帝一样,执意要前往天行藏。 他默了会,才缓缓抬声道,“皇上,我其实死得其所,你不必为我如此……” 陈殊话说到一半,却感觉到解臻身上猛地一颤,话也骤然被解臻打断。 “我不许你走!我也说过,你不要叫我皇上!” “……” 第85节 解臻的话发狠,惊起乔木上乌鸦惊散。走在前面的路七闻声连忙转头,却见解臻背着林辰疏站在水中,他眼圈通红,原本清敛的眸光此时流露出几分恨意。 陈殊还维持着说话的口型,被解臻打断后,他眉眼垂落,最终还是将后面的话咽回喉中,不再做声。 水域里再度恢复安静,水声拍打过淌水人的小腿,发出细细的哗哗声音。 许久后,解臻终于皱眉,通红的眼中清光浮动,他垂眼,重新往前行去。 路七继续在前开路,他心绪纷扰,一会儿想到寒山上终日不化似在等候什么的凛雪,一会儿又想到在幽潭边洗剑后总是怅然长坐一夜的玄衣,只觉得有些难受。 耳畔隐隐有衣袂轻轻飞过的声音,路七以为有人跟踪,闻声回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天行藏的钥匙指骨不停地转动,最终指向河域前山口的一个洞口。洞口只有十尺之高,十分狭隘,仅供一人通行。路七见状先行点燃火折子往洞中试探,见火苗不衰,这才向解臻点头示意。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洞中。洞内起初水过膝盖,行到后面水深逐渐变浅,最终变成凹凸不平石路。路七和解臻再行过几步,便看到地上有尸骸头骨散落,有的受了洞中潮气,白骨上已经爬满了厚厚的阴绿的青苔,显是死了很久。 此处有人的尸骨,说明眼前所过之处,确实可能是通往天行藏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天行藏引无数江湖中人前往查探,但生还者不过荼毒生、蛊王、秦霜寒等寥寥几人而已。这洞内的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窥觑天行藏宝物的人。 解臻和路七对视一眼,遂又接着前行。这洞道又弯又长,到了后面所见尸骨也越来越多,尸骨上还有不少武器蒙尘生锈,可见当年战况十分惨烈。 陈殊沉默地与解臻、路七一道看过洞中场景,忽然感觉到洞前有阴风灌入,竟然十分地寒冷。 前方有风,应该就有出口。 解臻精神微震,连忙轻轻拖了拖陈殊的身体,重新背稳,与路七一道快步行出洞口。 洞口的风越来越大,伴随着冷风,周边的温度也在逐渐下降。洞口有昏暗的光,陈殊无力地靠在解臻背上,跟着解臻一同行出,他眯了眯眼睛,慢慢地适应光线往前看去,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眼前所现的是一片黑色塔群。 黑色塔群位于洞口的前下方位置。此处塔群连绵看去有大大小小数百余座,黑塔小如半人之高,林立在地面之上,黝黑的外表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阴寒,被远景暗色层叠,映入视线也变得歪歪扭扭,而大的黑塔则有数十丈之高,森森立在塔群正中,高耸入云。塔尖有一月形状之物,却生出焰白之色,那昏亮的光芒,便是从此物中散出。 圆形物下,黑塔上刻绘着巨大图腾,图腾是太阳形状,阳芯有一人面,却是只有一只眼睛。 陈殊从未见过如此建筑,微微一愣。那黑塔上的图腾眼睛却似有察觉一般,竟一只接着一只地往洞口看过来。这些眼睛在触及到解臻的身上时,竟带着刺骨的贪婪与渴望,再落到他陈殊身上时,忽然又露出惊恐与憎恨。 “!”那眼睛是活着的? 陈殊心中一悚,可再定睛看的时候,却见黑塔眼睛还是维持着原来图腾的样子,并没有挪动眼珠的痕迹,就连刚刚那阴森恐怖的感觉,也都像是错觉一样。 “秦公子,这里应该就是天行藏。”路七的声音传来。 “嗯。”解臻应了一声。 陈殊忽然感觉到解臻的身体有些颤抖,他暗暗往解臻看去,却见此时入眼的解臻半侧脸颊的脸色苍白,就连唇色也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解臻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继续再在洞口停留,他运起轻功从洞口处跃下,已经走进天行藏之中。 天行藏中,当会有子母蛊的解法。 解臻慢慢落在天行藏中。 天行藏已经尘封二十年,此时塔群里一片冷清,地面上也落着厚重的灰尘,解臻背着陈殊步入于尘土中踏过,留下一个一个的脚印。 而黑塔之间,却是一片狼藉。 原先站在洞口往下观望并没有看得仔细,而现在,陈殊慢慢地看过,却见解臻所行的道路上,绝大部分小型的黑塔已经被劈成两端,塔面破碎,露出崩裂的痕迹,竟像是被什么人一棒齐齐扫过,破坏得彻彻底底。 被破坏的黑塔里面,什么都没有。 而在黑塔边四处散落着尸骸。这些尸骸中有些是普通人的尸骨,有一些却是骨骼透着黑色,骨架也比常人大上许多。这些黑色骨骇并没有散架,反是横七竖八地倒在路面上,有的胸骨全碎,有的则被劈去半身,看上去死状十分惨烈,但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原本遗留的东西也被风干分化,同样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解臻视线在视野里不断地搜寻,终于背着陈殊来到最大的巨塔下。 巨塔的门破败不堪,大门处被人轰出一个巨大的门洞,人可以直接从破洞中行入。三人进入之时,还可见巨塔门厚约三尺,里面全是如同精铁一样的材质,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可以将其如此摧毁。 门边一具尸骸倒在地上,尸体同样被砸断脊柱。 “秦公子,你看他的指头。”在查看尸骨的时候,路七忽然忍不住发声道。 陈殊和解臻往尸体处看去,正见得那尸体上的小指骨少了一截,而在路七掌心中,曲玉里面的指骨正牢牢地指向这具尸骸。 当年解臻的母亲秦霜寒,竟然就是用这具尸骸的指骨作引,做出了天行藏的钥匙? 这尸骸到底是什么? 陈殊微微一愣,隐隐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他精神不济,很多东西无法容得细想,很快散了思绪,只能吃力地靠在解臻肩膀上。 解臻默默地看过,却在尸骸身上也依旧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得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一个大厅。 此处大厅像个供奉的殿堂,大厅空旷,自数十丈高的塔顶而下,密密麻麻全刻满了壁画。而在厅前正前方有三尊人像,这三人人像皆以面蒙眼,面上画了和黑塔上一模一样的眼睛,然而这三人身形全各不一样,第一尊人像周身骷髅,环加于身;第二尊人像人面蛛身,蛛身狰狞;第三尊人像有蛇盘绕,口吐叉舌,一尊比一尊恐怖,一尊比一尊诡异。 但这三尊人像的动作却十分统一,皆是捏着同一个手诀,似在行礼。 解臻搜寻过三尊人像,亦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缓缓转过身,往那三尊人像的对面看去,却见那人像对面,又雕刻着一个人像。 那人人像身着白衣,身形颀长,眼睛处同样被布蒙住,露出一只单眼,但人脸的下半部分的轮廓线条却似曾相识。 而与那三尊人像不同的是,这尊白衣人像有法座宝相,双手双脚却被镣铐缚住,只是静静地凝立着。 第94章 墙京城凛雪【46】 人像很久没有人打理,白衣已经染了厚厚的灰尘, 空中到处结挂的蛛丝。 旁边是倒塌的祭台和一具仰面的尸骨, 尸骨头上蒙着一块布,上面画着一只眼睛, 和雕塑上的图腾如出一辙,布下的颚骨大张,似是在笑的样子,仿佛在嘲讽什么。然而这具尸骨的头颅天灵盖被重物所砸, 硬生生地塌陷下一个窟窿。 这个尸骨的主人应该是原来在天行藏生活的人, 生前因被人砸碎天灵盖而丧命。 然而路七在这具尸骨旁边搜了几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殿内又狼藉又凄清,除了供奉的器具外, 没有江湖人传闻中的绝世武功秘籍, 也没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藏。祭台倒在一边,就连香炉里面的香也不曾留下半根。 陈殊精神不济,只粗略地看着四周,便感觉到眼皮沉重, 一阵疲惫。 “累了?”解臻感觉到陈殊的昏昏欲睡, 轻轻问道。 听到解臻的声音, 陈殊勉强振作精神,低低回了一声。 解臻的动作顿了顿, 还是在殿内择了一处地方,拨开旁边倒下来的几块木板,拂去地上的灰尘, 随后解开系带,将身后背着的人缓缓放了下来。 路七放下行李,很快就着附近整理出一处落脚之处。 陈殊全身麻木,已经不能站立,只能靠解臻扶着。然解臻触碰到他的手腕的时候,正好有一个鼓点飞快地窜过手臂上的经脉,解臻的动作顿时微微僵住。 眼下是第四天,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若是这三天不能在天行藏之中找出解蛊的方法,那眼下或许将是他和陈殊最后的相处时间…… 他慢慢地看向陈殊,却见陈殊的神情十分平静,只是垂着眼,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倦意。 “要喝水吗?”解臻扶着陈殊坐在垫下的氅上问道。 男人的声音低沉轻敛,带着关心之意,陈殊的眉轻轻蹙起,看向解臻。 “秦公子,我就睡一觉……为你做事也有我自己原因,你真的不用如此。”想了想,终于还是再次用秦公子替换掉皇上的称呼,陈殊道。 解臻:“……” 解臻取水的动作再度僵住,隔了一会儿,他还是蹙了下眉,继续自己原先的动作,执意地将身上的水袋解下。 他眼睛低垂着,动作却并不利索,连解水袋的动作都重复了好几次。 陈殊垂眼看着解臻颤抖的手,脑海中竟然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为解臻挡下崇三的刀后,眼前的帝王也曾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亲自在他床畔喂着汤药。 那时候解臻并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解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而现在解臻已经起出水袋的塞子,愣愣地看着他。 印象中眼前的男人的眼神一直都很冷峻,就像雪山里面常年不化的冰雪,在宫里面的时候如此,在青山的时候也如此,而现在凛雪已经化成清波,漾着光。 眸子里印着他的模样,此时的他半边的脖子和脸颊已经布满了细细小小的血纹,纹路暗红,看上去十分狰狞。 陈殊沉默了一会,忽然勉力抬起手取过解臻手中的水袋,慢慢凑到嘴边饮了几口。 解臻眼中微光闪动,看着陈殊吞咽了水,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解臻在人前很少笑,这次在陈殊面前笑起来,眼中没有算计也没有探究,眼神清澈又干净。 陈殊看得微微一愣,随后慢慢地放下水袋,缓声道:“我累了。” “好、好。”解臻连道了两声,扶着陈殊躺下,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裘衣披在陈殊的身上,柔声道:“你先睡,我和路七会帮你找到解蛊的方法的。” 陈殊看到解臻刚刚的笑容,拒绝的话还是吞回肚子里,只是阖眼,轻轻地应了一声。 解臻松了口气,见陈殊沉沉地睡去,终于伸手轻轻地拂过陈殊脸上的血纹,随后凝眉而起身,取过配剑,缓缓地看向空寂的宫殿和殿外荒芜的废墟。 日暮入夜,晚间月形昏暗,将人影拉得修长,隔了四个时辰,又有熹微光线从外界渗入,与诡异的月光融在一起。 又隔了七个时辰,天行藏再度暗了下来,只有冷风呼呼卷过黑塔与尸骸。 夜再度悄然而逝,第二天又有晨光再起。 陈殊睡得死寂,梦里似有人林林总总一一走过。他看到了自己大着肚子的母亲和穿着西装的父亲朝着他笑,转眼间画面又破碎成零星的碎片,眼前再度出现的是一场可怕的车祸,他吓得退了一步,转头又看到了紧紧拉着自己手的妹妹。 陈婉站在他的身边,朝着他开口说了什么话,但他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又有无数鬼手拖拽着他不断的下沉。下沉的瞬间,他看到自己不停地奔波在忙碌之中,有在餐厅当服务员,有从游乐场的老板手中拿过薄薄的纸币,有年少的自己一个人拿着铁棒害怕地对付着催债上门的人,最后还有那些自己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的嘴脸,贪婪、傲慢、虚伪、丑陋的人脸不停地往他一个人身上扑来。 他慌忙后退,但世界却轰然崩塌,有人轻轻抵住他的后背,他回首,却看见一张林辰疏的脸。 ——谢谢。 林辰疏的嘴型慢慢地吐出两个单音,人忽地化成一阵浮沫,渐渐散去。 而在林辰疏之后,又有人背着红缨枪,爽朗地朝他一笑;有人取下鸦面,害怕地冲着他挠头;有人别着镶嵌宝石的佩刀,开心地冲着他拱手;又有人盈盈跪拜,微笑着向着自己作揖。那一个一个熟悉的脸庞过后,他忽然看到一片风雪扑面而来,再见之时,已经身处在一片雪山之中。 雪山山顶,有人身穿玄衣,正背对着他,身形十分熟悉。风雪交加,那人衣服和玄衣上都堆积着厚厚的雪。 那好像是解臻? 陈殊想上前,却忽然感觉到脸颊处忽然落下一片冰凉。 他微微一愣,却是又有一滴水落在他的脸颊上。 “下雨了?”陈殊的六识终于被外界的触感拉回,低声喃喃道。 他慢慢地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黑暗。 身边有人仓惶地动作,下意识地想避开陈殊的视线,却很快注意到陈殊的目光正盯着一处,并没有再朝他看过来。 “你……”解臻的声音迟疑带着恐惧。 也不好隐瞒,陈殊看着眼前的世界,终于慢慢地朝解臻侧头,眼中却平静无波:“我看不见了。” 第86节 “……”解臻的方向没有声音。 “这是第几天了?”陈殊这几日昏昏沉沉,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意识。 解臻的声音终于传来,声音嘶哑。 “这是第六天。”声音压抑到绝望。 说明他的时间已经只剩下几个时辰了。解臻若是找到接触子母蛊的方法,应该不会仅仅在他身边而已…… 这样也好。 陈殊看不见解臻现在的样子,他强自振作精神,终于勉力坐起,靠在墙面上喘了口气道:“秦公子,我有些事要和你解……” 他本想说“解释”两个字,但话说到一半,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路七的声音乍然响起,声音带着欣喜:“秦公子,白色的人像所在的这堵墙后面好像还有一个空间!” “……” “!” 墙? 陈殊一愣,却听到在他前面的解臻忽然匆忙起身,气息十分不稳:“辰疏,你等我,我这就去看看!” 陈殊皱了下眉,心里忽然不安起来。 天行藏有一堵墙,这件事情他曾听荼毒生说起过。他那时乃至现在都确信自己没有倒过天行藏,自始至终都对这墙并没有在意过,却没想到自己快要离开的时候,路七竟然提到了“墙”。 他来不及回应,解臻已经飞快地往前掠去,留下衣袂飘过的声音。 他原先要说的话重新落回肚中,只能等解臻回来之时再说起自己的事情。他坐在原地半响,却又听到解臻消失的方向传来隐隐的呼唤声。 “秦公子?秦公子?”声音是路七的音线。 陈殊皱眉,只觉得隐隐似乎有什么不对,连忙集聚听力,却又隐隐约约听到路七的声音:“秦公子,你、你怎么了?你、你哪里觉得不舒服?” 声音里没有解臻的回应。 “秦公子。”路七的声音忽然变得紧张起来,“秦公子,别看这些锁链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秦公子?秦公子?”路七的声音渐渐地从紧张变成恐惧,“秦公子,抱歉、抱歉,我这就带你离开。” “……” 路七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皆是在呼唤解臻。难道在那堵墙后面,解臻出事了? 陈殊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解臻的身影,连忙摸索着扶着墙面站起来,勉力循着声音麻木地走了几步,却是双膝一软,“砰”一声跌倒在地。 他连忙从地上挣扎,想重新站起,却是手脚没有力气,根本无法再度起身。 ……解臻不能出事。 陈殊再度从地面上撑起,耳畔头顶却忽然传来叮铃铃一声细响。 “?!”他身边有人? 陈殊脸色一变,连忙朝铃声处转头,一道轻挑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带着讥诮笑了起来:“哟,林辰疏,你居然也有今天?” 这音色介于少年与青年的变音期,十分的好辨认,是荼毒生鸩安予的声音! 他居然也来到天行藏了? 陈殊心中悚然,却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一把拽起,他挣扎了几下,却被荼毒生一路拖行。 “我都说过了,墙里肯定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只可惜你眼瞎了什么都看不见,倒是少了一场好戏。”荼毒生边行边道。 陈殊并没有多少力气,不过一会儿便垂手仍由荼毒生拖拽,胸口只有极小的起伏,不停地倒吸着冷气。 荼毒生见到陈殊这副模样,忽然放慢脚步。 陈殊还是冷汗涔涔。 荼毒生沉默,倒是没有再开口。但隔了一会儿,路七的声音却近在咫尺,充满着惊骇和警惕。 “鸩安予,你怎么在这里?!”路七如临大敌。 第95章 仰卧与起坐京城凛雪【47】 路七声音离得非常近,但在他的旁边却并没有解臻的声息。 陈殊睁着眼睛, 只觉得眼前世界一片黑暗, 心里却一阵发慌。 荼毒生突然来到天行藏恐怕是有备而来。以林辰疏的身体状况他已经没有办法对付这个人,路七也不是荼毒生的对手, 而解臻却在此时出事……若荼毒生心生歹念,他们这一行三人恐怕要被荼毒生暗算在此处。 ……这绝对不行。 陈殊勉力再提起一口气,脸上血纹却是迅速爬过半张面孔,如同龟裂一般。 “林公子!鸩安予, 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林公子!”路七焦急的声音传来。 “他中了第二尊的玩意, 就算是到了天行藏也没救了,现在自己又逼着自己死,这怨得了我?”鸩安予冷哼一身, 声音充满不屑。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陈殊的耳里, 陈殊背对着路七的头微微侧侧,并没有说话。 “你胡说!天行藏既然有蛊王的蛊,那必然也会有解蛊的方法。”路七看过林辰疏的动作,也不知陈殊听进去多少, 连忙否决道。 鸩安予倒是觉得稀奇起来, 他身上铃铛便晃荡一下, 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我有什么好骗你们的,解蛊早在二十年前或许可以办到, 可现在的东西都被抢光了。这里大到千年玄铁,小到一炷香都是宝贝,早就被来到天行藏的人搜刮干净, 你以为像蛊王、诡云谲那样的人会给你们留下什么好东西吗?” “……”荼毒生是二十年前参加过天行藏之争的人,他所言恐怕并非是假,路七的声音停顿,竟无从反驳。 他和解臻日夜在在天行藏里面搜寻,除了几块陨铁之外,便再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这偌大的地方,除了黑塔还是黑塔,什么都不曾留下。 昨夜解臻站在殿外许久。寒山上的雪已经有了刺骨的寒意,路七看到他抬首看着殿里,就像是他上寒山时候第一次看到山顶的他一样,只是那时候孤守中带着迷茫,而现在凝望中却自有绝望。 而今天已经是林辰疏最后的期限。 知道自己死期将至,陈殊闭上眼。 “可惜了。”荼毒生幸灾乐祸,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面容微僵,哼地一声不屑出声。 路七闻言将佩刀出鞘:“鸩安予,就算如此,也不许你伤害秦公子和林公子!” “就凭你?”鸩安予身上的铃声微微顿,但不过片刻,那少年嘲讽的声音又响起:“路通明,一个第七名,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语气莫名渗人,身上隐隐透出一股阴寒气息,宛如蛇吐蛇信,陈殊耳边传来兵器被砰地震碎声音,有路七闷哼的声音,夹带着衣袂连带的短暂风声。 耳边,路七的声息也消失了。 陈殊睁开眼睛,用手抓住扣在自己衣领上的手:“鸩安予,你把路七怎么了?” “他比你好,与其关心他倒不如关心你自己。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撑多久?”鸩安予冷哼一声,随便陈殊在自己的手腕上怎么抓挠掰扯,复又将他继续向前拖行。 “……” 陈殊抬着眼睛看着黑暗,大约被拖行了十余步,他的身体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似像个琉璃灯罩,碰撞后很快发出一声咕噜噜的声响,摩擦着地面从陈殊身边滚过。 鸩安予听到声响,脚步微微一顿,站立在远处许久。 “呵!”直至那声音没有了声响,荼毒生才出声,继续拽着陈殊向前。 这一次他拖拽的力道又小上很多,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拎起陈殊的后领,猛地一把将陈殊向前推去。 “!”陈殊本就站不稳,一推之下向前踉跄跌倒,然而手触到地面时,却摸到一块衣服布料。 他微微一愣,迷茫地转过头,看向鸩安予来时的方向。 鸩安予见陈殊双眼没有焦距,微微蹙了下眉,话说出来却是冷淡的讽刺:“这里就是墙后,那个怪物就在你旁边。” 陈殊皱眉,却听鸩安予的位置有甩袖的声响。 伴随着衣袂的声音,有脚步轻轻而起,却是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铃铛一声一声起,又一声一声落,很快慢慢行远,细不可闻,终再也无声。 荼毒生把他丢到墙后,便一个人离开了。 陈殊微微一愣,随后想到什么,慢慢地用手摸过地面上的衣服布料,他顺着布料上沿,终于触碰到衣服的主人。 这是鸩安予口中说的“怪物”。 地面上落着一把古朴的配剑,陈殊摩挲而过,蓦然反应过来,连忙抓住眼前的人的衣襟。 “秦公子?”陈殊试探着问道。 没有回应,被他抓住的人身体僵硬,整个人都在发颤。 陈殊看不见墙后的世界,也不知道解臻发生了什么状况,但从路七之前的话来看,解臻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如此。他皱了下眉,再度用尽力气抓住眼前人的手腕。 “解臻?” 陈殊又道。 “……”回应陈殊的还是悄无声息的颤抖。 他们身边只有空寂,明明除了两人的心跳,什么都没有。 “秦公子,我是林辰疏,你怎么了?”陈殊再度强打精神,慢慢地扶着解臻的身体站起来。 “……辰疏。”解臻听到声音,忽然抖得更加厉害,连带声音都开始发颤,“我、我……长、长明……我……啊我……” 他声音开始变得恐惧,宛如在被深浸在黑暗深渊之中。 陈殊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让解臻的状况变本加厉,他站在解臻前面,微微喘了口气,终于用手摸索着解臻的脸,缓缓从脸颊摸索至额头,用手慢慢覆住解臻的双眼。 “秦公子,别看了……别看那里了。”陈殊扶住解臻的肩膀,缓缓地说道。 解臻还站着,他的身体还是紧绷着,一直睁着的眼睛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在陈殊的掌中轻轻地阖了下眼睛。 柔软的眼睫扇动过陈殊的掌心,解臻身体上的发悸渐渐缓和。 陈殊手指轻颤,他精神颓靡不堪,原本摇摇欲坠,见状又立刻重新回神,继续为解臻覆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维持了多久,头已经缓缓地靠在解臻的肩膀上垂了下来。 殿外从外界渗进的阳光渐渐消失,最后的时辰如期而至。 解臻终于恢复了平静,原本僵直绷紧的身体从恐惧的禁锢中挣脱,状态轰然坍塌,缓缓跌坐在地上。 有人失去了倚靠,很快也从站立的姿势跌下,跪靠在解臻的身前。他的手慢慢地从解臻眼前滑落,手指拂过解臻的脸颊,挂落在一边。 他伏在解臻的右边的肩膀上,头彻底无力地垂搭在解臻的后背。 “辰疏。”解臻的意识终于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单薄的背脊散落的青丝。 陈殊低低地应了一声,胸口起伏了一下,隔着衣料,只有缓慢的心跳。 第87节 “我、我……我没事了。”解臻盯着陈殊的后颈喃喃道,。 “嗯。”陈殊又轻轻地应了一声。 “辰疏,你、你还……”解臻复又问道,话至中途,声音却已经哑了一半。 然而这一回,没等他说完,陈殊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静静地响了起来。 “皇上,我要走了。”陈殊道。 “……” 解臻的手僵硬着撑在地面上,忽地慢慢抬起,又开始发颤起来。 陈殊的呼吸和心跳渐渐弱了下去。 解臻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什么,终于惶恐嘶哑地发出声音:“那你还会回来吗?” “……” 解臻眼中水光潋潋:“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等你。” “……” “辰疏、辰疏。”解臻颤着音道,“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陈殊疲惫地抬起眼睛,目之所及之处还是一片黑暗。 他马上就能完成任务了,名字说了也没有意义,不过让解臻徒留伤感而已。 他回到他的世界,就会重新开始他自己的生活;解臻已经没有齐言储和方守乾的威胁,帝王之位也将会更加巩固。以后投靠解臻的人才也会越来越多,无论是姬长明还是林辰疏,不过是解臻生命里的一道剪影。 他本来就不应该和解臻发生任何关系。 现在就这样走……大概是挺好的吧。 陈殊没有回答,慢慢地垂下眼睛。 “辰疏。”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唤。 “……”不要告诉他。 “辰疏,我只想记住你。”有人用发颤的手慌乱地抓过他的手,绝望地祈求。 “……”陈殊眸光微动,弥留前似又看到那人玄衣身影,清冽冷颜,朝他缓缓转身。 “我叫陈殊。”他终于低低说道,“陈年的陈,殊途的……” 最后一句话已经如同蚊呐,细不可闻,然而语落至最后,殊字终是没有念出。 陈殊的手失去所有的力道,软软地被攥在解臻手中,微睁的眼睑却没有再阖上,瞳孔定格在一处,眼中的光晕彻底寂灭。 身体相抵之间的心跳停止,在颈边也没有了温热的吐息。 解臻手剧烈颤抖,陈殊的手终于在他手中滑落,落在他的身边。他再也忍不住,终于肆无忌惮地环过眼前人的腰身,扣过他的后颈,将眼前的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陈殊。”他低低说了一声,泫然埋进身边人的颈窝。 没有人回应他。 空旷的墙内于此一瞬忽然泛起无数回响,争先恐后地灌入嘶喊,墙面上无数灵纹骤然涌现,密密麻麻地写满整面墙壁,几欲要随着写下的人一样夺墙而出。 所有的灵纹,都只有两个文字的相同纹路,无声又窒息。 解臻头撕欲裂,抬起的眼眸剧烈震动,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唯有从塔顶密集而落的无数锁链,森冷地泛着幽光,映入他的眼中。 他又开始颤抖,拼命地抱着陈殊的尸体死死盯着,本能的恐惧终于一点一点地平复,他再度慢慢地镇定下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松开陈殊,慢慢地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陈殊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 他的眼睛半阖,半面脸上有密密麻麻狰狞的血纹,唯独另外半面的容貌还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平静地睁眼看着前方。 解臻跪坐在陈殊身边,单手深深扣紧自己的头颅,曲指抓入发间,彻底被绝望、自责与黑暗淹没。 寒山混沌处的守望没有曙光,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墙内寂静,他声音呢喃而起。 “如果、如果……我不是皇上,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陈殊,你回家了吗?” “……你或许不知道,我等的人是你……以前是,以后是,我会永远等着你。” …… 永远有多久。 沧海桑田,与天地行歌,于大道而言,也不过一粟尔尔。 解臻通红着眼看着陈殊的尸体愣神许久,终于垂眸垂下手,慢慢地俯身为陈殊整理头发、衣服,最终将手缓缓地落在陈殊没有阖上的双眼上。 只要阖上,他的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解臻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所有的欢声笑语、喜怒哀愁于一瞬间涌上心头,他看他笑颜做作,看他冲锋在前,看他认真写案,所有的记忆都如同昙花一现,短暂得匆匆。 解臻静静地看过眼前人的眉眼,眼中水光再度一滴一滴滑落。 水滞在陈殊的衣襟上泛开晕迹。 他的手在陈殊的眼睛处落下。 然而也就在他为他盖上眼帘的一刻,自陈殊天灵之处忽然散发出一道柔和的星光,渐渐升起,慢慢地覆盖过陈殊的身体。 与此同时,陈殊半边脸颊上的血纹竟开始迅速窜动倒流,自陈殊体内又腾起一道浓重黑气,于心口之处盘踞,化为狰狞毒蛊,朝着天灵处的星光呲牙叫嚣。 星光处,一道平面波光乍然泛开,无数星光荟萃,光华大振,印染整个后墙空间。 第96章 壁画京城凛雪【48】 后墙上,隐匿的文字如有感应, 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重新点亮。 满室华光。 解臻却看不见这神奇异景。他眼前是虚无一片, 心神如同有感应一般,慢慢地抬眼盯着陈殊额顶星光汇聚之处。 ——肉眼所及, 什么都没有。 不可及处,荟萃的星光却如同一盏明灯,驱散寒冷与阴暗,它柔光照过, 竟让陈殊苍白死气的脸上有了一点暖色。 解臻缚在陈殊眼上的手蓦然感觉到温度, 他一愣,看着陈殊脸上散去的血痕,绝望的目光又露出一丝希冀, 慌忙上前, 轻轻捧起陈殊的脸庞。 “陈殊,陈殊。”他脸上泪痕未干,小心翼翼地唤道。 陈殊阖上眼后,身上没有气息, 仿佛陷入了没有呼吸的沉睡一样。 “陈殊, 你是不是还在这里?”解臻用手臂枕起陈殊的头颅, 继续轻声地呼唤。 他每唤一声,星光便亮上一分, 毒蛊受到星光影响,黑色阴气畏缩,渐渐颓靡奄萎。 毒蛊的黑气不甘地挣扎, 忽然强破束缚,毒蛊之上裂开一道恐怖眼睛,怨恨地看着星灯,往那星光处拼命反涌。 星光依旧护住陈殊的身体,见毒蛊反噬,忽然疯狂亮起,于一瞬间射出无数道星光,瞬间将毒蛊和眼睛绞杀得支离破碎。 黑气湮灭,自陈殊身上,无数黑色杂质慢慢从经脉中渗出,挥散在空气之中,消失殆尽。 除掉毒蛊,星光慢慢暗淡了下去。 陈殊还躺在解臻的怀里,原本死寂的胸口忽然有了轻微的起伏。 解臻看过,连忙紧张地将手放在陈殊的心口位置。 “咚、咚。”他触碰到了陈殊的心跳声音。 刹那间,巨大的欣喜漫过解臻的心头,原本呼唤的言语在此一刻哽在喉间,他慌忙搂紧陈殊的身体,不敢再放开。 星光继续滋养着陈殊的身体,半个时辰后,陈殊苍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原本冰冷的身体也重新恢复了温度,呼吸和心跳也渐渐平稳。 他再度变成了和普通人活着的状态。 星光再度变得黯淡,陈殊身边的空气中水面波澜重新泛起,星光慢慢回拢,却是一部分回归镜面,一部分融入陈殊的天灵之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墙上的文字也伴随着星光的离去渐渐地变暗,慢慢回归平静。 现场还是两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解臻怀里的人已然有了生机。须臾之后,陈殊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陈殊?!”解臻目光中透露着期许,连忙拾起陈殊的手重新攥在手中。 似听到声音,陈殊皱了下眉。 “陈殊。”解臻张口,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激动与开心。 “……”陈殊眉又蹙了一下。 …… ……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有解臻所说的有小药谷风轻花的麻醉,他这次的死亡并不痛苦。陈殊仿佛自己睡了几个时辰,黑暗中便有一道光线,指引着他往前前行。 他来到生门处,彼岸有光,仿佛一觉清醒,就能抵达对面的世界。 接着,他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 声音很熟悉,是男子的声音。 陈殊在睡梦中不安地侧了侧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陈殊,你怎么了?”耳边又传来那个男子的声音。 “……” 他没有听错,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第88节 是、是解臻的声音。 陈殊忽然感觉自己的梦境遍地生寒,他几次蹙眉,几次辗转,终于在梦魇的束缚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陈殊,你醒了?”耳边,确是解臻的声音。 抬起眼帘,他的视线前方,有对方欣喜的目光。解臻的容貌清晰地印在眼前,他双眼微红,原本束发的青丝凌乱地垂在鬓边,往前冷峻的容颜此时却是凄清柔和,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陈殊闭上眼,复又睁开,随后忽然皱眉,又是阖眼许久,复又小心地颤着眼睫重新睁开。 “陈殊,你、你哪里觉得不舒服?”看到陈殊的异状,解臻一愣,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陈殊眼前轻轻遮掩。 “……”陈殊看着解臻的动作,目光随解臻的试探而移动,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秦公子,我已经看得见了。” 解臻:“……”他的手僵在半空。 两个人的目光再度交汇。 解臻的目光中带着开心与小心,陈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 四目相接,两人皆沉默许久,解臻忽然收拢自己抓住陈殊的手,认真地攥紧,带着悄然的心悸道:“陈殊,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你能重新醒来,我真的好……” 他话说到一半,掌心接触的手却忽然被抽出,他看着陈殊收回自己的手,声音戛然而断。 “嗯。”陈殊低低地应了一声,却是早早在他说话的时候移开目光,没有再看他。 解臻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脸上表露的小小欣喜一点一点僵硬、消失。 陈殊躺在解臻怀里胸口连续起伏了好几下,做了三四个深呼吸,挣扎着爬了起来。 解臻垂下眼,他眼睛血丝缕缕,眸光动了动,最终慢慢地沉淀下来。 “噗通。”但也就在陈殊快要站起来的时候,陈殊双腿一软,膝盖猛地磕碰在地上,发出一阵响声。 解臻一愣,很快看到陈殊仿徨地跌坐在他的面前,清美的脸上露出凄色,神情似哭非哭,仿徨地看着眼前的空气。 看到陈殊无助的样子,解臻心中忽然难受得发堵,瞳底的情感一瞬间倾露,但却又意识到什么,很快再度收敛,只是沉默地起身慢慢行到陈殊身边,将人从地上扶起。 陈殊复活后没有什么力气,也无法调动武力,只能靠着解臻重新站立。 他用手抹过脸,重新整理了心情,这才缓缓地看向眼前墙内的世界。 “原来这就是墙里。”先前因为失明并没有看到过墙内的场景,此时重新又活了一次,陈殊很快将这里的场景一览无遗。 墙是白衣神像所在的墙面,在这片被隔开的空间里,有数千条锁链分别从塔顶、地面、墙面伸出,这些锁链全是黑色,似与黑塔的材质十分相似,密密麻麻地延伸在一起,若是他们一一往中心连接,就宛如一掌巨大的蛛网,似要牢牢锁缚住什么东西。 然而中心处,它们要锁的东西已经不在,失去束缚的锁链此时垂落的垂落,摊洒的摊洒,从上面的灰烬来看,似已荒寂了许多许多年。 锁链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个形同琉璃的容器,容器上面破了个口子,地面上有细细的碎片,但同样已经蒙尘多年。 这盏琉璃般的容器就是之前荼毒生拖着他行走的时候触碰到过的东西。那时候荼毒生似乎停下来看了很久。 而让解臻感到恐惧的,难道是那些锁链? 陈殊暗暗地看过解臻,却见解臻目光也落在那容器上。他面色已经恢复沉稳,但扶架着陈殊的身体却绷得紧紧的,似还是有忌惮和恐惧。 但身边的人没有再像之前陈殊看不到的时候那样崩溃,只是紧紧地泯着唇,目光深邃黝静。 “走吧。”陈殊默了默,纵然此时心中无限怨忿,却也怕解臻再度出事,终于低声道。 听到陈殊的声音,解臻戒备的精神微微放松,他低眼冲着身边的人轻轻一笑,随后架扶着陈殊的肩膀,慢慢往墙外行去。 墙的入口处,有暗影靠坐在墙面边昏睡,是一路跟着解臻随行的路通明。 “是迷仙引。”解臻很快看过路七的状况,低声道,“他没事,只是要过些时候再醒来。” “鸩安予原来还有迷仙引?”陈殊松了口气,神色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荼毒生之前被他一路追杀,本想用迷仙引来对付他的功力,结果被陈殊打落。陈殊当时以为那是最后一根,没想到这人身上还留有后手。 “迷仙引出自天行藏,鸩安予是最早进入天行藏的一批人,手上应该有不少天行藏的东西。”解臻道。 迷仙引是一柱香的模样,想必就是这里供奉人像用的东西。 陈殊沉默了一会,忽地看向那被镣铐锁住的白衣人像。 他先前精神不济,只道自己再过几天就会死亡,并没有关注殿内的场景。而此时看向着人像,只见那人像侧脸棱角分明,俊美无俦,虽是以布蒙眼,但下半张脸竟生出熟悉之感,但这白衣人清尘之姿,自有法尊,于一尊像中衍变出千万种不同宝相,让人眩目震撼,不由得心生仰慕。 这到底是什么人? 陈殊皱眉,目光忽然越过神像,落在墙壁上的壁画上。 解臻似是察觉到陈殊所想,扶着陈殊来到壁画前。 这座黑塔的壁画密密麻麻足足有上千幅,有的延伸至塔顶,并看不真切。但陈殊自白衣人像的墙头开始看起,很快注意到一排壁画。 这排壁画的第一幅,是三个带着一只眼睛的小人。小人落在画中,身边有草木图绘,期间隐藏有奇形怪状的虫、豹、豺等物,所视方向全部都在当中的三个小人。 虎豹环伺,我为鱼肉。壁画中的三个小人背靠背,正应付着旁边到来的种种危险。 陈殊大约读懂了第一幅壁画,目光接着顺眼到第二幅画中。 第二幅画同样是三个小人,而在他们的前面多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壁画画的人对男子十分重视,比起三个笼统的单眼睛小人,他们竟然将男子身上的服饰都刻画得清清楚楚。 陈殊很快意识到,这个白衣男子很可能就是他看到的人像。 第97章 很久很久京城凛雪【49】 陈殊侧眼,却见解臻也在看着壁画。解臻的目光落在白衣男子的身上, 眉间轻蹙, 似在想什么。 白衣男子正处在混沌的云雾中,他在晨曦阳光中浮坠, 眼睛看着混沌穹顶,长衣与风飘扬,身上渲染了一层光华,这人虽然是在壁画上描绘, 但也依稀可见脱离凡尘的出尘气质。 三个小人站在白衣男子旁边, 一只眼睛仰望,露出濡慕。 这应该是第一幅壁画里面三个人和白衣人像的第一次相遇。 暂时看不出什么信息,陈殊继续往第三幅画上看去。他本是沿着顺序地往下看, 但当他目光触及第三幅壁画的内容时, 却突然愣住了。 第三幅画还是有第二幅画里面的白衣男子。此时他身处的地方不再是原先的浩淼云雾,白衣人双眼闭阖,静躺在一个灯状的容器之中。 容器的样子十分眼熟,竟然是他和解臻之前在墙里面看到过的琉璃盏…… 琉璃盏下此时有火焰燃起, 隔着琉璃盏烧灼着白衣男子的身体, 自白衣男子身上有万千光华散出, 普照四方。 而第一幅和第二幅出现过的三个小人则匍匐在灯前,他们身上也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每个人衍化出三种不同的图腾,第一个小人图腾是人骨骷髅,第二个是猩红蜘蛛, 第三个则是一条赤练长蛇,缓缓绕着灯盏而立。 陈殊看着竟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三个小人衍化后的状态实在太让人熟悉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三人恐怕就是这座殿内设立在白衣人像对面的那三尊诡异人像! 荼毒生的气息,也和那人像十分相似。 想到白衣人像立体雕刻的容颜,陈殊鬼使神差地往解臻的侧脸看去。 解臻没有察觉到陈殊的目光,他已经看到了第四幅画。 第四幅画里面没有白衣人像,但上面却刻画了三个小人在获得进化之后,开始不畏惧周边的怪异生物。他们扫平了草木里的威胁,走出来第一幅画里的森林,开始四处征战,所到之处披靡,无人能敌。 而在三个人后面,追随的人也越来越多,直至第三幅壁画末尾,三个人的形象已经比最初高大,他们举起战败者的头颅,身后追随者密密麻麻,数不计数。 “这三个人恐怕从白衣人那里获得了强大的力量,才有这样的实力。”从生存苦难到南征北战,三个人的实力转变得太快。陈殊跟着解臻看到最后,竟然想到长明给予自己的力量。 但想到长明,陈殊心中一沉,眼中露出一丝森森的寒意。 如果前面两次濒死长明有解释的理由,那么这一次中蛊他明明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就连番破坏他完成任务的解臻也无法将他救起。 ——他已经完成任务,可是长明却没有履行约定。 长明很可能一直在诓骗作弄他。 “……或许。”解臻看着画,低声道,“这些画恐怕和天行藏的来历有关。” “嗯。”陈殊目中的寒光很快掩饰。 长明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在解臻面前尽量放松,与对方一道看到第五幅画。 第五幅壁画,白衣人又出现了。 第五幅壁画篇幅与第四幅一样长幅辽阔,白衣人在画中看上去还是纤尘不染,但原本闭阖的眼睛此时被人蒙上了一块布,布上的眼睛图腾与之前三个小人的如出一辙。 他依然还在琉璃盏中,但人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他微垂着首被悬于画面正上方,身上有无数锁链从琉璃盏外伸入,贯穿他的身体,牢牢地将他桎梏在琉璃容器中。 这些锁链赫然就是墙内的场景! 陈殊瞳孔微微缩起,再见白衣人的下方,三个进化后的人正向白衣人参拜,看上去非常崇敬。在那三人后面,又有不计其数的人蒙着和白衣人相同的眼睛图腾,一一向白衣人俯首。 白衣人身上的光华拂过他们的头顶,无数的人伸出双手继续疯狂地向着被锁在锁链上的人祈祷渴求。 这一幕明明是代表着无比尊崇的信仰,但却生出无比诡异的感觉。陈殊身上寒栗炸开,忽然察觉到一阵疼痛,他低眼看去,却见解臻扶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指节处用力得发白。 “……秦公子,你没事吧?”陈殊意识到解臻恐怕害怕这个天行藏。 在第一次看到天行藏的时候,陈殊就感觉到解臻一直在发抖,但他当时行将就木根本没有思考太多,以至于黑塔上的眼睛看到解臻时那种贪婪的目光都没有细想。 解臻侧目不再看白衣人:“我没事。” 他说到此处,又是顿了顿,随后低低自嘲地笑了声:“来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怕这些东西。这次非但没有救下你,还让你因我受累。 解臻的说话越来越沉,他一身玄衣在殿内更显得黝暗,与壁画上和竖立着的神圣的白衣人气质大相庭径,话到后面竟然生出几分清冷的戾姿。 “……”若在往日,陈殊定会和解臻说这都是自己心甘情愿,但这一次陈殊皱眉,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他也没想好怎么和解臻解释。 两人皆再度陷入沉默,唯有墙面上的诡异壁画,殿内可怖的异类雕像和悲伤的白衣人像静静地呈现,更显得死寂诡灭。 他们慢慢地望向第六幅壁画。这第六幅壁画再没有了人物,只有一座一座黑塔林立而起,黑塔上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最高的主塔,场面辽阔壮观,显然盛极一时。 再接下去的壁画便开始描绘带着眼睛图腾的人在黑塔的祭祀仪式,以及三个黑衣人如何带领自己的信仰者走向鼎盛繁华,开阔辽阔疆土,所过之处皆以黑塔为象征,宣示着胜利、占有与信仰。 白衣人没有再出现,但陈殊已经明白这些黑塔都是倚靠白衣人的力量所建。 而今,黑塔已经被破坏彻底,壁画里面被悬在锁链上的白衣人也不知所踪,这整个天行藏纵壁画所见曾经极度繁盛,而现在也如陈殊亲眼所见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所有的宝藏都被江湖人抢夺殆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壁画里面也没有描述继承白衣人力量的三个人最后到底变成了怎么样,这明明强大的天行藏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衰败。 “史书上可有关于这些人的记载?”隔了一会儿,陈殊忽然问道。 “按照壁画上所描述,这天行藏中人鼎盛时期怕是远超我朝版图。”解臻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但如此文明,文书传记里都没有提及过这些眼睛。” 若是有,大概就只有三十年前那个地方官吏打探得无魂之人的故事,编纂传播,这才有了神秘之地的说法。 天行藏的故事究竟发生在何时,又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都无从考据。 第89节 “许是发生在远古,当时记录的典籍都已经在战乱中销毁,这才没有流传下来。”解臻道。 ……会是远古吗?陈殊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甚至还隐隐觉得,长明的力量或许和那白衣人的力量相差无几,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强迫他做任务的系统或许也和天行藏也有关系。 但天行藏已经破坏得彻底,留下的信息十分有限,已经无从参破了。 殿外又有阳光透进来,预告新的一天到来。 路七渐渐随着迷仙引的散去恢复意识,他清醒过来时神色紧绷,第一时间要去摸身边的柳叶刀,却见陈殊正坐在自己身边啃着干粮,微微一愣。 陈殊本来应该是活不过昨晚的。 “林公子,你没死?”路七没想到陈殊竟然在自己醒来了以后已经解除了蛊毒,顿时大喜,正要上前问暖。 陈殊却只是冲他笑笑,嚼完口中的食物,在嘴前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路七一愣。 陈殊用手指了指旁边正在闭眼安睡的玄衣男子。 解臻为解陈殊蛊毒,却是已经连续许多天没有睡觉,此时正在趁着短暂的时间休息。 路七立刻明白过来,冲着陈殊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行李。 两个时辰后,解臻苏醒,三人重新整装,离开天行藏。 在离开之前,解臻站在巨大的黑塔面前许久,终于拿起火把,点燃了黑塔。 黑塔很快燃烧起来,在火焰里,巨大的塔影疯狂地扭曲,陈殊又看到塔顶上的眼睛图腾似又活了一般,疯狂地盯着地面上的人类。 当看到解臻的时候,眼睛似要夺眶而出,往解臻身上冲来。 陈殊沉眉,走到了解臻身边。 “咿……咿呀……”眼睛发出一声怪叫,如同见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又恢复成原状,伴随着黑塔一同燃烧起来。 很快,黑塔里三像垮塌,白衣人像也跟着燃上火焰,解臻没有再看,带着陈殊、路七转身重新进入山洞。 来天行藏的时候,陈殊是被解臻一路背过来的,这次重新返回,陈殊吃了食物自觉体力恢复,怎么也没有让解臻再背自己。 解臻看了眼陈殊,没有再像在青山之时那样牢牢地将陈殊带在身边,只是沉默地走在陈殊的身后,看着他淌过水面。 等离开了水域,长风山庄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禾闻策看到陈殊,目光一喜,再看到解臻后,很快转化为关心和尊敬,亲自带人护送回京。 解臻带着自己离京,朝中虽然有恭常钦帮忙暂时打理,但方守乾一死,估计又是乱成一团,有得好忙活。 车轮滚滚,很快就到了京城。 陈殊没有跟随解臻回宫,半路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解臻也跟着行出马车看着陈殊。 陈殊没有死,脸上还是清爽明朗的气息,配着林辰疏清美的容颜,只是一颦一笑就让人心生摇曳,顾盼生姿,满身明媚。 而今陈殊看着他跟出来,面容微微僵了僵,很快又笑起来,在烈阳下依稀好看。 “秦公子,今日就先在此别过吧。”陈殊道。 “……也好。”解臻应道,没有拒绝。 他玄衣一身,纵使烈阳下看似灼热,但他身上气息清冷,配着身边古朴的寒冰剑,夹带着寒山的剑意,倒像是京城熔融下不化的凛雪。 陈殊看着一愣,忽然想到自己死去之前回光返照的时候看到的身影。 那时候,他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真是…… 陈殊自嘲地笑了声。 他很快合拢唇角,眸光清动,忽然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很快触碰到身后挂着的木质匕首。 纵然他昏迷不醒,解臻也没有把他这把不起眼的小刀扔掉。 他沉默了会,将长明给自己防身用的木质匕首解下,攥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随后拿到解臻面前缓缓地摊开。 第98章 秦霜寒京城凛雪【50】 这木质匕首是长明当初给自己的防身武器,可以抵挡一切物理伤害, 曾经也确实帮陈殊化解了很多危险。 解臻看着陈殊的动作微微一愣, 目光也落在陈殊掌心的小巧的木质小刀上。 “这是……?”他迟疑问道。 “它是我随身常伴之物。”陈殊低眉看着木质匕首,目光流露出复杂神色道, “秦公子几次为我奔波,无以为报,便想将它赠与秦公子,以表感激。” “……”可他不想要什么感激。 这小刀确实是陈殊随身携带之物, 解臻也经常看到陈殊将这木刀别在身后。解臻注视片刻, 终于还是拾起陈殊掌心中的木刀:“我会好好保管。” 陈殊牵起唇角,轻轻笑了下。 “你这次护驾有功,既然你不喜欢闲职, 朕也会考虑再给你调换个合适的位置。”解臻忽然又道。 这一句话, 解臻突然用了皇帝的身份。 解臻很少在陈殊面前自称“朕”,陈殊讶然。 不过现在当什么官,对于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了。以前或许对于陈殊来讲或许还有完成任务的希望,但现在陈殊已经并不在意。 他有一件事情急于去确认。 不过好歹对面的人是解臻, 陈殊闻言还是点了点头道:“皇上随意安排便是。” “……” 解臻看着陈殊, 没有再让陈殊称自己秦公子, 他看过陈殊的脸,目光又从陈殊的脸下移到他白皙的皮肤以及细致的锁骨, 一双眼睛沉沉地,逆着光更显得黑暗深邃。 夏天已经到来,闷热得让人焦躁发狂。 解臻将木刀拿在手里, 却是龙眸轻抬,轻轻颔首。 他穿着玄衣,看上去俊逸无双,但此时又恢复到往前冷峻的模样,男人没有再和陈殊说话,转身回到马车内。 马车继续往皇宫内前行。 陈殊站在原地,直至解臻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这才转身往林府行去。 回林府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四幅画像。 四幅画像两男两女,两个蒙面两个没有蒙面,露出脸的男子俊美、女子清纯,容貌都属于中上之姿,画像旁边有人走过,偶尔还会有人抬头对着画指指点点。 只可惜画像上面写着“海捕文书”四个大字。 陈殊抬眼看过张榜处的信息,却听人流处传来一声铃声 。 “你这些图画要挂到什么时候?”与铃声一道传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女音。 陈殊一愣,转身往人流处看去,只见人群处,一个身穿淡蓝长褂的女子正在一个小摊处挑着木梳。那女子正在试着木梳,对着摊贩的镜子梳了几下头发,随后脸上泛出一丝喜色,拾起十个铜板递与摊贩,买下手中的木梳。 这女子长得非常漂亮,举止温婉柔善,模样有些眼熟,竟有点肖像风中云月阁阁主的样子。 刚刚那铃声就是从这女子身后的发带上发出。 见陈殊看过来,那女子也起身,冲着陈殊勾着唇角笑。 人流来去,隔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鸩安予。”陈殊紧紧盯着女子的容貌道。 鸩安予抬手拂过自己的容貌,忽然笑了起来,他缓步穿过人群,行到陈殊身边:“这次这副容貌,我谅你也不敢将她画在海捕文书上。” 云月阁阁主秦冷风是秦家人,眼前这个女子容貌和秦冷风相似,很可能是有血缘关系。鸩安予这次来见自己,又说他不敢画着容貌,说明他现在的样子恐怕就是解臻的生母秦霜寒的容貌。 陈殊眼睛移到女子的脸上:“你倒是挺能折腾。” “我从方守乾、齐言储身上都捞了不少钱,这些钱正好让千面霓裳再为我定制一张面皮。”鸩安予笑道,“林大人有方法,鸩某也得有对策。” 他又说到了方守乾,陈殊默了会,这才缓缓道:“鸩安予,方守乾弑帝,其实你才是罪魁祸首吧?” 鸩安予没有回答,笑着捋过头发。 “你是从天行藏出来的,以你对毒药的掌握,不可能会让一个御医分析出药性成分。”陈殊道,“你故意在给方守乾罪行留下证据,包括救下荆楚。” 荆楚是鸩安予所救,是陈殊发现鸩安予有蹊跷的来源。 “方守乾以为做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鸩安予道,“这不还是被你识破了。” 他用秦霜寒的脸说话,依稀可见这位曾经叱咤江湖的女人容貌端华,如醉芙蓉,窈窕优美,自一张皮囊处可见昔日不俗风采。 “但没有你的毒药,方守乾也不会毒杀解奉侯。”陈殊道。 鸩安予眼睛眯了眯,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冷哼一声,“他们自己心性不定,可怪不得我。秦霜寒让我不要找这些人麻烦,我可是忍了二十年。” “……” 鸩安予还记得秦霜寒当日乞求自己的神情,他不明白这些人明明都这么坏,为什么秦霜寒还要维护他们。 曾经幻想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破碎。 “他说过让我不要勉强,但我还是决定试试能不能做出钥匙。” “但我没想到来天行藏以后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小安不要怕,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找到这堵墙的出口。” “解公子他还在等我,我一定要把天行藏的钥匙带出去,包括……我和他的孩子。” 被困在天行藏的时候,明明秦霜寒对一切还充满着美好的向往,但当鸩安予离开那个诡异的地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解奉侯迎娶方守乾的妹妹的消息。 解奉侯拿到了天行藏的钥匙,成功夺得太子之位,但他却没有和秦霜寒在一起。 “秦姐,解奉侯负了你,我要杀了他,方守如竟敢抢你的位置,我也会提她的头来见你。”鸩安予风急火燎地赶到秦家,阴狠地说道。 “小安,不要冲动。”秦霜寒一愣,竟然很快拉住他。 “我冲动?解奉侯就是故意在骗你!”鸩安予道,“秦姐,你为他差点死在天行藏,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安予,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秦霜寒道,“你是孩子的小叔,我总不能眼睁睁地让你这个小叔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吧?” “可是……”鸩安予还想说什么,却被秦霜寒再度打断,“小安,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但你现在太冲动了。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觉得愤懑,或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再回看便会觉得此事不过如此……更何况这本身就是我和解奉侯之间的事情。” 第90节 “……”鸩安予愣愣地看着秦霜寒,看着她抱过身边不哭不闹的婴儿,不禁追问道,“秦姐,话虽如此,但你就不怨恨,不后悔吗?” “我是秦霜寒,我能后悔吗?”秦霜寒抱着孩子的动作一顿,缓缓道,“我既然将他生下来,我就不会后悔。” …… …… 昔日的话还萦绕记忆里,但岁月蹉跎,早已经物是人非。曾经显赫一时的秦家因为秦霜寒的离家出走而败落,这江湖上每年都有人才迭起,但无论鸩安予怎么打听,都没有再得知秦霜寒的消息。 秦霜寒,你最终还是后悔了。 鸩安予心里想。 解奉侯称帝,统领辽阔疆土,方守乾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而他们的子嗣后代也拥有了富贵和繁荣,这些人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为了眼前的高堂位置出生入死? 二十年后,方守乾和解奉侯关系出现裂缝,鸩安予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找上方守乾。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帮我完成了最后的收尾。”鸩安予想到这里,忽然饶有兴致地冲陈殊笑,“怎么样,天行藏之旅感觉如何?” 方守乾可以说是陈殊一手扳倒的,身份败裂,有造访的名头在,纵然在史书上也不会留下什么好的名声。 陈殊忽然想到自己在天行藏的时候,若不是荼毒生突然出现,恐怕解臻很可能就真的出事了……所以荼毒生的出现本身就是来帮他们的? “天行藏墙里到底有什么?”想到这里,陈殊的眉忽然一敛。 鸩安予只是笑。 他今天这副打扮 ,陈殊确实不好动手。陈殊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想撤海捕文书,但现在文书上尚未写进你的姓名,若你执意,我可昭告天下江湖录第三的模样。” 又来这一套,鸩安予原本笑着的容颜一僵。 林辰疏你可真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 鸩安予看着陈殊,终于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连视力都已经恢复,天行藏墙里有什么,你不过是已经看过了吗?” “我需要补充。”陈殊道,“我所见的墙后只有锁链,我想知道那个白衣人去哪里了。” 他提到“白衣人”,鸩安予眉宇微挑,忽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是那怪物?” 陈殊皱眉。 “林辰疏,这怪物去哪,我想你其实应该早就猜出来了。”鸩安予看着陈殊严肃的神情,忽然哈哈笑道:“那殿内不是有座神像吗?他可是和解臻长得一模一样,你说那怪物去了哪?” 鸩安予第一次见解臻的时候兵刃相见没有来得及观察,但当方守乾发动兵变失败之时,鸩安予特地确认过解臻的容貌,几乎可以断定眼前所见的事实。 “我和秦霜寒当年为躲避追杀,曾误入墙内,被困在那很久,后来是秦姐失手打碎了锁链上的琉璃盏,我们才得以离开那堵墙的空间……” 鸩安予说到这,顿了顿,忽然冲着陈殊笑道,“我亲眼所见,琉璃盏被打碎之后有一团光,慢慢地融入秦姐的肚子。” 第99章 第四次京城凛雪【51】 “是光?”陈殊眯起眼睛。 “不然呢?”鸩安予道:“天行藏本来就荒废已久,若是里面的人都活着, 你觉得就当年进入天行藏的江湖人能够活下来?” 陈殊顿了下:“当年你们没遇到壁画上的人?” “没有, 天行藏早就被人摧毁了,那里留下的只有他们的尸骨。”即便是被秦霜寒打碎的琉璃盏, 也已经蒙上厚厚的灰层。 听到陈殊的疑问,鸩安予眸光闪烁,瞬间明白了什么,扬起嘴角笑了起来:“不过即便如此, 那时候的天行藏还是很危险。” 直到那琉璃盏里面的东西出来。 琉璃盏碎后, 原本墙里的密闭空间顿时土崩瓦解,团光融入秦霜寒的身体,他和秦霜寒终于得以逃出天日。 劫后余生, 秦霜寒找到了江湖中人合力对付过的尸骨, 取出一段指骨,用于制作天行藏的指引。 秦霜寒似乎并没有看到之前在荼毒生面前出现的异象,她专注地研究怎么给解奉侯制作天行藏的钥匙,对自己的身体毫无察觉。 她还笑着问他为什么总是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鸩安予一开始也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直至有一天他离开天行藏后, 脑海中闪过无数眼睛, 有一尊蛇形诡异人像时常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荒谬怪异的文字, 以及支离破碎的记忆。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衰老得极为缓慢,即便离开天行藏三年, 他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变化。 鸩安予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然而当他想去通知秦霜寒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江湖上都在疯传秦霜寒生了一个傻子,而秦大小姐带着孩子消失在流言中。 秦霜寒很聪明,肯定已经联想到了什么。 “解臻也是逼死秦霜寒的凶手。”鸩安予眯起眼看着头顶烈日,仿佛如蛇一样抬首嘶出蛇信,声音有憎恨又有复杂的艰涩之意,“但秦姐最终还是留下了这个怪物……” 荼毒生显然有报复解臻的意思,然而荼毒生再次来到天行藏,面对解臻精神崩溃之时,他却并没有动手。 当时林辰疏重伤,明明是最好的动手机会……至于为什么不动手,只有鸩安予自己心里清楚。 陈殊沉默了一会,最终缓缓道:“解臻是我要保护的人,荼毒生,你若想撤掉海捕文书,最好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鸩安予:“……” 鸩安予看过林辰疏的脸,忽然笑声道:“好一个忠心耿耿,只可惜你忘了方守乾的话,他现在是皇上,你不过是他手中棋子。古来帝王最是无情,他若是像解奉侯一样,你又能将这份衷心坚持得了多久?” 陈殊缓缓收紧手指,面上确实沉稳如初:“那真是劳驾你关心了。” 鸩安予:“……” 他冷冷哼一声,拂过鬓边的青丝,抬头看了眼自己的画像,终于扯了嘴角,转身头也不回地重新往人流处走去。 发带上的铃铛随着他的走路摇摇晃晃,一路发出铃声。 看着鸩安予离开,陈殊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自从在天行藏复活,在他的力量虽然在不停恢复,但现在还没有恢复他之前鼎盛时期的一半状态,鸩安予是敌非友,若是在这里发生冲突,他也不一定能够完全压制这个诡异的江湖录第三高手。 他的力量来自长明,长明却很久没有出现了。 一想到长明,陈殊的目光很快阴沉了下来。 他是时候要解决长明的事情了。 陈殊敛了表情,很快也穿入人流,走入街坊,轻车熟路地重新来到林府,再度直接翻墙而进,几步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面干干净净,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一盏茶具,看上去是林和鸣命人整理过他的住处。 也是,他这次护驾皇帝,很多臣子都看到了,若是侥幸不死,皇帝的提拔上来,对于林家在京城的身份肯定会更加尊崇。 陈殊冷笑了一声,将门窗关紧,随后坐在了桌边,安安静静的。 房间里面寂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 陈殊坐在房间里拿过茶盏,亲自为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放在唇边慢慢地泯着。 “长明。”泯了几口,他忽然道。 这是往日他和系统沟通的方式。 空气中还是一片安静,大约隔了三息的时候,那生冷僵硬的属于长明独特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何事?”与长明一道出现的,还有如影随形的镜面光影。 “你不打算向我解释这次我死而复活的原因吗?”陈殊平静道。 “……”长明没有马上应话。 “这次我应该算是完成任务了吧,你的系统认定呢?”长明不说,陈殊却盯着波澜中的光影继续问道,“我觉得这次没有哪里不符合你当初告诉我任务要求。” 长明在空中沉默,隔了一会儿,就在陈殊以为它要开始装聋作哑的时候,长明的声音忽然传来:“是,你这次完成了任务,按照任务的奖励,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要求。” 它又说起这话,陈殊眼睛蓦然握紧拳:“我要求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我说过,这个不行。”长明道。 “为何不行?”陈殊闻言,眼中蓦然出现一丝戾气。 “回到原来世界尚未达到条件,你不能回去。”长明道。 “好、好!长明你好得很。”陈殊眼中瞬间戾气大增,“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是你从来没有打算要把我放回原来的世界吧!” 他在自己的世界明明有自己的生活,却被这么一个破系统抓过来不停的折腾,两次濒死一次死亡,竟然都是徒劳无用的虚妄! 陈殊只觉得胸口那股在天行藏强行压住的怒意又涌了上来:“我要回去!现在!” “不行。”长明道。 陈殊攥紧的手几次忍耐,终于怒不可恕地站起,抄起桌上的茶具,往长明的光团处掷去。 “你个骗子!”他大声道,声音里全是憎恨。 茶具穿过长明所在的虚空,“哐”一声在地面上碎成碎片。 “无论你怎么想,你都不能回去。”长明所在的波澜波动,泛开涟漪,而那波澜处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情,“陈殊,若你叫我出来是为了这件事,我办不到。” “……你又打算这样糊弄我?”陈殊眼睛微红。 “和你吵架很可笑,没有意义。”长明道。 “我现在就很可笑。”陈殊哈了一声,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 长明沉默,没有再搭理陈殊,波澜竟然有渐渐合拢的现象。 “长明,你给我说清楚!”陈殊却不想让长明就这么离开,再度说道,口气已经接近喝令。 长明没有听从他的话,波澜重新回归一线,慢慢地在陈殊面前消失了。 “长明!”陈殊盯着长明消失的地方叫道。 长明没有回应。 “长明!!!”陈殊又低吼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空气还是一片平静。 “长明,好你个长明。”陈殊眼睛已变得通红,“你骗了我,还躲着我……好!很好!你等着……你等着!!!” 他说着,目光忽然锁定到地上的茶盏的碎片,俯腰拾起一块尖锐的瓷片,紧紧攥在手中。 尖锐的瓷面瞬间划破他的手掌,落下点点红色。 陈殊脸上忽然露出疯狂之色,猛地抬起手,抓住瓷片狠狠地往自己的喉咙扎下! 白皙的皮肤上瞬间燃上溅射出的血液。 第91节 “嗬——”陈殊牢牢地用手握着插在喉咙上的瓷片,又是狠狠往喉管深处里面拧近,几欲贯穿整个脖子。 无数鲜血涌上来,呛住了呼吸,身体一阵窒息。 陈殊整个前襟通红一片。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终于仰面倒下。 鲜血还在大量涌出,在地面上积起大片的血泊。 陈殊躺在血泊中,身体因窒息抽搐,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梁顶。 不一会儿他整个人安静下来没有了声息,喉咙中突兀的瓷片立着,唯有泊泊的血迹还在不停地沿着伤口与口鼻留下,令身后的血泊越扩越大。 房间里面一片死寂。 “轰——”陈殊的眼里的梁顶迅速消失,再度来到那片熟悉的混沌世界。 这个世界他第一次、第二次濒死的时候都来过。而他现在又变成了灵体,短发、白衬衫,模样俊美,从空中踏入水面。 水面上,已经有光球亮起,那就是长明的本体。 “长明,其实我前面两次也已经死了是吧。”陈殊站在水面上,看着眼前的光道, “……”长明不语。 “你不理我,我这次也死了,你要怎么办?”陈殊目光中的疯狂还没有褪去,眼中有狰狞笑意,“我以前还担心完不成任务中途死亡怎么办,现在看来这也是骗我的……长明,你为什么要骗我!” “……”长明依旧没有答话。 “是因为解臻吗?”陈殊忽然问道。 长明清光黯淡,隔了一会儿,它才缓缓道:“陈殊,以前是我太纵容你,但这次不同了。” 陈殊猛地抬起眼:“你说什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恒。”长明道,“这是最后一次,陈殊,我已经快消失了。” “你消失关我什么事?” 陈殊恨声道,“我恨不得你马上就消失。” 长明:“……” 光芒有一瞬间轻颤,隔了一会儿,长明那没有感情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陈殊,不管这次这么胡闹,我都不会放你回去。” “长明你个混蛋!”陈殊一瞬间心中涌起无数脏话,他的理智已经完全气疯,“你凭什么滞留我,你要我保护解臻,我保护得不够吗?好、好、既然如此,等我复活,我就把解臻杀了,我看你让我怎么保护他!” “你杀不了他。”长明毫无感情道,“你别忘了我给你的武功,你以后永远奈何不了他。” “……”一人之下的武功,竟然是这个意思! 长明原来一直在提防他? “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自我了断,但你了断一次,我就会救你一次。你想死,我陪你。”长明道,“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魂,若没有我的力量,你一无是处。与我斗,你有几分胜算?” 陈殊浑身颤抖,若是长明有本体,他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撕烂。 “是,我是骗你,你确实永远没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长明又道,“我的力量在消失,借林辰疏的身体引你过来,已经是我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呵……呵呵。”陈殊看着长明,忽然笑了两声,明明是灵体,眼睛已经全是血丝,“这就是你骗我的理由?我是陈殊,不是林辰疏,我还有一个妹妹在我原来的地方等我,你就这么把我诓骗过来,让我为你的任务奔波,那我妹妹怎么办?” “……”这次长明没有回答。 “长明,我恨你……”陈殊绝望地用手抹过脸。 长明:“……” “我会帮解臻,但绝不是为了你和你的任务。”陈殊转过身,不再看那道光,“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光源处,光芒彻底黯淡,水面下渐渐倒映出光芒的影子,依稀是个萧索的人影。 人影面无表情地抬起眼,他的目光一片空洞,什么感情都没有。 而在此处,一道星光处自林府林辰疏的房间慢慢升起。原本在地上已经死亡的身体眼睛处忽然变成一片星光。 无数血液重新回流,那躯体睁着星光瞳,木然地抬起手,将瓷片从喉咙中拔出,随后起身,缓步机械地走到床边,静静地重新躺下。 他充满星光的眼睛注视着床帐,隔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 “也好。” 满眼星光慢慢地阖上,林辰疏的身体再度回复了平稳的呼吸。 第100章 第二卷 番外小婉 g市私立医院8-017号高级护理病房。 早晨八点,有护士按照惯例进入, 拉开南面窗户。晨光透过窗口照入房间, 薄薄地洒在房间的地面、桌椅和床面上,照亮整个病房。 病房里有一个护理床位, 床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人。 病人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双眼闭阖,细密的睫毛覆着,宛如两道细致墨线, 与平缓的眉线平缓一起, 和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容貌清俊,若是睁开眼睛,应该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只可惜入住这个护理病房一年多, 他自始至终都在昏睡, 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样子。 因为长期不醒的缘故,他皮肤渐渐白皙,身体却渐渐变得消瘦,一条胃管从病人的鼻间置入, 让男子更显得困顿无助。 护士目光在青年容貌上停留片刻, 便开始像往常一样替病人测量血压, 检查了病人的状态和机能。 今天是星期日,一般这个点, 这位青年的家属就会过来探望。 他的家属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据说和青年一起长大,是相依为命的兄妹。 但两个月前, 这个护理病房突然来了一群人,向医院打探病人的状态。 “他醒不过来了。”“这是好机会。”“想办法把他手上的股份拿走。”护士依稀听到这些人这么讨论着。 护士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这毕竟是病人自己家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作为一个护士,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病人。 八点十五分,比平常病人家属来看望的时间晚了一刻钟,护理病房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婉,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仪清居道长。”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仪清居道长高龄,解决怪力乱神的本领是业内一流,平常都不轻易出山,这一次可是我花费了很多精力,才让他出来看看。” 男子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护士记得前几天那群人谈话的时候,也有这个人的声音。 脚步声顿了顿,有女生的声音响起,轻轻的柔柔的:“栖哥,谢谢你。”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男子道,“你哥哥出事这么久,我看到你伤心难过,也很想为你分忧。” 名叫小婉的女生低低地“嗯”了一声:“栖哥,你这么关心我,我真的、真的很感动。” 栖哥笑了声:“小婉,你这就生分了,我们既然开始交往,你哥就是我哥,我也想让他快点好起来。” 两人对话间,脚步声已经到了护理病房门口。护士整理了仪器,起身出门,路过之时便见得病人的妹妹和一男子一同出现在门口,而他们后面又有一白发男子,身穿一袭葛青布衣,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剑穗披在肩头,明明是看上去年纪很大的打扮,但仔细看去,脸上却并没有苍老的样子。 陈婉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白发男子,随后低声道:“栖哥,我想先和道长进去看看我哥,你能在外面等等吗?” 栖哥一愣,皱了下眉。 “若真如你们之前形容的状况,那病人恐怕确实有鬼怪作乱。”就在男子犹疑之时,身后的白发道长开口道,“鬼怪凶恶,若不是至亲之人,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妥。” 栖哥听着,眼中却露出一丝不屑,但见陈婉看过来,又很快露出一丝笑容:“那好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陈婉朝栖哥露出感激的笑容,与仪清居一道进入了病房。 进入病房后,她将门掩上,笑容却渐渐消失,直接将门反锁了回来。 仪清居已经缓缓地走入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仪清道长,我哥两年前突然不省人事,我找了很多医生替他医治,都没有任何效果……这、这真的是怪力乱神吗?”锁完门后,陈婉快步走到仪清居身边,看着床榻上的陈殊。 两年前的晚上,陈殊突然晕倒在酒店中,自此长眠不醒,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他的呼吸和心跳明明都是正常人的状态,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病理上的问题,但至今还是维持着植物人的状态。 有人说此事恐怕是怪力乱神,陈婉便又四处打听,为陈殊请了道士查看,却也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结果。 两个星期前,就在陈婉寻求无果的时候,“栖哥”偶然提及了天师通的仪清居。 仪清居据说已经有百岁高龄,是天师里最德高望重的存在。陈婉留了个心眼,暗中调查资料,终于通过天师通联系到了这位业界最厉害的人物。 仪清居看过陈婉的简述,同意亲自来到g市帮忙查看陈殊的状况。 陈婉紧张地看着仪清居,却听仪清居缓缓开口:“我天眼已开,此处房间未见有任何鬼怪作祟,你哥哥的情况恐怕并不是怪力乱神。” “那道长能让我哥醒回来吗?”陈婉心里一紧,又问道。 “不好说。”仪清居沉吟道,“你哥哥状况恐怕不是很乐观。” “……” 陈婉心中咯噔了一下,手慢慢地扣紧裙边,双眼慢慢红了起来。 仪清居已经拾步走到陈殊身边。 “我、我……”陈婉却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她站在原地,双眼通红地看着床边躺着的陈殊,终于泣声道,“是我害了我哥哥吗?他们都说我是克星,会克死身边所有的人……我哥是不是也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 听到身后人的哭声,仪清居讶然转身,看着陈婉。 陈婉年纪已经十九岁,此时的她剪了一头齐肩的短发,容貌清丽,楚楚动人,此时心绪外露,眉眼间却隐隐有煞气升起,盘踞不散。 仪清居凝眉:“陈姑娘,可否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陈婉微微一愣,脸上泪痕未干,很快反应过来,将八字报与仪清居。 仪清居听过心算,缓缓抬眼看向陈婉:“你八字主煞,确实是有七杀格局,且更有甚之。普通人若和你在一起,是会受到你命盘影响,轻则命盘受损,重则被煞气侵入,无法长活。” 早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好,但此时听到仪清居说来,陈婉呆立在原处,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说不出话来。 仪清居却是垂眼,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似在思索:“但你却说,你哥哥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是。”陈婉看向陈殊,心中一阵微颤,终于忍不住慢慢走到床边,“我父母在我年幼便离世,是我哥哥一手将我带大的。” “可寻常人与你在一起生活,应该是活不过十年的。”仪清居道。 “……”陈婉愣愣地听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仪清居又向陈婉要了陈殊的生辰八字,心算过后眉间愈加紧锁,他忽然看过陈殊,捏了个手诀,往陈殊的天灵处点下。 于此一瞬间,房间里清光大放,陈殊身上蓦然出现一道稀薄的魂体,同样长阖瞑目,于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仪清居见状一愣,他看着灵体,忽然伸手拂过床边,数道小旗于一瞬间从他的葛青长衫袖口飞出,悬浮在空中,旗面飞舞。 陈婉却看不到光华和灵体,只见得在自己哥哥上有七面小旗临空呈现,一时间惊愣当场。 第92节 “仪清道长,这、这是什么?”隔了一会儿,她才紧张地问道。 “这是招魂幡,我在试着为你哥哥招领其余两魂。”仪清居道。 “两魂?我哥是得了失魂症吗?”陈婉连忙问道。 仪清居思索片刻,解释道:“人有三魂六魄之说,三魂分天魂、地魂、人魂,天魂主天命,人魂主情欲,地魂主阳寿,这三魂本是一体不可分割,但我刚刚查看你哥哥身上的魂魄,却只有地魂尚在,天魂、人魂已经消失,我想这恐怕就是你哥哥一直不醒的原因。” “那是将我哥哥的魂魄召回来,他就能醒回来吗?”陈婉眼中露出一丝希冀。 然而她期待地看着仪清居,却见这白发道长缓缓摇头道:“恐怕不是易事,你哥哥之所以能够和你相处这么久,很可能是因为他主命盘的天魂一直都不在躯体内,所以才不会受到你煞气入侵的影响,没有殒命。” “……”陈婉一愣。 “而且此处病房没有鬼祟惊扰,恐怕你哥哥的魂魄原本就很强,可让邪祟退避。独留一个地魂就能如此,那更不用说那能游离在外违背轮回的天魂了。”仪清居继续道,“将三魂分斩不是易事,他的命魂很可能是我无法企及的存在,为今之计只能先看看他的人魂在哪。” “……” 旗子还在空中盘旋飞舞,陈婉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看着旗子飞舞,一会儿想起自己坐在陈殊的肩上笑着看天边日出,一会儿又想起陈殊轻声安慰替她擦干眼泪,心中一片惶然。 然而半个小时候后,陈殊还是没有醒过来。 仪清居的招魂幡缓缓降了下拉,青莲道长锁眉,又陷入沉思。 “道长……”陈婉转眼看向仪清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哥的魂魄找到了吗?” 仪清居慢慢地抬起眼,将招魂幡一一收回。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在这个世界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陈婉怅然地看着对方,“这个世界?” 仪清居沉默,最终还是给了陈婉答案:“是。你哥哥恐怕不在我们所在的世界中。我曾听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说过,于我们所在的世界之外,还有万千位面林立,既然这个世界我无法探知你哥哥的人魂任何信息,说明他已经离开了这里。” 陈婉难以置信,只觉得仪清居说的话玄之又玄,可仪清居展露的能力却让她发现,这恐怕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道长,那、那我哥他还能回来吗?”她颤抖地问道。 “以我的能力恐怕无法将你哥哥带回。”仪清居道,“现在恐怕也只有那位大师才能做到。只是他也久不在这里,虽然偶尔会回到这个世界,但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陈婉只感觉心境从万丈深渊升起,又再度重新坠下,她看着陈殊的睡颜,语气低喃:“我哥不会离开我的,他若是走了,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她说着,慢慢地抬手,轻轻拂过陈殊的额:“我想他一定会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他。” 仪清居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 “多谢道长告诉我实情。”陈婉起身,感激道,“我会将这次的费用划给道长。” 女生明明前一刻还泣不成声,现在又变成了坚强模样,仪清居默了会道:“我闭关已久,只是觉得你的案子古怪,这才重新出山。我现在也并没有帮你解决任何问题,若是以后有机会见到那位大师,我会帮你问问那位大师是否有办法解决。” 陈婉朝仪清居郑重地躬身行礼:“道长的恩情,陈婉没齿难忘。” 仪清居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他离开之后,一直在门外等候的栖哥走了进来。他往房间内探望一眼,却见陈婉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小小的剪子和梳子,俯身在陈殊旁边,替陈殊仔细地剪着额前已经及眼的刘海。 清脆的剪刀合拢声音在房间内响过。 “小婉,你哥他怎么样?那仪清大师有没有说什么,他还能醒过来吗?”栖哥试探地问道。 陈婉的剪刀微微顿顿,随后轻轻摇头,低声道:“仪清大师说,我哥可能暂时不会苏醒。” 听到“不会苏醒”四个字,栖哥心中松了口气。他很快露出鄙视的神色,假装为陈婉抱不平道:“那什么风水大师果然是骗人匡钱的,我没想到这个仪清居也这么没用。” “……栖哥,你别这么说仪清大师,他也尽力了。”陈婉闻言,很快露出不开心的模样,低声轻轻道。 栖哥听到陈婉细声细气的声音,很快露出笑容,坐到陈婉的身边。 陈婉继续为陈殊打理头发。 栖哥看着陈殊的容貌,又看看陈婉认真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小婉,这么说你哥哥一时半会可能醒不回来了。听说他手上还有陈家的股份,他若是再昏睡个一两年,你打算怎么办?” 陈婉微微一愣,脸上露出迷茫:“我哥给我留下的钱,我为他治病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那些股份,我也没想好怎么处理。” 她说着,忽然回看了栖哥一眼:“栖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想到陈婉会这么说,栖哥心中一喜:“你让你哥住高级护理病房,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我听说你的表哥在收股份,若是实在没有钱,或许可以找他想想办法。” 陈婉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栖哥,我会好好想想。” 栖哥笑了起来。 陈婉又转身替陈殊剪完剩下的刘海,随后打了水,轻柔地擦拭着陈殊的脸庞。 男人还是安静地睡着,仿佛周遭的世界与他再也无关。 但陈婉的眼色已经沉了下来。 ——哥哥,以前是你一直保护我。 而现在, 该换我来保护你。 第101章 新生活与君同袍【1】 夜晚,御史台后院的一间后寝中, 窗台明亮, 烛光摇曳,印照出房间里的数道黑影。 有人静静而立, 有人躬身而站,还有人伛偻地坐在地板上。 “呵呵呵呵……解臻。”坐在地面上的人伛偻,正狼狈地抬头看着前面的人影,渗笑了几声, 声音嘶哑难听, “你竟然来了。” 他看着的人影身着墨黑长衫,玄色裘衣加身,他银冠散着寒光, 长发半束半披, 鬓边的发丝垂在黑色裘毛边,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严继堂。”他道。 夜色寒冷,烛光投射在房间的人身上。那地上的人年约七十,面色枯槁, 模样苍老, 正是当朝辅政大臣——御史严继堂。 自解臻上位后, 三位辅政大臣一直共掌朝政。但一年前齐言储病死;四个月前方守乾谋逆,暴毙, 新任的皇帝在三年内便肃清了两位辅政大臣,自一个被操纵的傀儡开始收拢权柄,方守乾死后更是直接掌控了整个行政令, 权势和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在,御史台的严继堂成为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个重臣。 解臻只道了声名字,别没有再出身。旁边的人闻言,却是拿着一个托盘,站到了严继堂的面前。 托盘上,是一块白色长绫。 严继堂的眼睛瞬间牢牢聚焦在白绫上,脸色微微一变,胸口急剧起伏了一下,大咳出声:“解皇帝这是何意?你要处置老臣?御史台设立之初为的就是监察朝政,督校皇权,我严继堂行为端正,你向我严继堂动手,不怕后世记载和天下悠悠众口吗?” 解臻听着他的咳嗽,并没有答话,只是冷冷地站着。 带来的黑影见状,直接将托盘放在地上,取过白绫,走到严继堂前面围着脖子缠绕起来。 “滚!给我滚开!” 严继堂见状立刻挣扎起来,却抵不过解臻带过来的人,很快又被按在地上。 冷月独照,御史台寂静,几处道路皆被黑影封锁,没有外人能进得了后院,更没有外人能听得到严继堂的怒吼。 白绫很快彻底盘上严继堂的脖子。严继堂胸口被压在地上剧烈起伏,他忽然抬眼狠狠地看向解臻:“解臻,我没想到那林辰疏居然会带你受过子母蛊,算我棋差一招。不过林辰疏他能帮你挡一时之灾,你能在他后面躲过一世吗?” 听到林辰疏的名字,解臻眸光终于清动,他神色越发变得寒冷,黑色衬得容颜冷峻,更一股冷雪的冰意渗到骨子里。 见解臻的模样,严继堂又笑又咳,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但也就在他笑容扬起不久,解臻一直沉默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房间里格外冰冷:“严继堂,朕一直在想,以你的身体即便除掉我和方守乾,又能享受这天下几年?朕本想留你寿终正寝,可惜我听秦冷风交代,你似乎挺想活下去,又找天行藏又找诡云谲的……” 严继堂微微一愣,慢慢拢了笑,紧张地眯起眼。 解臻看着严继堂,却突然笑了起来,笑颜掺着冷意:“你在御史台一意扶持慕衡,想必是想他处着手吧?御史中丞,怕是以后要继任你位置,他是你得意门生,还是有血缘关系,或者更有一层不可为外人道来的秘密?” 慕衡的名字一出,严继堂面色瞬间绷紧,紧紧地盯着解臻。 “把他带上来。”解臻敛了笑道。 房间的门口再度被打开,一个身穿御史朝服的青年被黑影推搡而进,很快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口里塞着布,看到解臻和严继堂脖子上的白绫,眼中很快泛过一丝惊恐,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 旁边的人却又端上来一条白绫。 “解臻你……”严继堂看着有人将慕衡从地上拽了起来,同样用白绫缠过脖子,他脸上诡异的神色彻底消失,面色惊恐,“解臻,你要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冲着老夫来,就算老夫与你有隙,这和慕衡有什么干系?” 解臻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下的人把慕衡吊到了空中。 青年的身体在空中不停地扭动乱蹬,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只剩下梁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严继堂看去时,只见慕衡垂着头,脸上涕泪交流,正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昔日的御史中丞泪腺处双眼翻白,眼白正对着严继堂。 “啊……啊!”严继堂再度在地上挣扎起来,彻底恐惧。 “送他一程。”解臻道。 严继堂身边的黑影立刻领命,猛地攥紧交叉过的白绫,往外拉扯。严继堂被力道拉扯,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舌头外翻,只剩下双手死命地拽着绫布。 他不甘地看着前面在梁上飘荡的尸体,又看着前面站着的裘袍帝王,只见他不喜不怒,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目睹着整个死亡过程。 严继堂的颈骨处传来一声轻咔的断裂声音,他狰狞的表情终于缓了下来,身体瘫在一边。 严继堂也死了。 黑影确认严继堂死亡之后,再度取过白绫,将他的尸体也挂上房梁。 门外有风吹来,吹得房间内两具尸体在烛光下摇摇晃晃。 严继堂、方守乾、齐言储,三个拥立解臻当傀儡的辅政大臣,自此成为过去。 解臻平静地看过,敛眉转身行出房间。 月光高冷,洒在御史台后院的花园上。解臻一人穿过花园,衣领处的黑色裘毛被冷风拂过,在颊边轻飞。 他脚步顿了顿,忽然抬头看向明月。 也就在他发愣之时,有一道黑影从他旁边掠过,落在他身边一丈开外,借着月光慢慢地显现出人的轮廓来。 “皇上,山庄探得了诡云谲的行踪。”来的人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是长禾山庄的禾闻策,他禀告道,“诡云谲离京之后,便周游各个郡县,是往北而行。有人曾说在关外的集市里曾看到他的行踪。” “他在塞北?”解臻问道。 “是。”禾闻策道,“塞北处是狄夷的地盘,若是诡云谲进了敌国,怕是不容乐观。” 狄夷是厉朝邻国,一年前突然举兵进犯厉朝。解臻拨出塞北军迎敌,倾国库之力支援北军,期间因齐言储一案一波三折,后来军资水落石出,成功地被送到塞北,令北军士气大增,持战三月,终于将狄夷赶出边关,守得边疆稳定,内市太平。 “即便是在狄夷,也需探明究竟。”解臻道,“禾庄主,你安插几个机敏的人去狄夷,伺机而动。” “是。”禾闻策点头道,“属下会派人安排妥当。” 解臻应了一声,垂眼处,却落在月光下的花圃中。 第93节 御史台的人虽污浊不堪,但花却在月下含苞静放,圃间又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人的心头。 “……他的玄铁送回去了吗?”解臻忽然问道。 禾闻策一愣,慢慢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很快禀告道:“林公子已经收下了玄铁胚。” 林辰疏惯用玄铁胚当武器,只是那把武器后来因为出事之后不翼而飞,也不知具体在何处。但最近在方守乾家被查抄封锁时,有人从其中一间客房里搜处一个布条裹着的长状重物,统一录入报送,这玄铁胚才被发现,辗转到了解臻的手里。 这时候,离天行藏回京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有说什么吗?”解臻又问道。 禾闻策犯了难处,他想了想道:“ 我送玄铁胚的时候,皇上的应职诏书就到了,他也就拿了玄铁胚和诏书,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说‘谢皇上隆恩’。” “……” 解臻将目光从花丛移开,隔了一会儿,默默地拾步往宫里行去。 御史台房间里的烛光被人熄灭,黑影一个接一个撤离,花圃花虽美好,却因房间里的尸气死气沉沉。 * 京城南郊的民房处,有一个宽敞的宅子。这宅子因为原来的屋主欠了赌坊的债务,抵押在京出售,隔了半个月后便有一个眉清目正的青年找上门,买了地契和宅子。 衙门的手续办得很快,青年很快就入住宅子中,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个长相柔美的男子。两人一人半个院子,将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此时在宅子里的空地上,眉清目正的青年正挥舞着手中的刀,时而跃起时而落下,时而飞踢时而横劈,气势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十分有力。 旁边有人在鼓掌。 “好!好一个横扫千军!” “哎呀!杨戊你这一招平沙落雁不错啊!” “戊哥,你好厉害啊!不过你练功练了那么久,要不要歇一歇?” “……” 眉清目正的青年正是廷尉的衙役杨戊,此时听到旁边女子的说话,也自觉得有些累,便收了刀来到旁边观看的人群。 人群里,有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道:“我说杨戊啊,以你的能力,我觉得这次你武举肯定没问题。我和倪晋的水平和你差不多,也都是当年的进士呢。” 说话的人是廷尉左监邵玉平,而在他旁边,廷尉右监倪晋也点头道:“不错,杨戊你在我们廷尉当衙役实在太屈才了,这次武举,你定能大展拳脚。” 旁边的女子荆楚倒是没有说话,只是打了盆清水,笑盈盈地给杨戊端了过去。 杨戊道了声谢,拿起布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你们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也就是拳脚猫功夫,比起林大人来还是有天堑之别。” 杨戊口里的林大人肯定就是指林辰疏。 方守乾谋反一案中,林辰疏以一人之力破开前宰相的兵马,为南丰守军杀出一条血路,成功解围宫变,此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廷尉三人当初看到林辰疏一枪钉死敌军将领,还震惊了很久。 这样的功力,怕是在场所有的人都无法比拟。 “害!”邵玉平一拍大腿道:“少卿大人就在旁边,杨戊,这不正是请教的好时候!” “是啊,有少卿大人指点,或许在这次武学比试里面能锦上添花。”倪晋道。 在场的人都觉得说得有理,纷纷往他们的少卿大人看去,却见在他们旁边,那位容貌好看的廷尉少卿正坐在凳子上,眉眼微垂,目光正直直地看着前面的地面,神情安静,并没有做声。 廷尉三人、荆楚面面相觑。 林大人又在发呆。 自林辰疏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大家都松了口气。后来杨戊决定在京城买房,林辰疏也入资了一点银两,从原来的林府搬了出来,带着荆楚和杨戊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邵玉平和倪晋偶然会到杨戊家玩,自然少不了看到林辰疏。只是林辰疏比起以前的精神状态差了很多,明明人看上去没事,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会笑着和你谈上几句,但当林辰疏一个人的时候,却总是发呆,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 “疏哥,疏哥。”荆楚见状,先唤道。 耳边有人在叫他。陈殊微微一愣,回神抬起眼看向旁边的人。 ……是了,他差点忘了,今天他是过来看杨戊练武的情况的。 陈殊心里想着,打起精神,却听旁边的邵玉平道:“林大人,杨戊马上就要去参加科举了,你武功那么厉害,给我们指导指导一下呀!” “是啊,林大人,我也想向你学点厉害的。”倪晋在旁边点头道。 陈殊又是一愣,目光转到杨戊的时候,便看到杨戊一脸小鸡啄米的动作。 陈殊:“……” 他武功是厉害,但那是长明的力量,他只是拿个现成的使用,哪有什么心得。 陈殊顿时尬在当场,但见廷尉三人求学若渴的眼神,拒绝的话硬是给憋了回来。 要不随便讲几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陈殊想了想,试探道。 邵玉平:“……” 倪晋:“……” 杨戊:“……” 这好像是江湖人都知道的基础。 空气里静默,廷尉三人开始面面相觑。 隔了一会儿—— 邵玉平一拍大腿:“对啊,林大人讲的有道理!” 倪晋郑重其事:“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 杨戊原本面色尴尬,看到旁边两人反应,立刻连连点头:“多谢林大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前居然没想到!” 陈殊:“……” 第102章 上门说亲与君同袍【2】 这三个人拿他当什么了? 陈殊默了会,却见邵玉平等人渐渐收了笑, 很快转移话题道:“对了, 杨戊若你考中武举,打算是从军还是和我们一样在京中混个职位?” “我也没有想好。”杨戊又看了陈殊一眼, “若果有可能,林大人又不嫌弃的话,我当然是想一直跟在林大人身边。” 在青山之时,杨戊只道林辰疏一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 有遇到歹人的危险, 这才跑到京城追随林辰疏。只是三个月前的宫变,他发现他的林大人似乎根本不需要他保护。 亏他之前还经常挡在林大人的面前一惊一乍,恐怕当时他觉得棘手的事情, 对于林辰疏来说都是小事一桩。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想待在林辰疏旁边。 邵玉平和倪晋互看一眼,面色都有些纠结道:“哎,若是林大人还在我们廷尉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三人都能继续跟随少卿大人左右……” 前几天, 皇上下发手谕, 将林辰疏的廷尉少卿升任至御前侍卫, 官职从四品晋级到了三品。 任职下来,林辰疏便离开廷尉, 前往皇宫报道了。 以前嫉妒林辰疏这个廷尉少卿是空降,可自从看到承山宫变后,廷尉三人亲眼目睹林辰疏挡在皇上面前对峙方守乾, 谁还敢小觑林辰疏的能力? 只是皇上这次调动,也让人觉得有点奇怪——要知道林辰疏是文试出生的榜眼,任的两届官职青州刺史和廷尉少卿也都是文官官职,而这次调动的御前侍卫却是个武官——文官干武官的活,若不知道林辰疏武功很强的,恐怕又要怀疑其中门道。 “跟在我身边有什么前途。”陈殊听着几人讨论,笑了笑道,“杨戊,若你有实力,当可以借这次殿试武举大展拳脚。眼下正是帝位革新、皇上用人之际,我看你心有抱负,不必因为我太过拘泥。” “跟着林大人怎么算是拘泥呢?”杨戊一愣,刚想反驳,却听院子外有人敲响了大门。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这宅子? 杨戊一愣。他在京城的关系简单,所结交的也只有廷尉的人,而荆楚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也不会有人来找他。 难道是来见林大人的人? “我去看看。”杨戊立即起身前往门口,拉开门梢,很快就看到一个四五十岁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身上锦衣绸缎,看上去十分华贵,像是个珠光宝气的商人。 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手上捧着一叠的卷轴。 见门被打开,那中年男子看到杨戊的装扮,皱了下眉,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林辰疏呢?” “你找林大人有什么事?”看男子态度,杨戊也跟着皱眉,没有马上让开。 “我找我儿子,你说有什么事?” 那中年男子立刻沉了脸,一步跨进院子里来,打量了院子里的花木,心有忿愤,“这个孽子,说搬家就搬家,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有没有林家!” “……”杨戊被他推到一边,愣了一下。 这宅子是他看中的,但他带在身边的钱不足够盘下这个院子,便由林辰疏资助了银两。林辰疏帮杨戊买下房子后,带着荆楚暂时落榻这里,三人同住一个院子已经有两个月了,杨戊也没有听林辰疏提起过自己的家事,未曾想到今天居然这宅子居然会被林辰疏的父亲亲自找上门。 不过对于林辰疏的身世,杨戊也有所耳闻。林家是商贾世家,后来林辰疏科举中榜,连连升官,算是将林家整个家业都带动了起来……但传闻中林大人似乎和林家不合,在中榜之前还因为断袖风评一事被扫地出门,父子之间关系恶劣。 他曾一度以为林辰疏搬过来和他住只是一时主意,后来才隐隐发现林辰疏确实不打算再回林府。 眼下林和鸣突然出现,杨戊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转身跟过去。却见林和鸣已经看到坐在庭院里的林辰疏,正对着自己的儿子吹胡子瞪眼。 陈殊今日空闲,正好被杨戊等人拉来凑个热闹,此时正坐在庭院石凳上喝茶,看到林和鸣走进来,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你就住在这个破地方?”此处宅子比起林家远远不如,堂堂三品御前侍卫住在这么个寒酸的院子里,林和鸣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鄙夷。 他一开始还以为林辰疏要分家,看不上他林家,谁想得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在这种地方厮混。 京城南郊本来就是平民住的区域,住址在达官里面是最不屑的地方。 林和鸣的态度不善,邵玉平、倪晋、荆楚三人也纷纷打量起眼前的人。 “她又是谁?”林和鸣目光又落在荆楚身上。 荆楚因为经常帮陈殊和杨戊打点家务的缘故,此时穿着粗布麻衣,看上去也十分朴素。林和鸣目光又露出一丝警惕。 “她是我认的妹妹。”林和鸣不会无缘无故来他家里,陈殊放下茶盏,抬眼问道,“林老爷,你又来做什么?” “……”林和鸣没想到因为林辰疏的认亲,林家会多了一个人口,又是一愣。 荆楚也是一愣,看向陈殊。 陈殊的容颜冷淡,倒是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看着林和鸣。 “也罢,林家也算养得起一个女流。”林和鸣见林辰疏这模样,想起对方曾经和自己说的狠话,心里打了个突,也不敢继续责怪,只是清了清嗓音道,“倒是你林辰疏年纪老大不小,也是时候准备婚事了。” 他说着,很快让旁边跟着的小厮上前,将一叠图轴摆放到庭院的桌子上,道:“最近好几家托了媒婆上门打听给你的婚事,这是我从里面挑的家世不错的女子,你自己看看,择个中意的出来,把婚事给结了。” 卷轴很多,小厮放在案子上哗啦啦地就摊成一堆,还有几份掉到了地上。 但林和鸣这话说得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傻了。邵玉平一脸震惊地看看林和鸣,倪晋也觉得颇为尴尬,荆楚则小心地看着林辰疏。 第94节 林和鸣的行为倒不是很难理解。林辰疏现在是三品御前侍卫,如今朝政局势齐言储、方守乾纷纷倒台,年轻的皇帝已然皇权在握,御前侍卫算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林辰疏的地位必然非同一般。京城中看准风向的,都想借这个机会和林家牵上线,而牵线的手段里面,最能巩固关系的自然就是联姻。 仅仅知道林辰疏当了御前侍卫,林家的门坎都被来打听消息的媒婆踏矮了一截。林和鸣还从没有如此风光的时候,那些平常看林家不入眼的官家都纷纷前来巴结,端的是扬眉吐气。 谁能想到在一年多前他林和鸣就是送一份礼都还走投无门,而现在自己居然变成了收礼的人。 于是,林和鸣一边收礼,一边盘算着怎么让自己这个长子成婚。他心中已经有好几个不错的人选,有的还是和尚书扯上关系的人家,若是能联姻,那他的林家在京城的地位算是彻底稳固了。 但这一切都只是普通人的想法。在场的廷尉左右监和荆楚却都是经历过承山宫变的事情——这三品御前侍卫可以说是林辰疏拿命换来的也不为过,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当林辰疏在所有人面前倒下的时候,现场最紧张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和林辰疏有过交集的人,而是那位本应该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 荆楚说自己会点医术,想帮林辰疏查看病情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林辰疏昏迷在解臻怀里,解臻慌乱颤抖地搂紧林辰疏,哑声呼唤的场景。 当今的皇上和林辰疏的关系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在场的三人面面相觑,唯独邵玉平反应最快,俯身捡起掉落的卷轴,摊开来观看。 “哎呀!这不是鲁总督的女儿嘛!”他一边看一边道,“我记得鲁总督自视甚高,居然来和我们林大人来说亲了?” “你倒是知道的多。”林和鸣听到此言,自得地点了点头。 邵玉平见状,嘿笑了一声道:“不过这鲁总督只是个河道总督,虽然是二品,但前途哪比得我们林大人啊!我看这个不合适!” 说着,他把卷轴直接丢在了一边。 林和鸣一愣。 旁边的倪晋也已经看葫芦画瓢,从桌上拿起一份卷轴摊开,他为人倒是没有邵玉平这么多心思,打开后硬是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几个字。 “嗯,这个不好看。”倪晋也把卷轴扔到了旁边。 林和鸣:“……” 此时杨戊已经走了过来,邵玉平见状又摊开一个卷轴冲着他道:“这家的女儿和我们林大人完全没有夫妻相嘛,倒是和你脸型挺配的。” 杨戊走的脚步一顿,便见林和鸣转过身来,也打量他:“敢问你是什么身份?” “我?我是廷尉衙役。”杨戊道。 “……” 听到“衙役”两个字,林和鸣脸色一变,终于明白前面这两个人是来捣乱的,气不打一处来道:“够了!够了!林辰疏你成天都和什么人厮混?这是为父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好人家,你今天必须给我个态度!” 林和鸣再怎么和林辰疏不合,但到底是林大人的父亲,眼见林和鸣发脾气,邵玉平等人也不由得缓了缓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林辰疏,当目光触及林辰疏的时候,他们也不由得一愣。 只见林辰疏此时也正慢慢地打开桌上的卷轴,他眼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目光低垂着在每一幅画上都停留了很久,竟然是十分仔细的样子。 大概看了两三幅画,他的动作终于顿了顿,目光却又是盯着虚无处看了一会儿,随后慢慢恍神又继续卷起画轴,将画轴放到一边,继续打开下一幅。 第103章 听说你要娶亲与君同袍【3】 他没有马上回复林和鸣的话,旁边的荆楚等人再度面面相觑。 在他们林大人出事之前, 林辰疏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张, 无论是查方守乾的案子还是对峙江湖录上的人都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但林辰疏重新回来, 给人的印象确实变了很多。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林大人会因为和皇上的关系直接拒绝林和鸣。 不过……林辰疏确实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厉朝一般年满十八便可娶妻生子,林辰疏已经二十有余,若没有坊间那些热热闹闹的议论八卦, 他这时候也理应当娶个妻室。 邵玉平互看一眼,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林和鸣见林辰疏难得听话,立即清了清嗓音道:“你手上拿着的这个是工部尚书的侄女,人长得还可以, 你若是娶了她也算有脸面。” “……”陈殊看了卷轴一眼, 随后又阖上放到一边,拿起新的。 “这个是塞北军元帅的亲闺女,有将门风范,你若和她结合, 日后军政方面必有提携。”林和鸣又道。 他说完, 又见到陈殊拿起卷轴又放下。 发了一次呆以后, 陈殊倒是没有再继续出神,只是不厌其烦地翻看卷轴, 时而盯着画像,时而皱眉,一刻钟后竟然将桌案上的女子画像都翻了一遍, 还包括邵玉平和倪晋扔掉的三幅。 “我看完了。”翻到最后一幅画,他才说话。 “可有中意的?”林和鸣问道。 陈殊缓缓卷起最后一幅画,用绳子重新束好:“暂时没有。” 林和鸣没想到陈殊看了半天居然蹦出这样一句话,一口气又呕上心头:“你说什么?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陈殊束绳的手微微一顿,目中眸光微动,却没有答话。 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气得林和鸣恼怒:“林辰疏,你是故意来气我的是不是!这么多好人家的姑娘你不要,你还想要怎么样的?” “……”陈殊皱了皱眉,只是垂眼将手中的画放回图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的事情本来就由父母定下,我这番来找你都算给你个面子。”这似乎又回复到以前林辰疏在林府的时候到处躲着自己的态度了,林和鸣心中一口气怒不可恕,呵斥道,“哪有哪家的儿子像你这样忤逆长辈的,你这个没娘教的逆子!” 林和鸣的声音又嗡嗡响起,说到“没娘教”的三个字时,陈殊眼色一厉,话终于说出:“林和鸣,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下次再送这些东西过来,莫怪我将它们都丢到大街上!” “你、你……!”林辰疏脾气变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林和鸣涨红了脸,他早知道过来是触林辰疏的霉头,便决计不会过来看着逆子一眼,他胸口急剧起伏,气得反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人本性难移,这番恶相,怕不是还惦记着你在外面厮混的那个男人吧!” 他气到头上,竟然又把一年前林辰疏在坊间穿得众人皆知的断袖事情搬了出来。当年林辰疏一份写与男人的情书被梁度公布于众,虽然不知道那男人是谁,但情书情意绵绵,辞藻如同女人一般与人缠绵,至今让林辰疏即便是现在都遭受非议。 在场的人没想到眼前父子之间的吵架居然还搬出大家一直忌讳在林辰疏面前提起的事情,皆纷纷一愣。邵玉平看着势头不对,正要上前拉架,却见林辰疏的面色竟然几度变化,竟然露出一丝狠意。 “那你就当我是断袖吧!”陈殊道。 “……” 纵然传闻再怎么纷纷扰扰,但林辰疏本人却从来没有在人前说起过自己的私事,也从来没有承认这些传言属实。谁都没想到今天林大人居然直接说出这样话来。 邵玉平上前的脚步顿时尬在当场,林和鸣也一愣,脸上涨得通红。 陈殊说完,也是微微一愣。他蹙眉,忽地渐渐松开,忽地又重新蹙起,随后募地转过身。 “又不是没被当过断袖。”陈殊低声道,人已经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头也不回地关上房门。 * 京城天气渐渐寒冷,却依旧挡不住官绅圈子里的传得火热的消息。 方守乾的府已经在几天前彻底被查抄,昔日权倾一时的宰相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让众人一阵唏嘘,但大家的焦点很快落在了扳倒方守乾的林辰疏身上。 林辰疏荣升三品御前侍卫,以他平步青云之势,官运亨通,又得新帝器重,再过几年就是二品的官职。平时不起眼的林家这回是彻底成为众人眼中最瞩目的家族,就连岑玉凤现在出门都有不少大门户的妾室巴结抱团,无限风光。 而林辰疏没有妻妾,被不少氏族相中,想攀结联姻,然这媒婆上门投递了女儿家的画像之后,却很快又被人退了回来,林家的老爷林和鸣面上倒是和颜悦色,待媒婆问起原因之时,只是道自家的长子沉迷于事业,暂时无心成家。 二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官到三品,无心成家这事说出来谁信啊? 大家一开始以为是林和鸣这种精明的商人在给儿子挑媳妇,可当塞北军兵马大将军严旭的女儿画轴都被退回来的时候,众人这才惊奇,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这林辰疏难道真的不想成亲?男子在厉朝有妻有妾是正常,难道林辰疏他…… 众人再度想到之前的传闻,这讨论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再加上有人问起岑玉凤,岑玉凤面色也尴尬起来,也没有详说;一些三品以上的官员如翰林院学士说起林辰疏,也是一脸讳莫如深劝家人暂时不要去打这个男人的主意,这让人对于揣测更加笃定了几分。 林辰疏,怕是不喜欢女人,所以才把那些婚事给拒了的。 沉寂了有一会儿的传闻又重新流传开来,只是一年前林辰疏是众人耻笑的对象,而现在这个“耻”是没有了,笑话还是有很多人看的。 据传闻,严旭家的千金大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放言要让恶心的林辰疏好看。 传言一来二去,终于慢悠悠地飘进了皇宫里。 宫中御书房,有炭火驱寒,房内温度如春。 一支笔慢慢地落在砚台上,将满满的墨汁熏了一半,随后轻轻落在宣纸之上,晕染开大片墨迹。 “陈殊,朕听闻你最近在忙着婚事?”室内的人穿得单薄,解臻身着一件金龙玄衣,提着笔,坐在桌案边缓缓道。 桌案上,还摆着各式的点心和水果,但基本还是维持着最初的陈列,并没有人吃食。 皇帝的声音落下,房间里并没有人回答。 解臻抬起头,只见陈殊正站在自己案前,一手卷着袖子,一手拿着墨条,正机械地磨墨。 陈殊穿着红衣劲装,是御前侍卫统一配发的内衫。男人身形瘦削,即便是劲装在身,也显得衣服空荡荡的,倒是腰带束紧,显得男子的腰比女人还要纤细。 “陈殊、陈殊?”见陈殊分神,解臻一愣,又唤了两声。 “嗯?皇上。”陈殊原本凝视在一处的目光终于快速地回神,应道,“皇上有什么事吩咐?” “……” 解臻原本要说的话还是忍了忍:“你的墨磨得太多了。” 陈殊:“……” 陈殊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手中的墨条已经矮了一大截,砚台里面的墨汁滩了大片。 他今日在宫中当值,半路被叫道解臻的御书房。陈殊一开始以为解臻有事找自己,却没有想到对方只是让自己陪着他研磨…… 自打从天行藏回来,陈殊得知自己无法回到现实世界,许多事情便无从再去仔细思考意义,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尤其是耗时间的事情。 他微微一愣,只好将墨条放下:“皇上息怒,是臣不小心走神了。” 解臻盯着墨看了会,终于放下笔道:“陈殊你最近是否有心事?是在想婚事?你想娶哪家的姑娘,若有碍身份可以与朕说,朕或许能撮合你们。” “……”陈殊一愣,看着解臻,但见眼前这个男人容颜依旧,眉宇间还是清俊,说话的神态也还是冷峻。 但自打从天行藏回来,解臻似乎又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救过朕,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与朕说。”解臻道,“朕可以下诏书给你们订婚。” 陈殊:“……”他是认真的吗? “臣没有什么心事,也没什么想要的。”陈殊回道。 “既然没有心事,那就不应该老是走神。”解臻低头应了一声,声音再度传来,“朕今日无法息怒,陈殊,你说怎么办?” 息怒只是一时之言,解臻竟然将它惦在心上了? “……臣不知。”陈殊道, “皇上想怎么息怒?” 解臻容颜还是依旧,抬起眼端详了陈殊的红衣身段:“你且先过来。” 陈殊顿了下,想到刚刚解臻说起撮合的话,还是走到解臻身边。 解臻身上冷峻的寒雪之意还在,伴随着室内的香炉氤氲气息,他见陈殊走过来,便也从座椅上起身。 两人身高差不多,只林辰疏的身量稍稍矮些,解臻起身的时候,陈殊还感觉到对方身上衣袂间带起的清冽。 他下意识地忍不住后退一步,却见解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别动。”男人低低说了声。 第95节 陈殊僵住身体,却见眼前的男人忽然低头在案上搜索一阵,随后轻轻笑了声,从果盘中取出一串葡萄。 葡萄在空中颤巍巍的,圆圆的。 “林爱卿总是分神,朕甚是烦恼。”解臻拿起一串滚滚的圆润的葡萄慢慢抬起,边忽然露出笑容,“林爱卿,这葡萄可要在你这里放好了。” 他说着,将葡萄工工整整地放在陈殊的头顶上:“若想让我息怒,便打起精神别让它们掉落,一颗都不行。” 第104章 御前侍卫与君同袍【4】 陈殊只觉得自己的头顶的发丝瞬间被葡萄压住,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解臻他想做什么? 葡萄足足有三十颗之多, 通紫鲜艳欲滴, 即便挂在一条杠上,也是摇摇欲坠。陈殊微微一愣, 连忙收敛心神,讶然地看着对方。 解臻却已经将手松开,看着陈殊诧异的目光,唇角勾了笑, 竟显得有几分兴致:“朕的御前侍卫武功高强, 这点小事想必对于林爱卿而言并不算难。” “……”如果是不走神的话是不难。 可他为什么要听解臻的? 陈殊默了默,只感觉头上的葡萄随时滚落 ,只好端正了姿势道:“若是能让皇上消气, 臣便依照皇上口谕带着便是。” 听到陈殊的回复, 解臻眼睛眯了眯,渐渐敛了笑。 有葡萄在头顶,陈殊不敢再走神,垂眼站在原地等待解臻的发话。 解臻却安静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陈殊身上落了许久, 终于将原来的宣纸揉成一团, 丢弃在一边,复又伸手取来新的宣纸, 压上镇纸。 陈殊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林爱卿最近应该看过很多女子的画像吧?”桌面被素白宣纸覆盖,解臻重新坐回座椅上,拾了搁置在一边的纸, 忽然问道,“也不知爱卿自己有没有让人画过肖像?” “还没有。”陈殊心中顿了顿,道。 这个世界没有陈殊所在的世界拥有可以记录影像的照片和视频,若有用到画像的地方都是请画师描绘,所画的画像也是在特定场合才会使用。陈殊现在的身份是林辰疏,虽然他看过林和鸣手中的征婚女子的画像,但本人却并不想婚配,所以也没有人会过来给他画像。 解臻听到陈殊的回答,手中的笔又重新醺了墨:“那便去那边坐好。” “……?” 解臻的声音又响起:“林爱卿,今日你都不能让你头上的东西掉落,否则朕还另有惩罚。” 陈殊:“……”解臻的意思是要给他画画像,但他是应解臻之命来当御前侍卫的,不是来当模特的…… 陈殊沉默,还是顶着葡萄离开解臻身边,拉着椅子坐在解臻的案前,端正地坐下。 解臻目光细细地看着林辰疏秀丽的容颜,看过陈殊温顺的眉眼、细致的骨架,以及自然挺坐的身板,越看眼眸越见深邃,仿佛要把对方的模样深深地印入脑海里,即便阖眼也能一遍一遍默写出来。 但他的笔却未曾落下。 解臻抬着笔,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陈殊,我想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陈殊一愣,抬头愕然地看着解臻。 解臻与他隔着书桌,目光相触在一起。但两人目光刚一相接,陈殊便感觉到头顶上的葡萄随着他的动作正往后轻滑,连忙下意识地又正了正脑袋。 等他调整过来的时候,解臻还在看着他。 “……皇上稍等。” 陈殊默了默,终于还是转过身背着解臻,等到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林辰疏的容颜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曾在青山之行露面过的姬长明。 姬长明的脸比林辰疏要俊朗许多,男子眉峰自然,眼角微阔,容貌有俊美飞扬之势,但与陈殊的气质相配,此时又如沉静的水一般,闪着熠熠光泽。 “果然如此。”解臻看着姬长明的容颜瞳聚生光,再想起昔日青山之行,青年生机勃勃,笑颜相待,此时回顾,竟有如同隔世的感觉。 “臣当时也并非有意欺瞒皇上……”陈殊沉默片刻,本想解释姬长明出现的事情,刚一抬眼,便见解臻已经提起笔在纸上描摹。 “嗯。”解臻只应了一声。 这回没有看自己,也没有过问他的由来。 男子身穿玄衣,象征着帝王的金龙在衣裳上飞绕盘踞,彰显着男子的地位,而男子气息冷峻,如同孤山傲峰,独揽着高处的寒风与冷雪。 御书房没有其他外人,陈殊眼中所及之处,视野开始慢慢缩小,周遭的一切渐渐模糊隐去,便只剩下眼前这个玄衣的男子。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和解臻说,他作为姬长明纵然在青山诸多刻意伪装,但有一件事情却是真的。 他确实有一个妹妹,和他隔着一个世界。 而他现在因为长明,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滞留和解臻有关,纵然在和长明怒不可恕地说出很多泄愤的话,但当他翻看林和鸣送来的画像的时候,心里头忽然涌上来的却是解臻在灯下等待,抬眼朝他静静看过来的场景。 都听说人死前看到的是自己最不舍的念想,在天行藏之时他弥留的时候,看到的那个身影又是谁? 陈殊愣愣地看着,眉再度蹙起,目光又开始渐渐露出一丝迷离,一丝不解。 直至一声扣门的声音响起。 “皇上,今年武举的三甲马上就要出了。”有宫侍在外面禀告道,“皇上是否要移驾?” ……武举?! 陈殊募地拉回神,回神之后又是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在走神,连忙将摇摇欲坠的葡萄重新端正。 他陪解臻在御书房,差点忘了今日是武举比试的日子。杨戊一大清早就出发参与武试,出发前还特地跑到他面前说了几句,然后依依不舍地提着刀走了。 而今已经过了大半日,武举出结果了,也不知道杨戊有没有中举。 陈殊重新打起精神,却见一直没有出声的解臻纸笔的手顿了顿,朝他这边看来。 四目再度相接,解臻短暂地看着陈殊的容颜,目光却移到他头顶上的葡萄。 “朕还没有作完画。”解臻的声音露出一丝惋惜,“林爱卿,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 “……今年武举没有齐言储、方守乾等人把控,所得的人才或可是皇上日后可以委以重任的大将。”陈殊思索了一阵,垂眉道。 “听林爱卿的意识是想朕移驾武举。”解臻看着陈殊头顶山的葡萄,忽然笑了起来。 陈殊视线并不在解臻处,闻言立刻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立刻答道:“武举也算是一年一度的大事,皇上若亲去现场,当有鼓舞人心的效果,也能借机拉拢未来新的臣子。” “林爱卿分析得如此透彻,看来朕还是得去一趟。”解臻处有搁置笔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如林爱卿也与朕一道去看看?这武举最后三甲之争最是精彩,既然一年一度,你我也不好错过这难得一次观赏的机会。” 陈殊一愣,猛地抬眼看向解臻,却见解臻金龙玄衣靠在椅子把座上,正轻笑地看着自己头顶的东西。 “……”大意了! 陈殊背脊一僵,瞬间反应过来。 解臻这么聪明的人,岂会不知其中的利弊,他故意询问自己,怕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这么回答。他一时间出神没有来得及细想,竟然自己给自己下了套子。 头上的葡萄还沉甸甸地放着,陈殊顿时有口无言,只得转身,在解臻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重新换成了林辰疏的面孔。 解臻叫来侍从,将黑色裘衣披在身上,他容颜衬在黑色的绒毛中,形成鲜明的比衬。男人转身看着林辰疏取过御前侍卫的黑红相间的外袍穿上。 林辰疏头上还顶着自己放上去的东西,旁边的侍从看过,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却不敢在皇帝面前表露太多,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也不必过于拘谨,你是御前侍卫,此番移驾便与朕一道同坐皇辇。”解臻道,“你跟着朕在这宫中烦闷,不若与朕一道出去散散心。” 陈殊应过,拿了朝廷统一配发的柳叶刀。 此间跟随皇帝虽不至于出什么事,但解臻身边的暗卫路七已于一个月前离开,他是新晋的御前侍卫,也确实要跟随在解臻的身边。 很快,皇辇已到,陈殊和解臻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入辇中,往皇宫外的武举校场行去。 辇车四周有轻纱布置,天子出宫后行至路上,常人纷纷绕道行礼,只依稀可以看出车内有两个身影。 武举校场设立在离京城西部守军校场上,陈殊随着皇辇靠近,便见校场上搭建一个巨大的擂台,周边有旌旗飞扬,上书解字,迎风招展。擂台四个角上,各设立了四座大鼓,此时鼓手擂鼓,鼓声大震,响彻云霄,擂台上有一灰一褐两道身影交错而过,两人身形相较于寻常人都要快上数倍,正打得难解难分。其中灰色的身影十分眼熟,端的是早上杨戊临行前的穿着打扮。 杨戊竟然杀进前三甲了? 陈殊聚目往擂台上看去,只见杨戊手上拿着随身佩戴的宝刀,正抵挡褐色身影的攻势。这褐色身影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使得是一把铮亮长剑,剑身锋利,每次落剑与杨戊的刀相撞之时,必有火花四溅,剑招剑花四溢,现场剑影连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皇辇行进之时,两人又各自换了十余招,杨戊手中的刀不及对方锐利,竟然被砍崩了几个缺口。 “听说这杨戊是你的人?” 解臻也看得场上变化,见陈殊头顶葡萄,任由辇车如何颠簸,也依旧端得正正的,目光却盯着远处的人,终于抬声问道。 “他本是青山县尉,后来跟随我来到京城,在廷尉打杂,正好赶上这次武举,便来试试能不能重新考取功名。”陈殊嗯了一声,复又皱眉看得场中变化,低声道:“那和杨戊对阵之人实力不差,加上武器有优势,这局杨戊恐怕要落败了。” “这人手上的剑是青琅剑,在江湖上也算有名的武器,加上他又师承苍御剑,杨戊会输也是情理之中。”解臻道。 “……”解臻居然知道那么多。 陈殊暗暗地看了解臻一眼。 而此时皇辇行入校场,场上的褐衣男子忽然看到皇帝坐的辇车,目光大盛,使出一套连斩剑招,尽数往杨戊招呼而去。 杨戊连忙抵挡,但奈何抵不过青琅剑的锋利,原本佩戴的宝刀竟然应声而断。 “我输了。”看到跟随着自己小有半年的刀竟然就这么断了,杨戊眼中有痛惜之色,却也无法继续与褐衣男子匹敌,只得落败道。 他话音出口,鼓声再度大震,很快将他的话掩盖。褐衣男子却是神采飞扬,站得笔笔直直地,面上有意气风发之色,向着台上台下的人抱拳行礼。 他向一干人等作揖,待到见到皇辇时,正要行礼,却见皇辇内竟然立着两个人影,不由得微微一愣。 “草民寇识分拜见皇上。”犹豫了一会,他还是很快向解臻和陈殊的方向行礼。 辇车已经停好,解臻微微颔首,便看到主试官过来递上武举进士名目。 “寇时分,原来你是塞北将军严旭的义子,将门虎子,难怪你武功如此高强。”解臻看过笑着将名目放回主试官手上。 寇时分抬头看着皇辇上的发话声音,立刻露出一丝笑容:“多谢皇上夸奖。草民此番参加武举,也是想着要学家父一样为国效力。” “哦?今日你表现出色,拿下武举状元的头衔,是我朝新起的俊杰,不知武举状元意属何方?”解臻问道。 这算是殿试的内容,寇时分很快扬起笑容,道:“草民师承江湖录排名第十八的青琅剑苍御剑,一身武学只为效忠皇上,若是皇上不嫌弃,草民可去为皇上做护卫,力保皇上安全。” 他此言一出,端的是无比自信。陈殊听着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解臻。 “寇状元有心了。”解臻勾着唇角在笑。 听到解臻如此发话,寇时分又道:“皇上,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寇状元说来便是。”解臻道。 寇时分闻言,笑了起来:“听闻皇上身边现在的御前侍卫是前廷尉少卿林辰疏,草民听闻林大人名声已久,却不知林大人武功深浅,想与林大人切磋一二,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第96节 第105章 官运亨通与君同袍【5】 寇时分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皇辇内,陈殊听着一愣。 他担任御前侍卫是解臻的安排。既然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他对于自己的职位权力再也没有像以前那番看重, 接到受封诏书之后也只是平静接受,后续则按照程序到皇宫任职而已。 没想到自己已经不在意的职位竟然会引起别人中意, 此时还被人直接点了姓名,陈殊皱了下眉。 解臻闻言,也向自己看了过来。 男人身披裘衣,坐在皇辇的兽皮座椅上, 此时两人目光相触, 对方低低笑了声,声音重新抬起:“寇状元,林大人是文举出身, 但实力不差。你要与他比试, 可要三思。” “皇上,草民已经想好了。”寇时分拱手道,“林大人为皇上扳倒恶臣,在京中名气大噪, 臣也想亲眼目睹大人风采。” 寇时分还站在擂台之上, 话语虽然恭敬, 但脸上自信神色却未曾褪去半分。他师从江湖录录中人,得苍御剑真传, 按照师尊点评,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此番来参加武举也不过是试试自己的身手而已。 结果武举擂台比试, 他一路横扫一众考生,就算最后那个叫杨戊的考生稍微难缠一些,但他花了一点时间,直接将他手中的武器破坏,也照样成功地拿下了本次武举的状元。 他的武功在武官中绝对是属于拔尖的范畴。武官之中最有前途的又属御前侍卫,若能调到宫中做护卫,晋升到御前侍卫的官职,对于日后的晋升绝对大有裨益,或将成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如此便可以免去一个武官去边疆历练的诸多苦楚。 但现在担任御前侍卫的是林辰疏。 因为官运亨通,林辰疏的名字在京城中被人屡屡提及,连严家都有意要与林辰疏联姻。严家在厉朝也是如今京中最有名的将门,严旭掌控整个北关不说,一年多前击退狄夷,立下累累战功,怎么说也算是大门阀户。岂知媒婆将严小姐的画像递上去之后,林辰疏非但拒绝这门亲事退了回来,俨然一副看不起严家的样子,让整个严家出丑,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 听到林辰疏拒绝的结果,严茜在家闹了一阵,后来又听说林辰疏拒婚十有八九是因为断袖的缘故,更是气得大发脾气。寇时分作为严茜的义兄,自然也气不过,听到林辰疏的那些传闻,对林辰疏的态度更是轻蔑。 这样的人,凭什么当得上御前侍卫?一个文官能有几斤几两,扳倒方守乾恐怕只是运气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活换做别人也一样能够做。 他寇时分迟了两年参加武举,没有像林辰疏这么幸运能够赶在新帝权力更替的时候追随,若当初他在行宫宫变,一样可以大展拳脚。 只可惜武举在宫变之后,事情尘埃落定,京城文武百官,他想接近皇上,只能在皇上面前多多露面,这才能在官员中脱颖而出,好让皇上加深自己的印象。 和林辰疏比试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以他功力战胜林辰疏后,皇上或可对他另眼相看。 寇时分看着皇辇,只见辇车上轻纱被风微微吹起,露出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也有对话从里面隐隐传来。 “林爱卿,有人要与你比试。”解臻的声音有些促狭。 隔了一会儿,帐内又有一道声音低低响起:“……臣已知晓。” “那林爱卿想不想去?”皇帝又问道。 那低声的声音顿了会:“臣还是听皇上的意思。” 帝王轻轻一笑:“你也不必勉强,其实朕也不想为难你。” 陈殊:“……” 纱幔里面的红衣是御前侍卫统一的配色,林辰疏应该就是皇帝身边站着的人,寇时分闻言立刻又扬声道:“林大人,小的斗胆请战,想和大人切磋一二。” 白色轻纱随风而飘,里面站立的红色身影终于动了动,他走向纱幔旁边,一只手撩起轻纱。 撩纱的手皮肤白皙,指节分明。 传闻中的林辰疏面若女子,身段也柔柔弱弱的,今日看到林辰疏的手,果然也和女子一般。 寇时分在心中不屑,待得再抬眼的时候,却见一个身穿红黑外袍的男子从皇辇里行出。男子个子高挑,宽阔的外袍即便穿在身上也不显得臃肿,男子眉间有青山远黛,是和传闻一样长得过分秀气…… 但当寇时分目光接触到男子脸上的时候,却是一愣。 眼前这人当是御前侍卫林辰疏无疑,但现在的林辰疏的头上却有一堆紫红紫红的东西,在冬日里散着润润的光泽,却并不是发冠。 “?”那是什么? 寇时分目光聚了聚,仔细地端看一番,这才发现林辰疏头上顶着的……好像是宫里进贡的……葡萄……? 寇时分又是一愣。 旁边随驾的人之前已经看到过御前侍卫顶着葡萄上车,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觉得稀奇。倒是校场上的人大部分包括主试官都是第一次看到林辰疏,看到林辰疏出现的模样,也都纷纷惊讶。 这个林侍卫是和传闻中一样秀气,不过这头上顶着个葡萄,是怎么回事? 杨戊此时到了擂台下,看到林辰疏的葡萄,也是呆滞了片刻,但见陈殊头上的葡萄颤巍巍的,似乎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但他的林大人却一手挎着刀,纵然身形受限,却还是走路生风,端的还是有无限风采。 见陈殊直接出了皇辇,解臻的声音跟着响起来:“寇状元,今日林大人与朕有赌约,算是受到了限制。若状元能击落林爱卿头顶事物,那便是今日武举的彩头了。” “……?”陈殊侧头,看了眼身后的解臻。 解臻却已经拿起身边茶盏,低眉泯茶,无法叫人看清楚他的神色。 陈殊默了默,最终还是起身从皇辇跃下,红衣翻飞,稳稳地落在擂台之上。 他的身形十分利索,只一步便轻越三丈距离,看得在场的人睁大眼睛。 此次在擂台边留下的基本都是武举的考试官员和排名前列的武举进士,他们都没有参与过行宫宫变,没有像杨戊一样目睹过林辰疏一人破阵的场景,却曾听说过林辰疏的出身和丑闻,此时看到林辰疏身轻如燕,皆不由得心中震惊。 当就刚刚展露一手的轻功而言,林辰疏怕是确实是有几分当御前侍卫的底子的。 寇时分也没有想到林辰疏会轻功,且轻功不弱的样子。只不过这样的轻功他寇时分若是刻意显摆也能做到,并没有什么厉害之处。 “多谢皇上彩头。”寇时分立刻向解臻的方向作揖,这才慢慢地转向陈殊,抱拳道,“林大人,等会恐怕刀剑无眼,您可要小心了。” 陈殊身边的木制小刀已经赠出,眼下也没有什么顾虑的。他怕葡萄下滑,省去点头的动作,只是“嗯”了一声。 寇时分立刻亮出自己的青琅剑。 陈殊之前已经在杨戊的对战之时见过青琅剑的威力,此时见寇时分再度使用,便伸手将柳叶刀从刀鞘中拔出。 他最拿手的武器还是玄铁胚,只是玄铁胚太过笨重,宫里当值提着十分不便,便用起了宫中统一配发的刀。 寇时分也认得陈殊的佩刀,只是这只是普通的锻铁,嘴角轻轻扬起。 两人对峙,场面一触即发,擂台上的鼓声再度隆隆响起,助兴呐威。 寇时分听闻鼓声,心中热血澎湃,再也忍不住先行向陈殊发起进攻。他挽了个剑花,一个青琅剑瞬间幻化出无数分剑,剑影重重,端的有万剑齐出的意思。 万剑齐发对准的是陈殊所在的位置。 这剑势十分华丽,让人眼花缭乱。场边有不少被淘汰的考生看到寇时分此举,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一招也算是击败了不少在场的考生,要是没有分辨出发剑之人最后的落剑之处,怕要落败。 但这批考生中谁都没能破解此招,即便是杨戊也一样,没敢硬接此招。 现场所有人都锁定场中的两个人身影,却见林辰疏看那无数剑扑面而来,竟然没有一步退让。他身形几乎不动,脚下却有无形罡气飞旋而起,宛如护体的罩。 与此同时,他的柳叶刀也在空中挽了个刀花。但他的刀花与寇时分的剑花来说并不一样,却是极速在空中飞旋了一次,随后林辰疏握刀的手竟然松开,那柳叶刀刀柄竟被林辰疏的内力牢牢粘附在掌心上,刀身如同螺旋桨一样飞快旋转,直接迎击寇时分的青琅剑。 “砰砰!”大量的剑影在触及陈殊飞旋的柳叶刀风墙后土崩瓦解,而真正的青琅剑与柳叶刀两次相撞,发出明显的声响。 “砰——”第三次相撞,陈殊手中的柳叶刀不再飞旋,竟然直接沉手压下,一把劈过寇时分的青琅剑,将对方牢牢地压制在脚边。 他的气势混杂着罡气,有千钧之效。 寇时分还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功力,只道是青琅剑一时被压制,心中一惊,待得要重新用力拔剑挣脱,却见林辰疏云纹黑靴一脚踏过来,直接踩在他青琅剑的剑尖上。 青琅剑顿时被卡在地面与林辰疏的靴子之间。 寇时分脸色大变,他这次来是刻意要在皇帝面前表现,顺带刁难林辰疏,谁能想到自己刚一出招似乎就被对方化解了? 在擂台上,他明明和之前的杨戊这等高手都打得难解难分,怎么遇到林辰疏就…… 寇时分心中惊疑不定,连忙侧眼看向林辰疏,却见林辰疏连站着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似注意到他的目光,陈殊微微眯了眯眼睛,想到解臻越发难以琢磨的性格,言简意赅:“寇状元,你打不过我,不如就此结束?” 第106章 告急与君同袍【6】 他打不过林辰疏? 耳畔听到对方的声音,寇时分面色变沉, 手中又暗中灌注力道, 想将青琅剑起出,岂知那剑尖被陈殊死死地按在地上, 别说从陈殊脚下取走,那剑身都被自己却越用力越弯,大有要被折断的势头。 ……这林辰疏竟然真的有点厉害? 寇时分起先用了五成的功力,后面慢慢从五成加六成, 再又六成变成八成, 等运用了九成功力对方还是纹丝不动后,他面色涨得通红,脸上原本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 陈殊看着寇时分额头有汗水溢出, 却一副执意要打下去的模样, 不禁皱眉。这新来的状元到底是年轻自傲,不知道解臻表面上温言善语,实际上是故意借他之手试探利用。今日是武举大好日子,他到底松了松自己的力道, 没让青琅剑真的折了。 他一松开, 恰逢寇时分灌注十成的功力, 寇状元以为自己实力奏效,目光瞬间大喜, 但看陈殊淡定的神色,心中一忿,手中的青琅剑剑身瞬间一翻, 往陈殊的长靴绞去! 剑光与剑身贴着地面,如旋转的铁片,完全没有给陈殊落脚的余地。 这一招完全就是故意要拼对方受伤的打法。场下会武功的考生们看得真切,纷纷一惊,都没想到寇时分会使用这样的手法去对付御前侍卫。他们目光锁在御前侍卫身上,想看其怎么应对,却见林辰疏足尖轻点寇时分剑刃,整个人竟再度从地上飞起,红衣在场中飞旋轻掠,等到身形再定之时,人已在场沿的旗尖上。 足靴轻点旗子杠头,长袍与旗面一同在空中猎猎鼓舞,人若寒风绽放红花,艳艳好看,身形又是俊逸飞扬,这皇帝身边的新晋御前侍卫竟不似传言那般文弱,风姿灼灼竟是无上风采! 众人看得移不开目光,却又见御前侍卫头上,紫红的葡萄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都不曾少。 “这就是林大人?好厉害的样子。” “皇上果然慧眼识人,这林大人的武功绝不比寇时分差啊!” “这怎么能说比寇时分差?林辰疏这一手武功和轻功,绝对比新状元要强上好几倍,寇时分在御前嘚瑟,这会可不翻车了吗?” “哈哈,说得有道理,他打我们的时候何等咄咄逼人,现在居然那么快风水轮流转了。” “……” 在场的人纷纷惊叹,议论纷纷,却忽然听到场中有人暴呵一声,有剑光竟然追着林辰疏过来。 又是寇时分。 寇时分今日考中武举,本应该是全场最受瞩目的焦点,但陈殊出现后便压制住他的武功,让他在皇帝面前露出狼狈的模样。而现在听到场下的议论声,他的面色再度变红,恶狠狠地盯着陈殊,再度执剑飞过来。 陈殊功力是不弱,但皇上刚才也说了,只要击落林辰疏头顶的事物,就算他今日的彩头! 青琅剑往陈殊的头颅上瞬发刺去,速度之快是寇时分提起了全身修为,一时间剑影再度笼罩整个旗面。 又打起来了!众人心中一喜,正要集中精神观摩,却见剑影中一道刀光乍现,紧跟着传来寇时分的惊呼声,一柄雪亮长剑自剑影中当空抛飞,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随后铮地一声插入地面中,剑身颤抖不停,发出嗡嗡声响。 而冲上前的寇时分亦从空中落下,整个人踉跄后退十余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众人根本没有看清剑影中发生了什么,便又有一道红色身影重新回归擂台上,毫发无损。 “承让了,寇状元。” 陈殊道。 寇时分:“……” 众人:“!” 胜负立分。 寇时分就这么被御前侍卫击败了,他先前说的什么“江湖录”什么“青琅剑”都不堪一击,非但没有博得彩头,竟然还在御前大丢颜面。反倒是被寇时分拉出来比试的林辰疏,外人原本都道此人是个绣花枕头,而今竟然身负不俗武功,端的是让人大开眼界。 第97节 坊间传闻不可信,林辰疏接连扳倒方守乾和齐言储,又怎么会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众人纷纷看着陈殊,却听皇辇上皇帝的声音响起:“可惜了,朕说过林爱卿实力不俗,不过寇状元武功高强,能与林爱卿切磋交流,这份勇气和魄力也难能可贵。” 解臻的话是对寇时分说的,话里虽然没有贬低寇时分的意思,可寇时分站在原地却觉得颜面扫地,恨不得从地面钻下去。 他脸皮很薄,面色已经通红,可解臻发话在前,他又不敢不应答,只得低头道:“多谢皇上夸奖。” 解臻在皇辇中笑道:“今日武举筛选出的诸位都是勇武俊杰,他日或将是我朝中栋梁,望诸位日后登高望远,一展我厉朝男儿雄风。” “是,皇上!”在场的考生闻言,纷纷行礼跪拜,声音齐齐响起,交织成铿锵声响。 陈殊站在一侧,只见旌旗在校场飞扬,解家标识迎风挥展,飒飒起声。空中又有数只营中雄鹰飞掠,在苍穹中嚎唳,纵然寒风凛冽,也让人端起雄心万丈。 隔了一会儿,鹰唳渐远,皇辇重新抬起,解臻欲摆驾回宫,示意陈殊回归。陈殊这才从擂台角落边重新飞回帐中。 他这一飞还是和往常一样轻逸,轻巧地落在车边,随后撩帐而进,但行到中途,脚步却是突然一顿。 原本端正的葡萄也不知是在外面受到剑气侵袭还是之前陈殊运动的缘故,竟有的开始摇摇欲坠。陈殊刚进皇辇,恰逢一颗紫红但葡萄沿着颊侧掉落了下来。 陈殊身形顿时一僵,肉眼可及地看着葡萄啪嗒一下掉在自己的脖子边,随后又轻轻弹起,竟然顺着衣领往衫襟里滚落。 胸口传来冰凉但触感,林辰疏的衣服松垮,那吹过寒气的东西又顺着他的腹线滚下,好巧不巧卡在了腰带上、里衫内、小腹前。 陈殊:“……” 解臻:“……” 陈殊被冰凉刺激得浑身一个机灵,随后身体僵硬,连忙抬眼看向前面坐在兽皮大椅上的解臻,却见解臻原本正闲适地以手支额,但大概是看到了葡萄掉落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僵硬,目光开始盯着他的腰身。 他的目光足足停留了数息,男人这才唇角微微勾起,看着陈殊。 “掉了。”他道。 陈殊:“……” 果然,他再怎么挣扎都是没有用的。 陈殊站在原地,头顶葡萄却终于崩盘,一颗接一颗簌簌落下,洒了一地。 皇辇摇摇晃晃,再度往皇宫行去,一路行至御书房,这才重新停下,两人复又回到了原先作画的桌案边,但这一次比起笔墨砚台,解臻手里还多了一支细细的尖笔。 据解臻说,这支笔就是这次葡萄掉了的“惩罚”。 陈殊依言拆去手腕上的护臂,撩起红色衣袖,露出林辰疏白皙的手臂,上面皮肤细腻无暇,覆在纤细的骨骼和皮肉之上,如同玉一般温润。 解臻走到陈殊身边,看过陈殊的手腕,终于抬起笔,在腕心处落笔,划下一横。 落笔的轻痛让陈殊握紧了手,往解臻看去。 男人正静静地慢慢地点着笔,将横线拉长。 气氛氤氲,吐息温热。 “疼吗?”察觉到陈殊手腕的握紧,解臻忽然抬头道。 刺青的痛对于陈殊来说完全可以忍受,他摇了摇头,继续看着解臻写字。 然而解臻写了一划之后,便没有继续往下写,反是又在一划边上重新起了一笔。 室内温暖如春,舒适安逸,唯有有一下没一下的刺青不停地撩动陈殊的心神。陈殊时而看去,眼里看到最多的却是解臻垂目凝神的容颜。 腕心处,有解臻冰凉的手扣住,凉凉的痒痒的,从手腕中传回,两人的距离几乎近在咫尺。 直至解臻停笔。 他的目光也随着解臻的动作停顿,随后跟着对方的目光往腕心处看去,只见解臻在自己的手腕上写了一个“一”字,又在一的右边写了一个“三”字。 “一……三,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心莫名地加快了半分节奏,陈殊勉强从解臻处移开目光,问道。 宫里的护卫都是数字命名,解臻难道把他命名十三吧? “有。”解臻道,却没有解释,只是收起了刺青的笔,取过风轻花的药膏为陈殊敷上。 他又在细心地为自己敷伤口,陈殊微微一愣,几欲再度陷入恍惚,但手腕上的触麻感让他回神。 他看向他处,回避解臻,麻木地问:“是吗?” “是。” 解臻眼睛暗沉,隐没了眸中的暗光。 陈殊就在他前面。 他现在有人的气息,胸口起伏着,脉搏在跳动,皮肤有温度,是活生生地在自己的面前。 红色的衣袍衬着容颜,陈殊的目光清亮,他以为他曾是为他停眸过。 然而,陈殊心里没有他的位置。 时光易去,从指尖中漏走,他什么都无法挽留,但也无法再向以前那样凝望等待。 他现在不想等了。 “一三”不是护卫的排序,而是“臻”字的起始笔划。 他在陈殊的身上留下了自己的记号。 想念不切实际,他能做的只有把握当下。 ——我要你属于我。 * 而此时,在通往塞北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匹马飞快地在道上疾驰,马上的人身后背着一道加急锦旗,此时正驱马一边飞驰,一边紧张地望向后方。 后方处,有三条人影追击而来,离快马越来越近。 这人影轻功迅捷,驱马的士兵目光露出一丝绝望——两周前,狄夷重整旗鼓,大举进犯边关,塞北再度告急,军中派出八支小队赶往京城送信,但此时八支小队已经被狄夷的人一波一波剿灭,现在他是唯一一个存活的送信兵。 而今,他也被人盯上了。 送信兵飞马奔驰,也就在此时,他忽地见得官道上有一匹马在悠悠行走,有一个绛紫身影施施然坐在马匹上,像是江湖人士,嘴中叼着个狗尾巴草,正仰面看着天空。 这是官道上唯一见到的活人。 眼见要被人追上,那送信兵再也不顾其他,冲着那绛紫身影喊道:“前面的大侠,我是塞北军信使兵,边关告急,我有密信要报给皇上,后面有三个狄夷蛮兵追杀,还请大侠帮忙!” 第107章 颜家与君同袍【7】 杨戊高中榜眼的事情立刻传遍了整个衙门。衙门相互道喜,羡慕有之, 祝福有之, 杨戊离职衙役,亲自做东挑了北城的一家新开张的酒楼, 宴请同僚吃酒。 陈殊是前廷尉少卿,也被杨戊同时邀请。他在宫中轮完值,等到酒楼的时候众人正到酣处,见林辰疏进来后, 目光皆是一亮, 纷纷前来排队敬酒。 林辰疏现在是三品御前侍卫,和廷尉恭常钦恭大人属于同一个品级,自然非常受人欢迎。 看到酒杯里被倒满酒, 陈殊皱了下眉, 到底还是拿起酒杯,与前来敬酒的人一一回敬,不一会便醉了。 杨戊没想到平时林大人自律,今日却喝得一声不吭, 不禁有些后悔。 林大人喝醉以后坐在椅子上取过花生碟子, 一颗一颗地剥着花生壳, 一没有胡闹二没有说胡话,看上去安安静静的, 但杨戊总觉得林辰疏有心事。 就像在武举的校场上,林大人在擂台上纵然击败了寇时分,但也是沉默寡言, 头上更顶了一串葡萄,让人觉得怪怪的。 可林辰疏什么都没有说,酒桌边的人过来询问,便只是笑着又喝了一杯。 酒过三巡,恭常钦也看出林辰疏喝得有些不行了,便索性提前结束了桌宴,让杨戊带着陈殊回家。 杨戊不敢怠慢,雇了马车带陈殊回家,家中荆楚一愣,见陈殊会喝这么多酒,不禁责怪了杨戊几句,便起身忙前忙后地去鼓捣醒酒汤。 陈殊只是沉默,目光紧紧地看着荆楚的背影。 荆楚只感觉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盯着自己,但当她准备好醒酒汤之时,却见陈殊已经躺在床上阖上双眼,打着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她端着醒酒汤的碗顿了顿,见陈殊的睡颜,到底还是没有叫醒对方,只是起身替陈殊拉过被子,掐好被角,这才熄了灯退了出去。 黑夜里,陈殊的眼眸却在阖着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境里出现了他再也见不到的陈婉。 陈婉所在的地方阴雨绵绵,淅沥沥的雨将周遭的事物浇个湿透,陈殊回忆起来这个梦境似曾相识,好像是几年前他带着陈婉扫墓时候的场景。 他每逢清明都会带着陈婉去看早逝的父母,陈婉以前也经常会在墓碑前许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 而这一次…… 父母的墓碑旁边又有一口崭新的坟墓,上面有人的照片,陈殊向前看去,只见照片里一个短发青年正弯着弧笑容,定格在相片里。 陈殊害怕地往后退,却穿过了陈婉的身体。 耳边有陈婉的声音。 “哥,你不是说要永远照顾我。” “哥,你是不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人,所以这么狠心丢下我。” “哥,没有你我一样会活得很好。” …… …… 陈婉头也不回地走了,与墓碑边行来的一人相错而过。 “小婉!”陈殊没有注意旁边的人的容貌,伸出手仓皇地想要挽留,但眼界突然变成一片黑暗,漆黑中只有自己的手茫然地伸向房梁,什么都没有。 这原来又是那些梦。 陈殊从梦中惊醒,徒劳地维持了伸手的姿势,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放了下来,遮住眼睛。 荆楚说,即便没有兄长,她也已经习惯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里任由时间消耗,任由摆布。 陈殊终于在房间内低低笑了声。 他的姿势也不知道维持了多久,直至天渐渐破晓,窗外传来亮光,道路上有传来人开始忙碌的声音。 又是新的一天。 陈殊了无睡意,直接从床上起身洗漱。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蓦然从宅子门外响起。 第98节 “林辰疏,你给我出来!”传进耳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娇俏,听上去如同黄鹂莺啼。 陈殊微微愣了愣。 “林辰疏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女子又喊道。 她这一声喊已经把院子里面的荆楚和杨戊惊醒,陈殊听到旁边的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皱眉,也跟着走了出去,只是刚行到院内,院子的大门再度被人砸得哐哐作响。 “林辰疏,你个缩头乌龟,快给本小姐出来!”门几欲被捅破。 本小姐?! 杨戊站在院子里一愣,往陈殊的方向看去,便见得昨夜宿酒的林大人同样站在宅子中,一脸困惑。 但这门要是再被人这么砸,怕是要重修了。 陈殊皱眉,最后还是颔首,让杨戊先去开门探听情况。但杨戊刚去了木梢打开一丝门缝,外面的女子已经一脚踢了进来。 “林辰疏,敢侮辱我们颜家,姑奶奶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杨戊被这女子力道冲得退后几步,便见门口处一道火红的身影跃过门槛,从外面往里杀进。 女子身上披着一件红色斗篷,整个身形拢在其中,跳跃时露出里面藕粉颈裳。她头发梳着云髻,年纪不过二十,生得十分娇俏。 她往里一看,先看向杨戊,皱了皱眉,后看向荆楚,很快又不屑地移开目光,随后落在院子里立的最后一道身影,见其身板瘦削,容貌像个娘娘腔似的,终于牢牢地锁定住。 “你就是林辰疏吧?”她面上露出一丝嘲讽。 “……敢问姑娘是?”这女子自称颜家,看上去也十分眼熟,莫非是之前林和鸣给她送过来的画像里头的姑娘? 颜家当朝有很多家,但敢这么肆无忌惮跑到民房来闹的,起背景和身份地位怕是只有颜旭一家。 塞北军颜旭的女儿。 果然,那女子倨傲道:“林辰疏,你故意折辱我颜家,还让我义兄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今日我颜茜就要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得罪我颜家的下场!” 第108章 硝烟再起与君同袍【8】 颜茜话一出口,便往腰间一探, 一条火红长鞭立刻卷出, 往着陈殊的方向打来。 陈殊没想到进来的女子说动手就动手,连忙伸手抵挡。鞭子和手腕相触, 瞬间传来“啪”的一声声响。 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陈殊有内功护体,但黑衣袖子却抵不过鞭子力道横扫,撕拉一下划开一道口子。 腕心处露出手臂的皮肤, 一个“一”一个“三”的刺青隐隐若现。眼下刺青没有风轻花的麻醉, 隐隐还有发热的感觉,灼烧着皮肤。 陈殊一愣,募地反应过来, 用手捂住被撕裂的袖口。 “疏哥!”“林大人!”杨戊、荆楚还以为陈殊受伤, 连忙上前探寻道。 陈殊垂眼按住刺青。 颜茜也没想到林辰疏没有还手,会硬生生地挨了自己一鞭子,不由得又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林辰疏被自己打过手腕,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喊疼, 只是一声不吭地用手捂住伤口, 动作丝毫不女气, 一张隽脸上也没有露出柔弱的神情,仿佛是让着自己打的。 他没有任何示弱, 但不知怎的骨子里头竟然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和她想象当中的不一样,也和外面的那些男人也不大一样。 她微微一愣, 连忙收回鞭子,第二鞭开始犹疑起来。 犹疑间,这男人的声音已经传来:“颜小姐,在下与颜家也并无关系往来,不知何来羞辱的说法。” 他的声音也是沉稳的,有点好听。 颜茜面色一变,脸上却是一红,冷哼道:“我颜家在你心中地位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我义兄寇时分不能入宫为仕,还不是受你排挤?” 颜家当家是现任塞北军将领颜旭。颜旭早年与齐言储不合,算是在新帝继位之后最早倒戈向解臻的一脉军系。后齐言储倒台,解臻掌权,颜旭镇北有功,地位也一跃成为解臻麾下的第一大将军。 然颜旭权力虽然大,管理的始终是北关偏远之地,纵然他在塞北权力庞大,但在京城的实力却十分薄弱,空有一个护国名声,在京中的地盘却连几个六部尚书都不如。 于是,颜旭仔细推敲了一番,想到了联姻。 颜茜是颜旭的独女,已经待嫁的年纪。颜旭曾想让其选秀入宫,奈何四年过去,不知道多少人旁敲侧听,当今的皇帝一直没有选秀的打算,让等候的人只能干瞪眼,反倒是颜茜的年龄被硬生生地耽搁了。 在厉朝,女儿家的大好年龄也就这么几年。 颜旭送不了女儿进宫,便把目光投向当朝的年轻俊杰之上。若是哪个年轻官吏有前途,可以稳固朝中的势力,或也可成为颜家的上门女婿。 而这时,正好林辰疏出现在颜家的视野里。 林辰疏短短一年的时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商贾之子爬升到三品御前侍卫,无疑是当朝风头最健的官吏,且其几次护驾有功,对于解臻有莫大的恩情,日后仕途必然敞亮,在京中权力也将会节节攀升,或可成为下一个方守乾都说不定。 颜茜起初本不愿嫁给一个从未相识的男人,可耐不住家中长辈好说歹说说起嫁给林辰疏的一系列好处,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她家境好,长得也好,武功更好,若是走到外面也是无数男人追求的存在。 而林辰疏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子,她能屈尊嫁给林辰疏都已经算是这人的荣幸,想来林辰疏看到自己的画像,再得知她的身份,绝对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颜茜这样想着,本以为会等到林家的媒婆会上门求亲,结果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画像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再过几天,京城里面都开始讨论林辰疏的婚事,她颜茜被退卷轴的事情也在讨论之中。 一想到这里,颜茜便蒙了一肚子的气,结果武举结束后,寇时分又和她说见到了林辰疏,并被林辰疏破坏入宫当护卫的事情…… 颜茜目光再度转为忿恨。 她的话说出口,完全是质问林辰疏。杨戊先在原地站不住了:“颜家,难道你义兄是寇时分?切磋本来就有胜负之分,更何况当日武举本就是你家兄长先行提出比试,与林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颜茜冷笑一声道:“我义兄已将那日情况说与我听,林辰疏故意所为,难不成他说的还有假的不成?” 杨戊沉默了一会:“当然是假的。” 颜茜:“……”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 杨戊在官场上也算有几年的历练,一听颜茜所言,便察觉出是那寇时分被林大人击败之后,多半是回到颜家,将和林大人比试的事情恶意地描绘了一番。 荆楚也曾听杨戊说起过那时的状况,道:“颜小姐,疏哥不会做这样的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又是谁?”颜茜见院子里面的男女维护林辰疏,终于冷哼道:“我颜家镇守边关,有赫赫功勋,京城里就算翰林院士见我颜家的人都恭恭敬敬,我来找林辰疏,这里几时轮到你们说话了?” 荆楚面色一僵,却见身边的陈殊已经上前,拦在她的面前:“颜小姐,她是我义妹,我妹妹为我说话,也没有做错什么。至于寇状元,若颜小姐不信我们的解释,不如找他一起当面将武举之事复盘一次,怎样?” 林辰疏又站出来说话,音色平稳,一不做作二不柔弱,让颜茜的心居然砰砰跳了起来。 这本来是她准备好要嫁的男人。再看看他倒是他毫不犹豫地护住女人的动作,端的让人嫉妒。 但她已经打到对方的宅子里了,颜茜咬了咬牙,眉间一拧,再度冷哼道:“我义兄风头都已经被你杀尽,还有什么好复盘的?你现在惺惺作态,不过是小人得志,我颜茜才不吃你这一套!” 她说罢,犹豫了一会,又故作威风,往林辰疏身上甩去。 这一鞭她留了手,比先前的鞭子的力道却要轻上很多,本想吓唬吓唬林辰疏,但鞭到途中,却被陈殊一把接住,没有让她再恣意甩下去。 这一次,陈殊竟然出手了。 “颜小姐,既然你不信,那我们之间便没有什么好说的。”陈殊用没有扯破衣袖的左手抓住鞭尖,将右手掩于身后,慢慢道,“这里是我林某的家,并不是你们颜府,还请小姐注意形象,不要随意胡闹。”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颜茜惊愣当场。隔了一会儿,大小姐才蹙眉道:“你说什么?你、你、你说我没形象,还说我胡闹?” “是。”陈殊护着荆楚道,“颜小姐,既然无法合谈,那便请回吧。” “你、你……”颜茜听着陈殊竟然驱逐自己离院,又一连说了好几个同音,才皱眉看到陈殊脸上的生疏之意。 她眉一簇,正要继续扬鞭,却发现对方拽得紧紧的。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将她的身份放在眼里,此时竟然又在羞辱她! 颜茜又气又急,看着对方对自己毫不在意的目光,蓦然皱眉,不肯示弱道:“哼,林辰疏你在我面前优越什么?一个被所有人都说是断袖的人,你以为我稀罕?” “……”陈殊原本平静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也轻轻颤了一下。 杨戊和荆楚听到颜茜如此说,脸色纷纷一变。荆楚忍不住再度站出来,皱眉道:“颜小姐,你上门就逞这些口舌,难道是大户人家的风范?” “哼!”颜茜见陈殊终于变了脸色,原本挫败的心理有些得意。但随后又想到林辰疏变脸的原因,又不禁脸色也是一变。 林辰疏这样的男子,难道真的是…… 现场维持了有一瞬间的静默,直至宅子外头一阵忽然乍开喧闹的声音,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轻,有街坊邻里,也有不认识的,在相互传闻相告。 “不好了,不好了,塞北军刚刚有信使进城了!” “那旗面是红色的,难道是边关出事情了?” “塞北绝对出事了。那信使冲进城的时候浑身全是血,这绝对不是祥兆。” “怕不是颜将军守不住边关了吧?” “……” 街坊外人的讨论声越来越多,终于打破颜茜的思索,也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杨戊、荆楚、陈殊相互看了一眼。 “什么?!”颜茜听着,却是忍不住失声道。 * 陈殊赶到宫中的时候,便看见宫中气氛压抑,人人都有紧张的神色,衬得寒日的宫殿也萧瑟肃穆。 他一路没有做停留,先去御书房找了解臻,见房间里没人,又择路去了宫里的议事厅。 此时的议事厅已经有四人,其中一人跪着,是从边关送信至京城的信使。而另外有两人立着,分别是长禾山庄的庄主禾闻策与廷尉恭常钦,在这两人边,还有一人沉默地坐着,容颜冷峻,是皇帝解臻。 房间里的气压十分地低。 恭常钦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终于皱眉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颜将军被狄夷俘虏?他是如何被擒的?” 信使双手微颤,但听有大臣问来,连忙俯首道:“回大人和皇上,一个月前狄夷突然进犯我边关,颜将军派出军马迎击,却不曾想后方营里杀出人马,我方损失惨重,将军也被其俘获。葛军师让我等出来送信之时,边关就快守不住了。” 塞北到京城需要一个月的行程,即便是信使快马而来,也起码要半个月之多。按照信使所言,边关恐怕已经被攻破。 边关之后再接两个城池,便会到青山天阑,自过青山之后,一路将畅通无阻,直捣京城。 陈殊来到议事厅门外,并没有直接推门而进,只是听着信使的话默然。隔了一会儿,他又听房间内解臻的话响起:“颜旭失手,看来此次狄夷来犯是有备而来。” 第109章 赠物与君同袍【9】 战事刚刚平歇不到一年,厉国还在休养兵力, 但战败的狄夷却在段时间又卷土重来, 此事恐怕十分棘手。 第99节 果不其然,信使闻言, 略作犹豫还是恭敬回禀道:“禀皇上,此次狄夷进犯采用了以前我军从未见过的火器,威力之大十分骇人。我军与其交战,数次都败于这样的火器上。” 火器?站在门外的陈殊忽然皱眉。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却也知道火器这种东西的到来已经彻底影响冷兵器的交战, 它可以给战场带来扭转局面的效果,狄夷若是掌握火器,那对于厉国来说形势确实不利。 但火器这两个字, 陈殊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让他瞬间想到了被自己卸去一只手的莫无炜。 莫无炜江湖录第五,擅长使用火器,但在南丰一战后被陈殊所败。 “火器?难道此事和莫无炜有关?”不止是陈殊想到莫无炜的事情,房间里面禾闻策的声音传来。 “莫无炜四个月前被林侍卫降服, 这四个月一直被扣押在南丰牢狱, 应该不会出来兴风作浪。”恭常钦道。 禾闻策闻言蹙眉, 隔了一会儿道:“莫无炜所得的那半本火器秘籍出自天行藏,会不会是又有本秘籍流落到狄夷的手上?” 他此话一出, 在场的人有一瞬间的静默,最终还是信使硬着头皮道:“塞北狄夷火器凶猛,葛军师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测。” 众人:“……” 天行藏对整个局势的变化,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恐怖之处。 而信使提到的塞北葛军师众人也有耳闻。此人是执笔丹青醉梦生的大弟子,见多识广,若信使传达的话是真的,这塞北形势危矣。 先前还只是猜想,眼下瞬间得到证实,禾闻策和恭常钦面色一变,恭常钦沉声道:“北关形势并不乐观,若颜将军被狄夷俘获,众将无首,怕是不利军心。若这时再加上火器,边关定然已经失守,皇上恐怕需要加派一名武将前往坐镇塞北军,收复失地。” 讲到此处,恭常钦顿了顿,又问道:“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人选?” 禾闻策掌管情报,军事一事并非他所擅长,但此时听恭常钦说来,亦点头道:“皇上,这次恐确需一名武功高强的武官,方才能够稳住军情。” “朕已知晓。”解臻坐在案前皱了下眉,并没有再继续说。 但他没有说,在场的心腹转念都已经想到了现在的情况。 ——当今圣上真正掌握朝中局势也就在方守乾倒台后的近三个月时间,根基尚且还不稳定,手上可用的武将也屈指可数。 颜旭是最早投靠解臻,也是基于其和齐言储有隙的基础上方才为之。解臻虽然在齐言储倒台后开始扶持自己在军中的势力,但时日过于短暂,并没有像颜旭这样可以独守一关的兵马大元帅。 而现在颜旭都已经被狄夷所擒,解臻手下确实没有人能够代替颜旭坐镇塞北军的。 形势非常严峻。 议事厅里,解臻挥退信使,恭常钦和禾闻策陷入沉思,但当信使离开后,忽地又有一人从议事厅外走来,那人身形高挑,身穿红衣,十分眼熟。 恭常钦、禾闻策一愣,才发现进来的人是御前侍卫林辰疏。 林辰疏的身份在解臻旁边不言而喻,两人见来的人是他,皆没有过问,反是对方进门之后一手掩回议事厅门,看着解臻道:“皇上,塞北一事,臣有一计。” 他刚刚在门外没有掩饰踪迹,以解臻的修为当知道他已经听到了所有的内容。 解臻果然看向他。 议事厅临时启用,房间里没有用炭取暖,解臻此时还穿着黑色裘衣,脸庞印在裘毛中显得清俊,但见到陈殊后,他的目光先是亮了亮,随后意识到什么,很快沉下来:“你说什么?” “此事根源在颜旭被狄夷俘虏,臣可前往塞北一探关外之地,解救颜将军。”陈殊已经低眸,没有看到解臻目光亮起的一刻,抱拳作揖道,“臣不怕莫无炜的火器,定然可以成功解救颜将军。” “……”眼前的话句句传入解臻的耳里,解臻声音也跟着沉下来,“林辰疏,你现在是朕的御前侍卫,跑去塞北做什么?” “皇上心里应该知道,朝中势力正值新老更替,旧臣未必会有衷心,新臣未必会有能力,眼下无人能够出任颜旭这样的镇北将军一职。而且火器一事非常凶险,需要一个不怕火器的人前往塞北。臣曾降伏莫无炜,不怕这些火器,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去狄夷能够救出颜将军,或可解边关燃眉之急。”陈殊道。 他没有看解臻,只是直视着地面。 禾闻策和恭常钦听到计策的时候也显然一愣,但听到“最合适的人选”的时候,目光忽然移到林辰疏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林辰疏穿着红衣,旁边还有宫里给侍卫统一配发的柳叶刀,是一副英姿卓卓的武官模样。 其实他……禾闻策和恭常钦忍不住同时对视一眼。 解臻的脸色却跟着陈殊的话一点一点难看起来:“陈殊,你是不是又要擅自主张?就算你武功高强又怎样?信使来京一趟已有二十日行程,等到你再到塞北,又过了一个月。你能确保在此期间狄夷对颜旭没有动手?又或者你能确保颜旭落在狄夷手中没有泄露我军情报,没有叛变?” 解臻平日对林辰疏都不会像此番这样犀利,直把陈殊问得一愣。他作揖的手微微僵硬,隔了一会儿才把头低得更低了:“皇上,臣没有擅作主张……臣只是想为皇上分忧……保护皇上而已。” “朝政之事自有朝中大臣商讨决断,朕不可能听信你一人之言。”解臻道,“林辰疏,你是御前侍卫,在朕身边就行,这一点你可明白?” “……是。”陈殊皱眉。 这两人对话有说不出的怪异,就连解臻说话都和平时对林辰疏的态度大不相同,恭常钦和禾闻策面面相觑,但不敢多说什么。 解臻面色这才缓了缓,叫过禾闻策,让其收集边关和火器情报,又叫过宫中心腹,前往兵部、户部、工部,传口谕清点在役士兵和军资情况。 这一番事情做下来,又是一炷香的时间。陈殊只看到议事厅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却和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站在解臻身边,做着御前侍卫。 直至解臻结束手上军务,走到他的身边。 “又在走神?”解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殊微微一愣:“皇上,臣不知道该做什么。” “……”解臻沉默,从他身边错过,“走吧。” 陈殊沉默,隔了两个世界,眼前的这个人恐怕是永远无法理解自己在说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到底还是拾脚要跟上解臻的脚步。但岂知还没向前跨出一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忽然侧过身,右手探过来抓住他的左手手心。 解臻的举动突然,让陈殊再度一愣,看着男人与自己交握的手。 他看到自己的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跟我来。”解臻却已经牢牢攥住,他继续向前前行,拉着他的手边行边道,“陈殊,朕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走得不快,只是寻常人的步速,但陈殊走神一会,还是被对方牵着往前俯身错步了几步,方才跟上对方的步调。 陈殊走在解臻侧后方,暗暗抬眼看着男人裘衣的脸廓,却见对方微微侧首,颊侧隐隐有笑容的弧度。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一道从议事厅离开,穿过御花园,错过御书房,一路来到后殿。后殿里有皇帝平时落榻的地方,解臻却带着陈殊贯入,不一会来到就寝的房间里。 宫殿金碧辉煌,皇帝就寝的房间很大,隔着屏风,里面是卧榻,外面也有暖座,用给来觐见皇帝的人落座。 而此时解臻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解臻带着陈殊来到房间,便转身折入寝间,隔了一会儿,他从屏风处绕出,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古朴的木盒。 古朴的木盒上面崭新,像是新做的样子。 解臻拿着盒子,垂眼看着,忽然笑了一下,目光难得再度清波化开。他轻轻打开盒盖,:“这是我回京之后特地命人打造的轻甲护腕,前些日子制好便送入宫中。我本想再过几日赠你,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差这些时候。” 他说着从盒子里面取处一对事物。那事物上面闪着银光,上有一些繁复花纹,看上去却十分贵重的样子。 陈殊看着护腕上折射出的光,又是一愣:“皇上这是何意?” 解臻已经重新拉过陈殊的手,将陈殊装扮里原本的皮革护腕取下,取过新的护腕扣上,这才笑道:“ 林爱卿你当初不是也曾赠与朕一把木质小刀?这算是朕的回礼,这护腕是薄金所制,轻且坚固,可以架住所有兵器的偷袭。” “……”送刀一是想用木制刀的力量保护解臻,二是那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找长明。 没想到解臻竟然记在心上,还要回送他一套? 解臻他在想什么,以他的武功几乎可以防住所有的攻击,制造轻甲岂不是多此一举。 陈殊用手扭动了下自己的手腕,果然有一种轻甲非常轻薄的感觉,即便是套在手上不大不小非常合适。 这手腕花纹看上去工艺就非常复杂,大小又刚好适合自己,难道是解臻从天行藏回来便开始做的? 陈殊看着解臻,却见对方已经将陈殊另一只手的手腕解下,换上新的轻甲护腕。 扣上护腕的银扣前,解臻目光在轻甲里处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垂目替陈殊整理。 “希望你能喜欢。”解臻帮陈殊套完后,终于起身,看着此时的陈殊。 第110章 当个大侠与君同袍【10】 此时的林辰疏本就身穿侍卫劲装,银色束手护腕在衣袂中隐隐若现, 显得更加英姿迫人。 陈殊低头看着银色护腕, 他是不知道这护腕到底有珍贵,但看上面的精美纹路和如蜡打磨过的质感, 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东西不俗之处。 而且这是解臻第一次送给他的东西。 陈殊愣愣地看了一会,随后轻手放下,笑道:“既然是皇上送给臣的,臣当然喜欢。” 解臻:“……” 解臻看着陈殊熟悉的客套笑容, 原本在脸上泛起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皱了眉,很快又垂眼抑住要皱起的眉间,换了低低的笑声:“……是吗, 你喜欢就好。” 看解臻拉自己过来是为了送一副护腕, 现在护腕又已经如解臻所愿套在了手上,陈殊站着默然无言,只是“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空荡荡的寝殿又恢复成一个人在的时候平静。 “今日宫中应该没什么要事。”隔了一会儿,解臻看着送出去的银色护腕, 脸上又露出笑容, “朕看你最近精神也不好, 不如今日轮班你且先回家休养……剩下的宫中朕自有安排。” 解臻还是绝口不再提军事,听他的意思是又彻底将自己和政事隔绝出来。 陈殊站在原地半响, 但看到解臻的容貌,还是和颜悦色地应了声,起身和解臻告辞, 转身离开。 这来到寝殿本来是两人过来,离开的时候只剩下红衣单薄的身影行到殿外,在阳光下穿过宫墙。 外面暖阳照射,光线明亮,但解臻站在光找不到的角落目送陈殊离开,直至对方离开自己的视野,这才缓缓看向放置在旁边的空盒。 沉默许久,他才忽然发出一声笑,笑音里说不尽的自嘲,缓缓将空盒掩上。 * 陈殊离开皇宫后折去了李家宅子。 李家宅子在京城略显寒酸,大概是在云集的京都里面主人家的官位最高只到了五品,门户并不大,但这户主又是个读书人家,即便宅子小,但院子里设置的花草树木都十分有品味,显得有几分书香门第的气息。 李邺之听到陈殊来找自己,连忙从宅子里面兴冲冲地跑出来,想拉着陈殊好好寒暄一番,但看到陈殊还是一身御前侍卫武官的装扮,临近的时候又犹疑起来。 算起来他和陈殊是同榜的进士,自己还是那一期的状元,结果一年多过去了,他的官位还在六品官阶徘徊,而林辰疏当年是次于他的榜眼,官位却从六品跳到四品,又从四品变成了现在的三品,升官的速度十分骇人,早已经远远抛下他。 陈殊似看到他的逡巡,笑着说明来意。李邺之的目光这才重新振了振道:“你是想要我朝北关和狄夷的图纸?我家倒是收藏了许多版本的,你且坐下喝点茶,我给你找来。” 说着,他转身取来几份交给陈殊,借陈殊垂眼翻阅。 陈殊看过,只见图纸上边关处塞,除了罗纳河附近有一带平原,越入狄夷处,便有不少黄土丘陵林立,山势不算平稳,但在地图上也算是一览无余。 见他在查阅的空档,李邺之在旁边忍不住问道:“林大人,都听说北边的信使入城,难道边关真的出事了?” 颜旭被擒一事目前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过了今天势必会传到各路大臣耳里,再散到百姓耳里。陈殊默了下,还是点头道:“具体情况还是得皇上颁布为准。” “皇上……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一切都以皇上为准。”李邺之唏嘘道。 他和陈殊同属于在官场上毫无靠山之人,一年多前,两个人都还曾相遇在给齐言储送礼的路上,而今地位和声望都已经今非昔比。就是他的父亲听到林辰疏的名字,都忍不住把别人家的孩子和自己家的孩子拿来做一番比较,少不得数落数落。 被数落的时候,李邺之倒也没有觉得什么难受。他是看见过林辰疏身手的人,对方又一心效忠皇上,能有现在的地位也算是一路搏命出来的。光光是拼命这两字,他李邺之就已经做不到了,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第100节 李邺之是陈殊在这个世界上最早认识的人。陈殊闻言微微一愣,想到一年多前的往事,看着地图的目光错开,盯着脚前的地面,忽然笑道:“也是,我现在除了效忠他,还能做什么?” 长明将他彻底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系统也是破罐子破摔的算盘,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解臻以前对他不薄,他又不想对解臻动手,还能怎么做? 陈殊低低自喃,听得旁边的李邺之一愣,他看着陈殊目光散神,连忙干咳一声笑道:“我听说你上次扳倒方守乾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你也就太拼命才会每次都这么惊险……照我说效忠皇上是你我做臣子本分,但我等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必一直都执着效忠吧?当今皇上怎么看都不是简单的角色,或许他自己很多事情自己能做,只是把你当做棋子而已。” 陈殊:“……” 陈殊恍神,不解地看着身边曾经的状元郎。却见李邺之脸忽然红了起来,又是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林公子,实不相瞒,我再隔几个月便要成婚了。本想过些日子再给你送帖子,嘿嘿嘿。” 李邺之居然要结婚了? 陈殊听得惊愣,一问之下才发现李邺之所娶的女子是一个门当户对的书香女子,平时也会弹琴作诗,和李邺之兴趣相投,两家见状便顺水推舟定下婚事,择个好日子成婚。 这才是大部分的适婚男子所选择的道路。 只是他因为解臻,所有的轨迹都改变了。 ……解臻。 陈殊一边想着,一边又和李邺之聊了几句,借了书籍往自己的宅子里行去。 他穿着侍卫服装,一身红衣十分醒目,外加上轻甲护腕精致隐现,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英气和俊逸,让路人不停侧目。陈殊走了一会,边遁入小巷,改上房顶,一路踏檐而归。 他的轻功甚好,落瓦之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响音,等快到了和杨戊合住的宅子,陈殊却见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正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家的院子墙头,努力张头向前观望。 离得近了,陈殊才发现这人穿的一身绛紫,脸颊旁边翻着一个面具,头发草草地绑在脑后,看上去十分随意,也十分眼熟。 “荆楚妹子,你哥在吗?”那绛紫男子正不停地往院子里面逡巡,模样十分警惕。 荆楚此时正在院子里打扫,听到那绛紫男子的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欣喜,连忙朝墙顶看去,但看见来人笑嘻嘻的脸,又很快低头握紧扫把在地上扫了几下,低声道:“韩公子?你怎么来了?” 荆楚口中的韩公子自然是江湖录排名第十一名的盗骨韩珩。 “我最近偶然路过京城,就想跑到这里看看。”韩珩脚踩在外面堆着的柴火上,掂着道,“你和你哥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荆楚晃了下扫把,犹疑道,“不过疏哥他还是……” “嗐!他大难不死,武功又那么高,肯定没问题。”韩珩笑嘻嘻道。 荆楚皱了下眉,只感觉韩珩说的有问题,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略过,小声问道:“那、那韩公子你呢?” “我?我最近给人做了一回大侠,感觉还是挺有意思的。”一说到自己,韩珩立刻来了精神,撑了撑墙面讲道:“对了,这个送你!” 荆楚听到韩珩有东西送给自己,又抬头看去,只见韩珩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束的红色的花,色彩鲜艳,朵朵绽放,看上去十分好看。 “韩公子,你……”荆楚脸上顿时也变得红起来,她正要说谢谢之类的话语,却见韩珩侧后方有一道红影轻轻地落下,红衣翻飞,和韩珩手中的花一样夺目。 “别什么你不你了。”大概是来的人武功太强,韩珩还没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又拿着花冲着荆楚摇了摇道,“趁你哥不在,快把这花拿走。” 荆楚连忙冲韩珩摇头。 韩珩却没有察觉,自顾自道:“对了,这花你不能说是我送给你的,不然按照你哥那冷面无情的性格,非得又把我活捉了。” 荆楚拼命摇头:“……”当面说他哥坏话可还行? “……欸?荆妹子你摇什么头,是我的花不好看吗?”盗骨又问道。 荆楚摇头的动作尬在一边:“……” 韩珩看荆楚此时的表情,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他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一个阴影从旁边压下,连忙抬头往旁边看去。 “花挺好看的。”旁边有声音响起,是和魔鬼一样的声音,让盗骨脸上微微僵硬,“韩珩,你也挺有眼光的。” 天下第一盗贼的眼光能差吗? 韩珩一瞬间面上暴汗:“……啊?林、林大人,哈哈,你回来了啊?我眼光也就、也就……啊!林大人饶命!” 他说话的同时,陈殊已经一把抓向盗骨的衣领。盗骨对于林辰疏的动作提前提防,连忙格挡一下,从墙瓦上跃起,便往院子里逃去。 两人一招刚好错过,等陈殊再起身从墙上看过来之时,却见盗骨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轻甲护腕,他惊恐的表情已经消失,笑嘻嘻地拿着银甲在太阳光底下细细观看,边看边道:“多谢林大人留了一手,不过你今日佩戴的护腕是个好东西啊……” 盗骨行窃之术出神入化,陈殊一看自己的手腕,果然发现少了一只解臻送的轻甲护腕。 刚刚自己一招没有下狠手,倒是让韩珩有了可乘之机。 陈殊没有生气,唇角微勾,人已经跟着从墙面翻入院内。盗骨却已经在荆楚身边倒腾起他的护腕起来:“这手腕是林大人特意定制的吧?这东西有点青银的材质,且已经是成品,和那千年玄铁一样稀有,要是用于护腕上,以林大人的功力既可以防身亦可以进攻,它是谁做的呀?” “……”是解臻做的,但是好像没必要告诉盗骨。陈殊思忖着想。 盗骨不停地在阳光下翻转护腕。直到转到一个角落,他欣赏的目光微微一顿,瞳仁急剧收缩了一下,随后犹如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轻甲护腕从手中扔了出去。 “卧槽!这、这、这是秦公子的东西?”盗骨扔东西宛如在扔一个烫手山芋,“林大人,你怎么不早说!” 盗骨曾经被秦公子在房间吊了一个晚上,至今对秦公子的眼神心有余悸,对于秦公子的东西也十分忌惮。后来他也参与了行宫宫变反正,后知后觉地发现每夜在陈殊房间里等候的是当今皇帝,心中又震惊又畏惧,已经自动地把解臻列入永远不能得罪的人。 林辰疏为人虽然有自己的准则,但好歹救过他的命,也开得起玩笑;但解臻是当今皇帝,那是真正不容他放肆的人。 盗骨心中忐忑,唯恐现在旁边有解臻的眼线监视。却见陈殊一把接回了轻甲护腕,将护腕重新扣回手中,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韩珩看陈殊的动作干净利落,但听到对方居然又接了这么一句问话,顿时一愣,隔了好一会儿才脸上露出纠结神色。 “……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嘛?”盗骨低低嘀咕了一声。 他刚刚在打量轻甲护腕的时候,发现护腕内有刻着一行小字,上面的字虽小但却十分清晰,里面的内容也是…… 也只有是解臻,才可能会对陈殊说那样的话。 那时候谁都认为陈殊中蛊以后没有生机,唯有解臻执意要重启天行藏,救活陈殊。韩珩早先知道解臻对陈殊不简单,却没有想到对方在陈殊身上会有这么多执念。 只不过—— 盗骨又看着眼前的陈殊,面色开始纠结起来。 他好像发现,陈殊并没有看到那行字?那行字分明细细观察就能看到,结果陈殊竟然一直带着,一点都没有察觉? 第111章 马革裹尸与君同袍【11】 “是吗?”护腕崭新,莫非解臻在上面做了什么印记? 听到韩珩的话, 陈殊皱了下眉头, 很快抬起手腕查看起来。 韩珩是真没想到陈殊竟然真的不知道护腕刻字的事情,但想到秦公子平时城府极深的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让陈殊知道。他脑袋转了好几下,连忙急中生智道:“当然,这护腕看上去就是极品,林大人你不解风情, 肯定是不会弄这样的东西的, 但你旁边有秦公子这样对你情深意切的人呀,除了他,谁还会想到将这样的东西送给你。” 荆楚:“……” 陈殊:“……” 盗骨说得天花乱坠, 旁边的荆楚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秦公子她也是隐约猜到是当今圣上的——只是他和她的疏哥之间的事情谁都不敢放到明面上来将军, 唯独韩珩满嘴胡诌,还说得煞有其事。 她连忙掐了一把盗骨的手臂,却见盗骨“哎呦”了一声,竟然委委屈屈地看向自己。 陈殊也听得面色僵硬, 想到自己和解臻现在的关系, 完全没有再看护腕的念头, 放下手皱眉道:“韩珩,你怎么还来这里?” 盗骨本与方守乾一案有密切的关系, 但其也曾帮助解臻平判京城反军,陈殊本因中蛊的事情命在旦夕,一时间没有顾及盗骨, 后从天行藏回来,他也因为自己的私事淡了很多官场上的心思,即便韩珩偶尔跑到他的宅子里面,也没有真的把人像以前那样把他重新抓起来。 韩珩闻言打了个哈哈,这才将自己遇到边关信使的事情说与陈殊听。 原来那日盗骨在官道上闲散溜达,本是闲来无事不知下一站目的在哪,结果半路上遇到一个自称从北关前来送信的信使,对方向自己求助,他这才一时兴起,顺手帮人击退了三个狄夷追兵。 盗骨是江湖录的第十一人,只要不遇到江湖录前十的高手外加陈殊和解臻,原本就再没有敌手,解决追兵之事轻而易举,但当他帮信使打退追兵的第二天,那些狄夷竟然再度卷土重来。 “这些狄夷蛮子真是能追。”盗骨想到那日场景道,“然后我便想到林大人你是皇帝身边的人,要不借机把这些人抓获,绑来送给你。” “可是出了问题?”陈殊倒没有想到韩珩竟然会和狄夷的事情扯上线,忍不住看了眼眼前这个江湖浪子。 荆楚也悄悄地瞥了眼站在旁边的男人。 “是出了问题。”男人旁边没有半个狄夷人,但其面色温润,散发着属于男性的气息,此时听到林辰疏问话,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抓住狄夷并不是难事,但我将他们往京城押解途中,这三人全部暴毙身亡……那死相你我都曾见过,双手扼喉,死前癔症,面目狰狞……” 他说着,忽然不知从哪个兜里取出一把折扇,刷一下打开,朝着自己的头发扇了扇道:“是方守乾临死前的模样。” “什么?”方守乾死的实在蹊跷,荆楚掩嘴轻呼道。 “你可确定?”陈殊亦瞬间皱眉,目光灼灼。 “当然,方守乾死的时候我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你们也应该看得比我清楚,那些狄夷之人死法与他如出一辙。”韩珩摇着折扇道。 “……”陈殊眉蹙紧,脸色顿时严峻起来。 方守乾的死亡他实在太熟悉,其死因蹊跷,连带他的蛊毒也彻底发作,令他也彻彻底底“死”了一次。 而他身上的蛊毒本应该是针对解臻的, 想让解臻和方守乾一起下台的人最有动机的人应该是御史台的严继堂。严继堂于一个月前被发现自杀于府衙中,和他一起殉葬的还有一具尸体是和他同批进士的慕衡探花,已经再也掀不起风浪。但咒杀方守乾的凶手却一直没有头绪。 现在盗骨说的三个狄夷追兵之死,让凶手再度浮出水面,此人手段诡异,比荼毒生尤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竟然在为狄夷做事? “所以我就特地跑来告诉你,边关的事情恐怕十分危险。狄夷那边的人很可能是现在江湖录上排行第二的三更知命诡云谲。他杀人于无形,就是渺渺真人都要忌惮三分,你和秦公子务必要小心。”盗骨道。 继与莫无炜相同的火器之后,竟然又出现了一个江湖录的人物,陈殊心中快速思索道:“你是如何知道对方是诡云谲的?” “哦,这个啊……”韩珩一愣,随后大悟道,“是荼毒生说的。” 陈殊:“……” 荼毒生和诡云谲同出于天行藏,两人认识也不奇怪。但荼毒生排名江湖录第三,就已经一手布置操控了整个厉朝,令朝政动荡变化整整四年,让无数人成为其复仇工具。而诡云谲比荼毒生在排名上更进一名,若他为狄夷效力,手段恐怕会比荼毒生更加狠厉百倍。 此趟狄夷进犯厉朝,当真像解臻说的“有备而来”。陈殊以为自己前往狄夷营救颜旭便可挽回战局,而今看来恐怕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与狄夷的战场,必须有一个能够制约三更知命诡云谲的人前往北关,才能主持大局。 但是诡云谲已经是江湖录的第二名,那么当今朝廷中,谁还能担起这样的重任? ……长明给他的能力或许可以,但解臻现在越来越性格越来越阴沉,连他去营救颜旭的任务都不批准,会让他出关吗? 想到此处,陈殊慢慢地握紧手中的北关图册。 * 北关进犯的事情果然在第二天就彻底传开。早朝上,解臻听完兵部、户部、工部尚书的汇报,目光从十二旒上穿过,便听得场下朝臣分析此战形势,以应对边关告急的危机。 边关告急,颜旭战败,北军失守,兵力必然受损,支援边关一事势在必行,自京城外延伸的南丰等囤兵重城调兵之外,还需重启国库,调拨新的军资送往前线,事无巨细,一件一件被众臣一一商议,等到午时,援关一事还在激烈探讨,从兵力、军资的事情上开始转向援军将领的问题上。 和恭常钦等人一开始担心的一样,在援军将军的敲定上众臣开始出现了分歧。齐言储死后,老派的将领已经重新洗牌,而今在录的将领中或资历尚浅,或能力不足,皆被众臣一一剔除,争论到最后,一列武将上的名单上竟然剩下不了几个名字,唯一有名字的还是几个已经七十岁高龄的三朝元老,北关条件艰难,这几个老将军恐怕刚过去命就要折了一半。 谁都没想到颜旭会在新老交替的朝政上失手被俘,而再在其他武将中选个顶替颜旭的人竟然会这么难。 众臣看着名单面面相觑,一时间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倒是没怎么说话的翰林院学士出列,向解臻行礼道:“皇上,这援关将领,臣倒是有一个人选,此人还不在军营中,但文韬武略,或可以担当此次重任。” 翰林院学士官居二品,地位崇高,他一说话,众臣纷纷竖耳恭听,想听听这位老臣说的是什么人。 “谭学士,你想举荐谁?”解臻闻言问道。他今日穿着玄衣龙袍,十二旒垂下,看上去雍容肃穆。 第101节 翰林院学士抬眼看了眼当今的帝王,随后目光又轻轻一转,竟然偏向了解臻身边垂目站立的红衣侍卫上,他上前一拱手道:“臣想举荐的人是皇上身边的三品御前侍卫,林辰疏。” “……”皇帝眼前十二旒蓦然晃动。 翰林院学士此话一出,旁边的臣子也一片惊讶,纷纷往站着的红衣侍卫上看去,目光有惊讶,也有打量,也有恍然的。 陈殊上朝之时本只需在解臻旁边策应,以保护皇帝安全。他听朝臣讨论,心中也在想盗骨之前说的诡云谲的事情,正思考怎么下朝和解臻提起,此时自己竟然被人点了名,脸上露出一丝讶然,往翰林院学士看去。 耳边却传来解臻的声音:“谭学士,你要举荐林辰疏?他可并不在将军名列,也从未参军。” “回禀皇上,林侍卫虽然没有参军,但是四个月前他带着南丰守军解救行宫之围,一马当先,属实英勇。他的能力是我等有目共睹,再加上林侍卫武功高强,在武举校场中大放异彩,已是众多将士和考生亲眼目睹,实力不必在册的武官们差啊!” 他此话一出,旁边的臣子脸色纷纷变缓,有的甚至开始点头附议。 他们这一批朝臣,除了行宫宫变后被解臻罢免方守乾党羽后提上来的新臣子,大部分人都曾经参加过承山祭祖。方守乾发动政变的时候,职级不够的躲在房子里避难偷看,宫门被破之时,很多人都看到林辰疏一枪钉死叛军首领的场景。 南丰守军就是在这人带路下一路杀进行宫,平叛反军的。 而职级够的在宫殿里,也看到林辰疏一人单枪匹马冲进宫殿,那气势和架势都不是临危关头普通人能撑出来的。 行宫宫变中受封的是南丰守军薛将军,但在大家眼里,林辰疏比南丰将领还要恐怖厉害。 “谭学士说的没错,林侍卫或能堪此大任。”旁边有钦天监出列道。 “……”台下人看不到台上人的面色,解臻手握座椅把手,忽然道:“谭爱卿,你可是认真的?他是朕身边的林侍卫,既不懂兵法,也不知如何领军。” 翰林院学士只感觉身边有无数冷意爬上背脊,他打了个寒颤,连忙道:“皇上息怒,臣只是想不到除了林侍卫之外还有更好的人选。臣不知林侍卫是否会行兵打仗,但臣知道林侍卫勇武无双,赤胆忠心。” “……”解臻目光阴沉,手指几欲在椅座上嵌进。 他面色阴霾,正欲再度驳回,却听一直站在身边没有说话的陈殊忽然出列,走下龙椅台下,忽然双手向前作揖,手上银色护腕在解臻眼里折射出亮光。他垂首道:“皇上,谭大人所虑非假,此去北关危险重重,是需一名武功高强的人前往。臣主动请缨出战,赴汤蹈火,愿为君马革裹尸。” 第112章 吵架 陈殊站出, 身板挺立, 红衣立在众臣面前,也立在解臻面前, 声音铿锵, 掷地有声。 有林侍卫亲自站出来表态愿意前往前线,翰林院学士、钦天监等人暗暗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与喜色。 当事人都同意了,现在就看皇上的态度了。 众人纷纷看向皇上,等待他的回应,大殿内的温度却再度骤降, 明明是有炭火供应的大殿, 不知为何冷得就和室外一样寒冷。 众臣位于朝下,在其目光未能及之处, 自龙椅座下已有片片寒霜凝结, 如冰花一样在台阶上散开,慢慢地往外蔓延。 庙堂上的天子没有马上说话, 空气隐隐传来寒冷的窒息感。 “你也知道北关危险重重?”隔了一会儿, 解臻才一个字一个字切齿而出,声音冷得如同寒冰。 这话显然是对陈殊说的。 众臣一愕, 陈殊抬首看着台上容颜隐在十二旒下的解臻,也是轻轻蹙眉, 随后又低头再度道:“回禀皇上,北关危机关乎江山社稷,臣并非一时兴起, 也希望能为皇上尽力……” “林辰疏,够了。”见陈殊还在台下继续说着那些令人窒气的话,解臻蓦然喝止道:“北关将领的事情岂是儿戏,你说想去就去?” “……” 陈殊话才说到一半被解臻打断,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身子却渐渐僵住,唇张了张,还是没继续往下说。 翰林院学士和钦天监脸色也是一变,看看林陈述的背影,又看看台上隐怒的天子。 “今日早朝就到此为止,众卿下去务必安排好刚刚已确认的事项。”解臻的话再度在他们头顶响起,“至于援关将领是谁的事情朕自有考虑……洛总管,宣布下朝。” 翰林院学士、钦天监:“……” 有解臻的命令,旁边领事的侍从遵旨宣布退朝。众臣都是精明之人,之前在行宫宫变的时候就见过解臻对林陈述的态度,此时在朝堂上解臻又在讨论途中突然话锋转变,连忙一个个默默地往殿外退去。 倒是翰林院学士和钦天监在退朝的时候暗暗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林辰疏还站在原地,但皇帝竟然从座位起身,几步走到林辰疏面前,忽然拉过对方的手腕,拉着人往外走去。 林侍卫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跟被落在解臻身后。 …… 翰林院学士和钦天监本来还有话要说,看到这番景象,各种劝谏瞬间又吞回了肚子里,只得埋头继续行到殿外。 这皇上和林辰疏之间的关系,本就说不清楚,他们还是少掺合为妙。 陈殊却被解臻一路拽着,穿过殿后的庭院。解臻在前面走得快,他几乎跟不上解臻的脚步,连忙挣扎了一下,却被发现自己的手被对方扼得死死的。 果然又是长明的咒语在奏效。 “皇上、皇上,你快松手。”一路被解臻拉着走过一个宫门,陈殊一边暗暗挣扎一边低声道:“边关一事本来就有蹊跷,此事很可能和咒杀方守乾的诡云谲有关系,他是江湖录第二,皇上若派其他人过去,恐怕难以对付……” 解臻闻言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继续拉着陈殊往前走。 陈殊见解臻没有理会自己的话,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开始停顿下来,再度道:“皇上,你松手。” 他脚步一停,两人尚还算和谐的场面终于撕破。解臻一边拽着陈殊手臂一边将陈殊踉跄拖行,声音终于冷冷传来:“陈殊,你在想什么?你以前不是说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吗?连青山都不愿意去,怎么现在这么急着要去边关?北关是青山离京的两倍路程,你到底想做什么?” “……”解臻说话怪异,陈殊一时间惊愣,竟然又被对方拉着行过一个宫门。 解臻在他前面脚步不停,声音却忽然笑了起来:“陈殊,你这次去边关又打着什么算盘?表现得这么忠心,都是假的吧?” “你说什么?”陈殊猛地抬起头,看着解臻。 “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朕吗?”解臻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已经不像是以前那个挑灯在夜下静候的男人,他慢慢回头,十二旒下的眼睛露出一丝固执,道,“这次你哪里都走不了。” 他说着,前方已经出现了一座房殿,看上去十分清雅,院貌颇为眼熟,竟是陈殊第一次为解臻挡刀时候养伤的屋子。 这房子当时是为陈殊疗伤特地腾出来的,此时房子内空无一人,房门正向着两人敞开。 “解臻,你要做什么?!”陈殊的声音终于变了,看着解臻。 “从今日开始,你就在宫中行居,朕绝对不会让你一人去北关。”解臻拽着陈殊继续向房间里行去。 他每向前一步,陈殊便挣扎得更厉害,他用力地想要掰开解臻的手,却发现对方依然如同紧箍一样钳制着自己的手臂,他试了数次,终于被解臻拉进屋内。 眼前仿佛又有无数黑暗向他压来,无论他怎么挣扎也让人无从看见眼前的希望。他浑身颤抖,眼睛慢慢变红,终于低吼道:“解臻,你也要这么对我了吗?” 解臻的脚步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身看向陈殊。 眼前的红衣隽秀青年已经咬牙,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恨意:“果然我就不应该对你抱有任何幻想,任务都是假的,我还在想什么呢?”他说到一半,忽然又笑了声:“我、我、我为什么会觉得你……你会不一样,结果到头来……其实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吧?” 陈殊双眼通红,眼中隐隐有水光,解臻看着没由来一阵心痛,冷峻的容颜忽然出现一丝裂缝:“不、不是的……” “那你松手,放开我。”陈殊看着他道。 “……”只要一放开他,他便会再度离开自己。解臻皱眉,只将陈殊的手腕越攥越紧。 陈殊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不再看解臻的脸色,转身就要往屋外走去,但他刚行至一半,右手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加重,竟将他整个人扯得往后又踉跄。 “你……!”陈殊目光露出忿色,正要呵斥,却忽地看到眼前的光线被人盖住,解臻竟直接站在了他的面前,冷峻的容色迫人心瞳,脸庞近在咫尺。 后脑被人按压向上抬起,与此同时,嘴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碰。 陈殊一愣,眼睛赫然睁大,所见之处只有十二旒乱窜的玉珠和解臻的眉眼。 他整个人也倒退了几步,一路也不知撞了什么房间摆设,只听到几声瓷器破碎和玉珠落地弹落的声音,最后身体终于“砰”地一声撞到墙面。 对面的人终于无路可退,解臻的吻也开始疯狂起来,他撬开陈殊的牙齿,一遍一遍地用力卷扫对方的口腔。 陈殊想推开解臻,手很快被解臻再度抓住,抵在颊侧的墙壁上。 两人咫尺之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地面上是落在一侧的帝王玄冠与满地生冷的瓷器碎片,房间里一红一玄两道身影相互厮磨,连从门外灌入的寒风也在被室内逐渐上升的温热慢慢消融。 陈殊眉轻轻蹙起,鼻翼微颤,他忽然手指条件反射地轻轻一颤,原本迷离的目光终于闪了一个机灵,渐渐地重新清晰起来。 解臻也停下了动作。 陈殊背抵着墙壁,他看着解臻良久,终于低声笑了起来:“皇上,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解臻皱了下眉,依然不敢松开。 陈殊又敛了笑,看着自己被牢牢禁锢不得挣脱的手,喃喃自述道:“皇上,你是又打算怎么囚禁我,我现在在这个世界回不去,你还要让我在这个房间里出不去?我这个样子,你很开心吗?” “……”不、不是的。 解臻抓着陈殊的手慌乱起来,想开口否认,但陈殊下一句话已经静静地响起:“皇上,边关我不去了,明天我也不来宫里了,你卸了我的御前侍卫吧,反正我的任务是骗局,也不会失败,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那你要去哪?”解臻问道。 陈殊只是冷笑。 解臻连忙松开陈殊的手,他的手缓在半空,还是一把抓住陈殊的右手道:“陈殊,我只是不想你再出事……” 陈殊用左手擦过嘴唇,哂笑了一声,又掰开解臻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伸手在手腕上的轻甲护腕摸索一阵,终于啪地一声解开扣子,将轻甲护腕抛到解臻的身前。 “你的赏赐也像镣铐一样。”陈殊道。 轻甲护腕被扔到解臻衣襟前,解臻看着,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着护腕从身上掉落,坠落在鞋边,发出轻轻的声响。他皱了下眉,慢慢开口问道:“……你真的这么想的吗?” 回答他的又是另外一只轻甲护腕坠地的声音。 解臻身体僵硬,慢慢阖上嘴,没有再问。 “还有你在我这具身体上的刺青,我知道是什么字,你以后也不用再刺了。”陈殊道。 “……”解臻慢慢抬手捂住自己的右手手腕。 “虽然林辰疏是断袖,但我陈殊不是,还望皇上知晓。” “……”解臻垂眼。 陈殊看着沉默没有言语的解臻,终于起身与解臻相错离开,大步往房间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外头的冷风再度充斥着整个房间,剩下的只有彻底的寒冷。 大片的瓷片在地上被风吹得晃动,玄冠的系带也被吹得轻轻飘起。 解臻却独自一人站着,看着地上轻甲护腕。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缓缓地蹲身将护腕捡起,重新攥在手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陈殊:我今天初吻没了??? 解臻:…… 第113章 最后的挽留 第102节 陈殊一路行出皇宫, 在路上也不知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 旁边人影叠叠,突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 撞得他退后几步, 他这才慢慢地看向四周。 旁边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高的楼房,上有彩带飞舞, 是京城有名的醉梦楼。楼旁有不少弯弯绕绕的巷子胡同相互交错。 这是林辰疏死亡的地方,是他在这个世界一切的起点,也是他和另外一个世界联系的终点。 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时候明明就是做完任务就走的想法,可为什么现在他会和解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陈殊站在巷子口发愣。 撞他的人原本骂骂咧咧, 但见陈殊身上穿着红衣官服, 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又换了脸色, 忙不迭地道歉, 唯恐对方找自己的麻烦。 陈殊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声没事。 撞人的行人如释重负, 连忙低头离开。倒是旁边还有不少行人路过, 一个一个回头朝他的方向看来,有的指指点点, 有的嬉嬉笑笑,有的窃窃私语。 陈殊看了眼自己袖口上繁复的官服纹路, 终于不再停留,转身往南城的方向行去。 南城的宅子里,杨戊正在家中拉着韩珩在庭院里比试身手。近日武举结束, 杨戊等着朝廷册封,此时闲来无事正好遇到韩珩,便起了向这江湖录中大名鼎鼎的人物起了讨教的心思。韩珩本不想和朝廷中人一般见识,但想到荆楚在旁边,便勉为其难地答应,故意在荆楚面前露了两手绝活,吊打了杨戊一番。 杨戊武学起点虽然比韩珩晚,但悟性极高,到后面摸着了韩珩的套路,竟能在对方手下走得几十招,倒是把韩珩急得跳脚,又只好更认真地应付起来。 两人打得正到酣处,宅子门口突然被人打开,在院子里的杨戊、 韩珩、荆楚三人同时一愣,只见平常要在宫中当值的陈殊此时竟然在大下午便折回家中,正一个人打开门,又安静地跨过门坎,随后再转身锁上门,再度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林大人怎么了?”看到陈殊从院边走过,杨戊慢慢松开架着韩珩的手,向荆楚问道。 荆楚放下手中要缝的衣服,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解:“我也不知道,疏哥他早上去宫里的时候还好好的。” 刚刚陈殊从外面的回来的模样落寞,看上去和以前大不相同,一点都不像他们平时认识的林大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丝担忧。倒是韩珩见状,居然有模有样地抱着胸分析道:“林大人不会是和皇上吵架了吧?” “……”杨戊和荆楚同时看向他。 韩珩:“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荆楚小声道:“韩公子,皇上的话不能乱说。” “……哦。”天子脚下是不应该说皇帝的不好,韩珩点了点头,随后还是忍不住道:“你看林大人眼睛红红的,他只有在和秦公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副样子,他们肯定闹矛盾了。” 荆楚:“……”秦公子,不也就是皇上吗? 还是杨戊比较刻板:“韩公子,林大人的话也不能乱说,更何况事情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还能哪样?”韩珩叹气道,“你看他手上的银甲护腕都没有了。我虽然不过问朝事,但好歹和林辰疏住在一起十几天,林大人什么习惯,我还不了解呐?” 一心一意只想效忠皇帝,做事情目的性极强,不触犯他的利益就不会动手,表面上看上去是个官其实毫不在意生活质量,平时喜欢喝最普通的清粥,提到解臻的私人问题就开始回避……韩珩把林辰疏的特点想了一遍,随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还没见过林大人在谁的手里吃过亏,现在把他弄成这样子的,应该也只有他唯一不会动手相向的秦公子了。” 但是秦公子好像也不会对林辰疏怎么样。 可秦公子又是皇上…… 盗骨忽然一下子陷入了纠结。 最后还是旁边的荆楚先起身道:“你也别猜了,我还是先去看看疏哥吧。” 荆楚是陈殊认的义妹,这个时候确实是她去问问情况最合适,杨戊和韩珩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荆楚放下手头上的活,起身前往陈殊的房间,但见房间门微敞,陈殊正站在房中,低头看着桌子上摊着的一块拿来用作包袱的黑布,愣愣出神。 黑布上叠放了一点衣物,都是荆楚给陈殊整理好平时穿的。衣物下的桌子旁边又搁着一个白色布条裹着的长形玄铁胚,让荆楚再度愣了愣。 这长形玄铁胚据说是陈殊的兵器,但陈殊平时都把他收起来,这时候拿出来……荆楚看着一愣,下意识地问道:“疏哥,你这是……” 听到荆楚在门口的说话声,陈殊背脊微微一僵,很快伸手将黑布拉起,熟练地打着绳结:“荆楚,你来得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荆楚应了一声,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陈殊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我准备离开京城了,这个宅子我本来也是临时住住,我的那份地契上写着你的名字,以后它就交给你和杨戊打理了。” 荆楚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按住陈殊还在收拾的包袱:“疏哥,你在说什么?你离开这里,那是准备要去哪里?” 陈殊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很快道:“可能会去其他地方看看,先走到哪算哪,遇到合适的再定居吧。” ……看来她的疏哥根本没想好要去哪。 荆楚皱眉,看着陈殊道:“疏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如果要出去散心,你身边总要有个人照料,我是你义妹,带我也一起去吧。” 陈殊自从搬离了林府,生活方面的起居确实都是荆楚在帮忙打点。他闻言微微错愕,还是回绝道:“荆楚,你不是一直想回京城,我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想回京城是想替我哥报仇。如果不是因为疏哥相助,我至今还在陈家村苟活。疏哥,你帮我安定生活,让我重新有了自己的名字,不仅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恩人。我早就想好了,你去哪里,荆楚便去哪里。”荆楚接话道。 陈殊微忡:“和我在一起未必会再有京城这样的条件,而且你已是待嫁的年纪,跟着我始终有欠妥当……” “我不在意。”荆楚道。 “……” 陈殊整理包袱的手停了下来,他正欲再劝,却听门外又传来杨戊的声音。 “林大人你打算离开京城?那正好,杨某也想跟着林大人去开开眼界,林大人这次也带上我吧。”原本还在院子内的杨戊已经站在荆楚身边。 杨戊身后还有一绛紫男子,是盗骨韩珩,他看了眼房间里的景象,眉眼一弯,不知何处又刷的地取出折扇摇了起来:“林大人这是打算去云游四方?那你走运了,在下不才,正好游历过厉国三百郡县,可以给大人您做个向导。” 陈殊:“……” 盗骨本来就胡来,他暂且可以不管,但杨戊不同。陈殊皱眉看向对方道:“杨戊,你今年刚中武举,又是三甲的名额,前途一片大好,我已经解官,不值得你再跟着了。” 他说出“解官”两个字,杨戊听得一愣。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林大人是三品御前侍卫,再往前一步就是或掌控地方的提督,或掌握一个政面的尚书,权力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林大人正处上升期,竟然辞官了? 不仅是杨戊,旁边的盗骨也微微张嘴,但看陈殊神情,还是叹了口气,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杨戊已经朝着陈殊抱拳道:“林大人,我杨戊入京本就是追寻你而来。既然大人已经辞官,那这官我也不做了,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我一个散人。” 武举榜眼起始也是个六品的官职,大部分进士求而不得,杨戊竟然说不做就不做,陈殊皱眉道,“胡闹,新晋榜眼的位置是皇上册封,若你不上任,那是违抗旨意。杨戊你不要拿你的前途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自青山辞官来投靠你,我便是这么想的。”杨戊道,“等会我便去吏部报备,说不要皇上封官了。林大人的三品都说辞就辞,我这个连官位都没影呢。” “那敢情好,杨戊你不如也和我一样来混江湖,名声是不好听了点,倒也潇洒自由。”盗骨笑嘻嘻道,“而且林大人也不当官了,以后我倒是可以叫他一声大哥,他武功这么高,我们两个人有人罩着了!” “如此倒也不错。”杨戊居然还认真地想了一下。 “……”陈殊一时间无言,看着眼前的三人。 他本来只是想一个人离开的。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而此时,京城南部的房顶上,亦有一玄一暗两道身影从皇宫方向急掠而来,其中玄衣身影速度极快,比身后的暗影当先冲到南城。 “秦公子,再上前,以林公子的功力就会发现我们了。”解臻的速度实在太快,后面的禾闻策发现自己根本追赶不上,只得喊道。 玄衣的身影这才猛地停住脚步,露出鬓前散乱的发丝和微红的眼睛。他远远地站着,看着远处庭院里面的身影,目光却着急地不停地在街巷中逡巡。 终于,视野中有一匹棕色宝马快速穿过道路,来到林辰疏的庭院面前。 陈殊、杨戊、荆楚、韩珩四人还在房间内,忽地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有人在院外高喊了一声杨戊的名字。 四人微微一愣,随后便听到外面的喊音嘹亮,带着些喘音:“圣旨到——新晋武举榜眼杨戊前来接旨!” 册封的圣旨竟然在这个时候下来了? 在场的杨戊等人一惊,只有陈殊微微蹙眉,同时来到前院。 院前门口处,宣旨的人竟是解臻身边的洛总管。 一个武举榜眼的宣旨竟然动用了宫中名头最大的内侍,陈殊站在原地,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熟人。 洛总管在院子里来回张望,见陈殊出现之后终于松了口气,打开手上夹着的第一份圣旨。 “尚州人士杨戊,武学上乘,德才兼备,于科举武会脱颖而出,得榜眼之位,现特封杨戊榜眼为定北兵马校尉,官职正五品,望杨校尉驱除进犯狄夷,用心辅佐定北大将军。”他很快宣读了圣旨。 杨戊竟然要去边关任职? 圣旨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里,荆楚惊讶地看着接旨的杨戊,又往回看着陈殊。 陈殊也立在当场,看着发愣的杨戊。 “杨校尉,快接旨吧。”罗总管道。 杨戊想起自己之前和陈殊的对话,没有立即接旨,他忽然抬起头不解地问道:“大人,历来榜眼封官都是六品,皇上这次怎会封我五品官位?我是定北兵马校尉,那定北大将军是谁?” 第114章 出征 颜旭是镇北将军, 即使现在他被俘虏的消息没有公布, 但北关信使浴血进城,大家都已经揣测北边有变, 颜将军恐怕出了事情。 定北大将军肯定是皇帝派往支援北关的, 现在到底谁还有能力去挽回北军败退的局面? 杨戊心中惊疑不定,荆楚和盗骨也是面面相觑。这圣旨来得实在是太蹊跷了, 三人不约而同再度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林辰疏。 陈殊还站在原地,微微睁大着眼睛,看着读旨的内侍手中的另一道圣旨。 洛总管见状叹了口气,终于将另一道圣旨取出:“既然林大人也在这里, 那下官便在这里也把皇上另外一道圣旨一起宣读了吧。” 他说着, 见林辰疏还站在原地,默了一下, 还是继续传话道:“林大人, 皇上说大人接旨可以不用行礼。” 陈殊:“……” 洛总管这才走到林辰疏面前,将圣旨取出, 郑重道:“京城林辰疏, 本职御前侍卫,官职正三品, 现撤除此职。狄夷进犯,北关告急, 即日起特封林辰疏为定北大将军,代镇北将军颜旭一职,望将军统兵出征, 荡平塞北——钦此。” 宣读的话一字一字清楚,落在在场所有人的耳里。杨戊、荆楚、韩珩一个一个脸上现出惊讶,他们听到“撤职”的时候一愣,听到陈殊被“特封”的时候又是一愣,再想起之前陈殊回家的时候郁郁神情,又忍不住重新看向陈殊。 而在远处,从宫中赶来的一暗一玄两道身影亦看着远处的红衣人影。 房顶风大,吹得两人衣摆翻飞。禾闻策看着陈殊的身影凝立许久,又看看站在自己前侧方的解臻。 解臻也许久没有动作,如果不是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就像是座雕像一样,时间似乎在他的身上静止了一样。 这样的背影十分熟悉,让禾闻策想到以前秦大小姐还在世的时候,他抱过的小孩。 那时候的小孩六识不通,据小药谷的人检查,称秦家这位小公子即便是眼睛睁着,也是看不见东西的。 但让人奇怪的是明明这孩子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固执地睁着眼看着,一天看着某个地方发呆。 禾闻策看着出神,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前面的解臻低声呢喃道:“他肯定更恨我了。” “……”禾闻策恍神,错愕地看着解臻,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道,“我看林公子也不像是不通情达理之人,皇上若有什么苦衷,或许可以和林公子当面讲开。” “可我没有苦衷,我只想他留在我身边。”解臻笑了声,笑声带着一丝自嘲,“以他的能力若离开京城,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 禾闻策:“……” 第103节 解臻又站着,讥翘的唇角终于慢慢平复下去,他缓缓道:“禾庄主,这次陈殊是定北将军,不日便将启程前往北关。边关不能没有主帅,他肯定先行轻装提前出发,路上的事情还望庄主能照顾一二。” “皇上放心,既然是公子的意思,我们秦家的人肯定会暗中保护林公子。”禾闻策道。 解臻轻轻嗯了一声。 禾闻策看着解臻,随后又有些担心道:“只是若我走了,皇上身边岂不是……” 以前解臻身边原本还有一个江湖录第七名的路通明在旁边照应,但自天行藏回来后,路七突然辞别解臻,也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后来禾闻策暗中在江湖上留意了路通明的下落,发现其正在追捕一个穿着蓝白衣衫的女子,似乎是在追查天行藏的事情。 天行藏本来就是江湖上最诡异最不详的地方,秦霜寒因天行藏陨落,而解臻从天行藏回来也比以前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林辰疏整个人更是丢了魂似的,所有一切都悄然改变,禾闻策心中担忧解臻,也希望路通明能够查出天行藏的真相。 天行藏颠覆了一代江湖,秦家的悲剧不能再延续下去了。禾闻策心想,却听解臻负手而立,声音传来:“塞北一事很可能是诡云谲在后面操纵,北关已经折损了许多良将,也需大军补给。这次我会率军北上,与你们汇合。” 皇帝亲自率军出征塞北? 禾闻策心中一凛:“皇上,你这是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么? 解臻没有回答,他站在房顶上默然一阵,他的目光还在看着陈殊,隔了一会儿,他握紧袖间的手,缓缓道:“无论怎样,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他出事。” * 二十日后,芜陵城。 芜陵城是自厉国通往北关关门的第三座城池,五十天前,自驻守昱北关关口的塞北军被狄夷火器击溃,镇守塞北的将军颜旭被狄夷俘获,剩下的塞北军节节败退,从昱北关退至座北城,北城被狄夷攻占后,又不得不一路再依次退至通茂城、芜陵城。 现在的芜陵城全城戒严,城墙上四处都是塞北军在布控巡防。而芜陵城城北三里开外的地方,又有大片的军营驻扎。这军营上有旌旗飞舞,但上面写着的不是塞北军的旗号,而是狄夷图腾。这一处是狄夷骠骑驻扎的营地,十日前,狄夷骠骑攻占通茂城后继续南下,势在拿下北关最后一座城池。芜陵城守将和塞北军不得已只好封城不出,狄夷便开始在芜陵城东北、西北处伐木,大有围歼芜陵城的计划。 芜陵城百姓和士兵、将领人人自危,而此时在芜陵城南部的山路上,有一队人马站在路边往城中远眺。这一队人马人数并不多,是便服装扮,为首一青年身穿黑衣,身材颀长,头发被一条黑色发带扎在脑后,手中拿着一份图纸,时而望向城中,时而看向城东城西两侧,陷入思索。 青年容貌长得优柔,但此时眉间轻蹙,面色严峻,有一种沉稳厚重的感觉。若是此时在京城,当会有一些人可以认出,这人便是被皇上特封为定北大将军的林辰疏。 二十日前,京城援关将领落在林家林辰疏身上。林辰疏先帅百余轻骑赶往塞北,后续十万大军与补给也将在一个月内出发支援塞北。 旁边有马不时地打着响鼻。陈殊看了一阵,终于合上图纸。 “林大人,芜陵城情况如何?”陈殊旁边,杨戊低声问道。 陈殊和杨戊一同受封。当时陈殊的状态极差,杨戊当时看到陈殊站在原地很久,差点以为陈殊要拒接圣旨,却没想到他的林大人最后竟然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后从洛总管的手里接过了定北大将军的圣旨。 荆楚、韩珩两人都十分惊讶,又担心陈殊的情况会恶化,特意叮嘱杨戊多照顾林大人。杨戊自然点头应下,可这一路过来却发现他的林大人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天失意的状况,仿佛那天通红着眼睛从宫里回来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杨戊松了口气。他们彻夜赶路,只在换马的时候有过休息,连他这个习武之人都觉得十分疲惫,便没有再多想。 而现在,他们这一众大约有五百人的轻骑正在山路遍休整,杨戊自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了,便过来询问。 陈殊闻言迟疑了一会,还是道:“芜陵城的情况比我们先前想象的棘手,这城中东西两面的树林已经被狄夷伐尽,敌军围攻恐怕就在这两日之内。” 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杨戊心里想着,正要询问,却听旁边又有一人起身朝陈殊走来,边走边道:“那敢情好,我们这一路拼命赶路,来得也正是时候,等会我们便可以和塞北军汇合一起杀敌。” 说话的人声音熟悉,杨戊转头看去,正见来的人穿着褐色布衫,正是之前和他之前一起参加武举的状元寇时分。 武举结束后边关便告急,有一部分武举进士直接被分配到各个兵营内参军。寇时分作为武举状元也没能避免。他这次被封的是正六品的兵马副职,比杨戊还要小了一个品级。 寇时分看到杨戊看过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见陈殊在前面,眼睛微微一眯,却还是向前一拱手道:“林将军,下官武学虽然不如林将军,但也属于上乘。将军进城,下官可以为将军杀出一条血路。” 陈殊闻言沉默了一下,很快侧过脸,只是解下马匹上挂着的水囊,并没有赞成寇时分的说法:“寇副官,芜陵城情况危急,你我贸然进城,或被狄夷一网打尽。” 寇时分见林辰疏给自己一个侧脸,又叫自己“副官”,脸色微微一变。他看着林辰疏仰头喝着水,皱眉道:“难道城中危急,将军就不打算进城了吗?将军武功高强,都已经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过绝世武学,居然惧怕这些狄夷宵小?” 他说话说得大声,旁边歇息的其他士兵纷纷闻言朝两人方向看过来。 这批与陈殊一道从京城先行出发前往塞北的士兵都是军营里的精锐。不少人都听说过林辰疏的事迹,隐约都知道林辰疏的武功高强,但后来看到林辰疏本人,却又很难将这人和武功两个字联系起来。 寇时分这么一说,倒是惹了不少人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主帅到底是什么人。 陈殊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喉结耸动了一下,吞咽下一口清水,随后收起水袋,用袖子擦拭嘴边水渍,笑了声道:“寇状元,上次你向我挑战,有皇上在身边,我没有在意也就把那事揭过了。怎么?这次是我做定北大将军,你还敢质疑我?” 作者有话要说:以殊哥的脾气 如果不喜欢臻臻 那他肯定不会让臻臻“亲完”的 【我说了什么】 第115章 第一战 寇时分一愣。他上次向林辰疏挑战, 是存了打败对方表现自己的机会, 但林辰疏武功之高实在出于他的意料,让他的心思完全落空, 非但没有留在京城, 反而被派到边关这等凶险的地方。 而且吏部给他分配个六品的副官也就算了,偏偏武举比他还差了一名的杨戊竟然直接提拔到五品正官, 且这次定北的将军又是林辰疏,他接到封令后便气得嗡嗡耳鸣,恨不得当场大发雷霆,但看到吏部官吏在前, 这才没敢真的发作。 结果一路行来, 他才发现杨戊是林辰疏的亲信,不难想象杨戊的官职肯定是和林辰疏的举荐有关系。 眼下林辰疏的反问犹如嘲讽, 寇时分面色一变, 但见旁边的人都在看向自己,当即回道:“将军是皇上亲自册封的, 下官怎么敢质疑。只是看到我义父的塞北军被如此围困, 我这做义子的心里焦急,恨不能马上就到芜陵城内, 与塞北军并肩作战。” 寇时分特意提到颜旭,意在强调自己的身份, 陈殊闻言却继续冷笑道:“寇副官,我知道你武功不赖可以以一敌百,但狄夷兵马强大, 我的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厉害。我这做主帅的,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士兵安全。” 陈殊提到士兵的安全,让不少观看的士兵微微一愣,他们本来只是想看看陈殊是何方人物,此时闻言不由得再度审视这位新的定北将军。 他们这一批兵马说的好听一点是先锋部队,但大家其实都明白以塞北战场的形势,战场从来刀剑无情,这一战下来到底谁会死去谁能活下来,全靠各自的本事和运气。此时临近塞北,芜陵城的状况比想象当中还要严重。若两军交战,一旦主帅指挥失误,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芜陵城战争中殆殁。 可林辰疏“安全”两个字虽然只是一句话提过,却让惶惶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不少士兵纷纷对林辰疏的话多了一丝探究。 寇时分却没有察觉:“那你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芜陵城被攻陷?”他的声音带着质问的语音。 “寇副官,念你是颜将军的义子我才容你说到现在。”陈殊这才缓缓看向他,说话异常清楚:“这里我是主帅,并不需要一个三番两次质疑我的手下,若副官有其他解救芜陵城的方法的话可以自行离开。” “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救……”寇时分还想再说,旁边已经有两个和他打过交道的士兵连忙拉住他连声劝止。 他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看过旁边的人颜色,恨恨地没有再说话。 眼下他在京城当武官的门路已经没有了,若是此时离开军队,怕是这次的副官也会被林辰疏罢免,白考了这趟武举。 而且这林辰疏是解臻身边的人,若他再和解臻说上他的几句坏话,那他这辈子的仕途就要毁在这个人手里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寇时分想了想,终于黑着一张脸转过身,牵着自己的马匹绕到军后方。 陈殊冷冷看过,没有再说话。 山道上又恢复了平静。杨戊看了眼远处的寇时分,这才向陈殊问道:“林大人,那接下去我们要怎么办?” 陈殊用手牵过缰绳,慢慢握紧,终下定决心道:“一炷香后我们便上路出发,务必在今晚之前到达芜陵城北面。” 北面,不出意外将是芜陵城和狄夷交战的正前方。 “是!”杨戊立刻恭敬回道。 * 狄夷逼城,芜陵城依仗天堑而建,把控着北方枢纽,是厉国北面最后一座城池。芜陵城再往后便是积北大平原,狄夷一旦攻破芜陵城,便可借大平原长驱直入,再难抵挡他们的入侵。 芜陵城内一处城府内,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衫男子看着城中布防图纸,而在他的旁边,又站着两个身穿军甲的将领和一个身穿布衣的女子。其中一个将领率先询问道:“葛军师,这战我们可有胜算?” 他话一出,旁边的将领和女子都紧紧注视男子的动作,却见青衫男子又沉默了许久,这才摇头道:“塞北一役,塞北军折损了将近八成,现在塞北军加上芜陵城守军也只剩下一万兵马,这还不算已经受伤的士兵。想要赢过围城的五万狄夷,恐怕十分困难。” “……”葛军师的言下之意是毫无胜算。 三人再度陷入静默。这事大家心中已经有所预料,这次狄夷进犯不止人多,而且拥有杀伤力极大的火器,即便他们兵力相等,也未必能顶得住对方的轰击,只是这话从一向都有办法的葛军事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感觉窒息难受而已。 青衫男子是塞北军的军师,姓葛名期,是执笔丹青醉梦生的大弟子。自颜旭被俘后,塞北军皆由他进行布控,硬是以所剩不到一万的塞北军抗下数万狄夷大军的进攻和火器轰击,但此时在芜陵城是边关最后的关口,已经容不得他们再继续后退了。 “那援军呢?”隔了一会儿,芜陵城守军将领忍不住问道,“不是已经派出信使向京城求援,援军怎么还没有来?” “京城和塞北往返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京城这次想支援北关,必须得召集数万兵马,这么多兵马行军并不是易事,最快也得十日之后抵达芜陵城。”葛期道,“但狄夷也肯定会料到这一点,不出意外,他们在明早就会发动进攻。” 芜陵城守军将领闻言骂了一声道:“老子是活不成了,早知道便应该抓了那逃阵的知州开刀。” 塞北军节节败退,芜陵知州得知消息便带着家眷出逃,城中便只剩下一点守军镇守,军心大摇。眼下剩在芜陵城的将士都已经都抱着誓死坚守北关最后一道防线的心理,等待着和狄夷决一死战。 得知芜陵城即将变成死城,众人眼中露出一丝不甘。 “不过边关不可一日无帅,皇上也很可能派出援关将军先行。”葛期忽然又道,“若是如此,按照行程的话,援关的主帅或许也就在这两日来接应我们。” 塞北军将领闻言自嘲笑了声:“但援关主帅想早日到北关,必定轻骑上阵,肯定不会多带士兵,最多不过千人,颜将军率五万大军迎敌都尚且兵败被俘,这援关的将军来了这么点人马,又有什么用?” 他说的是事实,葛期没有再开口。 隔了一会儿,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布衣女子开口道:“这一战不过是玉碎瓦全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我不怕。” 女子长相娟秀,眉间却有一股英气,她的声音柔柔脆脆的,每一个字节却也都是铿锵有力。 她是葛期的同门师妹程妍妍,于一年多前支援塞北军,后狄夷退了一波,她便一直在比边关待了下来。 程妍妍使得一手红缨枪,武功非普通人能比,本在战场为颜旭收集情报。此次塞北军将领折损过多,她亲自上阵杀敌,颇受众将敬服。 “哈哈,程姑娘都说不怕,我们又有何惧。”塞北军将领闻言一愣,随即哈哈笑道。 “说得是,你我都是男子,岂能在气势上输了程姑娘。”芜陵城守军道。 葛期见眼前三人豪气万丈,已有视死如归的觉悟,心中苦涩一笑,人也站起来道:“能在塞北战场纵横一场,我葛某也死而无憾。” 四人相视一眼,再看房间外边天色,渐渐由黑转亮,天边露出一丝白肚,慢慢地照亮整个芜陵城。 “轰——轰——”也就在此时,从房间外传来一阵巨大的轰响,响声震地,让整个房间的物品不断摇晃,有灰尘从梁上簌簌抖落,地面一阵动摇。 “狄夷开始攻城了。”葛期道。 “我去迎敌。”程妍妍一把拿过放在桌案旁边的红缨枪,往外行去。其他两个将领见状,亦重整军容,分别与葛期告别。 葛期站在房间内一会儿,终于拾步往程妍妍所在的城墙上前行。 火器流弹在苍穹划过,不断地轰炸在城墙和城墙附近的民房上,一时间尘土飞扬,硝烟滚滚,城墙上已经有士兵被火器所伤,矮在城墙下躲避炮火。 而在城墙外,放眼一片黑压压地全是狄夷军的队伍。 狄夷的火器此时正在最前排轰击,待到城中黑烟四起,狄夷统帅这才撤下炮火,让步兵往前冲城。 数万的大军如潮水一样往城中扑来,不断地布架云梯,轰击城门。葛期守在城墙上方,与程妍妍所带领的一队士兵一起击退了几个狄夷士兵,身上又多增了几道伤口,便听得脚下忽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狄夷呐喊声音直灌入城中。 芜陵城城门在狄夷的进攻中告破。 城门破开,原本还在远处的狄夷骑兵发出震天的声响,一排接一排呈人字形往城门冲来。 只要狄夷骑兵进城,芜陵城颓势无法再挽回,眼下能杀一个狄夷便是一个。 已经在最后生死攸关的时候,葛期眼中露出狠色,正欲跃下城墙,最后堵杀一波骑兵,却忽然听到程妍妍大喊了一声。 “师兄你看!”程妍妍忽然立在城头,看着远方道。 “什么?”葛期喘了口气,往她所看的方向看去。 第104节 程妍妍所指的地方是狄夷统帅所在的地方,在步兵做先锋攻城、骑兵挥出冲城后,那统帅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护卫兵团和一排排火器与炮兵。 而在这时,有一队人马正在快速接近他们。这一队人马看上去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五百人左右。 这队人马是什么人? 葛期一愣,却见狄夷的统帅的队伍里似也发现这匹人马的出现,有护卫队的士兵正冲上前要与那批人马交手,但那批突然出现的人马里却有为首的人当空跃出,他冲在最前面,即便面对冲上来的狄夷也毫不畏惧,手中似拿着一个兵器,往狄夷的护卫军横扫过去。 当先的两个护卫军顿时被抡飞,后排的护卫军瞬间像割麦子一样倒了一片。 葛期、程妍妍:“!!!” 那又是谁? 葛期在军中数年,也从未见过这样横扫千军的架势,顿时睁大眼睛。却见那冲在最前方的人冲杀了一波近卫军以后,整个人身形竟然倏地一闪,竟然瞬间出现在炮兵与火器的阵列中。 炮兵再度一批一批倒下。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不仅仅是葛期惊愣,程妍妍也看得震惊,几欲被冲上来的狄夷兵砍中,连忙在城墙中料理了一波,再往那方向看去。 这个时候,那身法超快的人身后的兵马也往火器杀来,其中有一个会武功的骑手也冲上前,赫然站在火器炮台上方,自他手上,一面旌旗迎风飞起。 “厉”字在葛期和程妍妍面前赫然而现。 厉,是自己人? 他们是援军!!! 葛期、程妍妍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却见那旗手插完旗后,瞬间拉响了他脚下的火器炮台。 “轰——”一道火器轰击爆炸的声音。 这一次爆炸的地方不再是芜陵城,却是在狄夷的步兵和骑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程妍妍:这似曾相识的割麦子 第116章 首战告捷 火器在狄夷中爆炸的一瞬, 冲杀向芜陵城的狄夷立时被炸出一个缺口, 后继的人马倾轧而上,须臾间人仰马翻! 葛期、程妍妍看得心神俱震, 再见远方炮火处, 又有更多的炮位被突然出现的兵马占领,原本轰向芜陵城的炮台炮口转动, 数门火器洞口齐齐发出轰天巨响,火器与风声摩擦,带着嘹亮呼啸,往芜陵城前方的狄夷扑来。 “轰——轰——轰——” 狄夷的步兵和骑兵之中再度崩裂出十余个缺口, 原本冲杀的队伍不断发出人的惨叫声, 狄夷的人群中也变成火海浓烟,与芜陵城中一样变成修罗一般的场景。 城外惨叫声一声一声迭起, 原本冲进城内的狄夷士兵惊愣, 纷纷回头看向军中场景,此时见有敌人后方来袭, 军心大震。反而是城内守军见状, 不禁往远处看去,当看到厉字旗面在狄夷军中飞舞, 竟是有援军相助,原本绝望的心中忽然又升出一道希望, 再度鼓舞士气,与狄夷再度搏命。 “妍妍!这恐怕就是援军!”耳边炮火声不断,葛期一剑扫开旁边狄夷, 杀到程妍妍身边道,“此战里应外合,是个机会!我去通知城南城北守军,你在此坚持一刻。” “好!”程妍妍立即反应过来,单手提着红缨枪,扫视一周,忽地拔下插在城墙上的守军旗帜,高举在手喊道:“众将士,狄夷后方有援军支援,还有能力再战的跟我一道过来!” 她声音灌注真力,瞬间响彻整个北面城墙,原本厮杀的士兵闻言立即边解决眼前的敌人,边往旗帜的方向靠近,途径遇到狄夷的,纷纷一道合伙围杀,不一会儿竟然聚到百余人。 程妍妍在军中武功排在前列,她将旗子缚在身后,先行提枪冲上前撂翻敌军。 “我们杀下去救人!”她杀出城墙下一道血路,振声道。 “是!”身后北墙上的守军和塞北军一起应和,在炮火中铿然响起。 而在北墙远处的狄夷军中,狄夷主帅亦震惊地看着场上发生的变故。 在一刻钟前,他发动全军出击的命令后,便听到侧后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有一队人马身穿厉国轻甲装束,正往己方冲来,显然是埋伏在旁边的暗兵。 暗兵人不多,差不多只有五百人马,比他的护卫军还少,若是好好隐藏确实不容易被人发现。 可就这么五百人有什么用? 狄夷主帅本来心中冷笑,拨出护卫军上前围剿,岂料两拨士兵刚刚交接,对方为首的一个黑衣青年率先杀出,手中也不知拎了个什么兵器,对着护卫军横扫过去,顷刻间冲在前面的护卫军竟被那人涤荡而过,杀出一条道路来。 而那青年很年轻,他从未在厉国见过这么一号人物。狄夷主帅震惊,却见对方也不骑马,竟然使用轻功在军中几度穿梭,如履平地。他的轻功也十分诡异,快得几乎抓不到人影,等到再捕捉这人身影时,这青年已经闪跃至他们带来的火器军阵中。 “不好!”看到青年落脚的地点,狄夷主帅立刻明白了这一小纵队埋伏在此处的目的,连忙大喊一声,再度派人包围。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埋伏的五百士兵已经有人跟着青年冲上来。其中一个还把厉国的军旗插在炮台上,拉响了炮火。 火器在空中和流星一样划过,在己方的军阵中炸开。 有了第一发炮弹,越来越多的火器被厉国埋伏的士兵抢占,炮声轰鸣不断。而那青年竟然一人把守炮营,对阵他派过来的护卫军,武功之高前所未见也前所未闻! 护卫军不断倒下,火器的炸声也不断响起,场面完全失控。 狄夷主帅心中发悚。他分明得知塞北军已经被击溃,芜陵城的人也逃得差不多了,此战明明可以轻易取胜,结果半路怎么会冒出来这么一个人和一支队伍,还被他杀到火器阵中? 而且护卫军根本挡不住这个武功奇高的人。 被己方的火器不断轰炸,前面冲锋的狄夷士兵也开始不断的往狄夷统帅处回望,想看看的到底发生什么事。 然而他们看到的竟是敌国的旗帜插在自己的火器阵列中…… “快让前面的军队回援!”狄夷主帅终于低吼一声,下令收兵,让旗兵招呼骑军回援。 眼下这种情况事发突然,唯有用前面的骑军来制约这些人! 狄夷主帅心里想,但他刚刚布下命令,眼角那黑衣青年却已经提着武器杀进他的统帅阵营。 “太迟了。”有人冷笑一声,朝他脖子上一棒抡来。 狄夷主帅想那剑抵挡,但剑触及那人手中的兵器立时应声而断,他睁大眼睛正要骑马闪避,但脖子处已经传来咔嚓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有尸体从马上坠落。 “兄弟们,杀——”于此同时,自芜陵城内爆发出一阵呐喊,当先一女子骑着白色军马,马尾竖着塞北军军旗,迎风飞扬,她手持红缨枪,率先从城门处杀出,毫不犹豫地冲入狄夷军中。在她身后,又有银甲芜陵城守军,红巾塞北军一一杀入狄夷之中。 硝烟冲天,喊杀声震天。 芜陵城一战,狄夷五万大军围困一万塞北与芜陵联军,战至途中后方遭厉国援军偷袭,损失惨重。狄夷主帅乌延琢于此一战兵败,被援军将领枭首。狄夷失去主帅,军心涣散,战力大打折扣,又遭不住火器轰击,只得在芜陵城溃败逃走。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狄夷曾用火器大败塞北军,谁都没想到此时两军对垒,明明狄夷人数力压北军,却也有被火器压着打的一天。 程妍妍等人一路杀敌,待到狄夷兵退,这才看到此前杀入狄夷后方的那一队人马。只见那一队人马身穿轻甲,一个个容貌陌生,确实不是北军的人,而是从京城调过来的援军。 葛期曾猜测,援关的将军很可能会带着先锋军先行抵达塞北。但当时众人想到狄夷军强,觉得即便是对方过来也无济于事,结果到最后谁也没想到这一战竟然联合三军实力,以少敌多,直接将差点攻占城池的狄夷赶出了芜陵城…… 所以,这次援关将军来的是谁? 程妍妍、葛期、芜陵城守军、塞北军在人群里来回逡巡,先是看向一个带着刀的男子身上。 这男子身上的刀有宝石镶嵌,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应该是个人物。程妍妍见状,上前一拱手道:“这位将军,敢问你是……” 她说话清脆入耳,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坐在马上也是英姿飒爽。那带刀的男子看着程妍妍,脸色没由来一红,随后忽地反应过来,连忙连声摆手道:“将军?姑娘你误会了,在下是定北兵马校尉杨戊。” 他不是将军?程妍妍看看杨戊,只见杨戊身后的大炮上插着厉国的旗帜,好像应该是之前第一个把旗子插在炮台上的那位。 “原来是定北校尉。”倒是葛期闻言眼睛亮了亮,“那这次来的可是定北大将军?在下葛期,是塞北军中的军师,不知定北大将军是哪位?” 定北大将军自然是林大人了。 葛期的话一出,援关的士兵相互对视一眼,接不由得缓缓地落在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身上。 刚刚一战北关联军或许没看到林大人都身手,但他们这批援军可以看到了,林大人实力超群,以一己之力抗下所有攻击向炮兵的狄夷,这才让他们安全地使用敌军火器,挽回战局。 北关联军的人也跟着望了过去。只见这一众援军里面大部分人都穿着轻甲护身,唯独这个青年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衣,头发草草地扎着,在黑色的衬托下,他的颈边和脸上的皮肤十分得白皙,若非上面沾染了血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秀丽的女子跑错了地方,来到这一片血腥和浓烟的战场来。 然而这青年此时却骑在狄夷主帅的坐骑上,马匹上还挂着乌延琢的尸首,他一把解下,看向在场北关的军队。 北关的军队先看着乌延琢的死状,没想到这让塞北军连连败退的人此时竟然死在了面前,皆不由得一愣,随后继而开始打量着青年。那青年笑了一声,朝着众人道:“在下林辰疏,是这次北关援军的将领,定北大将军。” 青年容貌实在太过秀丽,让大家看到时候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听得对方的声音又是一愣。 他真是定北大将军? “林大人。”先前被误以为是将军的杨戊已经上前,恭敬地给陈殊搭手。 陈殊垂眼看着,他力战过后有些疲乏,也没有介意,直接搭了杨戊的一手,一步从马上跃下。 身轻如燕。 “!”程妍妍和葛期立刻想到了在城墙上看到的那道身影。 ……莫非那道身影就是这个林大人? 两人惊愣,其余的人也正仔细看着这次援关的主帅。这次援关的将军如此年轻,足足比颜旭小了一圈的年纪,且容貌中性,乍一眼看上去根本让人联想不到他会和战场有关系…… 可也好像是这个人,刚刚扭转了整个战局。 林辰疏、林辰疏……皇上这次任命的到底是什么人,厉朝的军政中何时出过这样的人? 但这名字却也十分耳熟。 “林、辰、疏……林辰疏?”葛期默默念了几遍,忽然目光一亮,惊讶出声道:“难道大人您就是那个帮助皇上查破齐言储军资一案的青山刺史?!” 是了!塞北的军资! 经葛期一提醒,在塞北军待过的将士瞬间想起来,一年前狄夷进犯,皇上拨给塞北的军资离奇消失,后来听说是委任一个新晋的文举官员前往青山调查,这才让三百军资重现天日,支援北关,让那时的塞北军有了物资后盾。 而这人难道就是当时的官员? 众人惊讶间,却听那自称兵马校尉的杨戊已经接话道:“没错,林大人一年前是担任过青山刺史,在青山天阑破获军资一案。” 众北关将士:“……!!!” 这新来的将领竟然就是当时那位及时雨?! 众将纷纷震惊激动,但又觉得隐隐有些奇怪,要知道那时候青山刺史是个文官,怎么现如今竟然一跃成为了大将军? 倒是程妍妍目光紧紧盯着陈殊,随后落在陈殊手中拿着的沾血布条玄铁胚上。 “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陈殊知道玄铁胚的事情瞒不住,朝着程妍妍拱手道。 程妍妍目光却露出一丝惊喜:“青山……玄铁……原来是你,陈少侠。” 陈殊没有否认,只是笑过。 一年前,程妍妍前往塞北支援葛期,中途遇到盗骨,由陈殊帮忙抢回玄铁。她见陈殊身手利落,为人沉稳,便将玄铁胚赠与陈殊。她当时去往北关,生死未卜,从未想过会有和陈殊再见的一天,谁知两人竟然在一年后在这样的场景重新见面。 只是当时的陈殊长得并不像眼前的林辰疏,但当初的砰然心动,程妍妍却依然记得。 眼前的林辰疏笑容和当日那个俊美青年慢慢重合,程妍妍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我今日原本以为会以身殉城,没想到林大人当初送我八个字,真的有用。”她的眸中露出一丝亮彩。 程妍妍是塞北军中的女中豪杰,为人比男子还要豪爽,在场的塞北军将士见到新来的定北将军和程妍妍熟识,再度露出吃惊的神色。 第105节 这新来的林辰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昔日一别,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再与你相见。”陈殊想到青山之行,恍然隔世,忽地低声一笑道,“这塞北战场,恐怕还得牢妨姑娘和葛军师多多指点。” “林将军客气了。”程妍妍和葛期一同抱拳道。 陈殊回之一礼,率五百援关将士与北关联军一道入城,临走时暗暗回看一眼原本埋伏的山林,终于还是回过身,向葛期询问战场形势。 战场一片狼藉,等陈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内后,山林中暗影一闪,忽有信鸽飞起,往南飞去。 * 而此时,在狄夷驻扎在芜陵城外三里处的狄夷军营里,有军医四处奔走,有哀嚎声不断响起。原本狄夷主帅所在的营帐中,几个狄夷领军正跪地垂首,大气不敢喘一声。 在他们之前,还站着一个道士。 道士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留着山羊胡子,身上穿着一道士长袍,但长袍上绘制的却不是普通的阴阳双鱼,而是一个奇怪的图腾,宛如一只睁开的眼睛。 “你们是说……在战场上遇到一个武功极为厉害的人?他一个人能够匹敌主帅的千人护卫军?”隔了一会儿,那道士缓缓问道。 狄夷领军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斗胆站出道:“回国师,小人亲眼所见,确是如此。” “怎么可能?”那道士忽然眯起眼睛,“以一敌千,这样的功力就是我都未曾能够做到,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武功?” “……”狄夷领军被他的眼睛一盯,只听闻到有万千鬼泣扑面而来,立刻觉得头皮发悚,赶紧垂首重新看着地面。 “不过也不排除他是寒山渺渺。”道士忽然又笑道。 寒山渺渺是江湖录中的第一人,传闻有剑仙之姿,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 “国师,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旁边,有狄夷军师缓声问道,“三殿下死在两军交战中,若是我们这样撤军回去,恐怕陛下要怪罪我等……” “谁说我们要撤军了?”道士闻言,忽然古怪地歪过头颅,奇怪道,“即便来的人是寒山渺渺,那又怎样?我三更知命得天地传承,还怕他一个剑尘雪?” “那国师你……”军师迟疑地问道。 “我倒是想会会你们说的这个武功高强的青年,”道士呵呵笑了声,“这人武功再高那也是人,既然是人,那就肯定有弱点。既然有弱点,那这是喜是怒是哀是乐,是生是离是死是别,可就由不得他掌控了。” 他的笑声诡谲,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陈殊: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弱点吗? 第117章 如履薄冰 芜陵城守城告捷, 城中的军队开始清理战场, 安置伤亡,修复城墙。 在狄夷攻城之前, 芜陵城守军已经撤离了大批住在城墙附近的百姓, 此时城内看上去虽然狼藉,但庆幸的是百姓的伤亡并不多。倒是北墙上的不少守墙的将士顶在炮火和铁骑前面, 又折损了三成的塞北军。 塞北军本是颜旭将军的麾下,也曾在颜将军手里大破狄夷,如今从近十万大军折损不到一成,士气已然十分低靡。好在陈殊带着的援军在守城一战中出现得及时, 这才保存了塞北军最后的一点基业。 相反的是, 对比塞北军的萧条,跟着陈殊从京城出来的五百援军大部分得以保存。他们本以为此次战场冲到敌军后方已经是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原本是三品侍卫的林辰疏竟然真的这么厉害, 不仅让他们在芜陵城一战中轻易切入火器阵列,又从万军中得以保存, 更受到了来自原来北关联军的羡慕与敬佩! ——如果不是援军拉响火器炮火, 整个芜陵城根本抵挡不了狄夷的铁骑。 跟着陈殊的援军受到来自芜陵城的感激,但也有不少援军将士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这批将士都在一起出生入死, 按照道理说冲在最前面的除了主帅林辰疏以外,当属一直跟在林辰疏身边的兵马校尉杨戊, 但战后这两人都在忙碌,反倒是之前和林辰疏置气过的寇时分在军中渐渐声名鹊起。 寇时分是颜旭的义子,和塞北军前任主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来到塞北自然会多受到关注一点。可这对于京城援军来说,却不尽是如此。他们和寇时分刚刚一起经历了战场的洗礼,在战场期间,有人分明看到他竟然落在队伍的后面,等到所有人都就位了,他才抵达炮位,等到别人开了两炮,他才填好火器包,行动至始至终都比别人慢了一拍。 一些在他旁边的士兵还发现他拉炮的手都是抖的。这人还是科举的武状元,之前还在主帅面前大言不惭,结果没想到真人居然是如此怂包,当真是闹了个笑话。 但也就是这样的人竟也有人追随,还厚颜无耻地接受别人的追捧。一些援军看着气愤,不禁发了几句牢骚。 芜陵城就这么大,这事自然也传到其他人的耳里。塞北军的军师葛期带着陈殊一道检查完城墙,见寇时分带着三四个塞北兵在城墙下走过,走路气傲,不由得哂笑道:“想不到颜将军的义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陈殊也看到寇时分的背影,闻言笑了声,并没有发表意见。 在芜陵城休整这几日,葛期带着陈殊介绍了城中与军中状况,已经渐渐摸清楚眼前这个新来主帅的脾性。这新来的主帅虽然年轻,但做人做事都十分沉稳,即便和他在一起建城,做的事情最多的也是静静听他介绍,和以前的塞北军主帅性格大不相同。 他叹了一声,忽地停下脚步看向陈殊,心已有感触道:“林主帅,幸好这北关有你过来了。” 陈殊微微一愣,转过身回看道:“葛军师这是何意?” 葛期看着林辰疏,默然一阵道:“林主帅有所不知,塞北之变本不是一夕之间的事情,数月之前便有狄夷线人屡次来北关渗透,我曾提醒过颜将军要小心北关有变,只可惜将军他以为只是两军之中的暗战,并没有在意,这才被狄夷火器打个措手不及。” 颜旭被俘是开端,而后面的节节败退成为了塞北军的噩梦。葛期道:“两军交战,主帅的判断尤为重要,这也是我派信使向京城求援的目的之一。葛某也曾忐忑皇上派出来的将领到底是谁……齐言储死了,我朝朝政革新,我那时确实想不出有谁还能取代颜将军……不,胜任颜将军的位置。” 因为想不到,所以最开始的芜陵城才会如此绝望压抑。 城墙上有寒风吹来,还有散不尽的硝烟味道,陈殊闻言愕然,看着葛期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葛军师身在塞北,还心系朝廷。塞北军和我朝有军师和妍妍这样的义士,实属一大幸事。” “你太抬举我了。”听到陈殊夸奖,葛期微微一笑道,“葛某之所以在边关,实属失意之时被塞北军收留而已。林主帅,实不相瞒,三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参加过科举策试。” 江湖录第二十名的大徒弟竟然也参加过科举?陈殊再度一愣。 葛期已经赧颜道:“那时候我连进士也考不上。” 陈殊:“……军师文韬武略,怎会如此?”葛期作为军师,又是江湖录名下人的徒弟,见识又非常广博,竟然连进士也没有考中?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葛期笑道:“那时还是三位辅政大臣权柄在握,当今皇上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傀儡玩具。科举仕途早已经内定,吏部买官进爵,这策试形同摆设,普通学生根本进不了门坎。” “……”是了,葛期说的是三年前他没有到这里的时候。陈殊想起那时无论是自己还是林辰疏都不大可能通过文官策试。如果不是解臻直接将他和齐康的位置调换,他或许还在怎么靠近解臻而烦恼。 而现在,一切又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被长明诓骗的陈殊。而解臻,也可以不再是他该继续效忠的对象。 “眼下三臣都已经离世,葛军师还有大展抱负的机会。”陈殊强迫将解臻从脑海里剔除。 “哈哈,既然已经领了军师的俸禄,那些文官什么的我早已经不在意了。”葛期摇头道,“不过我倒是佩服现在的小皇帝,竟真敢阔手革新朝政。” “……”陈殊面色一僵,好不容易从脑海中淡忘的人又被葛期拉了回来。 “三年前我曾入京城,曾远远一见当今帝王。那时候他还是齐言储手中的傀儡,但我看他驾辇过来,眉宇非凡,就隐有此子本非池中物之感。”葛期却滔滔不绝道,“我有预感他会向三位辅政动手,但没想到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葛期熟读谋略与奇门遁甲,自恃看人看事有十分的把握。他也计算到再过两年解臻就会开始着手扳倒齐言储,可他却没计算到解臻的解决速度。在葛期最开始的预算,这位新来的帝王应该会布置各种暗线,依次拔除方守乾、严继堂等人,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 但后面解臻的行为却让他大出意料。自齐言储开始,解臻彻底解决解奉侯留下的三位辅政时间竟然缩短在了一年内…… 太快了。 “皇上解决齐言储还算平和,但后面的方守乾,尤其是严继堂,解决速度快得惊人。”葛期站在城墙上,目光扫过城池前面坑坑洼洼不平的炮坑,笑了声道:“这让我感觉是有什么人一直在帮解臻……但也不全尽然是这样。” 陈殊错愕。他这几日和葛期相处下来,确实发现这位塞北军师学识渊博,见识颇广。听到这里,他几乎下意识地问道:“那是怎样?” 他问出这话,忽然意识到自己出征之前在宫里发生的事情,声音立时止住。 “我还有一种感觉——我想皇上背后应该出现了什么人,不停地逼着他去做这些事情。”葛期道。 什么人?陈殊慢慢地皱紧眉。 葛期解释的话在他耳边响起:“三位辅政迟早要除,但不是现在。皇上没有彻底渗透进三省,便先除掉了方守乾,不利于后续人才的管控。而严继堂……御史台乃是前朝留下的官署,皇上直接废止,由廷尉取而代之,御史一脉人数不小,若不能妥善安置,也会给后世留下诟病。这些我想皇上都应该想得到,但他还是去做了,而且如此频繁,所以我葛某以为是有什么人在逼皇上下手。” “……”解臻身边其实并没有人,如果硬说有的话,那就只有林辰疏了。 “林将军武功高绝,身手强悍,不知那个人是不是你?”葛期忽然问道。 这回轮到陈殊站在原地,他皱眉,看着荒芜的战场一阵发愣。 他知道葛期是无心的试探,可他作为听者却有心。 难道是他在逼解臻走到现在这一步? 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一直都在为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四处奔走,身边的人也都像是过往的行人,无需在意也不必在意,林家的林和鸣、岑玉凤是这样……解臻也应该是这样。 他一直都为完成任务而行动,只想到怎么去保护解臻,却从来没有想过解臻的想法。他知道他的一点念头,婉拒过,却也没必要去多想。 因为解臻的想法对于回到原来的世界毫无用处。 ……可现在,他被彻底留在了这里。 只要留在解臻身边,就只能压抑自己不去想长明的做法,逼迫自己怎么去和他维持着如履薄冰的关系,却又无数次疯狂地思考为什么滞留在这个世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陈殊。 他和解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眼前又见弥留之际看到的玄色背影,仿佛有飞雪与寒风清冽而过,陈殊张了张嘴,此时说不出话来。 “是我话远了。”耳边再度传来葛期的话,“北关胜负未定,我倒居然有心思想和皇上私事。” 陈殊眼前慢慢清晰,再见战场上的狼藉景象,恍然知道自己刚刚又在发愣,只得假装整理心情,笑笑而过,问道:“葛军师,你了解这北关战场,如今狄夷还在芜陵城三里外扎营,你觉得我们要作何应对?” “狄夷未退,说明他们有在此举兵来攻的意图。”葛机沉吟一阵道,“此事我也盘算过,若是狄夷再度进攻,他们必定会对将军之前抢占火器之举有所防范,以现在芜陵城的兵力,恐怕还是十分吃力。” 狄夷有火器这个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对于芜陵城来说确实是个威胁。皇上虽然调拨了十万兵马给陈殊,但陈殊此次先行援军坐镇北关,带出来的人不足千人。那十万兵马在支援路上,按照行程也还需五日后抵达。 狄夷既然知道在京城派军援关前攻城,那么他们也肯定对这十万兵马的来期有防备,不稍细想也必然会在五日之内再度向芜陵城发起攻击。 这一点,葛期心知肚明,陈殊也不用说明。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听着城墙上萧瑟寒风。随后还是陈殊先行开口道:“葛军师,我有一计不知道可不可行。” “何计?”葛期在风中抬起头向陈殊问道。 “炸营。”在他的目光下,新来的主帅隽秀的容颜上出现坚定,慢慢开口道:“我带人炸了他们的火器库。” 作者有话要说:葛期:本军事料事如神,就是多嘴 第118章 敌现 “林主帅要去炸狄夷的火器库?”葛期听得一惊。 “之前校场所见, 狄夷火器确实杀伤力强悍。”陈殊道, “它对我军威胁太大,我想到的也只有此法。” 这方法笨, 也确有它的道理。葛期陷入一瞬间的沉思。 这一次在芜陵城的战场上截获的狄夷炮台共有百余架, 但作为战利品,它虽然能够供给己方守城, 实际上可以装填的大部分炸药已经在战时用尽,并无法供给北军使用。北军也起过自己制作炸药的心思,但葛期专门研究了上面的成分,发现狄夷的硫磺中混有一种黑色粉末, 一时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成分。 只差这一种成分, 火器的威力便天差地别,再加上战时状态紧急、人员又缺乏, 也容不得他们有再多的分析时间。 “之前和狄夷对垒之时, 我也曾想过派人潜入敌营摧毁他们的火器。”葛期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忧思, “但敌营也定然会防备我军偷袭。若真的想潜入对方营中, 需要一个武功十分高强之人,且火器一旦爆炸, 威力非比寻常,就算是江湖录上前十的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说着, 缓缓地看向陈殊。 他是听过程妍妍给自己介绍过陈殊,说陈殊武力非比寻常,能够轻易击败江湖录第十一名的盗骨韩珩。但火器炸开, 葛期觉得哪怕是武功再高的人也很难保全自己。 这也是他迟迟没有走这一步棋的原因。一是没人选;二是即便有人选,也没有哪个高手愿意去做这种有去无回的事情。 “我倒是觉得军师不必担心我的安危。”陈殊立刻明白葛期的担忧,缓缓笑了声道,“我曾和莫无炜交过手,狄夷火器和他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应该困不了我。” 第106节 “莫无炜?难道是江湖录上第五的那位?”葛期惊诧问道。 “是,听人说起,他名号霹雳火。” 葛期倒吸一口凉气:“……” 霹雳火莫无炜! 新来的主帅竟然能打的过江湖录前五的人?那他若是进入江湖,他的排名是第几位? 葛期之前远远地观看陈殊和狄夷交战场景,已经对他的身手有个粗略的定位,但听到他说起,不得不再度衡量眼前的人。 他是不是也对这个主帅估算错误了? “而且我去炸营,也肯定能全身而退。”陈殊笑了声道。 “……”没有注意陈殊笑里的自嘲,葛期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他的师父是执笔丹青醉梦生,醉梦生曾说起江湖录排名之事,但凡能进入前五的,都是能够震动整个江湖的人物,而能前三名或已经有问世或者乱世之能,已经不单纯属于武人的范畴。 陈殊能击败莫无炜,已经是属于他师父说的后天集大成者境界,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如此? 难怪他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 葛期心中一阵激动,作为军师,他对新来的主帅充满了信心,而作为一个江湖人,他则对这位大境界的高手感到景仰。 他重新拾起信心,不再劝阻新来的主帅,又和陈殊交流了几句,定下了初步的计划。 牵制狄夷的任务刻不容缓,当天夜里葛期找来程妍妍和几个军中会武功的好手和陈殊做了交接,由程妍妍、葛期等人负责在外接应,随时应变,而潜入敌营的事情则落在了陈殊和杨戊身上。 第二天夜里丑时,参与炸营的北关将士从芜陵城出发,一路借着月光,悄然摸索到狄夷军营附近的山坡上。因为行动隐秘,他们这一批来的人不多,人影悄然被夜色笼盖,让人看得并不真切。 山坡下,有狄夷军营火把半掩半明,除了营中定点值守的人外,狄夷人群中还有人在营中轮守放哨,来回走动,但守得并不严谨。 “乌延琢被将军所杀,狄夷没有主帅,本应退兵才是。但我观敌营中还有部署,虽不至于很严密,但也并不像是群龙无首的样子。”葛期和陈殊一道跃上一颗高树查看敌营情况,分析道,“这营里应该还有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他虽然没有像乌延琢那样的治军方法,但应该在狄夷之中颇有威望,这才保住营内秩序没有涣散。” “会不会是和你一样的军师?”陈殊也看过敌方营中情况,心中疑问道。 “也有可能,但军师应该更懂治军。”葛期停顿一会,琢磨道。 陈殊明白葛期的意思,但军中隐藏的人葛期都没有见过,应该平时非常隐蔽。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在此按兵不动,想必对芜陵城势在必得。这趟行动,我们应该来对了。”葛期很快又道。 以现在的兵力情况,双方实力依旧有差距,但若是林辰疏能够摧毁对方的火器,即便是北关军兵力落后,但也能打击一波敌军士气。 陈殊应过,又和军师一起讨论出几个疑似火器库的营寨,随后翻身下树,清点人手准备出发。 他和葛期定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半个时辰内,他带的人能够从敌营里面出来,那程妍妍和葛期便率人立刻接应。如果半个时辰内他们出不来,不管是谁留在里面,在外面望风的人也要立刻撤走。 这一批人几乎是目前北军主力,是万万不能全部搭在这里。 所有人都示意明白。 夜里气温骤降,温度低得冻人,寒冬里吹在人脸上的风如同刀子一般要割破人的皮肤,陈殊用黑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将脸上最后一点亮色掩去,随后挥手招呼众人前行。 杨戊见状,立刻领人跟上。 十几道暗影从山坡边划过,陈殊第一个冲上军营栅栏,悄无声息地放倒两个望风的狄夷士兵。 他动作迅速,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楚那两个士兵是怎么倒下的。旁边暗影看着一边心道厉害,一边一个接一个带着家伙跃入狄夷的军营中。 这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会点武功的士兵,其中也有和程妍妍一样投在塞北军等江湖义士,他们身手虽然比不上杨戊,但也十分敏捷。 陈殊六识扩开,方圆的所有人的行动都在感知之内,他一路领着众人往营中走,一边闪至一边快速解决周围的狄夷放哨士兵,不一会儿便顺利来到营中的位置。 这里是敌营中最危险的位置,也是葛期推断说对方存放火器的地方。 陈殊先让众人在远处隐藏好身形,当先一人潜出,一一查看各个营帐,随后悄然而回,脸上已经带了几点血滴。 “就是前面。”陈殊低声道。 杨戊和众人递了个眼神,将事先准备好的桐油取出,分头泼洒在各个储存火器的营帐上。 火器库的巡逻军队已经被陈殊解决,十道暗影飞快地动作着,很快重新撤回原处,按照计划拿出背上的弓箭。 弓箭是拿来点火用的,然而一旦点了火,且不论爆炸的轰击程度,他们这一路悄悄潜进来的人很可能就彻底暴露在狄夷的视线中。 “杨戊,一会我掩护你们撤离。”点火之前,陈殊嘱咐道。 “可是林大人你……”杨戊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后方有狄夷的人发出惊叫,有漆黑的营帐闻声亮起。 是之前解决的狄夷人尸体被人发现了。 “点火!”陈殊不再迟疑,下令道。 跟过来的暗影心中一凛,再不迟疑,从火盆借火,十余道火箭顷刻间往地方营寨射去。被洒了桐油的营寨立时拔出火焰,瞬间燃烧起来。 “轰——轰——”有巨大的爆炸声在众人前方响起。带着红色火光的浓烟飞窜上云霄,将黑色的夜晚骤然点亮。 自火器库的营帐起,沙石被爆得横飞如弹,往外激溅飞射,附近的营帐亦被爆炸余波摧枯拉朽地掀起。 十余道暗影是离爆炸区最近的人,顷刻间只觉得眼前火光冲天,窒息的热浪迎面卷来,但当他们看得清楚时,却见自他们这十几个暗影所在的方圆三丈内,一道无形罡气快速飞旋,宛如一道盾墙一样,牢牢地挡住火光的吞噬和余波的冲击。 而这道罡气,是以林辰疏为中心升起的。 林将军再度保护了他们。 “快撤!”耳边已经有陈殊的声音响起。 爆炸的声响已经彻底惊醒了整个狄夷军营,有不少狄夷士兵冲出营帐查看情况。四溅的火花点燃了狄夷营中的不少东西,眼见之处不是人,就是火。暗影们明白情况紧急,连忙道了声“是”,一个个飞身往来路撤回。 杨戊有心想照顾陈殊,但见此情形心知自己很可能会是陈殊后退,咬了咬牙亦冲上前给暗影开路。 见前方暗影撤退,陈殊也不再掩藏身形,取出背后的玄铁胚,罡气横扫过要围过来的狄夷将士,起身要从火海中撤离。 但也就在这时,他忽地感觉一道阴冷的寒风从自己背后扑来,隐隐中带着一丝让人感觉不适的气息,他连忙拎起玄铁胚,回头往来源处一棒挥出。 玄铁却和一个软绵绵的事物碰上,如撞在棉花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接他的一棒? 陈殊眼睛瞬间微眯,立刻抬眼看去,却见一人身穿道袍,从狄夷的火海中慢慢显露身影。他手中执了把拂尘,拂尘尘丝正缠绕在玄铁胚上。 “我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闯我的地盘。现在看来,你就是杀了乌延琢的那个人?”与此同时,道士的声音在陈殊耳边响起,“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气。” 第119章 御驾亲征 “你的地盘?”陈殊看着道士, 想起之前葛期的猜测, 立刻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狄夷中坐镇的人。” 道士吟着一丝笑:“算你还有一点眼力。” 这道士能接住自己的玄铁胚,应该有几分实力。陈殊眉眼微沉, 没有再应话, 六识飞快地扫过四周。 狄夷军火爆炸,眼下士兵倾巢而出, 已经不停有人往他靠近。有他吸引狄夷火力,北军炸营的人已经飞快地撤到狄夷营边,有杨戊在旁边策应,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杨戊等人已经确定是安全的, 当务之急是他脱身撤离狄夷军营。 至于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 旁边有乱窜的火焰不断跳动, 陈殊眼睛里印照火光,眉目一凝, 拿着玄铁胚的手内劲吞吐, 猛地抬起,想将武器收回。 “想走?没那么容易。”察觉到陈殊的去意, 道士冷笑一声, 手中拂尘牢牢吸附玄铁胚上。 根据狄夷战场回来的人描述,眼前这人虽然武功高强, 但走的是威猛刚硬的路子,他这拂尘正好以柔克刚, 有压制对方的作用。 陈殊感觉到玄铁胚上有一股柔韧力道阻挡他的动作,他目光一凝,看到道士脸上的笑意, 立刻明白对方不会让自己轻易脱身,眼色渐渐冰冷下来。 “不让我走?也可以。”陈殊冷喝一声,周身罡气瞬间涌动,手中玄铁胚不再硬扯,反是逆着拂尘的劲道,往道士的胸口一棒撞去。 他说打就打,根本没有留手的心思,玄铁胚力道十足,有千钧之力,“砰”地一声就打在对方的身体上。 “啊——你!”道士没想到陈殊会直接动手,立时被打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拂尘脱手而出。他捂住胸口连退数步,原本冷笑的脸瞬间变白,面色几度变幻,终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陈殊面不改色,玄铁胚在手中旋转一圈,登时将纠缠在上面的拂尘甩个干干净净。 两人只一个交手的功夫,胜负立分。 “怎、怎么会?你是谁?”来的人绝非他一开始估算的实力,道士他抬起眼,竟看到眼前的人持着武器而立,火光将对方的脸照得半边透亮,露出冷眸容颜。 这绝对不是剑尘雪。剑尘雪年时已高,善用的也是剑术。而眼前的人年纪很轻,容貌陌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道士紧紧地盯着陈殊,目光中有震惊、探究和怀疑。 唯独没有恐惧。 “问我是谁之前,不应该自报一下姓名吗?”陈殊也看着道士,目光也越来越冰冷。 他刚刚打在道士身上的玄铁胚并不轻,甚至比当初抓捕荼毒生的时候还要高上两层,但这个道士被他伤及要害,却并没有倒下,反而被自己砸塌陷的胸口正慢慢地恢复。 这人恐怕不是普通人。 道士也注意到陈殊的脸色变化,他站在原地捂胸喘气了几口,阴仄仄地笑了声:“自报姓名?狄夷王封我为国师,敬我为上宾,你道我是谁?” 此人竟是狄夷的国师? 国师、狄夷、和荼毒生一样诡异的武功……陈殊猛地看向道士道袍,只见对方纹路上印着一只眼睛图腾,和天行藏里的诡异图案异曲同工。 “你是诡云谲?!”陈殊将玄铁胚一棒驻在原地。 “你知道我?”道士一愣,再度审视眼前的青年。 陈殊岂会不知道诡云谲的名字,他由盗骨口中得知,方守乾之死就是此人从中作梗,此人身份诡异,还曾让他一度死亡,此次出现在狄夷营中,很可能就是此次塞北的始作俑者。陈殊瞬间打消了要走的念头,看着眼前的道士。 “也好,是你自己送上门来。”陈殊的面上慢慢浮现戾气。 “……什么?”这话诡云谲刚刚说过,此时对方竟然也说出一样的话,道士笑容一僵。 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脱离了拂尘桎梏的玄铁胚竟然又再度抡了过来! “砰!”又是一声声响,诡云谲只来得及抬手抵挡,便听到连续几声咔嚓声响,原本抵挡的手骨、肩胛骨竟然一一骨裂。 如果说当初对峙荼毒生的时候陈殊尚还留有要留下活口的心思,那么这次面对诡云谲,陈殊没有再留手。 “你、你……”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绝,诡云谲顿时被陈殊一棒敲得委顿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陈殊没有说话,已经一步逼上,又要一棒抡来。 这次他对准的是诡云谲的头颅,大脑是人的神经枢纽,陈殊不信这一棒敲准了,这诡云谲还会和荼毒生一样自愈。 “你以为这样能打得死我?”诡云谲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惊骇。 “不试试怎么知道。”陈殊应道。 第107节 玄铁胚再度重重砸下,罡气肃杀,往诡云谲绞去,诡云谲面容惊慌,身体却是一阵挣扎,蓦然化作一道鬼雾,飞速往外涌卷。 “砰——”玄铁胚一棒砸在地面沙石之上,鬼雾中有人的惨叫声。它飞速在陈殊面前撤离,直至三丈之外方才悬浮空中,化出人形。 “你到底是何人?”诡云谲狼狈问道,“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会有人拥有如此之高的功力。你是什么来历……?!” 陈殊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再度拿着玄铁胚欺身而上。 他眼中有点点星华闪过,印照眼前的一切。 诡云谲不敢再用武力应付陈殊,他直视陈殊的眼睛,看到那星光后一愣,却见对方杀来,瞳仁急剧收缩,瞳孔中浮现一骷髅图腾,鬼光大亮。 陈殊快速逼近诡云谲,他见对方眼中鬼光,微微蹙眉,尚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忽见军营里的火海冲天而起,往他面前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一愣,等再看到诡云谲的方向,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火海瞬间将他的人淹没。 “哈……哈!”诡云谲已经跌跌撞撞地从原处快速撤离,他刚刚动用了幻术,看着站在原地用罡气护身的陈殊,喘气道,“你武功高强又怎么样,忘了告诉你,我诡云谲自恃的从来不是武功。” 他的声音穿透陈殊视觉里的火海,传到陈殊耳里,陈殊见眼前火红一片烈焰景象,微微侧头,往声源处又是一棒挥出。 “这是我的幻术,你判断不出我的位置的。”诡云谲的声音咳了两声,下一句话却是对着狄夷士兵说的,“来人,快将此人拿下!” 陈殊为杨戊等人断后,与诡云谲交手之时便有人马往这边赶来,此时诡云谲动用幻术将他困住,正好是捉拿他的机会。 陈殊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真实的事物,只能用耳判断。但在他的听觉里,亦有无数人呐喊着朝他冲来,仿佛有千军万马要将他碾压成泥。 地面有隐隐震动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他皱眉,无法判断具体位置,握紧玄铁胚,周身罡气迅速飞旋,抵御狄夷士兵的袭击,然而那呐喊声响了一阵,似乎并没有人靠近他。 耳边有兵刃交接的声音。 “啊……你、是你们!”他听到火海中诡云谲的声音再度响起,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秦家,你们这群碾不死的蝼蚁!” ……秦家? 陈殊看着火海发愣,耳边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快保护林公子,护送他离开!” 是长禾山庄禾闻策的声音。 陈殊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人。他只知道自京城出来,身边始终有几道影子隐藏在暗处跟随,那是解臻派来盯着自己的,他没有理会,而现在这些影子竟然会在此时出现…… 脚下的震动声响越来越强烈,隆隆晃动。 “秦策,你不过是秦霜寒身边的小护卫,当年你主子都斗不过我,现在就凭你也敢来挑衅?”耳边有诡云谲愠怒的声音。 禾庄主的声音已经抬起:“秦家何曾怕过你,现在有林公子把你重伤,我看要担忧的是你自己。” “呵,蝼蚁撼树,自不量力。”诡云谲压抑着怒火道,“给我杀,杀死这群秦家的余孽。” “我牵制诡云谲,你们速带林公子离开,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禾闻策的声音再度传来。 “是!”旁边又有四五人的声响。 顷刻间,滔天的呐喊与兵器的交斗混在一起,狄夷军营里火光连绵,杀声不断,相互交织程一片。 月光幽冷,淡看腥风与火海。 而在远处,葛期、程妍妍、杨戊焦急地在山坡上等待。有陈殊断后,杨戊已经将前去炸营的人全部带回,除了三个士兵在撤离中被流箭射中,大部分人都只负了些轻伤。 然而陈殊却一直没有从军营里出现,反而有狄夷士兵已经发现他们所隐藏的地点,正在举着火把围过来。 “都快一个时辰了,林将军怎么还没出来?”程妍妍焦急地问道。 杨戊眺望远方军营,只见军营内火海重重,他面色苍白道:“我也不知道,林大人他……” “已经到一个时辰了,我们已经被人发现,再不撤离,恐怕就要被敌军包围。”葛期忧心忡忡道。 “你们先撤,我再到前面去接应林大人。” 杨戊闻言按捺不住,提刀正要冲出去,却见敌方搜索的军队里有人忽然开始放起了箭雨。 “小心!”程妍妍连忙将杨戊提了回来。 箭雨瞬间密密麻麻地往众人藏身地点附近散射,逼得所有人边拦箭边后退。 前方有狄夷兵冲上山坡。 “快撤。”葛期见状暗道不好,连忙命人上马。 他们这一批算是现在芜陵城的精英,若是再不撤离被狄夷围住,那就糟了。 前面的狄夷兵人数众多,众人不得不后退,但也就在他们回身上马之时,忽地察觉到脚下隆隆的声响,仿佛大地在不断的颤抖。 地面怎么在抖? 地面的震动似由远及近传来,起初只是地面有隐隐的感觉,但隔了不到一会,那声音传得更近了,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对面的狄夷兵也感到了震动,纷纷四顾回望。 “是军队。”葛期也循着震源处看去,只见夜色与地面融为一体的界线处,有一道明亮的线缓缓地亮起。 这个点,芜陵城所有的精锐都在这里,哪里还有军队? 程妍妍、杨戊等人闻言一愣,亦往远处看去。却见那亮光正往他们的方向接近,等到肉眼可见的时候,便见一排又一排的兵马举着火把正往狄夷军营靠近,数量之多远超他们想象,竟有万人之势。 铁骑过处,隆隆震响,于天地回旋,余音不断。 而在这万人兵马中,有一道旌旗猎空飞舞,在火把印照下,像众人显现出一个“解”字。 旗下,一人身穿玄甲,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位于兵马之中。那人轻甲下背脊挺直,气质犹如迎面的寒风一样冷冽,他抬眼冷冷地看过狄夷的军营。 作者有话要说:臻臻来了 第120章 参军 “皇上?”看到那人玄甲容颜, 北军之中杨戊率先惊道。 承山宫变的时候, 他曾目睹皇帝的容貌。当今皇帝曾和林大人并肩站在过一起,身上气息冷冽, 让人过目难忘, 此时他再在边关附近见到,完全震惊当场。 听到他喊出皇上的名字, 程妍妍也是一愣,她看着杨戊所视的人,惊疑道:“皇上?你在说什么?那里有皇上?” 程妍妍没有见过解臻的样子,只看到万军之中确有一人卓尔不凡, 隐隐有龙抬头之势, 在火光照耀下尤为显眼,她惊了惊, 却又听旁边的葛期声音也露出一丝不稳:“他好像真的是皇上……皇上他御驾亲征了?” “?!”什么?皇上御驾亲征? 这话彻底震惊在场所有北军中人。要知道天子九五之尊, 鲜少会移驾边关战场,此次原本远在京城的解臻竟然亲自来到边关督阵了? 远方千军万马在众人惊愣间转眼兵临狄夷军营, 不过须臾间, 军中有无数夹带着火光的箭矢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地从空中划出一道道光弧, 冲着狄夷正营落去。 “杀——”大军压阵,铁骑忽然策马冲锋, 原本隆隆的马蹄响声更是扩大了数倍,数千重甲军骑转眼已经冲杀到狄夷的阵营面前。 狄夷本来因为陈殊等人的炸营乱成一团,此时突然出现数万大军, 已经彻底乱了方寸,重甲骑兵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只一瞬间便被冲撞开正门,长驱直入。 山坡上的狄夷追兵亦被厉国突如其来的大军震慑,但见有铁骑往这边冲来,只放了一波箭便被铁骑冲散阵容,一一剿灭。 北军炸营队伍的形势立刻逆转,原本的颓势竟然成了顺风之局,葛期、程妍妍等人心中震撼,最后还是军师先反应过来,挥手向前。 “快冲进去救林主帅!”他一语点醒所有沉浸在震撼中的人。杨戊、程妍妍等人立刻明白,高喊了一声“是”,前者提刀,后者持枪与厉国铁骑一道往狄夷阵营中回冲。 冲锋的呐喊和沉重的马蹄在狄夷军营中沸起,原本没有熄灭的火海越有扩大之势,彻底染红黑夜。 诡云谲所在的位置亦被铁骑冲杀,原本围困长禾山庄和林辰疏的狄夷士兵开始溃散,一个接一个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厉国的援军不是说还有三日才能到芜陵城?!”诡云谲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眼前这样的局面,他一掌勉强震退难缠的禾闻策,怒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边没有人回答他,有的只有厉国的重甲骑兵看到他的存在,朝他杀来。 “找死!”诡云谲眼中鬼光大作,身形再度化为一团鬼雾,竟绕上骑兵的头颅,顷刻间那骑兵大喊一声,状似癫狂,人已经往他处冲撞过去。 鬼雾重新化作人形,诡云谲却是捂着胸又吐了口血,他恶狠狠地看着被秦家人守护的陈殊,目光透露出一丝恶毒和憎恨。 “国师,我们已经抵挡不住了,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有一个狄夷的军师终于找到了诡云谲,冲过来道。 “撤?”和陈殊交手后,诡云谲已经发髻散落,面部狰狞道,“你想我撤到哪里去?” “这次厉国来了三万的骑兵,我军实力已经不敌,而且火器库被炸,我们受损也十分严重……”军师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诡云谲一掌拍在天灵盖上。 “嗬嗬……国、国师……你……”军师头上顿时血流如瀑,眼睛睁大,慢慢倒下去。 诡云谲竟然残杀狄夷的人,长禾山庄的人目光微惊,牢牢地盯着眼前的道士。却见道士歪了下头,慢慢地扫视过眼前的人道:“秦家,还有你,我诡云谲记住你们了。今日之辱,来日我必会让你们一一偿还。” 他一一看过眼前的人,最终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陈殊,露出一丝诡笑道:“尤其是你,下次相见,你就不会再像今天这番走运。” “是吗?”陈殊眼不能视物,他闻声一会,忽地目光一厉,右手玄铁胚脱手而出,却是一棒往诡云谲快速砸去。 “啊——你!你!”诡云谲再度被玄铁胚砸中受伤,连步后退,身形终于一晃,重新化作一团鬼雾,飞速往他处窜去,声音尤为尖利,“你等着,我诡云谲必取你项上人头。” 陈殊冷哼一声,站在原地虚空一抓,玄铁胚有若感应,再度回到手中。 鬼雾已经彻底离开众人的视线范围。 诡云谲逃离,陈殊眼中的幻术终于渐渐消失,他睁开眼,重新看向身边的景物,却见禾闻策正用手拄着武器,鲜血不断顺着刀刃滴落,正费力地从地上挣扎站起。 而他身边禾闻策带过来的人身上均有血迹,在经历一场力战后,已经有人摇摇欲坠要倒下。 这些人都是解臻派过来的…… 陈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见狄夷军营里有铁骑大军碾压而过,是厉国的标志,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马蹄声响起,正在追击退散的狄夷士兵,往他这边靠拢。 这些重甲铁骑按照行程本应该在三日之后到达,而此时不仅提前抵达,还帮他剿灭了此处的狄夷驻营。 陈殊背脊微僵,他缓缓转身,目光处很快看到一人骑着白色骏马,正透过余烬往他看来。 那是解臻。 解臻他勒马在远处的军营校场徘徊,身边的狄夷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兵马簇拥。他的马匹正焦躁地在原地不停踩蹄,男人目光清敛,也被火光照得殷红,此时看到自己看去,他垂眼避开他的目光,终于缓缓收起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陈殊站在原地,心里难受得发胀。 * 厉国后方支援大军提前三天抵达芜陵城,夜袭芜陵城外的狄夷军营,歼敌万余,俘虏狄夷将士三千,狄夷剩下的军队狼狈退至通茂城。 芜陵城两战大获全胜,先有主帅林辰疏以一人之力扭转败局,后又有皇帝御驾亲征,北军将士斗志空前高涨。 新到的塞北援军大部分为重甲铁骑,再过了两日,后续的大军也接踵而至,十万大军在芜陵城会师。 陈殊按照葛期给的方案将塞北军和新来的大军进行收编,但在收编过程中却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微微一愣,连忙起身前往军营查看。 军营里的人大部分已经认得他们这位年轻的主帅,看到陈殊过来纷纷恭敬行礼。陈殊一一应付,终于走到营内搭建的一个宽敞草棚中。 第108节 这个草棚是搭建给军医为将士就诊用的,此时有不少将士在排队验伤,其中在队伍最前列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正笔直地躺在临时打架的木板床上,嘴里含糊地哼道:“荆医师,我肚子真的好疼,你能给我再揉揉吗?”……声音很熟悉。 陈殊脚步一顿,又听到一阵也很熟悉的女子声音低声响起:“别胡闹了,你武功那么高,分明没有伤,快点起来。” “啊,我真的疼。”躺在木板上的人哼哼唧唧,“你不知道战场有多危险,我冒险打掉狄夷三个哨卡,也算为你疏哥做了贡献,你、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你起来,战场是刀剑无情,我配了点金疮药,是我们家祖传的药方,可以加快伤口愈合,你拿着防身。”女子道。 “真的?”躺在木板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活力,把头抬了起来。 结果他刚抬头,目光还没落在女子脸上,却猛然看到了陈殊一脸黑线地站在草棚外面。他眼睛一愣,随后慢慢睁大,原本赖在木板床上的身体立时一个鲤鱼打挺,整个人迅速从床板上跳了下来。 “你又怎么了?”女子看到男子刚刚还故意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此时突然紧张起来,不禁一愣,也回头往男子看的方向看去,随后又愣住。 陈殊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 看到陈殊目光,女子连忙将揉过男子的手别在身后,一阵尴尬道, “疏哥,你怎么来了?” 这草棚里的男子和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陈殊认得的盗骨韩珩和义妹荆楚。 主帅一般都有自己的专门医师,韩珩和荆楚显然没有想到陈殊会来草棚,想到两人之前的对话,皆不由得脸一红。 陈殊是在看军医的名单的时候看到荆楚的名字,这才过来看望,结果刚到草棚就见到这么一幕,不由得满脸黑线。 荆楚来边关也就算了,盗骨不是江湖人,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自打上次回家的时候偶然撞见盗骨爬墙给荆楚献花,陈殊便察觉两人不对劲,此时再见,他更是肯定了他的想法。 草棚旁边还有人看着,陈殊没有在旁边逗留太久,只是干咳一声,转身进入一个空的营帐。 韩珩和荆楚面面相觑,最后韩珩还是认命地捧过旁边的头盔,和荆楚一道跟着进入。 “疏哥。”“林大人。”两人同时恭恭敬敬地站好。 陈殊看着两人,终于先看向荆楚道:“小楚,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疏哥和杨哥一道北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不住。”荆楚道,“我曾经学过一点医术,想到可能会帮到疏哥,便跟着过来了。” 大型战场一旦开打,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伤员。军中医师最缺乏,陈殊没想到自己这个义妹竟然会因他来支援战场。 他再看向韩珩,却见韩珩挠了挠头道:“林大人,荆楚她说要来帮你,我也正好有空,便陪她一起过来。我这次是正儿八经被招兵招进来的,你放心!” 陈殊沉默了一会:“看你骚扰我义妹吗?” 韩珩脸色大变:“林大人冤枉啊,这怎么能算是骚扰呢,我就是欣赏楚妹子而已。” 他说着,连忙捅了捅旁边荆楚的肩膀,荆楚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 :“疏哥,韩珩他人很好,没有对我怎么样。” “……”陈殊再度看过两个人。 韩珩身上穿着厉国士兵的衣服,是最普通的级别的,此时听到荆楚的维护,脸上笑容化开,但见陈殊看来,又连忙收敛了笑意,露出一副正经的模样。 “你若是喜欢,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盗骨的心性陈殊已有几分了解,他对荆楚说完,又看向韩珩道,“只是军营里面有铁律如山,你那些江湖习性要收敛。” 这是答应他和荆楚在一起了? “林大人放心,我在军营里保证不偷不抢。”韩珩眼中一点一年亮起,连忙回道。 “以后也要保护好荆楚。”陈殊想了想,又道。 “这还用说嘛!”韩珩开心,只觉得看林辰疏从来没有这么顺眼过,“没想到林大人虽然不通情,但是还挺达理的。” “……你说什么?”陈殊背脊微微一僵,目光眯了起来。 韩珩口无遮拦,连忙闭嘴。荆楚头皮发麻,见状连忙转移话题,从身边取出一盒药膏道:“哥,这是我特地调制的治疗外伤的药膏,你拿着或许有用。” 药膏被荆楚放进一个小瓶子,模样有几分精致。 但陈殊自己武功高强,并没有受伤的可能,几乎不需要用到金疮药。陈殊心里想着本想回绝,脑海中却忽然闪过解臻和长禾山庄的人。 禾闻策在狄夷军中为保护自己,伤得好像不轻,那几个秦家人也是。 “也好。”陈殊接过药膏道。 荆楚看陈殊结果药膏,和韩珩对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 陈殊见两人面色,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走出营帐。 盗骨和荆楚在一起,他虽然惊讶,但还是没有反对。 只是他自己没有谈过恋爱,并不能为荆楚参考什么。只是觉得韩珩虽然性格跳脱,人却可靠,若是改掉一身江湖气,是值得让人依靠终生。 他一边想一边在营内步行一会,终于来到解臻的大营中。 第121章 融合 解臻的帐营位在军军营正北处, 营帐重重把守, 防卫十分严密。 此处是在边关前线,四处都是危机, 即便是身处营中也要面对敌袭的危险。但解臻身为帝王, 明明无需身体力行,这次却亲自率领大军出征。 陈殊攥着药瓶在解臻营前徘徊片刻, 心中又迟疑起来,他脚步略微缓了缓,还是走到营帐门口不远处,唤过一个护卫。 设在营帐附近的这批护卫都是跟在解臻身边的宫卫, 皆认得林辰疏, 见到林辰疏传唤,立刻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林主帅”。 “嗯。”陈殊应过, 将荆楚准备的金疮药拿了出来。 “林主帅, 这是?”被陈殊叫过来的护卫一愣。 “你代我转交给皇上。”陈殊道,“就说是给禾庄主的。禾庄主在我危难之刻解救我于火海, 林辰疏没来得及道谢, 这是治疗伤口的金疮药,希望他的伤势能早日痊愈。” “这……”护卫犯了难处。 陈殊见他眉头皱起, 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护卫连忙又朝陈殊行礼:“林主帅,禾庄主虽然行踪不定, 但他现在就在皇上营中议事,而且皇上也在,要不我给您进去通报一声?” 陈殊:“……”就是因为解臻在, 他才没有选择直接进去。 若是进去通报,解臻必然知道他来了,但自皇宫出来以后,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已经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相处。解臻派禾闻策来保护他,他本来应该像正常人一样感谢解臻,但这一路走过来他甚至没想好见到解臻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或许谈论军务是最好的选择,但狄夷军营里的重逢,他只觉得两人再见面……或许还会变得像那时一样难受。 不受控制的难受。 “不用了。”陈殊重新将金疮药攥在手里,“皇上和禾庄主应该有事,不必打扰他们……” 陈殊说话说到一半,旁边营帐门口却有人已经撩帐而出,禾闻策一只手打着绷带,正从营帐里走出来,听到他的动静,已经朝他望过来,随后微微一笑道:“林公子?” 禾闻策撩帐的露出的空隙,依稀还可以看到里面站着的玄衣身影。 “……”陈殊站在原地。 护卫见状连忙躬身后退,禾闻策的声音再度传来:“林公子是来找皇上吗?” 营帐的门口已经敞开,外面的对话会清清楚楚地传到帐内。陈殊默了一会,终于抬手将药瓶递给禾闻策,脸上微微笑了一下:“禾庄主是皇上身边的人,这次本是来找你的。之前承蒙长禾山庄相护,我还没来得及像庄主道谢。” 营帐里的玄衣身影没有动,还在原地站着。 外面禾闻策错愕地看着陈殊递过来的药瓶,他只觉得这瓷器药瓶入手温暖,也不知道被人捂了多久。他默了默,又下意识地回望身后站着的人,随后哈哈笑了声:“林公子客气了,保护你本来就是我等的职责,两军交战,主帅尤为重要。我等也不过在位谋职,如果林公子一定要谢,还是感谢皇上为好。” “……”陈殊顺着禾闻策的目光看去,抬至一半又收回,笑了声道,“我确实没有想到皇上会亲征北关,他攻破狄夷军营,我的确也要道一声谢。” 玄衣身影微微晃了晃,有一道执着的目光从营帐里望过来。 禾闻策闻言微微一笑,正等着陈殊和自己一道回到营帐,却见陈殊说完,却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进入营帐。 这…… 禾闻策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看着陈殊,却见对方垂眼认真道:“听说皇上从京城出征以来就一直没有歇息,我便先不打扰他了。” 禾闻策在心中叹了一声。营帐里的视线黯淡了下去。 陈殊依旧站在原地,又低声道:“边关危险,皇上亲征也应当要保重龙体。” 这一句话话音落,玄衣身影的目光忽然又被它拉回,落回陈殊身上逡巡。禾闻策目光亦流露出一丝亮色。 陈殊将话彻底说完,终于松了口气,他这才起身和禾闻策告辞,往外行去。 一直注视着他的视线慢慢柔和下来,直至陈殊走远,这才慢慢收回。 * 北征大军在芜陵城休养调整了五天,开始向通茂城进发。通茂城和芜陵城的狄夷本是同一军营分拨,面对大军压城,只抵抗了半日便被攻破。陈殊率军进城,将降兵俘虏,重新夺回这座北关贸易重镇。 但让人感到可惜的是,这次大军虽然捕获了不少狄夷士兵,但诡云谲却并没有在城中出现。倒是在攻占通茂城的第三天,军营里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路七?”当听到有人通报来人的身份时候,陈殊微微一愣,起身前往探视。 他跟着护卫前往,很快就看到一个暗影正站在一处作战营帐内,旁边军师葛期在,解臻也在。三人正站在沙盘边,看着北关地形,正讨论什么。 “林大人。”路七见到陈殊从营帐内走入,很快笑着朝陈殊抱拳行礼。 他的装扮是件朴素的灰色劲装,人比以前也变得更加瘦了。 路七曾帮陈殊解决南丰城之围,陈殊见状回之一笑,看到解臻后,他的笑容微微敛了敛,朝对方做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林主帅面见皇上的日常,葛期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古怪。只是路七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见解臻的神色淡淡的,还是沉默空下来,没有说什么。 陈殊行完礼,随后几步走到沙盘前道:“可是有新的军情?” “林主帅,我们正好也要来通知你。”葛期点头道,“是有新的情报,狄夷王于四日前派出十万兵力通过北昱关,这战场的局势可能又要变了。” 狄夷竟然加派了兵力?陈殊微眯了眼睛。 “狄夷王得知他们的三殿下乌延琢被林大人所杀,现在正在悬赏林大人。”路七道,“我近来也在狄夷城内活动,得知消息后便赶来告诉皇上和大人。” 乌延琢是陈殊抵达芜陵城后第一战所杀的狄夷主帅。当时陈殊所率的援军人数不足,能够威慑击溃敌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斩杀主帅,以挫敌军士气,陈殊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只是当时他还不曾知道他斩杀的主帅是狄夷皇室的血脉。 “乌延琢本是狄夷王最宠爱的皇子。本来攻破我国北关之后,便有足够的继业成为第一皇位继位人选。”葛期道,“如今看来这狄夷王出兵的意思,也有为爱子报仇之意。” 陈殊点头。诡云谲身为国师,能跟随狄夷军队南下,便足以说明之前主帅的重要性。 但狄夷如果再增派兵力,两国兵力相当,恐怕又是一场恶战。 “这次狄夷拨出的十万兵马都统一配备了火器。”路七已经继续说道,“那火器已经确认是出自诡云谲之手。当年天行藏有一本详细记录火器的秘籍,后来被诡云谲抄录。莫无炜所得的半本就是诡云谲的译本。” 狄夷的火器成分古怪,葛期曾派人分析,却至今也没有结果。若是它出自天行藏,以天行藏的诡异程度,那那本秘籍恐怕也绝非凡物,应当很难破解。 葛期作为江湖人,自然也听说过天行藏,他闻言脸色一变道:“若狄夷重新拥有火器,北关局面将会十分艰辛。但我们已经炸过一次营,狄夷应该有所防范……” 他没有说完,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解臻突然道,“炸营此法太凶险,不可再取,葛军师可还有其他对付火器的方法?” “……”解臻说得突然,陈殊微微一愣。 第109节 自解臻御驾亲征以来,两个人就鲜少有过交流。但自从上次他给禾闻策送了药瓶后,禾闻策也回送了不少东西,有据说是风轻花的药膏,也有一些宁神的熏香。陈殊只看禾闻策眼神就知道是解臻送的,却也没有拒绝,只是存放了起来。 两个人相见的时候,也大多都是以军中事务为主。模式也基本上是以陈殊汇报为主,解臻只略作参考,回复大部分也只是“嗯”“好”这些单音,很少会像刚刚一样突然说得那么多。 葛期只道是皇上否定了炸营的做法。他闻言仔细想了想道:“火器之所以叫火器,主要还是借助五行之火助燃。五行之中水克火 ,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路七在旁问道:“该如何用水克火?” 葛期望了眼帐外的天空道:“若是大雨磅礴,熄灭火引,火器自然就没有效果。” “你是说下雨?”陈殊反应过来。 “没错,若是雨日,火器威力肯定大打折扣。”葛期点头,随后又是眉重新皱起,“但这也只是草民的想法。我近日估算气象,想在近段下雨,恐怕十分困难。” “狄夷应该很快就会接管我们接下去要打的城池,也随时有可能来攻通茂城,若将希望放在气象上,怕也不切实际吧。”路七道。 葛期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狄夷也不傻,不会选择不利于自己的下雨天来和敌军作战。 葛期和路七重新陷入思考,解臻则看着沙盘不语。 营帐里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陈殊起身道:“我或许可以。” “?”林主帅在说什么? 路七和葛期奇怪地看向陈殊,解臻亦惊讶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已经走到营帐外面,往外伸出一只手。 他在做什么?路七和葛期面面相觑。 营帐外面冷风萧瑟,十分干燥。 “啪嗒。”但也就在陈殊伸出手片刻之后,一颗豆大的雨点忽然从天空中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长明:…… 第122章 下雨 第一滴雨水落入地面的沙石中, 立刻泛开一圈晕迹。 路七、葛期看着水迹一愣, 却见继一滴水滴之后,又有更多的雨滴从空中落下。干燥的沙石顿时被雨点打得深深浅浅、斑斑驳驳。 耳边有啪啪嗒嗒的下雨声。 路七抬头看着坠落的雨滴, 原本震惊的神色慢慢消失, 忽然下意识地往解臻看去。 解臻也在看雨,但他神情虽有一丝错愕, 却并没有像他最开始那样震惊。 “这是怎么做到的?”在场中唯有葛期还处在极度震撼中,他看看雨,又看看陈殊,“林主帅, 你难道学过祈雨之术?但、但这也太快了。” 祈雨能请天命, 葛期也曾见过。在厉国,如果遭遇干旱, 钦天监便会开坛祈雨, 献祭家畜,感召上天, 请神明赐雨, 以恩泽国家。 只是钦天监的人每次祈雨都需要做一大套的礼法,可林辰疏……林辰疏只一会儿就让原本应该一直干燥的天气下雨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葛期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辰疏, 却见下雨之后,林辰疏目光轻轻一动, 眼中似有一道奇怪的光芒闪过。 有雨滴正好落在陈殊的手指之间,陈殊用指腹抹过湿润的水,收回了手。 葛期问他是什么人。 他其实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并不会什么雨祭之术, 但他做不到,不代表长明不会。 长明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以前他不知道,现在陈殊已经完全确信。 每一次呼唤对方的时候长明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并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所有的举动,纵然它给了他很多普通人没有的能力,但也洗脱不了长明一直在“监视”自己的事实。 从天行藏回来,如果他没有揭穿长明的谎言,长明或许还会像以前那样赏赐给他那些与众不同的能力,然而他找长明当面对峙,导致关系彻底决裂,后面所谓的任务奖励也就没有再兑现过。 它让他离开原来的世界,让他失去亲人,却又给了他绝世武功。但这一切让他感动的和让他怨恨的,对于长明来说目的都和保护解臻有关。 解臻对于长明来说,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人。现在解臻在塞北,他陈殊也还在为解臻出征,长明听见对话肯定会出手帮忙。他和长明还在冷战中,这次甚至无需他开口,在遇到人力无法解决的困难时,长明便直接给了他“祈雨”的能力。 一切执行以任务为准,绝对的力量,无法撼动的存在——这就是欺骗他的长明。 说了永不相见,那便就是真的不在他面前出现。 “我以前曾遇到一个奇人,是他教我这些。”陈殊眼睛中一闪而过的星光彻底没有了踪影,他眼睛慢慢变得微红,在雨中慢慢地阖了下眼睛,这才扯出一丝笑容,撒谎道,“只是之前没想到会有用处的地方,葛军师适才提出以水克火,这才想起来。” “我也没想到林主帅会有这等能力!”葛期听陈殊说起来,依旧很激动道,“若这雨一直下,确实可以让狄夷的火器大打折扣。我这便抓紧准备攻城的事。” “也好。”葛期在作战方面确实有心得,陈殊点头应过。 葛期连忙又朝解臻告退,着手部署事宜。 他走后,现场很快只剩下解臻、陈殊、路七三人,路七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看陈殊,又看看解臻,欲言又止。 这两人都曾救过他的性命,但刚刚他发现双方似乎生疏很多,好像有隔阂,路七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真的把从荼毒生那里得知的事情说出来,只是先行告辞。 雨开始渐渐下大,营帐外的沙石已经铺了一层深色,剩下的两人一人红襟银甲站在雨中,一人玄衫布衣站在营帐下。 有冷风拂雨而过。 “皇上,臣也先告退了。”陈殊也起身低眉行礼。 “好。”解臻看着雨中身影,低低应了一声道。 见解臻同意,陈殊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要离开,却又听解臻的声音传来:“上次你让禾庄主传话,说让我保重龙体……但你现在也是北军主帅,不要再让自己受伤生病了。” 有雨落在陈殊的军甲上。陈殊听着雨声默然站立,随后应道:“皇上放心,臣不会辜负这次皇上的任职。” 解臻让他不要受伤,但是皇帝不知道的是,现在受不受伤的问题对他而言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他这种人,即便以后死亡无数次,监视他的长明也一样会将他一次一次救起来。 “……任职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赴汤蹈火’,也不想看到你‘马革裹尸’,我只希望你能安然无恙。”解臻的声音又传来。 “皇上,是臣以前言重了,我的能力皇上也看见了,这里一切对于臣来说都像是一场梦。”陈殊抬起头,他的脸已经被雨打得微湿,有雨水沿着他的下颔滴落,他缓缓笑道:“在醒来之前,谁会在梦里受伤呢?所以皇上不必担心。” 解臻低低道:“那你醒来以后,还会记得梦里的人吗?” 陈殊微微一愣,蹙眉。 解臻抬眼看着陈殊。 陈殊一直垂着的眼眼睑轻轻颤抖着,他余光只可看到那玄衣身影衣角,心里却再度不可自控地酸胀起来。 嗓子眼难受得发堵,陈殊静默地站立着,许久才缓缓出声。 “皇上,那也得我醒来才能知道。”从下颔滴落的水落在胸前的银甲上。 “但是我现在……醒不过来了。” * 次日,通茂城。 雨势不止,昏暗的阴云压着通茂城上空,豆大的雨点不停地从天空掉落,密密麻麻地滋洒城墙、房屋之上,整个重镇笼罩在雨声之中,四处可见粼粼反射的水光。 在通茂城的一处府邸,有人点着香烛,一遍又一遍地燃耗着符箓。 “怎么可能?我的符箓怎么会没用?”一张桌案,穿着道袍的道士不停地在上面画着奇异符号,边画边燃。 道士道袍上绣着眼睛纹路,正是从芜陵城外狄夷军营中逃走的诡云谲。此时他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厮,正紧张害怕地看着他们的主人。 诡云谲眼睛里全是血丝,目光中已经露出一丝癫狂。 “这几日的天象明明没有阴雨之兆,怎么会突然下雨?!” “……一定是有人在其中故意作梗,可恶、可恶!” “是谁在做法,啊啊啊啊,这人到底是谁!!!” 诡云谲捏起桌案上的符箓,按念口诀,却见那符箓在他手中忽然自燃起来,蕴着红光的余烬正缓缓地穿过雨帘往空中升去。 符箓所到之处,雨帘慢慢地被拉开,空中原本堆积的浓云也渐渐拉开一道口子,有一丝阳光从口子中照进。 但那道阳光照进地面不到十息的时间,云层忽然层层涌上,再度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将通茂城重新拢于阴暗之中。 云层裂缝被合上的同时,诡云谲嘴中“噗”地一声喷出一道血雾,洒在他前方的桌案和地面上。 “怎么会,明明试了那么多次,我的术法为什么完全没有办法破解?”诡云谲脸上露出一丝不解和惊慌。 他自言自语,旁边的两个小厮完全不敢说话,只是胆战心惊地站在诡云谲的背后。 远方传来一阵喊杀声。 诡云谲又窸窸窣窣地取来黄纸,打算再画,但提笔写到一半,却忽然想到一个人的目光起来。 “林辰疏,难道是他?”厉国的主帅姓林名辰疏,已经确定就是那天和他交手过的人。林辰疏武功高强,若是单打独斗怕是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若非他后面逃得快,恐怕要被此人生擒。 那武功已经不属于这里的范畴,那人肯定不是正常人,莫非这怪异的天象也是他所为? 诡云谲忽然眯起眼睛。 他术法来自天行藏,按理说在整个天下来说也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而眼下这破解不开的天象却将他牢牢压制,让他根本没办法动弹。 这样的感觉,也只有在遇到林辰疏的时候遇到过。 “林辰疏,你屡次三番破坏我的好事,很好,很好。”诡云谲站在原地喃喃了一阵,忽然面色又变阴鸷起来,“你是厉害,可当真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下无敌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句,只有下不完的雨。 诡云谲盯着雨,忽然想到什么,仰头看着天空笑了起来:“对了,林辰疏,我想到一个解决你的法子了。”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皆听不懂诡云谲到底在说什么。 通茂城却忽然颤抖起来,此处和城墙相隔甚远,都还能听到城门被破开的声音。 狄夷之前那道的通茂城很快就要落入厉国的手里。 不过没关系。 诡云谲笑了声,面色却显得几分阴寒起来:“我是打不过你,术法也斗不过你,但不代表别人不行。” “这么厉害,它要是知道,肯定容不下你。” “这一回你死定了。” 他说着,头颅又诡异地转向小厮,笑吟吟道:“走,我们去报仇。听说狄夷王已经在北昱关,我们也正好去再见见他。” 小厮看得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点头应着,跟在诡云谲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路七:我被剧透王剧透了,所以什么都不能说 第110节 第123章 风轻花真相 连日阴雨, 厉国大军北上出征通贸城。有天时相助, 狄夷的火器果然哑火了大半,定北将军林辰疏借机发兵攻城, 率军以破竹之势重新夺回这座贸易重镇。 攻城之时, 皇帝御驾在后,天子亲历战场, 纵有炮火、投石和流箭扑来亦岿然不动,分毫不退。战场中前有定北将军的红色军旗冲锋挥舞,后有“解”字旌旗在雨中掠阵,厉国士兵斗志空前高涨。 通贸城彻底扭转了近两个月来北军连连败退的颓势, 此次主动出击、成功拿城, 令军中士气空前高涨。 收复通贸城后,军师葛期建议趁着天时继续攻城, 得到陈殊和解臻的同意。在通贸城休整三日后, 大军继续向座北城进发。落雨纷飞,有轻骑开路;踏泥翻溅, 有重甲压阵, 黄土上士兵浩浩荡荡,苍穹下队伍蜿蜿蜒蜒。 座北城临昱北关最近, 是厉国在最北端的城。狄夷三皇子乌延琢死后,狄夷王率兵征讨, 已经在座北城布好防控。 这是厉国和狄夷第一次兵力相当的正面交战。狄夷有天行藏火器为助,在实力方面本更高一筹,但陈殊率军攻打之时, 正值大雨磅礴,密密麻麻的暴雨倾盆而下,原本威力最为恐怖的火器无法发挥用处。厉国士兵叫阵狄夷将领,有狄夷副帅自恃兵力,见敌国主帅身材柔弱、玉面之姿,不由心生小觑,不屑杀出,于座北城前两里外的平地上展开交战,陈殊身先士卒披甲迎战,再度斩杀敌方将领,厉国气势如虹,往敌军碾杀。 狄夷又损失一名主将,见状不利,直接退守座北城,闭门不出。 但此时杨戊、路七早已经率领程妍妍、长禾山庄等会武之人先行潜入城中,这些人武功高强,其中更有江湖录中的高手,很快成功打开座北城城门,令厉国大军成功攻入城中。陈殊率大军围至,长驱直入,一路清兵至城中。 厉国兵马重新入主通贸城。 而他们都主帅长相柔美,即便放在大军中也是属于纤弱之人,让人见之就有小觑之意,但后来陈殊第一个冲上城墙,一人直接挑飞守城士兵,这一幕让狄夷将领心中大骇,等到回神再看,却见这新来的厉国将军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根本无人能够抵挡他的攻势。狄夷众人心有忌惮,思及前两位将军死相,不敢再上前送死,连忙弃城撤退,收兵退到北关。 座北城双方互有折损,厉国有陈殊坐镇,又有葛期谋划,亦有路七等江湖录中人相助,北关的兵力并没有大的伤亡,反倒是狄夷先前迎战的军队全军覆没,足足损失了万余人马。 只是让人感觉可惜的是,陈殊依然没有再遇到狄夷的国师诡云谲。 诡云谲就像是在战场中蒸发一样,可此人不出,始终是北关乃至厉国的一大祸患,不得不让人提防。 战后,众人善后,军医忙碌救治伤者。军医的医棚搭在城中,陈殊本想去看看伤员和荆楚,他刚到军医处,便见有人从军医的营帐中匆匆忙忙行出。 “杨戊?怎么了?”走出来的人是杨戊,他没有打伞,面色上带着焦虑,显然是有心事的样子。 “林大人?”杨戊满面着急之色,听到陈殊的话后微微一愣,连忙停下脚步向陈殊行了个礼,解释道,“座北城一战,军中有不少将士受伤,荆姑娘这里的麻醉之物已经用完,我正想去别的军医那里看看有没有多余的。” “可是有什么人受伤了?”杨戊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到荆楚这里,陈殊很快问道。 杨戊紧锁的眉有抹不去的担忧:“是程姑娘。” “……”程妍妍受伤了?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确实除了他谁都有受伤的风险。陈殊一惊,连忙问过杨戊,却听杨戊解释道:“原也是我不小心。我和路大人一道打开城门,当时场面混乱,不知有谁放了暗箭,我没有来得及反应,是程姑娘看到,为我挡下一箭。” 原来杨戊和程妍妍一道行动,程妍妍见暗箭射向杨戊后心,当时红缨枪已来不及回撤,便用身帮杨戊挡了暗算。结果这箭劲极大,几欲贯穿程妍妍整个肩膀,且箭上带有倒钩,只要一动就会伤到附近皮肉和脉络,程妍妍虽习过武,也难以忍受这样取箭的痛苦,没有麻醉散,痛得几度昏迷,却又再度被痛醒。 杨戊心有愧疚,看不得程妍妍如此痛苦,只好先行出来,看看其他军医处还有没有多余的麻醉散。 “麻醉散在军中稀缺,恐怕已所剩不多。”陈殊听过,他微微思索了一下,安慰杨戊道:“我手中倒是有些风轻花的药剂,也可以当麻醉使用,你拿着给妍妍用吧。” 风轻花的药剂是解臻借禾闻策之手送给陈殊用的,若是受伤可以敷抹伤口,有解除疼痛的作用,当初陈殊被蛊毒折磨得疼痛难当,解臻便是用此物麻醉了陈殊的痛觉,带着他一路前往天行藏。 风轻花的药用应该比普通的麻醉散应该更好,杨戊听了连忙谢过陈殊。 程妍妍是当初赠送他玄铁胚之人,这女子为人慷慨,战时说一不二,有巾帼气势,陈殊一直对她有好感。他回营取来风轻花的药剂,与杨戊一道进入荆楚的营帐中。 荆楚的营帐内此时正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营中躺着一个女子,身上衣襟已经被血染红,肩头处正插着一支断箭,她面色苍白,正疲惫地睁眼看着帐顶,旁边有荆楚为她擦拭身上的冷汗,而在两个女子旁边,葛期也正焦急地坐着,他是程妍妍的师兄,此时正在旁边好言安慰。 听到营帐外的脚步声,帐内三人同时往门口处看来,看到陈殊出现,皆不由得微微惊讶。 “疏哥,你怎么也来了?”荆楚连忙问道。 “我听说了妍妍的事情,来送麻药。”陈殊见状,直接将药瓶拿出,递给荆楚道,“这是风轻花,你看看能不能派得上用场。” 荆楚点了点头,打开瓶子轻轻嗅了嗅。倒是葛期听到风轻花的名字,眼睛微微一亮道:“风轻花?原来林主帅还认识小药谷的人。” “……小药谷?”这名字听解臻提起过一次。 葛期点头道:“小药谷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谷,现在的谷主可是江湖录排名第十的小药秋风沈秋风,他医术出神入化,据说可以医死人肉白骨。” “原来是他?”陈殊听得微微一愣,忽然想起以前他在青山案后身负重伤,曾在长禾山庄昏睡半年,醒来后确实有一名医师介绍自己姓沈,好像就叫做沈秋风。 葛期以为陈殊和沈秋风熟识,很快又笑道:“这风轻花就是小药谷产出的药草,此药药性温和,又可以镇痛,十分稀有,江湖上也是千金难求,想不到他竟将此物赠与你。” 这是解臻给他的。陈殊笑笑,没有解释。 “既然军师都这么说,那这药物应该可以给程姑娘敷用。”荆楚终于松了口气,拿着药瓶走到程妍妍身边。 “应该可以。”葛期点头道,“这风轻花还可以配以安眠之物,会有奇效,可以让人陷入沉睡,无知无觉,不再有任何痛苦。妍妍你且先睡一觉,这箭应该就取出来了。” 荆楚听过,立刻明白,又配了些安宁用的药物。程妍妍被伤痛折磨一番,精神不济,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陈殊却没有回应,他还站在远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隔了一会儿,他见程妍妍昏睡过去,这才看向葛期,声音有些不稳:“葛军师,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小药谷的风轻花能够让人一直没有知觉地昏睡?” 葛期见程妍妍安然入睡,松了口气,没有看到陈殊变得难看的脸色,闻言只是点头道:“这风轻花闻名之处,可不是它的麻醉功能,而是它的适用范围。一百年前,小药谷谷主的夫人身患头疼癔病,无法医治,那谷主便用此法让她安睡晚年。还有一些身患不治之症的江湖人购买此花,再配以安神药物和毒物,便可调制成与众不同的毒物,服用之后可身在梦中,无知无觉地死亡。” 风轻花确实能够让人死得没有痛苦,陈殊亲身经历过,知道葛期说的话没有错。 但陈殊此时听着却觉得身子有些发冷:“这么说来,这风轻花是可以让人昏睡半年都没有任何知觉?” “对。只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昏睡的人服用,应该就能长眠不起……”葛期说着,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回过头看着陈殊,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心中一惊,连忙道:“林主帅,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陈殊闻言,笑了声,却察觉眼眶微湿,连忙低头转过。 他没事,他只是发现自己好像终于知道姬长明在长禾山庄昏睡半年的真相而已。 那个时候,他的希望还没有破碎,还在无时无刻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和陈婉重新相遇。 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他真的是像沈秋风说的那样,只是因为重伤,所以在床上躺了半年。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在他的生命里,解臻所充当的自始至终都是在阻止他回去见妹妹的那个角色。 他甚至早已经把他禁锢在半年之久。 眼眶里不断有水上溢,很快完全湿润。 “林大人……”杨戊也察觉陈殊的不对劲,连忙出声唤道,却见陈殊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身行出营帐。 营帐外,还有断线的雨,冰冷地打在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解臻:……我要完了 第124章 各自两头飞 走出军医营帐, 阴沉的天空压在头顶, 让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再继续待在荆楚的营帐,他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 可现在出来了, 陈殊茫然地看过雨中军营,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 他年少时父母意外去世, 自小便带着陈婉,希望陈婉能够平安长大;成年后懂了世事,便努力工作,想让妹妹以后不要再遭受自己吃过的疾苦, 直至来到这个世上, 他都还天真地对回去后的生活抱着无限的憧憬和幻想。 可现在这一切希望和目标都成了泡影,他浑浑噩噩, 却发现早在未曾察觉骗局的时候, 便已身负枷锁,沦陷在泥泞之中。 历战过后, 大部分士兵都在整顿休养, 路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士兵迎雨巡查。陈殊看着一支小队从军医营中走过,终于起身往自己的休憩的地方走去。 雨还在下着, 陈殊垂眼静默而行,直至听到有人的呼唤。 “林公子?”耳边似有路七的声音, “你怎么……” 陈殊微微一愣,抬眼往声源处看去,却见路七一身暗色衣裳立在路边的屋檐下, 正惊讶地看着自己。而在路七的暗影旁边,有一道玄衣身影,是解臻在屋檐下驻足脚步。他同样凝立着,在陈殊的视野里出现。 屋檐下,有水不断地从瓦檐上垂落,滴滴答答地溅在积水中,与外面哗哗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水帘中,陈殊一身卸甲红衣,湿漉漉地淋着雨;解臻目光诧然,看着站在雨中的人。 陈殊见到解臻脸上的轻愕,眉头微蹙,到底垂眼避过解臻的视线,继续往主帅的房间走去。 “林公子?”今日本是和解臻一道出行,看到陈殊突然淋雨,路七还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有一阵萧瑟的冬风吹来,带着湿冷的寒意,渗入骨髓。 陈殊终于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道路,眼中的水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渐渐模糊了视线。 也就在这时,一把伞从他背后伸了过来,遮住了头顶上方的苍穹和漫天的雨线。 陈殊微微一愣。 “陈殊。”有熟悉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解臻的音色,“雨太大,我送你回去吧。” “……”陈殊的脚步忽然顿住,只感觉眼睛酸胀,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模糊。 解臻见他停步,从他的身后慢慢撑伞走到他的身边,雨伞往陈殊的方向倾斜,挡住大半的风雨:“风寒易入骨成疾,不要再淋雨了。” 陈殊的肩膀耸起,轻轻颤了几下。 “以前你在青山查案,便曾因此病过。”解臻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这次你是定北将军,应该更注意身体才是。” 陈殊身体颤得更加厉害,他眼睛通红,明明头顶已经有伞覆盖,但此时脸颊上却还是不停有水滴顺着下颔滴下,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哗哗雨水中,还有低低的抽泣的声音。 “……陈殊,你、你怎么了?”察觉到身边的人的不对劲,解臻连忙低低询问道。 陈殊只觉得胸口发堵,泪水不断地从眼睛溢出。他抬眼看着前方,却是将解臻凑过来的伞一把推开。 “解臻,你不用管我。”陈殊拾步继续往前走去。 解臻被推得微微一愣,等他再抬起眼时,却见陈殊已经距离他三步开外,红衣的身影在雨水的倾盖下已经完全湿透,连着发鬓处雨水也在疯狂下沿着滴落。 雨中的人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打算。 解臻持伞站立,他看着陈殊在雨中独行,手不断地抬起,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前脸。他心中不安,终于又拾步再度跟了上去,在陈殊身后递过伞,再度出声道:“陈殊,我只想关心你。” 陈殊脚步停住,这一次他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雨在伞檐如流而下,隔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是吗?” “……”解臻持伞的身形微微一僵。 陈殊又衣袖擦过脸庞,这回他慢慢转身道:“解臻,我是该叫你皇上,还是叫你秦公子?风轻花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让我在床上昏迷了半年,还瞒了我这么久,这就是你说的关心。” 解臻终于看到了陈殊的面容。只见陈殊的脸上贴着黑色的青丝,正湿漉漉地融着水渍,面色苍白无比。青丝下,他一双眼睛正通红地看着自己,眼眸中倒影清晰,是他发愣的脸庞。他心中忽然产生前所未有的慌乱,连忙解释道:“你查青山的案子后身负重伤,用风轻花是为了减缓你的伤痛,你的伤势太重,若不彻底痊愈,会留下病根……” 他说到这,却见陈殊渐渐垂下去的眼睑覆盖住了瞳孔,解臻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声音慢慢变低,却还是不甘心道:“陈殊,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真的……真的在意你。” 在意到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自己的心神,哪怕是陈殊一个笑容,也会让自己觉得世界绚烂开心;哪怕他的一个愣神,也会让自己牵挂许久;哪怕是现在他悲伤哭泣,自己也难受得想不停地安慰,想替他解开心结。 最后三个字从心迹倾吐而出,解臻紧张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眼中再度泛起水纹,眼角已经有泪水淌过脸颊,他低低道:“是啊,解臻,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除了早逝的父母,哪怕在另外一个世界,都没有人会像解臻这样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几次濒死,几次重生,所见的都是解臻的无微不至。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每每一想到玄衣身影,便觉得更加难受,更加痛苦。 解臻已经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还打乱了他一向平静的心绪。 第111节 “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解臻站在原地,他僵硬地持伞,半边的伞遮在陈殊的头顶上方,伞檐的水和雨一起打在他的发梢、肩膀、衣摆上,玄衣半身迅速濡湿。 寒风吹过,冷得刺骨。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关心,我也不是你囚禁的东西,我想要的是离开这里的自由。”陈殊的话也在他耳边响起,“你或许不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拼命地为你做事,不过是我接受的任务。” 陈殊低低自诉,他的每一句话却都让解臻的面色惨白一分:“你是我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源。因为你,我与我的至亲分离。原本我以为林辰疏死了就能够离开这里,结果也是因为你,让我彻底离不开这个世界,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四个字出口的时候,解臻的脸上已经褪去所有的血色,他苍白着唇,张了张口想告诉陈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切,却见陈殊冷眸里空洞的目光,终于没有再辩解什么。 他是不知道在陈殊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从天行藏的事情发生后,他看到陈殊死而复生,看他忿忿神情,就隐隐明白陈殊对自己并非和他原先所想的一般。 在他的世界里,是有一个他必须守候等待的人。 但在陈殊的世界里,他原以为会有,但到后来,他发现那里并没有他存在的位置。 他所等待的陈殊,可以毫无眷恋地将他遗弃在这里,也可以将他彻底遗忘,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世界。 只要有可能离开他的机会,陈殊连死都不怕,必然什么都做得到。 “对,我是不懂你。”解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低低地笑了声,声音颤抖,“所以陈殊……你是一直在做任务,从未对我真心相待过,是吗?” “……”陈殊目光蓦然慢慢缩紧,看着眼前的解臻。 解臻的玄衣也已经淋湿,他神情寂然,目光直视陈殊,声音低哑自嘲道:“我以为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我早该想到,你从未真正愿意听信我说的话,这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 陈殊皱眉,他看到解臻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在不停地否认抗拒这些话,但他人已经慢慢地冷静下来,他眼睛红肿,却依然答道:“是,解臻,我已经想过也试过和你待在一起的事情,但事到如今,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解臻默然地听着。 “是你让我和我的亲人永远分离。我看到你,就总是会想到我失去的亲人。”陈殊声音干涩,嘶哑道,“你和我永远在两个对立面上,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所以还是决定离开。” 解臻半边湿透的身体轻轻一颤。 “定北将军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效力。”陈殊恍若没有看到解臻的反应,继续道,“等到塞北事情平定,我就离开。你也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挽留,我不会再为你留下来了。” 陈殊的每一句话都伴随着雨声,落在解臻的耳里。解臻脸色难看,却还是执着地抬起头,道:“如果我偏不让你走呢?” “趁着我们之间彼此还有一点好感,和平分开不好吗?”陈殊眼睛红肿,静静道,“我已经不想再和你继续往来,你我之间对我来说,只剩下难过。” “……”解臻看着陈殊,没有做声。 陈殊不想再做停留,直接转身走入雨中,他眉目重新染水,没有人再看得出他脸上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 雨还在倾盆而下,位于他身后的玄衣身影也轻轻动了动。 “陈殊,我不会放你走的。”他看着红衣的背影,声音透过雨帘响起。 陈殊背影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也没有停下,大步地离开。 第125章 生死阵 厉国大军收复座北城后, 继续向北进军, 与昱北关上的狄夷大军再度交锋。葛期部署兵力,以林辰疏为主将坐镇, 再由原塞北军将领和杨戊各率两支队伍从侧翼抄进, 以掎角之势夹击昱北关的狄夷。狄夷将领都曾经领略过林辰疏杀入阵中的恐怖,但见红衣轻甲靠近, 士气便先弱了一半,整个军队抵御了没多久便被厉国的兵马冲破,不得不放弃昱北城,往关外撤退。 北关重归于厉国, 自颜旭被俘虏、北关沦陷, 到关口重新收复历时了四个月,自陈殊出征起也已经隔了两个月, 边关彻底进入寒冬, 温度骤降,攻关之时, 原本的落雨也变成了飘飞的冷雪, 昏暗的天空中宛如降落飞絮,被硝烟融化, 有几片未曾被战火袭卷的,也一片一片落在覆盖在浴血的地面上, 慢慢消逝。 狄夷败退,陈殊借机乘胜追击,但驱敌不过一里, 便见眼前忽然涌现一场大雾,狄夷人马遁入雾中,很快消失踪影。陈殊见状心生警惕,急忙勒令停马,派了十名侦查兵前往查探。 侦察兵进入雾中后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有人神志不清、跌跌撞撞而出,全身浴血,似看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嘴中含糊了一阵,竟然只说了句“快逃”,便晕死了过去。 十个侦察兵,竟然只回来了这么一个半残的士兵。 众人皆惊,抬眼再看那迷雾之时,却见那迷雾竟然如同活物,竟然又往他们挪进了一点。 这迷雾实在是诡异,又横亘在北关前方的道路上,明显不是寻常的自然现象 。 陈殊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然并不惧怕这些玩意,但身后的士兵都是普通人,思及此处,他下令收兵,折返昱北关,将此事告知葛期。 “迷雾?会不会是诡云谲在施法?”葛期闻言脸色变了变,他自得知诡云谲成为狄夷的国师后,便对其十分忌惮。 “也不无可能。诡云谲擅长术法,从迷雾里出来的士兵的精神似遭到破坏,和我之前所见的十分相像。”陈殊道,脑海中浮现了方守乾的死亡。 诡云谲与他在狄夷军营中交战,也曾用幻术迷过他的眼睛,只可惜那时他无法视物,让此人逃脱。 后来行军一路经过通贸城、座北城,他便都在留意这个道士的下落,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此人的消息,结果等到了昱北关,竟然会在关口遇到了诡云谲的布置。 “林主帅,你撤出那迷雾是正确的选择。诡云谲此人我曾听师父说起,称其能以诡术掌握人的心智,是极为恐怖的存在。若非有渺渺真人已有临仙境界,其谪仙剑意对诡云谲有压制作用,恐怕当今江湖录第一,指不定就是此人。”葛期道。 当然,诡云谲再怎么厉害,好像也不敌他们厉国这名主帅。林辰疏当初炸营的时候就曾一个人滞留在狄夷军营中,和诡云谲有过交手,据后来狄夷战俘描述,诡云谲在林辰疏手中身受重伤,一直不敢再靠近失明的林辰疏,显是对林辰疏也颇为忌惮。 像诡云谲这样的高手,若非有林辰疏在压制,恐怕还会在北关继续兴风作浪,北军想获胜遥遥无期。葛期在心中叹了一声,心道幸亏有林辰疏,想着又暗暗地看着林辰疏,却见对方面目柔和,身材单薄,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武功极为高深的高手。 他真的让人感觉很意外。 也不知当今皇上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奇人为自己效力的。葛期想。 陈殊却是面色沉静,并没有说起其他的事情,只是和葛期重新商议,再度分拨一拨身手好一点的人手前往迷雾探路。 和狄夷交战后,塞北军重新接管昱北关,分署布防,一一编排到位,开始轮流值岗。但等到第二日天亮,城墙上北军的人看到眼前景象却惊呼了一声,连忙向分管将领汇报情况,有将士闻言,连忙再度将情况汇报给陈殊。 陈殊闻言亲自赶往北关城墙,看见一股灰白色迷雾正在离城墙不远的地方盘踞。 昨日掩护狄夷撤退的迷雾,原本是在昱北关一里外,如今竟然在城墙上就肉眼可见。 它竟真的是会动的。 迷雾横布数里,吞噬着雾里所有的景象,人站在城墙上放眼看去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其中雾气一丝丝缭绕吞吐,依稀还有向城墙靠拢的势头。 陈殊看得心中一惊,却听城墙上又传来其他人的脚步声。此景不仅让他觉得诡异,连解臻也来了。 解臻身边带着路七,显然也是接到通报上城墙查看情况。他登上城墙后看到陈殊微微一愣,却见陈殊已经移开目光,他身形一僵,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看向迷雾。 路七见过迷雾后,在解臻旁边低低说了几句,让解臻微微蹙眉。 也就在这时候,迷雾里面却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身影。那身影来的速度非常快,原本只在迷雾里面显现出一个阴影,但在下一息便闪到了迷雾的正前方,等到快到城墙时,陈殊和解臻这才看清楚那从雾里面出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提着另一个人的衣领,正用轻功快速往昱北关靠近。 这两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厉国士兵的装束,使用轻功的士兵十分眼熟,是个年纪轻轻的青年,脸廓温润,身轻如燕。他掠到城墙面前,见是陈殊在城墙上,眼睛忽然变得一亮,喘了口气大声招呼道:“林大人,小的有事要禀告。” 这世上能有这个士兵的身法的并不多,这士兵竟然是和荆楚一起从军的盗骨韩珩。 韩珩竟然被派去迷雾里面了? 陈殊惊诧,担见韩珩的装束上染了不少血迹,连忙亲自下城墙打开城门,放韩珩进关。 听到有前往迷雾探查的士兵回来,葛期、杨戊等人也纷纷赶了过来。程妍妍因为伤势未愈,便还在房间休养,并没有出现。 韩珩见没有程妍妍,松了口气,等到了营帐,终于松开手上拎着的人,自顾自地抓起桌上的水壶径自先喝了一口水。 拎着的人砰一声落在地上,连忙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他头发散乱,依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和陈殊一起出京支援北关的新科武举状元寇时分。 “是寇副校?”葛期看着一愣,皱眉问道,“这迷雾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记得当时派出二十人侦查,怎么只有你们二人回来?” 在场的陈殊、解臻、杨戊、路七都认得回来的人一人是盗骨,皆看向韩珩。 韩珩本想歇口气,但见营帐里面解臻也在,背脊立时绷紧,连忙双手将茶盏恭恭敬敬放下:“迷雾确实有古怪,但我进入迷雾之后,行了一段路便和寇副校等人分开,等到逃……咳咳,等到离开的时候,便只看到副校一人,这才顺手带了回来。” 他提到寇时分的时候,寇时分趴在地上眼神连忙躲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幸而现场没有人过多在意他。陈殊看着韩珩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珩这才干咳了一声,他面上看上去还是轻浮,但眼睛的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道:“回林大人的话,我在迷雾里面见到了一个道士,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应该就是三更知命诡云谲。” “!”迷雾里面竟然真的是诡云谲坐镇?! “进入迷雾以后,我便察觉到迷雾是自道边山丘黄土上发出,这很可能是个阵法。”盗骨道,“阵眼应该有两个,我看寇副校他们去勘察的是其中一个阵眼,便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另外一个阵眼。本来我想如果能损坏其中一个阵眼,应该就能让迷雾消散大半,但我快到阵眼的时候,却发现守阵的人是诡云谲。” 事实上,盗骨进入迷雾的时候,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向其中一个方向前进。寇时分等人亦有察觉,当时便提出一同去查探。 但盗骨始终觉得迷雾有诡异,以他的江湖经验,若此雾是个阵法,便最好反其道而行。奈何寇时分掀起他只是普通的士兵,并没有对他的话稍作理会。盗骨也不在意,索性独身一人前往。 结果没想到真的撞上了诡云谲,若非他跑得快,他恐怕就要交代在阵眼处。 那诡云谲倒也奇怪,并没有真的追上来。 韩珩很快把大致的情况描述了一遍,众人目光终于又落在寇时分身上,寇时分犹豫了一下,随后终于点头道:“没错,迷雾确实应该是有两个阵眼。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去的那个阵眼,也遇到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终于低声道:“和我一起的士兵,便是被那道士所害。” 寇时分刺眼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杨戊惊讶道:“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同样的诡云谲?” “你说的可是事实?”解臻也问道。 寇时分将染血的手缩回去,艰难道:“皇上,我武学就算比不上林将军,那也算是上乘,但在那道士手下毫无招架之力,我、我也是逃出来的。” 解臻只是微微眯起眼,没有再说话。反倒  125、生死阵 (4/6) 是葛期终于开口道:“寇副校说的应遇到诡云谲应该是真的,我曾见家师曾记录过一种阵法,名为太乾生死阵,出自天行藏,此阵双生阴阳,阴为死阵,阳为生门,进入此阵死门中,离阵眼越近,便会越会被幻象吸引。那幻象拥有吞噬人心的作用,我想寇副校欲言又止的,应该是不想说自己被幻象迷惑的事情。” 他此言一出,寇时分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但现场没有人在意他。迷雾现在已经逼近昱北关,若是让整个昱北关陷入阵中,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众人脸色一瞬间沉下来。 “你的意思是,是诡云谲布下生死阵?他为何要如此布置?”陈殊眉头微蹙道,“这生死阵可有破解之法?” “生死阵需要借助地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铺成,这诡云谲怕是有备而来。”葛期道,“生死阵一旦启动,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会产生生、死两个阵眼,死门会产生幻象,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困,主阵之人会产生镜像,他有可能是在生门阵眼、也有可能是在死门阵眼,谁也无法判断。” 说到此处,葛期面色陷入担忧道:“所以需要两名武功高强的人同时进入生死阵,分别前往阵眼破阵。但守阵之人是诡云谲的话……” 他后面那句话没有接的是,如果守阵之人是诡云谲的话,想要破解此阵,前往阵眼的人必须能够压制住诡云谲。 可诡云谲是江湖录的第二名,地位仅仅在剑尘雪之下,他们在场的所有人,恐怕只有林辰疏一个人能够符合要求。 除了地利,这恐怕也是诡云谲敢在昱北关布阵的原因。 因为剑尘雪隐世已久,不可能会出现,仅仅靠林辰疏,绝对不可能破阵。 杨戊、盗骨等人实力可想而知全在诡云谲之下,就算所有人都想破解此阵,却也心有余力不足。 “可有其他破阵的方法?”陈殊又问道。 葛期摇头叹了口气。 房间里陷入沉默,最后却是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去。”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实在太清晰,让众人同时一惊,往声源处看去。 “皇上?”葛期讶然。 说话的人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他看过眼前众人,却没有将目光移到陈殊身上,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寒山剑对诡云谲的诡术有压制作用,我师承剑尘雪,可以一试。” 第112节 第126章 异界 解臻的话一出,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一愣。杨戊、葛期直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当今的皇帝;盗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心里暗道一声难怪;陈殊却瞬间抬起眼看着解臻,瞳孔慢慢缩紧。 “不行。”解臻的话后又有一瞬间的静默, 这次最先开口的却是陈殊,他斩钉截铁地开口拒绝道:“你是皇上, 怎能如此轻易入阵? ” “……”解臻没有说话。 能够这么快拒绝皇帝的提议,怕也只有林辰疏才能办到。林辰疏和皇帝关系果然非同寻常,葛期一愣, 立刻反应过来,附和道:“林主帅说的不无道理,皇上是天子之躯,确实不宜亲身涉险。” 但他一边说着,心中一边还回味着刚刚听到的惊天消息。 他是执笔丹青醉梦生的首徒, 醉梦生网罗江湖事,自然也知道那些江湖传言——新上位的皇帝是齐言储找来的秦霜寒之子,年少的时候就流落民间, 似身怀武功,但没有人知道他的深浅,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方守乾造反的时候更是以此为噱头, 质疑解臻的身世。 当年秦霜寒抱着解臻自秦家出走,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和她的孩子去往何方。而现在的皇帝说他师从渺渺真人,莫非当年秦霜寒离家, 实际上是去了寒山请渺渺真人裁断吗…… 江湖事,但凡有无法决断的事情,或可上寒山寻找渺渺真人裁断。 秦霜寒当年恐怕真的找到了寒山渺渺。 醉梦生与渺渺真人相识,是曾和葛期说起过之前剑尘雪曾在一次偶然之中告诉醉梦生,自己曾经在寒山捡了一个四岁的孩子,只是此子从来没在世人露面过,醉梦生也没有见过这孩子的模样,以为渺渺真人已经找到其父母,所以并没有在意。 而现在看来,那孩子应该就是当年的秦霜寒之子无疑,且此子一直没有离开寒山,他不世出,更不再人前露面,直到解奉侯驾崩后,三位辅政内斗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骗过了齐言储,成为新晋的厉国天子解臻。 后面扫清障碍,将辅政之权重归于手,直至这才御驾亲征,其实都是江湖录第一人的弟子做的?所以当今的皇帝,竟然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厉害? 葛期还在串联着江湖往事,却听解臻低低笑了声:“也是。但要破解生死阵,林主帅一人也无法兼顾两个阵眼,朕去,应该是最稳妥的破阵之策。” 陈殊皱眉,当他提到解臻要去生死阵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蓦然不舒服起来,此时再听解臻平述起来,那股抗拒越来越明显,他再度快速回道:“皇上,破阵之事不必担忧,你无须冒险,臣和葛军师会想出两全之策。” 解臻避开陈殊的目光,看向葛期。 葛期只感觉自己夹在两道目光中,一时间头皮发麻,连忙道:“太乾生死阵确实十分复杂,但我曾听天行藏流落出来的阵书记载,此阵是要在生门和死门同时破阵,不然阵眼会阴阳互补,无法祛除。至于人选……”葛期忽然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解臻道,“既然皇上师承渺渺真人,不知真人现在何处,或可请真人帮忙破阵?” “家师早在七年前便已登顶临仙之境,开始云游域外寻觅飞升之法。”解臻道,“我也想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渺渺真人竟然早就不在寒山,且连他的徒弟也不知道在哪里? 那、那江湖人在寒山遇到的人是谁? 明明数年前,还有人在寒山为江湖人裁断,难道那个人是…… 葛期震惊地看着解臻,却见解臻继续道:“葛军师,以那诡雾推进速度,明日或可笼罩昱北关,你还有什么破解之策?” “……”葛期沉默了一会,看向陈殊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让出昱北关,率军撤离。” 昱北关刚刚夺回了不过两日,竟要在此时重新拱手送出,韩珩听了大皱眉头道:“这恐怕不妥吧,昱北关是北驻城墙,本就是抵御狄夷进犯,若是让出,座北城地势不利防守,那岂不是又进入恶性的循环之中?” 这道理不仅仅是盗骨知晓,所有人也都明白,葛期和陈殊皆陷入沉默。 昱北关不可能让给狄夷,若诡云谲这一次的迷雾奏效,让狄夷尝到布阵的好处,那塞北军将面对的很可能是狄夷故意布置的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生死阵,如此一来,北关便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收复。 此阵必须破。 但若破阵,则必须要两个人,目前的人选也只有陈殊和解臻。 解臻也并非一直远在高堂之上,齐言储一案的时候,他便亲自动身前往青山清理贼寇,陈殊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他皱眉问道:“葛军师,生死阵的两个阵眼是否一致?” “生死阵的阵眼有生死一线之差,生门比死门安全,走进生阵只要能够找到阵眼附近的出处便可离开,但进入阵法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轻易找到生门,大部分人进入其中,便可能会被幻象吸引,像寇副校一样被幻象迷惑陷入死阵之中,这也正是生死阵的危险之处。”葛期道。 葛期一一解释,陈殊立刻做出决定,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去破死门阵眼。” “死门有诸多幻象,应该是诡云谲的诡术。”解臻反对道,“你上次便中了他的术法,应该避开死门。” “我中了一次,不会再中第二次。”陈殊闻言皱眉,还是继续道,“谢谢皇上关心,但臣真的没事,无需你如此挂心,皇上若是想去破阵,更应该保重自己的龙体,你去生门才是最合适的。” “……”解臻脸色微微发白,没有再言语。 陈殊一口一个“皇上”,路七听着,看看解臻再看看陈殊,微微蹙眉,几次欲言又止。 既然已经定下破阵的人选,葛期在场又重新布置了人手,由陈殊带着杨戊率领三千人马,让寇时分引路前往死门阵眼,再由皇上带着路七率一队人马,由韩珩带路,前往生门阵眼。根据韩珩传过来的消息,两个阵眼之间距离有两山五里路之远,便由生门的点香的起始为准,再将其中的一支香交由韩珩护送到死门,在一炷香燃尽之时同时破阵。 此法需要陈殊在解臻抵达阵眼后,便需在一炷香之内解决可能遇上的诡云谲,难度大大提升,但陈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赞成计划施行。 商讨完毕,众人开始着手布置进阵的事宜。等到陈殊亲自点过三千士兵的名单,天色已经渐暗,陈殊正准备回营小憩,走到营前,却见一人在营帐前踱步,夜色下他的身影偏暗,看上去却十分熟悉,听到陈殊的脚步声,那人立时抬眼看过来,露出细致的眼睛。 在他营帐门口徘徊的竟是路七? 路七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也有点眼熟。 陈殊微微一愣,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算是和路七有过不少交集,见路七看来,很快笑着询问道:“路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路七来到他的营帐,显然是来找陈殊的。他打量了一眼陈殊身上的红襟轻甲,很快也跟着笑道:“林公子,离别京城后,你我许久没有再见面。这次我过来,是替秦公子捎一样东西与公子您。” 他又将解臻称为了秦公子。 “是什么?”陈殊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脸色一僵,但见是路七过来,还是撩帐而进,请路七入营歇坐。 路七这才将手中的盒子取出,交于陈殊:“林公子,此物是秦公子自天行藏回来之后,便请江湖录上的鬼巧天工欧阳冶所制的防身护腕,这本是为公子定制的,可防护刀剑。” 盒子被打开,上面熟悉的银色护腕重新展露在陈殊的眼中。 这银色护腕,解臻早已经送给他一次,只是后来他与解臻在宫里有了争执,一怒之下便将此物扔回给了对方,没想到今日解臻竟然又让路七送过来了。 “皇上这又是什么意思?”陈殊看到盒子打开,并没有伸手接过。 路七看着陈殊眼中的生疏之意,微微一愣,但还是继续道:“秦公子说,生死阵一战,林公子坚持要前往死门,可能危险重重,希望公子可以带着他防身。” “……”陈殊眯了眯眼睛,还是没有要接的意思。 路七见陈殊还是没接,手尬在空中,他迟疑了一会,才将盒子放在营帐里的桌案上。 “林公子,你和秦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放完盒子之后,路七抬眼看向陈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路大人若是来当皇上的说客的话,那我就先去休息了。”陈殊道。 路七:“……” 路七默然,自他认识林辰疏之时,便觉得此人不同于普通人。他亦无法捉摸透眼前的人,唯有解臻一直对其多加照顾,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继续道:“林大人,你一直称秦公子为皇上……你可知他为什么会离开寒山,找到齐言储继承解家血统?” 之前听到解臻是寒山渺渺是解臻的师父,陈殊也有一瞬间的惊诧。但解臻对他来说已经是迟早要分开的人,即便他是谁,对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也是紧紧觉得惊讶而已。 陈殊没有应答,只是卸掉身上的军甲。 路七见陈殊如此,他蹙了下眉,还是道:“林公子,天行藏那尊雕像,你我都已经看到,他和秦公子一模一样……林公子有没有想过,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秦公子他也未必是这里的人?” 第127章 死门 “你说什么?”陈殊的动作终于顿住。 路七看着陈殊, 终于露出了然的目光:“看来荼毒生说的没错……林辰疏以前懦弱无能,但在中了榜眼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江湖录也没有林大人你的排名,看来我没有猜错。” 陈殊是在林辰疏死后借尸还魂, 虽然借用的是林辰疏的身份,但无论行事、性格、手段都和以往大不相同, 更何况陈殊自从姬长明的身份被解臻揭穿之后,便没有继续隐瞒,路七通过他平时的行为能够揣测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并不奇怪。 但让陈殊停下动作的却是因为路七提到了解臻。 想到之前和解臻的决裂, 陈殊眉微微一蹙,还是垂眼恢复了动作,继续解开盔甲,将其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这么说,路大人这段时间遇到了荼毒生?这事也是他提及的?”陈殊边挂边问道。 “荼毒生为人狡诈, 并不肯说出天行藏真相。”路七辞别解臻,的确是在追查天行藏一事,天行藏的事情也只有荼毒生鸩安予知道的最多。他皱了下眉, 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还是将那抹蓝白身影从心中抹去,道,“但林公子, 那时在天行藏你重伤昏迷之时,我和秦公子曾在天行藏中寻觅解蛊之法,曾经在主塔外发现有数处尸骸, 其形状并非是真正的人骨。” 陈殊蹙眉。 “天行藏处处诡异,它在史书上无迹可寻。”路七继续道,“荼毒生也曾透露,它或许并非像我们所想的一样,它恐怕原本也不存于这世上。” 凭借一根指骨能够找到天行藏已经是匪夷所思,陈殊终于转身问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和天行藏都不属于这里?” 陈殊竟也早已经知晓解臻与天行藏的关联? 路七心中咯噔一下,还是道:“没错,我第一次遇见秦公子之时,他便一直在寒山上等候一个人。秦公子因此人入世,他继位两年后,林大人你就来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和秦公子到底是存在什么联系,但路七觉得大人您和秦公子之间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 陈殊听着沉默半响,忽然笑了声:“可我也并非真正愿意来这里。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路七愕然。 “路七,我所在的世界,也不存在天行藏这样的地方。”陈殊道,“你猜错了,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如果还要继续来当皇上的说客,我明早还要破阵,恕我先不奉陪路大人了。” “……” 路七再看向陈殊,却见陈殊已经转到内帐,果然并没有再和自己说话。 他在陈殊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营帐。 此时营帐外天色已黑,天空还飘着飞絮细雪,路七抬眼看着昏暗天空,忽然想起自己从空侯等人手中劫后余生,第一次登上寒山的时候与解臻相遇的场景,只觉得一阵迷茫。 人的一生对于天地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解臻一直在寒山的等待和入世,到底是错了吗? 当初他已经打定主意追随帮助解臻,但这条路,他应该陪解臻如何走下去? 路七慢慢一步一步离开营帐,却不见变暗的天色下,一道蓝白身影悄悄隐于营帐之外的树上,正坐在树枝上轻轻晃着腿。那身影靠在树上,身后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一道细响。 路七走后,营帐重新归于平静,帐内没有点灯,光线随着天色彻底变得黑暗。夜里军营只有远处人的轻语和队伍的巡逻声音,但陈殊却躺在床上,了无睡意。 隔了一个时辰,他终于移开放在眼睛上的手腕,睁着眼睛看着床帐。 黑暗里,他的眼中清光轻潋,不定地闪着光。 路七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他辗转,终于从床上起身,重新走到外帐的桌案边。 桌案上,还安静地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有他曾经丢弃的轻甲护腕,路七把它重新带来,却没有再拿回去。 陈殊坐到桌案边,将盒子重新打开,看着里面的护腕。 护腕在暗夜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陈殊看了一阵,终于还是将护腕重新取出,随后慢慢地套在手腕上。 黑暗的视野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陈殊拨动着机括,几次带上,又几次卸下,反反复复地动作着,隔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停下动作,用手抹过眼睛,随后撑着额头,看着护腕上的银甲,低低笑了声。 * 到了凌晨丑时,前往迷雾破阵的人马在军营里集合,陈殊到达的时候,杨戊已经清点完将士,正在向解臻、葛期做着汇报。 解臻今日要前往破阵,穿着的并非沉重的玄甲,而是一身轻便的黑衣劲装,银冠束发,衬得容颜冷肃。他一一听过杨戊汇报,只是点头,已示明白。 几个主将前面,已有六千士兵集合,这批人马并不多,用以策应所用,大部分的士兵还是留在军营内,由葛期部署,防止狄夷意外攻城。 葛期见陈殊过来,又重新叮嘱了破阵事宜,让两位破阵之人务必要随机应变,小心应付。 第113节 陈殊应过,与解臻一道上马,往迷雾处进发。 天气冰寒,空中还降着雪,经过一天的沉淀,城外放眼已经白茫茫的一片,与逼近的迷雾混在一起,彻底变成白色的一片。 陈殊和解臻二人率军刚行出城门不过十丈,便有雾气团团缠上,将众人包围。 六千兵马很快全部被迷雾吞噬,陈殊率军行了一会,只觉得雾内的天空显得更加阴沉,头顶上似有阴云笼罩,耳边果然涌起幻音,眼前的道路也渐渐变窄,似在指引自己不停往一个方向前行。 太乾生死阵果然有幻象迷惑入阵的人。 陈殊看了解臻一眼,却见对方也蹙眉,似对迷雾有所反应,往他看来。 “我已经看到死门的道路。”陈殊勒马对解臻道,“皇上,按照先前计划,我前往死门,你反道而行,让韩珩带着你前往生门。” “嗯。”解臻目光看向陈殊,却见陈殊今日穿着的也是红衣劲装,手上带着的也是普通的皮革护腕。 “若是难以破阵,皇上也不必勉强,直接退出即可。”陈殊本想就此与解臻分道,但心中不知怎的却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分离的话到口中,便又多加了一句,“破阵虽然重要,但皇上的龙体更加重要。” “好。”解臻勒着缰绳道。 他一身偏黑长衣,手持古朴长剑,容颜英俊,陈殊看着,似又看到那一剑平扫大青山贼寇的秦至。 解臻武功不差,陈殊曾经领略过,心中稍稍安心,点头道:“如此,那我们便在这里分头吧。” “也好。”解臻又道了一声,看着陈殊,还是又道了句,“陈殊,万事险恶,还是希望此战过后,你能够平安无恙。” 陈殊闻言微微勾了唇角,却是带着三千兵马,先行往死门行去。 解臻留在原地,等到陈殊的兵马消失在东侧山路,这才唤过盗骨,令其领着兵马往西边的山坡前行。 下了两夜的雪,关外自狄夷退兵后便鲜少有人出没,道路旁边的山上更是罕无人踪,放眼黄土坡上已经被雪铺上一层白色,再加上其间夹杂的灰白雾气,竟有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大约行过了一里之后,西山风雪骤然变大,马匹原地抛蹄,无法再向前前进。 解臻见状,下令让所行军队在原地驻扎,带着路七、韩珩下马继续向前。 三人又行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雪地上竖着一块木杆,上面系着一块衣襟,被雪覆盖了半边,正歪歪扭扭地斜着。 “皇上,这就是我当初做的记号,没想到诡云谲竟然没有发现,阵眼应该就在附近。”韩珩一喜道。 路七闻言,立刻在附近寻找,随后似有发现,连忙拂开其中一块雪地,果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图腾,是一个睁着巨眼的眼睛,眼眸中正转动着活水,竟像是真的凝视人世间的眼睛一样。 看到眼睛的时候,解臻背脊绷紧,很快又镇定下来。 灰舞里面视线并不好,没有人注意到头顶上的阴云更暗了几分。倒是众人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诡云谲的身影。 “难道诡云谲是在林大人的那边?”路七面色微微一变道。 “……有可能,这又是诡云谲又是死阵,林大人的运气未免太背了吧。”韩珩也是忐忑不安,但忽然想起解臻在旁边,不好说林辰疏的不好,连忙取出两炷香道,“不过这样也好,林大人做事雷厉风行,即便遇到诡云谲,也应该料理得十分干净,我这便给皇上送香去。” 解臻没有理会韩珩的嘴瓢,只是低低地应了声。 韩珩将两炷香同时点燃,将其分别装进两个琉璃罩中,其中一炷交给路七,拍了拍胸脯道:“皇上,放心,我定不会砸了盗骨的招牌,必然将此香交给林大人。” 他说着,不再迟疑,立刻提起一口真气,施展轻功快速往东山的阵眼掠去。 盗骨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解臻和路七的视线里。 他离开后,空中的阴云更加深沉,原本一直飘飞的雪也渐渐停止了。 解臻一人站在雪上,看着眼睛,神色莫名,凝立不动。 “林大人武功高强,应该能够应付死门的情况。”路七呼吸间在空中吐出白色的烟雾,与灰雾交集在一起。 解臻抬起眼,正想回复路七,然而就在此时,两人耳边乍然响起一道阴仄仄的笑声:“哈哈哈哈,竟是两个小儿入我阵来。我劝你们与其担心林辰疏,不如担心你们自己,你们以为我布下天行藏的太乾生死阵,是给林辰疏破解的吗?今日你们都得葬送此处。” 第128章 幻象 声音传来得突然, 不仅阴沉,而且声音尖细, 竟像是少年没有长开的声音。解臻和路七同时一惊,连忙往声源处看去, 却见灰雾之中慢慢显现出两道不高的人影。 “诡云谲?”解臻和路七戒备。 那声音又笑了声:“这世上太乾生死阵有去无回,这是为你们准备的, 我怎么可能亲自入阵来?” 解臻心头一凛,再观察两道人影,只见他们已经从灰雾中走出, 身上穿着道袍,却是道童模样,两个道童眼睛翻白,面色惨白,天灵盖上竟然插了一枚巨大的钉柱, 映堂前竟也画了一个血色图腾,有如眼睛一般正盯着眼前的人。其中一个道童的嘴巴一张一合,诡云谲的话竟然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 两个道童竟是诡云谲用秘法操纵的两具傀儡。 这场面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路七手中暗携银针,牢牢地盯紧前面的傀儡:“诡云谲,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破解太乾生死阵,确实是需要两个阵眼同时攻破, 只可惜你们不知道,此阵乃是禁术,本不容于此世。”道童的声音尖细, 传达着诡云谲的声音,“我用迷雾为障眼法,暂时瞒过天地,但你们一旦破去任何一方阵眼,相应另一方迷雾散去,必然会引动天劫,到时这方圆十里,将会成为一片雷域。” 他说话间,头顶的阴云更加密布,竟隐隐压抑着雷声。 路七面色一变,暗暗看向解臻,却见解臻已经慢慢握紧手中的长剑。 诡云谲却说得得意:“林辰疏太强了,我是打不过他,但不代表别人不可以。无论林辰疏去哪个阵眼,我只需在他不在的阵眼动手脚便可。他存在本就有违天道,到时自有天罚决断他的去处。”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风雪之中,又尖又细,十分难听。 根据诡云谲所言,这阵若是解臻这边破了阵,林辰疏必然受到天罚;若是林辰疏那边破阵,解臻这方也将会受到雷劫……路七猛然沉腕,早已经蓄势待发的银针瞬间向说话的道童射出。 路通明的银针在江湖录上排名第七,一直是江湖人所忌惮的存在,但那说话的道童见银针射来,却不躲不闪,任由其刺入印堂之中,目光却大盛:“可笑!这可是贫道特地炼制的傀儡,区区江湖路数,也敢妄想挡住贫道的计划?!” “!”路七脸色一变,却见那道童第三只图腾眼睛倏然朝他看来,他心神一震,脑海中竟瞬间闪现过一片山庄火海,竟是路家镖局覆灭时候的景象。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满地路家镖局的尸首呆立半响,眼前竟然慢慢扭曲,又变成了赫连山庄夫妇的嘴脸。 他看着仇人的脸,一阵悲愤、怨恨涌上心头,正在难以自已之时,却听耳边传来“嗡”的一声剑鸣,有熟悉的凛雪声音响起:“此阵不宜久留,路七,快去通知陈殊撤离生死阵。” 路七乍然回神,解臻已经执剑站在他面前,手中古朴长剑已经凝结一层寒霜。 刚刚是解臻唤醒自己。 “那你呢?”路七一点一点拉回神智,看着解臻的背影道。 “这里阵眼不能有失,我在此处对付诡云谲。”解臻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听不出波澜。 此处阵眼必须要有一人在此盯守,否则一旦被破,陈殊所在的地方将会无比危险。解臻说着,脚下凝结无数霜花,迅速覆盖住身前的阵眼活泉,一层一层冰花在厚厚的冰层里绽放。 “可是……”路七看向琉璃盏,只见先前盗骨留下的香已经燃了快接近一半。若是此时再不赶往东面,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 “一炷香后,如果陈殊安全撤离,我便会想办法抽身离开。”解臻道。 ……解臻果然还是为了陈殊。 路七皱眉,却也明白以他的能力并不能抵抗诡云谲,他握紧拳,终于还是转身快速往东山飞掠过去。 白雪与灰雾快速在眼后掠过,身后道童狂笑了一声:“痴人说梦,就凭你也能守住这里?我的目标是林辰疏,何不趁现在投降,贫道或许还能给你留个全……” 诡云谲的话说到中途戛然而止,一颗钉着铁钉的头颅在雪地里坠在地上。 解臻提剑站着,血迹从剑尖滑落。 雪地里有一瞬间的平静,一直没有开口的道童的声音厉声响起:“你胆敢忤逆我!” “还有、还有你!你也永远别想从这里逃出去通风报信!”与此同时,掉落在雪地上的头颅看着灰雾里的暗影道。 两道声音在地面交杂在一起,恐怖异常,路七加快速度飞掠,却见形状灰雾边缘,又有无数人影攒动,宛如提线木偶,挡住了他的退路,往阵眼中包抄过来。 “嗬嗬……”迷雾中传来挡路人混浊的喘息,有向着解臻去的,也有向他围过来的。 路七目光缩紧,拔刀而出,刀气涤荡灰雾,一步冲进人影中。 身后,狂雪夹杂着凛冽的黑气,从道童身后涌出,往解臻身上疯狂扑去。有剑鸣声起,寒冰剑所过之处,剑影叠叠,在雾中清光吞吐,持久不息。 天色更加昏暗,浓云罩住山头,笼罩着雪地。琉璃盏内的香却是又掉了一层粉末,一点亮红正在不停地吞噬着香烛。 * 而在东面的山坡上,前往生死阵的道路上,陈殊正一个人站立着。 越靠近死阵阵眼,幻想越来越强烈,陈殊为防出现意外,便命杨戊带着人马在外围策应,亲身一人前往阵眼。 快接近阵眼的时候,在他的眼前果然开始呈现无数镜像,有浮生往事,正在一一回溯,他定了定神,却见无数记忆碎片分分合合,随后终于悄然而逝,到最后在他面前却是一间房间。 房间里打扮简单,有沙发,有茶几,也有电视机,是和他原本的世界。 “哥,解哥马上就要来接你了。”他的耳边传来女孩子的声音,陈殊愕然回望,却见陈婉正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幻象里,陈婉竟然也在。 陈殊看着陈婉,几近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解哥?”他问道。 陈婉的声音笑嘻嘻的响起:“是啊,哥你忘了吗?前几天你还和解臻哥哥说今天一起去看戒指的。” 陈殊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幻象中不仅陈婉在,解臻竟然也在。 都说幻象呈现的其实是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原来他的希望竟然是这样的? 陈殊愣愣地看着陈婉,却听门外有门铃在响,陈婉听到,立刻笑吟吟地前往开门,随后开心地回头朝他招手:“哥,快来,解哥来找你啦!” 陈殊心里错愕,抬头看去,果然看到解臻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正站在小婉的旁边,朝他微微笑着。 “你……你竟然自己过来了?”陈殊听到自己沉浸在幻象里的声音。 “哈哈哈,哥,你还犯着傻呢!”旁边的陈婉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走吧。”解臻也发出闷闷的笑。 很快,陈殊感觉有一双手牵过自己的掌心,带着他往屋子外行去。他们一路乘坐着电梯去了车库,他打开了自己熟悉的车子,坐进了驾驶座,拉上安全带,又看到解臻也跟着坐进来。 他忽然想起,解臻的世界没有车子,他坐在车里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为解臻扣上安全带。 “啪。”安全带入扣,发出清脆的声响。 解臻低低笑了声。 陈殊收回手,坐回位置上,只觉得一阵心跳。 “我们去哪?”他连忙问道。 “去买戒指。”解臻听着他的话,又轻声笑起来,“这里不是应该你更熟悉?” “……也对。”陈殊恍神,慢慢地启动车子,往车库外开去。 在幻象的记忆里,他和解臻约定了买戒指,戒指是对戒,代表着的是信物。 这个幻象真实得可怕,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沉沦在这里。 使用惯了轻功,陈殊只觉得开车的感觉十分生疏,他在慢车道行了一会儿,一边开一边看着挡风玻璃处的倒影。 第114节 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侧脸还是和那身玄衣身影一样俊美。 陈殊回忆种种,心中又窒息得胀痛起来。 他蹙眉,终于在前面的岔道口慢慢停下车,等待着红绿灯。 “殊殊,去商场的路好像不是这个车道。”旁边的解臻提醒道。 “我知道。”绿灯亮了,陈殊重新启动车子。 解臻在旁边微微轻愕,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我们不去买戒指了吗?” “……是。”陈殊回答道。 解臻脸上露出迷茫,在陈殊耳边低声道:“你在这里不开心吗?还是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一切都是假的。”陈殊回道。 “可你明明也喜欢我。” “所以,为什么不打算留下来?” “殊殊,所以你打算又要离开我一次吗?” 幻象里的解臻又问道。 他的声音带着疑惑,一句一句蛊惑着幻境中的人,陈殊猛地打了方向盘,往相反的方向加大油门开去,眉目中已经有了坚定:“解臻,别说这里是幻象,我必须回去破阵;就算不在幻象里,我们不也已经说好了,不再相见吗?” “……” 幻象里解臻的询问终于停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陈殊转头看去,却见原来的副驾驶座上的解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殊目光露出坚定,将油门拉到最大。 旁边的高楼伴随着车速迅速褪去,幻象轰然崩散,陈殊的眼前渐渐清晰,呈现在他面前的再度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和灰蒙的雾。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终于看到灰雾处一道紫色身影快速奔来。 盗骨手中的琉璃盏保护得很好,香并没有熄灭,他将燃香交给陈殊后,便一句话都没说,盘坐吐息,入定破解心中压制的幻象。 陈殊见状,没有打扰盗骨,继续向前进,终于看到了雪地上有异光亮起。 那应该就是死门的阵眼。 陈殊几步上前,拨开雪,看到了地面上画着的眼睛图腾。 又是天行藏。 陈殊看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将琉璃盏放在雪上,静静地等候着。 天边暗云阴沉,灰雾里面一片空寂,只有雪白的一片。 终于,最后一点香末燃尽。 第129章 救人 雪地里还是没有动静, 倒是头顶有暗色压顶,大有山风雨欲来之势。 按照之前的计划, 只要一柱香的时间一到,东、西两阵的阵眼便需要破阵的人同时捣毁。陈殊没有再迟疑, 手中玄铁胚对准阵眼中的活水,一棒往地上杵下。 玄铁胚混杂着他的真气, 笔直扎进泉眼中,针眼处画着图案的地面猛然一颤,以玄铁胚为中心, 一圈一圈往外不断龟裂。泉眼犹如活物,仿佛遭到重击,不停地在玄铁胚下不断涌动挣扎,隐约伴有凄厉憎恨的嘶叫声。 也就在他的玄铁胚钉死泉眼之时,远方空中突然划过一道电光, 耳畔处隐隐产来隆隆的雷声。 陈殊并没有在意雷声,他眼神一厉,任由泉眼挣扎, 只将玄铁胚牢牢地固定在水中。 泉眼的跳动终于在玄铁胚下慢慢地放缓,它颜色渐渐变得黯淡,最终化为一摊清水,往裂缝里缓缓渗下。 泉眼消失, 陈殊收回玄铁胚,却见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他的力量清荡而过,已经变得乱石嶙峋, 白雪零落,再也不复以前的模样。 自此,生死阵死门的阵眼已经被彻底清除。 陈殊站起身,回望身边,却见旁边的迷雾并没有散去,唯有西边的方向有雷声作响,隆隆的在耳边回荡。 他微微一愣,心中忽然有点不安,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只见路上的迷雾还是牢牢地笼罩着,没有褪开。 迷雾和生死阵应该为一体,他解除了死门阵眼,应该会消散才是,可为何他这边的灰雾还在?难道解臻那边并没有解开阵眼? “轰——”远方的天边再度乍起一道闪电,瞬间照亮迷雾,又很快熄灭下去。有雷电的弧线自天延伸入地面,透过灰雾射进陈殊的眼睛里。 陈殊又走了几步,随后看到了迷雾里面的绛紫身影。 “幻象消失了?”绛紫身影是前来送琉璃盏的盗骨韩珩,看到了陈殊的到来,他一边说一边拍着身上的雪,兴奋道,“林大人,这生死阵是不是成功破了?” 幻象消失,应该是已经破阵。陈殊见盗骨的状况,心里稍安,点头应了一声。 “那可好,我这次也算是立了大功。”韩珩听到破阵,眼睛一亮,在陈殊旁边笑道,“林大人,我这不算头等功也算一等功吧?在军营里能晋几级?” 在幻象重重的迷雾里面送香属实不易,稍有偏差就有被幻境迷惑的风险,也只有盗骨这样身手迅捷、性格洒脱的人才能够出任。陈殊闻言笑了笑,倒没有拿廷尉少卿时期的态度继续对待盗骨。 盗骨见陈殊不说话,相当于默认他的功劳,心中止不住的兴高采烈,又自顾自地吹嘘了几句,跟着陈殊往山下走去。 两人一道又行了一段路,迷雾依然没有散开。盗骨一路调解气氛,说了几句笑话,却见忽的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连忙往迷雾里看去。 迷雾处有一道高挑的身影自朦胧的远处快速奔来。 前面还有人? 盗骨微微一愣,他明明记得自己赶来林辰疏这边的时候,杨戊等人都已经在山下等候,除了他应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子往死门送。这突然出现的人竟然敢在生死阵里面到处乱跑?此人是谁? 他看得诧异,忽地西边远方忽然又哔哔啵啵交汇成一道入地闪电,顷刻将灰雾照得明明暗暗,韩珩睁眼看去,终于看清楚灰雾里面朝们奔来的人的面目。 “……荼、荼……见鬼啊!”盗骨立刻尖叫了一声,与远方尾随电光响起的“轰轰”雷声汇在了一起。 雷声语音未了,隆隆之音响彻山野,连地面都被雷声震得余颤不止。 灰雾里面的人已经彻底从他们迷茫的视野里出现,那人穿着白色里衣,外套着浅蓝马褂,身上的铃铛被雷声盖过,但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声音却清晰地抬起,带着愠怒:“盗骨?你说谁是鬼?!” “……”韩珩连忙捂住嘴,躲到陈殊的身后,仅仅探出一个脑袋。 这在灰雾里面出现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之前差点毒死他,后来又被他牵着绳子到处溜过的荼毒生鸩安予。 以前是有陈殊在,他才敢得罪荼毒生,若是单对单,盗骨发誓如遇到这人,他一定能离多远就多远。 只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荼毒生鸩安予江湖录排名第二,本在方守乾一案后在江湖上彻底销声匿迹,怎么此时会在北关?还出现在诡云谲的太乾生死阵当中? 盗骨惊愣地看着对方,陈殊亦握紧玄铁胚,警惕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鸩安予,你来做什么?” 听到陈殊叫自己的名字,荼毒生如蛇蝎的目光这才从盗骨身边移开,他上下看了眼眼前的红衣男子,脸上罕见地没有原本惯有的讥诮,他沉声道:“你倒有闲心在这边散步……太乾生死阵是诡云谲的陷阱,你快跟我走。” “你说什么?”听到“陷阱”两字,陈殊目光一紧。 “太乾生死阵出自天行藏,天行藏与这里文字不通,即便是现在江湖上流传的秘籍法典,那也是诡云谲或者蛊王那两个家伙撰写的,根本就是戏弄人的玩物。”荼毒生鸩安予草草解释了一句,连忙道,“时间来不及了,你赶紧带我去救人。” “……”陈殊没有说话,眼睛却慢慢睁大。 “救人?救什么人?”又是天行藏,又是文字,反是盗骨听不懂,也在后面探头尝试问道。 “西边的山上能有什么人?”鸩安予看着陈殊,不等他反应,一把拉过陈殊的手腕道,“听到那些雷声了吗?那应该是诡云谲想出来对付你的办法,但解臻也是怪物,你们两个都会遭到这个世界的天罚,现在西山已经全部都是雷域,解臻和路七已经被困在那里,我冲不进去,不然也不会来这里求你!” 他动作有些蛮横,但抓住陈殊的手腕时,却见对方手腕里竟然带着什么东西,入手硬邦邦的,连忙低头一看,却见对方的护腕却也只是普通的皮革而已。 不过这时候这些细节他也无暇顾及,他低声继续喝道:“林辰疏,这里除了你有能力进去,没有别人在能够办得到了,你总不想解臻死在里面吧?” 此时,天空中再度划过雷电,响彻天地。 雷电照亮了在场的人的脸,有鸩安予的着急,有盗骨的错愕,也有陈殊惊愕慢慢转变为惊恐。 这雷声,好像从他破完阵开始,就已经响了很久了。 …… 陈殊脸色瞬间忒褪尽血色,瞬间变得煞白无比,他抬眼,眼中只有远处的电闪雷鸣,他瞳孔慢慢缩紧,甩开鸩安予的手,身形已经快速往西山飞掠过去。 鸩安予见状,连忙飞身跟上。他轻功逊色于陈殊,勉强尾随陈殊从东山而下,重新来到西山前。 西山上外沿已经不时有雷落下,陈殊速度迅疾,当先冲进雷域中,左肩却被一道细雷劈中,他踉跄了几步,却是捂着肩没有停留,飞快地往前继续奔行。 荼毒生被陈殊彻底拉开了距离,他见不少雷光被陈殊吸引去,连忙也跟着闯入雷域之中。此处雷域之下到处都是被打焦的土地,也有四处纷飞的雪沫,还有不少士兵的尸体,有狄夷的装束,也有厉国的士兵,荼毒生皱眉,目光在一片狼藉的雪地里快速搜索。 终于,他搜寻的目光停止,看到一个暗影正倒在细雪皑皑上。 “路通明!”鸩安予连忙飞身上前,却没看到一道落雷猛地砸在他面前。 “啊——”鸩安予惨叫一声,只觉得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与此同时,那诡异的蛇形雕像、一个长发青年的星光术法以及狂妄不绝的报复笑声不断地涌上他的记忆。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鸩安予按住头颅,他往陈殊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道红衣身影已经冲进雷域中心的范围。 天空中,已经有黑压压的积云笼罩,慢慢地形成气旋,雷光吞吐不息。蓦然,一道雷光倾天而下。 雷光下,有一柄长剑御剑而起,剑鸣不断,剑影盘旋,交织成密密麻麻的剑域,与雷光轰然相撞。 耀眼的光芒自空中一闪而过,随后有长剑从空中坠落,被雷光无情轧下。 “解臻——”风中传来人的呼喊。 “轰——”回答他的是一声雷声,在平地里震耳炸开。 那已经不仅仅是天雷,而是天道诛伐异类的天罚。 鸩安予心中一颤,目光露出一丝恐惧,不敢再做停留,连忙抱起地面上昏迷的人,飞快地往雷域外退去。 他飞快地撤退,最先冲进雷域的陈殊却还在不停地往中心处靠近。 中心处的云变得更加浓更加密,云中再度攒聚的雷光,随时会再度碾压而下,陈殊却一步一步靠近,终于在从中心处看到了一道黑衣身影。 黑衣身影所在的地方已经差不多遍地是焦土,他身边有不下数十具被烤得焦黑的尸体,有个子矮的,也有个子高的,但都已经面目全非。而他所在的地方,脚下却有一处空地还堆满细雪,雪上无数寒冰凝结,雪下有泉眼不停涌动,是西山处生死阵的阵眼所在。 寒冰上,有血水一滴一滴淌入附近的焦土中。 黑衣身影就这样立在阵眼前,他的右手袖子已经完全濡湿,长剑也跌落于另一处,不见踪影。 男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眉目寂然。 有白色的光点正在他的身上慢慢浮出,渐渐消散。 第130章 六识不通 “解臻!”陈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边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往男人所在的地方快速飞掠。 第115节 黑衣身影似乎听到了陈殊的声音, 身体猛然绷紧,他原本冷寂的目光战栗地颤抖起来, 愕然抬眼往陈殊处看来。 陈殊这才看见,解臻原本隐于暗处的脸庞半面已经全部都是血迹。黑衣的身影每动一下, 身上便有更多白光随着他的动作从黑衣里慢慢浮出,一点一点往外消融。 似察觉到白光的存在,天顶浓云盘旋, 原本攒聚的雷光凝练成一道巨大的雷电,在暗色的天际慢慢吞吐,发出刺眼耀目的光芒。 这雷劫马上又要下来了! 这雷劈在他身上,他都已经感觉力有不支,若是再降临到解臻的身上的话, 男人恐怕就会灰飞烟灭的。 不、这不是他陈殊想要的结果。 陈殊瞳孔刹那间牢牢紧聚,他拼命地往解臻身边冲去。 “轰——轰——轰——”天空再度传来暴怒的宣泄雷声,三道刺目雷电从空中碾压向地面。 陈殊再顾不得其他, 暴呵一声,整个人飞身而上,竟直接从地面飞掠至半空,手提玄铁胚, 罡气凝结成一道巨大的伞状气罩,撞上倾天而下的雷电。 “轰!”罡气和雷电相撞,雷电瞬间发出“滋滋”声响, 不断往外罡气外流窜,与此同时,陈殊罡气护住的气罩也片片开始龟裂,迅速瓦解。 陈殊的手中亦被雷电砸中,原本的红衣也燃起火焰,手臂被雷电滋打的地方瞬间爆裂,翻出寸寸皮肉。他大脑一片空白,心底却又有愿望不断地升出,重新占据他的念头。 他、他不想解臻死。 他宁愿自己出事,也不想那个一路扶持他走过来的解臻出事。 陈殊抬头看着头顶倾盖的雷光,原本白皙的皮肤也迅速裂开数条口子,血从裂缝中不断渗出,他再度沉喝一声,将所有的罡气运到极致,重新弥补最后的防护。 “轰——”然而耳边又是一道雷声响起,他的罡气再也接不住接下去的雷劫,终于彻底破碎,罡气下的红衣残破的身影首当其冲,被天罚雷光覆盖而过。 雷光有哔哔啵啵的声音,吞噬了林辰疏的身体。 …… …… 昏暗的天空中,雷劫浩荡而下,天罚无情清理人间异类,然而也就在天罚要将浮空处的红色身影碾压为齑粉之时,那红衣青年的身体上骤然有星光慢慢盘踞而上,一点一点地逆着雷光,开始不断修复着陈殊的身体。 陈殊原本翻起的皮肤处有星光流淌而过,一一缝合;原本的崩裂的脸庞,亦有无数星光从骨子里滋养而出,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 随后,陈殊不甘的眼睛里,忽然升起一道璀璨星光,迅速覆盖住陈殊的整个眼眶。 陈殊的身体重新浮于空中,他随后慢慢抬起手,手中顷刻间有万千星光华然绽放,重新汇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光幕,将要下坠的雷光重新撑起。 雷光在他手中的术法里停滞不前。 “陈殊”垂眼看过地面上的不断消失的白光,却只是一扫而过,待到重新抬眼之时,他的星眸里有星光流动,他平静地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眼睛,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情感。 天罚看到“他”之时,雷声大作,似有更加强烈的雷电不停地砸下,一次一次地打击在他撑起的光幕之上,但他只是浮空不动,连神情都未曾变过半分。 光幕碎了,很快被新的星光补上,“他”如同雕塑一样,仿佛已经凝立了亘古之久,机械地弥补自己的力量。 渐渐的,原本对抗的雷声慢慢变弱,天色开始微微变亮。 然而,星光也开始萧条下来。 陈殊眼中的星光也慢慢地变薄,“他”皱了下眉,没有看地上的黑影,也没有看他恢复的身体,只是望了眼天边的颜色。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依稀的一点光亮。 “也差不多该到这一天了。”低低的话语从陈殊的口里机械地说出,和平时陈殊的语调完全不同,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情感。 “轰——”也就在此时,一道雷劫再度轰然直下,砸在星光光幕之上,“他”的星光骤然崩散,光幕与雷光相撞,支离破碎。 陈殊眼中瞬间恢复清明,被雷光波及,整个人如断翅的红蝶,从空中坠落。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身边的星光在他头顶上方消失。 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全部消失,心底里只感应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消逝。 “陈殊!”在他迷茫的时候,有人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步,接住他的身体。 陈殊抬起眼,看到的却是解臻带血的面庞。男人的容颜流着暗血,他皱着眉,咬着牙,步履踉踉跄跄,身形摇摆了数次,终于摔倒在地上。 他身上,还有白光依然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解、解臻。”陈殊连忙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忽地感觉头顶又有一道青光闪过。 陈殊一愣,连忙抬眼看着解臻,却见解臻伸着手,也正看着他。 “快走。” 募地,解臻他眼中忽然生出一丝决绝,原本想拉过陈殊的手却是猛地往陈殊身上推去。 “不行……不要,解臻!”陈殊原本站起的身体顿时被解臻推开一丈多的距离。也就在他被推开的同时,一道雷光在解臻身后落地,发出撕裂耳膜的声响。 黑色的身影在眼眸里迅速被青色的雷光覆盖。 “解臻!”陈殊只觉得心如同被撕裂一般,只眼前被刺目白光笼罩,原有的意识被冲击剥离,脑海里黑压压地暗了下来。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再度陷入了昏迷。 焦土上,尸体遍布,几乎没有了人的气息,唯有被雷击过的土地上正冒着余烟,昭示着这里曾经赤雷遍野,浮屠众生。 浓云终于彻底变淡,劫云依稀,天色却依旧还是无比昏暗,空中复又重新下起了雪,覆盖这里天罚的痕迹。 雪中飞絮,被凛冽的寒风吹过,平地乱舞纷飞。而地面上,有一道黑色身影躺在地上,慢慢地曲起单膝,在他身上不停地升着白光,逆着雪势,不断地从地面升往空中,消失在风雪里。 白光起初消逝得飞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渐渐减少。 焦土附近,忽然渐渐有了人的声音。 “林辰疏真的死在这了?” “我可打过林辰疏的照面,那家伙虽然长得清秀,但打起来却是个狠人,如果不死,我们这些人岂不完蛋?” “不怕,咱这里有一万人马呢,还怕困不死林辰疏那个家伙?” “嘿嘿,说的也是,林辰疏就算是有三头六臂,有国师做法,也应该逃不开这里。到时候他要是真的活的,那我们每个人都给他来上一刀。” “都在说什么呢?还不给我仔细搜。国师有令,如果找到厉国林辰疏的尸首,可赏黄金万两!” “是!” “……” 地面传来脚步声,西山北处,有狄夷士兵正在往阵眼处搜寻而来。 似听到狄夷士兵的声响,原本曲着膝盖的黑色身影终于慢慢地从地面上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上覆盖了一些雪屑,但他没有搭理,却是茫然地看过四周。 四周的画面一片模糊,有黑暗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视线。 他坐着发了会呆,忽然身体绷紧,连忙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红衣身影。 那是陈殊。 解臻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唤了一声,然而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愣了一下。 他再度茫然地看过四周,只见有无数穿着狄夷装束的士兵正往他旁边靠来,那些士兵还在说着什么,然而他耳边只有模模糊糊的声音,渐行渐远。 身上,还有白光在继续消失。 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状况,他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咬着牙起身,重新一步一步往陈殊走去。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黑,他终于走到陈殊的身边。 他等着的人此时正闭着眼睛睡着,胸口有起伏,还活着,并没有离开他。 解臻目光中流露出万千留念与不舍,慢慢地抬手拂过陈殊的脸庞,随后哑然地笑了声,将陈殊扶起。 “看!那里有人!” “那不是林辰疏吗?” “对!那好像就是林辰疏!大家快上!” “……” 狄夷的士兵立刻发现站立的解臻和陈殊,一个接一个地提着刀枪冲了上来。 “杀了林辰疏。” “杀了他们,就有万两黄金” “对!我们把他们的项上人头带回去领赏。” 有刀枪不断地往陈殊和解臻身上招呼过去,也就在此时,解臻身后却有一把匕首倏然飞出,瞬间架住所有袭击上来的刀剑。 ——“咦?也君,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一把木制的匕首,我随手雕刻的,可以抵御一切的物理攻击。” ——“!那你给我的意思是?” ——“你平时修炼的时候就莽莽撞撞,这个给你用来防身。” ——“啊,我好喜欢!这是也君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我越长明一定、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木质匕首异光大作,不停在狄夷士兵中穿梭,溅起点点血花。狄夷士兵的惨叫声不断,声音从一开始见到林辰疏的兴奋渐渐变成了惊恐。 但解臻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背起陈殊,慢慢地往前走着,最后停留的视线里,只有陈殊垂在他前方的手腕。 手腕上,有一副轻甲护腕。 解臻眸光颤抖,终于眷恋地从轻甲护腕上收回目光,看向满天飞雪的前方。 视野已经彻底归于黑暗。 第131章 灯灭 陈殊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 周边混沌,他不停地在深海意识中下沉, 黑幕中有无数无形地手正慢慢缠绕上他的灵体,将他往更黑暗的深渊里拖拽。 这样的空寂无识也不知道持续里多久, 陈殊终于听到了水波泛开的声音,有人轻轻踏着水面, 一步一波纹,一步一涟漪,渐渐地充盈了他的感官。 陈殊终于迷蒙地睁开眼睛, 视野处还是黑蒙蒙地,但有一道熟悉的光,在他附近慢慢地亮起。 光点扩散,零零星星地,照亮这一方空间, 黑暗的鬼手宛如遇到天敌,骤然从那坠入的灵体上收回,快速地退散开去。 灵体睁着眼睛, 他迷茫地看着黑暗无序的世界与光芒,忽然意识到这道光是谁的,赫然回神,灵体自浩渺沉浮中慢慢降落。 第116节 黑暗之下有一片水域, 此时这片水面被星光照亮,如镜子般倒映着人影。 陈殊重新踏入水面,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面里的倒影, 依稀还是简单的衬衫、简短的发型,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而此时,出现在他面前发光的物体却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眼前还是星光汇聚,但光芒却比以前黯淡太多,淡到已经可以让人清晰地看清楚对方的轮廓。 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发光的圆球,还是一个清晰的人形。那人形的身影上还有星光在不断散去,没有光芒再弥补回来。 “……长明。”陈殊看着对方,终于开口说出对方的名字。 对面站着的人影是将自己强行带到这里的长明,上一次他们在这里碰面的时候,还发生过一场争执。 明明彻底决裂,说好了永远都不再相见,而此时长明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长明的身影在星光里影影绰绰,他说出来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麻木,没有任何感情:“陈殊,这是我最后一次将你回生。以后,我便不在这里了。” 你不在这里便不在这里。陈殊冷着脸想,心中却还是止不住一颤,看向对方:“不在这里,那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长明道,“或许,应该是虚无。” “……”陈殊皱眉。 “总之,你自由了。”长明身上的星光不停地消散,融入黑暗之中,他没有再停留,已经转过身,向远方的黑暗行去。 “我也自由了。”他道。 星光变得淡薄,陈殊抬眼看去,只见水面上行着的背影头发简单地挽起,青丝却已经快及地面,他背影隐隐有些熟悉,身上穿着宽大长袍,衣摆在水面拖过,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纹。 背影慢慢地开始被黑暗侵蚀。陈殊看着长明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拾步向前跟上,在星光后面追问:“你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将你带来见他,是我的任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明的脚步微微停顿,却到底没有转过身,“或许是有人不甘心就此遗忘,所以想方设法地想继续延续以前的事情吧。” “……”陈殊踏着水面,几欲快追上长明,却见长明身形已经变得稀薄。 “但这些我又不懂。”长明低低说了一声,拾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去,他边走边道:“人生过隙,忽然而已,怎么可能做到天长地久?大道无情,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 他身体越来越淡,陈殊睁大眼睛:“长明,你走了我、我怎么办?……我被你永远困在这里,你就这样准备离开吗?” 长明默然。 他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并没有再停留:“我已经把我剩下的力量都给了你。以后你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关。” “长明,你这个混蛋!”陈殊忍无可忍,在后面追骂了声,眼睛里有水花落下,伸手往长明的背后抓去。 “……”长明身体僵了僵,终于垂眼闭上。 “啪!”原本在水面上行走的光影瞬间溃散,无数星光在水面上杂乱无章地飞舞,被疯狂拥上来的黑暗吞噬。 长明停留的地方什么都不再存在,水面上只剩下一点波澜泛开,在余光中慢慢地一点一点趋于平静。 陈殊一把抓空,几步踏上长明消失的地方,他茫然地看着身边,突然地想捕捉点星光,却见身边的世界越来越暗。 长明那个家伙居然真的走了。 明明把他拽过来的时候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结果这一次它居然就这么将自己彻底遗留在这个世界。 他是这一切的根源,结果竟然走得如此突然。 陈殊仿徨地看着眼前的星光,终于无力地跌在水面上,难受抱起胸口,一点一点地抽泣,最后声音渐渐变大,彻底成为嚎啕大哭。 “长明,你真是个混蛋。” “你到底是谁啊?!” “你让我和我妹妹分离,把我一个人拖过来,还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 “你就这样走了,谁还会知道我的存在啊!” “我和解臻、我和解臻他、他又该怎么办?” “……” 空寂的世界没有人再会回答他。 陈殊闭上眼睛。 没有长明的光,这一处地方正在回归于混沌。泪水一点一滴地落入水面中,水面波澜再起,慢慢地包围了跌跪在上面的灵体。 有风声呼呼刮来,不再是黑暗里的无知无觉,陈殊开始感觉到了身上的冷意,以及寒风刮在耳朵边如被刀割开的刺痛。 耳边有人的脚步声,迟缓地前进着,似在雪上前行,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踏雪的声音。 陈殊眼睑下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察觉到飞落在脸颊上的冰雪,他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白茫茫的雪景,天地间有苍茫的雪正在随风飘落,一点一点落在白色的地面上。雪地里空旷一片,没有人踪,也没有兽迹。 这里没有人烟,有人却背着他正在雪地里面缓慢地行走。 背着他的人行得很慢,没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会儿,这才拾起接下去的一步。他的脚步深深浅浅,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脚印边又有一点点暗色的血迹,很快被风雪慢慢掩埋。 “解臻?”陈殊目光落在背着他的人身上。 背着他的人身上穿着黑衣,是解臻的装束。男人此时正背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着,熟悉的后颊清晰地印入陈殊的眼中。 太好了,解臻他没有事。 天罚降临的时候,长明代他为解臻挡住雷劫,后来他陷入昏迷便不省人事。他本来担心解臻会出事,结果没想到此时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 他没事,真的太好了。 陈殊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喜色,他眉头微蹙,垂挂在前方的手忍不住紧紧环住解臻的前襟。 解臻还在继续向前走。 他的脚步麻木而又机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后背着的人的苏醒。 “解臻?”陈殊一愣,察觉到了解臻的异样。 “沙沙、沙沙……”回答陈殊的是脚步擦过雪面行路的声音。解臻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前面的道路,继续缓步在地面上前行。 陈殊心中涌起的那点欣喜一点一点地褪去,此时仿佛有一盆冰冷的水从他头浇到底,寒风吹来,让他的心和身体都越来越冷。 他缓缓地看向解臻的侧脸,只见解臻的耳廓里,有鲜血溢出,已经被风吹成干涸。 陈殊猛然一惊,再回眼时,却见一点白光,在解臻的肩膀上慢慢浮出,消失在风雪中。 这白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到底代表着什么,直至当他亲眼目睹长明的消失…… “解臻,你、你怎么了。”陈殊连忙问道,声音开口时已经不停地颤抖。 解臻还是没有回答他。 “解臻,你放我下来。”陈殊连忙挣扎了一下,谁知竟是轻易地从解臻身后跌出,“砰”一声落在雪地里。 雪地里的雪溅开,陈殊呛了口雪沫,立刻重新在地上挣扎着坐起,连忙再度看向解臻。 解臻被他在背上的动作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却还是重新站起,又往前继续走了几步。 他的动作机械,已经没有了人该有的意识。 陈殊呆呆地看着解臻的动作,眼眶慢慢变红。 解臻原本向前走着的步子却在此时微微一顿,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陈殊终于见到了解臻现在的样子,只见他半面依然全是血迹,脸色冷寂,唯有一双眼睛正努力地睁着,他看向前方,目光却毫无焦点。 解臻没有说话,散落的焦点提了数次,却一直在看着他陈殊所在的方向。 “解臻。”陈殊又唤了声解臻的名字,他从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缓步向解臻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却忽然停住脚步,惊恐地看着自己说话时带起的白雾。 在寒冷的地方,像他这样有体温的人呼吸说话时,会带有人息的雾气…… 但解臻呼吸时的人息却几乎没有。 解臻背了他一路,理应该比他更多才是。 陈殊心脏不断蜷缩,他嘴巴颤了颤,声音已经哑然,此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连忙往解臻所在的地方冲去。 解臻原本站立的身体被陈殊冲上来的身形骤然扑到,整个人瞬间往后仰去。他几欲倒在雪地上,陈殊却通红着眼,一手枕着解臻的身体,一手扶住解臻的背心,不断地往解臻的后心输送内力。 那些内力是长明最后遗赠的力量。 解臻没有反应,他的眼睛还睁着,他睫毛上落着雪,眼睑正吃力地颤抖着。 呼吸微弱。 “解臻,你不许走。不许走,你听到吗?”有温热的水从眼中夺眶而出,陈殊抱着解臻艰难地起身。 解臻没有回答,眼睑还在颤抖着,却已经慢慢开始地阖上。 第132章 有主之物 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没有一丝要停下雪的痕迹。有水不停地滴落在解臻的眼角和脸颊边,陈殊喑哑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不停地响起。 “解臻, 你不能走,我这就带你去找医师。” “解臻, 你等我,等着我。” “解臻, 我、我不想你离开啊……” 没有人回答他。在他身边只有解臻低垂的眼睛,平静的容颜和冰冷的身体。 陈殊脸上挂满泪水,他踉跄地抱着解臻起身, 抬眼看着旁边的冰天雪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哪里才有能够救治解臻的地方。 红色的身影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世界,只觉得心里痛得撕心裂肺, 他咬了咬牙,勉强判断自己的位置,终于拾脚往北方继续前进。 雪地里原来的人迹已经被风雪盖住, 复又留下新的、深深浅浅的足印。 风雪很大,苍茫的白色里只有飞絮,一如一片混沌世界。 解臻的头颅枕在陈殊的臂弯里,他的眼睛忽然抬了抬, 空洞的眼神看着陈殊的下颔,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目光亮了亮。 但那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 原本亮起的目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等到陈殊垂首看向解臻之时,解臻的头发、黑衣已经落满了零星的雪花,他无声地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 “解臻……”陈殊看着男人,摇摇晃晃地又在雪地上走了一步。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身边人时,那人静坐在幽潭边,玄色侧影,银白发冠,孤寂地擦洗长剑,身影清冽如寒水。 一眼进入他的世界。 第117节 再到青山巡查、京城断案,他亦一直守候,哪怕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差距悬殊,那人却总是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大到身份地位,小到衣食温暖,但凡觉得他需要的,总是不停地给予…… 他曾经接受不了造成自己至亲分离的根源,决定离开对方。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解臻……也是会离开他的。 陈殊泫然,他抱紧解臻的身体,依然源源不断地往解臻身上不停地输送长明的力量,死死护住解臻最后一口气息,拾步继续向前不断地寻走。 以前他濒死的时候,解臻总是会想出各种办法救治他。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想办法。 一定要想办法。 陈殊带着解臻一路蹒跚而行,他艰难地翻过北侧的雪地,拨开道上的披雪的荆棘,终于在一处山林后,看到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 被天罚的西山位于昱北关往北处的三里外距离。解臻带着陈殊离开之时已经无法分辨方向,只是择了一处方向从狄夷的包围中突围,所行方向与昱北关位置截然相反。陈殊醒来后判断身边环境,知道自己有可能在西山更北的方向——他和解臻都已经身负重伤,此时不可能再折返回南方送入敌网,索性一路沿着解臻离开的方向,再继续向北前行,一路坎坎坷坷,终于找到了一处村落。 昱北关往北的地方已经不再属于厉国,而是狄夷管辖的范围。陈殊看到人烟之余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索性直接易容,化作姬长明的模样,来到村里求助。 他和解臻衣衫褴褛,村中有一对老夫妻看着这天寒地冻地两个孩子看着可怜,便发了善心将陈殊和解臻一并收留下来。 陈殊立刻抱着解臻进入农家的矮房,矮房防住了风雪,身边的温度骤然暖了很多,陈殊心里稍稍放下悬石,连忙将解臻安置在床位上,一只手扔牢牢地抵住解臻后心,输送着真气,不敢离解臻太远。 “你这样可不是办法。”收留陈殊的夫妻打了盆热水进来,道,“你这弟弟怎么看都受了重伤,他又淋了雪,得必须尽快打理干净身体,不然伤上加伤,更加难治。” 以前陈殊受伤的时候,都是解臻在照顾,等到陈殊清醒回来之时,伤势都已经好了大半,也没有救治时候的记忆。而今解臻出事,他却手足无措到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原来救一个人会这么难…… 陈殊看着解臻没有血色的脸,干涩的眼睛里又开始渐渐湿润。 他连忙抹过眼睛,应了几声,去解开解臻的衣服。 解臻的衣服里混了不少血,大部分已经干涸,有的粘着里衣,衣服下面更是血肉模糊一片。林辰疏的身体就在天罚下面被雷电卷飞血肉,若不是有长明的力量加持,现在的陈殊恐怕没有一处皮肤完好。而解臻受到天罚更在陈殊之前,虽然不至于像陈殊一样直接面对雷劫,但也不知道在雷电下坚持了多久,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只是这次穿着的是黑衣,颜色显现不出来而已。 黑衣之下已经伤痕累累,原本的清水不一会儿便被洗红。 陈殊看得心悸,他手脚笨拙,唯恐弄疼了解臻,却见自己在清洗那些明明看上去触碰以后就会很疼的狰狞伤口,解臻却还是静静地阖着眼睛,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手静静地垂在身侧,仿佛周遭的世界已经与他无关。 陈殊默默地拉过对方的手,解开对方手腕上的束手,却见束手解开后,衣袖从手臂上划落,一个刺青图案清晰地引入他的眼帘。 刺青刻在解臻的手腕正中。那是和林辰疏手上的“一三”刺在同一处地方,但后来陈殊知道解臻想刻一个“臻”字,并不愿意让解臻继续刻下去。 但解臻上手的刺青却很清晰。 那是一个“殊”字。 他竟然早已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殊愣愣地看着,皱眉再度用手擦过眼间。 他曾经忌惮、逃避解臻,无法走出长明和解臻给他带来的阴影,甚至害怕别人在自己手上看到奇怪的刺青……但他想离开的男人,却一直在等着他,候着他。 “欸?小伙子,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旁边有老妇的声音响起。 “我、我……”陈殊说了几个单音,声音嘶哑哽咽得一塌糊涂。 “你弟弟伤成这样,现在还有口气就不错了。”老妇在旁边絮叨道,“你也要节哀,我看你弟弟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哎,这生老病死都是要经历的。” 陈殊的身形僵了僵,又暗暗抓过解臻的手,往里面度了不少真气,牢牢续上解臻的心气,皱眉道:“我、我不会让他死的。” 老妇看陈殊执拗,只得摇了摇头,将满盆的血水端出去倾倒。 旁边的老大爷见陈殊如此,叹了口气道:“小伙子,你弟弟若是得不到名医医治,那确实是不成了,这搁咱们村里,那铁定不行。要不你去镇上找找有没有医师过来,看看能不能让你弟弟起死回生?” 这个躺在床上的弟弟形容枯槁,若非心口处有一点温热,任谁都以为已经死了。还是这个当哥哥的执拗,到底兄弟情深,舍不得自己的亲人离开。老大爷心里想。 “镇上?那镇子在何处?”陈殊闻言,又立刻闻过老大爷的方向。 他投宿村里的时候,谎称解臻是自己的弟弟。他和解臻的年纪相仿,两人一身狼狈,好在陈殊态度诚恳,再加上这里的村民淳朴,倒没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 老大爷听到陈殊的询问,又给他指点了镇子和医馆的方向。 医师能够治理伤病,姬长明当初身受重伤,解臻便是请小药谷的沈秋风前来帮忙治好。这狄夷的镇子里头或许没有像沈秋风这样厉害的医师,但总归还是有一线希望,陈殊连忙一一记下,复又不放心地给解臻输送了一部分长明的力量,维持好生机,这才换了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红衣,借了老大爷一身布衣,匆忙上路。 这镇子在村外的十里处,陈殊不敢拖延,强行运用轻功赶路,等到到达镇子之时,天色已经将近傍晚。此时镇子上的人流已经变少,只有少数几个人正站在城口,对着布榜处张贴的画像指指点点,陈殊一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林辰疏的肖像。 他昏迷之后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解臻一直背着他前行,很可能在天罚过后,诡云谲又安排了人对他们二人进行了围堵。解臻是厉国的皇帝,很少人认得他的真面目,但林辰疏却是这次北军的主帅,又和诡云谲打过照面,狄夷也肯定知道他们往北前行,已经到了狄夷的范围,这才在狄夷境内出榜悬赏。 他和解臻同时出事,北军军心恐怕会有所动摇,不过有葛期在,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事情。 陈殊抬眼看过巨额的悬赏数额,没有停留,只是快速地找了一家当铺典当物品。 他出事之前本是为了解决太乾生死阵的问题,行军之时身上本没有带着任何银两,如今要为解臻请医师,必须得筹到诊金的钱。 而他现在身上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当铺的老板看到来典当的人穿着粗布衣裳,脸上原本有些嫌弃,但见对方拿出的东西,脸色原本变了变,连忙拿着仔细研究了一下,随后抬起眼瞅了瞅陈殊。 这一看之下,这来当的人模样倒生得还挺端正。 “这玩意确定是你的?”当铺的人拿着一对轻甲护腕问道。 “值多少钱你开个价,我日后会过来赎回。”陈殊道。 “嘶——”当铺的人又瞅了瞅陈殊,脸色突然故意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你这东西我看了,确实还不错,不过嘛……这东西是有主之物,这打过印记的东西,可值不了多少钱呐……” 当铺的人冲着眼前的粗布平民嘿嘿笑了几声。 第133章 医治 “印记?”陈殊闻言皱眉, 瞬间想到之前这副银甲护腕被盗骨偷走的时候,盗骨的反应也很奇怪。 这上面恐怕真的有什么。陈殊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那当铺的老板见陈殊迷茫的样子, 心里算盘已经拨响,呵呵笑道:“没错啊, 这玩意在市面上也就值个二十两银子,打了印记更不值钱了, 顶多值十两银子。我看你弄到这玩意也挺不容易,十二两银子最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银甲护腕往里头收, 但收到一半,手已经被外头的人一把扣住。陈殊隔着木窗,直接将对方的手按在柜面上,劈手重新拿回自己的银甲护腕。 “哎呦疼疼疼!你是谁啊!你要做什么?”当铺的老板手被折在一边,为了卸力, 整个人也跟着往后仰去,边仰边唠叨道。 陈殊却没有管他的呼天喊地,将护腕拿在手中, 一言不发地看着护腕默了会,随后眯起眼睛道:“这印记在哪里?” “你先放开我……哎呦!就、就在护腕里面,打个光就能看到。”当铺的人没想到来的人看上去并不强壮,手劲却大得出奇, 连忙交代道。 陈殊这才松了手,一把抓过当铺的油灯,轻轻翻过掌心里的银甲护腕。 护腕在油灯下闪烁着温润的光, 陈殊慢慢拨开暗扣翻开,终于看到在其中一只护腕的暗扣边,银甲内,写着一行小字。 字体清隽,落在繁复的花纹里,此时终于渐渐在陈殊的眼里明晰,那上面以“愿”为始,一共刻了六个字。 ——“愿君一生长明。” …… “我叫长明。” “……长明?” “是,长是长长久久的长,明是明灯的明。” …… 只有解臻知道自己是姬长明,这是他为自己刻上的字。 记忆里再度浮现出大青山的相遇,陈殊看着油灯下的字迹,视线再度变得湿润模糊。他想到解臻当初拉着自己来到寝宫,将这副护腕亲自给他戴上,容颜展笑,明明是很开心的样子。 那是的解臻一定是寄托着心愿,才将这副护腕一直安放在身边,后来因为朝堂的事情看他生气,这才借着机会送过来想让自己开心吧…… 但他那时根本没有理会过解臻的心情。 说好的要保护解臻,却是解臻在最危急的时候将他推出危险之外。 陈殊垂眼,牢牢地抓紧轻甲护腕。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还当不当东西啊!”当铺的人看着陈殊背对着自己不动了半天,扭着自己的手腕道,“我告诉你,这镇子上就我一家当铺,过了这个地就没这个店,你要是不当,我这可就打烊了啊……” 他说着,又忍不住落到陈殊手上的护腕一眼,露出垂涎的目光。 这护腕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就算是把他整个当铺的东西都拿出来也未必值得上这里面的一只,但来的人落魄,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说的还是“赎回”,他便打起了压价的主意。 只要把这个护腕低价搞到手,他立马再拿到大的县城转手卖掉,肯定能够从中大捞一笔。至于倒卖以后眼前的人再回来赎,他只要装个一问三不知,还怕这外地人反了不成。 他想着,正等着对面的人的回复,却见背对着他的人一把将油灯放回原位,随后耳边有两声轻扣的声响。 当铺的老板一愣,再看前面的青年时,却见那护腕竟然已经扣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 “你、你不当了?即便你去其他当铺问,我这家也是出价最高的。”当铺老板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道,“我们家也是保管最妥善的,十五两,你想要赎回也随时可以拿走。” 他说得头头是道,却听前面的青年揉了下眼睛,从鼻音里传来一声冷冷的哼声,随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店门外走去。 “二十两,二十两总成吧!”店铺老板又喊道。 陈殊没有回应,面色冷然地离开当铺,在镇子的道路上大步前行。 轻甲护腕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可他现在哪怕是再穷困潦倒,也已经不想再将它拿去典当了。 当铺老板的声音还在他身后想起,陈殊没有再做理会。 医馆就在前面,他虽然没有钱,但总会有办法,即便是赊账给人做苦力,今天也必须要救解臻。 现在只希望能找个能够医治解臻的医师…… 陈殊又加快速度,往医馆里面走去,但刚到门口转进之时,医馆里却有人撩着门帘而出。两人一个走得心急如燎,一个还在清点手里的药材,竟都没有刹住脚步。 两个人当场一个照面,“砰”地一声撞个正着。 “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我?”医馆里头的人药包顿时洒落在地,那人发出嘶的一声声响,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随后立刻传来愠怒的声音。 “……”陈殊亦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上。 对面的人穿着一声蓝白相见的衣衫,声音很熟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鸩安予?”陈殊立刻惊道。 荼毒生鸩安予出现在昱北关本就十分突然。陈殊那时候破完生死阵的死门,就是此人突然出现在阵中,告诉自己生门出事的情况。 当时解臻情况危急,他没有顾及鸩安予的事情,而现在这个人竟然也在这个镇上?! “林辰疏!”鸩安予本在气恼自己刚配的药洒了大半,但听到陈殊的声音,背脊立刻绷直,再看到陈殊的脸的时候,脸色更是一变。 两人各自看向地上的药材,复又盯视着对方。 空气中有一丝的静默,鸩安予率先动身,飞速往医馆外窜去。 第118节 陈殊怎么可能会让鸩安予离开。 “别走!”陈殊反应迅速,见鸩安予要逃离,立刻再运轻功追上。他二人速度都非常迅速,但陈殊的长明力量更高一筹,不一会儿便追上荼毒生,一把拉住对方的后领。 “咳咳——”鸩安予脖子被衣领勒住,俊美的容颜立刻涨红,只好停下脚步重重地咳了几声,在空中挣扎道,“林辰疏,我这回总没得罪你什么吧?” “你是没得罪我什么。”陈殊抓到鸩安予后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快速道,“但你会用毒,毒医一家,你应该也会治病。” “……” 鸩安予本就打不过陈殊,他徒劳地在空中又挣扎一阵,这才冷笑道:“你让我治病?治谁的病?看你的样子,是解臻出事了?” 鸩安予之前对解臻带有明显的敌意,陈殊皱眉低声道:“解臻快不行了,你若能治好他,我便会放你离开。” 鸩安予听到解臻的状况,面色僵了僵,但听到陈殊后面的话,随即冷笑道:“合着你现在好像在求我,这就是你求我的态度?” “只要你能治好他,我陈殊随你发落。”陈殊道。 “……”鸩安予错愕地抬头看了眼陈殊,但见对方的脸又熟悉又陌生,他仔细地又看了对方的容颜一眼,终于开口问道:“你哭过了?” 陈殊:“……” 荼毒生鸩安予!!! “我还以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鸩安予看着陈殊僵住的神情,哈哈笑了声,“怎么,你这一回终于在意他了?” 陈殊只觉得鸩安予话里有话,但此时并没有心思细分,他擦了下眼睛,直接问道 :“鸩安予,你救还是不救?” 鸩安予吃回陈殊一局,心情舒畅,只是冷笑不语,任由陈殊拎着衣领在空中荡来荡去。 陈殊见状不再停留,立刻提着对方往村落赶去。他脚程虽快,这一来一回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他将过半的长明力量留给解臻,行到后面近乎脱力,几乎是颤着小腿肚将鸩安予带回村中。 这时已经黑夜,村子里的灯火寥落,老夫妇的院子里一片黑暗,只有解臻的房里还依稀有一点亮光。 陈殊松开鸩安予的桎梏。 鸩安予这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经络,他看看旁边的简陋院子,目光露出一些嫌弃,随后又有点洋洋自喜,边向房屋里面走边笑道:“你们就住在这里?真是时来运转啊林辰疏。” “……”陈殊皱了下眉,没有应话。他勉力跟上鸩安予,却突然按住胸口,撑住一边的竹竿,低头俯身吐了口血。 鸩安予已经行进屋内,没有看到陈殊的状况。 粘稠的血拉成一丝液体挂在唇上,陈殊站在原地喘了口气,这才快速地擦去脸上的血,跟着走进屋内。 屋子里,鸩安予已经站在了解臻的床边。 解臻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外有老夫妇特地准备的床被掩着,他面色平静,容颜没有生气,正静静地躺在床上。 鸩安予站在旁边看过,他熟练地翻开解臻的眼皮看了一眼,随后又翻开对方的里衣,查看伤势。 解臻没有反应,就像是被随意操控的人偶。 鸩安予看完解臻的伤,这才捏了一个手诀,在解臻的印堂处轻轻一点。 有白光渐渐从解臻身上浮出。 “他怎么样了?”陈殊看见白光,终于忍不住向鸩安予问道。 鸩安予这才松了手诀,他拾了束自己的头发,看着解臻边说边把梳着,慢慢道:“他身上的伤势是挺严重的,不过你好像给他渡了真气,一时之间倒是出不了什么问题,只不过……” 鸩安予确实有些本事,能够知道自己将长明的力量给了解臻。但陈殊听到后半句,心却猛地再度悬起。 “只不过什么?”他追问道。 鸩安予看了陈殊一眼,原本的声音也慢悠悠地沉了下来:“只不过他魂已经快散完了。你就算是治好他的伤,他恐怕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六识不通。” 第134章 寄宿狄夷 六识不通——按照盗骨韩珩此前曾经提及的说法, 岂不就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鼻不能闻、意不能通,平常只能走路发呆的废人? 解臻是秦霜寒的孩子, 传闻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怎么会?”陈殊心中发紧,茫然地看着解臻。 “怎么不会?他以前就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秦姐也是被他折磨死的。”淡薄已到了透明的白光在解臻额前微弱地闪着光,鸩安予看着, 笑了声道:“你要是受不了他这副样子,我劝你趁早收手,让他也好走得利落一点。不然日后后悔, 你难堪,他就算没有意识,也会比现在更难堪。” “他不能走。”陈殊看着解臻熟悉的侧脸,浑身打了个机灵,连忙回道, “不管他变成怎样,我都不放他走。” 他说完一愣,只觉得自己口中的话似曾相识。那时候他决定彻底离开解臻的时候, 解臻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而现在物是人非,解臻濒临消亡,说出这话的人竟然变成了自己。 陈殊难受地哑了声音。 鸩安予嗤笑了一声,抱胸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殊。 陈殊知道鸩安予此时就在看自己笑话, 他连忙重新忍住悲痛,喑哑开口道:“鸩安予,你不过是想我出洋相, 我承认解臻出事我很难受,恨不得自己代为受过。今日你只要能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主动认输,鸩安予和林辰疏对线这么久,每每落得下风,对林辰疏时常咬牙切齿,可这次陈殊服输,鸩安予此时又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他掂量了陈殊一眼,啧啧道:“你可是堂堂天下第一人,又是江湖录上第一人高徒喜欢的人,我哪敢吆喝你呀。” 鸩安予的说话还是惯有的腔调,陈殊听着蹙眉,正想怎么让鸩安予帮忙,却见对方的手势一抬,一手已经抬手去解下身后发带上系着的铃铛。 “叮铃铃。”铃铛上发出一阵清响。 铃铛骤然发出响声,解臻额上的白光显然颤了一下。 “这是?”陈殊目光顿时看向鸩安予手中的铃铛。 “天行藏的招魂铃。”鸩安予又摇了一声铃铛,道:“这是第一像的东西,可以召唤魂灵,我虽不学第一像的玩意,但三像本是同源,应该还是能唤回一点散魂。” 他说的三像,是天行藏的三尊异像。一像骷髅,一像虫物,一像怪蛇。 “!”陈殊又惊又喜,看着鸩安予。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如果诡云谲知道他就是天行藏那尊白衣像,肯定也会来抢夺。”鸩安予说着,冷笑道,“论术法,我这招魂之术可比不上他。” 诡云谲的术法确实诡异,且很可能继承自天行藏。陈殊身边若非有长明出现挡住天罚,他和解臻恐怕都已经殒命。 而长明挡住天罚的代价,是彻底消逝…… 陈殊蹙眉,只觉得胸口难受发闷,有一口心血复又涌上喉头,他心复又悬起,连忙咽下口中的腥味,开口道:“若是魂魄被他抢夺,我便再去抢回来。” 鸩安予闻言一愣,随后上下打量着一本正经的陈殊,嘴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夺回来是可以,不过我猜诡云谲应该忘了白衣像的样子,没有第一像的记忆,毕竟那年第一像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的。” 陈殊:“……”鸩安予先抑后扬,竟然又从他这里取悦。 陈殊默了默,倒是忍住没有回嘴,只是紧紧地盯着解臻。 鸩安予看陈殊对第一像的死没有反应,慢慢敛了笑。他回头看了眼解臻,没有再犹豫,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咬破指尖,在解臻的左肩下划下血阵。 那鲜血宛如有不灵力一般,闪溢着蓝色淡光,结成阵符。阵符出现后,原本悬浮于解臻额顶的白光立时落回解臻体内。 屋外,也有一点零星的白光正在往屋内飘进。 但解臻还在躺着,他的头陷入枕中,没有束发的青丝散落在颊侧,让他脸上的死青之气更苍白了几分,那白光的回归并没有让他清醒,也没有让他气色好上一点。 鸩安予看到有魂灵开始回归,这才收回铃铛,道:“前面的招魂引我已经帮他做了,接下来他的魂魄如果能受到我阵法感召,会慢慢回归。” 解臻当初在天罚之下白光也不知道散了多久,陈殊心中一紧,追问道:“那他要多久才能醒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鸩安予道, “你得看他还剩下多少魂魄在这世间。不过我这阵法只能维持七七四十九天,等日子到了,能召回的也就都召回,召不回的就再也召不回。” 陈殊沉默,他几次握紧拳复又松开,这才低声道:“多谢,有劳了,等解臻事了,我便来找你。” “哼,我是看在这怪物是秦姐留在世上最后的骨肉,这才帮忙召魂。”鸩安予冷哼一声,“你一臭石头,谁会要你?也就这怪物会这么稀罕。” 陈殊:“……”陈殊的面色再度一僵。 鸩安予在衣襟前掏了掏,随后甩给陈殊一页纸道,“这是我给路通明开的方子,这怪物的皮肉伤口和路通明相似,你照着这药方配就行。” 陈殊接住纸张,打开一看,果然看到上面满满的药材名字。 “路七在你那里?”天罚一劫太突然,解臻、长明和他相继出事,陈殊几乎没有休息喘气思考其他人的余地,此时闻言微微讶然。 说起来,西山天罚的时候,鸩安予也提到过路七,说是因为他才来找的自己…… 鸩安予却没有回答,只是唇角勾着一丝不屑的笑,转身往外走去:“时候也不早了,我也有病号,得回去了。” 陈殊没有再做阻拦,他看着蓝白身影行出房间,往外行了几步,身影忽然一纵,人已经飞快远去。 空中只留下铃铛的回响。 陈殊拿着药方站了一会儿,终于低头将纸张折好,放进衣襟里,随后走到门口,掩上房门挡住外面的寒气。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解臻。有人息,让寂冷的温度慢慢回升。 陈殊回身,无声地看着解臻,随后拾起疲乏的脚步一步一步重新走到床边,静静在床沿坐下。 解臻没有往日冷峻的模样,此时的他眉目平和,闭着眼睛,睫毛在青白的脸上落下阴影。他呼吸平淡,只有注视了很久,才发现胸前尚还有人息的起伏。 陈殊小心翼翼地替解臻重新拉好被子,果真在解臻身边坐了好一会,这才轻轻抬手,慢慢拂过解臻的脸颊。 “解臻,你醒过来吧。”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你醒过来,只要你不嫌弃我……” “……我们便在一起吧。” 陈殊的声音低哑,湮灭在空荡荡的四周中。 油灯灯光晃了两下,终于嗞一声熄灭,深夜彻底降临。 空旷的天地里,风渐渐停止,还有几片雪花在飞舞。有人阖目长眠,有人俯身趴睡,而在这偏僻的村庄上方,有零星的白光无声地漂泊过长夜,萦绕着往村中飘进。 * 狄夷的丘镇是临近厉国的边陲小镇,因着附近的大山封了国界,将边境的战乱隔离,并没有受到多少战火的影响。但近日狄夷和厉国两军开战,边境线封,不少厉国和狄夷的商人、江湖客借着大山过路,将丘镇作为落脚点。 大山山势复杂,雪天封路,再加上边境境况不佳,不少行客为确保安全,纷纷雇佣镖局的镖师进行护送。镖局镖师本是越有经验越受欢迎,身手越高越得人信任,而近日丘镇上镖局来了个姓姬的镖师,不仅身手好,而且做事稳健,十分受富商行客的青睐。 这姓姬的镖师名字叫做长明,是个长得眉清目正的青年,他来镖局不过半个月,便混得风生水起,不少行客点名要他护送,让人羡煞不已。但让人意外的是,姬长明虽然单子多,可每护送完行客至他处,便匆匆忙忙往回赶,就算是客商想出重金让他到自己府上做拳脚师傅,还没开口就被他以有事为由,直接给回绝了。 这一来二去的,镖局里面也有不少镖师眼红、好奇、心痒难耐的。 “我说姬师傅,你身手那么好,别人有意让你去当食客,你怎么老是回绝啊?”刚做完一个单子,同行的一个镖师看到姬长明回绝了客商的好意,终于忍不住问道。 当食客混日子那是多少镖师的梦想,也就姬长明这小子居然直接回绝。 “我在狄夷有亲人要照顾,走不开。”陈殊熟练地将自己绑在身边的镖师令牌解下,递与旁边的镖师道,“刘师傅,我还有事要忙,你明日回到丘镇帮我领下这趟的镖钱,和上次一样三七分,我后天来取。” “好勒!”一听到可以分钱,那同行的刘镖师立刻笑呵呵地拿过姬长明的令牌,道,“还是你小姬爽快,你放心,钱肯定一分不少地给你领来。” 第119节 陈殊只是笑笑。 他这段日子重新当回了姬长明。解臻出事后,两人同时滞留在狄夷,陈殊是曾想过带昏迷的解臻回到厉国休养,但想到有诡云谲在,他若和解臻此时回去,难免会再度成为对方的目标。 诡云谲一日不除,他和解臻就不安全。陈殊索性直接来个敌明我暗,继续留在狄夷。 他和解臻现在还是寄宿在老夫妻的村庄,因为不好意思一直叨扰这家子,便找了份镖师的工作攒钱,一边用来给老夫妻寄宿的费用,一边静静等待解臻清醒。 自荼毒生上次过来帮解臻招魂,已经有二十天的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解臻,小小臻 第135章 苏醒 这二十天里, 陈殊一直按照荼毒生给的配方替解臻换药调理。他不敢远离丘镇,接的单子也都是短途的, 常常刚结了手头的事情,便转身往寄宿的村落里赶, 从未有一天在外面和别的镖师留宿过。 姬长明押完镖后就撤的规矩一开始让同行的镖师颇有非议,但陈殊后来和经常一起押镖的刘镖师混熟, 托其替自己领钱,账目又给了分成,镖师闲言碎语少了, 倒开始眼红和姬长明一起做搭档的镖师了。 但姬长明沉默寡言,很少和镖局的人来往,无论镖师怎么在背后议论,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人看法。 对于陈殊而言,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解臻的情况。 解臻身上的伤口已经渐渐稳定下来, 气色也有了好转,但自天罚之后,他魂魄消散了大半,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唯有少数的一两天,他会偶然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 男人眼神空洞, 陈殊曾经试着用手在解臻眼前探视,结果发现解臻的眼睛只是睁着,并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果然像荼毒生说的那样, 没有了六识。 离荼毒生预计的期限一天一天推进,解臻的状态却还是和以前一样,也不知到了七七四十九天,解臻是否能够康复。 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殊看到之时心里还是一阵难受。 男人清冷俊逸,以前每逢一个人孑然注视之时,他总会带着淡笑地看着自己,非常的好看。 而现在,那回忆如同镜面,被打得支离破碎。 陈殊呼吸了一口寒气,他拾了一小把细雪胡乱地抹过脸,重新整理了心情,往解臻所在的村庄里赶去。 这趟镖并不远,来回有半天的距离,陈殊在当天未时便将镖送达,返回的时候全程用了轻功,等到了傍晚回到村子里,便看到不少人家炊烟袅袅。 这个点,已经可以吃晚饭了。 “我回来了。”陈殊和往常一样打开老夫妻院子里的篱笆,一边打招呼,一边往解臻的房子里走去。 他手上还拎着从押镖的镇子上捎上的小食,是买来送给老夫妻的。 篱笆内安安静静的,原来一直在家中做农活的老夫妻并没有回应,唯有几只圈养的鸡鸭看到有人过来,扑腾着翅膀快速逃离。 院子里没有人。 陈殊一边走,一边有些诧异,他六识展开,很快发现不仅院子里没有人,解臻待着的房间里,也没有人息。 陈殊一惊,正要进屋确认情况,六识内却有三人正往篱笆门走来。 篱笆外有人杂乱的脚步声。 “小姬啊,你看你这模样倒是挺受姑娘欢迎的。刚刚走在村口的时候,咱们村子里的村花都在盯着你瞧呢。”与脚步声一起的,还有老妇人越走越近的说话声。 ……收留他和解臻的老妇人出门了? 陈殊微微诧异,却听房门外的脚步声还有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稍显笨拙的脚步声主人说起了话,是老大爷的声音。 “这村花可是我们村长家的小女儿,平时眼界高得很,村里那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瞧不上眼的。嘿嘿,小姬你可不赖啊!” “……” 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响起,但他并没有人回答老夫妇的声音,只是静静地走着路。 老妇人没有介意他不答话,声音带着哄人的意味:“小姬当然不赖,你哥哥那么能干,你也肯定厉害!” 陈殊听着老夫妇的对话微微一愣,他转身往篱笆外看去,却见篱笆门忽然打开,收留他的老妇当先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进来,篮子里面有不少蔬菜和鱼肉,像是刚刚从集市里赶集回来。 她推门而进,显然没想到院子里面已经站着个青年。她唬了一跳,但见是陈殊以后,立刻笑了起来,朝着身后打招呼道:“来,小姬,你看看,你哥哥这不回来了吗?” 小姬…… 陈殊错愕地往老妇身后看去,只见门口处有一道白色人影慢慢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白色的织纹长衫,身形凝立,他脖子上围了一个白色皮毛制的围脖,此时也正他看来。 白衣的人容貌俊美无俦,身量清癯,一身白衣与堆积的白雪相融在一起,气息清冷孤高,正是一直卧榻在床,未曾醒过来的解臻。 陈殊这几天曾无数次凝视着解臻的容颜,祈祷他能够平安无事,也曾无数次幻想他与解臻重新相视的时刻,而现在解臻突然站在他的眼前,陈殊竟觉得有一丝错愕中有一丝恍惚,恍惚里又带了一点紧张。 解臻竟然醒过来了,他什么时候苏醒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无数想问的话卡在陈殊的喉咙里,他愣愣地看着解臻,却见解臻抬着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哟,这不是小姬你哥哥吗?小姬啊,我们就说你哥哥晚上肯定会回来。走,我们一起进门好不好?”解臻后面的老大爷也看到陈殊,立刻说话道。 “……”解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殊。 老大爷见状,一把扶住解臻的手腕,想将人从外面扶进来。 陈殊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拉回自己的意识。眼前的一幕隐隐有些怪异,连老大爷的话都透露着一丝不对劲,他心中一凛,连忙问道:“朱伯,他怎么了?你们这是……” “嗐!姬哥儿,这就要从你今天早上出门开始说了。”已经进院子里的老妇人听到陈殊的询问,一边清点着篮子里的东西,一边道,“今天你刚离开院子没多久,你这弟弟就醒了过来,一个人走出院子,就盯着你离开的方向,幸亏我和老头发现得及时,不然你这弟弟就要跑出来找你了。” “……”陈殊听着一愣,侧头看了眼旁边的解臻,却见解臻沉默着并没有开口,只是目光转动,依旧不懈地看着自己。 起了话茬,旁边的朱伯垂了几下背道:“老婆子说得没错啊,姬哥儿,你这弟弟可真的是难劝,我们让他回房间休息他怎么都不听,非要一个人大冬天的穿件薄衣在外面等。我和老伴看着不是办法,本来打算带着他去县城找你,结果去镖局打听发现你已经出去做活了,就只好带着你弟弟在镇子上的集市逛逛。” 解臻身上的衣服就是在逛集市的时候买的。陈殊当镖师赚的钱不少,大部分都给老夫妇用来日常开支,这朱伯夫妻见着手头钱还有结余,便带着解臻去了裁缝铺,给陈殊和他的弟弟各订了几件衣服回来。 两夫妻去了裁缝铺也没什么眼光。倒是那裁缝看到解臻以后眼睛一亮,推荐了几款秋冬穿的白色长衫,试穿合身,价钱上也合适,两夫妻见解臻穿着好看,便立刻敲了板。 再后面就是逛集市,带着解臻回村子,路上遇到村长的女儿,这些话陈殊在三人回来时便听老妇说起过一遍。 两个夫妻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陈殊离开以后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陈殊万万没想到解臻在这个时候会清醒过来,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解臻能清醒,那真的是太好不过了。 “不过话说回来,姬哥儿,你弟弟他……”老妇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解臻的时候,话还是止住,朝着陈殊招了招手。 陈殊微微一愣,跟着走到老妇身边。 那老妇这才看了解臻一眼,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在陈殊耳边低声道:“姬哥儿,你弟弟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朱姨,为什么这么说?”陈殊听着心中咯噔一下。 老妇叹了口气道:“如果是寻常人,我们告诉他你不在的时候至少能听几句吧,可你弟弟醒来后怎么劝都不听,非要出门找你。你说他又不会说话,又不认得路,就一股脑门往外走,这不现在还在打仗,外面又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 “……他不会讲话吗?”陈殊愕然。 “你弟弟以前会开口说话?”这会子轮到老妇愕然。 陈殊:“……” 六识不通里,确实有一识是口不能言,但解臻现在还在聚魂的时候,恐怕醒过来,也仅仅是看得到东西而已,很可能连听觉也没有恢复。 解臻若是会说话,肯定会喊他一句“陈殊”的。 陈殊只觉得心口发酸,他回头看向解臻,却撞见解臻的目光。男人一身白衣站在篱笆处,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即便是他与他的目光撞见,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避,连目光里的紧张都没有掩饰。 以前,解臻从不敢这么坦白地看着自己。 “我弟弟他可能……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陈殊稳了稳自己的声音道。 “也是。你弟弟大病初愈,是该好好补补身子。”老妇看了眼陈殊,很快笑道,“你也别太担心,你弟弟肯定会好起来。我们今天去集市里买了点肉,等会就给你弟弟炖点肉汤补补。” “多谢朱姨。”陈殊连忙道。 “你也甭和我们客气,我看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也该和你弟弟一起补补。”老妇笑着摆了下手,去了厨房。 朱伯见老伴烧饭,也跟着上去帮她烧柴火。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陈殊和解臻两个人。陈殊站在解臻身边一会儿,终于上前理了理解臻衣服上的落雪,低声道:“我们进屋吧。” 解臻眸光亮起。 院子里无声,陈殊看着解臻衬在白绒里的容颜,他站立一会,终于轻轻抓住解臻的手,领着对方往屋里走去。 解臻睁大眼睛,低头错愕地看看自己的手,随后又抬眼看向陈殊的背影。他眼睫轻扇了几下,随后眉宇微弯,原本清冷的脸上慢慢浮出笑容。 第136章 心智问题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陈殊和村里这对老夫妇早已经熟络, 今天又是解臻清醒回来的第一天,这对夫妻特地熬了肉汤, 精心地在汤里撒上葱花,放在桌子上腾着热气。 旁边还有老妇特地炒的三盘小菜, 对于平日简朴的农家已经非常丰盛。 陈殊带着解臻一道入坐,他向老夫妇道了声谢, 便起身拿起勺子替解臻盛好了肉汤。 解臻安静地在陈殊的右手边坐着,他受到重创,二十天卧病下来人已经消瘦了一圈, 即便是穿着白色的衣服,模样看着也十分清减。 “给,趁着热可以多吃一点。”陈殊也不知道现在的解臻听力有没有恢复,他取过汤匙配上,放在解臻的桌前。 解臻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陈殊的动作,目光随着陈殊手中的碗筷慢慢移到自己的面前。 肉汤上浮着些肉沫,葱花打在上面沉沉浮浮。 “是啊, 看你们哥俩瘦的,姬哥儿你也要多补补,小姬大病初愈就更不用说了。” “你们哥俩都多喝一点壮壮身子。” 老夫妻附和道,又给解臻的饭碗里多夹了些菜。 农家不比皇宫规矩, 什么事情都是随性着来,这对夫妇也是热心肠,陈殊在这里故意隐姓埋名, 两人都不知道解臻的身份,只当二人是落难的兄弟来照顾。 解臻却没有动,他只是低眉看着碗里的饭菜和旁边的肉汤,手却还是和刚坐下那样放在身侧,并没有拿到桌面上来。 他眼里好像并没有什么想吃饭的欲望。 老夫妻没想到解臻对前面的饭菜无动于衷,笑容微微尬在脸上。 陈殊也愣了一下。他知道解臻是皇帝,却不清楚贵为九五之尊的他能不能吃得惯这里的饭菜、习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他想了想,还是拿起自己的碗筷,先勺了一口肉汤,放在唇边慢慢轻吹,随后泯了一口,尝了味道后才对解臻道:“小至,朱伯朱姨烧的菜不错,你可以尝尝看。”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解臻,却见解臻目光微微亮起,看看陈殊拿着汤匙的手,又看看自己碗里的汤。 第120节 “?”解臻这是什么意思?陈殊勺汤的手顿住。 解臻还在看他的手,目光里有一丝畏怯,但颈上的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是吞咽的动作。 陈殊:“……”他忽然好像有点明白解臻想要做什么了。 解臻散魂后,魂魄残缺不堪,已经不再向以前那样隐忍,他的眼神甚至像个没有心智的小孩,正露骨地展现自己的思想。 陈殊默默地看着一言不发解臻眼里的期盼,终于还是拿起解臻的碗和汤匙,和刚才一样轻轻舀了勺放在嘴边轻吹了几口气,随后慢慢将匙里的汤水放在解臻的唇前。 解臻低低地看着陈殊递过来的汤匙,果然没有再拒绝。他眉眼微弯,很快张嘴,喝完第一口肉汤。 喝完后,也不知道是太他还是看着自己,唇边已经有水润的汤渍,勾着笑,又露出期待地看着自己。 “别急,一口一口喝。”陈殊见状,连忙道。 解臻点了点头,眼睛中似有星星,又吃了一口陈殊喂的饭菜。 两人在饭桌边你递一勺,我吃一口,看得旁边的朱伯和老妇目瞪口呆。要知道这姬长明的弟弟年纪看着都已经成年,原本以为是个和他哥哥一样能够自食其力的青年,结果醒来后竟然还要让姬长明喂饭,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 不过这姬长明的弟弟本来伤势就很重,之前在镇子上的时候走不利索,这会子刚刚醒过来,可能手脚也确实不太方便行动,还需要静心的照顾。倒是姬长明这个当兄长的,照顾得又细心又贴心。 姬长明兄弟两个长得都很标致,眼下这一幕虽然意外,但看上去倒挺和谐的。 “姬哥儿,你这弟弟有点黏你啊!”旁边的老妇看着兄弟两这么个情况,不由得笑道。 “是啊,你们两个兄弟感情真不错。”老朱道。 陈殊没有回答,看着解臻认真地吃着自己舀的食物,不禁涩然笑了笑。 收留他和解臻的老夫妻不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兄弟,更不知道解臻其实就是厉国的皇帝。 在心智已失的外表下,解臻不仅是皇帝,还曾经是一个城府很深,更让自己曾经一度忌惮的人。解臻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是他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诺言,保护好解臻。 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着所谓的任务,却从来没有想过解臻会真的出事,以至于到了解臻昏迷不醒,他才如此束手无措。 陈殊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受重伤的时候,解臻曾经也一汤一匙地喂着自己喝药,那时候他还曾在心里埋怨皇上不会照顾人,可当解臻躺在床上的二十天里,他也曾学着路七教解臻的方法赴喂解臻喝药,结果男人昏迷中也数次呛咳,让自己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打理才好。 照顾一个人如此困难,那他以前受伤的时候,解臻的心情是不是也和他现在一样? 陈殊看着解臻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眼睛渐渐开始朦胧。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夜黑得明显,有白光慢慢回归解臻的身体,但朱老夫妇似都没有看见这一异象。两人收拾了饭桌,问过陈殊明天想吃的菜目,开始打理家务。 陈殊则带着解臻回了两人的房间,他替解臻换药,一边解开解臻身上的绷带,一边将药重新涂抹在旧疤上,尝试问问解臻的状况,只可惜解臻好像是真的听不见,对于陈殊的发问每一次都要愣神很久,才会点一下头,以作回应。 解臻魂魄并不完整,在外面熬了一天,已经显得有些困意。但他不会说话,直至昏睡前都还是静静地看着陈殊。 陈殊终于感觉到旁边带着微热的目光渐渐消失,他抬眼看着解臻闭目的容颜半响,还是将解臻抱起放在床上,重新给对方掩好被子,拨开男人垂在眼边的散发,轻轻叹了口气。 解臻醒来后这副样子,执着得近乎冥顽,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 好在这一次运镖回来,他有足足一天的休息时间可以陪着解臻,观察解臻的状况。 解臻的状况若一直这样没有好转,这对于厉国十分不利,即便现在三名辅政大臣已经出除去,他也不可能放任解臻一个人回去面对虎豹环伺的朝堂。 陈殊心里担忧,他躺回自己的榻上,思索了很久,方才勉强进入梦乡。 他的梦里,以前时常会出现小婉,但自天罚过后,陈婉已经很少出现在他的睡梦中,取而代之的更多是解臻在雪地里负重一路向前行走的梦境。 梦境里,男人背着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他看着解臻的侧脸轻轻唤了一声,取而代之的却是男人容颜崩塌,一座巨大的白衣人像出现在他面前,神像里的白衣人身负枷锁,正立在风雪之中,人像上堆积满沉雪,那人像上雕刻的眼睛就像是复活了一般,轻轻地转动着眼眸,正看着他,目光绝望。 那种绝望是一种无声中的无望,趋近于寂灭。 天行藏,和解臻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像。 陈殊看着那寂灭的眼睛,心中一悚,惊叫了一声,赫然张开眼睛,却见房间里黑夜茫茫,连晨光都没有亮起,还是在最黑暗的时候。 陈殊看着床帐喘了几口气,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个晚上,房间里面怎么还会有声响? 陈殊一愣,正要往声源处看去,却听那方向处,猛地传来凳子摔翻的声音,有人扑通一声摔在地面上,他很快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忽然有一只手抓住陈殊睡着的榻沿床单,正好触碰到了他的小指。 指头相触的地方,对面的手入手冰凉如细雪。 那攀上来的手很快像似触电了一样收了回去。 陈殊再度一愣,他可以感受到有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连忙往自己床边看去,却见自穿沿边,有一双眼睛慢慢地从他床边抬起,正和他的目光相接。 有白光从窗户外面飘进,在眼睛主人的四周萦绕一圈,随后慢慢融入。 “解臻?”陈殊从床上坐了起来。 “……”旁边没有声音,只有那双眼睛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为了照顾解臻,陈殊的床榻就设在解臻的对面,两张床铺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刚刚那动静,应该是解臻过来的时候绊倒了桌子边的凳子…… 但解臻怎么在这个时候清醒? 他过来是要做什么? 陈殊愕然,正要伸手去点灯,却见黑暗中解臻忽然从床沿边抬起了一样模模糊糊的东西,放在了床上。 “……”陈殊的动作停住,他发现解臻放在床上的,是一只枕头。 解臻往陈殊的枕边挪了挪。 “解臻,你……”要做什么? 陈殊一惊,他看着解臻,只见解臻放好枕头之后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床沿边合衣躺下。 农家的床铺不大,有陈殊一个成年男子躺在当中,床的边缘几乎没有留给解臻睡的位置,但解臻却蜷在一边,侧身转到陈殊的方向,看着陈殊的眼睛阖了一下,又阖了一下。 黑暗里,他的眼睛特别明亮,睫毛每扇一下,陈殊的心就跟着慢慢地跳了一下。 有解臻的呼吸温温地拂过陈殊的脸侧。 两个人就这么黑暗中相互看了一会,忽然,解臻阖上了眼睛,没有再睁开。 陈殊微微一愣,却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慢慢地在他被子上圈过,有人正轻轻地搂住他和他的被子。 第137章 开口 男人褪去了白色围脖和衣衫, 仅仅是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露出被绷带缠绕的颈和锁骨。他的手小心翼翼的, 阖着眼睛的容颜恬静,但颤抖的睫毛看着, 暴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陈殊躺在床上,忽然觉得眼睛有开始湿润起来, 他静静躺着,凝神看着解臻的睡颜。 解臻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感觉到手里圈过的人没有反对, 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缓和,神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因为魂魄的残缺,他的样子和神态纯粹得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白光还在有一颗没一颗的,像萤火虫一样在他身边盘旋。 陈殊看了解臻半响,终于还是伸手去拿开解臻放在他被子上的手, 转过身体。 “!”解臻没想到原来一动不动的陈殊会突然翻身,原本安心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愕然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想伸手抓住陈殊的被褥, 却没想到陈殊将被子提起,避开了他的手势。 手指间漏过的只有被子抖起的风。 解臻的手僵在空中,他抬眼看着陈殊,嘴唇张了张,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中已经露出一丝害怕。 然而陈殊没有看到他的神色,他只是将不大的床被掀起, 随后重新在床面上扑开。 有被子的一角绕过解臻的侧身,遮盖到解臻的背后。 被子刚刚从陈殊的身体上掏开,上面还有眼前人身上的余温,盖在解臻的身上,阻隔了寒夜的冷风,暖暖的。 旁边躺着的人折腾完被子后,往床铺里面靠近了点,拉过自己的枕头。 “天不早了,快点睡吧。”陈殊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给解臻留了半边的被子,以及半边的床位。 解臻微微一愣,原本的手足无措慢慢消失,他目光再度变得高兴起来,嘴角无声地勾起。 陈殊看着解臻的笑颜,只觉得心中悸动,连心跳也缓缓加速。 他知道解臻清俊,此时在暗夜里,男人的眼睛闪着光辉,棱角被夜色模糊了轮廓,让他的容颜更显得朦胧好看。 这是救过他的解臻。 一直对他好的解臻。 可以为他不顾一切的解臻。 心越发不可控制地乱跳。 男人身体如细雪一样冰冷,被窝里满满的都是对方的沁凉,陈殊看着连忙翻了个身,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咬牙不再看解臻的样子,面孔往床铺上转去。 转过去面壁之后,陈殊的眼睛还微睁着,用手抵住自己的心跳。 无法平静。 解臻醒来,他真的很高兴。 很高兴。 陈殊在心里想。 他面着壁,察觉到身后的人慢慢地将自己靠在边缘的位置挪了进来,一双匆忙凉意的手再度轻轻地环上他的腰身。 男人手劲道不大,除了温度偏低,没有什么让陈殊身体去排斥的地方。 但陈殊不敢转身,他怕自己一转过身眼泪就会不可抑制地溃堤。 有解臻在身后,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陈殊轻轻地息了鼻音,他静静背对着解臻,没有再拿开解臻的手,慢慢地阖上眼睛。 白皑皑的山野里寂静寂寥,山中林杈上也有冰棱结柱,挂成一根一根晶莹剔透的冰柱,这风雪不间断地起了将近二十天,终于迎来第一丝晨光。 晨光熹微,山野没有鸟啼走兽声音,却有冰柱上的冰水慢慢地沿着柱子往下融化、滴落。 半夜过去,陈殊一觉睡得无梦,再醒来之时,却见自己的后背抵着解臻的前襟,两人竟然就这么在狭小的床上拥挤了一个夜晚。 他今天的休息是靠压缩镖局运镖的脚程拿得的,本来打算陪着解臻,结果昨日归来的时候,解臻竟然已经清醒,陈殊也没有惊扰对方,索性和以前的休息日一样,一觉在床上和解臻躺到了大中午。 时光悠悠,他和解臻已经认识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他和解臻明明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陈殊也没想到,自己会沦陷在解臻的感情中,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和解臻在一起生活。 解臻的魂魄还处于荼毒生招魂铃设定的恢复时期,他半睡半醒,意识并不十分清楚。直至老妇人将饭菜端到房中,才迷迷糊糊地起来。 第121节 陈殊照例给解臻喂过饭菜,随后自己草草地喝了点粥,将饭碗拿到厨房。 厨房在院子另一端,陈殊穿过的院子的时候,正好看到村里的老夫妻一人劈柴,一人捡着柴火,老朱已经上了年纪,劈的柴火并不利索,不一会便热得直冒汗,但看到陈殊后,便还是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陈殊亦点头招呼,目光触及老妇手中的柴:“朱姨,你们这是出去买柴火了?” “是啊,今年大雪封山,外面又在打仗,好多柴火都已经捡不着了,我和老朱今年备的柴火根本不够,所以就用油米和旁边的村民换了些。”朱姨道,“这趟去镇里,幸亏有姬哥儿你的银两备着,这才不至于断了火。” “哪里。”陈殊道。 砍柴的朱伯哈哈笑了声道:“姬哥儿,也就你这么谦虚,实不相瞒,咱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已经没油没米了,我们这也就有你在,这才在这天灾人祸中过得稍微比别人滋润一点。” 朱伯说的天灾自然是指这场大雪,而他说的人祸,应该就是狄夷和厉国两国之间的交战。 天灾普通人解决不了,陈殊也曾尝试动用自己的力量,结果发现自长明离开后,也不知道是自己渡给解臻太多的力量,还是长明消逝的原因,自己很多能力都已经大不如以前,就算是平时他最厉害的轻功,他虽然还是能飞得很快,但长途奔波下来,他胸口常有气血翻滚,无法抑制心血上涌。 而至于人祸,诡云谲一日不死,狄夷和厉朝两国之间,他和解臻之间,都将永远不得安宁。 一想到诡云谲,陈殊目光微沉,在心里计算要怎么对付这个术士,他一边向一边拾步往解臻的房间走去,刚拉开房门,便看到解臻一个人又睡在自己的床上,他容颜安安静静的,只有眉头蹙起,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身边还有不少白光在围绕。这是解臻散出去的魂魄碎片,普通人肉眼并看不见,似乎只有陈殊才能够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些白光正在一点一点重新汇聚,虽然过程缓慢,但总归是在慢慢恢复。 白天里的白光并不起眼,但陈殊原本因为诡云谲而凌厉的神情却慢慢变缓,他慢慢轻轻地用手托住一点白光,随后看着解臻,轻轻笑了声。 陈殊就这样陪了解臻两天,第三日便动身前往丘镇,去刘姓的镖师那领着工钱,顺便在镇子里打听打听附近的情况。 一切本是计划好的事情,但出乎计划之外的却是解臻的病情。 这一日清晨,陈殊从床上起身,本打算早去早回,但当他打点好行头、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衣摆却被人紧紧地拉住了。 不同于第二日,这天解臻竟然醒得和他一样早,而且看到陈殊站起来了以后,他也跟着起床,说什么都不让陈殊离开。 “解臻,我要去一趟镇子里打听消息,过一会儿就会回来。”被解臻拉着衣摆也没办法,陈殊又继续劝慰道。 “……”解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殊,起身跟着陈殊一起来到门口处。 他目光有一丝执拗。 “解臻,你先松手好不好?”陈殊看着解臻,又说道。 这一次劝说,解臻直接摇了摇头,眸光还有水雾清敛,泛着红边。 “……”陈殊好说歹说没有办法。他以前掰过解臻拉着他的手指,现在看着解臻的手,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只得抬起眼看着解臻,继续轻声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解臻不会说话,多半是无法解释他要做什么的。 陈殊看着解臻,却见对方皱眉,目光闪动数次,眼边隐隐有泪花泛起,但他依旧直直地盯着自己,嘴唇张了数次,终于有一道声音在陈殊的耳边响起。 “别走。”解臻道。 声音喑哑熟悉,是属于男人以前的音线。 陈殊原本的神情一点一点褪去,他心慢慢提起,只感觉有什么欣喜在自己心头绽放,又有一股干涩不断地模糊他的视线,他睁大着眼睛看着解臻,随后听到自己带着不可置信的声音起问。 “解臻,你、你刚才……刚才说什么?”陈殊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的话音落了,又听到解臻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走。”大概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解臻的声音显得十分嘶哑,他张了张嘴,声音再度低低的,“别离开我,好吗?” * 丘镇的虎威镖局来了精明的姬镖师。他名声在外,让不少客商都抢先着要点自己的名字,但这一次他过来和同行取钱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 这白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很有气质,大家都曾猜测这是姬镖师身边的新老板。但根据姬镖师说,这男人其实是他的弟弟,姓姬,名秦至。 “姬镖师,你说你们一家怎么长得都不赖啊!”结算工钱的时候,刘镖师给姬长明一边清点着银两,一边瞅着解臻道,“怎么,他也是你引荐过来做镖师的?” “不是。”陈殊摇头笑了声道,“我弟弟最近受了伤,不能动武。” 刘镖师“哦”了一声,连忙再看看解臻,却见对方一个人站在姬长明的背后,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看着他的哥哥。 而且那个目光,看上去执拗的,总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他也没理会那么多,忽地撞了下陈殊的胳膊道:“对了,姬镖师,最近咱镖局有笔大买卖,你做不做?” “什么买卖?”陈殊问道。 刘镖师目光一下子就神秘起来,他嘿了声道:“咱丘镇有个客人要去大都,大家都在抢着名额,那可是咱们狄夷的皇城,你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解臻:我贼大胆 第138章 单子 “不了, 刘师傅你也知道我不接长单的。”陈殊摇头道。 大都是狄夷的皇都,如果从丘镇出发, 一般需要二十天的时间。陈殊当初来镖局接镖的目的是为了筹集解臻的药钱,而今剩下的钱已经有富余, 实在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想着,回头看向解臻, 却见解臻一身白衣,一个人形单影只,目光透露出一丝紧张, 时不时地往自己这里看望。 现在解臻的病情正在慢慢恢复,陈殊本来打算再接两趟镖,攒足接下去生活的钱便不再接单,等到解臻彻底恢复之后,便带着他回到昱北关。 刘姓的镖师听到陈殊拒绝, 有些失望道:“你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明明身手不错,却这么死板。大都机遇好, 现在又是几个皇子争权的时候,你如果在大都闯出名头,讲不定入了哪个皇子的眼,岂不是皇家的幕僚?” “这就算了吧, 皇室争权岂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够掺和的,我就不去淌这趟浑水了。”陈殊面上笑着回绝,心里却涌起各种思绪。 狄夷皇子争权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事还得从他那日支援塞北军、在芜陵城外斩杀乌延琢说起。乌延琢是狄夷王最疼爱的儿子, 这次出征厉国,本是被狄夷寄予厚望,一旦赚取军功立好威信,狄夷王就打算将皇位让给此子。结果乌延琢却死在他林辰疏的手上,这让狄夷王痛失心爱的儿子,更打乱了狄夷的皇位继承的计划。 对外,狄夷王为报子仇出兵十万再度讨伐厉国;对内,大都里的狄夷王族已经对皇位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这怎么算浑水。”刘师傅在心里嘀咕着道,“咱习武之人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若是你万一辅佐对了皇子,以后便是大功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陈殊只是笑笑:“我有弟弟要照顾,还是在咱镇上待着比较好。” “那你们兄弟两感情还真好。”刘师傅又看了那个白衣青年一眼,但见解臻目光还停留在陈殊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白衣青年在雪地边,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院子里有镖局的孩童打雪仗嬉戏跑过,一不小心撞到这个姬长明的弟弟,却见这弟弟身子晃了一下,也没有喊疼,只是错愕地看着旁边的孩童。 孩童被他看得发愣,好半天才忽然说了一句话,通红着脸跑开了。 白衣青年眉目间更显茫然。 这弟弟的神态和普通人不大一样……刘师傅瞬间明白了问题——姬长明这弟弟哪里是受伤,分明是神智出现了问题。 带着神智有问题的人简直就是累赘,只是可惜了姬长明。 刘镖师皱了皱眉道:“唉,你也辛苦。不过在咱镇上也不错,那什么厉国的定北将军不是说逃到我们丘镇了吗?万一我们撞见他,那也是横财一笔啊!” 陈殊此时也注意到解臻的情况,他一开始担心解臻会出状况,却见解臻很快又被一群小孩围上,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显然是很高兴的样子,并没有恶意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忽地听到刘师傅说起这事,心复又悬起。 厉国的定北将军是林辰疏——陈殊自己。 陈殊皱眉道:“这林辰疏不是悬赏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人?你怎么知道他到了我们这?” 林辰疏的画像已经在塞北的各个镇子里贴满,陈殊每到一个镇子都能看到自己的肖像,但他做事都小心,能够易容的能力还在,即使押镖的时候展露的身手也是普通水平,并没有什么地方会让人起疑。 “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陈殊在心中狐疑,却听刘师傅小声道,“我有个朋友在县衙做事,是他亲自告诉我,说是国师下令,让他们在咱丘镇仔细搜查,说林辰疏估计就躲在这边。” “……”竟然是诡云谲的命令? 陈殊瞬间眯起眼。 诡云谲此人精通术法,能够故意引天罚来对法他和长明,所熟谙的诡术比他陈殊不知道要强多少,确实有可能会察觉到他的位置。 而今或许懂这些术法的长明已经不在,他和解臻无论是谁再被他暗算,都将会非常危险。 诡云谲实在是个祸患。 陈殊回望了一眼解臻,但见解臻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旁边小孩嬉笑打闹,他低头好奇地看着,白衣洁净,目光清澈,画面一点一点地印入他的心房。 绝对不能让诡云谲伤害他。 陈殊重新转过头,暗暗握紧拳:“可我听说林辰疏武功高强,若普通官兵过去,岂不是容易让他逃脱?” “国师有命令,他只要林辰疏的行踪。”刘师傅道,“不过我听厉国京城过来的客商说,林辰疏也没有我们国内传的那么厉害。” 陈殊微微皱了下眉。 刘师傅还以为陈殊在忌惮传说中的林辰疏,特地朝陈殊招了下手,低声道:“我听说这次厉国派过来的定北将军,他在京城之前好像是个断袖。” “……”没想到刘镖师说的是这件事情,陈殊脸色一僵。 刘师傅还在继续说道:“他好像还很出名的,但是厉国的那个小皇帝好像很器重他,什么位置都会随便给,包括这次定北将军。你说厉国的皇帝怎么会重用名声这么差的一个人?” 陈殊张了张口,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解臻就站在他的旁边,但他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皇帝了,陈殊涩然,最终还是笑了笑回道:“这些事我都没听说过,你打听得倒是多。” 刘师傅嘿嘿笑了笑,正要好好说说他打听到的那些新鲜事,眼睛却不经意瞥过陈述的身后,神色忽地一亮,瞬间直起身子,精神抖擞道:“哟,这不是郑老板吗?” 陈殊和刘师傅也算合作过三四天的时间,知道这个镖师最喜欢和老板攀关系,见他露出如此模样,便知道这茬过去,起身准备离开。 “你是……?”耳畔还有被称呼为郑老板的声音。 “我是虎威镖局挂牌的刘起立。”刘师傅很快笑道,“郑老板我记得你说你要去大都在雇人吗,怎么样?人选定了吗?” 听刘师傅的口气,这来的人应该就是去皇城的大客商。 陈殊没有在意,他往解臻走去,但他刚刚走到一半的路程,却听身后那郑老板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带着惊讶和兴奋:“恩公,是你 ?” 这声音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陈殊微微一愣,抬眼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锦缎的商人正激动地看着自己,商人模样略有些熟悉,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穿着的是一青色华服,身材十分高大;女子则穿着粉红色锦缎,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恩公。”那粉裙女子看到自己,很快垂下头,脸上露出红晕。 “……”陈殊脑袋空白了两三息。 “恩公,你不记得我了吗?小商郑易井啊!”那郑老板看到陈殊愕然的神情,连忙又道。 陈殊:“……”郑易井……? 陈殊看着客商,脑海里慢慢思索着记忆,终于想到这突然出现的客商是谁了。 郑易井和他有两面之缘。一年多前,他到青山天阑办案,在没有遇到解臻之前,曾经挑了半个山头的贼窝,救了不少商人,这郑易井和他的女儿就是当初他从贼寇里面就下来的人之一。后来他初到天阑县城,跟踪路七的时候再度遇到这位客商,那个时候,郑易井还想把自己的女儿郑如兰许配给自己,被自己用已婚的借口推脱了。 而现在,他居然也在丘镇? “你、你们认识?”听郑易井喊姬长明恩公,刘师傅也惊呆了。 “郑老板,这是……”旁边的华服男子也问道 。 第122节 郑易井道:“这是救了我和小女的恩公,去年承恩公恩情,从大青山贼寇手里得救……”他说着,上下打量了陈殊一眼,道:“恩公,青山一别,没想到我们还有缘相见,你、你这是在镖局当镖师吗?” “嗯。”陈殊身上穿着十分简朴,腰间还系着虎威镖局镖师的腰牌,身份再明显不过。他没想到自己易容以后,还会遇到一个曾经遇到姬长明过的人,面上微微一僵,还是点头应道。 “那太好了!”郑易井兴奋道,“武老板,这位镖师我认得,武艺十分出众,如果是他,定能护送我们安然到达大都。” 他此话一出,刘镖师原本恭维的笑容看看郑易井,再看看成熟,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被郑易井叫做武老板的华服男子目光则慢慢在陈殊身上上下逡巡。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陈殊心中一凛,朝郑易井抱拳道:“郑老板,我不接远单的。” “欸?这单子对于恩公来说肯定不难。”郑老板道。 陈殊还想回绝,那武老板道:“我倒觉得这位镖师不用急着拒绝我们。镖师既然能从青山救出郑老板,武功肯定不差,不如先听听我们这趟开的是什么价码,再商定如何?” 他说着,对着镖局院子边敞开的一间房间,向着陈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殊犹疑了一会,转过头看向解臻,却见对方此时并没有在看他,只是学着一群孩子的模样,正慢慢地揉着雪团。 这个武老板看上去不是易与之辈,眼下诡云谲将目标锁定在丘镇,他又被指认出和青山有关……此时如果硬要拒绝郑易井恐怕会惹人怀疑,陈殊想了想,还是应道:“好。” 第139章 吃个小醋 陈殊跟着武老板进入房间, 刘镖师本来想跟着姬长明一道进去打听打听情况,但对方没有要带上他的意思, 反手便把门关上,将他隔绝在外。他见状, 只得在心里嘀咕了几句,悻悻地走开。 等房门外的外人走了, 武老板这才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出来,递在陈殊眼前。 “这是?”陈殊并不知晓玉佩的好坏,也没有接过, 只是站在原地问道。 “恩公你有所不知,大青山贼寇清除之后,有人在贼窝附近发现一条矿脉,这是开采出的玉石所作的玉佩。”郑老板见状,已经抢先答道, “玉石的报价咱厉国与狄夷之间有差距,我们此番前往大都,便打算将收购来的玉石去赚点差价。” 原来郑易井是在做倒腾的买卖。 玉石价值不菲, 这一笔生意恐怕压上了郑易井不少家当,倒确实需要多雇几个镖师护航。陈殊沉默地看过郑易井,忽地开口问道:“那武老板呢?” “武老板是和我一起合伙的商人。”郑易井答道,“他还备了一些稀有药材, 准备拉到大都贩卖。” 陈殊闻言看向那高大男子,却见高大男子点头道:“我是狄夷人,在大都有点门路。无论皇子府还是皇宫, 亦或是那些臣子将军的府邸,还有国师府,都还是有些人脉的。” 他提到国师府,陈殊心中一凛,面色却不动声色:“是吗?” “如何?玉石利润丰厚,镖师不知可否愿意同行?”武老板问道。 “我还没试过接远单,这事还需让我考虑考虑。”陈殊回道。 “这……我们后天就要准备出发了,恩公你还是早做决定比较好。”把货物交代这份上,陈殊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立刻回绝,郑易井面色僵了僵。。 “我会尽快想好的。”陈殊已经起身往外走去,将身后两人的目光隔绝在背后。 武老板站在原地看着陈殊的背脊,目光露出沉思,隔了一小会,他见陈殊脸颊侧来,还是收回目光,将玉佩放回袖中。 陈殊对武姓老板始终起疑,心想这镖局恐怕以后不能再待了。他很快出了房门,一路走到走廊外,很快重新看到了解臻。 院子里孩童又在嬉笑打闹玩着雪仗,解臻还站在原地、在他的身边,穿着粉色裙子的郑如兰正站着,女人脸上带着笑容,正小声地和解臻说着什么。 解臻还在玩着手中的雪团,听到郑如兰的话,慢慢流露出惊讶与错愕,连忙抬起头往房间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 解臻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安,他站在原地一小会,看看陈殊,又看看旁边的郑如兰,并没有说话。 郑如兰和解臻说了什么? 他并没有离开解臻又多久的时间,此时看见解臻迷茫的样子,微微一愣,连忙向前拉过解臻的手。 感觉到陈殊手上的温度,解臻的目光安定下来,手慢慢回握在对方的手掌上。 陈殊心中一暖。 “走吧。”陈殊拉着解臻的手道。 “恩公,你这就走了么?” 郑如兰还想说什么,陈殊已经带着解臻消失在了镖局门口的地方。 她看着两个男人的身影,只得将接下去想问的话吞回了口中。 陈殊一路带着解臻穿过丘镇。他先折道去镇子上的铁匠铺买了把佩刀,又给解臻定了一柄长剑防身。 解臻使的是寒山剑法,他一贯使用的那柄古朴长剑在天罚中崩断,与陈殊的玄铁胚一道失去了踪影。只可惜男人魂魄不全,问起需要怎么样的长剑,只是讷讷地看着陈殊。 陈殊只能依照记忆里寒冰剑的样子给铁匠方案,等定制完刀剑后,他复又回首看着解臻,只见解臻看着他欲言又止,几次张望过后,像是有什么心事,慢慢地垂下眼睛。 他一路沉默,直至两个人离开丘镇。 老夫妇所在的村庄偏僻,陈殊和解臻一路同行了一会,便渐渐远离人群,这一路上只有深深浅浅的脚印,以及路边被银装素裹的雪白风景。 雪色清冷,耳边尽是踩雪的声响。 渐渐的,解臻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解臻?”陈殊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白衣男子。 解臻目光开始回避陈殊,他低头看着旁边的雪,神情隐在黑暗中。 “刚刚那个、那个人是谁?”解臻站在雪上,低声道。 那个人? 陈殊思索一会,很快意识到解臻问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指郑如兰。他不明白解臻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闻言微微一愣道:“她是我曾经搭救过的人,怎么了?她和你说了什么?” 解臻自出了镖局就心情低落,陈殊立刻上前关心地问道。 “她问我,我是谁。”解臻很快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抬眼看向陈殊道,“我答不上来。” “……”解臻现在魂魄不全,已经遗忘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心智如同三岁小孩无异,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单纯得不知道掩饰自己的身份,许多事情都需要慢慢凑够魂魄才能记起,所以陈殊并没有告诉他真实的事情。 见解臻迷茫,陈殊上前,在解臻肩膀上剥掉从树叶上掉下的细雪,笑了声道:“答不上来就答不上来,不用那么在意。” 解臻摇了摇头,垂眼道:“她说我是你弟弟,还问我你成婚没有。” “……”陈殊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想起来,那时候在青山天阑遇到郑易井的时候,他曾经用自己已经有妻室的借口,推脱了郑如兰的求亲。这事都已经隔了一年多了,没想到郑如兰竟然还惦记在心上。 还从解臻这里打听。 解臻没有去看陈殊,他神情落寞得一点也不加掩饰,低低道:“我问她成婚是什么,她说成婚的意思就是有心爱的人,你曾经亲口告诉她身边有一个心爱的妻子……” “……”陈殊是亲口说过,可那也是为了拒绝亲事临时起的意思。他没想到解臻竟然将此事当成真的,并且一路烦闷了这么久。 这事……解臻这么在意吗? 解臻的话还在继续,这大概是他感官恢复以来说的最多的一次,他睫毛在阴影中微颤了几下道:“这是真的吗?” 有风吹过,轻轻撩起陈殊的衣摆,拂过解臻的白色长衣。 “我陈殊哪有什么心爱的妻子。”陈殊看着解臻,终于低声笑了两声,“我来之前是个断袖,以后恐怕都是个断袖了。” “啊?”解臻脸上露出一丝迷茫。 “别想那么多了,走吧。”陈殊已经拉过解臻的胳膊道,“解臻,我陈殊还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谁,如果硬要说,现在在我心里面,最重要的就是你。” 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陈殊在心里面想。 他冲着解臻微微笑笑。 解臻被陈殊拉着前行,原本隐在阴影中的脸上,眼睛慢慢地睁大,目光先是惊讶,随后渐渐欣喜,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拉着他的陈殊转过头,还在前面走着,明明身材单薄,却撑起了他的世界。 他好想一直看到陈殊的笑,让他带着自己就这么走下去。 解臻一边走一边想,终于几步快步追上陈殊,伸手慢慢地将一样东西塞进陈殊的手中。 陈殊只觉得自己的手触不及防地被解臻塞进来的东西冰了一下,连忙抬起手来看了一眼,却见自己手里的竟然是一个圆滚滚的冰球。 冰球里,有一堆雪团,这雪团上被人戳了两个窟窿,画上了眼睛,上面还有一根枝杈做鼻子…… “这是我捏的,送给你。”解臻笑道。 ……这就是解臻刚刚在院子里捏的雪球? 解臻不仅捏了雪球,还将这团雪寒冰给冻了起来? 他的武功没有失? 陈殊错愕地侧头往身边看去,却见解臻垂在肩头的发丝里,眉眼微弯,嘴角轻勾,似是十分开心的样子。男人正看向前方的道路,似乎察觉到陈殊的目光,慢慢转过头,清澈的眼神亮着光,正熠熠地看着自己。 男人此时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 陈殊的脚步放慢下来。 解臻也跟着陈殊一起走慢,他看着陈殊呆愣的样子,忽然侧头,轻轻地靠近陈殊。 有什么柔软湿润的触感,在脸颊边一闪而过。 陈殊瞳孔微睁,抬眼看向解臻,却见对方已经很快偏回来看身子,他没有看向自己,目光飘忽地盯着前面的道路,带着一丝小紧张。 他在假装没有发生的样子。 “……解臻。”陈殊看着解臻的模样,终于再唤了一声。 声音低低的。 “啊?”解臻被陈殊提了名字,连忙紧张含糊地回应,然而他只是应了一声,唇便很快被人堵上。 “唔……” 最后一个单音很快淹没在两人的气息中。 解臻目光微微睁大,整个人被带得连连退到山路一边,直至抵住了旁边的树,这才勉强站稳。而眼前的人却没有松开。 有积雪从树上坠落,沁凉沁凉的,但树下的两人却牢牢贴在一起,呼吸在雪地上渐渐升温。 荒郊里没有别人,只有苍茫的天和皑皑的地,和时不时拂过的风。 “殊殊……”隔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松开彼此,解臻目光散漫,低低道。 陈殊闻言,又是轻轻地回吻,他的手慢慢地捧住解臻的容颜,目光烁烁地看了许久,终于低声笑了一声。 “我在。”陈殊回复道。 解臻目光一点一点重新聚起,看着眼前的陈殊,慢慢伸手搂住对方的腰身,眼中露出无比的眷恋。 第123节 “殊殊,我好喜欢你。”解臻道。 “……我也是。”陈殊低低地笑了声,他亲吻解臻的额头道,“解臻,我也喜欢你。” 第140章 启程 解臻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悄悄地又搂近了陈殊,将陈殊彻底拉到自己身前。 陈殊的呼吸再度变得灼热。 有眼前的人的呼吸拂过颈边, 解臻笑容微敛,喉结亦轻轻耸动。 两个人的身体再度贴近, 近得可以听到心跳声音,耳边听到的全是对方的呼吸, 眼睛里有的只剩下彼此。 “驾、驾……”也就在这时,原本空旷的雪地里忽然驶来一辆拉货车,马轱辘由远及近, 在原地里轧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拉货的车夫正抬鞭驱赶着马匹,隐隐约约见道路边有人,立刻好奇地往陈殊和解臻看来。 路边有两个人抵在树脚下,都是大男人的,他们在干什么? 车夫目光好奇不解地在两人身上看过。 …… …… 陈殊被马车的声响瞬间拉回神智, 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连忙松开解臻。他睁大着眼睛,目光却不敢直视着解臻, 只在他前襟上看着。 “殊殊?”见陈殊松开自己,解臻微微一愣,声音低哑地问道。 男人的声音撩拨在耳边,陈殊连忙又稳了稳自己的气息, 抓住解臻的手道:“我们走吧。” “走哪里?”解臻微微错愕。 “先回朱伯那里。”陈殊道,“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回家, 以后就在一起。” “真的?” 解臻笑容重新绽放,陈殊的手搭在他的掌心中,让他觉得分外安心, “当然。”陈殊道。 解臻低低应了一声,神色雀跃。 陈殊一向平静的心也渐渐被眼前的人暖化,他拉着解臻的手,重新返回村庄。 村庄离丘镇有很远的距离,两人只是以平常普通人的速度前行,路过之处除了偶尔会遇到几个村民,身边便只有沿途的雪景。 雪景寂寥,在塞北的旷野上更显得静谧。陈殊的话不多,解臻的脾性也很少说话,但两人走在一起,竟然都不觉得枯燥。一路上解臻甚至还抓起旁边的积雪,学着院子里的小孩一样丢给陈殊雪球,打得陈殊触不及防,硬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恨恨咬牙回敬了解臻一团雪。 解臻也没想到陈殊居然会打他,连忙跑开,两个人一个人追一个人跑,竟然一路边玩边走,直至夜暗了,方才看到村庄的轮廓。 今天的村庄在夜色下看上去比往日明亮,轮廓的线条处,似有明光亮起。 陈殊带着解臻一路嬉笑打闹,看到眼前村庄的模样,却忽然愣了愣。 “殊殊,怎么了?”解臻原本笑着跟着陈殊,见陈殊脸色僵硬,背脊立刻也跟着崩了起来。 “前面好像有人。”陈殊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雪。这个点雪已经停了很久,通往村落路面上,有不少痕迹将道路上的白雪打得斑驳,其中有不少马蹄的印子。 “啊 ?”解臻也跟着陈殊往前看去,但他没有陈殊那样的六识,很快败下阵来。 陈殊却紧抿着唇,他拉着解臻,直接绕到村庄外面的山坡上,从上往下远眺,终于看到村庄的情形。 此时的村庄,正在被大批的狄夷官兵围着。有狄夷的官员坐在马匹上,也有手下的士兵在村子里来来往往的穿梭。他们一只手拿着画像,一只手拿着火把,陈殊在远处看到的不对劲的光,就是从这些人的火把上发出来的。 这群狄夷的官兵显然在搜查着什么。 陈殊的心沉了下来。 官兵们慢慢地将整个村子搜了一遍,又将村民召集在了一起。陈殊站在山坡上,只看到官兵说了几句,随后有人犹疑地指了一个方向,随后有一对老夫妻被推了出来。 “那不是朱伯吗?”解臻也看到了,诧异地问道。 “……”被拉出来的人确实是朱伯和朱姨两个夫妇,他们正对着 官兵比划动作,显然是在辩解什么。 镖局的刘起立告诉陈殊最近官方正在追查林辰疏的下落,这批官兵出现在村落,很可能是探听他的行踪的。 陈殊心中微沉,他连忙叮嘱了解臻几句,让他待在原地不要擅自离开,这才悄悄地潜入村子里。 越临近村门口,村子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陈殊纵身轻轻跃入村口的一颗树上,终于听到朱伯和官兵之间的对话。朱伯的声音带着不解道:“官老爷,那兄弟两真不是画像上的人。我们要是知道他两是通缉的,肯定第一时间来报官不是?” 朱姨道:“说的是啊,我听那姬哥儿说自己在虎威镖局做工,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去镖局打听打听,他两真的不是画像上的人。” 画像上画的是林辰疏,陈殊现在的容貌是自己的模样,确实和原来天差地别。 那坐在马上的官老爷子一听到虎威镖局的名头,显然也在犹疑,抬声道:“口说无凭,你们村子里还有谁见过这兄弟俩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村子口陷入一片平静。 。 “我见过他们两个人。”就在来调查的官兵很快露出不耐防的神色之时,有一个怯生生地站了出来。 陈殊微微一愣,往那说话的人处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个女子,模样长得白净,身上穿着的也比普通村民要艳丽一些。 “他二人和这画像上长得一样吗?”官兵闻言问道。 女子看了一眼画像,很快摇了摇头道:“大人,那兄弟两人都长得很周正,哥哥长得很俊,弟弟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这画像上的分明画的是个女子,无论哪个都不相似。” “……”女子?! 陈殊隐在树上顿时一默。他想起林辰疏的容貌是以柔美居多,看上去娘娘气气的,让人误会颇多,结果现在连一副画也被人给议论上了。 不过议论归议论,林辰疏和他本人的容貌差异,无疑是他现在身份的最好保护。 “村花,瞧你这话说的。”朱姨闻言也噗嗤笑了声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那姬哥儿长得比他弟弟更俊挺一些。” “你还别说,这哥俩好像确实比这画像里的要强一点。”村民这才在旁边点头议论道。 “……” 村民们大庭广众之下议论两人的容貌,那官兵竟然也生出一丝好奇。但他看了眼天色,面色却一沉,只让人收起画卷,边收边摆官风道:“也罢,既然这哥儿两不在家,那你们便让他们到时候去镇上衙门报备一声,省得出了岔子。” 谈也是人,这天色已晚,若再不赶回丘镇,保不准大晚上的都还不着处。 想着,官兵们收了人手。 陈殊则在树上远远地看着,此时见误会接触,渐渐松了口气,他转身欲回去找解臻,刚一回头,却发现就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团雪白的身影。 “!”陈殊六识完全没有感应到掠来的人,立时唬了一跳,差点从树上掉落。 “小心。”陈殊后仰的时候,白色身影已经先快一步,迅速抓住他。 “……”树上发出雪簌簌而落的声音。 这边树上有动静,官兵很快往陈殊隐藏的地方看过来。 陈殊立刻僵直身体,他身后的白衣身影忽然伸出一只衣袖,将陈殊的身形挡住。 树面恢复平静,一片片雪白的雪压着繁茂的枝头,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官兵草草地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开。 陈殊默然维持着被白衣身影撑在枝干上的姿势,直至官兵骑着马哒哒地从他身下的地面行过,消失在远方,他这才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道:“解臻,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吗?” 那白衣身影正是被陈殊留在山坡上的解臻,他微微愣了下,垂下眼道:“我、我不想你出事。” 知道解臻在关心自己,陈殊隐去愠怒,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解臻在树上的身形,道:“你还留着武功?” “啊?”解臻再度一阵茫然。 陈殊没有继续再说,他看着解臻,只见此时有一片光点正慢慢地围绕着解臻,一点一点地融入进去。 解臻在慢慢地恢复。 解臻的武功本来就不差,当初长明更是以一人之下的理由让他压制自己的武功,此时出现得悄无声息,很可能是因为武功克制上的影响。 不过解臻恢复了武功,也是一个好消息。 陈殊笑了笑,没有继续责怪解臻,他从树上起身,看着眼前的村落道:“这回你在树上要听话,我去和老朱他们打个招呼,以后我们便离开这里。” “嗯。”解臻应道。 陈殊微微一笑,这才从树上下来,悄悄地来到村口的老夫妻家。 朱伯这对夫妇还心有余悸,正在讨论画像上林辰疏的声音,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这人是厉国征战的主帅。 两人很快开始讨论林辰疏的事情。 陈殊见状,并没有真的进去打扰,他从今天领的工钱里面取出一半,悄悄地潜进自己和解臻的房间,将银两放置在桌上。 老朱夫妻救过他和解臻的性命,陈殊自然没有相忘。 只是现在他的身份日后肯定会让人起疑,已经不适合打招呼了。 他默默地看向这个温馨的狭小的农家房子,想到这半个多月来经历的种种,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他重新返回那棵覆雪的大树。 大树上又没了人。 解臻说是答应在树上等,此时已经跳到了树下,正不停地往村口张望。 男人穿着白衣和玄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气质,此时的解臻发丝半披在肩上,他白衣看上去十分地高洁,明明是清俊出尘的样子,但眼中清澈,正不断地逡巡着,忽然发现他的存在,连目光也变得精神起来。 陈殊微笑着,不再走路,竟几步跑至解臻身边。 解臻笑了起来,他身上光华时聚时散,朝陈殊搭了一把手。 “殊殊,我们、我们离开这里,要去那里?”他问道。 “我有一个心里疙瘩,必须要解决。”陈殊的声音传过来,他将解臻的手紧紧扣住道,“解臻,我要启程去大都。” 第141章 遇袭 大都是狄夷的帝都, 同时也是诡云谲待的老巢。 经历了刚刚丘镇官兵搜查的事情,陈殊现在已经彻底明白, 只要诡云谲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麻烦将无穷无尽, 永远不得安宁。 有天罚的事情在先,以后这个人还会想出其他的方法来对付他。 他一个人是不怕诡云谲, 但他身边有解臻。 第124节 解臻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不过好在有长明遗赠的力量,此时诡云谲只是大概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并不知道他此时到底是谁, 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找上门去,打个诡云谲措手不及。 陈殊看着身边看到人,心里想道。 解臻还在微愣,他似是并不明白陈殊的想法,但看到陈殊抓住自己的手, 很快点头笑道:“好,殊殊去哪,我也去哪。”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眼睛里还有无限憧憬,根本没有想过这一趟是否危险。 也只有解臻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 陈殊心中微酸,他不知道解臻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执着,可当他看到眼前的人宁愿魂魄散尽, 也要护他的周全;看到他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连神智都已经缺失,还一如既往地要来找他, 他承认自己已经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了。 “跟着我可以,但你要听我的话。”陈殊笑着,往前面的道路上边行边道。 “嗯。”解臻跟在后面,轻轻应了一声。 “不许再和刚才一样擅自做主跑出来。”陈殊又道。 “可是我担心……”走路的人带着迟疑。 “那我就不带你走了。”有人佯装不喜。 “好,我都听殊殊的。”夜色中很快又传来回答的声音。 “……”空中还有闷闷的笑声。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结伴走在夜色下,一直灰蒙的天空难得出现一轮月弯,皎皎印照在人世间。 丘镇距离大都路途遥远,陈殊带着解臻到镇上寄宿了一个晚上,第二日起床便去了趟虎威镖局,和郑易井说自己可以答应护镖,但前提条件是带上自己的弟弟解臻。 他不是没想过和解臻单独前往大都,但一来他两人都不是狄夷人,地理不通语言也不通,若是一路单独两个人去大都恐怕会惹人怀疑。二来他也不忍心解臻跟着自己分餐露宿,商队的武老板虽然可疑,但这只队伍好歹也是富商队伍,应该能保证解臻的住宿条件。 郑易井听到陈殊要加入,不禁喜出望外。他本就在青山的时候见过陈殊的本事,巴不得有这样的高手能够护送自己的货物,又见陈殊价码要得不高,只是多带一个人而已,立刻点头答应。 和他同行的武老板看见陈殊加入进来,也没有拒绝,倒是态度和善地拉着陈殊聊了几句,问的是陈殊哪里人,家住在何处,师承何处。 陈殊早有准备,他将自己接触最多的杨戊和盗骨的身世糅杂了一番,遮遮掩掩地说给武老板听,并不详尽。 武老板点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商队的护镖很快就雇佣好了。这次郑易井的商队在虎威镖局雇佣了姬长明在内的七个镖师,之前和陈殊一起做搭档的刘起立也在里头,他见姬长明加入,想到这姬长明先前还装模作样地故作清高,现在却又来商队帮工,忍不住又嘀咕了几声,说给别的镖师听了。 一个带了家属的镖师还被聘请,也不知郑老板怎么想的。 陈殊倒没有在意。他在虎威镖局认识的人本来就少,此时被人排挤反倒乐得清静,也不用给人替岗,轮完班便和解臻待在一起。 白天干活的时候经常看不到陈殊,只有一个郑如兰经常在眼前晃,解臻只能等到了晚上陈殊休息,才像之前在丘镇的时候一样,抱着陈殊才肯睡觉。 陈殊执拗不过他,好在他和解臻的住宿是单独的,便没有回绝,由着解臻现在的脾性乱来。 荼毒生的招魂铃还在持续召回解臻的魂魄,陈殊半夜醒来的时候,时常看到数不清的白光在往解臻身体里面汇聚。 解臻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了吧。陈殊在心里想。 解臻眉间微蹙,他蜷卧在一边,即便没有清醒,手还维持着搭在陈殊身边的姿势。 护镖的日子一晃就过去十天,这狄夷道上除了一些流寇作乱,倒也没有遇到其他的大事发生,陈殊照例和别人交完班后,来到解臻身边。 此次夜晚的休息地点是在野外,陈殊挑了个离商队稍远的地方,支起两个人的帐篷。 往日搭帐篷,解臻一般都会过来帮忙,但这一天他一个人鼓捣着绑绳和钉子,解臻似是心不在焉的日子,搭把手的动作慢了很多。 陈殊忍不住回看了解臻一眼,果然看到男人正一个人站着,愣愣地在出神。 他看着自己,目光怅然,眼睛微红。 “怎么了?”陈殊还是第一次看到醒过来的解臻露出这样的神情,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轻声问道。 “……”解臻目光瞬间回神,他连忙惶惶地看着陈殊,手立刻紧张地拿着手里的工具,低声道:“没、没什么。” “是吗?”陈殊朝解臻伸过一只手。 解臻看着陈殊的手愣了一会儿,这才恍惚意识到陈殊要的是他手里的绳索,他默了默,将绳子递了过去。 陈殊复又转过身,他用内力将铁钉钉入地面,随后仔细地绑着绳子。 解臻站在他身后痴痴地看着陈殊忙碌的身影,眼睛变得更红,但见陈殊有回头的迹象,连忙转过身,用手擦了下眼睛。 陈殊的动作微微顿了下,他一边搭建的临时帐篷,一边低声问道:“解臻,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解臻回道。 陈殊系完最后一个角落的绳子,缓缓地站起,低声道:“你骗我。” 现在的解臻就像是白纸,任何的神情都会表现靠在脸上。他刚刚红着眼睛,分明是要哭的样子。 解臻听到陈殊的话,背脊忽然一僵,连忙解释道:“殊殊,不是的。我、我没有想骗。” “那你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陈殊问道。 解臻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他很可能是又打听到了什么事情。 陈殊背对着解臻,却听身后的解臻沉默了许久,终于低低开口道:“殊殊,我做了一个梦。” “……”陈殊一愣。 解臻的话语还在他背后响起,声音带着喑哑道:“我梦到……一个大雨天,你和我说,是我害你无家可归。” 听到“无家可归”这四个字,陈殊的身形僵立,只觉得有一股冷风往心里兜进。 “你还梦到了什么?”他问道。 “还梦到你说,我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解臻目光凝视着陈殊的后背,声音喑哑,“你说要离开我……殊殊,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你离开?” 陈殊眼中再度湿润。他知道,解臻做的哪里是梦,分明是他和解臻之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解臻已经开始恢复记忆了,他记起了那天在通茂城,自己和他彻底决裂的雨天。 “殊殊,可我不想你走,一点都不想让你离开。”解臻声音低了下来,“我真的只想和你在一起。” 明明魂魄没有彻底恢复,男人还是和以前那番做出一样的选择。 陈殊抑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解臻,你都说了那是梦。梦里都是相反的,你看我们两个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殊殊……”解臻又低低唤了声,声音哽咽。 “我现在不会走,以后也不会再离开了。”陈殊道,“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走,我们不是说好在一起吗?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分开了。” 他说着,慢慢转过身,看着解臻。 解臻的脸上已经有两行泪渍,他看着陈殊,终于快步向前,颤抖着将眼前的人狠狠揉进怀里。 他恨不得眼前的人能够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殊殊。”他又低声在陈殊耳边呢喃。 陈殊被解臻揉得生疼,但他还是回抱对方,一遍一遍地抚摸解臻的后背,低声笑道:“解臻,我会陪你走下去的。” 解臻眼睫颤抖。 ……这是他的陈殊。 这是为他而留下的陈殊。 解臻闭上眼睛,又有滚烫的泪水从眼中落下。 两人一起在帐篷旁边搂搂抱抱,幸而帐篷离得远,又是天色已暗,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等到解臻心情渐渐平复,陈殊这才慢慢离开男人的怀抱,在帐篷附近升起篝火。 火中有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温暖了寒冬的夜色。 陈殊向郑易井借来锅碗和食材,给解臻单独开了小灶,亲自煮了一碗酸辣汤。这是他为数不多会煮的汤,以前带着妹妹过日子的时候并没有像后来那么宽裕,他便只能做些素菜给陈婉吃,陈婉倒不挑食,只是最喜欢酸辣汤的味道,他经常做着酸辣汤喝,便成为最拿手的汤菜了。 解臻从未喝过这个味道,尝了一口后,眼睛不由得亮了亮。 他没有再说话,但眉宇间已经暖了起来。 两人一道挨着篝火又坐了会,直至商队里夜深人静方才钻进帐篷。 一个时辰后,商队的篝火渐渐熄灭。 夜里明月悬空,有暗云遮掩住了月色,让郊外的夜色更加显暗。而在这片郊外的丛林中,有数十道黑影一闪而过,慢慢地包围整个商队。 商队里静悄悄的,甚至还有人打呼噜的声音。 那些黑影却没有惊醒任何人。其中为首的一人蒙着黑巾,笑容讥讽地看着露营的帐篷,随后抬手往前轻轻一挥。 “放箭!”有命令响起。 第142章 觉醒 命令声响起, 暗夜里忽然腾起数道火光。下一刻,空中划过“嗖嗖”利刃破空的声响。 带着火光的利箭瞬间急掠长空, 有的扎入地面,有的射入马车, 有的则落在帐篷上,顷刻间, 布制的帐篷落了火,焰苗不断拔高,熊熊地燃烧起来。 “有山贼偷袭!快来人!”原本放哨的人也在此刻惊起, 大声地喊道。 然而喊话的镖师只说了一句,便被周围密密麻麻的流矢击中,倒地匍匐,血流不止。 火箭加上箭矢,将商队打个措手不及, 原本两个休息的镖师连忙闻声而出,却又被相继的箭矢击中,倒地不起。 虎威镖局的镖师一连就折损了将近一半的人。那刘镖师刘起立原本也欲出去保护镖物, 但见前面的出去的镖师倒在前面生死不知,心中顿时一怵,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所接的单子大部分都是在丘镇附近活动,从没有见过如此仗阵的敌袭。眼前箭如雨下, 像是弓箭不要钱似的,再加上对面人数之多远超他所遇见过的贼寇,竟然直接将他们往死里打。 怎么会有这么大仗阵的山贼, 还让他给遇上了…… 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刘起立惶惶地缩在帐篷边,却见在他附近,那主顾姓武的老板也从帐篷中走出来,他手上提着一把刀,看到箭矢射过来,手中刀花骤挽,将流箭一一剥落。 他拿着刀的样子十分熟练,竟是一个有武功的人?! 刘起立一惊。 “救、救命啊!”也就在这时,商队里面传来郑易井的呼救声。 保护雇主是镖师的责任,但刘起立此时连自己的性命都照顾不好,听到喊声并不敢出去,反倒是武老板闻言,立刻往郑易井的方向冲过去。然而他在商队一冒头,迎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 “就是他!今日定要捉拿他,不论死活!”商队外围埋伏的人有人道。 “其他人,一个都不留。”他又道。 “是!” 第125节 他一发话,箭雨停止,紧跟着又有杀声喊起,有人从外围杀进商队。 喊杀声势极大。 刘起立听得心神欲裂,再看那杀声响起处,竟然有几十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往商队冲杀过来。这些人手中都配发着统一的刀,刚冲进商队便是一阵砍杀。原本倒地的镖师尚还有人息,也很快被冲上来的贼寇一刀在后背补了个窟窿,显然活不成了。 一瞬间,商队里不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就是一阵阵闪烁的刀光,还有不少商队运送活物的劳工也不能幸免,血染这片土地。 刘起立吓得哆嗦,心想这次多半是“吾命休矣”,他手脚发冷,又见同行的尸体,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就和地狱一样,恐怕这次他们来护送的镖的镖师一个都要栽在这里了。 镖师……对了说起武功,姬长明是他们这一众镖师里面武功最好的,这个时候姬长明在哪? 刘起立连忙往姬长明的帐篷位置看去,却见他们所在的帐篷也已经燃烧了熊熊火焰。 有黑衣人正往那处杀过去,很快杀过去的身影身形一滞,随后整个人被直接抛飞,从空中摔了出去。 “?”刘起立一愣。 火光太过耀眼,他连忙擦了擦眼睛,只见在姬长明起火的帐篷外,两个身形高挑的人正站立着,为首的一人英气迫人,正一手护住身后的白衣男子,一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 附近有在厮杀的黑衣人看到这两个活人,再度冲杀了过去。但姬长明手中刀花一挽,竟然直接又脱手飞掷去。这刀宛如箭矢一样,一刀没入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的身体,随后余势不止,刀尖竟然从后背露出,带着黑衣人连步后退,再度没入一个黑衣人的身体。 原本还在喊杀的黑衣人瞬间就像窜葫芦似的,非但没有伤到姬长明的一分一毫,反而直接被对方的长刀钉在了树上。 “……”刘起立傻了。 姬长明还站在原地,他护着身后的弟弟,冷颜扫过这群偷袭的贼寇。 “恩公!少侠!快救我!”不仅是刘起立看到这幅场景,在远处的郑易井也看到了,他立刻朝陈殊大声喊道。 陈殊闻声看去,只见郑易井正在离他十丈的距离。他所在的帐篷一边也被附近的火焰点着,正在疯狂地燃烧着,但商人却不敢出去,和女儿一起躲在帐篷里大声呼救。 他的帐篷外,还有十余个黑衣人正包围着一路同行的武老板。郑易井若是出去,肯定会遭到这些黑衣人的截杀。 “跟紧我。”情况危急,陈殊连忙低声对身后的解臻说道。 解臻站在他后面,即便是刚刚情况突然遇袭,他身上的白衣也没有染上多少尘迹。他目光扫过眼前场景,伸出手想拉住陈殊让他别往那边去,但动作到一半,还是敛了手指 ,收回里动作。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你要小心。” 又是熟悉的话语在提醒,陈殊微微一愣,很快轻轻应了一声,俯身一把抓过地上散落的箭矢,拧下箭头。 此时情况危险,他不敢离解臻太远,索性将这些箭矢直接当做暗器,往郑易井的方向的黑衣人射去。 “嗖嗖嗖!”锐利的箭头在空中发出夺命的声响,远处黑衣人还在专注围攻武老板,根本没有预料到背后的暗器,只不过一息之间,便有人不停地被暗器命中,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姬长明出手又准又快,看得刘起立眼花缭乱,他万万没想到和自己做过搭档的镖师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武功,这手法蛮横霸道,哪里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他之前还觉得郑易井硬要把姬长明招进来是多此一举,还不屑姬长明带着弟弟进入商队,但现在看来,这人的弟弟脑子不好又怎么样?姬长明有这份武功,完全能够顶上两个、三个甚至四个镖师的能力。 他暗暗震惊,被黑衣人围住的武老板也惊讶地看向来人。他想看看身后的人是怎么做到的,却见来的人还和最初见面的那样,面容沉静,目光偏冷,身板单薄,正往他这里靠近。 黑衣人哪知道半路会杀出这么一个人,他们看看同伴的暗器伤口,再看看发暗器的人,只见对方打完手中的箭头,竟又去地上捡了箭矢。 …… …… 这每一颗箭头可都是催命的东西! 黑衣人心中一凛,各自互看了一眼,都知道绝对不能让这个青年再继续使用暗器,立刻先放弃围杀武老板,向陈殊杀来。 陈殊见状眯了眯眼,他见有黑衣人向他冲来,当先劈手夺过对方手中的武器,随后一脚往冲过来的黑衣人踢去。 黑衣人承受不住陈殊的力量,再度像抛物线似的抛飞落下,他正好砸到了两堆商队货物之间,其中一箱木板哗啦一下散开,里面有玉石散落,掉了满地;另一箱木箱虽然没有散架,确实沉闷地动了动。 为了防止解臻出现意外,陈殊现在的六识已经彻底散开,他微微一愣,忽地看向那木箱,眼睛眯了眯。 木箱里面装的不是玉石,也不是像武老板口中说的药材。 他刚刚似乎从箱子里面感受到了有东西呼吸的声音。 这里面是什么? 陈殊皱眉,但此时又有新的黑衣人扑来,他冷哼一声,无心顾及其他,重新回神,拿着黑衣人的武器带着解臻一路杀了过去。 他一幅遇神杀神的模样终于让不少黑衣人发现了不对劲。此人身上带着镖局的袖章,应该是个镖师,如果这人要护送这趟镖的话,以他刚刚展露的身手,谁都不会是对手! 除非…… 黑衣人立刻有人反应过来,不再专门冲着陈殊打,反而有人绕到后面,直接往陈殊背后站着的白衣青年杀去。 这个白衣青年一直被眼前的人护在身后,肯定对于他来说是重要的人。 只要前后夹击,就看这个人要做什么选择里! 黑衣人互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眼里的冷笑,很快一个人扑向姬长明,而另一个人则往白衣青年杀去。 “姬长明!小心!”那些人绕到陈殊视野后,出现在陈殊看不见的地方,但刘起立和武老板都已经看到,异口同声地出声喊道。 刚刚一阵打斗,他们都看出来,姬长明现在是商队所有人的希望。这个人绝对不能出事! 可白衣青年是姬长明的弟弟,是姬长明进入镖局都要一直带着的人,若是他出事,姬长明肯定会遭到打击! 他们出言提醒,唯恐陈殊不能反应。但陈殊目光却已经腾出一道红色,他一把拉过解臻,人已经先选择转过身去。 “找死!”陈殊道。 他手中武器挥出,一下直接削在对方头颅。 有尸体彭然倒下,猩红的血色从黑衣人的尸体上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黑衣人已经杀至。 陈殊周身罡气形成护罩,正要回身应付,身后却传来“嗤”地一声利器入肉的声响。 “……?”身后没有预期地罡气与刀相接的声音。 陈殊一愣,只感觉身后的杀气骤然崩散,他连忙转身看去,却见刚刚要偷袭自己的黑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黑衣人的胸口处露出一道剑尖,直贯心脏而过。 这剑是从他的背后刺入的,但他的背后,却没有任何人。 黑衣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利器,目光露出一丝狠绝,正要再向陈殊杀过来,却见他原本在胸口的剑尖忽然诡异般地直接从后心抽出,紧跟着,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声响,黑衣人的胸口处再度有一剑贯体而出。 黑衣人垂头,彻底没有了气息。 然而在他背后,还是什么人都没有,唯有一柄剑莫名地悬空浮着。 第143章 夺嫡之人 杀死黑衣人的剑突然出现, 剑柄处什么人都没有。 那是虎威镖局其中一个镖师使用的武器,早在刚刚黑衣人杀进营的时候, 镖师便被人偷袭,此时正躺在地上生死不明……这剑根本没有主人, 却能突然凌空飞起,并且杀死偷袭的黑衣人——商队里的人看到眼前的一幕, 不由得又惊又惧,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上来,分外地渗人。 武老板也是一阵惊愣, 目光看着陈殊和他的“弟弟”,再度化为审视。 陈殊亦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他看到剑上泛着一层白光,微微一愣,忽然转头往解臻看去。 解臻还站在他身边站着, 他头发半束,鬓边的黑发遮去半个脸颊,露出的是手也被白色长袖掩盖, 容颜亦再度隐在阴影中,唯有发丝间渗露的暗沉目光,慢慢抬起,看向前面还要冲上来的黑衣人。 “嗤——”也就在解臻抬眼的时候, 凌空的长剑猛地从黑衣人后心拔出,剑身滴着血,火光在血与铁面过瞬间闪过, 下一秒那剑已经嗖地一声再度凌空飞起,冲进黑衣人中。 剑影迭起,也有惊恐的惨叫声响起。这批黑衣人奉命来歼灭商队,何曾想过会遇到一柄诡异的长剑,此时看到长剑所过之处不停有黑衣人倒下,不一会儿便歼灭了大半的贼寇。而尚存的几个黑衣人双腿发软,原本的杀意全无,脸色变了数次。 “撤!”站在黑衣人最后面的是发号施令的头目,眼见长剑如此恐怖,连声大喊撤退。 但他刚刚一转身,长剑已经如影子般跟上,染血的剑瞬间划过数道血光,在黑衣人的后方一一绽放。 “剑下留人!” 武老板见状,此时突然出声道,“我要一个活……” 他本想让这柄长剑留一个活口盘问,但“口”字还没说说,解臻目光阴沉,远处的长剑已经直接捅进最后一个人的后心。 最后一个黑衣人挣扎抽搐了一下,也很快没有了动静。 商队的现场一片狼藉,只有帐篷的火在疯狂地燃烧,地上的血在大团地晕染,天上的月光冷冷地照着。 在场的所有幸存的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长剑上的白光消失,原本凌空的剑突然失去了力道,和着最后一个黑衣人一同倒落在地上,没有再动,仿佛又变成了仅仅铁剑而已。 郑易井、刘起立、郑如兰脸上都出现愕然的神情,久久不能恢复。 郑易井这次雇佣虎威镖局的镖师,原本是为了防止山贼截货,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批玉石生意居然会引来这么厉害的贼寇,且比他以前在青山遇到的山贼还要恐怖,连他雇佣来的镖师都不能对付。 如果不是姬长明在,他这趟压了家当的镖就算是完全栽了。 而刘起立已经完全看得呆住,他这趟去大都,本来是抱着赚钱的心思去外面碰碰运气,可是商队遇劫,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不仅如此,连平常经常一起插科打诨的同行也已经变成了尸体…… 至于那个突然出现的长剑,已经完全在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郑易井的女儿郑如兰则惊愣地看着陈殊。在大青山的时候,她便看到陈殊惩治山贼的办法,对陈殊心中有颇多好感,可就在刚刚陈殊一步杀一人,杀气凌厉得可以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戾气,哪里还是她心目中那个笑得温和的青年的模样。 一年过去,当初那温润的青年,竟然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她有些害怕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连看都没有看她一下,反而伸出手,一把拉住他“弟弟”藏在袖子里的手。 他的“弟弟”微微一愣,郑如兰曾经接触过,知道这“弟弟”是个不懂世事的傻子。可对方明明心智低下,可在那么恐怖的死人堆面前,却完全没有一丝害怕。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陈殊身边。 而在别人看不到的解臻的袖子底下,陈殊已经紧紧地握着解臻的手。 现场的人没有见过解臻的武功,或许都不知道那来历诡异的剑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和解臻在一起,是知道身边的人师承剑仙渺渺真人,是个用剑的高手。 那把剑剑上有白光,肯定也只有解臻才会如此使用。 解臻应该是看到他刚刚腹背受敌,所以才出手帮他解围。 他以前不懂解臻,不理解他想的到底是什么。可当他看到银甲护腕上男人留下的一行小字,他怎么可能再无视对方的想法。 他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平安的人。 陈殊看向解臻。 有白光在解臻身边再度慢慢聚拢。 离招魂铃的时限过去了三十天,现在的解臻不仅仅有了记忆,连武功也在不停地恢复。 解臻可能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 陈殊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他和散魂的解臻在一起已经度过了几十天,彼此之间已经十分熟悉,但这一切都是基于解臻无法记起过往的情况,如果解臻彻底苏醒,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决裂不是梦,知道那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他吗? 第126节 陈殊默默地想。 解臻阴沉的神情渐渐散去,他垂目,静静地回握,回应着陈殊的主动。 在场的人各有各的心思。现场沉寂许久,还是武老板最先开口,打断每个人的想法,他朝着陈殊拱手,行了个礼道:“多谢姬镖师,这次幸得有你在,我们商队才没有全部覆没。” 他出声,郑易井等人也反应过来,连忙向陈殊行礼道谢。 除了那柄诡异的剑,这次商队能够在山贼手下幸存,确实是因为有姬长明在震慑住了山贼。如若没有姬长明,单单靠虎威镖局的几个普通镖师,他们商队这次就真的在这里栽跟头了。 “我和老板是雇佣关系,本就应该帮你们保护好商队。”陈殊回道。 郑易井父女没有理会陈殊的客气,又是认认真真地朝着陈殊拜了一拜。 陈殊看着,也不再说什么。 郑易井和郑如兰两人都是劫后余生的胆颤和感激,神情并不像是作假,想来这批玉石生意应该做不了假。但陈殊想到那镖物里面的人息,眼睛眯了眯,目光转而看向最开始说话的武老板。 这个武老板自称是个行商的商人,可他身上却有些武功门路,且这些黑衣人都是奔着他去的,此人对于郑易井、虎威镖局,甚至他姬长明肯定都有所隐瞒。 “那堆货物里面装的是什么?”想到这里,陈殊也懒得猜忌,直接向武老板发问道。 武老板面色微微一僵。 郑易井一愣,往武老板看过去。 看到这样的场景,陈殊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武老板面上还维持着原来的神色,对着陈殊道:“这次的镖物是一些名贵的药材。姬镖师,我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说这番话,无疑是不想让郑易井知道货物的事情。 陈殊想了想,没为难此人,他直接带着解臻,跟着对方来到一块没有人的地方。 武老板原本是想和陈殊一个人说明情况,但见解臻也跟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会,这才慢慢道:“姬镖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镖物是什么了?” “我只知道里面装的是人。”陈殊回道。 “……”武老板本来也拿不准陈殊到底知道了多少,打算斟酌询问,但听陈殊一句话说来,不由得沉默下来。 “镖物不吃不喝竟也能活下来,这倒是奇迹。”陈殊想到这运镖的十天,他虽然心思都在解臻上面,但有两个装着大活人的货物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自己竟然就这么被瞒了过去,不由得开口提醒武老板道,“武老板,你不打算解释你为什么遇袭吗?” 武老板脸色僵了僵。他原本人高马大,又生怀武功,在虎威镖局看到姬长明的时候虽然怀疑对方的身份,但对郑易井对姬长明的夸赞颇为不屑,认为郑易井是添油加醋。可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他亲眼看到姬长明一个人解决了对方所有的人,此时哪里还敢小觑对方。若是姬长明动了真格,直接打开镖物查看他也拦不住,到时候事情也迟早会败露。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声道:“姬镖师,不知道你可听说过无魂之人?” “无魂?”陈殊闻言眉间一紧,很快反应过来,“天行藏?” 盗骨曾说,天行藏之所以被人发现,是因为有个地方官吏调查户籍之时发现有一群活了上百岁的人都未曾死去,这才引出这个引发江湖灾难的不祥之地。 所以按照武老板的说法,这货物里面的人装的就是那不死的人? 陈殊瞬间眯起眼睛。 旁边的解臻也微微一动,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眼前的武老板。 武老板见姬长明是知道天行藏的,也没有再解释,只是点头道:“天行藏是在厉国地界,这些无魂之人便是国师拖人在寻找,我正好知道他们在哪里,便借这个机会将这些人运到狄夷。” 狄夷的国师就是诡云谲,他找无魂之人做什么? 陈殊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试探道 :“你是国师身边的人?” 武老板闻言哑然,随后很快苦笑着摇头道:“姬镖师误会了。十八年前,国师游历到我狄夷大都,向狄夷王谏言,称有贪狼出现于帝位,会有人为祸皇室,绝不能留在大都。狄夷王为保住自己的子嗣,便将国师所称的‘贪狼’逐出狄夷。”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真名乌延珀,就是被狄夷王以‘贪狼’之名驱逐在外的人。” 第144章 消失 乌延, 是狄夷的皇姓。 陈殊一直觉得武老板的身份不简单,但因为事不关己, 所以重来没有往深处去想。此时此人突然自称是狄夷皇室的人,让他不得不重新上下审视乌延珀。 狄夷王出兵入侵北关, 担任定国将军的林辰疏首战便斩杀狄夷王的爱子,眼下无论是他还是帝王的身份, 都和狄夷王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乌延珀若是狄夷的皇室,那也很可能成为他和解臻的威胁。 “贪狼?驱逐?”想到这里,陈殊面上不动声色, 试探着问道,“你既然被狄夷王驱逐出境,为何这时还要回来?” “我年幼因为诡云谲一家之言,令母亲背井离乡,流落他国。”乌延珀目光露出一丝恨色, 但很快掩饰而去,道:“家母只是狄夷王身边的一个舞女,只不过阴差阳错被王上宠幸, 生下我后这才有了一点名分。但她也只是普通女子,倚赖皇宫而生,离开狄夷后身无长处,为了抚养我长大受尽苦楚,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逝世之时的样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是想起来目前发样子,低低道:“母亲死后这几年我想了很多。既然狄夷王不信任我母子二人, 我乌延珀又何必听他的话在外生活得如此落魄?既然诡云谲说我是祸星,那我何不成全他的预言?” 陈殊闻言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乌延珀虽然没有称狄夷王父称,但他的身份绝不止简单的狄夷皇室,而是狄夷王的众皇子之一。 乌延琢死后,狄夷陷入皇储争斗,这是当初陈殊始料未及的地方乌延珀怕也是冲着王座来的。 “这么说你是想要和大都的皇子争夺皇位?” 陈殊问道,“可这和天行藏又有什么关系?” “有国师在,我永远都不可能真正进入狄夷。”乌延珀回道,“但我知道国师怂恿狄夷王入侵厉国,为的就是找到无魂之人,得到长生秘诀。我自幼在厉国长大,这几年一直暗中留意天行藏的事情,所以想借此机会接近诡云谲。” “接近诡云谲之后你要怎样?”陈殊继续追问。 乌延琢默了下,但在陈殊这个拥有绝对武力的人面前,他无法匹敌,还是继续道:“我向江湖录第三名的用毒高手荼毒生重金聘买了毒物,将这些人泡在毒药之间浸炼许久。箱子里的这两人不仅仅是传言里的无魂之人,更是两个药人。” 他的话清楚地在解臻和陈殊耳边响起,陈殊瞬间沉了沉眼眸,连解臻的目光也定了定,原本一贯没有注意力的眼神也深沉地凝视着乌延珀。 能够把活生生的人泡在毒药里炼化,此子心性也非常凶狠,并非是善与之辈,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样简单。若诡云谲真的触摸了这批药人,恐怕即便不死,也要吃个大亏。 而且乌延珀要是真的回到狄夷皇室,讲不准还真有可能会应验诡云谲的语言。 只是他提到“荼毒生”……陈殊默了默,以他和荼毒生的几次接触来看,这个江湖录第三看似隐秘散漫,其实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目的。当初荼毒生给齐言储、方守乾等人卖药,一手颠覆了整个厉国朝廷,而现在他若真的卖药给乌延珀…… 荼毒生是不是想颠覆狄夷的朝政陈殊是不知道,可荼毒生此举无疑在透露,他也是想杀诡云谲的。 两个人同时天行藏出来的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而今却有一日,荼毒生竟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陈殊沉默了一会,忽地转身往充满人息的货物走去。他脚步飞快,一把将箱子从地面上扶正,随后起开上面的封条,将箱子直接打开一条缝。 箱子里面是一片黑暗,可陈殊却看到有一双骷髅人脸正对着外面照进来的光线。在他比别人强悍的六识下,人脸上的眼睛凹陷浑浊,此时即便是箱子被打开,他也还是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的眼睛直视箱子的底部。 陈殊伸手往这骷髅一样的人身上探去,随后只觉得手脚发麻,再取回时,便见自己的手已经有一股黑色渗进,和之前荼毒生身上搜出来的毒一模一样。 毒素遇血后飞快地扩散,不一会儿陈殊脸色苍白,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毒性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快。 陈殊心里一惊,连忙运转功力,用长明留下的解毒方式将荼毒生的毒从指缝上排出。 手上的黑色很快褪去,但陈殊还犹感头晕,略有不适。不过试探了毒性之后,陈殊基本上可以肯定乌延珀说的是真的。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旁边的解臻却一把扶住他,右手绕过了突然的后背,有熟悉的暖流慢慢从背心流入。 男人的眼神沉沉的,露出一丝不忍和害怕。但陈殊身上的不适感立刻被暖流拂过,一会儿消失了大半。 旁边的乌延珀看得震惊,他用毒药养人,自然是试过这荼毒生的药有多厉害,可眼前的姬长明竟然连这毒药都不怕……他自认为在厉国被放逐的这些年阅人无数,可当看到姬长明的时候,他虽然觉得自己一再给姬长明高估,但实际上却一直在低估了对方的能力。 若是他真的是厉国的那个人,也难怪会以一己之力,颠覆了狄夷的政局…… 乌延珀讲完自己的事情,向陈殊拱手道:“这次还是多谢姬镖师替我解围,不过我这次回到狄夷,恐怕已经引起一些狄夷皇子的注意,日后的路途可能更加艰险,恐怕要仰仗您帮忙了。” 陈殊本来就是借郑易井的商队混入大都,闻言只是笑了笑。他和解臻虽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但陈殊觉得以刚刚自己展露的一手,再加上郑易井曾经向乌延珀说起过他在青山的事实,恐怕对方现在已经肯定了自己就是林辰疏的身份。 林辰疏是从青山正式走上仕途,若有人查起,只需要对上年月便很容易推断出来。 只是现在三方都心知肚明,谁都没有戳破而已。 对于他和解臻来说,乌延珀是生是死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但从他的言语中得知,这人此番回国,肯定是想在大都有一番作为,他若能够在大都兴起些风浪,于厉国来说未曾不是件好事。 而对于乌延珀来说,他和解臻是生是死也没有那么重要。但陈殊此番是去刺杀诡云谲,若诡云谲真的被铲除,乌延珀将完全没有顾虑,可以在大都大展拳脚。 双方互惠互利,眼下就看刺杀诡云谲的计划能不能行得通了。 有荼毒生的毒在,或许也算是陈殊的一个助力。 陈殊默默地在心中记下,没有再继续追问乌延珀。乌延珀亦没有提起陈殊的身份,只是暗暗看了旁边的解臻一眼。 对于他来说,姬长明的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是厉国失踪的定国将军林辰疏,但陈殊旁边这个人的身份却成了谜团,让人捉摸不透。 从这几日的相处上来看,陈殊对于身边这个“弟弟”照顾有加,“弟弟”也十分地粘着这个定国将军,若说他是将军倒也不像,说他是陈殊的真弟弟吧……这两人长得又不相像,脾性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这人到底是谁? 传闻中林辰疏为了破解诡云谲阵法下落不明,此事原本足以让厉国军心大乱。但昱北关还有个御驾亲征的皇帝,他下令封锁边关严阵以待,镇定了不少军心。可厉国的军队里,也未曾传出来还有哪个人失踪的消息…… 这样的推测一度让乌延珀打翻姬长明就是林辰疏的推断,可现在看到姬长明的身手,让他不得不又重新觉得,前面的推断就是对的。 乌延珀心思复杂,可他在把这件事情上想了许久也没有想通。陈殊也没有透露解臻身份的打算,只是带着解臻一道清理现场。 这次商队遇袭,总共折损了四个镖师、十个杂工。刘起立侥幸存活,看着同行的尸体也有了些伤感,他本道此番前往大都可以展露手脚,赢得机遇,可现实来这么一出,就像是冷冰冰的水从头上倾倒而下,让他一瞬间害怕起来。 郑易井则肉痛不已。他这次做的是玉石生意,遭到贼寇后货物被打翻摔碎了一地。除此之外,他还得额外给杂工们添抚恤金,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过好在这笔生意是暴利模式,眼下就看剩下的玉石能不能够倒腾出现了。 商队剩下的人则清理地上的尸体。有人还从尸体的刀上看到了“璞” 的刻字,和当今恐二皇子乌延璞的名如出一辙。 好好的一个商队,怎么就惹上二皇子了? 郑易井胆战心惊,唯一淡定的也只有他的武老板了。武老板看过刀上的字后只是默了下,让人封闭了消息,没有让这个字在商队扩散开来。 收拾完商队了以后,陈殊跟着武老板继续向大都出发,但这一路上,陈殊发现身边的解臻话渐渐少了。 晚上的时候,和解臻睡在一起的陈殊可以明显地看到解臻白光正在不停地修复,可这些白光越聚越多,解臻的脾性也比重伤以后要沉稳很多,除了晚上还是跟着陈殊一起睡外,白天便很少和陈殊再聊天。 大部分的时候,男人站在离陈殊远远的背后,凝视着他干活。 有时,男人会暗暗地在看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按住头颅,原本清冷的脸上露出痛苦。 陈殊这段时间也感觉渐渐疲乏,他睡点提早了很多,但半夜惊醒的时候,总是看到睡在旁边的男人正睁着眼睛,朝他默默地看过来。 这样的事情一直维系到离大都前一天夜晚。 解臻不见 了。 第145章 失踪了 和以前一样同睡一个床榻, 陈殊半夜被梦惊醒之时,却发现枕边的人没有和往常一样睡在他的身边, 旁边都被褥微凉,早已经散了人的体温。 陈殊微微一愣, 瞬间睡意全无。他担心解臻出事,连忙披上衣服在客栈内找了一圈, 却并没有发现解臻的行踪。 陈殊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不甘心,复又套上外袍又去客栈外寻找, 依旧没有遇上解臻。 夜里有的只有明月和繁星点缀天空,小镇零零散散的油灯灯光应衬星空。 第127节 寒风吹来,陈殊在他们寄宿的小镇上来来回回搜寻了数遍,终于放弃寻找解臻的下落,一个人独自走在夜间的道路上, 茫然地看向苍茫的天空。 失忆的解臻喜欢粘着他,绝不可能会离开他的身边。而现在他遍地找寻不到解臻,只有一个可以解释的可能。 解臻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陈殊此前自欺欺人地遗忘了他和解臻之间的不愉快, 想认真地照顾好解臻的饮食起居,但到了现在,他再也不能无视掉解臻已经慢慢恢复成为正常人的事实。 十日前,陈殊原本还和以前一样亲自拿汤匙给解臻喂饭——这本来是之前解臻心智不全的时候最喜欢他做的事情, 可后来有一天男人沉默地看着自己端着的碗勺很久,从那以后便没有再让做陈殊做这样的事情。 七七四十九天招魂铃的期限已经过了四十天,算起来也该是解臻完全恢复的日子了。 一边想一边走在路上, 陈殊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在夜色里化作一团白气,又很快消失在眼前。 他收回看向天际的目光,看着眼前自己呼吸之间凝结的白雾。 解臻当初重伤,当他从荼毒生口里得知男人散魂很可能永远都治不好的时候,只觉得心如刀绞,唯恐解臻不能恢复,恨不能替他受过。可现在解臻应该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一样难受…… 解臻突然消失,是不是已经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他甚至对他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选择默默地离开了。 陈殊心中一片怅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又重新躺回床上,明明房间比室外要暖和很多,可他还是觉得手脚冰凉,连心也一点一点地与外面的夜色一样寒冷。 一个时辰过去了,解臻还是没有出现。 陈殊了无睡意,他默默地侧身,看着解臻平常睡的位置,目光在夜里微动,心中有万千思绪涌起。一瞬间,他想起了解臻伤后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场景,想到两人日夜互相取暖,熬过寒冷的冬季,心中一片感怀。 他已经舍不得解臻了。 陈殊在心里想,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眉眼处少见的仿徨才渐渐散去,复又重新转而化为平和。 解臻的离开是让他感觉到异常的失落,可他马上就要进大都刺杀诡云谲,诡云谲术法神秘,陈殊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制服这个人。他和诡云谲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他胜利也好,若是他一不小心再度落入诡云谲的全套,到时候的处境一定会非常危险。 解臻离开,或许也是好的。 他是厉国的皇帝,手上还有万里河山,身边还有百官文武,实在没有必要趟这个风险。以解臻现在的实力,只要不引起诡云谲的注意,回到昱北关应该是件轻松的事情。他这次御驾亲征,足以安抚人心,等到男人回去,或可重新一统大局,和狄夷王进行对抗。 而他陈殊要做的,就是让诡云谲不能再兴风作浪,以保证厉国和解臻的安全。 想到这里,陈殊心中终于平静下来。 天边白肚亮起,客栈外有人打理马匹、清点货物,新的一天已经重新开始。 陈殊起身一夜无眠,他整理行头,转身与商队汇合。 乌延珀得知陈殊的“弟弟”不见,心中颇为惊讶。他一开始以为陈殊的“弟弟”心智有问题,但后来在和商队相处的过程中,他渐渐地发现对方其实并不像自己一开始目睹的第一印象一样。尤其是临近后面这几天,这个弟弟容颜越发冷峻,有一种生人勿扰的气质,也只有他的哥哥姬长明在,他才方才看上去柔和一些。 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弟弟”的来历,曾经暗中观察陈殊和其的相处模式,随后发现这两人看上去又并非单纯的关系好。 可这么一个大男人会跑到哪里去? “武老板,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你的药人交给诡云谲?”陈殊倒是对他弟弟的事情缄口不再多言,反而向乌延珀问道。 两个人已经达成共识,乌延珀很快回道:“有诡云谲在,他知道我的身世,我在大都也如履薄冰,自然打算越快解决越好,我打算一回大都便托人去找国师。” 陈殊点了点头,快刀斩乱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然如此,他杀诡云谲倒事情也将是刻不容缓。 陈殊很快在心里计算着未来两天内的计划,与乌延珀又交谈了几句,启程向大都的城门进发。 也就在陈殊乌延珀一道进入大都的时候,大都的城里,有一道身影随着人流一起地走过异国的街坊,身影身穿一身白色长衫,头发半挽,用一顶银冠束发。他眉目俊逸,容颜冷峻,与吵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旁人看到他气息冰寒,都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讪的。 白衣的身影身边还配了把宝剑,像是一个剑客。他自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终于来到一处偏僻僻静的场所,抬眼看向前方的府邸。 府邸的牌匾处,上书“ 国师府”。 第146章 两把剑 国师府是狄夷王为狄夷国师诡云谲专门建造的府邸, 占地极为宽阔,府上侍从众多, 就像是大都中的第二座皇城宫殿。 而此时,在国师府内的一间宽敞房间, 一个身穿看道袍的人正执着拂尘看着眼前的一个狄夷的将领。在他的身边,还躺着数具少年的身体, 他们被整齐地布列在房中,每个少年的印堂处都被开了个血窟窿,窟窿边有血迹绘制的图腾, 是一个眼睛的纹案。 血色的窟窿空洞洞地敞着,就像是眼珠一样。然而这些少年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眼睛此时或闭或开,残留着死前惊恐、痛苦的模样。 在尸体下方的地板上,有几条血线画满整个空间,宛如绘制好的阵法。 前来汇报的狄夷将领被房间里的景象所慑, 只是跪着不敢抬头,他盯着诡云谲的衣摆,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 诡云谲听完将领的汇报, 微微勾了下唇角,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愉悦:“这么说来,乌延珀是已经到了大都了?” “是。昨日我们守城的将领便看到了他的商队。”眼前的诡云谲虽然诡异,但他毕竟是狄夷如日中天的国师, 将领认真禀告道,“商队总共有十六人,除了九王子以外, 还有同行的厉国商人、十个杂役,三个镖师,不过九王子打扮得十分隐秘,若非国师提醒,我等守城盘查的也一时半会没有认出来。” “他八岁就离开厉国,你等自然看不出来。”国师冷笑一声道,“若非他的命牌有所动静,我也没想到这小崽子竟然已经回到了厉国。” 他冷笑起来的时候说的话更显得阴气森森,让将领不寒而栗。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道:“那国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是否要禀告王上,将九王子捉拿?” 九王子乌延珀是狄夷王最不宠爱的皇子,他早在年幼的时候便被驱逐处狄夷,永世不得踏入狄夷半步。 “这事不急,他身上有带着我需要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送上门来。”诡云谲道,“小崽子机灵得紧,故意和我搭上线,我岂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可九王子他身份复杂,若是被王上知道……”将领迟疑道。诡云谲冷笑:“他的命牌在我手里,怎么可能兴得起风浪。” 国师的手段在狄夷里面已经是个神话般的存在。传闻国师不仅能够为民祈雨,更有通天的法术,有诡云谲在,狄夷王确实不用惧怕什么。 “那林辰疏怎么样了?”将领思考间,又听到诡云谲的话问来。 林辰疏是厉国的定北将军,在昱北关外的生死阵内离奇失踪。生死阵一战中,国师诡云谲引下九天之上的雷阵绞杀林辰疏,让众狄夷将领看得心生震撼。但是在雷劫过后,他们派人去现场扫尾,却发现一个厉国的黑衣士兵背着定国将军正在准备撤离。 狄夷将士见状立刻上去绞杀,岂料遭到一把木制小刀的阻拦。据幸存的士兵回溯,那木制小刀就像是邪术一样,能够自己凌空飞行,阻挡旁边人的攻击,前往围剿林辰疏的士兵竟在这把刀下折损了大半,虽然他们最后捕获了会飞的刀,但林辰疏和那黑衣青年已经消失在风雪中,完全失去了踪影。 事后,木制小刀被送往国师处研究。狄夷也在抓紧通缉林辰疏。 “我们还是没有发现林辰疏。”将领闻言微微一愣,继续汇报道,“不过上次搜查到的嫌疑之人,那个年长的哥哥昨日也和九王子一道进城。” “哦?他进城了?”诡云谲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是。不过他那个傻子弟弟好像不在。”将领道,“国师,你觉得他就是林辰疏吗?” 林辰疏失踪没有回到厉国,狄夷的将领奉命搜查林辰疏,但一直没有收获。唯有在丘镇的时候,他们曾经查得有两个和林辰疏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是一对兄弟,哥哥是个虎威镖局的镖师,弟弟是个一直在休养的傻子,从时间节点上和林辰疏失踪的时间正好对上。 但据村里的人和虎威镖局的镖师描述,这两人长得和林辰疏都不一样。 “原本我也不敢确定,但我听说三王子派去刺杀九王子的人全军覆没了。”诡云谲眼睛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笑容更甚,“这对兄弟里面应该有一人就是林辰疏。” 将领心中一凛,道:“那国师,我们是否要对他进行抓捕?” “就凭你们能抓住他?”诡云谲道。 “……”林辰疏拥有绝世武功,普通人确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狄夷将领沉默,没有再敢说话。 “他一直迟迟不肯回厉国,此时又来大都,无非是冲着我或者王上过来的。”诡云谲看着一眼脚下阵法,道,“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也并不是没有准备。” “国师功法天下无双,定能将那斩杀林辰疏挫骨扬灰。”狄夷将领立刻恭维道。 诡云谲闻言心情愉悦,他点头道:“甚好,杀了林辰疏后,我自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人皮做鼓,头骨制樽,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国师威武。”狄夷将领道,“林辰疏此人与王上和国师作对,若能抓住他,定将他吊在城墙上示众,给那厉国的小皇帝好好看看,以振我国士气。” 诡云谲笑了几声,眼中诡计流转,终于让这将领退下。 狄夷将领起身告退。 他缓缓地躬身往后退去,直至到了门口,这才准备转身离开,然而也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他的背后忽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他微微一愣,尚还没有反应过来,忽地感觉背心处传来一阵痛感。 痛感自背心贯胸而过。 狄夷将领面色僵住,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只见一柄剑的剑尖从他的胸口处钻了出来。 但他胸口处怎么会有剑? 狄夷将领脸色倏地变得惨白,胸口处的痛感因为意识忽地强烈起来,他艰难地往后看去,只依稀看到一个白影。 “嗤。”他再度听到一声剑从骨肉中抽出的声音。 大量的血从他的伤口处喷涌而出,原本要离开的狄夷将领倒地,与地面相触,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在这处血阵外的门口处,有白衣的身影提剑默然站着,他神色漠然,正抬眼缓缓地往血阵中心的人看去。 诡云谲原本只是叫来汇报的狄夷将领离开,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死在门口,他听到声响,转头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个人白衣孑然,手中的剑正滴着血。 “你是谁?”白衣的模样有些熟悉,诡云谲问道。 白衣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剑上、脚下已经有大量的冰花延展而出,令原本就寒冷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是你?”看到这个招式,诡云谲瞬间反应过来,他瞳孔微缩,看着眼前的人,“你没有死?!” 寒冰剑的招式,诡云谲曾在太乾生死阵领略到过。他当时控制的是道童的傀儡,并不是亲临现场,对于当时守在死门的那人只依稀有模糊的轮廓。但见眼前的白衣人使用的招式,曾经以一己之力毁掉他的两个道童傀儡和数百个士兵傀儡的围攻,让他不得不心生忌惮。 他以为这人为了林辰疏冥顽地守在生门阵眼处,将会被雷劫劈死,结果这人今日竟然直接找到了他的国师府。 能够匹敌他的傀儡的人在江湖录上绝对有一席之地,可这人年轻,用的又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与江湖录的名录对照一番,竟然也和林辰疏那样完全没有姓名。 这人到底是谁? 诡云谲警惕地看着白衣,却见对方手中长剑寒冰凝结之后,目光闪过一丝杀意,往前一步走出,但下一息他的身影竟然直接出现在离门口三丈之处的地方,白衣路过之处,竟然留下的全是快到让人的肉眼来不及反应的虚影。 “!”这份功力又是什么怪物? 诡云谲心中涌起狂澜,连忙向后暴退,果然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白衣已经一剑挥出,剑气长虹,有生硬逼人的煞气拂过他的面门。 如果诡云谲不后退,那一剑将会直接将人拦腰斩断! 诡云谲惊骇莫名,他遇到林辰疏之时,都还没见过如此凌厉干脆的杀意,眼下这个人竟然不管不顾 ,自进门后便一声不吭地朝他杀来,而且这剑里的杀意浓烈,让他可以感觉道到对面恐怖的力量。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林辰疏而来!”林辰疏现在的掩饰的身份是兄弟二人,诡云谲瞬间明白这人恐怕就是那兄弟的其中一人,他想到将领的描述,忽然嘴角勾起道,“是了,我道士雷劫之下你们不可能完好无整,你在这里……莫非那傻子是林辰疏?怎么,堂堂定国将军竟然成了一个废物,难怪你们没有回厉国。” 他边说,边注意白衣人的心理变化,企图用幻术迷惑对方的心神,可谁知白衣人一击落空,连神色都没有动,长剑再度朝他刺来。 “找死 。”白衣的声音道。 剑气再度扑面而来,诡云谲大骇,连忙放弃使用幻术的打算,他连忙一手抹过地面,脚下阵法上的血迹顿时如同光一样亮起,照满整个空间。 所有的光迅速汇集到诡云谲的脚下,诡云谲面上瞬间浮现血光,他眼见白衣的剑袭来,顿时用手直接一把用拂尘抓住剑身。 剑凝滞。 “这是我为林辰疏特地准备的阵法,他可以集天地之力,加强我的功法。”抓住白衣的剑后,诡云谲面上的惊慌稍稍稳了一些,他阴沉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道,“既然你代林辰疏送上门,我便成全你的死志。” 这个白衣人厉害的是剑术,只要封住他的剑,就相当于废了对方的一半武功。诡云谲看着抓在手里的剑,在心里冷笑。 “是吗?”白衣人闻言,目光忽然有一道星光划过。 第128节 他说着,自他的背后,忽地又有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凌空而现。 第147章 打 在白衣的身后, 竟然还有一把剑,而且这把剑根本不需要人用手去执拿, 悬空而现,离奇得不像是普通武穴, 剑随意动,倏地就往诡云谲面门刺来。 诡云谲一手拿着拂尘牵制白衣人身上的剑, 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器阻挡御行过来的飞剑,他脸上大骇,连忙撤了拂尘, 往后快速倒退。 他完全没有想到,明明制住了对方的一把剑,对面的人居然还能再生出一把! 白衣没有容他反应的时间,他如影随形,一剑执手, 一剑御起,往诡云谲再度追杀而来。而那御起的剑比白衣的人更快,当先又追上了诡云谲。 诡云谲不得不挡, 他用拂尘再度架住长剑,感受到脚下血阵源源不断地增强自己的实力,他强稳心神,声音已经再度响起:“这是御剑之术, 你是谁?剑尘雪是你什么人?” 普天之下唯有一个人能够以气御剑,那人出身寒山,江湖录上排行第一, 人称渺渺真人。但那人已经年过百岁,不可能会像眼前这个白衣人那么年轻。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诡云谲云游四方,自认自己的修为不比剑尘雪差上很多,若是有血阵夹持,就算是剑尘雪也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这本是应付林辰疏准备的,可谁这特地设置的阵法遇到眼前的白衣剑客,竟然也只是堪堪抵挡住对方的攻击而已。 这白衣到底是什么人? 诡云谲最恨自己的计划被人破坏,他恼怒地看着对方,却见对方听到问话后非但没有吭声,手中长剑已经接踵而至,一剑往他的腹部刺去。 剑锋凌厉,吹得掠过的风凌厉无比。诡云谲急忙闪身而过,但右侧的腰腹还是被剑气扫过,直接划出一道血口。 诡云谲惨叫一声,不得不撤开。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处,瞬间摸到一股黏腻的液体,再摊掌一看,只见手上已经是一股黏腻的血色。 “你、你……”诡云谲终于意识到血阵已经没有办法阻挡眼前的白衣。他脸色一变,眸光骤然闪过一道黑光,强行使用幻术蛊惑道,“你修为如此高强,为何要给 林辰疏卖命?今日林辰疏能给你的,我可以给你三倍。以你的武功,只要和我联手,便可以开创新的天下盛世,何必拘泥一个小小的厉……啊!” 他说话间,又见白衣人连话都不说半句,招式变得更加狠厉。他根本来不及抵挡,竟然直接在他的手上、腿上划出数道伤口。一时间血流如注,染红了道袍。 上一次让他如此狼狈的人是林辰疏,诡云谲已经对此人做了周密的防范,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白衣人的功力竟然也如此强悍,且此人身兼御剑之术,让人根本看防不胜防。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给眼前这人许下诱惑,这白衣竟然一点都没打算听他的样子,更别说中他的幻术了。林辰疏那蛮子还能不小心被他暗算中招,可眼前这个人颜色低沉,一声清冽剑身直破虚妄,根本没时间让他乘虚而入。 这人的剑术似比在太乾生死阵之时更加厉害。诡云谲的功力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要害,暗中观察白衣人的破绽,却越发觉得此人无论是身形还是容貌都给人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 这种熟悉并不是太乾生死阵打过交道的熟悉。诡云谲感觉这人应该在更久远的时候就曾和他有一面之缘。 但他根本想不起对方是谁。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围杀,还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诡云谲面上露出一丝愤懑。他心知自己若自己幻术不起作用,此时根本不可能与眼前之人抗衡,眼中目光一转,整个人顿时化为一道黑雾,往房间外逃去。 白衣冷哼一声,御剑的飞剑急追诡云谲而去,一剑便砸入黑雾之中。 “啊!” 诡云谲再度发出一丝惨叫,黑雾所过之处全是淋淋的血迹。 他的人也从黑雾中叠出,摔在一堆尸体当中,整个人当胸被贯穿,见白衣人持剑向他走来,立刻在少年的尸体上不断地挣扎后退。 他身负重伤,身上又被钉着白衣人的剑,根本来不及痊愈,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直至退无可退,他抵到了房间的墙壁。 墙壁上有一个凸出的墙面,诡云谲后背磕到上面,立刻凹陷了下去,只是被人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并不容易发现。 地上的血迹蜿蜿蜒蜒、扭扭曲曲。 触碰到那机括,诡云谲脸上露出一丝安心,但那神色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他身上的痛苦让他面容扭曲,目光忿恨。他急中生智,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石像,那石像白衣皎皎,容貌清冷,冷目世间,诡云谲刹那间反应过来,又道,“你是天行藏……天行藏供奉的人?” 他身上收了重伤,说的话磕磕绊绊,紧张地看着白衣人。眼前的白衣人一声不言,但那神态、气质都像极了二十年前诡云谲在天行藏里面见到过的白衣人像。 二十年前,他进入天行藏,曾见得天行藏三个异相和白衣法像,当时他急于争夺宝物,并没有来的及关注宝藏里面的雕塑,所以对那白衣人像也只是残存着一点点的印象而已。 白衣人并没有回答他,男人持长剑而行,容颜冷峻,露出一双如深潭一般幽深的眼。 “不、不,我要兴复天行藏,我们应该是一起的。”诡云谲期盼地看着白衣人,目光流露出一丝不甘,“我会开创天行藏盛世,到时候再继续让人们供奉你,如何?” 站在对面的人没有多余的话,他只是抬起剑。 “结束了。”白衣人直视诡云谲道。 * 抵达大都后,乌延珀果然开始抓紧和国师府的人联系,他一边布置了人手,一边和国师府的道童确定好了时间,确定了到大都的第二天夜晚便前往国师府送“礼”。 这次乌延珀和国师府的道童商量时间的时候,有意地让陈殊也在旁边听了。 陈殊知道乌延珀在怀疑自己就是林辰疏的身份,此举无非是想让他出手帮助乌延珀除掉诡云谲。但他和乌延珀目前的目标基本一致,也就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了乌延珀出发的时间和安排。 在乌延珀的安排中,诡云谲一旦打开箱子验明无魂之人的真假,便会直接中了荼毒生的毒。皆时他在安排几个死士,围剿国师府,可确保此次行动万无一失。 而陈殊却明白,乌延珀其实是在等着他的介入。荼毒生的毒或许有对付诡云谲的效果,想到此处,他没反对,只是和往常一样起居吃饭,直至夜幕降下来,才回到客栈取出夜行的黑衣。 这黑衣是他在狄夷的集市上购买的,他现在已经是定国将军,已经很少再穿这样见不得人面的装束。陈殊打点完衣服,忍不住看着自己身边的位置。 以前明明那么粘人,而现在他身边的解臻已经不在了。 陈殊缓缓呼出一口气,用黑色发带绑了头发,随后一把拿起佩刀,静静等候时间的到来。 傍晚过后,人渐渐稀少,客栈下传来咯吱咯吱马车运作的声音。 旁边还是没有人回来。 陈殊呼出一口气,他蒙上面巾,一步从客栈的二楼的房间跳出,一跃跃至房顶,很快看到乌延珀亲自钻进马车中,令车夫行往国师府。 这和计划的有出入,竟是乌延珀自己去找诡云谲。 陈殊只是静静地看着,见马车前进便起身跟上。他与马车一道穿过了几道巷子,便看到一块巨大的牌匾立于一片巍峨的建筑前,国师两个大字在牌匾上龙飞凤舞,看上去竟十分霸气。 马车绕过正门,往后门开去。 陈殊本也想跟随乌延珀绕道,但鼻间却先嗅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在僻静的大宅子里尤为明显。 他蹲下脚步 ,微微蹙眉。 经历过青山案、再到梁府被灭,乃至最近他经历过的站场,陈殊对着血腥的味道已经尤为敏锐,他心中一凛,先弃了跟踪乌延珀的计划,一步跃至国师府的房顶,从房顶往下面看去。 这一看之下,让陈殊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此时的国师府已经不叫做国师府。自正门门口进来,陈殊便看到地上扶着四五具的尸体,看尸体的装束,似都像是国师府的侍从。 陈殊没想到刚进国师府就是这样一番的景象,他翻身而下,检查了尸体,很快发现这些尸体都是被利刃透心而过,手法干脆利落,似曾相识。 他起身,复又往前面走了几步,又看到通往殿门的路上,又倒了五六个尸体,死状和之前基本相同。 不、不对,这些人的死法还和青山的贼寇十分相似。 陈殊看着微微发愣,忽然想起他以姬长明的身份第一次和解臻相遇的情形。那时候他查案子,路上遇到一个被灭的大寨,那寨子里的尸体除了有一部分是路七的银针手法,有一部分则是解臻的。他当时因为好奇往里面多看了一眼,便开始了和解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现在…… 陈殊看着地面上的狼藉,眼中豁然一亮。他似是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去顾及乌延珀何时进门,反是拾步直接沿着血迹往一座楼里走去。 心跳如鼓。 却又心急如焚。 他一开始还只是走路,但到后面速度渐渐加快,慢慢地变成了跑步,而到最后,他已经直接动用了轻功,匆匆忙忙地低掠过去。 第148章 颜旭 越靠近国师府的中心, 一路所见的尸体便越多,这些尸体大部分穿着的都是国师府的侍从衣服, 有的死不瞑目,有的身边散落着刀剑, 但现场打斗的痕迹却很少。 杀他们的人武功已经绝对凌驾这些人之上。陈殊穿过一道走廊,但见一处密殿门口敞开着, 殿门口伏着一句尸体,那尸体的人略有些眼熟,像是和他打过照面的其中一个狄夷将领, 此时他脸上还残留着惊骇,临死前似遭遇到什么让他震惊的事情。 狄夷将领身下的血泊还在扩散,并没有死去多久。 陈殊一眼扫过这人的死因,抬眼见殿门的门口,心紧张地几欲要跳出嗓子眼。 前面很可能就有解臻。解臻先他一步到达国师府, 虽然不能明确解臻的目的,但按照男人往日对他的态度,他很可能是为了自己来到国师府冒险的。 无论是大青山, 还是在现在的国师府,这世上也只有解臻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可解臻现在面对的是诡云谲,这个诡计多端、让人防不胜防的阴险角色。 自他出生以后,无论是遇到多大的困难, 他都觉得自己没有像此时这样紧张和挂心。他心中一阵发慌,连忙又强自镇定,拔出手中的佩刀, 目光一凝,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半掩的殿门。 殿门在陈殊面前不堪一击,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在殿门化为飞屑的同时,陈殊已经提刀杀进,快速往殿内扫视。 殿内有形状怪异的血阵,此时正泛着诡异的红光。地上横着数具尸体,让陈殊的瞳孔一下子紧缩起来。他的目光几乎凝滞在尸体上面许久,一一确认尸体的容貌,原本瞬间紧绷的神情才有些缓和。 殿内没有他预料的打斗,此时显得异常安静。 陈殊呼吸放轻,六识扫遍房间里的每一个地方,忽地察觉到一丝人的气息。他顿时打了个机灵,整个人猛地转身回头,终于看清楚了殿内的所有场景。 瞳孔伴随着他的转身,慢慢地撞入一个白色的身影,陈殊慢慢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殿内角落。 目光里有血交织的纹路,那让他牵挂的白色身影也在。只见殿内的角落处,有一个人靠着墙委顿在地,整个人身上几欲成为血人,唯有衣服上的眼睛纹路可以判断出他的身份。 而在那人的不远方,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落在地面上,带出一溜血迹。陈殊惶惶地集聚了好几次目力,才看清那黑糊糊的一团是人的头发,而在头发后,有一个人惊恐的神情。 那是诡云谲的头颅。 陈殊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紧张在看到诡云谲尸体的时候化作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原本跳到嗓子眼的心跳终于放慢了些许,终于重新拾起散落的焦距,看着尸体旁边站立的白衣身影。 白衣身影此时正背对着他,半身溅染了不少血迹,男人手上持剑,剑身上不断有血珠沿着边缘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面上。在这里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争斗,而白衣身影应该是刚刚手刃诡云谲,连剑上的血都还没有凝固。 沥在血中的男人的气息幽深,已经完全不同于十天前的气质,他背脊挺直,背影冷然,此时亦察觉到殿门口有人闯入,正缓身往来人看来。 又是熟悉的幽冷如寒潭一般的目光。 就在二十天前,他还和对方一起相拥而眠,倾吐自己的心迹。可现在男人的气质又已经和当初他照顾的时候大相庭径,连看他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了。 陈殊看着对方熟悉的容貌,明明和他分开的时候心中有千言万语无处要说,可此时当他再度面对再度相遇的解臻的时候,想说的话却卡在喉中。 “解臻。”到最后,他开口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白衣人身上染了血垢,他看到陈殊后微微错愕,似是没想到这个时候陈殊会闯入国师府,短暂的惊讶后,他的目光轻轻闪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沉淀下来,与之前眼中不谙的眼神完全不同。 “陈殊。”偌大的空间里亦响起了他回应的声音。 这一声是以前解臻称呼他的名字。 陈殊顿时明白,解臻已经彻底苏醒了。 “回来就好。”陈殊看着眼前的场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解臻的城府他一直都看不透,此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解臻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解臻怎么看他。他低头看着对方衣摆,连忙又道,“你能回来就好……” 解臻的衣摆动了动,男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 第129节 “多谢你帮我除掉诡云谲。”陈殊又道。 “嗯。”这回男人说话了,发出低低的一个单音。 一个单音落了,久久再没有响声响起,解臻并没有说起两个人这几十天相处的过往。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这安静维持了很久,陈殊只觉得心中一阵难受,他想到解臻离开自己时的这几日,便觉得一阵发慌。 “解臻。”他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几次张嘴,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之前你……你受伤的时候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决定留下来。” 这话他曾经对着六识不通的解臻说过一次,但陈殊根本拿不准解臻现在是什么状态,他只怕现在不尽快说出口以后就会追悔莫及,再也没机会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想了很多,你受伤的时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以前是我说话太武断了,我想或许我们、我们可以在……”低低自述的声音伴随着陈殊的嗓音响起。 陈殊看着解臻的衣摆,几次提到“我们”,却没看到站在对面的解臻听到“留下来”三个字的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光已经被水纹打乱,渐渐变得湿润。 他终于没有让陈殊继续讲下去。 “陈殊,我都记得。”他出言打断道。 “……”记得的意思是解臻记得他受伤心智不全的所有事…… 陈殊心里猛地一震,他连忙抬头看着眼前的解臻,却见对方的双眼通红,看到自己错愕的目光,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像极了陈殊和刚刚恢复眼力和听力的解臻在一起的样子,干净得十分纯粹。 陈殊看得微微一愣,然而下一息他便感觉到有人一把拉过他的手,将他一把带入男人的胸膛,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解臻你……”陈殊猝不及防间扑了解臻一个满怀。两人隔得近,他感觉到解臻身上如同细雪一样的气息、吐在脸颊边温热的呼吸,以及男人有力的心跳。 解臻将陈殊抱得更紧。他将眼中的眸光轻轻地敛了敛,声音喑哑,话语低低道:“陈殊,只要你不走,我便一直在这里,永远在你的身边。” 陈殊听着微微一愣,忽然眼眶变得湿润,将泪眼埋进解臻看不见的地方。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两颗跳动的心彼此感受着,显得极为安静。 但也就在这静谧的房间外,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那脚步声似有千钧之力 ,显得十分地厚重。起初脚步声响起之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直至声音逼近,每一步都如同地震一般在颤抖,甚至连房梁上都有簌簌的灰尘在不停地抖落。 而脚步声的方向,似是冲着密室大殿过来的。 越来越近的声音让陈殊和解臻都恍过神来。陈殊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见解臻也看着殿门口,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的神情。 两个人几乎同时互看了对方一眼,陈殊立刻反应过来,一把重新拎起佩刀。 他想拦在解臻的面前,却见解臻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人已经一个错位站到他的面前。男他手上提着 带血的剑,身边又有一道亮光闪过,陈殊 再看一眼之时,便见一把长剑如同以前的木质小刀一样,悬挂在空中。 陈殊这一年多来已经接触了不少江湖中人,可像解臻这样拥有御物本领的却是头一次。 两人同时戒备地看着殿门口,却听殿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同时伴随的还有一声人低低的嘶吼声,听上去阴森恐怖。 来的是个人,又似乎并不像是个人。 陈殊 直直地看着 殿门口,终于在那人距离大殿十丈的地方看清了来的是什么。只见来的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量竟有八尺之高,他目光泛着红光,与房间地面上的血阵红光遥相对应,每走一步,便有沉重的呼吸声响起,宛如野兽的吐息。 解臻站在陈殊面前,自然也看清楚来的人的样子。他瞬间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什么?”看到如此巨人,陈殊问道。 “诡云谲怕是留了后手。”解臻的声音在他前面响起,“这个人是颜旭。” “?” 颜旭,莫不是就是那个被狄夷俘虏的厉国镇北将军? 他竟然落在了诡云谲的手里! 陈殊心中一凛,连忙看着来的人,只见此时的颜旭体型膨胀,两眼翻白,正缓缓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空气中传来颜旭浑浊的吐息。 也就在人与颜旭视线相撞的时候,那颜旭忽然爆出震天的响声,瞬间往房间中的两个人冲了过来! 第149章 无数把剑 “小心!”陈殊和解臻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口。 颜旭是解臻委任过的镇北将军, 其身份和地位对于厉国和塞北军拥有无比重要的地位。可眼下这人披头散发,容貌狰狞, 已经和往日迥然不同,他听到人的呼吸, 两眼爆发出猩红的光芒,冲到殿中后速度竟是无比诡异地又快了一倍, 脚踏之处,原本平整的地面更是摇晃不已。 他速度快得骇人,陈殊和解臻触不及防间根本来不及思索, 连忙一人一边避让颜旭的冲势。 “轰——”黑衣和白衣两道身影快速分来。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地板已经碎裂,原本诡云谲的身体所在的墙面处更是直接破开一个人形的大洞。 墙面的砖块散落一地,粉尘簌簌而落,有裂缝不断地往上延伸。 洞口处, 身穿道袍的尸体歪歪扭扭地横着,它的腹部还印着一个脚印,上面血肉模糊, 竟是被刚刚冲撞的颜旭一脚踩穿,黑红的血液四溅,发出一阵腥臭的味道。 颜旭应当是被诡云谲俘虏后被动了手脚。恐怕诡云谲死时也没想到,自己的下场会比被解臻杀死更加凄惨万分。 而被诡云谲俘虏的颜旭, 竟然有如此巨力? 若这样的人投放至厉国和狄夷的战场,恐怕塞北又会重新陷入险境! 陈殊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往洞口处看去。他六识里只感觉到颜旭沉重的脚步声并没有远去, 反而在墙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又有砖块落地的声音,一个蒙头垢面的头颅又从破开的洞口处伸了进来。 他伸进来的同时,地上的血阵发出无比耀眼的红光,顷刻间染亮了颜旭的眼睛。 “嗬——嗬,始、始……”颜旭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头颅上的眼睛慢慢地看向站在殿内的白衣人。 他目光有敬畏又有贪婪,竟让陈殊一瞬间产生了无比熟悉的感觉。他忽然想到天行藏里面那些黑塔的眼睛,心中一凛。 他以前没有见过颜旭,但此时在他前面以诡异的姿势和神色看着他们的这个人,很可能是诡云谲利用天行藏制作出来的怪物。 天行藏的东西远不是常人能应付的。 “解臻,快走!”陈殊连忙喊道。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颜旭眼中猛地爆发出异彩,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整个人影如同鬼魅一般倏地就往解臻掠去吗,速度根本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解臻本对颜旭有所防备,但见颜旭此时冲来,连忙快速后退,手中长剑执气,正要御剑而出,却看到颜旭竟兴奋地怪叫一声,手臂暴涨,竟一掌往他抓来。 眼下的颜旭有血阵加持,功力绝不下江湖录里面都任何一人。解臻见异况发生,脸色一变,连忙运气躲开,却见那掌劲竟直接扫过他后面的墙壁。 “轰!”墙壁再度被打穿半面,原本的洞口处的裂缝快速延伸龟裂,顷刻间整个大殿发出哗然轰塌的巨响,无数砖块、木头、尘土在解臻的头顶坍下。 颜旭刚刚破坏了两面墙壁,秘殿的建筑再也支撑不住,往被破坏的一方倾斜倒塌。 俄顷,巨大的房梁伴随着轰然塌下的建筑,横着砸在白衣人站着的位置上。伴随着轰然巨响和无数翻卷的尘烟,解臻的身影立刻被埋没在坍塌的建筑之下。 “解臻——”陈殊瞳孔急剧扩大,他厉声大喊了声,无数恐惧铺天盖地涌上心头,让他的脸瞬间失去了颜色。 半个建筑的重量压在人的身上,普通人根本没办法活命。 陈殊面色惨白,但听耳边颜旭又低吼了一声,一步一步往解臻被埋没的地方走去。 颜旭力量如此恐怖,绝不能再让他靠近解臻。陈殊连忙回神,握紧手中的佩刀,迅速往颜旭的方向冲去。 “滚!不许你碰他!”陈殊眼中露出一丝狠色,手中毫不留情就往颜旭身上劈去。 “吼——”似听到身后的声响,颜旭转过身,他猩红的眼睛刚刚露出半只,陈殊黑衣已经侵到他的身前,长刀一刀划过,力道之大瞬间将对方的整个头颅削下! 颜旭口中的吼声渐渐熄了下去,头颅从地上滚落。 陈殊见一击击中,以为已经制服了颜旭,心中没有任何迟疑,正要起身前往废墟营救解臻,忽地察觉不对。 血阵上的光芒没有止,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陈殊心中一愕,连忙回头,却见颜旭掉落在地上的头颅此时正朝他看来,狰狞的脸上竟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颜旭还活着? 陈殊大惊,他正要重新握紧刀,然而颜旭的身体就在他身边,这具无头的尸体伴随着头颅的冷笑,已经抬手一掌向他挥来。 “砰——”陈殊瞬间发出一声惨哼,黑衣的身影整个人从废墟上被人抛弃,随后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再度激起满地尘土。 地面被砸得龟裂。 陈殊脸上残存的血色飞快褪去,他在地上痛苦地蜷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等到视线渐渐清楚,青年忽地攥紧胸口,身体往一边侧去,却是一大口血噗地吐出。 胸口剧痛难当,仿佛又回到了之前伤重的时候的样子。 陈殊在地上挣扎,身上长明留下的力量几次提起,却又几次溃散,一瞬间已经满身冷汗,根本无法起身。 旁边还有一颗颜旭的头颅在盯着他。 颜旭的身体也彻底转过身来,它像是在配合头颅的目光,弃了被废墟埋没的解臻,正一步一步往陈殊走来。 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地面的颤抖。 “嗬嗬——是、是你。”头颅的嘴巴张张合合,发出一连串的怪音,目光也从最开始的贪婪渐渐变成了憎恨。 陈殊痛苦难当,但见颜旭逼近,一边快速运转功力,一边挣扎着在地上后退。 “报仇,嗬嗬……报仇——”看到陈殊挣扎的模样,颜旭的眼中再度出现一丝兴奋,一只手往陈殊的脖颈上抓去。 他身材魁梧,仅仅用一只手便能掐断陈殊的脖子。 陈殊连忙抓过落在地边的刀,正要格挡,头顶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一把冰剑自半空中直坠而下,一剑横亘在陈殊和颜旭身体之间,剑尖自颜旭的手背上穿过,将对方的手牢牢钉在地面上。 陈殊拿刀的手顿了顿。 “吼吼——”颜旭哀嚎一声,口中却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剑来得实在突然,它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闪过一丝不甘,想动手要将冰剑从地上拔出来。却听半空中又传来利刃隔空的声音,又是一把冰剑一剑洞穿颜旭的手。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颜旭双手伏地,竟然被人直接钉在了地面上。 这冰剑凌空而生来得突然,是谁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陈殊看得惊愕,却见在颜旭身后的废墟里,被遮掩得密密实实的尘土中竟然赫然透出几道白色的光线。 那是解臻刚刚被埋的位置! 陈殊捂住胸口,一时间忘记了疼痛,目光里已经满满地被废墟的变化占据。 颜旭头颅发出一声厉叫,最上开始疯狂地“嗬嗬”说着陈殊听不懂的话。它的身体还在地面上不甘地挣扎,宛如被人固定了尾巴的鱼,此时正在地上疯狂地扭动着,每动一次,地面便跟着震动上几声,声势极度骇人。 陈殊被它震得耳边发聩,心神一阵动荡,喉间心血上涌,又是吐了一口鲜血。他皱了皱眉,但见废墟处的白光越来越亮,目光轻沉,连忙抬手擦去自己嘴边的血迹,随后用尘土遮掩掉地上的血。 做完这些,他吃力地喘了口气。 解臻的白光已经不断地渗出废墟,有如初升的日头,仿佛起了万丈之光。颜旭的身体上开始不断地有冰剑出现,有的自半空出现扎下,入地三分,有的则从地面突然出现,穿过颜旭的身体,剑尖冰冷,散发着屡屡寒气。 第130节 有冰剑的牵制,颜旭的身体的挣扎渐渐停止,它被无数剑彻底钉在地面上,唯有头颅不断地往白光挪动着。 原本平静的废墟此时不停地隆动着,似察觉到头颅的目光,那光华突然大震,一道昼亮的白剑忽然从废墟中破出,倏然穿过颜旭的头颅。 颜旭的头颅惊恐地怪叫一声,顷刻间所有恐怖的怪力乱神顷刻间分崩离析,头颅阖然瞑目,它身体上所有的蛮力也消失,整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在剑上挂着。 陈殊被白光刺目地眯起眼睛,待到光剑消逝后,他忽然看到自己身边有白色衣摆轻轻拂过。 他的解臻没事。 陈殊心中微颤,连忙抬头往白衣人看去。 比起先前相见的时候,解臻的身上又多了不少灰尘,男人身上的血迹和尘土混在一起,已经不是和他在一起时候一身洁然的模样,他正紧张地看着自己,衣摆轻轻一动,人已经俯了下来。 “陈殊,你怎么样?”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把扶起自己后,便用手抵住自己的后心,温柔地给他输送真气。 真气暖流一般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温润着,很暖和。 陈殊咽下喉中的腥甜,轻轻咳了一声,他感觉到心口的疼痛稍缓,轻轻笑道:“你救得及时,我现在没事了。” 解臻只依稀知道在自己被废墟挡住的时候,陈殊和颜旭发生过争斗,闻言立刻皱眉,目光在陈殊身上来回审视。 陈殊笑了声,慢慢用手支起身体想重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刚刚撑起身体,眼前却又是一黑,重新跌回地面上。 第150章 善后 后背再度被解臻扶住。 陈殊睁着眼睛顺了会, 等到眼睛恢复清明的时候,正好见到解臻在自己身侧偷过来的担心的目光。 以前和解臻在一起的时候, 陈殊从来没有在意过男人眼中的神色意味着的是什么,直至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 陈殊才慢慢读懂了一些他的感情。 只是现在长明遗留下来的功力出状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陈殊看了解臻一眼, 很快移开视线。 “颜将军他……”眼角忽然瞥到颜旭的头颅,他转移话题道。 “颜旭被诡云谲控制失去神智,早已经不是正常的人了。”解臻的声音回应着陈殊道, “这是诡云谲想出来的恶计,你不杀他,他也迟早有一天被狄夷利用,用来对付厉国。” 以刚刚颜旭展现出来的实力,恐怕一个千人军队都拿它不下。这样的傀儡被送到战场, 又是曾经的厉国统帅,到时往日将士刀枪相对,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也正是诡云谲的恶毒之处。 陈殊低低咳了一声, 沉默地看着颜旭的尸体。这位前任的镇北将军其实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见过,此时若是死讯传出,无论是塞北军还是朝堂、抑或是京城的颜家,恐怕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解臻现在已经恢复, 等到再回到厉国,又将面对新一轮的时政更替。 陈殊心中瞬间思索过无数思绪,身体却忽然感觉到一轻, 双脚悬空,一股超重的感觉油然升起。 他一愣,连忙恍过神来,但见解臻已经一手圈着他的背,一手枕着他的腘窝,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陈殊又是一愣,他清醒的时候很少被人如此横抱,眼睛立刻睁大,连忙出声提醒道,“解、解臻,我可以自己走。” “你受伤了,需要静养。”解臻非但没有听陈殊的话,手反而锁紧,将陈殊抱得更贴近了。 “唔……”陈殊半边脸颊立刻被蹭在解臻的臂弯和胸口之间,他发出一声闷哼,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跳动的脉搏声音。 解臻抱得很紧,没有给他挣扎逃脱的机会。陈殊试着晃了下小腿,换来的却是解臻臂弯的收紧,只得作罢,认命地窝在解臻的怀里。 在认识解臻以前,他还从没有被一个男性如此拥抱。他甚至觉得以前林辰疏喜欢齐康都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对身上打上的“断袖”标签也是心有芥蒂,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多在意,但谁曾想有朝一日对感情从来没有期待过的他竟然能坦然地接受自己和另一个男人待在一起。 解臻怀里还有细雪的气息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暖的体温,让陈殊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他索性直接将头埋进解臻的臂窝。 “解臻,你没事就好。”衣料里面传来陈殊闷闷的声音。 解臻目光微讶,低头看着怀里的青年,眸光再度闪动,流露出无比的怜惜。 他抱紧陈殊,周身剑气流转,起身遁入空中。 白衣飞舞,衣袂翩然。 感受到耳边的风声,陈殊慢慢地从解臻胸前往外看去,但见倒塌的废墟、国师府的建筑正在飞快地倒掠,正渐渐地离他远去。 国师府内,还有几个直立的人影,他们似在朝天上看来,人影却在不停地慢慢缩小,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陈殊看着飞逝的一切,慢慢搂紧解臻。 “我们去哪?”他问道。 解臻垂下眼,在陈殊的额上落下一吻。 “长禾山庄。” 濡湿的触感在陈殊的额上烙下,被风吹过,又变得沁凉沁凉。陈殊微微一愣,呼吸慢慢变得温热起来。 他双手环上解臻的脖子,在解臻的颊边浅浅地回应,温热的呼吸拂过解臻的颈边、颊边。 “好。”回应有了感情,声音喑哑,迷乱蛊惑。 * 狄夷的长禾山庄位置并不显眼,它位于大都郊外,选址在一处不大的农场里,本是当初解臻为追查诡云谲的下落让禾闻策临时设立的一个站点,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昨夜睡得迷迷糊糊,翌日陈殊醒来,原本昨日和他一同睡下的解臻已经不见踪影,唯有午后的太阳从窗外透进。 他看着阳光愣了愣,随后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大半天的时间了。 有解臻在身边,他的睡眠质量渐渐转好,已经很少再像以前一样会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家人和妹妹,再加上昨夜瞒着自己的伤势和解臻在一起情动难解,他一夜精疲力尽,睡得也是死沉死沉的。 稳固了视线,陈殊看着床帐发了会呆,忽地听到房间被人吱呀一声打开。 察觉到有人,陈殊的脸色一变,连忙往房门处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捧着一堆衣物走过来。 “禾庄主?”来的人竟是禾闻策。 此时的禾闻策手上的伤势已经治愈,他穿着一身简短的短褂,看上去像极了狄夷人的扮相。他听到陈殊的声音,立刻冲着床上的人笑道:“林公子,你醒了?” “……嗯。”禾闻策进门,肯定知道他和解臻昨晚睡在一起。陈殊面色微微一红,连忙强作镇定地应了声,“禾庄主,你怎么在这里?” 解臻出事的时候禾闻策还在军营里养伤,他是什么时候到的狄夷? 陈殊心中疑问,禾闻策脸上微微一笑道:“是皇上联络我们的。” 解臻离开他的时候也不过是最近几日,禾闻策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来到大都的,莫非…… 陈殊惊愕,却听禾闻策已经笑着答道:“是在十天前,秦公子飞鸽传信与我的。那时候我已在狄夷境内寻找公子的下落,看到书信便赶了过来。” 十天前,也就是商队遇袭后的两天,原来解臻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起事情了。他跟着商队那么久,直至快到大都的时候才抢先自己一步,前往国师府刺杀诡云谲。 陈殊躺在床上微微一愣。 禾闻策看到陈殊捂着被子没有起身,很快将手中的衣物放到陈殊枕边道:“林公子,这是秦公子让我给你准备的衣服。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你要过来,衣服没来得及准备,就朴素了一些。” “……”陈殊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黑衣,又看了眼禾闻策手上的衣服,但见那衣服一身暗红,上面隐隐有黛色印花,已经比自己之前穿的要好很多。 不过禾闻策是侍奉解臻的人,这样质地的衣服肯定在皇宫里面肯定算不上好。不过陈殊自己穿着随便,对这些都并不在意。 只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原本是为了保护解臻,谁曾想有朝一日他会和解臻在一起。 “好,你就放旁边吧。”陈殊脸上一红,连忙干咳一声道。 禾闻策应了声,将衣物在陈殊的床边放好。 陈殊现在的容貌已经恢复成为姬长明的样子,禾闻策曾经照顾姬长明半年,之后便是许久未见,此时在看到这副容貌,只见对方模样依旧俊美,神采聚散,隐隐中还透露出一丝旖色。 “对了,秦公子他现在在哪?”等禾闻策放好衣物,陈殊终于忍不住问道。 禾闻策微微笑笑:“今日有人上门拜访,秦公子早起应付去了。” 这里是解臻的情报分站,应当是十分隐秘才是,竟然还有人会过来拜访。陈殊脸色微微一变,但见禾闻策不急不恼,想来是没有什么危险,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禾闻策见他醒来,又让人端了清水。他原本还要过来替陈殊更衣,但陈殊一想到昨晚的事情,脸上一红,连声拒绝。 但他心里还是难耐,等到禾闻策离开后,便独自一人翻身下床,套上禾闻策送来的红衣,草草洗漱了一遍,扎了头发,往房间外行去。 这里的点位占地不大,陈殊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一个宽敞的房间,上面有整齐的太师椅摆放,应该是大堂的位置。 里面有男子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此事困难,但若我乌延珀坐上王位,我可保证狄厉两国边界三十年内再无战事。解皇上,你觉得如何?” 这声音是乌延珀的,他居然找到自己和解臻的落脚点。不仅如此,他还认出了解臻的身份! 陈殊心中一凛,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却见解臻一身玄衣,正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茶盏,并没有言语。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反而第一时间往陈殊的方向看过来。 房间里的乌延珀正站着,见解臻的目光有所改变,亦沿着方向看过来,但见是陈殊立在门口,他微微一愣,目光触及陈殊的颈间,随后又立刻移开,面上露出泛起一丝红色。 他目光再明显不过,陈殊忽地反应过来,连忙用手盖住自己的脖子。 “醒了?”解臻看见陈殊进来后,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走向陈殊。 “嗯。”陈殊捂住脖子点了点头,连忙又往门口处退了一步,低声道,“他怎么来了?” “昨夜你我走的匆忙,没有掩饰路迹,他便一路查了过来。”解臻道。 乌延珀能够找到天行藏的无魂之人便已经说明他小有本事,昨天解臻一路轻功而行,竟还让他追踪到这里,说明此人手段之深,远超他和解臻的第一印象。 乌延珀见到陈殊过来,虽说对方是很快退了回去,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林大人。” 陈殊对外的身份是姬长明,解臻对外的身份是陈殊的弟弟,陈殊早知道自己的伪装早已经被乌延珀识破,但对于他能够认出解臻还是十分惊讶,他没有出门,只是在门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乌延珀也没想到陈殊竟然因为脖子上的红印直接不出现了。他一想到陈殊刚刚的模样,面上又重新通红了起来。 对于陈殊,他之前只估出了他是落难的林辰疏,他一向自诩眼力不错,但还是看走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陈殊不仅仅是林辰疏,还是厉国皇帝的身边人。 而这厉国皇帝的身份更是离奇,若不是他此前在国师府隐隐约约听到陈殊的嘶喊,万万想不到他就是之前林辰疏带在身边的心智未全的男子?! 第151章 崩坏 想到林辰疏身边的白衣弟弟,再看到现在的黑衣解臻,乌延珀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知道林辰疏和解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在商队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人就形影不离,日夜待在一起,连睡觉也都是开同一个房间或者同一个帐篷。他那时候还觉得颇为蹊跷,而今这两人都已经明确了身份,这里面的关系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 厉国的皇帝已经登基三年,但据传后宫一直都是闲置,宫里别说是册立皇后,就连妃嫔妻妾也没有踪影。狄夷的人还曾拿小皇帝作为笑柄,现在看来解臻的后宫之位怕不是留给女人的。 林辰疏武功高强,能为厉国带兵出征,就连乌延珀都恨不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士。更不用说这位林大人容貌俊美,为人干爽利落,性格刚柔并济,是个让人忍不住心生慕仰的男子了。 不过这朵闻名厉国和狄夷的名花已经有主,有解臻在前面,乌延珀还是定了定神,强压下脸上的绯红,开口提醒道:“解皇上,刚才说的事情……” 刚才乌延珀似在和解臻说狄夷王位的事情。陈殊抬头用目光询问解臻,却见男人“嗯”了一声,但话上却没有立即答应:“此事还需容朕再考虑。” “……”考虑的意思很有可能就是不同意,乌延珀心中微沉,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看似不谙世事的白衣青年,他皱眉,还是很快道:“解皇上,乌延珀知道自己位卑人轻,现在也许不下重诺,若解皇上觉得三十年太少,乌延珀有生之年都会维系好两国关系,保证狄厉边线平稳。” 第131节 陈殊闻言一愣,心想这人倒是有野心,如今不过是一个被驱逐出境的王子,竟然也敢在解臻面前夸下如此海口。 “朕知道了。”解臻还是不急不慢地回答道。 乌延珀皱了下眉。他到此时话已经说尽,已经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只能踟躇了一下,起身告辞。 等到乌延珀转身离开,陈殊这才从房门口探望了一眼,看着乌延珀的背影好奇地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解臻看着陈殊站在门口一直捂着脖子,闷闷地笑了声,抬手拉过对方的手腕道:“他希望我和你能够刺杀狄夷王。” “哦?”陈殊瞬间眯了眯眼睛。 刺杀狄夷王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只要狄夷王座一乱,或许就可以破解厉国和狄夷在边疆的僵持。 不过现在诡云谲已经死亡,解臻又已经拥有了长明留给他的力量,狄夷里应该没有人能够再威胁得到解臻。没有诡云谲从中作梗,边关应该可以安定下来,刺杀狄夷王对于解臻和他来说倒显得略有些多余。 倒是乌延珀这个人竟然敢过来求敌国的皇帝杀自己的父亲,此人城府之深,恐怕比解臻还要深沉。 这样的人,即便帮他那到狄夷的王位,他还会信守今日的诺言吗? 陈殊心里又已经转过数个念头。他思索间,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下颔被解臻轻轻一抬,被迫露出上仰的颈弧。 他一愣,眼睛立刻向下看去,却见解臻正在整理他的衣领,正在把耷下的领子一颗一颗扣起。 “……”呃……不是解臻亲自动手,他还真不知道禾闻策给他送来的是竖领的款式。 竖领扣好后遮掩了昨夜激情留下的痕迹,陈殊却不知道怎的两颊烧得更加厉害了。他连忙岔开话题道:“那皇上你怎么想?” 他有提到解臻的地位,解臻看着陈殊认真的脸颊一阵,还是释然笑道:“狄夷王一年之内连挑两次战祸,怕是在位置上坐得太过安稳。既然已经在狄夷,我打算去会会他。” “我也去。”陈殊立刻道。 解臻听着垂下眼睛,看着陈殊道:“我怕你身体不适。” 陈殊一愣,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解臻说的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脸色立马变了变。 “……”解臻!!! 陈殊尬在当场,心中一阵好气,他正欲反驳,心口处却忽然又传来一阵绞痛,让他的身体蓦然绷紧。 毛病又犯了。 “怎么了?”解臻询问的目光望来。 陈殊脸色微白,却又怕解臻看出他的身体状况,连忙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去狄夷王那边会出什么危险。” “我会小心。”解臻目光微微一沉,只是顺着陈殊的话继续说下去。 陈殊微微一笑,看上去干净利落,像一个没事的人一样。 但昨夜被颜旭击中后,明明和往日相比也不是多重的伤,但他的心口的疼痛却总是莫名地反反复复。他如今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现在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一怕被解臻看出端倪而担心,二怕自己伤势发作反而成为解臻的累赘,也不敢再强求跟着解臻一起去狄夷王宫探险。 不过好在解臻有长明的能力,又能御万剑而行,应该不会遇到多少阻碍。 有解臻的苏醒,一切的事情又重新步入正轨,解臻白日里处理禾闻策汇报的情报,晚上则又和陈殊在一起。倒是陈殊离开了商队便一直没有再回去,只是坐在解臻身边陪着对方。 他还暗中让站点的人弄来一支刺青的笔。 过了两天,解臻带着禾闻策出门往大都狄夷王宫的方向离开,陈殊目送完解臻,回到房间里拿出了刺青的笔,轻轻撩开自己的袖子。 手腕上的“一”和“三”清晰入眼,是解臻以前没有敢刺完的字。他曾经出言嘲讽过解臻,以至于到现在也没忘记那时候男人伤心的眼神。 直到后来,他看到了解臻手里的刻字。 他看到了他的执念,也看到了他的绝望孤行。 陈殊伸手拂过上面的痕迹,随后执起笔,继续往下描绘。 一笔轻点,有微疼的触感,陈殊认真地单手刺青,终于在自己的手腕上刻下一个“臻”字。 他看着“臻”字轻轻一笑,正要放下笔,手腕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陈殊一愣,慢慢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的“臻”字还在,但在字体旁边,却有一滴暗红的颜色落在手臂上。 ……这是什么。 陈殊愕然,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他用手去擦拭着手上的液体,却在手腕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臻”字被血色染过,旁边却又有一滴血落了下来。 陈殊这回看清楚了暗红的血落下来的方向,他忙用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鼻唇,等到在摊掌的时候,却见自己的指腹上已经黏腻了大片的血迹。 第152章 内乱 红色的血和手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映入陈殊的眼中,竟然显得无比刺眼。 陈殊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血迹,终于反应过来手里的是什么。他面色忽然变得慌乱,连忙又用手背擦过鼻唇,随后迟缓地将手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暗红色。 手中的刺青笔落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陈殊的目光木讷茫然地看向前方,渐渐开始害怕颤抖起来。 他连忙起身,终于在房间里找到一面镜子,猛地翻开,终于看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镜子里面的人眉眼熟悉,此时鼻间已经摊开一大团血迹,有被他刚刚擦到脸上的,也有还在渗出的,他的脸已经半面全是血色,看上去触目惊心,模样可怖。 有一条暗红色的深纹若隐若现,陈殊颤抖着手拉开解臻每天为自己扣好的衣领,终于看到脖子上的异状。 脖子上有一条红痕正时隐时现,如果陈殊记得没错的话,那是林辰疏被人杀死后留下的伤口位置。 陈殊悚然,他阖上镜子不敢再看,连忙用手捂住鼻唇,匆匆忙忙往外走去,但没走到一半,心口的阵痛忽然再度传来,让他连忙顿住脚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不得不扶着旁边的桌子瘫坐下来。 解臻还没回来,房间里也没有别人,唯有陈殊一个人靠着角落,冷汗淋漓地喘息着,他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眼睛里却是一片一片水雾上涌。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被颜旭击中受了伤,可现在他看到了脖子上的红痕——他一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几天胸口的疼痛并不是单纯因颜旭而起,而是因为那傀儡恶化了他以前的伤势,让长明当年暗中做过手脚的伤口重新复发。 他早该想到,他身上的所有能力来源于长明,连强大如长明这样的存在都会迎来生命的尽头,那他这具依附于长明力量重生的“走尸”,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只是这一次,林辰疏若是死了,已经没有人再会像长明一样会再唤醒他,没有身体再供他驱使。他面对的很可能将会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可他现在才刚刚和解臻确定关系,明明前一刻还憧憬着和解臻在一起生活,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现实完全打得他措手不及,根本无从反应,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若他的病情一直恶化,如果、如果他就因此离开,那解臻一个人怎么办,男人会不会认为自己又一次放弃了他,他死后解臻又会怎么想他? 思绪如同打开阀子的洪水,陈殊一会儿忽然想到解臻散魂之时的执念,一会儿又想起男人聚魂之时小心的陪伴,只觉得心口一阵窒息。 他愣愣地坐在地上,直至站点外有人的声音自外向内传来,陈殊才恍然回神。 说话的声音依稀是禾闻策的,好像是解臻回来了。 男人刚从外面回站点,便寻了路往他们的住处走来。 陈殊连忙收敛心神,他看了眼手上的血迹,不敢让解臻看到此时的自己恐怖的模样,连忙起身往窗户外行去,纵身跃出房间。 他六识之中有听到后门开门的声音,但人却不敢回头,只是跌跌撞撞地运起轻功一气奔出数里,直至看到一条河流横亘,这才缓缓地停下脚步,摸索地扶着旁边的枝干,一步一步走到河边。 河边有不少妇女正在浣洗衣物,有歌声从河边飘来,唱的是当地的歌谣。陈殊茫然地听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竟然就是他第一次从解臻那里听说的罗纳河。 罗纳河宽阔,中间有水纹奔涌,如万马奔腾而过速度极快,河边岸又有河水长期冲刷形成的浅滩小沟,清水在里测缓缓流淌,如山间小曲,与长河一快一缓,一动一静,相互映衬,形成绮丽的景观。 大道自然,人于天地之间不过是寄存的灵魂,不过渺小一粟,但肉眼所及,却包纳森罗万象,人临世间,又有期盼无限永恒的渴望。 陈殊看着罗纳河许久,终于俯身慢慢地在溪边清理手上和脸上的血迹,直至水面上浮出自己干净的脸,他才停下来看着水纹,又是一阵出神。 水声涛涛,宛如无情的命运洪流。 夜色又渐渐暗下来,河边洗衣的女子来来走走了最后一批,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陈殊起身往来时的路上寻去。直至天色变黑,他终看到夜里有一点寥寥的灯光亮起,灯光衬着旁边的景象,是长禾山庄临时站点的样子。 站点的院子处站着一个人影,他身边放着一盏灯笼,正垂目静静而立。 灯笼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人影的轮廓,只见这人黑衣玄色,身着一身劲装,头发半挽,似听到院子外面的动静,忽然抬头往陈殊的方向看来。 陈殊眼睛再度湿润,他连忙在暗处背过身擦拭了眼角,这才转身冲着那人一笑,几步往他小跑过去。 “解臻。”他叫了声那人的名字。 解臻目光微诧,很快微微一笑,伸手抱住跑过来的人。 此时虽然在门外,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看见,陈殊却眷恋地多拥在解臻怀里一会儿,这才和男人分开。 他的脸上还有湿气,解臻用手摸过陈殊冰凉的脸庞和未干的鬓发,皱了下眉道:“你刚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陈殊心中微窒,但看解臻关心的眉眼,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道:“我担心你出事,所以去王宫附近等你,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解臻闻言微微一愕,但看陈殊的笑容,很快也笑了起来,男人俯身拿过灯笼道:“狄夷王已经为王子争权一事焦头烂额,我找上门的时候他没有防备,事情很快就解决了。” 其实狄夷王有没有防备对于现在的解臻来说都无济于事。陈殊问道:“狄夷王死了?” 解臻缓缓摇头,只是拉着暗暗拉过陈殊的手道:“没有,我留了他一口气在。” “……”狄夷王若是死了也算是解脱,若是没死,有旁边一群狄夷王子虎视眈眈,更有乌延珀那有野心的人在旁边,恐怕未曾是一件好事。 解臻故意留的这一手,足以给狄夷各个对皇位蠢蠢欲动的王子一个缓冲和筹备的机会,更是直接对这些人发出内乱的信号,到时争夺起来,恐怕大都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不过如此一来,有内乱在,即便不要乌延珀的许诺,边境便可有一时安定。 陈殊一边心里想着,一边跟着解臻前行,他边走边看着解臻后背,忽地发现男人手中提的灯笼里烛光摇曳,蜡已滴落成堆,也不知道这灯燃了多久,解臻在院子外等了多久。 如果他不回来,解臻很可能会等他一个晚上。 那他走了,解臻会等他多久。 陈殊不敢再想,他连忙跟上解臻的脚步,与男人并排前行。 “狄夷的事情已了,皇上那我们接下去去哪里?”他问道。 解臻侧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陈殊,面色渐渐柔和了起来。 “我们回昱北关。”解臻道。 “好。”陈殊低低应道。 * 狄夷王受伤的消息被王座封锁,但禾闻策故意命人散布信息,大都内很快就传开关于狄夷王遇刺重伤的消息。狄夷众王子听到消息后果然纷纷试探,几方势力连续向王宫里面打探狄夷王伤势,各路人马也开始走动起来,气得狄夷王疗伤之时大怒,令伤势变得更加严重。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从天而降的白衣人一剑将他撂翻,更忘不了那人眼神中的轻蔑,若不是他旁边有暗卫安插,自己很可能就会死在那人剑下。 他惶惶不安,一方面应付各王子的窥探,一方面想到那人能够飞檐走壁,视皇宫如履平地,心中更是一阵害怕,他一朝被人如此行刺,不得不叫人不停地加强戒备,唯恐此人再卷土重来。 大都有山风雨欲来之势。乌延珀心知自己的时机到了,立刻抓紧部署。这位王子本欲再度前往站点向那两个人道一声谢,但当他来到昔日的农场时,只见农场空空如也,无论是站点里的江湖人,还是林辰疏、解臻都已经不见踪影。 长禾山庄在此地的站点已经暴露给他一次,自然不可能再在同一个地方建立,它隐于世间,若乌延珀再想查出,恐怕难上加难。 第132节 乌延珀看着人去楼空的平房,不禁在心里自嘲一声,心想无论是林辰疏还是解臻,恐怕都不屑自己这般上门道谢。 但这两人不知道的是,早在那天商队遇袭的时候,他侥幸得以存活,便自是会铭记在心。 他想着,还是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陈殊和解臻已经走在返回厉国的路上。当初二人跟随乌延珀的商队自丘镇北上,历时二十天的路程,而此时有禾闻策的安排,加上他们一众人少,又有马车轮换行驶,历时缩短了许多。 离开大都的第六日,禾闻策收到大都的情报,称大都王宫又现此刻刺杀狄夷王,这一次的刺客并不是解臻,身份而是二王子派去的人手。 狄夷王得知大怒,开始抓捕二王子。 狄夷内乱自此开始。 禾闻策和解臻、陈殊知悉此事后的第三天,马车已经行到了厉国边境范围。 车轮在山路上辘辘行驶,陈殊坐在马车上,忽地听到一声隆隆巨响忽的在不远处响起,山路连连颤抖,仿佛地震了一般。 陈殊一愣,忽的意识到什么,耳畔又有冲天厮杀和呐喊声响起,惊起飞鸟,响彻云霄。 第153章 与君同袍 “杀——”“冲啊——”伴随着震响,依稀可以听到人的冲杀声、马蹄践踏声、刀戟碰撞声、火炮轰击声,自远及近,往他们所在之处滚滚传来。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陈殊立刻绷紧神经,伸手取过马车边放置的佩刀。 解臻亦皱眉,先陈殊一步撩开车帘,下车询问情况。 车队闻声停下,在前面开路的禾闻策回马往解臻走来,看到车厢内的二人一同拿着武器前后行出,立刻下马抓住缰绳禀告道:“皇上,前方恐怕有战场厮杀,我已派人先前往查探。” 他说得没错,此时他们的位置已经临近边界,如果在这里撞上战场,很可能就是狄夷厉国之间又爆发战争。解臻闻言点头,只是命人原地等候探子回报。 禾闻策带出来的人都是长禾山庄的江湖好手,先发去查探的人用时不到半刻钟便返回,称就在山路前方山谷处,已有狄夷和厉国两军开始交战。 厉国自林辰疏和解臻相继出事后,便由军师葛期和解臻带过来的几位老将稳住局面。昱北关封锁关门,任狄夷军队如何叫骂轰击都闭门不出,只偶尔会派出一些小队,绕道敌后方烧粮草和军需。他们平时低调而行,此时突然有如此声势浩大的作战,恐怕是有什么原因让葛期觉得时机合宜,这才发兵北上。 解臻和陈殊相互对视一眼,各自取过马匹沿着探兵所报的位置前行,果然在一山道边缘看到前方山边开阔的山谷,有厉字大旗迎风招展,铁甲军冲杀在前,步兵在后,已和狄夷装束的士兵短兵相接,谷间寒风凛冽,战火纷飞,混战的声音不断地从谷中传来,一遍又一遍激荡人的耳膜。 狄夷处,尚有为数不多的火器拉开炮口,往厉国的军队不断轰击。诡云谲制作的火器炸开之后,有诡异的黑雾黏腻着人的皮肤,疯狂地腐蚀着军甲和地面。 两军冲杀中各有惨叫声迭起,而在战场东翼,又有一骑轻骑从侧冲杀而下,为首一人提着红缨当先冲进炮阵中,那人身段娇小,枪前一点亮眼颜色却十分醒目。在此人身侧并排的还有一用刀青年,那人身穿厉国校尉的装束,刀光过处有狄夷士兵人仰马翻,马背后面又有军旗竖立,与青年一道杀入阵中,于万军之中猎猎鼓舞。 战场血战不止,期间又有一厉国士兵忽然从阵中飞跃而起,他步履轻盈,几步便飞至狄夷冲在前面的将领面前。 敌军见状,数不清的士兵蜂拥而上,往厉国的士兵、轻骑向他包围过去。 “有箭吗?”陈殊站在山坡上,忽然问道。 解臻目光微微一动,朝陈殊看来。 他没有说反对,禾闻策见状,立刻命人取来弓箭。 长禾山庄是曾是武林大家秦家人的分支,作为身兼奇门遁甲之术的后人,拥有上好的兵库。陈殊接过禾闻策拿过来的弓箭,但见整把弓通体玄黑,上面有精雕云纹,弓身硬挺,弦音浑厚,只一试便知绝非凡品。 他微笑谢过,随后低眼试着拉动弓弦,但见弓弦有力,忽然眉目一敛,一步踏上山坡最前方的岩石,一手取箭搭在弓弦之上,将弦拉得满圆。 山上有风拂过陈殊的衣角,山下有修罗浮屠战场。 “去!”陈殊力贯弓箭,沉喝一声,手中的箭羽立刻如同扑飞的白光,往战场之中急扑飞掠,与风劲摩擦,发出嘹亮声响。 箭过之处有火星四溅,羽末处蓦然化为腾起一道烈焰,擦着长空燃起,如同坠入军中的火箭。这火箭冲入军中,竟然一势直接透过在场狄夷指挥将领的身体,将整个人从马背上掀飞。这箭射到人后余劲不止,竟然又带着人在地上急拖一阵,方才缓缓停下。 这景象来得突然,狄夷军附近哗然声起,有人连忙往那将领处看去,只见那将领被箭击中,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当场阵亡。 原本要冲入人堆里取敌将首级的厉国士兵刚刚格挡掉身边七七八八刺过来刀剑,抬眼便看到这一景象,骤然一呆,随后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中带了一丝惊喜,猛地望向利箭射过来的方向,大喊道:“林辰疏?!” 附近的狄夷军闻名立刻色变。 那厉国士兵却已经看到了山坡上的人,只见在他们战场所在的远处三丈高的山檐上,有一红衣青年执弓而立,如此远的距离无法看到那人真的面目,可就那熟悉的身姿,被山风掠得飞舞的红衣,不是离开的定北将军林辰疏是谁? 陈殊站在山边,属于自己的容貌一层一层被林辰疏的容颜重新掩盖,他举臂拉弦,又是往军中一箭射出! 这一箭的方向是红缨枪所对峙火器炮兵,箭势从上往下俯冲,带着厉啸而过,不仅直接洞穿魁梧士兵的军甲,箭气更是荡然扫过阵营,竟将附近的炮台硬生生地掀翻。 “轰!”炮台原地轰向地面,顷刻被炸飞炮口,四处疯狂爆炸。 手持红缨枪的女子见此番景象,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忽地看到那疯狂自燃的箭羽,与一片狼忽然也明白过来,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林大人!!!”跟在她身边,已经有青年惊呼出声,兴奋地喊道,“林大人回来了!” 女子亦跟着露出笑颜。 陈殊一眼扫过盗骨、程妍妍、杨戊的近况,已然搭上第三支箭,目光慢慢地往狄夷军旗处看去。 狄夷军旗之下有这次坐镇的主将,但他站在高地,此时看到炮台炸开,似已经注意到山坡上的异况,正在整军簇拥着马匹,不断地往战场后方撤去。 他一退,军旗也跟着移动,有狄夷士兵见这修罗地狱,皆已萌生退意,此时惶惶然看着旗帜移动,面上纷纷露出退意。 陈殊面无表情,他手中劲力吞吐,往那最远的军旗处拉开弓箭。 “嗡——”箭出弓弦,弦音震荡。长箭再度带着慢慢起燃的火色,向着狄夷的主将发出锐利的呼啸声。 有血团在簇拥的兵群中溅开,远处代表主将的军旗轰然倒下,只剩下一路被箭洞穿的尸体。 “是林主帅!林主帅回来了!定国将军回来了!”三次箭发,让厉国的军队顿时沸腾起来,他们看到狄夷将领一个一个倒下,又见炮台自爆,军旗被斩,士气顿时大震。 南面的厉国军队喊杀声响彻云霄,彻底往北面的军队碾压过去。 陈殊见状放下弓箭,重新拿起身边的佩刀,他心血澎湃汹涌,此时却在山坡上岿然,目光往千军万马看去。 “你要入阵杀敌,那我与你一起。”耳边忽然传来解臻的声音。 陈殊抬起眼讶然地看向解臻,他看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岩边,与他一道看着山谷这场生死决战。 男人身上穿着玄衣,手中已经有长剑在手。 “可是你……”陈殊刚想说他身份珍贵,不宜在此时露面,却见解臻微微一笑,手中已经多了块黑巾,抬手慢慢地系在面上。 “……”男人的容颜很快被黑巾遮掩,看得陈殊哑然。 “走吗?”解臻系好面巾后,抬眼往他看来。 陈殊当初第一次偷偷潜入皇宫之时也是以巾蒙面,只是现在的解臻比当初只会轻功的他要强多了,陈殊看着解臻忽然低低笑开。 他和解臻的日子或许已经时日不多,但有解臻的陪伴,至少在他离开之前,他都不会再感觉到孤单。 陈殊看着解臻目光如潭水清澈,他点头,忽地撩开衣袖,将里面的银甲护腕一个接着一个束好衣袖。 银甲护腕里面,有男人的祈愿,他将永远也不会再忘记。 陈殊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衣袖,目光直视着眼前天地。 “好,我陈殊愿与君,同袍。” * 狄夷王遇刺,狄夷党派出现缝隙,有二王子意图行刺谋反,狄夷王得知此消息后不敢大意,暗中召回之前派往厉国边境的三万人马回援大都。但此事信息被窃,莫名走露了风声,被厉国驻守昱北关的军师葛期得知。葛期立刻调请五万人马,于狄夷军队撤军之后围杀而上,狄夷立刻部署回击,两军在狄夷境内回马镇外的溯原盆地交战,双方参战人数先后多逾十万,规模巨大,被后世称为“溯原之役”。 在溯原之役一战中,狄夷大败,原本留在边境驻守的军队在这一场战役中折损大半,不仅主将、指挥皆被斩杀,失去领导的狄夷士兵更是被厉国杀得四处逃散,最终溃不成军,大部分士兵被厉国俘虏,除了往大都撤回的三万士兵,当初调往边境的十万大军竟然只剩不到一成。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战役中,不少厉国士兵曾看到天现曦光,有剑从天边飞来,剑光绕军而现,乍开乍隐,似有天神相助。厉国主帅林辰疏失踪一个多月后,亦在此战中现身,更是以雷厉风行的三箭定下战局,随后一袭布衣杀入战场,让厉国军队士气空前高涨,奋起杀敌,铸就厉国铁血诗篇。 此战有人得胜有人忧愁。狄夷王得知此军报后盛怒不已,他有旧伤在身,连日又受多次打击,终于重病不起,危在旦夕。 而此时,陈殊和解臻已经回到了昱北关。这一战陈殊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葛期、盗骨、杨戊等人的意料,他刚一进城,立刻就被众人围住,就连荆楚听到消息,也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止不住嘘寒问暖地关心。 第154章 委托到了 陈殊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关心,他愕然地看着身边的人,只道自己这一趟去了狄夷解决诡云谲的事情,省略了解臻和自己在丘镇以及后来发生的点滴事迹。 但当他说起刺杀诡云谲的时候,盗骨等人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葛期打量着陈殊道:“难怪我收到消息称国师府一夜倾塌,原来是林主帅的手笔。狄夷这次失去国师,狄夷王又伤到根本,应该再无暇顾及边境。我们这昱北关或可安定个四五年了。” 杀诡云谲其实是解臻所为,但解臻贵为帝王,并没有打算揽下功劳,这杀诡云谲的名头自然全让给了自己。陈殊听着微微一顿,抬眼往解臻看去时,只见男人正站在远处,低眉看着旁人呈上来的密报。 他黑衣凝立,似乎察觉到陈殊的目光,很快抬眼,向陈殊缓缓展颜而笑。 陈殊的心忽然如针刺过一般,难受又难舍。 解臻出事的近两个月的时间,葛期和禾闻策找了一个和解臻身形相似的士兵佯装皇帝,假扮在幕后稳住军心,硬是将压力扛了下来。此时解臻回来,自然少不得一堆的事情需要处理,好在解臻散魂后重新聚魂成功,已经彻底记起了以前的事情,处理事情也并不算棘手。 溯原战中狄夷兵败,剩下的残军已经对厉国构成不了威胁。解臻留在边关五日,御驾与陈殊一起清扫一次尾场,便启程先率着一部分士兵返回京城。 他是厉国的皇帝,四个月前因边关危急而亲自出征北关,而今形势已定,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反是京城朝中千变万化,需要他重新回归坐镇。 陈殊身为定北将军则留在北关善后。他按照葛期的意见将原来的塞北军和后续的部分援军重新编排,化分三营,部署各营将领。期间又率军出击敌夷,将原本打算重振旗鼓的敌夷残军彻底打散,令其短时间内再无作战的能力。 狄夷的军队被陈殊打得毫无脾气,再加上大都局势不明,连边关将领站队都是个问题,这些狄夷留下来的军队到后来一听到林辰疏的名字就直接撤兵十里,不敢再对抗。狄夷王见边关连连失地,不得不派兵求和。 陈殊写与解臻一封书信询问意见,书写至一半忽然呕血,落得信纸红斑点点。陈殊看着纸张一会儿,终于还是沉默地将纸焚毁,重新拟了一份,飞鸽寄往京城。 解臻的信很快也跟着回来。信上说了和议的要点,而后面一张纸则俱是询问陈殊近况的,末了还提及等陈殊回京城的事情。 还有那幅没有画完的画。 陈殊看着满目水光,他坐在案前来来回回看了一个时辰,这才悄悄地将信收了起来,吩咐葛期和众将准备和狄夷谈判。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狄夷前来谈判的使者是狄夷的九王子乌延珀。比起狄夷一别,乌延珀此番来到边关已经有了身份,他看到陈殊后说了一句“能见定北将军两次风采,乌延珀何其有幸”,便应下厉国所有大大小小的条款,签下和解书,带着书约和手下离开。 乌延珀这一手让葛期等人略感意外,众人又忍不住看向陈殊,心想这人难道与林辰疏见过面,为何要说是两次风采? 不过不管乌延珀怎么奇怪,狄夷退让,总归是件好事。 此时离解臻离开北关又已经过了两个月,最严峻的寒冬已经消逝,北关冰雪融化,万物重新复苏,已有春意悄然而至,天上时有飞鸟扑腾而过,地面碧草开出嫩芽,令暗沉的塞北多了几分亮色。 陈殊清点完手下的将领,终于施发号令,启程返回京城。 一路上人马浩浩荡荡,再循来时的道路往回走去,然而人的心境已然不同。陈殊看过沿途风景,当时曾经心想着能够快点离开解臻,而现在只恨不得就此插翅飞回京城,重新见到那个一直在等他的男人。 只可惜,他的时日可能已经不多了。 陈殊白天随军前行,晚上一人独自面对灯火。倒是有盗骨不讲究,时不时带着荆楚来看他,将他的帐营鼓捣得聒噪,快临近京城的时候更是来得更加频繁,来的时候也是喋喋不休。 “林大人,你说你这次军功盖世,皇上会嘉奖你什么?” “我刚刚听外头的人说起,说这次皇上回京后又清了一批乱臣,听说官位上还会有大动作。” “林大人,林将军,你到底在不在听?” “什么?你说我不守军纪?冤枉啊!我真的没跑出去,真的只是无意间听到的啊!” 第133节 “啊啊啊楚妹子!快劝劝你哥别打我!” “……” 盗骨在陈殊营中闹得鸡飞狗跳,陈殊却忍不住笑笑,还是给了韩珩一个面子,没有当着荆楚的面真的像以前一样将韩珩绑起来。 韩珩喊归喊,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军营里面跟着军队行军。他是最普通的步兵,好在本身功力高强,即便被陈殊怎么抓起来教训,隔日还是脚下生风,没有落下队伍。 行军一个月后,京城即将在眼前,陈殊下令命大军驻扎在城外。军队休整一夜后,陈殊第二日率千人将士准备进城,但到了京郊外后,却见原本通向城门的大道上人流稀少,完全不同往日的熙熙攘攘。 众将颇感意外,众人向城门又行了一段路程,忽见远处有京城护军一字排开,军中有人执旗,上有皇室“解”姓字样,正迎着风向他们展开。 皇旗飞舞,忽地一声鼓领声而起,紧跟着数百大鼓隆隆大作,在地面上激荡回响,让人不禁热血澎湃。 从北关回来的将士立刻循声往城墙上看去,却见城门口站着无数官吏,小到四品官员,大到尚书翰林,人头黑压一片,正看着他们骑马凯旋归来。 城前城下数千道目光交汇。 战鼓擂擂,百官出行,如此声势,当有帝王亲临。 陈殊见状,亲自带领身后将士来到城墙正前方。他今日穿着红襟银甲,衣摆随着风声飞起,驱马来到城门面前,解下头上戴着的银盔凤羽。 他的目光开始看向城门口,一遍一遍地寻找着男人的踪迹。 “定北将军接旨。”也就在这时,忽地鼓声息止,一声嘹亮高亢的声音响起,是解臻随身内侍总管洛总管的声音。 这时候颁旨……陈殊微微一愣,一步跨下马匹,正要跪地领取,却听洛总管的声音再度响起,让他止住了动作。 “林将军,皇上说你不用行跪拜之礼。”洛总管道。 他此言一处,无论是城门口的文武百官,还是城外归来的将士都面露惊诧,各自互看了一眼。 天子面前能够不行礼的很少,本朝只有林辰疏有此特权! 洛总管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他朗朗道:“京城林辰疏,承元二年列榜眼之位,护驾有功,后司六品青山刺史一职,破齐氏谋逆一案,次年升任四品廷尉少卿,替朕解承山之围,后任三品御前侍卫,尽忠职守,于边关告急之时,挑起定北大梁,率军出征北关,告捷而归。林卿为朕效忠,身先士卒,鞠躬尽瘁,为国立下赫赫战功,解救危难,恩泽国与百姓,故此,特封林辰疏——” ——敬宁侯。” 洛总管的声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众人越听越惊讶,当听到特封之时一个个都提起耳朵,再听到“敬宁侯”时,俱是无比惊诧。 林辰疏战功卓绝不假,但那敬宁侯可是个、可是个…… 直至尾声带了“钦此”二字,才有人反应回来,林辰疏被赐的是异姓侯! 古来异姓侯都是为国立下战功之人,若论起地位绝对比宰相、太尉等辅政大成还要高,林辰疏不过二十多的年纪,竟然在此就被册封为侯王!!! 当今的皇上竟待林辰疏如此丰厚。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低头作揖的红襟轻甲男子,有震惊、有好奇、有羡慕、有嫉妒,亦有了然。直至城门口众臣忽地让出一条道路,有一玄衣男子从中走过。 陈殊还在低着头看着地面,忽地看到有一只金边黑靴伴着衣摆的动静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慢慢地看向眼前的人。 解臻戴着十二毓的帝冠,明珠在他眼前晃动,却有深沉的目光正定定地看着他,男人一身玄衣龙袍,身形挺拔,一如每日所想的那样出尘卓绝。 “陈殊……”他听到解臻唤他的声音。 “皇上。”在此刻,陈殊从未有一次这么想叫上解臻的名字,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露出笑容,认真地回道:“谢皇上。” 解臻目光微动,忽然在众目之中突然伸出手,拉过陈殊的手腕,带着陈殊登上京城城墙。 众臣再度愕然,用目光去追逐两人的身影。 “皇上?”陈殊亦愕然,他抬眼看向解臻。 解臻拉着他撇开百官视线,站在城墙上眺望前方:“陈殊,这是你的军队。” 陈殊跟着解臻的目光望去,但见城墙上俯瞰而下,归来的将士列队整齐,此时正纷纷下马,朝着解臻跪拜。 “嗯。”他回应道。 “你看,这也是你为朕打下的江山。”解臻又道。 眼前旌旗猎猎,天地浮云,浩土万里。 “……嗯。”以前为解臻做事从没有真正认真过,更别说里面有几分真心,可这次陈殊却听得十分认真。 他慢慢回握解臻的手。 天边有飞鸟飞过,树枝发出新芽,远山染上绿意,碧空如洗,看不尽的江山诗画。 解臻已经轻轻笑了起来,他侧头看着陈殊的侧脸,温声道:“陈殊,我想和你一起共享这江山。” 陈殊看着远处的目光忽然微微颤抖,但他很快也露出一个笑容。 “我也想。”他回道。 城墙下又有洛总管在宣读将士嘉赏,有凯旋而归的将士出列一一领旨,向城墙上的二人叩首谢恩。 解臻和陈殊一道看着众人,身影迎风而立,彼此的手却紧紧交握,没有再松开。 白云悠悠,有悲有喜,浮云刍狗,有聚有散,有人极眺视线,遍扫整个京城城内城外。 “仪清居让我们找的人,是他们两?”城郊外的山上,有人问道。 “嗤——”回答他的是一声从巨兽的鼻音里发出的嗤音。 说话的人低头看着身下给自己当坐骑的雪白巨兽,轻轻揉着对方的毛发,随后低声道:“可如果是他们,我忽然有点下不去手。” “他反正也快要死了。”白色巨兽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说出人言。 “……”这回轮到白色巨兽上的青年沉默了。 他坐在巨兽上看了许久,终于低声喃喃道,“神君大人,你说,这大道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 而此时,在京城内的一处府邸上,府上白纸贴壁,有丧联作对,嘤嘤的啼哭不断地从府上传来,俨然府上有人死去。 一个褐衣青年正在缓慢前行。他的走姿非常奇怪,有如木偶提线,走得异常缓慢,但路过这座府邸面前,他似有反应,目光露出一丝清明,流露出些许挣扎,想要向府上呼救。 但他的身体却没有动,裸露在外面的脸却格外奇怪地渐渐狞笑起来。 “京城。”他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嘶哑怪异,瞳孔在眼眶里几度转动,终于挪向了前面的方向。 “林府,呵呵呵呵,林辰疏,这次你死定了。”寇时分的脸上挣扎之意慢慢恢复平静,他重新站直身体,声音阴阳地笑,“还有解臻,敢杀我,你也逃不了。” 颜府府邸还有哭丧传出,寇时分的身体在府门前歪着头看了许久,终于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面走去。 【第三卷 完】 第155章 第三卷 番外 三目界。 此处黑塔从地面升起,一大片一大片地竖立,上有天空混沌,浊云卷散,下有岩土连绵,草树伶仃,黑塔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彼此交织映衬,形成一道奇观,其中有一座巨大的参天之塔临驾众人之上,横亘在天地之中俯瞰众生,雄壮而又诡丽。 巨塔之上有刻着一眼睛图腾,这原本像是雕刻的死物,此时再看去时,却似乎有目光正在慢慢挪移,往疆土的东面看去。 东面也还是黑塔,但塔群里却突然爆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地面尘土被荡然轰开,掀起旁边巨塔,有塔不停地倒下,塔屑横飞,有人的惨叫声不间断地响起。 动静很快引起了黑塔的注意,有眼睛往声源处看来,有惊恐的,有愤怒的,有绝望的,他们的目光一一锁定在一个戴着黑色风兜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材颀长,他身着一声利落的黑色劲衣,兜帽罩住大部分的容貌,一手持着长形武器,一手则拎着一个人,目光正冷冷地看过眼前的黑塔与不断涌过来的族群。 三目界的族群不同于普通人类,为首的一人人形蛛身,人面额上刻着巨大的眼睛图腾,见到黑衣男子后立刻露出怨毒的目光,他望向男子手中提着的人,开口质问,声音却从身上发出的。 “你到底是谁?竟敢谋逆一目尊神,闯我神泽之地?!”诡怪的腹语从远处的族群中发出,配着刻画的森冷眼睛,竟然显得无比黑暗恐怖。 人形蛛声音隆响,旁边族群里的鬼怪异人闻言,亦纷纷向来的黑衣男子大声嘶吼质问。 “一目尊神?区区一个小小位面,也妄敢自称神祗?”黑衣男子独自一人站在一破碎的黑塔边,他来时孑然,见此处情景,很快冷笑一声,一手将自己手中拎着的人抛出道,“我说了我要他的魂魄,三日期限已过,你们再不交出,就和这个伪神一样下场。” 被拎着的人很快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人形蛛和众人同时看去,只见地上的人头骨被人砸得粉碎,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死亡的人面目狰狞,脖子上还挂着一长串骷髅串成的长珠,此时他脑袋开瓢,半面被削的干净,不露出森森白骨,竟变得和长珠上的骷髅一样。 “你、你竟敢杀一目尊神。”人形蛛看见一目尊神如此惨状,面上浮出杀意,“你要的是我们神始,他岂能交给你一无名之辈,敢闯我神泽之地,本尊定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他说着,蛛腹忽然胀了将近一倍之大,那人面蛛蛛口蠕动了几下,忽然巨口一张,竟有无数数不清的黑虫从他的口中吞吐而出,密密麻麻地往黑衣男子蜂拥而去。 此景看得瘆人,黑衣男子不禁倒退了两步,但见对方黑虫已经涌至自己的脚面,眼睛微凝,瞳孔中立刻被星光染过。 “长明。”他唤道。 周边星光顿时疯狂涌出,黑衣男子手中提着长棍,周身有万千气息疯狂绕转,破开虫群,往人面蛛冲杀过去。 “既然如此,便休怪我下手无情!” “杀——”人面蛛身后的族群亦发出震天的喊声,黑塔上的无数眼睛疯狂睁大着,憎恨着,很不得能就此吞噬眼前的黑衣男子。 “杀,杀,杀,这人要抢我们的神始!” “神始不可能离开神泽之地。” “他是我们的,永远都是我们的!” “……” 广阔无垠的黑塔群里爆发出阵阵声响,自塔东面而起,不断有轰然声响响起,黑塔一路倾塌而下,竟如同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爆破,势如破竹,无往不摧。 东面一路向北,黑衣男子渐渐地靠近黑塔群中心,中心处亦有黑塔挺立,塔身直冲入凌霄,塔尖有日光照耀,将整个浑浊的世界照得昏亮。 见黑衣人靠近,主塔的眼睛开始颤抖害怕起来,黑衣人一人拾级而上,一棒轰开巨门,大步往黑塔里面迈进。 黑塔里有护卫不断涌上,黑衣人星光一闪,掀飞护卫,已然杀至殿中。 殿内是黑塔的祭拜场所,殿中有三像竖立,黑衣人一眼冷冷扫过,再抬眼看向其他地方的时候,却忽然被三像对面对立的白衣人像拉住视线,脚步渐渐放慢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神像身上,慢慢从神像身上堆砌的索链上移,看过神像的被枷锁的手,又看过神像的身体,最后视线落在神像的容颜上。 白衣神像被打理得崭新,旁边还有无数贡品摆放,与三像对立,应当就是人面蛛所说的“神始”。 黑衣人瞳孔微颤,眉宇却渐渐蹙起,他慢慢握紧手中的武器,最终缓缓闭上眼没有再看神像。 他似有心事,心绪不定,忽地感觉身侧有一道厉风袭来,连忙劈手从空中抓过,只感觉手中似抓到一条黏腻的事物,定眼看时,竟是一条全身银色的长蛇。 “嘶——”长蛇被人捏住,立刻疯狂扭动,利牙往黑衣人的手臂上一口咬下。 “啊。”黑衣人发出一身嘶哑的声音,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劈手将银蛇扔在墙面上,连忙伸手捂住伤口。 银蛇被他当场震死,但他手上已经有黑气正疯狂地上涌。但很快在他的身体里面又有一道星光溢出,不断地与黑气交缠在一起。 黑衣人微微吸了两口冷气,忽地手中武器一棒掷出,瞬间将一人从无形中撞出,惨叫一声,一棒被黑衣人钉在地面上, 第134节 有血液在地面上大团晕开。 “第三尊?”黑衣人敛了目光,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钉在地面上的人走过去。 被钉在地面上的看上去像是个人,他的衣着打扮和塔内的拿着蛇的第三像十分相像,若按一目尊、二目尊这样的伪神称呼,这人应该就是三目尊神了。 果然那被钉的人在地上疯狂地扭动起来,他已受致命伤,想拔出胸口的铁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死死地看着突如其来进入深泽之地大开杀戒的黑衣人。 “他在哪里?”黑衣人捂着手臂,一步一步渐渐地往三目尊神走去,他手上的黑气渐渐地褪去,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三目尊神目光微微一变,他看着黑衣人的容貌,扭动渐渐疲缓下来:“谁?你说神始?” 黑衣人没有说话,慢慢抓过将三目尊神钉住的木棍。 “你是谁,找他到底做什么。”三目尊神彻底不动了,他躺在地面看着黑衣人道,“难道你也是为了他的力量?” “我和你们不一样。”黑衣人回答道。 拥有足够的力量摧毁神泽之地,这人或许真的不需要那残魂上面的力量。三目尊神咳了口血,忽然瘆瘆地笑起来:“可你摧毁了整个神泽之地,难道以为我会告诉你?” 黑衣人骤然收紧目光。 “神始被我等禁锢了数千年,力量早就在衰落了。”也就在忽然间,三目尊神报复性地狂笑起来,“这世上只有我们三目知道他的下落,可惜一目二目都被你打死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黑衣人脸色一变,慢慢握紧手中的武器,但听地上的人大声笑道:“神始可能已经消失了,也可能还被我们关着,你不是在找他吗?那就自己去找啊!不过我猜你肯定找不到哈哈哈哈哈……” 他厉声狂笑不止,黑衣人目光微沉,从他身体中抽出武器。 * 笑声戛然而止,一切重新陷入黑暗,有人猛地惊醒,赫然睁开眼睛。 诡异的黑塔和壁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碧绿的树枝,耳边轻缓的铃铛声,以及眼角处一座小小的平房。 僵坐在树上的鸩安予胸口缓缓起伏了一下,随后倚靠在树干上微微眯起眼睛。 他已经离开天行藏二十年了,自从得到第三像的传承,他修为上每精进一点,那第三像的记忆总是会出现凌乱重复的片段,而自上次在太乾生死阵被雷劈过以后,第三像的记忆来得更加频繁了。。 适才,他仿佛又看到了第三像临死时候的画面,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记起的时候更加清楚。 “……真的是他。”这个场景已经回想了数次,起初他并没有在意,但自他见到陈殊真正的模样之后,便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带着风兜的黑衣人。 陈殊和黑衣人,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武功、术法上都非常相似。 只是按照他的推算,天行藏覆灭应当有数千年之久,陈殊按道理来说也应该是活了很久的人,但他的记忆却没有天行藏的故事,甚至不知道当年解臻其实就被藏在白衣人像后面的墙中…… 鸩安予心中沉默,忽地在耳边听到一丝拉门的声音,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暗影从房门中缓步踱出。 这人是他从雷劫中救回来的路通明,一个普通的凡人。 路七似乎知道自己在树上修炼,正往树的方向走来。他身上还背着一只包袱,不过一会儿已然在树下站定。 “鸩安予,我走了。”路七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哦。”鸩安予在树上应了一声。 路七在树下微微一愣,还是朝着声源的方向拱手道:“这几日多谢你照顾。” “嗯。”鸩安予继续应道。 “日后若你碰到什么难事,我路通明定然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路七又道。 “你觉得我会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情?”鸩安予嗤地笑了一声,“别废话了,像你这样的跟屁虫,我巴不得你走越远越好。” 路七:“……” 暗影看了树上蓝白身影一眼,起身往外走去。 鸩安予忽然皱眉,从树上站起身来。 暗影还在继续往前走,他这次似像是真的离开了,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样子。 鸩安予冷哼一声,忽然手中摸出一叠药粉,轻轻一抖,任由其撒进空中。 路七还在路上走,但走了几步,脚步忽然停顿了下来,他忽然蜷曲身体,用手摸住自己的胸口,几步踉跄,终于连人带着包袱一起摔在地上。 “鸩安予你、你……又对我下毒?”暗影面色透白,无力地在地上挣扎了几次,竟一时间起不了身。 鸩安予闻言,从树上一步跃下。 “路通明,你当初不是用针偷袭我偷袭得很开心吗?怎么这回这么急着走?”蓝白的身影慢悠悠地走,他没走一步,身后的铃声便响了一下。 路七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唯有胸膛一起一伏,喉咙轻咽,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鸩安予眼睛惬意地眯起,他慢慢走到路七身边,将对方的包袱放到路七的胸口。 “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让你跟着我比较好玩。”他道。 路七满额冷汗,只想着反驳,却发现根本连手指都无法抬起。 鸩安予看着路七眼中的挣扎,哈哈大笑一声,一把抱起眼前的暗影,姗姗往房屋走去。 * 千年沧海桑田,止不住的日月更替,岁月无情。 往事悠悠重新再现,几个日出几个日落,荒废的黑塔世界再无常人声息,地面大量倾塌,开始不断崩坏,隆隆往异界沉去。 一个带着风兜的青黑衣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终于离开三目世界。 他在世间走走停停,看过几家悲欢,见过几家离合,忽然有一日停下脚步,于一处碧绿的草地上轻轻坐下。 “长明。”黑衣人忽然缓缓道。 空气中泛出一丝波纹,有光芒从水纹中隐隐透出。 黑衣人看了眼水纹,随后慢慢抬首看向前方,声音再度响起:“我不打算再继续了。” 轻风拂过草坪,让青草缓缓地摆动枝叶。 水纹中,有生硬的声音响了起来,熟悉的,又毫无感情的。 “什么?”它问道。 黑衣人慢慢地放下手中拿着的铁棍,他没有看着长明的方向,只是低低地说道:“我跟着你收集他的残魂好像已经有一百多年了。” “……嗯。”波纹泛着光回答道。 黑衣人低低道,“长明,为了你的任务,为了能够帮他筹集魂魄,我放弃了原来的生活,这一百年,我父母应该都已经过世了,我也没回去看他们一眼,你带我离开的这几年,我甚至都没有尽过孝……” 长明没有回答。 黑衣人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他茫然地看着前方道:“我不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你说我很久以前和他有过一段过往,可我完全不记得啊……” 水纹轻轻漾起波光,依旧是一片平静。 “我在想,是不是你说的那段过往其实是镜花水月。”黑衣人道,“那天我在三目界看到他的雕塑时候,我发现我完全不认识他,如果喜欢得刻骨铭心,为何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长明依旧沉默。 “我做了这么久的事情,又到底是为了什么?”黑衣人又问道。 眼前只有蓝天绿地,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黑衣人终于缓缓摘下自己的兜帽,他的头发半长,原本乌黑的青丝此时正慢慢褪去颜色,不一会儿便变成花白一片。 “一百年,我累了,也老了。”黑衣人道。 “……” “长明,放我走吧。” “……” 长明沉默,隔了许久,他方才缓缓道,“你们都是如此,但我的力量已经不多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自他的额前开始,容貌渐渐崩散,如同流沙一般缓缓逝去,渐渐的,他的身体被风吹过,终于化为尘土,与风消散。 他留下的,只有一根铁棍和几件衣物。 而在他原来待过的位置,有一道透明的人影慢慢显现,人影身穿一袭仙衫,他目光机械地看向远方。 “越长明,我是不是错了。” “我是不是应该让人魂一直留下来。” “可越长明,他们都说累了。” “我也累了。” “……” 人影低低道,他终于还是拾起脚步重新慢慢向前走去。 第156章 留宿 京城皇宫,红烛摇曳,暖帐轻晃,人影叠叠,寝殿里不时有人细碎的说话声和喘息声,与窗外透出的几点暖光相融,在夜里渐渐朦胧模糊。 明月映夜空,有风吹过殿外草木,有小蝶围绕窗户飞戏,花香氤氲。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内炽热的人息渐渐平缓下来,有人披上里衣,轻轻拂过帐内的人的头发,将人从床上抱起。 “嗯?”床上的人眼睛蒙着黑色的发带,察觉到旁边人的动作,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让人准备了热水,殊殊,清洗完再睡吧。”耳边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嗯。”陈殊在床上的人低低应了一声,他感觉到解臻解臻用衣物覆住自己的身体,只提了一下神,复又靠在解臻臂弯里,气息慢慢开始缓和下来。 解臻喉结微微耸动。他怀里的人明明个子高挑,和他几乎一样的身高,但抱在手里却没有多少重量,整个人轻得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将人吹走似的。 他的骨架不大,锁骨细致,手腕正温顺地搭在覆体的衣物上,上面隐隐约约露出半个字,是一个笔画分明的“秦”。 解臻目光露出温柔,他试了下水温,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进水中,挽起袖腕,取来浴巾,俯身为陈殊擦拭身体。 陈殊靠在浴桶边缘,只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便又安静下来,头微微朝一边垂去。 “这么困,不如明日你多睡几个时辰,不要去上早朝了。”解臻看到陈殊沉默温顺的样子,低声道。 “新政还在施行,又碰到西锤旱灾,推行困难。”陈殊的精神终于勉强振了振道,“那些臣子必然会以此为借口想推三阻四,我若不上朝,他们可能会直接向你发难。” 看到陈殊说到政事时原本疲惫的神情又有了精神,解臻默了默,还是道:“只是几个臣子而已,我应付得过来。更何况新政之事是我要推行下去的,你不必事事挡在我面前。” 陈殊的背脊微微一僵,他看不到解臻的神情,却先忽然想到了葛期曾经对解臻的评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低笑了一声道:“也好。” 解臻看着他的笑容,脸上也泛开笑容,他将陈殊眼睛上蒙着的黑布解开,柔缓地撩起水擦拭陈殊的脖颈和锁骨,低声道:“这段时间我看你精神不大好,你难得来宫里一趟,不如明日午后也留在这里,我让人给你准备药膳调调身体。” 第135节 “我难得来宫里吗?”陈殊终于看到眼前的场景,他适应了一下光线,很快低声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时常在这里留宿?你在宫里,不知道外面都在传我和你……”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已经触及解臻的目光,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却中止了。 自他被封为敬宁侯后,他和解臻已经在一起一年多的时间,和解臻走到这一步,他越来越理解旁边这个男人。解臻是一个从来不会在意外面的人的看法的人,这些话即便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更何况解臻身为帝王,本也没有需要去接触那些人。倒是林辰疏这个身份,原本名声就是个断袖,结果他接手这具身体后,竟然还真的坐实了这个名头。 陈殊哑然地笑了声,他仰着头,从水中伸出手轻轻覆住解臻的脸,用自己的唇轻轻碰了一下解臻的嘴。 “殊殊。”有陈殊在身前,解臻抬眼看向陈殊,但见对方眼睛里有跳动的烛光,隐隐约约倒影出他的眼眸,他心中漾开,亦俯身低吻。 水里有两人的倒影,时不时有波纹散开,泛出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又将两人的缠绵打得斑斑点点。 一夜春宵良度,直至子夜两人方才一道合枕而眠。第二日早朝临点,宫中有侍从准备好了朝服在外等候,解臻起床,他轻轻放下幔帐,命人在外房等待,起身更衣。 按照洛总管的吩咐,今日的朝服备了两份,一份是皇帝的玄衣金丝朝服,另一份则是敬宁侯的暗红银边朝服。但更衣之时只有当今圣上一人,穿着之时还被特地吩咐声音清静,几个随身的侍从暗暗看了眼皇上寝宫的内房,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低头替解臻整理服装。 看来长相很美的敬宁侯今天是不出来了。 除了敬宁侯,当今的皇帝也生得十分出众,不仅身材颀长,而且样貌英俊,显得卓尔不群。他穿戴完衣冠后屏退众人,轻声回房看了陈殊一眼,但见陈殊睡颜安静,并没有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这才低低笑了声,出门命人摆驾大殿。 大殿里,已有文武百官正在等待多时,这些官员中有不少新面孔,一些是解臻和陈殊推行新政之时,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官员表现不错升任的,一些则是陈殊举荐的,比如杨戊、李邺之等人。 一年前杨戊本还是一个普通的六品兵马校尉,但经历北关一战后,杨戊身为校尉身先士卒,于芜陵城防守战、溯源之役中立下大功,被陈殊一手提拔,先从六品校尉提任四品副前锋参领,后在今年初夏又被提任三品护军参领,兼任京城护卫军将领,已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他平步青云,升任官职仅仅次于林辰疏本人,这让朝中官员羡慕不已,不少人都道这杨戊区区一个京城外来人士,能够在朝中有如今地位,不过是会审时度势,跟了一个好的主子。除他之外,今年同样晋升工部侍郎的李邺之亦是站了个好队伍,与杨戊的晋升一个道理。 杨戊和李邺之同为三品官员,在上朝的官员里面位于最末。两人一文一武各自站一列,只听旁边官员议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堂龙椅东侧的位置。 自林辰疏升任敬宁侯后,当今皇帝便命人在龙椅边设了第二把椅子,专门供给敬宁侯所置。此举曾经遭到朝中不少老臣的反对,但解臻并没有理会,反而暗暗卸了这些反对老臣手中的实权,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解臻已然收回权柄。 他韬光养晦,能够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一一扳倒前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已经说明此人并不是一个善与之人,此举卸权后更令朝中众臣察觉此人的厉害之处。那些老臣气甚,但解臻却还是保留他们的官职,让人根本无处发泄,只得硬生生忍下。 有前车之鉴,众人对于林辰疏成为敬宁侯临朝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敢直接出面反对。自林辰疏以敬宁侯的身份上朝,一晃便过去一年半的时间。 今天的皇上上朝比平时要迟一些,来的时候众臣已经全部到齐,只有敬宁侯的位置是空着的。 皇上似知道林辰疏的缺位,并没有特地过问林辰疏的状况,只是让众臣有事早奏。 看来今天的林辰疏是不会来上朝了。 朝下文武百官中有人面面相觑,等到吏部尚书、翰林院院士向解臻汇报了新晋的科举近况后,有户部尚书队列中站出,禀告道:“皇上,臣有一事要禀,是和敬宁侯有关的。” 提到敬宁侯,在场的官员立刻心神一凛,各自看了一眼。 “何事?”高堂上皇帝的声音传下来。 户部尚书手执谏牌道:“皇上可还曾记得月前布置给户部清查户籍的任务?” “是,新政推行,不知祁尚书做得如何了?”解臻问道。 “皇上交代的任务,臣等自全力督促做办。臣率领手下户部官员连夜寻访各地县衙,终于重新编排户籍人口,交予敬宁侯审查,但敬宁侯却以户籍失实为由,将所有编排目录全部驳回。”户部尚书回道,“皇上,这本是为新政特地重新做的目录,敬宁侯此举却让我户部一个月的奔波尽数白费,户部盘查极为繁复,眼下离皇上交代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日,臣实在不知户部接下去该如何完成皇上的任务。” 户部尚书的声音清晰地在大堂里响起,传到大殿后面的杨戊、李邺之耳里,两人脸色各自一变,两人正要抬头看解臻怎么回应,却见队列中又有人出列,是礼部尚书。 “皇上,臣也有一事相禀。”礼部尚书站在外面道:“皇上,西锤干旱,礼部本欲和钦天监一道为民祈愿,办一场祈雨祭典,但此事报到敬宁侯手中,敬宁侯却以新政从俭为由,拨下来的经费只有平日一场祭典的半成不到……皇上,祈雨一事需做足全礼方能感动上苍,敬宁侯这样做法,无异于直接取缔祭典……” 他说着,又往钦天监的方向看去,钦天监见状,只得出列启禀道:“皇上,祈雨一事事关黎民苍生,臣是不怎么赞同敬宁侯一切从简一刀切断的做法。” 钦天监在一列人当中也算是朝中有资历的臣子。他一说话,吏部亦有人出列道:“敬宁侯近日从地方中直接提上来十个官员的官职,他接连启用自己的人,已经有不少官吏对此不满。” 已有不少人参告林辰疏的所作所为,朝中老臣暗自各看了一眼,又有一人出列道:“皇上,敬宁侯现在位高权重,身份地位都已经和前朝三位辅政大臣无异,甚至皇上所给权力,比齐言储那三人更甚。皇上,臣等知道敬宁侯于皇上有恩,但一朝江山只能有一个主人,还望皇上三思。” 这人是被解臻暗中卸了职权的老臣,此人此言一出,旁边的臣子面色纷纷一变,有像翰林院学士一般皱眉不语的,有和几个老臣一样点头的,杨戊见状脸色也是一变,正要出列说林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刚刚准备挪移,便听到坐在皇位上的人冷峻的声音在大典里响起。 “怎么?你们说够了没有?”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忽地开口道,“还有没有人要弹劾敬宁侯的?” 第157章 朕的人 杨戊刚要出列的步子微微顿了顿,暗暗抬首看着高堂上的解臻。 台下原本还要参奏的臣子顿时安静下来,刚刚还在说的老臣面色顿时变得难看。他暗中看了眼同被卸权的老臣,连番使了几个眼色。 “臣等也并非弹劾敬宁侯。”老臣中终于又有人出列道,“皇上,敬宁侯能保护圣驾、解救边关危机是不假,臣等也记得侯王风采。但林辰疏现在位高权重,总揽军政,臣等也是为皇上着想。” 他说此话后,朝中的人各看一眼,之前还在说话的臣子们见到有人替自己说话,各松了口气,看向坐在上方的帝王。 帝王十二旒下遮掩了神情,他看着台下众人,原本冷峻的神情并没有所动,反是慢慢开口道:“敬宁侯为朕代行新政,本就是为朕操劳。祁尚书,你不但不体恤敬宁侯良苦用意,反而没有完成任务,质疑他的审查,这是何意?” 他说话缓缓道来,竟然先提了最开始参奏的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一愣,他面色微微僵住,连忙作揖道:“臣也不是质疑,实在是臣和臣手下已经尽力……” “即是尽力而为还不能做好,又何必占着二品的高位不放?”户部尚书低头为自己辩解,耳畔却已传来解臻的一声冷笑,帝王已经传话道,“祁行风,今日起你便不用再去户部。尚书一位能者居之,你不行,自会有有能力的人为朕解忧。” “皇上?!”祁尚书没想到解臻轻飘飘几句竟然就直接革了自己的官职,他脸色顿时大变,连忙抬头看向帝王,但见对方喜怒不形于色,竟然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新帝登基已经将近五年,在朝的老臣都知道解臻鲜少真的会在朝堂上动怒,即便上当初让林辰疏坐上龙椅身边的位置,做的事情也是暗藏锋芒、事后算账的作风,更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当场革人官职。可眼下帝王从十二旒内透出的目光冰冷,神情完全没有作伪,俨然一副真的样子。祁尚书双腿瞬间一软,立刻下跪道,“皇上,臣没有懈怠啊皇上,臣、臣无意冒犯敬宁侯,还请皇上恕罪,再给臣一次机会!” 解臻没有答话,只是唤过洛总管。 洛总管立刻明白解臻的意思,直接让人上前取了祁尚书的玄冠、谏牌。他侍奉解臻多年,自然知道户部尚书为何被革职的原因——当初皇上为留住林辰疏曾特地命自己快马亲自赶往对方住府宣读圣旨,对林辰疏的重视不言而喻。而今林辰疏身为敬宁侯,每个月都会在宫中留宿几日,和解臻关系非同一般,就连今日此时怕都还在解臻寝宫中睡着。这祁尚书不知好歹直接触动解臻的逆鳞,解臻并不是会吃亏的人,肯定会对他直接开刀。 被革了官职的祁行风一边想皇帝磕头一边哭嚎,但很快被宫中侍卫带下大殿,殿内唯听到前户部尚书渐行渐远的哭喊,安静成一片。原本出列过的礼部尚书、钦天监、吏部尚书和说话的尚书都感觉背脊发凉,低着头睁大眼睛看着地面。其余的臣子暗暗庆幸刚刚自己没有赶热闹去淌参奏敬宁侯的浑水,但此时却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现在的大殿恐怕是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得无比清晰。 “礼部尚书、钦天监国事。”没隔一会儿,解臻的声音果然点了二人名字,“祈雨确需如此排场?” 有户部尚书的革职在前,礼部尚书满头大汗道:“皇上,以往的祈雨典礼是过程是比较繁琐。只是我朝一直也久未缝旱灾,也已经许久没办这样的典礼了。”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解臻闻言道:“我国连番战乱,国库空虚。朕对祈雨一事也是知晓不多,典礼素以心诚感召上天。钦天监以为如何?” 钦天监心中早已经将把自己拖下水的礼部尚书骂了一通,但听解臻此言立刻应道:“皇上说的是,皇上和敬宁侯励精图治、心系百姓,心诚所致,苍天有眼,当会为我国降下甘霖。” “是是是。皇上所言极是。”旁边礼部尚书唯恐乌纱帽不保,连忙回道。 他说这话又摇摆了自己的立场。解臻只是笑了声,看向心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是在梁丰远之后解臻提拔上去的新官员,但见解臻看来心头一凛,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没开口人已经往下跪地。 “敬宁侯提拔官员之时都提前与朕商讨,也经过朕的许可。”解臻目光冰冷道,“你若不满,朕自会让别人顶替上来。” “皇上恕罪,臣知错了,臣不敢。”吏部尚书连连磕头,只恨自己一时多嘴。 解臻面色冷峻,命吏部尚书停职一月,罚半年俸禄。 吏部尚书不敢反驳,只得让洛总管派人解了衣冠,认命地退出大殿。 他们本是参奏敬宁侯林辰疏手段强硬,谁不曾想半个时辰内解臻直接在大殿内当场革职两个二品官员,态度比林辰疏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岂还敢再说敬宁侯的不是。参奏过的老臣也面如土色,大感不妙。 以前有齐言储、方守乾两个重权人物把政,解臻从未在大殿上直接上手整顿朝堂,而今天这番变化,让所有老臣再度醒悟过来,他们的皇帝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傀儡,而是脱离所有人掌控的帝王。 而今,帝王已经向他们冷冷地看过来。 “至于几位臣子弹劾敬宁侯的……”解臻坐在皇位上道,“朕不知敬宁侯是如何得罪你们了,能否说来听听?” 老臣们哑然。敬宁侯林辰疏做事速来雷厉风行,他们手下许多门生都曾以此抱怨,再加上解臻分给敬宁侯的府邸和田契又是京城和京郊上好的位置,已然让许多世家嫉妒眼红,这许许多多因素加起来,利益已然相悖。 林辰疏一商贾之子,在几年前还是人人嘲笑的存在,而今攀附解臻做皇帝身边都宠臣,一夜之间比他们地位还要高崇,任谁也感觉到不顺眼。再加上先前因反驳林辰疏的位置而被拿了实权,几个老臣心中都憋了一口恶气。 只可惜这诸多理由都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的。参奏的臣子冷汗涔涔,不敢多言道:“权臣、宠臣谋逆古来有之,臣等也是想提醒皇上。” “敬宁侯只要在这里一天,便是朕的人,何须要你们提醒?”解臻冷面冷眼道。 “……”赐敬宁侯龙椅边的宝座便足以看处当今圣上对林辰疏的重视。此事这一句“朕的人”,让朝中不少惹动容。 解臻却没有管这些人的目光,扫过几位老臣道:“尔等年事已大,朕看几位也十分辛苦,明日起便不用再来上朝了。” 皇帝的意思是让他们告老还乡?! 几个老臣顿时面色苍白,直接恻然在朝上乞求宽容。旁边的文武百官见状,也不知是无视好还是怜悯好。 杨戊和李邺之站在最后面,亦亲眼看到解臻因林辰疏的事情直接罢免朝中官员。杨戊听着前方老臣们的哀求,又忍不住看向解臻。 他是知道林辰疏和解臻关系不一样。解臻曾御驾亲征将林辰疏从狄夷军营里救出,太乾生死阵时林辰疏听闻解臻遇险也是第一个冲出,这两人更是曾经同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又时常待在一起并肩而行,足以证明解臻和林辰疏的关系远远不止表面上看的那样子。 林辰疏应该是认定了解臻,所以才会和解臻在一起。杨戊一开始听到林辰疏声名被辱的时候原本还想站出来与人据理力争,结果解臻却比他更快更迅速地解决了,完全和自己不是一二个等级的。 大概也只有解臻才能和他的林大人走到一起吧。 杨戊心里想着,但见这个帝王身穿龙袍,容貌端庄威严,朝堂下有人在哭,但他颜色连半分都没有动,只是叫过皇城里面的护卫,随后冷眼看着这些老臣自行脱下玄冠。 早上的朝事原本是一个时辰的事情,但今日朝中有大量变动,解臻上朝了两个时辰方才宣布下朝。他处理完一批陈子后,想到陈殊还在寝宫之中,也没有择路去御书房,只是命人回寝宫休憩。 这一路宫墙走过,解臻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寝殿。 他离开的时候,因为林辰疏还在里面睡着的缘故,房门本是掩上,但等到解臻回来的时候,却见原本寝殿的门口轻轻敞着,像是被什么人推开了。 解臻皱眉,轻轻拾起脚步往殿内走去,他怕惊醒陈殊,走路的时候没有带着声音,但等到进入内房的时候,却见房间里的床上并没有人。 房间里四下也没有别人的呼吸声。 原本是想让陈殊多休息一会,解臻唤过殿里的不内侍询问。 “皇上,你走后不久敬宁侯便醒了。”内侍看着解臻欲言又止,但态度上却还是恭恭敬敬道,“他本来也在等皇上回来,但到了中途便和小人说府上有事,要先出宫回去一趟了。” “他回去了?” “是。”内侍道。 林辰疏的府上虽大,但住的不过陈殊一人而已,平时也并不会有什么临时的事情,解臻的眉很快沉了下来,他屏退身边的人,慢慢坐在寝殿中。 陈殊在这里待了一夜,第二天被褥已经换了,但想起昨夜欢好,解臻院本冷厉的脸渐渐变得柔缓起来。 但也就在这时,他的眼角忽然瞥到了什么。 解臻目光一愣,很快往刚刚看到的地面上看去。 地面平整,但上面却溅着几滴液体。 解臻目光缩紧,蹲身轻轻用手拭了地板上的液体,等到摊开手掌时,却见蘸试的指尖上,有一片暗红,是血迹的颜色。 第158章 安排后事 陈殊离开皇宫后便往敬宁府上走去。 昨晚他曾与解臻说好会在宫中待上些时日,但用过早膳后,陈殊本想坐在寝殿案边等待解臻回来,谁知半途身体又出现状况,鼻血长流怎么也止不住,非但弄了一手的血腥,而且还将解臻桌案弄脏了,连放在案上的纸张都被溅上了血迹。 从边关回来之后,他便和解臻待在了一起。解臻一直待他很好,但最近几个月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往年的伤口时常发作,人也越来越感到吃力,并不敢每天都待在解臻身旁。 第136节 这次进宫本是等最近一次伤情发作以后才过来找解臻,没想到只隔了一夜便又弄成这副血淋淋的模样,陈殊看着桌案上一片狼藉模样,慌忙起身用衣袖擦去桌子上的血迹。 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恐怕瞒不了解臻多久了。 陈殊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道当解臻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即便散魂濒死都对自己执拗得不肯放手,可倘若有一天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他会怎么想、怎么做、怎么办? 他舍不得解臻,为了贪恋解臻在旁边的时间,拖着已经开始崩溃的身体和男人待在一起一年多的时间……可解臻不知道这些情况。 怕解臻回来看见,陈殊唤过侍官,隔着屏风草草地交代了几句,便打包收拾了被血迹染上的画轴,轻声离开了寝殿。 他不敢让别人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避开侍从在御花园的水潭边清洗了脸和手,这才动用轻功,返回自己的府上。 静宁侯府它建在京城北侧,是离皇城最近的府邸之一。但敬宁侯年过二十五,身边并无子嗣,所得皇上封冕,住在府中时间也并不算长,只雇佣了几个仆役打点府中的内务,这府上占地虽广,但除了几个和敬宁侯熟识的官员会过来坐坐,平时就显得有些冷清萧条。 但今日的敬宁侯府却比平常要人多一些。陈殊返回府上的时候,远远地就听到隐约的人声从自己府门口传来,似是有争执的样子。 他微微皱眉,拾步向前拐了道弯,便看到有一行人站在自己的府邸面前。这群人当中大部分是仆役的装扮,正在台阶下安安静静地候着,其中为首的一人年近五十,穿着锦衣绸缎,他身边还有一妇人跟在身后,年纪已过四十,穿得衣服华贵,珠光宝气,身上披金戴银,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这两人站在府邸门口,似和里面的人争吵着,陈殊走近了,才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也是一个仆役装扮的人,模样十分眼熟。 “你是谁,竟敢拦我家老爷的去路。”三人之中陈殊最先听到妇人的声音,那妇人道,“我家老爷是你家主子的父亲,你一个仆役也敢在此造次?” 女人说话自有趾高气昂的意味,正是林家的小房岑玉凤。 自打搬出林家和杨戊合住之后,陈殊便很少见到岑玉凤。没想到此时竟然在此重新撞到。 岑玉凤旁边站着的中年男子就是林和鸣,这几人也不知道争论许久,此时林和鸣红脸道:“我要见林辰疏还要你许可不成?告诉林辰疏,今日他不见我,我们便在这不走了。” 他说着,竟然真的就在敬宁侯府前坐了下来。 “我说了林侯爷今日不在侯府,让你们改日再寻,你们不听就罢了。”那站在敬宁侯府前的“仆役”见夫妻两如此状况,竟也不惧怕,反是冷笑几声道:“当初皇上册封的只有林侯爷一人,我是林侯爷府上的人,又不是你们林家的人,为何要对你们言听计从?林老爷,您一身华服,若不嫌弃爱坐这便坐这吧,我这就差人给你们打点水喝。” “你!”林和鸣没想到在林辰疏面前受气也就算了,竟然在自家儿子府上的仆役面前也要受气,立刻指着那“仆役”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殊在拐角处看着默了默,林和鸣和岑玉凤身份上和林辰疏有牵扯,自己府上的仆役肯定是拦不下他。但眼前和他们对峙的“仆役”哪里是他府上的人,分明是江湖录排行第十一名的盗骨韩珩。 韩珩出身草莽,身上带着一骨江湖气息。这一年来他时常会来敬宁侯府串门来见荆楚,府上的人也都知道他和敬宁侯相识,平日对他恭恭敬敬的。他平素最会对付无赖之人,以前在林府的时候见过林和鸣和岑玉凤对林辰疏的态度,知道陈殊和林家有矛盾,此时看到两个人上门便直接拦了下来。 他吩咐人上水便真是送水,上面还飘着茶叶,除此之外竟还端来了两个板凳。林和鸣这一年因为林辰疏的关系无不是受人巴结被供着捧着,此时竟然在自家儿子侯府面前看到这番景象,一股怒气嗡嗡上涌,他脑子轰一声炸开,“啪”一下便将端上来的茶水打翻,站起身来道:“好、好、好,好你个敬宁侯仆役,好你个林辰疏,你非要六亲不认是不是,白瞎我让你上学,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既然你不认我这个父亲,我、我、我这便死给你看!” 他说话已不利索,胸膛急剧起伏了几下,看到敬宁侯府边的门柱,作势一头便往前撞去。 他冲得急,但快要撞到柱子的时候,速度却略微停顿了下来。岑玉凤见状大惊,连忙叫人把林和鸣拉住,道:“老爷、老爷!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几个仆役连忙将林和鸣拉住,连番劝慰,让林和鸣缓缓脾气。 几个敬宁侯府的仆役从未见过这样的仗阵,纷纷呆住。 林和鸣事事算得斤斤计较,此时攀附敬宁侯的位置,日子过得无比舒坦,岂会轻易寻死。只是盗骨不比杨戊稳重,再放任他和林和鸣对上,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陈殊低低咳了几声,还是向敬宁侯府的大门走去。 “侯爷。”府上已经有人认出陈殊来。 林和鸣和岑玉凤也听到了响动,岑玉凤连忙抬头,但见一人缓步走来,个子高挑,身段瘦削酷似女子,正是林家以前大少爷林辰疏的模样。此时的林辰疏身穿一身暗红长衫,领口高高束起,衬着皮肤,肤色竟比普通女子还要白皙。 这样的人,居然会成为敬宁侯。听说还是皇帝身边最宠爱的人…… “老爷,这个林辰疏可算是要见我们了。”岑玉凤见状,在林和鸣耳边说了一声,却是所有人都听得见的音量。 林和鸣这才停下动作,他看了眼走过来的陈殊,但见陈殊冷然,心中却先忍不住一怵,面上佯装镇定地“嗯”了一声。 盗骨看到林辰疏过来,眼睛微微发亮。 陈殊走近,目光一一扫过敬宁侯门前的人,终于在林和鸣身上落下。他此时精神尚还不济,以手掩嘴又低低咳了几声,这才抬声道:“林老爷,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林和鸣对林辰疏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翻脸不认人的生疏感,但后来和林辰疏几次交锋,都被对方堵得死死的,此时闻言,立刻又应了一句道:“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吗?” “没事你会过来?”陈殊问道。 “……”林和鸣脸色一变,胸口起伏了一下,又是冷哼出声道,“你是敬宁侯,要分家我自然说不动,也奈何不了你。只是你现在还姓林,也曾是林家的一份子,做事也要为林家考虑。” “林家……”陈殊面色不改,只是唇色只剩下淡淡的浅色,“你想我做什么?” 他气色不好,看得林和鸣大皱眉头,旁边岑玉凤道:“你都当敬宁侯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提携过你弟弟。老爷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你已经出息了,理应多帮帮盛儿。” 她说到林盛,陈殊脸色忽然讥诮起来道:“哦?他需要我帮?” “老爷。”看到林辰疏脸上浮出嘲讽的笑容,岑玉凤脸色一变,连忙拉了下林和鸣的衣袖。 有岑玉凤在旁边催促,林和鸣这才道:“昨日盛儿出事,抓他的是廷尉的人。你以前是廷尉少卿,是他们的上司,现在又是敬宁侯,可以和恭大人说几句,让他把人放出来……” “廷尉不会无缘无故抓人,他犯了什么事?”陈殊问道。 “不过是些小事。”岑玉凤又接话道,“那些嘴碎的人去廷尉诬告盛儿,说盛儿贪了他们的银两。他们那些银子才值几个钱,也不想想我们林家看不看得上。” 她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暗暗看着林辰疏,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神色,却见林辰疏闻言不语,只是站在一边,显然没有想过问她的话。 “老爷!你看看他!”今日若不是盛儿有事相求,她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林辰疏这里丢人现眼。岑玉凤气急,连忙跺脚道。 林和鸣已经和陈殊接触几次,知道对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缓了缓脸色,还是道:“辰疏啊,这次你弟弟也是无心之举,买官卖官的事情他也只是和别人开个玩笑,没有想到事情会惊动廷尉。你是敬宁侯,就帮个忙把盛儿从狱里带出来,可以吗?” 陈殊这才搭理了一会:“林盛无官无爵,他怎么做的这个买卖?” 林和鸣面色微微一僵,看了陈殊一眼,脸上有所犹豫,没有敢立即解释。 他这副模样,怕是这林盛所为和当初梁度做的是一样的勾当,只是当初的梁丰远确实是在买官卖官,而林盛却是打着他敬宁侯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敬宁侯名头大,肯定会有人上当受骗,恭常钦想必也是有所耳闻,怕自己的名声受损,这才让廷尉的衙门派人捉拿林盛。 这事都是林盛背着林辰疏做的,林和鸣是个精明人,对于这样的事情也耻于说出口,倒是岑玉凤在旁边道:“盛儿也是可怜,这事定是那些人在污蔑我们林家。辰疏啊,你和皇上关系密切,去给盛儿说个情好吗?” “区区小事,也需要劳烦林侯爷和皇上?”在旁边的韩珩又听不下去了,他冷笑道:“不过是廷尉的牢狱,你让你家盛儿蹲个三年两载的就被放出来了,何须如此麻烦?” 岑玉凤脸色一变,她本对韩珩有偏见,但见对方如此说,立刻盯着林辰疏说道:“林辰疏,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升官,原本老爷和整个林家都等着你帮托一把,结果盛儿科举考了三年也没见你帮过他一次,他这次遇到困难,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是啊,你当了这么大的官,提拔你弟弟又不是难事。”林和鸣知道林辰疏在仕途上已经没指望,转而对林盛生起希望道,“再过几天科举便放榜了,三百个进士名额了,你弟弟再不济也能弄上一个吧……” “新政推行,官吏制度能者居之。”陈殊慢慢道,“林盛若有本事,等他从狱中出来,自然会加官进爵。” “他可是你弟弟,想出狱、想升官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林和鸣瞬间听出陈殊口中的意思,他脸色一变,立刻向前一抓道:“林辰疏,你若是不答应今天帮你弟弟从廷尉带出来,我、我、我便跟着你不走了!” 他情绪激动,自上次想搬到敬宁侯府被林辰疏拒绝之后,便觉得这儿子像不是自己似的,更找不到任何事情可以说动,此时见状不妙,立刻紧紧抓住林辰疏的衣袖。 “跟着林侯爷不走,我看你是……”盗骨看见林和鸣模样,正要出言讽刺,却忽然被林辰疏一阵咳嗽声打断,他一愣,看向陈殊,却见陈殊一边干咳一边朝他摆了摆手,没让自己再说下去。 他只得止住话,看向陈殊。 “好。”耳边却意外地传来陈殊的应答声音。 林辰疏竟然答应林和鸣救林盛了?盗骨心里一惊,他此前是知道林盛和梁度厮混,还曾一度想致林辰疏于难堪。此时他听到林辰疏的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连忙又上下看着陈殊,却见对方眉眼低垂,眼睑下有一层浓厚的黑影。 “日后我若有机会,我会安排的。”陈殊的话再度响起。 他竟然真的答应林和鸣了。 “真的?”林和鸣也没想到林辰疏会答应,连忙又追问道。 “嗯。”陈殊应道。 “……”已经变得越来越难应付的林辰疏竟然会松口,林和鸣一愣,心中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感觉,他又审视林辰疏道:“你几时安排?盛儿什么时候能出来?你打算安排给他什么官?” “也就在这段时间,至于官位,我还得看具体的名额,又或者说你想让林盛当什么?”陈殊慢慢将林和鸣的手拉开。 “!”还有这等好事? 林和鸣心念快速转过,还是不肯放手,不放心道:“那若是你没做到呢?” 陈殊面色还是一样的冷清:“若是我没有将林盛带出来,你可以再来找我,我是敬宁侯,也是你儿子,你肯定找得到。” 林辰疏现在已经是敬宁侯,普通人的手段根本奈何他,林和鸣想了想,到底还是慢慢松开手。 岑玉凤见林辰疏终于答应,眼角眉梢露出一丝兴奋。 “我还有事,二位请回吧。”陈殊说完,没有再搭理林家的二人,转身往敬宁侯府走进。 “林侯爷。”盗骨立刻跟了上去,低声道,“林侯爷,你真要答应他们去救那个林盛?” 陈殊走了几步,听韩珩发问,低低笑了声,抬眼却看到荆楚正在前院里掂足往前门看来,女子脸上挂着关心,看到走进来的是陈殊以后,连忙轻轻“啊”了一声,喊了陈殊一声疏哥。 荆楚自昱北关回来后便住在侯府,这也是盗骨三番两次会来侯府串门的原因。陈殊侧头,便见韩珩脸上带着笑,连之前的义愤填膺都少了不少。 陈殊没有回答韩珩的话,目光在两人之间停顿了一会,忽地招手叫过两人,往自己的寝房内走去。 韩珩见陈殊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想到这事是林辰疏家事,自己好像不能关心太多,只得先放在一边,跟着陈殊讷讷行走。 他和荆楚在一起的事情陈殊是知道的。但韩珩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一直是为人诟病所在,这一年他也怕自己因为做错事让陈殊反悔自己和荆楚在一起,已经不再行偷盗之事,想让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 而此时陈殊却让韩珩和荆楚一起过去,让韩珩心中生出一丝忐忑。 荆楚侧头看了眼韩珩的样子,悄悄地伸过一只手去握韩珩的手心。 韩珩大喜,立刻小心翼翼地回握,直至陈殊打开自己的寝房房门,转过身来的时候才连忙分开。 “林侯爷,你叫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韩珩见陈殊往自己看来,连忙镇定自己的紧张的心情问道。 陈殊低低又咳了一声,他从房中锁柜上取出一个箱子放在旁边桌案上,随后转上,面上带着笑容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正式成婚?” 第159章 画像 正式成婚……韩珩眉毛微微一挑,情不自禁地往荆楚看去,却见荆楚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皱着眉,看上去有些娇羞,竟然十分动人。 “哥,你在说什么呀?”女子微嗔道。 “你年纪不小了,这两年又跟我从军又帮我照顾府上的事务,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陈殊回道,“既然你和韩珩年纪差不多,又心意相投,那便不如择个日子,我给你们主持婚礼。” 他说到“婚礼”的时候,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韩珩原本大大咧咧,此时竟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回绝道:“不不不,林侯爷,我就一个江湖草莽,若让你敬宁侯帮我主持,那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和楚妹子现在这样就挺好。” “既然要在一起,自然要有名分。”陈殊闻言敛了笑容,看向韩珩道:“你一江湖浪子,一天到晚在外流浪心性不定,难不成要荆楚一直在家等你?你现在和小楚有感情,可万一你哪天腻了、厌了、弃了,到时候你要让小楚如何自处?” 他说话又恢复到以前毫不留情面的样子,韩珩听得脸色一变,连忙摇头道:“林侯爷,这怎么会?我绝不会这样对待小楚的。”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陈殊冷冷道。 荆楚见话锋急转而下,脸色连忙一变,她连忙拉了拉韩珩的袖子,抢先道:“哥,你也别为难韩珩了。是我决定要跟韩珩在一起的……韩珩是江湖人,我们原本、原本想在年后就与你辞行,不弄什么排场的……” “辞行?”陈殊一愕,问道。 “是……我打算跟着韩珩一起去外面看看。”荆楚看着韩珩柔柔地笑,随后正视陈殊道,“本来想再过些时日告诉你,我准备跟随韩珩出去行医了。” “……”陈殊皱眉,目光在韩珩和荆楚之间审视,“若是在江湖漂泊,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你可想好了?” “嗯,可能走到哪一处觉得不想再走了,便搭个茅草屋,开个医馆。”荆楚微微一笑道,“韩珩武功很高,会帮我看场子,等医馆开出来后,会叫上疏哥来玩。” 荆楚是个有主见的女子,见她连以后的事情都已经想好了,陈殊默了默,还是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对方。 “疏哥,这是……?”荆楚拿过盒子,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第137节 “你家中已经无人,只有我一个兄长。”陈殊看着荆楚,声音渐渐柔和下来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是我特地让皇上赏赐的首饰珠宝,原本打算你订婚的时候再给你,现在你们既不打算走过场,这些东西也只好提前给你了。” 荆楚微微一愣,打开盒子一看,果然看到许多好看的珠子翡翠。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只一件恐怕就供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愁吃穿。荆楚看着,目光渐渐湿润,颤声道:“哥……” 陈殊听到声音心中一颤,再看向荆楚时,只觉得荆楚的模样渐渐模糊,忽而又变成曾经自己背过、逗过、陪伴过的陈婉。 “这么多金银珠宝的……”解臻给陈殊的东西肯定都是上好的,韩珩一眼就看出里面有好几件珍品,他挠了挠头,只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可是林侯爷,我们打算过完年再走啊?” “过段时间,我也打算出趟远门。”如今的情况恐怕已经撑不到过年了,陈殊看了盗骨一眼,忽地道:“小楚,我还有些话要和韩珩说。” 荆楚心情仍未平复,她家中被灭一直隐姓埋名,若不是遇到陈殊,怕是一辈子都不能报仇,更不可能遇上盗骨这样的人物。她看着陈殊和韩珩,低低应了一声,泪眼朦胧地离开房间。 等荆楚离开后,陈殊方才又看了眼韩珩。他对荆楚托付给韩珩过一辈子的事情始终放心不下,见荆楚离开,这才继续道:“荆楚是我义妹,韩珩,若你敢负她,想必知道后果。” “林大人饶命啊!”韩珩连忙跳将开来,鼻子一吸,怂道,“她可是你的义妹,我就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次啊!” 他和林辰疏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便被陈殊亲手教训了一番,虽然陈殊现在默认许可自己在身边转悠,但他对陈殊做起事来狠辣无情的手段还是心有余悸。 盗骨和荆楚之间的感情自己始终是个外人,陈殊提了一句,见韩珩神情不似作伪,便没有再提。他沉默了一下,这才拿出从宫里打包出来的画卷,放在韩珩面前。 韩珩看着他的动作,目光立刻新奇地落在画卷上。 卷轴装帧的样式十分精美,但上面却有不少血迹晕开,看上去触目惊心、有些刺眼。 “珍宝收藏这块你是行家。”陈殊拿出画轴后,目光也落在自己的血迹上,隔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有办法清理掉上面的血污吗?” “你要保养这些画?”韩珩这才明白陈殊将他留下来的意思,他上半辈子偷盗出名,家中也珍藏了不少好东西,自然有几分眼力和手段,此时看见画轴上的血污,一边说一边奇道,“血污是可以处理,不过清洗起来十分麻烦,我得带回老家一趟才能帮你去掉。不过这些都是什么画,值得林侯爷这么认真?” “是在宫里被我不小心弄脏的。”陈殊道,“这最快需要多久?” “最快也要十天吧。”盗骨忍不住拿起一卷画卷,摊开来细看,边看边道,“如果是你弄脏的话应该也不打紧吧,秦公子肯定不会因为一幅画责怪你。倒是他知道补我动了他的画,恐怕我又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解臻对外人可并不像对林辰疏这样友好。不过韩珩嘴上说着,手上却还是忍不住翻了几幅。陈殊带过来的画其中不乏些山水图,但其中一幅他翻开定眼看时,却见摊开的画轴上绘制着一副人相,画中人身穿红衣,容颜俊气迫人,明眼微笑,容貌非常的熟悉。这画上粘了不少血,其中有血溅在了人的脸上,透过纸面渗出,让原本俊气的脸上沾染了几点猩红。 他的话突然更住,忍不住看向陈殊。 “怎么了?”陈殊见他动作停顿,问道。 韩珩沉默了一会,还是将画轴翻转给陈殊看,他道:“这血迹在脸上,即便处理了也会留下点痕迹……我怕皇上还是会看出来吧?” 陈殊抬眼看向摊开的画,只见那画上的人是自己原来的样子,正是之前解臻替自己绘制的那副画像。这画分了两次绘制,一次是在出征前夕,一次是北关获胜后回来,解臻显然花了很多心思在里面,但现在他的人脸上上有条长长的血痕,已然将不大半部分的画面感破坏。 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解臻解释,此时看到这副画,忽然又想起和解臻的相处,心血上涌,连忙捂嘴重重咳了几声。 韩珩今天已经不止第一次听到陈殊咳嗽,他慢慢地放下画,狐疑地看着陈殊道:“你今天怎么了?刚才说话就怪怪地好像在托孤给我似的……你若是不舒服,我让荆楚进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长明力量消失造成的伤势无法逆转,就算是再厉害的大夫也没有办法。陈殊摆手道:“我先休息会,这些画你先帮我修复,若是到时候解臻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做的。” 韩珩还想说什么,但想到陈殊永远不会是自己能说动的那种人,只得应了一声,将画重新卷好,退出了房间。 他是江湖人,离开时还闻到一丝若有如无的腥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陈殊最后一眼。 陈殊还坐在原位没有动。 韩珩皱眉,最终还是沉默地帮陈殊带上房门。 房间里很快重新恢复了平静。等到韩珩的脚步声远去,陈殊这才慢慢地松开手,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迹。 他应该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为长明做事的时候明明也死过很多次,可那时候他每一次都能坦然面对,从来没有一次会像现在这样心中难受,甚至感觉十分不舍,尤其是想到解臻的时候。 陈殊心绪紊乱,勉强提神取过桌案边官员的呈请和奏章翻看一阵,眼睑却渐渐沉重起来,他心力不支,不过一会儿便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阖眼睡了过去。 白天日头升起落下,夜色开始渐渐黑下来,房间也随光线暗沉,迎来夜晚的宁静。 秋夜还有窸窣的虫鸣声响起,突显得敬宁侯府空旷安静。月色也不知照着这片府邸多久,府上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 那黑影轻功无痕,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到来。不过一会儿他便到了陈殊的房间外。 星空下,黑影身形挺立,身穿一身玄衣,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他在陈殊的房间外孑然而立,踟蹰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闪入房间。 房间内已经漆黑一片,里面有人微弱的呼吸声,并没有被来人惊醒。 黑影沉默,他没有点灯,却很快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陈殊。 陈殊此时正伏在桌案上睡着,眉间微微蹙起,像是睡得并不安稳的样子。 黑影站在陈殊桌案对面许久,黑夜里的一双清眸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地抬手,在陈殊的头发间轻轻抚过,随后顺着脸颊,指尖慢慢地落在陈殊的唇边。 陈殊的唇角还有血迹,已经干涸。 黑影眸中清光闪动得更加厉害,他无声地看了一会,终于走到陈殊身边,将陈殊小心翼翼地从桌案边抱起,往床边走去。 第160章 抉择 陈殊睡得沉,??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作。 黑影亦没有出声,他默默地将陈殊轻轻地放躺在床榻中间,俯身解过鞋靴放在床下,??拉过床上的被褥,小心地盖在眼前人的身体上。 放在平时若是有人在陈殊身边这么折腾,他必然已经警觉惊醒,但此时可能是因为来的人是自己熟悉的人,??陈殊微蹙的眉反倒缓缓平复,??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困倦。 黑影蹲下身轻轻抚摸了陈殊的额头一会,随后又转身离开房间,??等到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有了盆水,上面泛着蒸汽,是温热的样子。 房间里夜色深重,只有一点点月光透进。但黑影却夜能视物,熟练地将浸在热水中的帕巾拧干,轻轻地为陈殊擦拭唇边已经血迹。 干涸的血迹在热水下终于化开。大概是秋夜凉爽,身边的帕巾散着热气,??他的头还轻轻地往黑影的手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黑影的手微微僵住,??他连忙低眉看着陈殊,却见此时的陈殊依旧没有清醒,但唇边开合,似呢喃着什么。 他轻身凑近细听,方才听到陈殊极轻极轻的呓语。 “解臻、解臻……”陈殊低低道,??“我陪不了你了……” 黑影的手轻轻颤抖,慢慢地握紧帕巾。 这一句喃喃的话语反反复复,陈殊声音更低了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 “小婉,原谅哥哥。”他喃喃道。 “……” 黑影看着陈殊,眼中的目光止不住地泛动,他连忙去擦拭,却还是有几滴水垂落而下,月色下如断线的珍珠。 泪水滴落枕边,发出轻轻的声响??,有一滴落在陈殊的脸上,顺着颊边滑落。 “……谁?”陷入梦魇的陈殊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皱眉低低问了一声。 这大半夜里,是谁敢闯敬宁侯府? 他吃力地抬起眼,往发出动静的方向看去,然而抬眼间却只见房间里的桌案与屏风,视线里什么人都没有。 桌案旁边是一扇窗户,窗户也和他进屋的时候一样半敞着,露出外面的一轮皎月。 快到十五,皎月都补了阴缺,比往日更加明亮。 陈殊愣愣地看着皎月一会,一阵倦意再度上涌,复又慢慢地阖上眼睛,重新闭目昏睡过去。 他鼻息渐渐又恢复平稳,躲在旁边的黑影终于慢慢地从床榻边轻轻踱出,他头发半挽,因为眼睛刚刚沾染水光的缘故,此时如清泉冷冽,配合清俊的容颜,正是从宫里出来的解臻。 他来敬宁侯府不是第一次,每次过来也都能找到陈殊,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叫醒对方,只是轻轻地覆上陈殊露在被褥外面的手,静默地坐在陈殊的身边。 夜空时有暗云飘过,遮拦住星光,令房间时而深暗,时而半明,解臻却没有动,仿佛在他身边时间都静止了一般,整个人宛如雕像一样。 他安静地听着陈殊的呼吸,直至熹微的晨光代替月色从窗户里面洒进,他才慢慢地抬眼,看着窗户外面初起的旭日。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里面已经模糊,日落日出,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解臻看着晨光,这才重新起身,他回头看着晨光下的还没有醒的陈殊,目光流露出无比的不舍和留恋,但还是转身端起水盆和帕巾,轻轻推出房门走出,复又转身将门掩好。 * 陈殊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只依稀记得昨日从白天入睡,没想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桌案上躺到了床榻上,但他房间里面的东西并没有被人动过,不像是有人所为,很可能是自己意识昏沉的时候做的。 醒来后头脑还是晕晕糊糊,但比昨日身体崩溃的样子有所好转,陈殊揉了几下眉心,起身让侍女帮忙穿戴朝服。 昨日他得解臻应允没有上早朝,后来又中途提前回府,已经一整天没有和解臻见过面。他心中有事,到底还是怕解臻担心,等到了早朝的时辰还是和往常一样前往。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和解臻辞行,以致于下马车的时候李邺之和他打招呼都差点忽视了过去。 “敬宁侯有心事?”以李邺之的官位本来很难攀附到像侯爷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但他和陈殊是同一批进士,又和陈殊有过一段交情,后来得陈殊提携做了工部侍郎,所以见面的时候都少不了客套几句。 今日的陈殊显得格外心不在焉,李邺之差点都以为陈殊今天没心情搭理自己,却见陈殊闻言微愕,忽然恍神看向自己,随后摇头否认。 “没有。”陈殊回道。 李邺之:“……”林辰疏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邺之端着谏牌默默地想,但还是干咳了一声,安慰道:“敬宁侯不要想太多,昨日皇上虽然罢免了许多官职,但也算为新政扫了门前积雪。侯爷受到皇上宠爱,这段时间估计是没人敢顶撞侯爷了,王爷也不必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陈殊对于昨天早朝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此时听起李邺之说起,微微一愕,彻底拉回了神思,询问道:“昨天发生了何事?” 李邺之:“……” 这回轮到李邺之吃惊了。昨天解臻直接卸任了一大批官员,罢的罢罚的罚回家养老的养老,起因还都是因为眼前这位敬宁侯而起的,结果这位当事人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仿佛和他无关一样。 他又干咳了一声,但见陈殊询问的目光,还是将昨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还原了一遍。不过陈殊现在毕竟是敬宁侯,他叙述的时候还是将那些人诋毁陈殊的原话描述得平和了一些,只三言两语地揭过。 “现在两朝的老臣人人自危,唯恐皇上一不高兴便直接罢免官职。”李邺之喃喃道,“想想皇上两年前还曾受三位辅政大臣的胁迫,大家都道他是个傀儡,可谁曾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如此有手段,难怪他能够对付得了齐言储这样的狠人。” 陈殊这才知道原委,听着又是沉默了一阵,心想解臻在朝堂上的手段怕是已经算比较温和,当初大青山和狄夷的天师府,只要解臻出剑,所过的地方就没有留下活口的。 他明明武功高强,已有飘然尘外之姿,完全不必在朝堂迁就这些世事纷杂,却还是来淌了最污浊的浑水。 陈殊心中默了默,面上还是回了李邺之几句。李邺之闻言笑笑,忽地又说起自己的小孩很快就要满一岁了,特地邀请陈殊过去坐坐。 李邺之的小孩喝满月酒的时候,陈殊便抱过他们家的孩子,男孩子白白胖胖的一个看上去十分有福气,但一看到陈殊便哇哇大哭,十分抗拒和陈殊待在一起,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李邺之只道是陈殊不会抱孩子,但见陈殊依依不舍地放开,便拥有了第二次邀请的打算。 现在朝中所有人几乎都对敬宁侯和皇上的关系心知肚明,这两人若一直在一起,皇上那方以后会怎样是说不准,但林辰疏作为臣子的,又被皇上如此看待,再加上以前那些传闻,恐怕以后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陈殊笑了笑,他知道李邺之是热情相邀,便婉言称自己要离开一段时日,谢绝了李邺之的好意。 只有他知道自己带过小孩,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会弄哭孩子。李邺之的孩子有此反应很可能是孩子六识天生灵敏,察觉到他借尸还魂,并非常人所致。 李邺之听到陈殊拒绝大感可惜,不过还是和陈殊笑着交谈了几句,等到快到大殿,这才有分寸地退开。 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陈殊果然感觉今日臣子看他的目光畏惧了很多。早朝时他将准备好的批奏一一读了一遍,竟然没有人再敢出来反对。 坐在他旁边的解臻微微笑笑,让人端来一本册子交给陈殊查阅。 “这是今年科举进士的名单,朕已阅目,敬宁侯也可以审阅一二。”解臻道。 第138节 看着解臻在玉珠下微笑的容颜,陈殊心中一阵涟漪,他连忙恍神,接过上面的册子翻看,只第一页便看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 第一页第三名,上面写着“葛期”两个字。 葛期是塞北军的军师,竟然此次来到京城考了科举。 陈殊脸上露出一丝讶然,但旋即响起在边关之时,葛期也曾和自己透露连年赶考却又次次落榜的遗憾,而今乌延珀已然有成为新的狄夷王之势,边关已经大定,朝中新的吏制推行,陈年的滥制已经全部革除,倒也正是像葛期这样的各路人才重新施展抱负的时候。 葛期的能力他是知道的,以后若有这些人辅佐解臻,想来会比自己在的时候更加周到。 陈殊微微一笑,阖上册子道:“臣没有异议,皇上推行新政,引能人才子各路争鸣,已有中兴之兆。” 解臻听陈殊所言,微微点头,遂让身边总管收回名册。 科举事情过后,礼部尚书出列,开始呈请秋场围猎的相关事宜,他先前因为祈雨的事情受到解臻责备,此时说话的时候不由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多出一声,询问又多过陈述:“皇上,今年已到围猎之期,不知是否还和往年的秋场一样?” 秋场围猎君臣同行,是犒劳武官将士的活动,陈殊第一次知道解臻的身份便是在秋场围猎之时,他看向解臻,却听解臻沉吟片刻,忽地回道:“此次场面不必铺张。除了往年的名单外,这次叫上解家的几个小侯爷一同前往。” 第161章 露馅 礼部的人微微一愣,??对于解臻的最后一句话打不定主意,连忙又低声细气地问道:“皇上,??皇室在外有不少旁系,不知皇上是都要叫来吗?” “可在过了韶年、尚未及冠的侯爷里面筛选。”解臻道。 他此眼一出,朝堂上的人低着的头脸色纷纷变得讶异,各自互相看着旁边人的神情,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震惊。陈殊闻言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解臻看去。 自解奉侯开始解家嫡系便人丁凋敝,当今圣上算是唯一继承人,但解臻至今无后嗣,??这时候却突然要调过来旁系的侯爷,??让人不免得多了很多遐想。 圣上和敬宁侯颇有暧昧,??但敬宁侯竟然真的有如此能耐,竟让皇上…… 不过昨日的先例还在,??臣子都未敢表态。礼部尚书心中虽然涌起惊涛骇浪,但表面上还是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忙道:“皇上放心,??等下朝后臣便立即差人去通知小侯爷们。” 解臻淡淡地应了一声,??让人宣了退朝。 有这么个帝王在上面盯着,??这一日的早朝众臣如芒在背,此时听到退朝,??纷纷退后离开,各自暗中商讨今日皇帝的突然提议。 解臻一句话恐怕又要惹得多少人深夜难眠。只是今时的朝政和往年不同,眼下新帝统领朝纲,??已经肃清了大部分的结党私营,再加上解臻临时起意,这后面到底会怎么发展谁都无法预测。 陈殊也感到意外,??他想到自己昨日不告而别可能会让解臻担心起疑,下朝后便留下来多陪了会解臻,思及解臻的话意味不明,不由得问道:“今日皇上一提,难道皇上是培养下一代的打算?” “我无子嗣,也是时候立储了。”解臻回道。 两个皆褪了朝服,解臻着了一身黑金便衣走在前方,陈殊则穿着敬宁侯朝服内里的暗红长衫,一路跟着解臻穿过御花园。他闻言脚步微微顿了顿,看向解臻。 解臻的神情倒是平静,看上去只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但大部分的君王立储都是在自己退位前夕。解臻尚还没有到而立之年,又无病无疾,这么早就选一个外嗣当储君是不是有些不妥…… “是不是过早了一些?”陈殊心中有些疑虑道。 “怎会?”解臻边行边走,跟着陈殊放慢脚步,看着远处湛蓝天空道,“我若一直当皇帝,你便一直为我操劳。若是能够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你我便没有枷锁,你也无需这么劳累,到时候天地辽阔,江湖高远,我可以陪你到处走走。” “……是吗?”他还是为了他在考虑。陈殊的疑虑放缓,喃喃地问道。 “是,要有你在,我们去哪里都可以。”解臻道。 “……”没有朝堂尔虞我诈,解臻说的生活陈殊自然十分向往,只是他现在恐怕已经等不到这一天了。 他想告诉解臻真相,却又怕解臻的固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御花园里,有蝴蝶翩翩而起,绕着花丛飞舞不息,一只蝴蝶轻轻地飞过,静静地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隔了一会儿,陈殊才慢慢道:“解臻,过段时间,我打算去西锤一趟。” 解臻的脚步一顿,声音慢慢传来:“怎么想到去那里?” “西锤今年旱灾,你也知道我能力??,我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我能做的。”陈殊回道。 他在军营的时候曾经动用过长明的力量降下雨水,此时长明已经走了他未必能像先前一样能让天空连下几天几夜的大雨,但让天上降下一点甘霖解救燃眉之急,或许他倾尽现在所有的能力可以办到。 但到了西锤,他便不会再回京城。 他看向解臻,目光流露不舍,却见解臻看着天边微微发愣,隔了许久他才低头喃喃道:“祈雨自有钦天监,你也不必事事躬亲。” “即是你亲自册封的侯爷,也总该办点事情。”陈殊笑着道,“要不然别人真的当我是花瓶了。” “你领军打仗,谁会觉得你是花瓶。”解臻闻言笑了声,终于开口问道,“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围猎过后吧。”陈殊回道。 解臻低低应了一声,忽地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回来?” “……”陈殊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缓,停顿片刻方才回道,“……还没定,可能等事情解决了便回来。” 他瞒着解臻,甚至不敢去看解臻,只依稀看到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自述道:“这么说来,秋场围猎是你我最后在一起的日子了吧。” “……嗯。”明明是解臻最普通的声音,陈殊听着也感觉十分难受。 解臻终于提起勇气,慢慢地侧过头去看陈殊。只见青年盯着眼前的花丛,脸上的皮肤透着苍白,与这里的花花草草映衬。 这园里即便万花盛开,也不及他的眼眸里曾经的光彩。 他为他而绽放,现在也即将为他凋谢。 解臻深深地看了眼陈殊,看着蝴蝶在他身边围绕,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 当朝天子让人安排侯爷前来围猎,礼部的人果然召集了解家皇室在外有血缘关系的男孩,统共六个人一道参加秋场围猎。 这六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八岁,这孩子姓解名肃,曾与陈殊也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方守乾谋逆之时曾经选定的傀儡,但后来方守乾众叛亲离,老王爷临阵倒戈,这才保全了一条性命,没有被安插上谋逆的罪名。 但饶是如此,天命不饶人,年逾七十的老王爷在一年前病逝,只留下一个嫡系的小侯爷尚还在人世。解肃当年曾见过陈殊当枪匹马冲进宫殿,对于陈殊的印象一直非常深刻,这次狩猎之时见到陈殊的时候,也不免睁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看着。 陈殊见到他目光,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 男孩立刻红了脸。 这些侯爷被解臻下令各带十个护卫进山狩猎,解肃亦不能免,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趴在马背上进入深山。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不放过。”等到解臻过来,一直在旁边观看的陈殊打趣道。 “即是侯爷,便已比普通人享有更多优渥条件,自是需要比常人更能干一些。”解臻和陈殊一道骑马同行道,“怎么,你对解肃有什么看法?” “那年方守乾谋反,我冲入殿中的时候见过他。”陈殊笑道,“那时候面对这样仗阵,这孩子不哭不闹,倒是有几分定力。” “若心性不定,方守乾恐怕未必会拿他当傀儡,这孩子也有一定可取之处。”解臻道,“现在他祖父一死,身家上倒也干净,少了许多麻烦。” 选外嗣立储,最怕的就是连带的亲属关系。解肃祖父去世,独身一人,确实可免去许多后顾之忧。 看解臻也对解肃有意,陈殊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驱马赶上。 两人技艺高超,且都不是第一次参加秋场围猎,跟在他们边上并没有什么侍从,唯有皇帝身边清点运送猎物的马侍。他们一开始还只是在林间散步,象征性地捡些小猎物,但后来也不知是谁取笑了谁去年的战绩,两人竟然开始各自比拼起来。 时逢林间看到一群斑羚路过,解臻正欲上前围猎,箭刚搭在弦上射出,却听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坠地的声响。 他微微一愣,心里隐隐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连忙收箭转头看去,却见陈殊原本坐着的马背上位置悬空,已经没有了人的踪影。 而在离马不远处,一个熟悉的暗红色身影此时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双手还在做抓着胸口衣襟的动作,但意识已经昏迷。 “陈殊!”解臻脸色一变,飞身下马,连忙往陈殊倒下的方向掠去。 第162章 梦要醒了 “殊殊、殊殊。”解臻慌忙唤了陈殊几声,??随后抬头看向附近的马侍,厉声道:“还不快去叫御医!” 敬宁侯是骑在马上走着走着忽然倒下的,马侍当时已经完全吓呆当场,??等到反应过来便见到当今的皇帝已经冲到敬宁侯身边。此时听到解臻说起,??这才意识到不好,连忙匆匆忙忙地去猎场外传唤御医。 解臻看几人行事的动作缓慢,??先一步将陈殊从地上抱起。 陈殊被磕到伤口,??眉间紧蹙,原本紧闭的眼睛吃力地抬起,??他涣散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解臻身上,??终于定了定,苍白的唇轻轻开启,??想解释什么。 “殊殊。”解臻连忙俯身过去,??靠近时才发现陈殊脖颈上高竖的白色里衣内领也被红色染红了大半,??还有不断的血液从颈侧和喉间的领口处渗出。 陈殊口中几次颤抖,??开开合合,??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发出,唯有殷红的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大片的衣襟,与胸口的伤处连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吃力地再度睁了下眼睛,随后慢慢阖上,??重新陷入昏迷。 * 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殊意识朦朦胧胧,时而听见有人在自己身边叹气的声音,时而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时而被人扶起小心翼翼地包扎胸口伤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超脱物外,直至隔了很久,他自三花处才感觉到一道微弱的力量重新将自己缥缈的意识拉回,原本没有定所的灵魂重新沉淀下来,让四肢有了感觉。 房间内传来浓浓的药香,让陈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目光重新凝聚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宽敞,竟然十分地熟悉,是以前他曾经寄宿过长禾山庄。 长禾山庄是解臻的部署,他竟又一次被解臻救了回来。 陈殊默然,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昏迷前被高领遮住的脖子此时已经缠绕上一层纱布。 长明的力量所剩无几,现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日常身体的起死回生。在山林围猎的时候,解臻在前面狩猎,他本想上去和男人一较高低,结果驱马赶至一半,心口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他猝不及防,尚还没有做好准备,便直接痛晕过去,摔下了马背。 这一次他是当着解臻的面发作的,失去意识前,他还依稀感觉到自己的伤势有复发的痕迹,以及解臻在身边的惊慌与紧张。 原本便想将林辰疏的身体崩溃的事实瞒着解臻,但现在没有等他来得及离开或解释,解臻怕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体情况。以男人对自己的关心,若是看到他身体那么多伤口,他心里会怎么想? 他不久便不在人世,解臻若是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该怎么向解臻解释? ……而现在……解臻他现在又在哪? 房间里无人,只有刚刚换过的熏香静静地燃着,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和答案。陈殊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撑着身体从床上撑起,见衣架上挂着的衣物,缓慢地取来披上,随后撑着墙沿往外走去。 长禾山庄大隐于市间,山庄内虽有侍从,但人数并不多。陈殊一路沿着走廊慢慢行走,只撞见一两个路过的侍从。 他本想去找禾闻策,拉了一两个侍从问路,但行到走廊一半之时,鼻尖的药味越发浓郁,有人的交谈声从一处房间里面传来,声音亦是非常熟悉。 “皇上,当初敬宁侯的伤势我确是已经医治痊愈,但这次他的旧伤来势汹汹,已经比姬少侠那次更为严重,我把了三次脉象,都发现伤口已经伤到心房。”说话的声音既陌生又带着熟悉的感觉,那人道,“伤口痊愈又复发,还比往前恶化的事情,我们小药谷也是第一次见到。” 小药谷是江湖上的势力,以医术闻名天下。这说话的人正是上次曾经为他医治过刀伤的江湖录神医沈秋风。 解臻竟然又为他请来当初的神医。 陈殊呼吸一滞,脚步轻轻放缓。他慢慢沿着墙壁走近,终于听到男人的回应。 “当初神医能治好他的沉疾,这次也还望沈医师全力施为。” 解臻的声音还和往前一样低沉。陈殊背着墙面听着,却听沈秋风为难道:“皇上,草民先前也说过,敬宁侯伤势不止一处,每一处又都是要害,而且伤势十分古怪,换做普通人怕现在已经……”他说到此处,唯恐冒犯,还是收敛了过多的话道,“皇上,这实在不是草民不救,而是草民医术有限。” “……”解臻没有说话,药房里一阵沉默。 第139节 “沈医师,你再想想办法吧。”旁边有禾闻策的声音道。 “禾庄主,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沈秋风道,“作为医者,我自然不想看到我手下的病人死亡。但这生老病死与生具有,要来的还是要来,谁都不能改变。我能做的,也只能弄一点风轻花,延缓病人痛苦。” “沈医师你……”禾闻策的声音卡住。 没想到沈秋风说出这样一番话,药房的气氛低沉下来。隔了一会儿,解臻的话才重新响起。 “沈医师说得是,我强求他留下来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放他回去了。”他慢慢道。 仅仅一墙之隔,解臻的话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陈殊的耳中。 陈殊慢慢睁大眼睛。 “皇上?”旁边有禾闻策惊疑的声音。 “他本来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我,他会和他的家人在一起,过得比现在更加开心。”解臻低低道,“是我留下了他,让他伤痕累累,还妄想能和他永远都在一起,甚至成为束缚他的枷锁……” 解臻低低自述着,房外陈殊看着走廊里的院景,眼眸里的水光慢慢颤抖,模糊了视线。 “我其实早该放他走的。”解臻道。 “……” 药房里传来液体沸腾的声音,沸得药炉哐哐作响,一股浓郁的药香从房间里传出。 陈殊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渍,拉紧身上披的外套,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急忙转身离开。 他一边走,脑海中一边还回想着解臻的话,一路上只觉得身旁景象叠叠幢幢,直至打开房门,才惶然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景象。 解臻说要放他离开…… 在这之前,他一直害怕自己身体的情况被解臻知道,怕解臻会伤心难过,但在刚刚,他没想到那个曾经固执地说不会放手的解臻,会亲口选择放他离开。 原来这一切解臻不说,却一直都放在心上。 但他没有告诉解臻,如今的自己失去了长明,这一次他死亡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光球会孜孜不倦地将自己复活,更不会因这次死亡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长明已经消散,他的结局或许是死亡,或许成为游魂,也或许变得长明是一样的寂灭。 这些解臻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陈殊思绪拉回,连忙扶着旁边的家具走到床边,重新坐回床中坐好,刚刚理好自己的衣服,便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 解臻一人身穿黑衣,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陈殊的目光立刻被男人吸引过去,在他的身上停留着。 解臻走进房间,亦看到从床榻上坐起的陈殊,陈殊此时穿着单薄的里衣服,脖颈和胸口处都缠着绷带,上面还有隐隐约约渗出的血迹,解臻微微一愣,这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尽量平稳一些。 “醒了,还疼吗?”他问道。 陈殊平静地摇了摇头。 看陈殊平静的样子,解臻的动作也放缓下来,他端着汤药来到床边,看着陈殊解释道:“这是风轻花的汤药,需要两天一续,可以减轻伤痛。” 上一次两个人曾经因为风轻花的缘故产生过间隙,陈殊此时听解臻认真的解释,脸上终于泛开笑容,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拿过药碗,皱着眉慢慢饮尽。 解臻坐在陈殊身边,低头开始削桌案边的雪梨。 这样的相伴恬静安逸,陈殊放下碗,却见解臻几次提刀,削的雪梨皮屑都是断断续续,越到后面手越是颤抖。 陈殊默默地看了一眼,坐直身体。 “解臻,我感觉我的梦快要醒了。”之前不敢和解臻坦白自己的病情,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解臻抬眼看向陈殊。 “你问我……如果梦醒之后会不会记得梦中人。”陈殊缓缓侧头,朝着解臻露出一个笑容,慢慢道,“我想如果是你的话,我会永远记得的。” 解臻眸光颤抖,他知道这是陈殊的临别,终于还是笑道:“殊殊,我也会永远记得的。” 漫长的等待守候终于等到了寻觅的人,但时光匆匆,不过须臾之间。 人心有了贪念。 “我……我会在那边过得很好。”陈殊喃喃说了一句,隔了一会儿忽然继续道,“我想、我想如果人真的有转世轮回,我希望来世我们能够在一起,永远都不再分开。” 第163章 救济 大道有情,??即便人生苦短,也让人有了开心欢喜,生出想铭记每一次悸动的心愿;但大道又无情,??常伴聚散离合,让岁月洪流飞逝,??洗涤过往相伴一路的痕迹,??只剩下苍白无力的往复循环。 人生过隙,忽然而已。人如蜉蝣,??即便终生碌碌而为,于天地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解臻紧紧握住手中的小刀,??指骨苍白,??他愣愣地看着陈殊,??眼边再度有泪水轻轻滑落。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听到陈殊说起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眼前的人离开。 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深深地镌刻在心上,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好。”直至许久,他才缓缓重新松开手,??轻轻地应了一声。 * 因为病情复发的缘故,??陈殊在长禾山庄又静养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便和禾闻策、沈秋风告别,动身返回敬宁侯府。 这次围猎出事之前,??他怕解臻知道自己的病情一直想着如何去隐瞒,??而现在解臻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他也正式和解臻做了道别,心中原本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临行时,沈秋风送上风轻花的药方。这花有镇痛的作用,??能够压制伤口崩裂的带来的痛苦,陈殊笑着接过,谢过这位江湖录上的医师。 沈秋风看着敬宁侯的容貌有些恍惚。这次他来长禾山庄以后才得知当年他救的姬长明据说是敬宁侯的乔装,姬长明英姿飒爽,已是沈秋风罕见的人物,而今再看林辰疏时,那顾盼颦眉,一步一动也有凤仪之姿,端的是非凡风采。 他曾在江湖上听人说起过敬宁侯以一人之力破南丰数百江湖高手围攻的小道消息,当时以为只是江湖夸大其词,后敬宁侯大破狄夷十万兵马,名扬天下,又心生无限好奇,想目睹侯爷风尊容,而今见过林辰疏,得知他就是姬长明的身份之后,他忽然一瞬间明白,觉得敬宁侯也该是眼前这样的男子。 只可惜林辰疏身上的伤势委实诡异,就算他用上平生所学也无法阻止侯爷身上的伤势恶化,,眼前的人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人若是去了,世间从此再无姬长明和敬宁侯。 沈秋风婉叹了一声,看着陈殊扶着车厢上马。 车夫见敬宁侯坐稳,起鞭驱马往侯府赶去。车子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长禾山庄一行人的视线之中。 有风轻花的作用,陈殊暂时感觉不到身体的伤痛,但四肢麻木,只觉得精神不济,身体一阵困顿,他靠在车厢边闭目休憩了一会,忽地察觉到车厢外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随着马车的前行越来越大。 喧哗声中还有小孩的哭声,让陈殊微微蹙眉。坐着的马车似也受到声音影响渐渐放慢下来,车轱辘开始在地面慢慢打磨转动。 “怎么回事?”陈殊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问道。 车夫是敬宁侯府的佣人,听陈殊发话立刻回道:“侯爷,前面有流民在堵路,城门好像要关了。” “……流民?”陈殊闻言微微一愣,伸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看到不少衣着褴褛的人沿着路边而坐,有抱着孩子的,有乞讨的,也有低低哭泣的。 京城城墙就在前方,但陈殊一眼看去,却有数百人围在墙下,前方道路拥挤,行路十分困难,已有不少要通往京城的车辆被人拦下,在前面停滞不前。 城墙上有人在走动,陈殊一眼望去,很快便看到杨戊正在城墙上指挥着,京城墙门在下面缓缓关闭。 杨戊现在已经是京城护军统领,有保护京城安危职责。此时他身着守军将领装束,身份今时已不同往日,旁边有士兵副官做着汇报,但他似若有所感,忽地往陈殊的马车方向看来,但看到车厢内的人影之时,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差人吩咐了几句,亲自下了城墙。 陈殊喉咙难受,干咳了几声,却见城墙的墙门又重新缓缓开启,有一队人马从京城中行出,一边分散流民的人群一边往自己的方向行来,为首的一人浓眉端正,正是刚刚下城墙的杨戊。 流民处顿时有喊声、怨声、哀声迭起,交杂在一起。 杨戊命人疏导拦住流民,直接驱马赶至马车前道:“林侯爷,下官来迟……侯爷你不是还在养伤?你、你怎么过来了?” 一年前陈殊被册封为敬宁侯,由解臻赐了敬宁侯府,便没有继续住在城南的院子里。后来杨戊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平时虽时常回来侯府拜访,但消息已经不如当初住在一起的时候灵通。 杨戊还不知道他的伤势严重,陈殊咽下口中涌上来的腥气,没有解释自己在城郊的原因,只是抬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西锤的流民。西锤干旱,有不少人逃灾往东面走,现在已经有难民来到京城。”杨戊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命人护送陈殊的马车进城。 车子重新往城门内前行。陈殊的马车十分朴素,看上去只是辆普通人的马车,倒是杨戊跟着车子前行,旁边不少难民争先恐后地朝车马伸出手,边挤边喊“大人救命”“求大人收留、求皇上收留”云云。 流民面色饥荒,已然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形容凄惨。 这是西锤来到京城的第一批难民,若是旱灾不断,恐怕还有更多的流民会往京城过来。流民内良莠不齐,杨戊作为京城守军将领定然不会放这批流民随意进城,但若一直紧闭城门,却也并不是个办法。陈殊皱眉,见车子行到城内,便扶着车厢下马道:“带我上城墙看看。” “好。”守城本是守军的事情,但杨戊跟在陈殊身边两年,很快明白过来陈殊的想法,亲自在前面引路。 他本是大步流星,却察觉陈殊在后面扶着墙行走缓慢,微微一愕,不知怎的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与不详,连忙又转身过来,扶着陈殊一步一步登上城墙。 这一扶,杨戊才发现敬宁侯现在的身体很轻,骨架也很瘦,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似的。他心中一阵震惊,连忙侧头看过陈殊,却见陈殊面色平静,已经站在城墙上,目光越过城池,往下眺望。 身为侯爷,林辰疏还是和青山一样简单地绑着发带,被城墙上凛冽的风吹过,青丝散落空中,随着衣摆飞舞。他一个人站定,明明容颜泛着一丝青白,但却还是神态肃穆、姿容慑人。 “林侯爷,这要怎么处理为好?”杨戊看着陈殊,隔了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认真地问道。 “此事还需上报给皇上。流民于京城秩序有弊,在皇上的旨意下来之前,这段时间还有劳你多多费心关注。”陈殊回道。 “是。下官已经拟了折子递进宫中。”杨戊立即应道,“杨戊谨听侯爷的。”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和以前一口一个“林大人”一样。陈殊一愣,从杨戊的身上移开,看着底下流民道:“这里大约百余流民,若强行带走也并不妥当。皇上曾赐我万顷良田,我也一直疏于打理,放着可惜,现在正好可以拿来安置这批流民。等我回府上便让人过来收编。” 杨戊没想到陈殊竟是要拿出自己的家产来安置流民,微微一愣,很快点头道:“也好,自北关回来,我也受得不少封赏,家里田地虽不及侯爷,但也可以安置一部分难民。” 陈殊一愕,但见杨戊认真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回道:“流民之中会有不少懒散之人,收编的时候还需讲明利弊,有劳方有所得。” “好。”杨戊点头。 陈殊在墙头站了一会,又感觉自己身体不支,很快返回马车。杨戊见陈殊气色不佳,本想一路护送,却在城墙脚下被对方止住。 “杨将军止步。”陈殊打开车窗车帘道,“今日就此别过,往后还望将军能够帮衬皇上,多多照理国事。” 陈殊的后半句话有些奇怪,杨戊皱眉,但还是很快回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会为皇上尽职尽责。” 陈殊微微一笑。 杨戊见陈殊的笑容,亦回之一礼。 两人重新分开,各自召来府上管事,开始对城墙下的流民进行登记收编。此次收编的大头是敬宁侯府的田地,西锤流民听闻有做活安排,可避风雨,不少人喜极而泣,一一排队登记,原本在城门口堆聚的百余号流民不出两个时辰便疏通,重新恢复秩序。 敬宁侯府管事领着流民安置在城外一夜,第二日便带人到了陈殊的分田,一片一片划拨土地,言明利弊规则。敬宁侯受皇帝宠爱,所赐的土地质量均属上乘,流民见土地肥沃,附近又有流水经过,更是喜出望外,跪地拜谢敬宁侯。 此事发生在京郊城外,敬宁侯围猎养伤期间救济难民一事很快在京中彻底传开。京中不少人都对林辰疏慷慨之举大感意外,亦有人钦佩敬宁侯义举,敬敬宁侯出手阔错、气魄不凡。 就在众人谈论林辰疏的事迹的时候,一辆马车再度从敬宁侯府行出,静悄悄地往西行去。 第164章 血光之灾 车子朴素,??上面没有任何标识,简单地就像集市上普通雇的马车。车轮碌碌,车内时而会有低低地咳声传出,??周围始终绕着一股浓浓的中药气息。 第140节 马车行得不快,白日在官道上前行,晚上则停下休息,??渐渐地离京城越来越远,两日后便离京城已有百里之遥。 车子一路未改方向,似要前往西锤,??第三日正午,车夫停在官道边的茶馆边喂养马草,休整马匹,车子里的人终于掀开车帘,??慢慢从车中踱步而下,在茶馆中落座,??点了些茶水和馒头。 他身上穿着简单的黑衣长衫,??看上去十分朴素,但此人容貌太过出众,??虽看上去满脸病容,??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眉眼却十分秀美。男子苍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脆弱,看上去竟比女子还要漂亮。 乡野很少有如此出众的人经过,??茶馆歇息的人纷纷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眼。 男子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却被更加浓重的药味掩盖,??他没有在意旁边人的目光,只是咳嗽了几声,在茶馆中落座,??等着小二上菜。 他安安静静对周围视若无睹的样子让不少人收回目光,暗道可惜是个男子。反倒是茶馆里有一人见着,竟然主动地走了过来。 “这位施主。”来的人走到陈殊身边道了一声,竟自顾自地在旁边的凳子上落座道:“我观施主天庭隐有黑气,十分不详,恐近日内有血光之灾,生死之虞。” “……”陈殊本来正要端着茶水润口,听到说话声音一愣,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看去。 这又“施主”又“黑气”的,听上去像极了一个神棍的口吻,但当陈殊落在说话的人身上的时候,却发现此人看上去年轻,不过和自己差不多岁数,容貌颇为俊逸,身上穿的也是神棍的马褂,而是一件和自己一样普通的黑衣。 那黑衣青年看到陈殊看来,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目光落在陈殊领口上隐隐露出的绷带上。 陈殊并不认识眼前的青年,但见对方如此搭讪,手中的动作一顿,还是笑道:“多谢兄台提醒。” 他本命不久矣,如今的身体能够撑到西锤便已经是极限,生死对他而言已经注定的事情。此次他一个人独自离开京城,身边只带了个车夫,也是不想让身边人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崩溃时候的恐怖样子。 他说一句话便没有再言,复又垂眼慢慢地泯着茶水。旁边的黑衣青年见他没再搭理,也不气恼,只是深深地看着眼前的人,忽地又笑道:“此次血光之灾其实有办法化解,你若趁此时及时返回,不再往西前进,还能多撑上一段时间。” “……”陈殊再度看了黑衣青年一眼。 黑衣青年又回之一笑。 这黑衣青年怎么看都像是盯上了自己的样子,陈殊的动作再度缓慢了下来,他低声咳了一声道:“阁下是认得我?不知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我姓乔。”黑衣青年注视着陈殊,缓缓点头道,“侯爷与我要找的人十分相像。” 他果然知道自己是林辰疏。陈殊默了默,正要开口,眼角忽地看到一尾白色急速窜过,一个毛茸茸的事物忽地往自己怀里撞来,他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往后仰去。 “小心。”黑衣青年见状连忙扶住陈殊。 “……”有黑衣青年的帮衬,陈殊这才不至于跌倒。他重新坐稳,却见自己的腿上已经立了一只白色的犬兽。 犬兽通体白色,身上有零星的红斑。它见他看来,略略停留了一眼,随后轻轻一跃??,跳入黑衣青年的怀里。 “抱歉。”黑衣青年立刻伸手抱住白色犬兽,见陈殊愕然的目光,又歉然笑道:“它是小七。” 白色犬兽似听得懂黑衣青年的话,转过身看着陈殊,毛绒的尾巴蜷起,有一下没一下扫过黑衣青年抱着自己的手。 陈殊微愣,他看着眼前一人一兽,只觉得对方来得蹊跷,但又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想了想,还是抱拳道:“阁下好意陈殊心领了,只是在下此行的目的便是西边,即便有血光之灾,也是要前往的。” “……你还是打算往西?”黑衣青年微讶道,“为了他?” “我只有这一个选择。”他是为了解臻而来,也当为解臻做最后一件事。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黑衣青年慢慢敛了笑,他手轻轻抚摸过怀中的犬兽,隔了半响才点头道:“也罢,当初林辰疏命盘有一丝契机与你吻合,这才让你有破除两界链接的机会,但你强行穿越两界召到此地,此举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的,你用了逝者身躯这么久,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他缓缓道来,在陈殊耳边响起。陈殊听着一愣,目光一凝,再度往黑衣青年处看去,却见那桌子身边空落落的,哪里还有黑衣青年的踪影。 陈殊脸色一变,再看身边周遭的人,却见旁边的食客仍是自顾自地吃食聊天,并没有看到自己身边这奇异的景象。倒是旁边有一两个人奇怪地往他这桌看过来,目光所及却是在自己的身上。 若黑衣青年是他眼中的幻象,那他刚刚在别人眼里恐怕是自言自语,这才惹来人的侧目。可陈殊思及黑衣青年最后说的话,脸上还是惊疑不定。 这黑衣青年竟然知道他是穿越过来的,也知道他借尸还魂的事情,这人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他眼前出现的幻象? 可他分明不认识此人,为何他会说自己一点没变? 他在心里快速思索,急忙站起身四下寻找黑衣青年留下的证据,却忽地感觉心口一阵滚烫,心血瞬间上涌,猝不及防一口血便是呕出。 “啊!这客官……你、你没事吧……”茶馆上菜的小二正要给陈殊上馒头,看到这人突然吐血,顿时吓了一跳。 他一说话,旁边的客人纷纷又往陈殊的身上看来,但见这个长得病气柔美的男子下颔全是血迹,不由得一愕,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却又纷纷杂杂地听不真切,陈殊几步踉跄,连忙扶住旁边的桌子站好。 在外面喂养马匹的车夫听到动静往陈殊看来,但见陈殊一身狼狈,脸色一变,却想到了什么,目中有亮光一闪而逝,急忙跑到陈殊身边搀扶。 陈殊只觉得头一阵眩晕,他见敬宁侯府的人过来,勉强扶着站稳,抬手费力地擦去脸上的血迹。 他现在如此状况已经不可能再找黑衣青年。陈殊只好作罢,让车夫扶着重新上了马车,随后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车厢边上休憩。 车夫让店家将食物打包,替陈殊阖上门帘,他坐在马车前面,似在思索着什么,终于咬了咬牙,一提缰绳,继续往西前行。 马车沿着官道前行了一段路出现岔口,车夫看了一眼,终于挑了小路前行,渐渐驶离了官道。 第165章 遇刺 陈殊意识昏沉,??时睡时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磕到了什么,车身一震,??方才让他慢慢睁眼,??重新振作了一点精神,??掀开车帘往路边看去。 此时路边是一片山林,林中幽静,只剩下几声鸟语和兽蹄。车轮下的路是有石子颠簸,并不像之前看过的官道那样宽敞平坦。阳光被林树的枝杈遮挡,整条路看上去显得有些阴郁。 “这是哪里?”陈殊皱眉,向车夫问道。 车夫坐在车厢前,提着马鞭的手一僵,??隔了一会儿才道:“回、回侯爷,??前面就是落阳岗。” “落阳岗?”陈殊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地名,但头却昏昏沉沉并不见好转,只得伸手按了下眉心,慢慢道,??“我好似没有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回、回侯爷,??落阳岗是去西锤的小路,抄这条路能比官道省一半左右的路程,就是路途颠簸了一些。”马车闻言连忙又道。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平稳,??陈殊只道是对方怕自己的缘故,??低低应了一声。 车夫松了一口气,??驱马又往前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见到半路上有人站在路的中间,他开始放慢马车速度。 “怎么了?”察觉到马车渐渐停下,??陈殊咳了几声,耳边却传来女子的哭声。 “前面有人。”车夫犹豫了一下,回道,“好像是西锤过来的流民。” 京城已渐渐有流民过来乞讨求生,在此处遇到也并不奇怪,陈殊微微一愣,他再度撩开门帘,却见前面的道路中间此时站了五六个人。这些人身上穿着褴褛,和京城来的流民十分相像,此时正围着一个女子低低地劝慰着。 那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正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己,肩膀正在轻微地抖动着,哭声便是从她身上传出,看似时分悲切。 这样子看上去像是正在哀悼着什么,但落阳岗却被这群人堵住,若非前人散开,马车便无法再前行。 “扶我过去看看。”陈见状说道。 他此时手脚无力,自己一个人已经十分吃力。车夫见状犹豫了一下,很快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扶陈殊下车。 此时有秋日高照,但林间阴凉,反而有风吹过,让人感觉一丝幽冷。陈殊往前行了几步,便看到那女子身边竟然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脸色灰败,喉咙干裂,身上毫无气息,似刚死不久。 女子跪在尸体身边,露出半边脸颊。那脸颊的肤色原本应该是十分白皙,但女子脖颈上却有红痕,像是被太阳晒伤的痕迹。她身上穿着一件粉色衣衫,此时已经风尘仆仆全是脏色,听到背后的动静,微微侧头,露出一张略微熟悉的侧脸。 陈殊微微一愣。 女子也看到了走过来的人,她脸上泪珠犹存,眼睛却愣愣地看着陈殊。 “颜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旁边有人劝慰道。 “我知道……”女子重新恍神,垂眼应了一声,擦去脸上的泪痕,却又忍不住往陈殊看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眼眸微大,还是和之前所见的一样,只是眼中少了许多骄横。陈殊与她对视一眼,还是打了一声招呼:“颜茜姑娘。”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塞北军首领、镇北将军颜旭之女,颜茜。 颜茜曾经因为寇时分武举状元、林和鸣退媒的事情来到陈述的住处大闹一场,其父颜旭出事后,女子匆匆离去,没有再与陈殊纠缠。 陈殊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撞见颜旭的女儿,愣在当场。 一年多前,厉朝的北军虽然大胜狄夷,但颜旭身为塞北军首领,被诡云谲拿来做当做怪物一般饲养。陈殊当时为救被困解臻,情急之下一刀削下了对方的头颅,自己也被颜旭打伤,引动伤势彻底恶化。 颜旭被他和解臻一同剿灭,所剩下的只有乌延珀送过来的一盒骨灰,颜家义子寇时分在溯源一役中失踪,没有再返回京城。颜家没有男人的支撑,很快衰败下来,据说在十个月前便举家搬离了京城,失去了踪影。 从如日中天到家道中落,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而已。 “林侯爷……”女子目光回避,低低道。 陈殊默了默,想到他和颜旭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但对方确是自己所杀,虽没有直接致死,后来解臻也是为他将延续彻底杀死。他面色微僵,看着颜茜,最后还是叹了一声,关心地问道:“颜茜姑娘,你怎会在此处?” “我、我……”颜茜声音如同低呐,眼中眼泪又忍不住滑落下来道,“家父逝去后,我家在京中已无法立足,便只好回到老家。我本想在西锤为家父和兄长守孝三年,但没曾想会遇到百年难遇的大旱……一个月前是常郎带我离开西锤,本想回京避一避天灾,没想到、没想到常郎他却先支撑不住了……” 她话没说完,又低低地哭泣起来。 颜茜说的常郎应该就是倒在地上的男子。陈殊看过尸体一眼,这尸体已无回天之力,总不能一直让他拦在落阳岗上,只得安慰道:“颜茜姑娘切莫因悲痛伤身,若是常郎在天有灵,也不想你为他如此伤心。” 他说不得长一点的话,此时虽然已经服用过风轻花压制伤痛,但方一开口便得喉咙如同漏风一样难受,此时说完,便一边低咳着,一边去扶颜茜起来。 颜茜听到陈殊的话微微一愣,目光立刻落在陈殊的脸上,但见陈殊容颜俊美,一如自己第一次所见,心中微微一颤。 但当她看到陈殊脸上挥之不去的病容以后,目光却又倏地便冷了下来。 林辰疏正在靠近她,就在她的旁边。 陈殊头昏欲裂,没有察觉颜茜的异状。他扶起女子,但见对方低头,神情埋在阴影里并看不真切,便捂唇轻咳了几声,正要继续劝导。 也就在他要继续开口之时,陈殊忽地察觉六识有异,正待反应,脑中却忽然乍现一道奇异的更声。 “梆——”更声仿佛在耳边猛地炸开,让人的眼前骤然一黑,陈殊原本昏沉的意识里突然闪现一道白光。 陈殊的身体顿时僵住,他的手还维持着捂唇的姿势,直至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慢慢睁大,低头缓缓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有血从身上流下,陈殊目之所及处,只见自己的身体左腹已经没入了一把匕首。 第166章 最后一战 血顺着伤口流下,??一滴一滴地往地面上落下。 “你……”陈殊抬眼看着颜茜,话一启口,却是无数鲜血从口中涌出,??下颔俄顷被血迹染得猩红。 颜茜看着陈殊狼狈模样,??原本冷厉的目光颤了颤,??脸上有一丝惊慌,但很快被疯狂替代,她声音拔尖道:“林辰疏,??你故意杀害我父亲,害我颜家家破人亡,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今日便要替家父报仇雪恨!” 她声音说得十分尖锐,??陈殊只听得清楚第一句话,??后面的几句听着只剩下嗡嗡锐响,??几欲捣破他的耳膜,??让他一阵眩晕。 仅剩的力气正在飞快消失,??陈殊又是一口血吐出。他站立不稳,??整个人几欲往前倒去,??却让匕首捅得更加深入。 眼前的敬宁侯没有说话,身体单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茫然,??看上去已然是一副濒死的样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曾经击退狄夷十万大军的男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这么容易就落入他们的圈套,刺杀成功了。 颜茜已经为这一刻准备多时,一击得手后也愣了愣,但见眼前的人眼神涣散,??迷茫地睁着眼睛,那样子既可怜又可恨,她伸手握紧匕首,忽然哈哈大笑,心中戾气一点一点爬升,满脸狰狞道:“林辰疏,你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吧?你和解臻杀我父亲,你们都得死!” 她说着,将没入陈殊身体里的匕首一刀拔出,但见陈殊的身体颤了颤,眼中透露一丝报仇的快意,又抬起手,想要将匕首再度捅进陈殊的腹中。 然而这一次,匕首离陈殊身前还差一分的时候,她的手被人一把扣住了。 “你、你要杀……解臻?”被扣住的同时,她的耳边传来陈殊嘶哑的声音。 第141节 颜茜微微一愣,她手中暗暗用力,却不见力气有分毫作用,正要抬眼去看陈殊,头颅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头骨碎裂的声音。 “……我要杀……”颜茜脑袋顷刻间一片空白,她努力地在想这到底是什么声音,脸上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紧跟着一阵剧痛倾盖而下,让她的眼前瞬间暗了下来。 “林、辰……”颜茜眼睛暴突,看着陈殊从她头颅上慢慢地收回掌,瞳孔巨震了几下后渐渐放大,整个人僵直地往后倒下。 女子最后的目光凝留在林辰疏煞白的脸上。 “小姐?!”旁边五六个乔装的人脸色纷纷大变,皆没有想到林辰疏明明一副要倒下的样子,竟然在刚刚一瞬间出手,直接击杀了自家的大小姐。 颜茜家中地位不菲,即便颜旭已逝,但也是留下来的颜家军中的首领。他们惊愣地回神,瞬间紧张、警惕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站在原地晃了晃身子,左手捂住腹部的伤口,目光从颜茜的尸体上慢慢挪移,往他们的方向扫来。 这人即便受伤,那也是面对过十万大军的敬宁侯。 “颜小姐已经将他重伤,他活不成了!” “他是敬宁侯!他杀死了颜小姐,又看到了我们,不能让他活着!” “杀!为颜小姐报仇,为颜家报仇!” 被陈殊的目光一扫,现场所有人的心头一凛,纷纷抽出掩藏好的匕首往陈殊杀来,陈殊目光微沉,心中力保一丝清明,手中罡气吞吐,对准冲上来的人又是一掌拍下。 他这一掌罡气吞吐不息,竟将一人直接拍砸进土中一尺之深。被砸中的人当场暴毙,更有余劲往外扫荡,将冲上来的另外四人直接震出,四人同时惨叫,有被震撞到树干上的,有直接砸在地上的,一个个伏在地上抽搐,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声息。 现场顷刻间又多出五具尸体。 陈殊站在落阳岗的路上,脸色如金色透纸,不仅仅是新的伤口在不停地往外滴血,他颈部的绷带已经完全染红,胸口处的衣襟也湿成一片。 脚下,有血液成泊。血泊上,陈殊身体晃了晃,却是没有倒下,只是伛偻着背,又一口血吐出。 血液溅在地面上,犹如盛开的花朵。 陈殊喘了几口气??,目光慢慢地往车夫处看来。 车夫看到陈殊的眼神,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刚刚亲眼看陈殊受了一刀之后还杀人的模样,腿已经开始打着哆嗦,不停地往自己的马车靠去,边退边道:“侯爷、侯爷……这事真不关我的事情,是颜家的少爷和小姐要挟了我家里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把你带过来,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他一边退一边道,蓦然口中发出一阵惨叫,整个身体前襟突然露出七八支箭头。 这箭头出现得突然,陈殊抬眼看去,只见又有密密麻麻的箭雨正往他的方向射来,箭箭都直指他的要害,数不清也数不尽。 陈殊目光冷然,他站在原地,周身罡气再度飞快旋转,竟似平地里飞旋出一道气墙,要将扑面而来的箭雨绞下,然而也就在此时,他的脑海里再度炸出一道“梆”的声响。 陈殊眼前再度一黑,脑海中的声音被梆声搅得疼痛炸裂,胸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力道,让他整个人身体往后一挫,往后退了几步,直至撞到树木,手抓了几次枝干,方才勉强扶稳。 胸口处已然中了一箭,是比颜茜刚刚的一刀更加致命的伤口。 陈殊的罡气渐渐消散,又有两支箭射入林辰疏的身体。他垂着头,似对箭伤没有了反应,只是勉力地站着。 “林辰疏,没想到吧。”看到陈殊如此模样,箭雨终于停了下来,一道声音忽然在落阳岗的密林中响起,“我原道你是多难缠的人物,没想到向林和鸣要了你的八字,你不也和方守乾一样容易对付,啧啧啧……” 那人声音熟悉,陈殊眼睑微颤,却无力回应,目光只是落在眼前的地面上。 他一副要死的样子,让说话的人更是愉悦了几分道:“怎么,当初你和解臻联合杀我和颜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你、你是……诡云谲?”陈殊终于动了动,他吃力地抬起头往说话的人看去。却见说话的人从树林中慢慢踱出,人影身穿褐色衣服,模样却是在溯源之役后便宣告失踪的寇时分。 寇时分此时手上正拿着一个怪异的棒锥,他脸上泛着笑,看着垂死的林辰疏道:“没错,林辰疏,天行藏第一像只要灵魂不灭,便可生生不息,你和解臻想置我于死地,可惜我可倚借躯体而生,来向你和解臻索命了。” “……”听到解臻两个字,陈殊涣散的眼神一颤,原本垂落的手慢慢颤抖着抬起。 “林辰疏,你和解臻瞒我许久。若不是我得见厉国皇帝真容,还不知道他就是杀我的那个人。”寇时分看着陈殊挣扎的动作,哈哈又笑起来,出言嘲讽道:“有意思有意思,他是秦霜寒的儿子,那必然和天行藏的白衣像有关。我精心筹划已久,就是为等这一刻。你说杀了你,再那你的头颅去见解臻,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失去你这么一个爱臣,必定大受打击,我乘机而入,祖始必落于我之手中,以他为媒,我定能重启神泽盛世!” 他说着,脸上又浮现一丝阴深笑容,慢慢地抬手对准陈殊的天灵盖。 只要一掌下去,眼前这个人就要在他眼皮底下死去了。 “你不会有机会的。”也就在此时,陈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寇时分一愣,眼底却见林辰疏的目光骤然亮起,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朝他看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林辰疏这副模样,心中一惊,正要伸手去提棒锥,却见林辰疏劈手拔下插在胸口上的利箭,往他脖颈上扎来! “啊——!”两个人离得极近,寇时分本道林辰疏奄奄一息,还没来得及做好防备,只觉得自己脖颈上传来入肉声响,剧痛顷刻轧上神经,让他惨叫出声。 他面目扭曲了一下,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却只摸到羽箭的一点羽末。 “你、你……”寇时分没想到陈殊此时还有力气还击,脸色大变,他连忙后退,却见陈殊扶着枝干,伸手将插在自己身上的两支箭拧断,往他再度看来。 林辰疏这样的眼神让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寇时分也不顾自己的伤势,一边飞快地往密林间遁去,一边大喊道:“放箭、快放箭!” 密林里的射手原本提箭欲射,但却看到寇时分整个脖子都被羽箭洞穿,不由得毛孔倒立,阴深深地让人惶恐不安。 “诡云谲,我陈殊今日必诛你!”??原本摇摇晃晃的林辰疏捂住伤口往前踉跄地追了几步,却是眼神一凝,随后整个人蓦然运起轻功,往寇时分的方向追来。 “还不放箭!”寇时分一回头便看到林辰疏冲杀过来,不由得瞠目欲裂,再度大声喊道。 他原本以为有颜茜出其不意的一刀和后续的箭雨会让陈殊丧失行动能力,但谁知这些致命的伤竟然对林辰疏毫无作用,对方的速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恐怖! 密林的射手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向林辰疏搭箭射去,密密的箭雨再度重新落下,往陈殊的方向包围。 寇时分稍松一口气,他后退得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陈殊刺的伤有多恐怖,一边退一边摸索梆板,正欲敲响第三更,耳边却听陈殊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诡云谲死,帮诡云谲的,也得死!”箭雨中,陈殊一人破空而出,他整个人浴血,眼睛中星芒迅速爬上,溢满整个眼眶。 第167章 重新开始 明明所有人都看到敬宁侯受到致命伤,??但此时看到他一人杀出,射箭的人看得纷纷胆寒,箭微微一滞。但只隔了一会,??又有更加密集的箭雨往陈殊的方向射来。 寇时分也被陈殊的模样惊住,他暗道一声不好,??却见林辰疏震开流箭,??其中一手飞快抓住空中要掉落的箭矢,一箭就往他的手掷来! “啊——”寇时分不得不收手避让,??飞箭于他的梆板和梆子中穿过,射入密林里。 密林里顿时传来惨叫声,有人应声而倒,??没有了动静。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寇时分见陈殊与常人无异,??深知对方已经盯上自己,??见三更索命已然无法在此处施展,立刻潜身逃窜。 三更知命可倚照人的八字做法,??他当初以此法让方守乾千里之外魂魄失控,??杀人无形。而眼前林辰疏是被人附体,只要他有机会敲响最后一更,??将对方灵魂捣碎,也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寇时分死命逃窜,??寻找掩体。身后陈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周身罡气竟不再防御,强大的气劲横扫附近的事物,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树木、石块竟然全部催折崩裂,原本密集的箭雨也被气劲扫过,??一一断裂散落。 原本躲藏在密林的颜家军弓箭手见到此景再度惊骇地睁大眼睛,林辰疏没死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结果此人竟然还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弓箭手们脑海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阵不好的念头,但尚还来不及反应,那气劲已经劈过掩体,往他们面门扑来。 血光乍然而起,原本在暗处的颜家身影闷哼倒下,箭雨顷刻间平息了下来。 树林一片狼藉,不仅有断裂的巨树,还有散落的弓箭,以及数十具人弓箭手的尸体,现场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已经是落日时分,夕阳余烬洒在地上,更露出满地枯冷萧索。 林辰疏一步从空中落下,他脸上、脖子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胸口、腹部已经完全被血濡湿,他披着霞光,唯有那双眼睛慢慢抬起,眼眶中星光涌动,面无表情地正往寇时分逃匿的地方看去。 寇时分只感觉如芒刺背,他一边回头看着陈殊,亲眼看着对方灭了颜家军,一边一路狂奔,一气奔至数十丈之外,直至来到落阳岗岗头方才缓下速度。他完全不敢停下来处理脖子上的伤口,忙不迭地取出梆板,正要继续敲响三更,却见落阳岗岗岭上,刚刚甩开的黑衣身影孑然而立,蓦然撞进他的眼帘。 “林、林辰疏?!”没想到甩在后面的人竟然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寇时分大叫一声,声音因为脖子上的伤变得嘶哑拔尖,异常难听。 林辰疏只是盯着他,抬起了手。 他手中又有气劲飞搅而出,如无形的刀刃一般在地上嵌下深痕。 “不、林辰疏,你别过来!”寇时分大叫一声,声音如漏风的沙漏,他再顾不得其他,死命地抬手抓住梆子砸下。 “梆。”有更声响起。 与此同时,自林辰疏手中又有无数道气劲在寇时分身上绞过。寇时分惨叫一声,那原本抓着梆板的手竟被气劲瞬间卸下,断臂往地面掉落。 他褐色衣衫上同时射出数道血箭,被寄宿的身体顷刻间轰然倒塌,睁着眼睛仰面倒下。原本拿在手中的梆子掉落,和地面轻磕,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声响。 一声激起无数涟漪。 林辰疏眼中的星光剧震,于一瞬间轰然消散,陈殊睁大眼睛,只感觉更声在脑海中再度炸开,这一次数不清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在他眼前一一浮现。 他于瞬间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前一一浮现,有嘲笑的、有狰狞的、有贪婪的,众生百面倏地往他厉笑着扑过来。他连忙往后退一步,却是俯身,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林辰疏,你杀我寄生一次,你自己也得死!”有鬼魂在寇时分的尸体上冒出,传来愤怒的声音。 “诡……云谲!”陈殊眼睛一点一点地凝聚焦距,他只感觉自己整个人要从林辰疏的身体脱离而去,却在此时再度凝神,手中忽地再度爆发出一道星光,往诡云谲身上劈去。 “不、怎么会!你怎么会看到……”诡云谲的愤怒瞬间化为惊恐,鬼魂的声音在尖叫声中被打散。 声音戛然而止,落阳岗上再无其他声响。 夕阳下只剩下一个黑衣身影。 他全身濡湿,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但若近看时,那人身上的水迹粘稠,却是大片大片模糊的血迹。 天边霞云涌动,似有裂缝缓缓开出。 陈殊听不到任何声响,原本抬起的手终于缓缓垂下。他记忆里走马观花,看过人间冷暖,见过漫漫长途,终于行到一处高寒山上,看见风雪交集中,一个白衣身影静静凝立,眺望远方,孑然在这世间混沌中守候。 “解……臻。” 陈殊喃喃念了一声,眼边有一滴泪流淌下,模糊了唇边的血迹,整个人的身体往后倒去。 身后是落阳岗的崖坡,青丝划过空中,与衣袂齐飘,林辰疏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天上晚霞,眼睛终于定格在一处。 与君相见,是你我执念所缚。 只可惜万丈红尘,虽美,却只有须臾尔尔。 倘若有来世……倘若有来世…… 陈殊意识轰然崩塌,陷入一阵黑暗,耳边最后的风声也终于消失。 “砰。” 崖底传来落地的声音。 * g市私立医院vip高级护理病房。 高级护理病房内宽敞明亮、设施齐全,有精密的电子仪器正摆放在床位边,显示屏上一段平稳的波浪曲线正在缓缓地有规律的移动,显示着病人的心电图情况。 被检测的病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模样长得十分好看,因为常年不受光照的影响,这个病人皮肤白皙,原本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了很多,大概是长年不醒的缘故,男子的年龄看上去还很年轻,给人感觉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 但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子,却像一个植物人一样无知无觉地在病床上躺着。自男子转院那天算起,又已经过了三个年头。 此时早晨的例行检查已过,房间里除了男子并没有其他人。 时间在这样的房间里几乎成为模糊的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一直昏睡着的男子忽然偏了下头,原本平和的眉轻轻蹙起。 “滴滴、滴滴——”心电图原本趋于规律的曲线突然上下起伏了一下。 第142节 第168章 相隔两世 黑暗里意识毫无定所、浮浮沉沉,陈殊似乎听到旁边有人说话,却十分模糊,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姬也”“仪清居”“结束”等几个字眼,周遭便开始渐渐变沉。 飘渺在混沌里的灵魂似又有了依处,他终于重新触碰到一块柔软的垫板,整个人缓缓地平稳躺下。 崩散的意识慢慢重聚,陈殊感觉眼前的漆黑散去,有光芒一点一点渗进黑暗里来。 耳边有滴滴的声响,缓慢而有规律,一股消毒水的气息也缓缓飘入鼻尖,陌生又呛人。 他皱眉,手指慢慢地抓拢旁边的事物,眼睑努力地挣扎了许久,终于缓缓地睁开。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明亮的光线,刺眼得炫目,陈殊下意识地眯起眼。 “滴、滴——”旁边还有声音在有规律地响起,机械地就像仪器的声音。 陈殊茫然地侧过头,慢慢地往自己的旁边看去,却见眼前出现的不再是雕木与房梁,而是三面雪白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有门与把柄,门上有玻璃嵌制,上面折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竟是自己许久没有见过的现代装饰。 身边,有一台精密的仪器放置,那滴滴的声响便是从中发出,仪器上有两条细线接出,正绕在他的手指上,有心跳伴随着一条上下波折的曲线,正在屏幕上显示着。 陈殊微微一愣,他眼睫轻颤,眼睛努力地适应着眼前的光线,甚至还看到自己身边挂着吊瓶和胃管。 陈殊想说话,却被一口气呛在喉中,立刻咳嗽起来。 “二号病房的病人有情况,二号病房的病人有情况。”房间里突然传来有人的说话声音,在陈殊头顶上方响起。 陈殊面色发白,他想按住胸口理顺自己的气息,却发现身体麻木得不像自己似的。他皱眉,抬起手挣扎着撑向床面,却听到房门被人打开,有穿着白色大褂的一男一女从门匆匆走进来。 走进来的一男一女脸上都蒙着口罩,其中女子手上还推着急诊车。两人进门后往床位的方向看来,目光落在陈殊的身上皆一愣。 陈殊亦看着进来的人,目光在两人的穿着打扮上停顿了一会。 “陈先生,您醒了?”进来的白大褂男人看了看手中的表格,再看看陈殊,声音带着惊讶。 “我……”陈殊并不认得眼前的人,他听到对方的称呼一阵恍惚,想张口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 白大褂的男人似明白了什么,从急诊车上取来一个小型对讲机,回应着房间里刚刚响起的声音:“这里是二号房病人的主治医生,二号房病人陈殊刚刚苏醒,可以通知家属过来探望。” “……”陈殊睁大眼睛,听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主治医师上前开始测量陈殊的体温、血压等指标。他动作熟练,一边检查一边观察病人的反应,看见陈殊愕然的神情,很快笑道:“陈先生,您这几年一直在昏迷,应该还不知道,这里是安阳高级私立护理医院,是全市最好都护理中心。三年前,陈女士将您送到我们疗养的。” 陈、陈女士?陈殊嘴唇轻轻启了启,目光出现讶然。 这病人醒来的时候意识似乎很清醒,主治医师看陈殊的口型,很快明白病人的询问,笑道:“陈女士也就是您的妹妹陈婉。您还记得吗?” 很多病人长期昏迷后会出现记忆紊乱的状态,眼前这个叫做陈殊的病人从病历上看已经昏迷了许多年,主治医师小心翼翼地询问,耐心地看着陈殊,确认病人的情况。 这个病人是年轻的时候就失去知觉,此时模样看上去还和病历的照片上一样。他听到主治医师的话,目光忽然颤抖起来,愣愣地看着前方好一会,这才微微恍神,轻轻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回应自己。 他昏迷前没有脑损伤,主治医师见状初步辨明了陈殊的记忆状态,和着护士报上来地病人各项生理数据,在病历表上做了记录。 陈殊目光慢慢地移向房间的天花板,又是盯了许久。 病房里的检查维系了大约半个小时,房间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笃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高跟鞋在飞快地小跑。那声音在外面急促地响了一阵,房间的大门忽然再度被人推开,一个女子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正中。 “哥!”来的人一手撑在门的手柄上,在门口处叫道。 她声音喊得急,气息中还带着些许喘息。但只一声,却让陈殊背脊猛然绷紧,侧头往门口处看去。 门口站着的女子挽着头发,身上穿着黑色女士西服套裙,内里搭着白色吊带,她容颜看上去十分漂亮,眼角微微上调,露出一双激动探询的眼睛,正睁大地往床位上看来。 她的装扮已经和记忆里的反复出现地陈婉完全不一样,唯有容貌还有往日熟悉的影子,是自己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样子。 陈殊愕然地看着,眼睛渐渐湿润,模糊了眼中印入的轮廓。 站在门口的陈婉目光亦轻轻颤抖,她几步走到陈殊身边,伸手一把抱过陈殊的肩膀,将头埋进陈殊的颈窝里。 陈殊微微愣愣,很快听到陈婉在自己颈边抽泣的声音。 “哥,你终于回来了。” “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不会抛下我的。” “太好了,太好了。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啊……” “……” 陈殊睁着眼,隔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回抱陈婉的身体。 是…… 他回来了。 * 落阳岗最近并不太平,有人在上岗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条前往西陲的小径上多了许多具尸体,有男的也有女的,一个死相比一个狰狞,连忙匆忙上报当地的官府县衙。 当地官府县衙闻讯前来,立刻封锁了整个落阳岗。 三日后,有一群身穿皂衣的官员来到这里。皂衣是廷尉的特殊官服,这群人在落阳岗上查看突然却在岗崖边的一处山林里停了下来。 山林寂静,有风缓缓吹过林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廷尉为首的几个人站在崖下沉默了许久。 终于有人慢慢开口,打破了沉寂。 “恭大人,这、这……我们要怎么办?”邵玉平问道。 “什么怎么办?”恭常钦目光停滞,问道。 “我们是先收敛林大人的尸体,还是上报皇上,等皇上的旨意?”邵玉平道。 恭常钦皱眉,嘴唇动了动,却听山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马嘶鸣一声,被守在外面的衙役拦住。 “我是京城守军统领杨戊。”外面有人道,“我要见林侯爷。” “杨大人,恭大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外面的衙役连忙拦下要冲进来的人,声音传进廷尉的人耳里,“还请杨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我就见林大人最后一面。”杨戊在外面道,“放我进去,我要见林大人……” 林间飞鸟惊起,声音嚷嚷而响,将林间的安静打得支离破碎。 密树间,又有一道绛紫身影轻轻闪过,身形隐匿在崖底。那身影一个人站在树杈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嘴唇几次开启,复又闭上。 “原来你那天,是在向我和荆楚道别。”隔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有的只是越来越近的吵闹。 “杨大人,你别再进去了……啊!”山林里有人摔倒的声音,随后一人终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崖底,往远处没有声息的身影看去。 “杨大人这是何必……”龚常钦看到杨戊一脸惶然的模样,叹息一声道。 “我、我……我没想到林大人会走。”明明离林辰疏的尸体只剩下几丈的距离,杨戊闯到龚常钦身边,却不敢再继续前进。他惘然道,“我以为林大人他会一直在……” “杨戊,林大人去世我们都很难过,我知道你对林大人感情深厚,但……还请节哀。”邵玉平安慰道。 “是啊,杨戊。”恭常钦道,“林大人也是我们廷尉的人,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后事。” 杨戊皱眉,他怅然望着林辰疏死去的方向,却忽然看到一道玄衣身影凝立,像是凭空出现,突然站在林辰疏的身边。 在场的另外三人亦是一愣,皆惊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没有任何人察觉这人是什么时候到来,他背影看上去颇为熟悉,此时正低低地看着林辰疏的尸体,随后慢慢俯身而下,将静宁侯轻轻地抱起。 静宁侯浑身血污,安静地枕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他的手垂落着,衣袖已经被碎石割破,青白的手臂上,有刺着一个“臻”字。 玄衣身影慢慢地抱紧,他低头,下颔靠着林辰疏的额头许久,这才抬首凝视天空。 天边静静地飘荡着云,什么都没有。 他目光颤了颤,忽的脚下轻轻一踏,抱着敬宁侯飞入空中,一瞬间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第169章 陈家 安阳医院的医生花了两天的时间将陈殊的身体进行了检查, 很快出了完整的检验报告。体检报告书上,陈殊的血常规、听力、大脑检测都处在正常介值,除了语言、四肢能力暂时没有康复,但大体上确定病人已经开始好转, 彻底摆脱了长期的昏迷状态。 陈殊昏迷的时间长达六年的, 醒来后还是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容易。医师们啧啧称奇, 检查完后便帮陈殊去掉胃管和营养液的注射, 给病人安排了一系列的康复练习,开始引导陈殊恢复正常的生活。 陈殊听着医师的安排进行复健, 有时候会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镜子面前,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没有林辰疏过于柔美的容貌,他现在完全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拥有了属于他的模样。然而这具身体因为长期卧床的缘故,皮肤已经变得异常苍白, 甚至连四肢都有些萎缩,身体也比以前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竟比林辰疏还要羸弱。 “哥,你怎么了?”看着陈殊盯着镜子发呆, 陈婉问道。 “没什么。”陈殊默默地收回目光,冲着陈婉微微一笑,“就是很久没有醒过来, 感觉有些陌生。” 他的头发已经蓄在颈边, 细细疏疏地贴在颊侧和颈侧,衬得皮肤更白、脖颈更细, 是十分纤弱的样子。陈婉看着陈殊的容颜一愣,随后恍神笑道:“没关系,哥你不熟悉还有我呢。既然你醒过来, 肯定会好得很快。等这边复健得差不多了,我就接你回家。” “好。”听到回家两个字,陈殊眸光轻轻闪动。 陈婉听到嘻嘻笑了一阵,坐在陈殊的病房里认认真真地给陈殊削苹果、剥橘子。她将切好的水果工工整整地放在茶几上,边摆放边道:“哥,等你回家,我们又能回到以前的日子。以后我们兄妹可就再不分开啦。” 以前陈殊上班的时候,陈婉便经常在家为陈殊准备饭菜,陈殊下班回家后每次看到的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菜品和水果。如今时隔多年,陈殊看见陈婉的动作,再度恍神,隔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又道了一声“好”。 他许久没有讲话,说话的声音还是嘶哑难听。陈婉为了能够让陈殊多练练语言,也不介意陈殊的声音,又特地拉着陈殊讲了一堆的话,直至夜深了才离开。 陈殊站在窗边目送陈婉离开医院。 这几天他的妹妹一直陪着自己帮忙复健,但陈婉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早已经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她能够每天白天抽出时间过来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陈殊心里明白,也不能总是让对方总是这么劳心劳力地一直陪着自己。 他想着,又在房间里主动练习了一段时间,方才回到床上休息。 能够从异世回到自己的生活是陈殊一直期望的事情,但陈殊这几天却难以入睡,只要一闭眼便会想到那个身穿玄衣的男子,思绪无可自拔。 护理的病房里有空调开着,冷暖适中,但陈殊却睡意萧索,每每都是到了夜半方才入睡,再等到睁眼时,眼睛里所见的却是高层楼房里看到的日出之景,与城市里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 这里没有京城的万家灯火,躺在床上看到的也不是皇宫的轻纱罗帐,辗转时候……解臻熟悉的气息也不在。 房间空寞,心里空落,可他确确实实是如当初所愿,真的回来了。 陈殊凝目看了一夜的天花板。 第二日早上八点,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这手机是陈殊醒来后陈婉特地给陈殊买的,上面只有陈婉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陈殊接了电话,便听到陈婉说这两天公司有事,不能到医院里来陪自己。 妹妹的声音歉然,听上去好像很是烦心。 陈殊以前便知道安阳私立医院的项目,知道这边的病房的住院费用十分高昂,他一睡就是七年,这段时间陈婉却为他负担了所有的医药费,她一个人肯定十分不易。 第143节 但他的妹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起。 此时见妹妹忙碌,陈殊温言笑了笑,只让陈婉去做自己的事情。他怕陈婉重蹈自己的胃病覆辙,再三叮嘱陈婉不要忘记吃好三餐,这才挂了电话。 没有陈婉,陈殊又在房间里一个人待了一阵,起身一个人去医院的小公园复健。 他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看上去还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让走廊上的不少人侧目多看了一眼。 陈殊在做林辰疏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目光,此时注意到旁边人的诧异,只是泯唇扶着栏杆而行,一边走一边看着公园的风景。 私立医院的公园修剪得十分精致,花丛草坪、水池凉亭一应具有。廊道边有片小竹林,看上去清新尔雅,陈殊离了扶手,往竹林间的小径散了几步路,耳边却忽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是从竹林外的围墙处传来,说话的人似是在讨论什么,声音听着隐隐带有怒气。 “怎么还不动手?”有人问道。 “栖哥,这事情不好办啊。”有人温言解释道,“安阳这个医院是高级私立医院,里面到处都是摄像头,我们的人已经踩过点,实在是不好下手……” “难怪陈婉那贱人把陈殊放在这个医院。”那叫做栖哥的人道,“但这件事陈老爷那边催得很紧。” “……” 两个人的声音从围墙外传入陈殊耳中。陈殊微微一愣,停下脚步。 那外面的人不知道医院内的林子里有人在,有人又道:“栖哥,这医院里面肯定不行,但是现在陈殊已经醒了,他总不可能一直在医院吧。等他离开医院,我们再寻个机会绑了也行啊。” “哼,陈殊倒是醒的正是时候。”栖哥问道。 “呵呵,陈婉这几天不是天天跑医院嘛。”说话的人道,“他哥哥肯定对这女人非常重要,到时候陈殊出事,不怕她服软。” 栖哥听着冷哼一声道:“陈婉这女人心机深得很,若是别的人恐怕她未必服软,不过要是对她哥哥下手的话……我看她要怎么办!” 陈殊站在围墙里面听着,慢慢地皱起眉。 “走吧,这个点陈老爷也快到医院了。”围墙外的两人各自笑了一声,那属于栖哥的声音道,“现在就看那陈殊识不识好歹,把不把握最后的机会。” 另一人闻言立刻应了一声,与栖哥一道走开。 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陈殊却没有离开,他的六识一路跟着那两人沿着围墙探识,直至来到一个医院的门口处,才发现有一辆加长版的豪车在路边停下,栖哥两人立刻迎上去,躬身去帮来人打开车门。 豪车里的人慢慢踱出,露出极其熟悉的气息。 陈殊悚然一惊,忽地恍回意识,站在原地发愣。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睁着愕然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和鞋面。 医院门口的“陈老爷”已经往住院部走去。 陈殊这才心神收敛,拾起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直至到了自己的楼层方才停下。 “陈先生,你的病房有客人在等你。”有护士正在找寻,此时见到陈殊出现,立刻走过来道。 陈殊轻轻应了一声。 护理医院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已经上年纪的病人,但眼前这个叫做陈殊的人却不是,他年纪轻轻的时候便昏迷不醒,容貌又是少见的英俊帅气,早在转院的时候就受了不少关注。这轮班的护士听说过陈殊,此时看到他容貌俊美,气息浅淡,脸色微微一红,连忙说了一声“小心”,主动地过来搀扶。 陈殊道了声谢,与护士一起慢慢地走到房间门口。 房间内果然已经坐着一人。那人年纪看上去七十上下,身上穿着昂贵的黑色西装,头发打着蜡,梳理得整整齐齐。而在他后面有站着两个带着墨镜的保镖,保镖边上,一人身穿休闲西装,个子魁梧高大,但面色冰冷,看上去有些阴鸷。 这四人都听到了房门口的动静,皆往陈殊看来。其中那老人看到陈殊后很快露出一个笑容。 “小殊,好久不见。”老人一边向陈殊打招呼,一边打量着对方。 陈殊脸上露出愕然,隔了一会儿他才似恍过神来道:“大爷爷,你怎么来这里了?” 老人听到陈殊的称呼,脸上的笑容更甚,他温言道:“小殊啊,我听说你最近转醒,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谢谢大爷爷。”陈殊闻言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又与旁边的护士道了一声谢,扶着墙壁慢慢地走进房间。 他走路的姿势明显还没有恢复,那站在老人旁边的阴鸷男子见状,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反倒是被陈殊称为“大爷爷”的人看着含笑,示意旁边两个保镖上去帮忙。 陈殊婉言谢绝。他一个人走到茶几旁边,摸索出了茶杯,放了茶叶,复又重新去泡了热水,等到茶叶沏好,这才再度走向老人,递过手中茶杯。 阴鸷男子盯着,脸上不屑之意更甚。倒是老人笑着接过,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没有喝也没有开口。 陈殊这才缓慢地择了个位置坐下,他身上穿着病服,脸色还是苍白,看上去精神并不是很好。他看着老人道:“大爷爷,我昏迷了很久,有些事情如果怠慢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怎会。”老人道。 “那大爷爷,你今天应该不是看我这么简单吧?”陈殊停顿了会,用不利索的语言说道,“你今天来,是为我的事,还是陈婉的事?” 第170章 厉害的妹妹 老人没想到陈殊会在这个时候开门见山, 脸色微微一僵,却很快说道:“哪里,你久病不起, 爷爷我只是代表陈家过来探望你。” “是吗?”老人上了年纪, 说起来又和又缓, 陈殊闻言安静下来,盯着自己的鞋面缓缓一笑。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祸福旦夕,小殊啊, 你也不必为自己的病烦恼。”老人看到陈殊穿着病服的羸弱的样子,目光微动, 回头示意身后的阴鸷男子一眼道, “赵栖, 把东西拿过来。” 阴鸷男子听到老人的话,立刻收起眼中的不屑,将手中拿着的盒子递与老人。 陈殊一愕,往那叫做赵栖的男子身上多看了一眼。 老人看到陈殊诧异的目光,轻轻一哂,边打开盒子边道:“陈殊, 这是你们家以前住的房子,本来之前就打算拿来还给你们兄妹, 只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既然你已经醒过来,那房子也该是时候交给你们了。” 他说着,将盒子推到陈殊的面前, 陈殊一眼看去,只见盒子里面垫了一份文件,文件上面工工整整地放着两串钥匙。 只是这钥匙早已经被人拿走很久了, 陈殊看着一阵发愣道:“大爷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兄妹都是陈家的人,也该回来了。”老人道。 “……回来?”陈殊不语,看着钥匙轻轻蹙起眉,疑问道。 老人将盒子里面的文件拿出,递给陈殊道:“爷爷知道这几年你们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也很不容易。这次打算让你们重新回到陈家,只要签了这份文件,你们不仅可以拿回这幢房子,而且从今以后也是陈家的一份子,外面那些人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和小婉。 ” 陈殊接过老人手里的文件,翻开粗略地看了一下,却见上面有一份血缘认定的申请表,一份则是公正书,用来界定陈家、自己和妹妹的关系的。 陈殊的父亲是一直不被陈家认可的私生子,后来出事以后家产便被陈家收回,借口抵掉父母公司破产的债务,只剩下他和陈婉两人被迫离开。因为父母早逝,陈殊在没昏迷之前便一直为了自己和妹妹的生活努力工作,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和陈家从此分道扬镳,完全没想到在自己醒来以后,早已经抛弃他们的陈家会主动过来认亲。 他翻着文件,到最后越翻越慢,目光最后停留在了签字的栏目上。 “怎么样?小殊。”老人命人递过去一支笔。 陈殊垂首看着白纸黑字,他还没有痊愈,迟缓地抬起头愣了一会,却始终没有接过笔。 “让我想想。”隔了一会儿,他回道。 “你不打算回陈家吗?”老人问道。 陈殊委婉道:“我看了这份东西,上面写着我和陈婉的名字,我想先问问我妹妹的意思再做决定。” “她是你妹妹,你一个当哥哥的还用她做决定?”这一回老人没有说话,倒是旁边那叫做赵栖的男子先行发话。 他口稳并不友善,陈殊拿着文件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男子一眼,还是慢慢合上手中的文件道:“陈家已经二十年没有过问我们兄妹,大爷爷要给我的房子当初还是我伯父强行将我和妹妹赶出来才收回的。有这些前车之鉴,我自然要谨慎一些。” 他说话还是之前的语调,但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了刚才的恭谦,赵栖闻言脸色顿时一变,他目光缩紧道:“陈殊,你是在怀疑陈老爷的好意?” “我没有这个意思。”陈殊道,“大爷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事还是容我先想想。”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老人道:“大爷爷,我刚刚从醒过来,有些事情没有反应得那么快,还请您见谅。” “你……!”赵栖还想说什么,却被老人扬手拦住。那被称为“陈老爷”的老人眯了眯眼睛,看着瘦骨嶙峋的陈殊道:“陈殊,你是个好孩子,这次可要想清楚了。” “谢大爷爷过来跑这一趟,我身体不好,也要准备休息了。”陈殊只是将文件工工整整地放回了盒子里,将那钥匙退回到老人面前。 听到陈殊回绝的话语,老人原本和颜悦色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面上倒还是和蔼:“也行,陈殊,你若是想好,便老告诉我。” “嗯。”陈殊应了一声,没有再答话。 房间里有监控,老人看了一眼,随后起身带着保镖离开。 赵栖也一并跟在老人后面,走出房门的时候回看房间里陈婉的那个瘦弱哥哥,脸上忽然勾起唇角,转身跟着老人离开。 病房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时针走动的声音。陈殊却没有休息,整个人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六识处已经跟着赵栖和“陈老爷”走进了电梯。 “陈老爷,陈殊没有上套,那我们下一步是不是按照原来的计划?” “陈殊和陈婉相依为命,是陈婉的软肋。这是他自己选的绝路,也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他怎么会怪老爷,要怪也怪他那个妹妹六亲不认,就要和陈家作对啊……” “……哼,他这是不识好歹,自寻死路。” 电梯里面的对话清晰入耳,陈殊皱眉坐在原来的地方听了一会,终于起身关上房门。 没有人造访,宽敞的房间又变得空旷下来。 陈殊在房间里默然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慢慢地躺下,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雪白天花板。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这几天陈婉果然很忙,连着数日都没有来医院探望陈殊,只是和陈殊保持着简单的电话联系,直至五日后方才重新出现在陈殊的病房内,神色带了些疲惫。 这五日陈殊一直在复健,走路已经不需要搀扶,声音也渐渐恢复了以前的音色,让陈婉大感高兴,只是人还瘦着,又让陈婉摸起陈殊的胳膊,大觉得不爽。 “哥,你什么时候能稍微胖一点?”现在的陈殊枕在他的臂弯里都感觉他的骨头膈人,陈婉蹭在陈殊怀里一会,小声抱怨道。 陈殊本是看到陈婉疲惫才让她躺着,此时看到陈婉一脸嫌弃的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的身板和自己做林辰疏的时候差不多,他当了林辰疏三年,自我感觉已经习惯,但听到陈婉的问话,还是笑着问道:“你想我有多胖?” “能够睡起来软乎乎的就好。”陈婉回答道。 “……”陈婉在他面前说得孩子气,陈殊轻轻笑笑,脑海里却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在宫里和解臻在一起的时候,也时常被解臻抱着睡着。那个男人身体看上去并不胖,却出奇地有一种让他安心入谁的体质,以至于好几次清洗的时候,他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在状态。 往事浮现在眼前,陈殊想到此处,脸不禁微微一红,等到恍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陈婉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声音不可思议:“哥,我刚刚说什么了,你居然脸都红了?” “……”陈殊立刻完全拉回神智,皱着眉从陈婉后面抽回手道,“什么软乎乎的,你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陈婉落了个空,“哎呦”叫了一声,这次从陈殊身边重新坐稳道:“哥,我才不幼稚,等再过两日,我便可以接你出院了,到时候我在家照顾你,肯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陈殊被“白白胖胖”四个字悚了一下:“你这是养猪还是养哥?” 陈婉哈哈笑了两声,笑容这才缓缓淡下来,认真道:“哥,以前是我没能力,现在我赚了钱,已经有能力照顾你了。” 她这么认真的样子真的很少见,陈殊看着微微一愣,他有预感陈婉的工作能够惹起陈家的注意,想来应该不差,只是两个人最近没有机会碰面,所以也没来得及了解。他想了想,还是道:“赚钱?小婉,你也不要太累到自己。” 陈婉摇头,她看着眼前带着他长大的陈殊,笑了笑道:“哥,我不累。其实最近我是在收购陈家。” 第171章 帮忙 第144节 陈殊闻言一愣, 目光露出惊讶:“小婉你说……收购陈家?” 陈家原本是陈殊和陈婉兄妹两人的本家,手底下有数个大规模的家族实业,是g市屈指可数的商业财阀。在陈殊昏迷之前, 他名义上的叔伯陈止堂把控陈家家业, 在g市还是如日中天,是难以撼动的存在。 昏睡了七年之久,陈殊本来心中疑问陈止堂的父亲陈益勋为何会到医院找自己签字, 而现在陈婉竟然主动提起她要收购陈家这件事情, 顿时让陈述反应了过来。 “哥你昏睡的这几年,我用你辛苦夺回来的股份钓到了一条大鱼。”陈婉看见陈殊诧异, 只是将事情大致地解释了一遍道:“现在我手上已经有陈家半数的股份, 就等着公司核对财产, 走正式的收购程序了。” 她说得简要,完全省略了争夺资产的血雨腥风, 但陈殊听了还是一阵心悸。他当初拿回父母为数不多的股份就已经得罪了不少陈家人,而陈婉却是孤身一人, 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出事以后他的妹妹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 他看着陈婉,只见女子头发简单地挽起,气质窈窕利落,身上的衣服简约大方, 早已经褪去了青涩。女子此时沉吟着,最终还是试探地开口道:“哥, 我听说陈益勋来找过你。” “嗯,他拿老房作为交换。”私立医院每个人探望病人都有登记,陈婉知道也并不奇怪。陈殊没有否认道:“不过我没答应。” 陈婉松了口气,冷哼道:“陈益勋的算盘一直打得精明,只可惜他儿子和孙子出事, 这次已经由不得他了。哥,他若是再来纠缠你,你打电话给我,我来对付这个老家伙。” 陈殊听着微微一愣,但见陈婉脸上的不屑和嘲讽,只觉得有些陌生,他哑然一阵,还是笑道:“你放心,这点事哥应付得过来。” 他说着,看见陈婉望过来,想了想又道:“小婉,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和我说,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 陈婉听了微讶,很快笑了一声,摇头道:“困难倒是没什么。”她说着,忍不住轻轻靠在陈殊肩头道:“就是这几天公司是在太忙,我都没时间陪哥哥。” 她的语气近乎撒娇,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一直拉着自己陪伴的小婉,陈殊恍然了一阵,脸上露出几分宠溺,轻轻地揉了揉陈婉的头发。 接下去一段日子,陈婉果然变得更加忙碌,等到了陈殊出院的时候又过来了一趟,亲自带着陈殊回到自己现在住的家里。 七年过去,g市的道路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陈殊坐在车上一一看过沿途陌生的楼房,直至车子停下来,方才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纯别墅式的小区。而陈婉所停的位置是在一幢三层楼高的独幢房子,一眼看去庭院十分宽阔,瓷面砌成的墙面与绿色的园林相互映衬着,显得十分有格调。 陈殊以前和陈婉在一起的时候条件差的时候住过最便宜的廉租房,后来条件变好后便住在市区的高层套房里,对眼前这样的房子只存在记忆里的憧憬中。此时看到这幢独门独户的大栋房子,比以前父母的老房子更显得气派,陈殊不禁愣了半响,这才被陈婉笑着拉进房子中介绍。 这房子是陈婉三年前买下来的,一是小区环境优雅,二是因为离陈殊所在的医院近,方便陈婉过来探望。陈殊听了又是一阵感动,他走进门口,便看到房子里的两个保姆已经在一边等待着,看到陈婉过来,立刻打了个招呼,随后目光往自己看来。 陈婉开始一一向他介绍房子里的佣人,吩咐两个保姆负责照顾好陈殊的衣食住行,又带着陈殊介绍了房子的结构和地理位置以及附近的公园、商场等配套设施。但她说到一半,身上待着的手机铃声便响了。 陈婉看了眼电话号码,按下接听键听了几句,随后眉渐渐蹙紧,放下了手机。 “怎么了?”看到陈婉的样子,陈殊问道。 陈婉欲言又止,但见陈殊关心的眼神,还是叹了口气道:“是公司的事情。陈益勋在陈家的债权方面做了手脚,财务出了问题,我得亲自回公司一趟。” 陈益勋看上去便是不会让陈婉轻易拿到陈家资本的人。陈殊犹豫了一会,还是道:“小婉,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我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事了,既然到了家里,我会慢慢熟悉环境的。” 有陈殊的话,陈婉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道:“可你才刚刚到家,我都没给你接风洗尘。” “我以后都会在这里,也就你这丫头片子这么讲究仪式。”陈殊笑骂道。 陈婉闻言皱眉,隔了一会儿才略微松口道:“那也好。哥我先去忙,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记得来找我!” “放心吧。”陈殊回道。 陈婉这才依依不舍地和陈殊告别。 她这一去连隔两天都没有回家过夜,等到第三天回家又已经非常晚了,陈殊虽然听到陈婉的脚步声,但担心影响妹妹休息,便没有过去打扰,但等到白天天亮时,陈婉又已经出门不在了。 如此,陈殊便在别墅里度过了三天。这三天陈婉雇来的保姆面上对他一直恭恭敬敬,但私底下的时候也会讨论女主人的这个哥哥看上去实在瘦弱、并没有陈婉强势、看上去不像是兄妹云云的。陈殊无意间用六识听到一次,最后还是默然地收回,一个人行出门散步。 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他已经慢慢恢复了原来的行走能力,虽然看上去人走路的样子还是不大利索,但也没有像陈益勋来看望自己那会一圈一拐,只要再继续练下去,他应该很快就能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只是他在散步的时候,总有一股视线正盯着自己。 陈殊想到那天在医院树林里无意间听到的对话,心里慢慢变沉。 回到家的第四日,陈婉还是很早就出门处理事务,陈殊吃完佣人的早点后,照例前往附近的公园复健散步。 他还和以前一样保持着走路的步调,刚刚走到公园的拐角处,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片阴影轧下,正要回头查看,后脑勺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撞击声音。 陈殊身体一僵,很快往前倒去。 有人直接捞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拉进角落,见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很快松了口气,对着旁边的人道:“栖哥,成了。” 拐角阴影处,一个阴鸷男子走了上来,他见陈殊脸色苍白,身上的白衬衫衣领上有血液滴下,却是冷笑一声,颔首示意人继续往下做。 将陈殊打伤的男子立刻明白,熟练地将陈殊身上带着的钥匙、手机搜出,取来绳索缚住陈殊手脚,用黑胶布封了陈殊的嘴巴。 陈殊似没有知觉,只是气息微弱,闭目不动,任凭人的摆布。 “栖哥,这陈殊看上去就一病秧子,你说陈婉能听事吗?”绑人的人见陈殊手腕细细的,不由得啧了声。 “陈婉就这一个哥哥,若是不重视,像陈殊这样的植物人还不早扔早干净。”赵栖闻言回道。他见人已经将陈殊绑好,又踢了踢陈殊的手,确认对方还是没有反应,这才忍不住笑起来道: “那小娘皮也就陈殊这一个弱点,陈殊啊陈殊,谁叫你不好好当植物人,早醒晚醒,却又偏要这个时候醒回来。” 听到赵栖的笑声,绑架的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把将陈殊扛起,扔进旁边准备的面包车后车厢内,随后看了眼蜷缩在后背箱的男人。 陈殊对方后脑勺上伤口的血水混着碎发贴在皮肤上,看上去十分无助,绑匪见状,喉头没由来一紧,忍不住又问道:“那要是陈婉松口,这人又要怎么处置?” “他?陈婉和陈家作对,也该让她尝尝痛苦滋味。陈殊醒过来能让陈婉松口,让我们在陈老爷面前立下一功,也算完成使命了。”赵栖道,“至于怎么埋人,你们总不用我交吧?” “怎会劳烦栖哥。”绑架的人闻言呵呵笑了声,砰一声关上后备箱。 赵栖和绑匪坐上面包车,绑匪司机见事成,很快按照一开始商定好的路线驶离,一路离开g市城市,往郊外的一处荒山开去。 荒山上有一废弃已久的厂房,临近目的地的时候,后备车厢上忽然传来有人呜咽声和挣扎声。 赵栖和绑匪对视一眼。这声音不用说显然是陈殊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对发出的声音,两个人互相笑了笑,只让陈殊挣扎,直至到了目的地才重新拉开后备箱。 后备箱里,陈殊正缚着手躺着,看到外面的光线连忙反射性地缩紧瞳孔。他目光紧张狼狈地看过车箱外面的人,忽然停留在赵栖的脸上,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又挣扎起来。 “没用的,都落到我们手上了,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赵栖知道陈殊已经认出自己的身份,冷笑一声,很快拿起手机对准陈殊拍了一张照片。 被闪光灯反射,陈殊身体瞬间僵硬起来,却被绑匪一把从车厢拽出,一路拖进了厂房内。 他一路挣扎,却力气甚微,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绑匪眼中露出一丝轻蔑,随手将人扔在地上。 陈殊费力地撑坐起来,他身上的白色衬衫已经在刚刚拖行的时候彻底弄脏,后脑勺还有血迹没有干涸,湿哒哒地粘着皮肤,露出几点猩红,看上去十分的不堪和狼狈,每做一个动作都异常缓慢。 赵栖看了几眼,却没打算放过他,很快取了手机,将焦距对准陈殊,伸手一把掀掉对方嘴巴上的胶布。 陈殊发出一丝闷哼。 赵栖见状,按下录制键道:“来!录个视频。陈殊,你现在有什么话想对你妹妹说?” 第172章 反击 手机是陈殊的,是陈婉为了方便联系送给自己哥哥的那只。 陈殊抬起头,目光在手机摄像头上停留了一眼,随后猛地蹙起眉,挣扎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料到人质会有反应,绑匪一人一边压住陈殊的肩膀,其中一人一把抓住陈殊的头发,迫使对方对准手机屏幕。 赵栖看到陈殊身上的衣服脏灰,上面还带了不少血迹,看上去就一副十分凄惨的样子,倒是省去自己一番打点。他笑了笑,想到陈婉高傲的模样,又看看眼前的陈殊道:“陈殊,我劝你配合一点,老老实实录完这段视频,让陈婉乖乖地交出手上的股份,否则不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面,让你妹妹更加心疼。” “你们这群卑鄙小人。”头被按到视频镜头面前,陈殊低吼了一声,挣扎得更加厉害起来,他人虽瘦弱,但到底是个男子,拼命反抗之下竟让他挣脱一只手,劈手就往赵栖脸上挥去。 赵栖本来打算将陈殊被绑架的视频发给陈婉观赏,结果没想到陈殊会一拳头挥来,头立刻打偏在一边,惨叫一声,连着手机也掉在地上。 他捂着脸捡起手机,随后又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唇角,看到了手指尖的血迹,随后微微一愣,目光顿时变得狠厉起来,劈手便是一拳往陈殊的头上挥去。 “啊——”陈殊发出一声惨叫,立时被他打翻在地,额头磕到墙壁,很快在墙面上留下血印。 “好你个陈殊,不愧是陈婉的哥哥,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狠狠地打!”赵栖看到陈殊慢慢靠着墙一声不吭地委顿下来,目光更露凶狠,命令绑匪道。 这里的人当属赵栖地位最高,三个绑匪闻言向陈殊围拢,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陈殊额上添了新伤口,看上去意识不清,只让绑匪打着,不过一会儿便被打得地面到处都是血迹。 他开始慢慢地阖上眼睛。 “哥,陈殊昏过去了。”绑匪中有人试了试陈殊的鼻息道。 赵栖闻言拿着手机走到墙角,见陈殊半面血迹,衣衫凌乱,正蜷缩在地上,已经是没有意识的样子,于是笑着又录了一段,这才关了视频,取出自己的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送到陈益勋的手机里。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响,有消息滴滴发回的声音。 赵栖打开查看,这才好整以暇地重新拿起陈殊的手机。 随后,他拿着陈殊的手机,打开免提,拨出陈婉的电话号码。 “嘟——”第一声电话盲音响起。 听到盲音,原本已经看似昏迷的陈殊眼睑轻轻一动。 赵栖等待着陈婉接电话,忽然想到自己之前被陈婉利用的事,眼神渐渐阴冷,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在电话里威胁陈婉,耳边却忽然想起“砰、砰”两声人倒地的声音。 他微微一愣,正要回头看,耳边再度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惨叫急促短暂,刚响起便又是一声人倒地的声音。 赵栖感觉到心里有一片阴影轧下,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转身往三个同伙的地方看去,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白影,快得让人根本捕捉不到他的速度。 “!”赵栖眼角瞥见三个绑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悚然一惊,目光正要追寻白影消失的方向转去,后颈处却猛地遭到一记重击,眼前顿时黑压压一片暗下来。 “你、你是谁?”赵栖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 “砰——”赵栖彻底失去了意识,手中的手机滑落。他整个人向前扑到,也跟着其他三个绑匪一样摔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没有了动静。 手机再度落地,伴随着第三声盲音,屏幕亮起,免提上发出陈婉的声音:“喂?哥,怎么突然打我电话?” 有人慢慢走到电话旁边,还是没有答话。 “喂?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陈婉听不到回应,又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手机旁边,只有人静静地用袖口捂住额头,站立着。 陈婉又问了几声,话音里透露出一丝焦急,直至确认陈殊不会回答,方才挂断电话。 等手机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站在手机旁边的人这才捡起手机。 他拿手机的时候,手指与手机之间还隔着一块白色手帕,他快速翻动着屏幕,点开赵栖录制的视频看了一遍,这才退出相册,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喂,你好,我要报警。”用手机拨打电话的人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低沉,他缓缓道:“g市南郊离省道路边的山上有一个废弃的厂房,里面发生了一起绑架案,有人质可能出现生命危险。” 他的声线和平常并不相同,是刻意掩饰过的音色,此人额头上还渗着血,此时沿着下颔流下,晕染在衬衫上,泛开一点点红色的血花。 若是赵栖和绑匪清醒,便会发现这报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他们打晕过去的陈殊。 此时的陈殊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下,除了看上去十分狼狈,整个人却和赵栖看到的人大相庭径,完全不像是被人欺压的样子。 电话里面的接线员一愣,正要询问具体信息,陈殊却挂断了电话,将赵栖等人的手机也一一捡起,他查看了赵栖与人之前的通话,目光泛起一丝冷光,将自己的手机一并放成一排。 随后,他取过之前绑过自己的绳索,利索地将厂房中的四人一一窜绑在一起。 第145节 期间他的手机又响了两次,是陈婉的回拨电话。陈殊看了手机一眼,却没有去接,只是用手帕捂住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轻身寻了厂房舱顶的窗户跃出,独自一人踏上房顶的石棉瓦。 他坐了下来,静静地抬首眺望远方。 此处厂房位于半山腰间,因为废弃已久的缘故,旁边有树木遮掩,蔓藤爬布,再在厂房前就是公路与立交桥,车辆偶有路过,奔碌不息,远处城市高楼林立,化作繁华剪影,即便一眼,也可让人感觉到那里日夜喧嚣。 陈殊看了一会儿,眼中眸光方才动了动,却没有收回,往更远的远方眺望过去。 城市与天边一线,碧空万里无云,单调得仿佛一张定格的画面,但他却又是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 “解臻,我回家了。”隔了一会儿,他才低低道。 回答他的是拂过耳边的风,没有声音。 “我重新见到了我的家人。”他看着远方道,“你放心,我、我在这边过得很好。” 空寂没有回应。 “以后应该会更好。”陈殊喃喃补充道。 但他身边已经没有那个男人在了。 陈殊低垂目光一阵,随后又抬眼看起,眼中有水光泛起。 “……你、你呢?”他问道。 他的问很快被吞没在安静的世界中,有的只是一个单薄的坐在房顶上的身影,以及风拂过树林,发出的沙沙声响。 过了一个多小时,省道上传来鸣笛的声音,有出警声音拉起,终于打破这片山林的安静。 陈殊站起身,将身形隐匿在树林间,看着警车在山边停靠。 有警队来到厂房前,试探地探问了几句,见厂房里面没有回音,随后全副武装地冲进厂房内。片刻之后,又有对讲机里面汇报的声音响起,有人发现了房里的人以及房里的血迹,似确实和举报人说的一样,有绑架案发生。 但奇怪的是,厂房里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清醒的人。倒是旁边有几只摆放好的手机,像是被人特意准备好的。 搜证的警察立刻对现场的情况进行了证据固定。 不过一会儿,赵栖等人被警察从厂房内带出,押上警车。 陈殊默默地看着房子下的人扫尾,终于很快运起轻功,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山林。 他避开了监控,一路走走停停,看过脚下车水马龙,听过城市喧哗声音,终于在一处高楼的房顶上停下。 这里是g市市中心最繁华的经济带,在陈殊对面的写字楼是市区地价最贵的商业楼之一,按照陈婉平时给他透露的信息,这里就是他妹妹的公司办公地点。 此时已经下午三点钟的时间,太阳照在办公楼的玻璃上,折射出一阵阵金色的刺眼光芒。 办公楼里,有穿着西装的妹妹乘坐电梯而下,一步一步走出办公楼,神情似有些焦急。 陈殊看着,脸上露出缓缓的笑,他从楼层跃下,踯躅一阵,正想走上前去。 然而也就在他从暗处迈出第一步时,有人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陈婉的身边,接过陈婉手中的包,撑开阳伞。 陈殊愣了愣。 看到有人在身边,陈婉的神情却缓和了很多。她轻轻蹙眉,对着那人说了几句话,那人听着,轻轻地拍抚陈婉的后背,嘴上开开合合,似在安慰。 陈婉的神情终于没有那么焦急,只是轻轻点头。 陈殊站在暗处看着,隔了一会儿,他沉默地敛回目光,原本要迈出的脚步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陈婉已经和身边的男子一道进入车中,离开了陈殊的视线。 第173章 不想等待 异世喧嚣浮上,云际间,视众生浮世之间,卑蚁而行。 此时,在一座雪山山顶上,有人沉步而行,长衣衣摆拖过雪面,发出浅浅的踏雪声音。 寒山高寒,临世而立,山间孤寂,淡寞扫看世间纷纷扰扰,这里鲜有人至,已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人的踪迹。 而今,这人走过这片皑皑白雪,他身着玄衣,领间裘毛随风轻轻飘动,拂过男人颈间颊侧,衬出一张清冷的容颜。 男人一身玄黑在雪地中异常显眼,此时他手中抱着一个青年男子。那青年男子身穿一件素缟白衣,正静静地阖着眼,一动不动地倚靠在男人的怀里。 青年身材单薄,缟衣衣领下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和一处直入喉间的伤痕横亘着,衣内还有时三处箭伤,体内的箭头尽管已经起出,但心口处的伤口触目惊心,还尤像新受的伤一样。 他肤色青白暗沉,唇色浅淡,脸上毫无血色,还有数道划痕盘布在脸颊颊侧,看上去狰狞恐怖,但青年脸色却安静寂然,仿佛身上的伤口并不存在,眉眼柔顺得如同睡去一般。 七日的时间过去,他无声无息,也没有再醒过来的迹象,留下的只有这具渐渐腐化的尸体。 玄衣男子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一会儿,终于还是将他平整地放在挑高的树枝上,替他系好衣领,整理最后的容颜。 时光流转,那夜轻轻一张纸笺,那时卑躬又愕然的抬首,那刻耳鬓厮磨在的衷述,又在此刻慢慢地一遍一遍地回溯,百般眷恋,万般不舍。 细雪飘落在两人的眉间、眼间、发梢间和衣服上。 玄衣男子手轻轻划过青年的脸,默默凝视了许久,终于垂下眼睑,取过旁边的火把。 “轰!”火把触及树枝干柴,很快熊熊燃烧起来,有火舌窜起,瞬间吞没了树枝上躺着的青年尸体,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玄衣男子站在旁边,眸中火光跳跃,目光紧紧盯视着青年最后的影子。 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那身影也开始渐渐被火焰扭曲融化,有火星飞舞,慢慢地升上空中,随后又一点点地变暗,彻底融入上方的混沌中。 火端或者被寒山的风雪卷起,伴随着红绳的铃声铃铃而舞,尘烟与热息入天四散,隔了许久才缓缓湮灭。 雪下得更大了,凌冽的寒风扫过山顶,一遍一遍渐渐掩去灼烧的痕迹。 万物再度重回平静,风过山间,又是一阵呼呼的啸声。 有衣袂沙沙而动,隔了许久,那玄衣男子手捧一个盒子,又漫步来到寒山山巅。 山巅前方云海万里,缓缓而动,混沌的模样十几年如一日,下山之前依稀是这样,这次上山也还是这样。 男子默然看着,他拂袖扫开山巅石凳上许久不化的厚雪,将手边的盒子缓缓放下。 盒上古朴,里面盛的是青年的骨灰。 玄衣男子静静地坐了下来。他眉眼平静,坐在他的骨灰旁边,慢慢抬起眼,再度往那远方看去。 天边,还是一片混沌。 * 陈殊又在原地看着陈婉和男子离去的方向许久,方才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重新隐匿回角落里,暗自穿过繁华的街市,直至到了居住小区附近的公园,方才重新显现自己的身影,慢慢地往家里走去。 天空已经开始变暗,夕阳西下,有晚霞连片泛着霞光,拉开黑夜的幕布。路上车辆渐渐拥挤,不时有交错的鸣笛声响起,与路中间的红绿灯彼此交错着。 路边有行人看到陈殊,时而有诧异的目光看过,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停留了几眼,不约而同地纷纷避让绕过,没有人敢上前询问。 陈殊低垂着眼,一个人静静地等过一个红灯,从人行横道上穿过,这才忽然听到有人在前面大声喊。 “哥!”耳边听到的是陈婉熟悉的喊声,带着无比的紧张。 陈殊抬起眼往前面看去。 陈婉正站在人群中,她带着愕然,触及陈殊的目光后,连忙拨开人群,逆着人流往他跑过来。 她奔得急,几步便冲到自己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连忙一把抓过陈殊的手臂,紧张地查看起陈殊的伤势。 “哥,你没事吧?”陈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目光触及陈殊手臂上的淤青,又是愣了愣,连抓着陈殊的手臂也渐渐握紧了起来。 “我没事。”受伤是在预计之中,陈殊想安慰陈婉,但甫一开口,便看到有两个身穿警服的人跟在陈婉身后走过来。 陈殊慢慢地敛起唇角。 身穿警服的两个警察看到陈殊后也是微微一愣,目光在陈殊额头上的伤停留了一眼,很快上前询问陈殊的情况。 g市城西中队接到报警电话后前往举报地点发现案发现场,根据现场留下的证据联系上了当事人的妹妹陈婉。 陈婉得知哥哥出事后心急如焚,立刻与警方一起寻找陈殊。直至刚才方才在公园附近重新遇到了失踪一天的陈殊。 陈殊样貌狼狈,身上有不少血迹,看样子就是视频里被绑匪殴打留下来的。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立刻确定了线索,向警局通知了最新的进展。 警局得知陈殊已经找到,不少人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派支队的人过来对陈殊的dna、指纹进行采证,对陈殊的伤势进行鉴定。 陈殊的伤主要在后脑勺和额头上,根据法医初步检查有轻微的脑震荡,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至于其他的伤口,这些伤势虽然看上去严重,但都好在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饶是如此,陈婉还是听得心惊肉跳。她今日回家后从警察手中看到自己哥哥被绑架的视频,知道陈殊失踪后,整个人便提心吊胆,当得知绑匪中有人叫做赵栖,更是坐立难安。 赵栖是陈家的人,五年前曾经企图靠近自己套取哥哥手上的股份,但后来被她狠狠耍了一通,近两年已经很少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可她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再度把主意打到刚刚苏醒的陈殊身上,而且还是用这样卑劣的方式。 赵栖一个人并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此时正值她收购陈家资产,陈殊被绑的事情多半是和陈益勋有关。 陈婉暗暗地握紧手,指甲几欲嵌入肉里。 “虞警官,这事情恐怕和我收购陈家资产的事情有关,赵栖现在是陈益勋的人。”陈婉看着陈殊一边做笔录一边被包扎伤口,慢慢道:“他定是想拿我哥威胁我,这才故意绑架他。” 虞警官是城西中队负责这起绑架案的队长,她是警队为数不多的外勤女警官,此时闻言点头道:“你哥遗留在现场的手机里最后一个通话确实是打给你的,那些绑匪有对你说什么吗?” “没有,那电话里没有人发出声音。”陈婉回道,声音低了下来,“我哥最近才刚刚转醒,他醒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我、是我没保护好他。” 虞警官原本若有所思,听到陈婉后面的话微微惊讶,随后拍了拍陈婉的肩膀道:“陈女士,你放心,你哥哥的事情一旦证据确凿,我们会替他讨回公道。” “谢谢警官。”陈婉回道。 虞警官微微一笑,随后目光落在远处还在做着询问笔录的男子身上。 陈殊此时已经换了一件衬衫,额头和后脑勺处已经缠绕好纱布,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打精神回应着警察的问题。 似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陈殊回答问题的时候顿了顿,往她这边看来。 虞警官很快抱之一一笑。 陈殊微微一愣,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此时在灯光的照射下,面目也十分柔和,与视频里的脾性刚烈完全不同。虞警官微微一笑,很快起身向陈殊走过来。 “陈先生。”她一边走一边道,“这个案件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陈殊问道。 “现在只要等你的dna和现场、汽车后备箱血液进行比对正确,我们警方就基本可以固定赵栖等人的犯罪事实。”虞警官看了陈殊一眼道,“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脱困的?” 第174章 一个人 第146节 自医院竹林里发现自己能察觉到墙外赵栖等人的动作时,陈殊便发现自己还一直保留着长明的能力,不仅能够自由地收放意识,而且就连当初在另一个世界的轻功、武功都还存在,都跟着他的苏醒带回到这个世界。 赵栖等人会绑架自己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这里不同于另一个世界,很多事情无法像林辰疏那样肆无忌惮地大闹硬闯,于是他便将计就计,让赵栖等人以为自己成功,制造了现场被迫害的假象,随后报警让警察介入,再借机脱身离开。 赵栖等人的犯罪事实证据确凿,有警察进行调查,想来能给陈益勋造成一定压力,如此一来,他妹妹陈婉身上的压力也便会小上很多。 只是他动用了武力,原本以为会另外一个世界的经历恍若一场大梦,却没想到梦醒了却发现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思念与日俱增,让他无法抑制地去想梦境里的那个男人。 “虞警官,我那时候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便在公园里。”陈殊沉默半响,还是回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困的。” 虞警官蹙起眉,观察着陈殊的脸色:“你晕过去之前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陈殊一愣,随后茫然摇头。 虞警官见状再度想到了陈殊手机里的视频。视频里,赵栖等人殴打陈殊后,陈殊确实当场晕了过去,和笔录上的口径一致。而且赵栖后面也确实拍下过陈殊昏迷的照片,证明陈殊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只是这个案件仍然存在疑点——到底是谁救了陈殊。 报警的手机号码是陈殊自己的,但根据鉴证科的比对,拨打的报警电话位置上并没有提取到陈殊清晰的指纹,而且接线员当初接到的举报人声音也和陈殊的音色并不像,根据警方的初步推断,救人的人应该很可能是身手不错的高手。 只可惜现场却无从寻觅,就连附近路面上的监控也没有拍下过这个救人的人留下的痕迹。 陈殊在这起绑架案中离奇被救,随后又越过十余里,突然出现在公园里。他是一个刚刚从医院苏醒的植物人,根据陈婉、保姆、医院医生的口供,最近才刚刚恢复正常的自理生活,如果不是被人临时救助,可能这次便真的被赵栖等人绑架成功,甚至还有撕票的风险。 虞警官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男子身上,看这陈殊脸上的伤痕,还是拍了拍陈殊的肩膀道:“也好,这次幸亏有惊无险。我看你也困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陈殊肩头沉了沉,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女子道:“多谢虞警官。” “客气。”虞警官道,“陈殊,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陈殊一愣,很快又点头,回了一个笑容。 虞警官看了眼陈殊的模样,轻轻勾了唇角,很快招呼手下的队员归队。 有自己的队长发话,几个警员收拾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和队长一道离开陈婉的家中。 此时已经半夜九点钟,外面天色已经彻底变黑,只剩下小区的路灯亮着光。虞警官等人与出门送人的陈婉告别,各自上了自己的警车,驶离小区。 忙碌了一天的绑架案,警车里的队员各自疲惫地动了动筋骨,开始讨论起今天的案子,也不知谁起了茬,有人忽然起哄道:“对了对了!今天办案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感觉咱队长对那个陈婉的哥哥态度很不一样,有没有有没有?” 警车里的人都已经十分熟悉,平常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聊天八卦,插科打诨,经人这么一提,几个男警员确实感觉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纷纷点头道:“虞队平常做事都板着脸,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女汉子的样子,今天好像是对陈殊笑了欸?” 女子在警队干外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还是像城西中队虞欣微这样带领一个支队外出公干的女警官。众人察觉到苗头,立刻叽叽喳喳地打趣起来,坐在副驾驶座的虞警官闻言皱眉,很快笑骂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小崽子不好好干活,一天到晚都在八卦什么?” “虞队,真的不是吗?”有年轻的男警员笑着问道,“我看虞队看到陈婉的哥哥,今天都特别文静,说话的样子都不像我们以前的大姐大了。” 虞警官脸色微红,话里却是矢口否认道:“陈殊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我们认识而已。” “真的假的啊?”有个队员很快传来惊讶的声音,“我看那陈殊应该二十几岁的样子,他竟然和虞队一样都已经三十好几了?!” 他这一说,正好在虞欣微心口扎了一刀,女警官咬牙切齿道:“吴!小!厦!” 叫做吴小厦的警员这才察觉自己心直口快,正中自家队长的痛处,连忙缩了缩头不敢马上说话。倒是另一座上的男队员道:“那也好啊,我看这个陈殊好像还没结婚,又是那个陈婉的哥哥,年龄上倒是和队长合适,而且他还是队长的同学,品性上应该也有所了解。” “……”虞欣微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道,“我虽然和陈殊是同学,但他只上了两年的高中便辍学了,听说是没钱读了,后来也就没有见过他。” 三个后驾驶座上的警员一愣,皆觉得不可思议。其中一人道:“他可是陈婉的哥哥,怎么会没有钱读书?” 虞欣微叹了一声,想回想高中时期的陈殊,却只依稀记得那人放学后匆忙离开的背影。 “那这么说来,这个陈殊也蛮可怜的,又是辍学,又当植物人这么久,这次又被人绑架……”吴小厦道,“难怪虞队这么关心他。” “我倒是看这陈殊虽然长得还不赖,但是样子比较弱气。欸?虞队,你难道是‘心似猛虎,细嗅蔷薇’那一型的女汉子?” “……” 警车一路开去,虞欣微卷起手中的报纸,回头给了后面三人一人一个暴栗,骂道:“他是受害人,我关心他不是正常的?倒是你们,赵栖的犯罪证据固定了吗?陈益勋的线索挖到了吗?救陈殊的神秘人找到了吗?有闲心在这里八卦,还不都给我打起这些精神去破案,不然这个月都给我通宵加班,一个都别跑!” 后座上的三个警员被虞欣微一通训斥,听到加班浑身都是一个激灵,连忙个个噤若寒蝉,点头如捣蒜。 接下去几天,城西警队对绑架案进行了立案调查。期间陈殊配合警方再度前往案发地点对现场进行指认。他所述的过程和视频里的录像大致一致,赵栖等人犯罪事实证据确凿,很快被批准正式逮捕,收押在看守所内。 这起绑架案中一共有四个绑匪,虞欣微等人根据视频的录制发现这一伙犯罪分子作案手法极像是老手,果然在审讯中果然查出身上新的案底。 赵栖是陈家的人,这些案底查到最后或多或少都指向陈家,但当时的陈家掌权人已经接连出事,只有寥寥的几个线索指向陈益勋,证据链并不完整。可饶是如此,警察频繁地到陈家造访也让陈益勋头疼不已。 陈益勋没想到赵栖连绑架个陈殊都会出岔子,导致现在前有警察追踪调查,后有股市暴跌,股民大量抛甩手中股份,这样的局面彻底打破了他和陈婉交锋的平衡,让陈家再度落回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陈婉借机打压陈益勋,抓紧进行收购陈家,趁势打开一片大好局面。她繁忙之余担心陈益勋会再度对陈殊再度下手,又为陈殊雇了两个伸手不错的保镖,每日贴身守护,保证陈殊的安全。 陈殊看着保镖默然了一阵,但听陈婉执着的要求,到底没有说什么。他按照陈婉的要求在家中又休养了半个月,期间又上网在人才招聘网站上投了几份简历。 他学历不高,简历里又有七年的空白,投了几份就收到了几份回绝信。 陈殊看着回绝信好一会儿,方才清空了邮箱,又重新整理了资料,等到额头和后脑勺的伤口痊愈,便一个人起身出门。 保镖亦步亦趋跟上:“陈先生,您要去哪里?” “我去外面走走。”陈殊打开房门,见保镖跟上,顿了下脚步道,“你们不用一直跟着我。” 保镖相互看了一眼,随后一人答道:“可是陈先生,陈女士让我们务必一直都跟在你身边,如果你出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陈家收购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陈婉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陈殊皱了下眉,没有再说话。 他慢慢地走到小区门口,耳边却忽然听到汽车一阵短促的汽车鸣笛声音。 有车子停在了他身边,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最近负责调查自己绑架案的女警官虞欣微。 “去哪里?”虞欣微笑着看着陈殊问道。 陈殊一愣,但见对方今日没有穿制服,身上穿着的是简短的黑色皮衣,车子也不是警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私家车。 “我想去趟人才市场。”毕竟是调查自己案子的警官,陈殊很快回道。 “人才市场?”虞欣微目光微讶,她看了眼陈殊身后的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忍不住道,“你是要去找工作吗?带这两个保镖怕是不合适吧?” 陈殊眼中露出一丝无奈:“是陈婉怕我出事。” “你有陈婉这个妹妹,还需要去找工作?”虞欣微失声笑道。 陈殊一愣,笑容僵在唇角,慢慢垂下目光。 虞欣微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改口道:“陈殊,我和你开个玩笑,你别在意。我的意思是你有陈婉这样厉害的妹妹,挺让人羡慕的。” 听到对方说起陈婉,陈殊很快又笑了起来道:“这和她没什么关系,是我觉得自己需要找些事情做做。这次醒来我很多事情都已经不熟悉了,以后重新生活,总要一件一件再拾起来。”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有些柔和,虞欣微看着呆了呆,随后点头道:“那也好。我今天正好有空,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吧。” 第175章 又遇熟人 “啊?”陈殊错愕。 他想回绝, 眼前的虞欣微却已经从夹克里取出证件,冲陈殊身后的保镖摇了摇道,“我是警察, 陈殊由我带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两位先回去吧。” 眼前的女子这段时间经常带队到陈婉家中调查,保镖知道这是负责陈殊绑架案的警官, 闻言踯躅了会,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跟上来。 “上车吧。”虞欣微向陈殊示意。 陈殊看着车子陷入片刻的沉默,再看看身后的保镖,还是拉开车门坐上后座:“谢谢虞警官。” “你太客气了,我们好歹同学一场,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虞欣微笑着启动车子, 往g市的劳动交流市场开去。 陈殊低低应了一声, 坐在后面没有再说话。 他安安静静的真的很少说话,虞欣微忍不住抬眼往后视镜上看去,只见这个年龄和自己一样的男子此时正坐在车窗旁边,他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玩手机, 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大概是久病的缘故, 他侧颜看上去很温顺,眼眸中的光芒随着沿街的色彩闪闪灭灭,让人产生一种这一路风景在男子眼中不过是走马观花的感觉,陌生又疏离。 虞欣微慢慢收回目光,开着车道:“陈殊,这几年外面的变化是挺大的。你醒来不熟悉是正常的事情,陈婉平常应该比较忙,你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多到外面转转。” “不、不用。”陈殊一愣, 回道,“怎么好意思劳烦虞警官。 “哪里的话。”虞欣微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笑道,“你也不用一直叫我虞警官,我今天休假,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 “……”陈殊抬眼往驾驶室看去,只看见女子利落的齐肩短发和发丝间透露出来的干练容颜,他默了默,还是礼貌地回道,“虞小姐。” 虞欣微放在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又很快露出笑容,没有再说什么。 车子一路驶进目的地的停车场,陈殊本想一个前往,但虞欣微却不放心他一个人,跟着一道来到人才市场。 今日g市人力资源方开办了大型招聘会,不少应届学生和白领慕名过来寻找工作,人才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十分热闹。陈殊根据自己的情况投了几家公司,投递的简历大部分都直接在筛选中忽略,只有寥寥两三家没有多少人问津的企业人事多看了几眼,但在得知陈殊有过好几年的病史,又纷纷摇头将简历重新退回。 这半天下来,只有一家公司在陈殊以前的履历上多问了些问题,随后让陈殊回家等公司的通知。 他也没有明说到底是用还是不用,陈殊问了几句,得到的也只是模棱两可的回复,只得从那一处窗口退出。 “怎么样?”虞欣微还在旁边陪着陈殊,此时见陈殊出来,将手中买来的矿泉水递给对方。 “说是回家等消息。”陈殊看着矿泉水瓶愣了一下,但见虞欣微落落大方的样子,还是接了过来,却没有启盖。 虞欣微干了十几年的警察,通晓不少人情世故,只听陈殊这么一说,便隐约明白了一些情况,安慰道:“现在就业环境不好,找工作是会困难一些。你如果实在想找些事情,我倒是有一两个朋友混得还不错,可以帮你介绍工作。” 陈殊再度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婉拒道:“我先再等等消息看吧。” 虞欣微已经被陈殊无形之中拒绝了两次,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再看陈殊的时候,脑海里却闪过视频里陈殊受伤的样子,心中没由来地一软,重新笑着和陈殊一起走过拥挤的招聘会。 两个人边走边行,时而说上一两句,但大部分也都是虞欣微问陈殊回答,两人之间分明走得近,但却总有一道无形的隔阂将两人的问答分离出来。 虞欣微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正想着等这招聘会结束后请陈殊一起去市区的餐馆一起吃点晚餐,旁边陈殊的脚步却忽然慢慢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虞欣微走了几步,见陈殊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 陈殊没有应答。 虞欣微蹙了下眉,往陈殊的方向看去,却见陈殊此时一个人站在人流中,旁边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路的对面,眼睛慢慢睁大,似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几日陈殊给虞欣微的印象一直都是十分安静,即便是在绑架后也不像一般受害人一样流露过多的反面情绪,但此时的陈殊却和之前截然相反,他像是完全被眼中看到的事物拉去了注意力,目光直直地看着,连对自己的话都恍若未闻。 虞欣微心中惊讶,她再度顺着陈殊的目光往路的对面看去,只见路边是一片休息的区域,有不少人正在椅子边歇脚整理资料。这里本是平平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但陈殊的视线却像是落在其中一个靠墙站立的男子身上。 男子身量很高,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休闲服,容貌被头顶上的兜帽遮去了大半,但帽檐下,男子鼻梁英挺,容颜俊美,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丽冷绝,比虞欣微见过的大部分男子都要好看上很多很多。 陈殊目光急剧颤抖,他紧紧盯着那人的容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疑。 也就在这时,那穿白衣的男子身边忽然行过来一人,那人身上穿着普通的浅灰休闲西装,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到男子身边时,熟练地从袋子中取出一块棒冰递给白衣男子。 陈殊凝视的目光从穿白衣的男子再度转移到穿休闲西装的男子身上,原本眼中的惊疑化作震惊,他瞳孔瞬间缩紧,视线一刻也不敢挪移开去。 “走吧,小七。”穿着休闲西装的男子边走边与那身边的白衣男子说道,“这天师通倒是越来越夸张了,居然把招人放到这里来。” 白衣男子唇角微勾,他没有说话,却是“嗤”地笑了一声,跟在休闲西装的男子旁边往人群里走去。 “……别、别走,别走!”陈殊睁着眼睛在原地喃喃了一句,忽然猛地拨开人群,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奔去。 他跑得急,第一步却是一个踉跄,直撞了旁边的两三个人呢。陈殊慌忙道了声歉,等再抬起头时哪里还见到这两人的身影。 第147节 陈殊茫然地看着前方,还是逆着人流往前跑去。 “陈殊,陈殊,你去哪?!”虞欣微一愣,看到陈殊突然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穿过人流,不由得喊道。 陈殊没有应答,他几步排开人群,见刚刚白衣男子所在的地方没有身影,连忙又往旁边不停地扫视,六识之间忽然又出现一白一灰的身影,再度往那身影处追逐。 他的动作慌乱,拨开人群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心中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滋长呐喊,让他逐渐迷茫疯狂。 刚刚那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他前往西锤之时遇到过的“乔”姓青年,而另外一人的名字也十分耳熟,似是青年身边那只犬兽的名字。 那白衣男子容貌清冷,和心中每天反复想起的那人容颜有七八分的相似,他刚刚就是看到这人的容貌,方才站在原地确认了许久也不敢移开目光。 而那“乔”姓青年更是身份成谜。青年曾向自己预警过会在西边出事,后来他作为林辰疏果然遇到颜茜的刺杀,完全应验了青年说的话。而今这么一个能够预言未来的人竟然又出现在了这个世界,这绝对不是偶然! 他们到底是谁,他应该怎么找到他们? 陈殊一路逆着人流追寻,一遍一遍不断地搜索,直至人流渐渐变得越来越少,外面夕阳霞光洒过这一方土地,他方才慢慢地停下脚步。 他并没有追上那两个人,白衣男子和那乔姓的青年似在这里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招聘会上传来几声卷拉门的声音。 陈殊恍然回神,只见这空地上一片狼藉,地面上有凌乱的废纸简历,被风吹过,发出轻轻的动静,随后被扫地工人更大的扫帚声盖过。 “走了走了,今天找不到工作明天再来。”外面已经有工作人员催促道。 陈殊眼中有水痕轻轻地闪动,他垂下眼遮掩去眼中的水光,一个人慢慢地往外面的世界走去。 他现在很想见见心里的那个人,想看看他现在是否安好,是否重新回归原来的生活,是否已经放下了心里的执念。 然而他现在无法见到。 思念与日俱增,疯狂滋长。 外面已经有虞欣微在等待,她看到陈殊出来,立刻走上前去问道:“陈殊,你怎么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陈殊刚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默了一阵,方才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平稳地道歉道,“是我遇到一个认识的人,有些激动失控。抱歉让你久等了。” 虞欣微没有听出陈殊的失态。她做过好几年的一线警察,刚刚陈殊的身影明明不快,却一瞬间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都让自己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她自觉得有些丢人,连忙干咳了一声笑道:“也没有等很久,就是时间已经晚了,刚刚和你妹妹通过电话,可能要先将你先送回家了。” 因为办案的事情,虞欣微和陈婉是相互留过联系方式的。陈婉打虞欣微电话,恐怕也是已经知道自己出门的事情,所以询问他的安全。 陈殊听着“回家”两个字,终于慢慢地点头。 “好。”他回道。 第176章 许愿 有陈婉的叮嘱, 虞欣微暂时打消了请陈殊晚饭的念头,将他送回了陈婉所在的小区。 两人在小区门口别过,下车前陈殊又谢了虞欣微一次, 虞欣微口上说着没事, 但还是感觉到了陈殊在自己面前建立起来的防线。 不过想到陈殊经历了绑架案件,对人有所防范也是正常的事情,虞欣微回想今天陈殊在人才市场的突然失控,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是看那神情却没有平时的冷淡,想来原来也是个十分有感情的人,于是心下稍宽,又和颜悦色地和陈殊说了一些开导的话,这才和陈殊告别。 陈殊听着虞欣微说着一些云里雾里的话,微微一愣,想着怎么和虞欣微解释,却见虞欣微说完就冲着自己一笑, 说了一声“改日再见”,便启动车子离开了。 车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陈殊只好收回目光, 往陈婉的别墅走去。 今天的别墅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车子, 这车子平时是陈婉驾驶的,此时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陈婉回来了。 陈殊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自己的妹妹,他抬眼看了眼别墅里的暖光, 原本沉寂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他几步拾步而上,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happy brithday!”房门打开,陈殊甫一开门, 便听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炸开,他一惊,却见半空有彩带和纸片随空飘下,在灯光下闪着亮眼的光芒,五颜六色,熠熠生辉。 眼前,陈婉正拿着一根礼炮,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小婉?”陈殊目光露出一丝讶异。 “哥,你不会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吧?”陈婉看见陈殊的脸色,不禁哑然失笑道。 陈殊昏迷的这几年用的是林辰疏的身份,林辰疏的生辰八字虽然和自己吻合,但他前两年一直在忙碌奔波,并没有关注过这种日子,后来当敬宁侯的时候解臻倒是想给自己操办寿宴,但被自己谢绝,只在生日那天,男人特地跑来敬宁侯府为自己庆生,在府上留宿了一晚。 那个男人自小被母亲遗弃,连生辰都是后来人编造的,可偏偏就对自己的事情非常上心。 这次醒来得突然,他身边如果没有人提醒,也确实快忘了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 “也不是什么大生日。”陈殊笑着回道,“小婉,你难道回来就为了给我庆生?” “今天是哥你醒过来的第一个生日,肯定值得庆祝啊!”陈婉一看陈殊就知道这个哥哥肯定又忘了自己的生日,她一把拿过陈殊的胳膊,将人从门口拉进来,拍拍陈殊身上的彩色碎屑,笑着道,“哥,生日快乐!” 看着陈婉如今的样子,陈殊缓缓展颜。 保姆见状,从厨房里推出已经准备好的生日蛋糕。 以前和陈婉在一起的时候,陈婉每次也是执着地要给自己过生日,还特别注重仪式感。只是今年的生日蛋糕比以前大了不知道好几圈,陈殊看着哑然道:“小婉,这蛋糕这么大,就我们几个也吃不完吧?” “我不管,反正这样才配得上我哥的气派。”陈婉嘻嘻笑了几声,亲自取了蜡烛,挨个点燃了,这才拽了拽陈殊的衣服道:“哥,你快许个愿。” 房间的灯光暗了下来,眼前只有烛光在不停地跳跃。 陈殊站在蛋糕面前看着升起的火苗,眼角瞥见妹妹期待的目光,于是还是闭上眼睛许愿道:“那就希望我妹妹小婉能够幸福快乐。” 他话音刚落,却听陈婉跺了跺脚,随后身边的人用力地掐了他的胳膊道:“哥,你每年都许这个愿望,今年能不能换一个啊!” “换什么?”以前许这个愿望的时候也没见过陈婉这么反对,陈殊错愕道。 “哥!你难道自己没有想要些什么吗?”陈婉问道,“我已经长大了,这次你得许个自己的愿望。” “自己的……”陈殊回想了往事和经历,脸上露出茫然。 黑暗中看不清楚身边人的反应,陈婉听陈殊一时半会没有作响,又赶紧催促道:“哥,哥,再犹豫就不灵了,快许愿吧!” 没想到这么大的人了还急得和小孩子一样,陈殊无奈地笑笑,随后目光落在烛光处,隔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道:“那就祝愿我喜欢的人也能够……能够一切安好吧。” 陈婉一愣,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看向自己身边的哥哥。 陈殊神情还是和往常一样,已经慢慢阖上眼睛,睫毛在烛光的照射下落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他俯身,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短暂的黑暗后,室内重新打开灯光,陈殊亲自拿起小刀划了一块蛋糕,递给陈婉。 陈婉接过,她看着陈殊若有所思,眼睛再度眨了眨道:“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刚刚那句话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让陈婉觉得哥哥意有所指。但他的哥哥昏迷了那么多年,能接触的人十分有限,难道……难道他哥哥喜欢的人是虞警官? 陈婉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殊,却见陈殊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轻轻笑了声,看向陈婉道:“好妹妹,这事我还要问问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遇到自己的意中人?” “咳咳咳……”陈婉立时被呛了一口,咳了好几声方才停下,嘴上含糊道,“哥,什么意中人不意中人,你就会拿我开玩笑!” 陈殊看着陈婉通红的脸,不禁微微一笑。 陈婉让保姆上了饭菜。她难得回来一趟,今日又是给陈殊特地准备的生日,桌上瞬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丰盛晚餐,各种菜色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有些食材陈殊甚至都叫不上名字,看上去便十分精美。 陈婉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排场,又亲自给陈殊熬汤夹菜。 自陈殊苏醒以后,因为陈婉收购陈家的事情,两个人很少有时间在一起用餐,陈殊看着陈婉给盛的汤,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对了,哥。”也就在陈殊舀汤的时候,陈婉的声音传来,“我听说你今天出去找工作了,是吗?” “嗯,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陈殊泯了口汤放下,笑着问道,“是小陶他们告诉你的吗?” 小陶是负责陈殊安全的保镖,这次因为虞欣微的关系没有跟着他去人才市场,却也知道他出去求职的事情。 “不是。”陈婉却摇了摇头道,“是一个公司老板和我说的,他和我熟识,打电话和我说收到了你的简历,问我要怎么办。” 陈殊投的简历只一家公司收了。陈殊脸上笑容一僵,只觉得心中刺痛了一下,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后才慢慢恢复笑容,低声道:“是嘛?” “哥,现在我们家和以前不一样了。”陈婉听到陈殊回应,立即道,“我觉得哥以后其实没有必要再去外面受那些人的脸色,就别去找工作了。” 陈殊默了下,将汤匙放回到碗里道:“小婉,我只是想找些事情做做。” “但现在外面很危险,陈益勋都敢绑架你,他有第一次还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陈婉道,“我不想哥你再出事情。” “小婉,这些事情我应付得过来。”陈殊回道。 “那些人身上带着管制刀具,哥你怎么应付?上次是哥你运气被人救了,我听虞警官说那些人都准备是撕票的!”陈婉皱眉,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严肃,声音还是放柔了下来道:“我觉得在收购陈氏之前,哥你还是在家里比较安全。” “……”陈殊看着碗里的汤和汤匙默然。 “哥,我不想再失去你。”陈婉道,“如果哥你要出去,我会让你小陶他们一直跟着你。” 说着,她看向陈殊。却见陈殊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随后嘴角轻轻牵了一下,点头笑道:“好,反正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陈婉暗暗松了口气,道:“哥,以后你要是真的想工作,不如来我的公司上班,我肯定给你发最高的工资。” “……嗯。”陈殊又点了点头。 陈婉终于放心地笑了起来,给陈殊的碗里又夹了一筷子的菜。 陈殊抬眼,但见陈婉期待的样子,还是吃了几口,又用汤匙舀了口汤,却只觉得两者都是食不知味,只是胡乱地填了肚子,陪陈婉一直吃完了晚餐。 夜里同一片天空下,有人渐渐安心,也有人日益烦心。 此时的陈家老宅,房屋内灯火通明,陈益勋一个人正拄着拐杖,明明已经七十多岁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此时却眉头紧缩,不停地来回踱步。 隔了一会儿,老宅的门被人轻轻敲开,一个佣人走到宅子前堂道:“陈老爷,吕天师来了。” “还不快请他进来!”听到“天师”两个字,陈益勋的目光露出一丝忌惮和亮色。 佣人连忙应是,但回头的时候,却见一人身穿青衣道袍,突然出现在前堂门口。那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的年纪,身材十分高大,但脸上半面黑半面白,看上去隐约有些诡异,此时闻言已经朗声道:“陈老爷,不必请,我已经到了。” 第177章 命格 看见来人容貌不凡,陈益勋焦虑的脸色缓了缓,连忙让人布了座位,端茶上水。 这来人姓吕名正通,是天师通为数不多的五星级天师。传闻天师到了五星的阶段,上可通大道命理,下可联黄泉地府,都是世间极为厉害的人物。这次能够请动眼前的人陈益勋也是托了多方关系,方才在线下联系到眼前这个吕家天师中的巫咒流派。 巫咒流以巫术和咒法见长,传闻擅长巫术和解咒,百年内在天师通声名鹊起,现如今已经小有名气,这吕正通是此派的现任当家,地位、法术更是非同凡响。 “吕天师,你可要救救我们陈家啊。”陈益勋见吕天师入座,开口道。 话直接进入正题,吕天师颔首,他手中拿着两个保健球,正随着掌心缓缓而动:“我听人说起过你们陈家的事情。你陈家接连出事,是有蹊跷,我替你算过一褂,要说这陈家没落,应当全赖那名字叫做‘陈婉’的女子。” 陈益勋听到陈婉的名字,脸色瞬间阴暗下来,皱眉道:“天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陈婉命格八字主煞,是难得一见的七杀格局。拥有如此命格之人,命盘与周围相冲,轻则命盘受损,重则被她的煞气入侵,断然无法久活。”吕天师缓缓道,“此女生在你们陈家,势必成为灾星,造成现在的局面,也算是情理之中。” “竟是如此!”陈益勋早先听闻过陈婉是颗煞星,当初只是不以为意。而如今陈家三代在短短几年之内一一出事,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沉道:“那天师可有办法替我陈家扭转此局?” 第148节 “扭转?如何扭转?”保健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吕天师摇头道,“陈家衰亡格局已成,现在已经无力回天。你若早个两三年寻我,或许还能挽回一点局面,至于现在么……人死又不能复生,早就晚了。” 陈益勋听得瞪大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难道我陈家的子孙就要平白断在陈婉手中?她害死我的儿子,又让我孙子摔成残废,现在还想将我陈家家产全部夺走,如此大仇我岂能不报?” 吕天师笑了声道:“陈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现在社会有昭昭铁律,可不能随便胡来。我想这一点,陈先生也应该吃过一次亏了吧?” 陈益勋先前让陈家的亲信赵栖绑架陈殊,以此来威胁陈婉,却没想到此事竟然弄巧成拙,非但没有让陈婉放弃收购案,反而让陈家遭到了警方的怀疑,不得不在收购案中连连让步,落得现在这样的门可罗雀的凄惨田地。 “我都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若不让陈婉付出代价,我实在难以瞑目!”陈益勋冷哼一声,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他看着吕正通道,“吕天师今日会应邀前来,总不会是来劝我放下仇恨的吧?” “不瞒陈先生,我巫咒派是可替人诅咒寻仇。”吕天师佯作惋惜道,“只可惜天师通明文禁止天师向普通百姓动手,我等也是无可奈何。” 陈益勋眯了眯眼睛,随后挥了挥手,屏退旁边的佣人。 吕正通复又慢慢磨着手中的保健球。 “我听说一些天师也并不是通过天师通接的单子,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边再没有其他人,陈益勋上下看了吕正通一眼,心渐渐沉稳下来,慢慢道,“若天师能够为我陈家报仇,我可为天师开上两倍的价格。” 吕天师脸上浮现笑容道:“陈老爷,这事有悖常伦,我们做天师这一行的,也容易被业力反噬……” “若吕天师为我报得大仇,我可以用陈家的一半财产供奉天师。”陈益勋久在生意场上沉浮,此时岂会不知道这吕天师的算盘,“至于业力,天师怕受影响,那便由我老头子承担!” “陈老爷果真豪气。”吕天师目光微亮,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陈益勋见他没有再回绝,便知道对方已经默许此事成交。他在心中冷笑两声,脸上露出阴狠道:“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陈婉想要陈家百年基业,我定要她用命来偿还!” “陈老爷稍安勿躁,此事我自会尽力。”吕天师笑笑,手中保健球再度磨出叮叮声响,在陈家老宅中清脆地悠悠地响起。 * 生日过后,陈婉又重新回到工作正轨,偌大的房子没有了她的声音,复又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陈殊答应过陈婉不出去找工作,只好每日继续待在房中。他用陈婉给的钱从网上订购了一些书籍用来学习打发时间,将剩下的钱存进银行的账户,随后便每日把自己关在书房,直至饭点方才下楼吃食。 有保姆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推进书房,却时常看见这个女主人的哥哥一个人坐在书桌上,目光却并不落在桌案上的书,反而是朝着窗户外面,闷声不响,一看就足足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保姆一开始以为是窗户外面有什么吸引了他的吸引力,于是趁着人不在的时候顺着陈殊的目光往外瞅去,却见二楼的书房视野开阔,放眼望去一片茫茫,除了单调的天空什么都没有, 几片云居然也能看的这么认真,保姆私底下暗暗讨论,等到陈婉回来问起陈殊的起居情况,这才将这事提起了一次。 陈婉听着愣了愣,很快想到自从上次给陈殊过完生日后,陈殊也确实听自己的话很久没有出门了。 以前他的哥哥总是四处忙碌,回家也总有自己在身边,是很少会像现在这样的情况的。 想着,她心里又有些愧疚,特地抽出时间去书房看看自己的哥哥,可当打开门的时候,却见陈殊正伏在书房的桌子上,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了。 哥哥身体已经不如以前,自从醒来后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这段时间她虽然让保姆们精心准备了好的食材,却也只让陈殊胖了一点而已。此时书房的窗户敞开,外面有风吹进,拂过他哥哥的头发和衣服,那件看上去合肩的衬衫却空荡荡地摇摆了几下,看上去十分单薄。 陈婉叹了口气,悄悄地走进书房,替陈殊掩上窗户,随后轻声来到他哥哥的旁边。 他哥哥应该是困了,睡觉之时还手臂下还押着一本摊开的书,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照顾自己,连睡也睡不平整。 陈婉目光渐渐柔和,小心翼翼地将陈殊手下的书抽出,正打算合上放在一边,却发现这书本的书页皱巴巴的,像是被水浸湿过的样子,连上面印字的墨也已经晕染开来。 她一愣,用手拂过书页上被晕染的痕迹,目光忍不住又往哥哥的脸上看去。 陈殊此时半张脸埋在臂窝里,露在外面的侧眼轻轻地阖着,他的臂弯处传来细微的鼾声,眼角却被头发掩住,看不出什么痕迹。 陈婉看了半会,没有叫醒陈殊,只是轻轻地将书放了下来。 一个人在家这么久,恐怕是会很无聊,眼前这个人又是她的哥哥,她也应该带他多出去转转才好。 收购陈家的案子已经快要结束,陈婉开始筹划再过几天带着陈殊去外面玩玩,倒是有人意外地先找上门来。 “虞警官?”陈婉看到突然上门的虞欣微,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虞欣微倒没想到今天陈婉会在家,她闻言立刻露出笑容,道:“陈婉,你哥在家吗?再过几天我们高中同学要举办一场同学会,我想带你哥去见见他的老同学。” “同学会?”陈婉将虞欣微请进门,一边问一边让保姆去通知陈殊,眼中倒是微微亮了亮。 他的哥哥自醒来以后便很少和人交流,她本来还在思考过几天要带哥哥去什么地方玩,如今想来,这同学会倒是来得合适。 同学会应该会很热闹。如果是陈殊一个人去参加这样的聚会,她心中肯定是放心不下,但这次来邀请的是虞欣微,对方是负责哥哥案子的女警官,又很可能和自己的哥哥有点关系,将陈殊交给虞欣微,确实能让她安心不少。 想到上次自己的哥哥在生日的时候许的愿望,陈婉又忍不住多看了虞欣微几眼。 “是,大家其实也都好几年没聚在一起了,我看机会难得,这才来找你哥。”虞欣微察觉到陈婉看自己的目光有一丝怪异,心中纳闷,但还是继续道,“你哥虽然高中的时候辍学,但大家毕竟还是相处了两年,都还挺想念他的,听说我联系得上,都希望叫上你哥一起。” 陈婉沉默,她忽然想起当初陈殊辍学是因为自己生了场大病,高昂的医药费只能令陈殊早早地将学费垫付了出去,后来她病情好转,家中又被要债的催上了门,他哥哥便只好放弃学业,开始四处忙碌奔波的生活。 但即便如此,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她的哥哥为了她不担心受怕,每天还是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不仅如此,他哥哥还为她筹够了后来供她读书上学的钱。 “能够聚一聚也好。”想到这里,陈婉眼中轻动,笑了笑道,“我哥最近在家应该也很烦闷,只可惜我一直没有时间陪伴他左右。虞警官,你和我哥关系不错,那这段时间我哥可要麻烦你照顾他了。” 虞警官听着微微一愣,忽然好像明白了陈婉的意思,她目光渐渐亮起,点了点头道:“这你放心,我肯定把你哥开开心心地带出去,再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第178章 妄想 有了虞欣微的保证,陈婉心里更加放心,又笑着和女警官聊了几句,直至陈殊下楼方才笑着给哥哥让出座位,将同学会的事情转达了一遍。 陈殊没想到虞欣微竟然是来邀请他参加以前的同学会的,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听陈婉在旁边和虞欣微聊得熟络,俨然是已经答应下来的样子。 “哥,你昏迷了那么多年,很多人都不怎么联系了。”见陈殊已经在身边,陈婉立刻关心道,“这次正好欣微姐带着,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多接触接触以前的同学。” “是啊,陈殊你也不用担心,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出事情的。”虞欣微跟着道。 “……”陈殊原本想婉拒的话卡在喉中,但见陈婉投过来的期待的眼神,他停顿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虞欣微见陈殊点头,心里不由得暗暗开心,她和陈婉约好时间,第二天提前将车开到小区里来接陈殊。 汽车刚停在别墅门口没多久,陈殊便开门走出。他今日的穿着还是白色休闲休闲衬衫,他个子高挑,容貌长得俊美,因为昏睡多年的缘故看上去很是年轻,完全没有三十多岁男人的模样,即便是最普通的白衬衫穿着也衬出他气质阴郁,让人挪移不开眼睛。 因为有虞警官在旁,陈殊身边的保镖没有跟过来,他一个人上了汽车,系好安全带,给陈婉发了条短信,示意自己已经出发。 隔了一会儿,他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有信息回复“玩得开心。” 陈殊看了一眼,没有再说话。 虞欣微感觉自己已经有点习惯和陈殊待在一起的相处模式。旁边这个男人真的太安静了,如果不问他问题他可能一天都不会开口说几句话,这样的闷葫芦的性格原本听不讨喜的,可虞欣微却不知怎的越来越陷进其中,她觉得只要陈殊在身边,哪怕对方不说话,也会有莫名的心安从心底里升起,慢慢超越身边的安静,让她觉得很温柔很舒适, 她开始好奇,陈殊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一个人变成现在这样。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车子缓缓来到同学会目的地。这次同学会的举办地点是在g市的国茂酒店,虞欣微刚带着陈殊下车,便看到有同学在外面迎接。这迎接的同学是以前班里的班长,此时看到虞欣微后立刻迎上来,和自己打了声招呼,随后目光落在陈殊的身上。 “这位就是陈殊吧?”班长上下看了陈殊的穿着一眼,随后猛地拍了拍陈殊的肩膀,笑道,“都十几年没见,没想到陈殊和以前一样,样子一点都没变嘛!怎么,还单着身?结婚没有?” 陈殊被班长拍得一个趔趄,他一愕,随后稳了稳身体笑道:“班长说笑了,我现在还一个人。” “我说难怪欣微和你一起过来。”班长恍然大悟,看看虞欣微又看看陈殊道:“敢情我们班就你们两个黄金单身族,正好凑一起了!” “班长,你可别胡说。”虞欣微脸上透了点红,反驳道。 “我哪里乱说?咱这个班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那么几个人混得好一点。”班长哈哈笑了声,在前面边领路边道,“你有工作,陈殊家里有钱,这不正好郎才女貌?” 他说得及其自然,但话落到虞欣微心里却是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陈殊。 陈殊的脸色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平静,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反应。 三人很快从大厅走进包厢。这一次同学会来了不少人,看到陈殊和虞欣微进门立刻恭迎了几句,显得非常热情。 陈殊以前上学的时候只有上课才出现,一到放学就不见踪影,以前在班里的存在感并不是很高,反倒是十多年后大家几个老同学重新团聚,竟比以前受欢迎很多,虞欣微心下稍安,带着陈殊找了个座位坐下。 包厢一共二十来号人,后面的同学陆陆续续到齐后,班长一边通知酒店上菜,一边给旁边的同学倒酒,他挨个斟酌,等到了陈殊的座位,正要拿起对方的酒杯,却见一双手覆住杯口,耳边传来那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男子的声音。 “我不喝酒。”陈殊回绝道。 “这怎么能行呢?”见是陈殊说话,班长连忙嘿嘿笑了几声道,“大家难得相聚,又都是老同学,陈殊你怎么着也得喝几杯才行啊!” “就是、就是……陈殊这里可也就你混得最好,你不喝,那岂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同学了。”旁边立刻有人应和道。 听到几个同学的发言,虞欣微一愣。旁边已经再度传来陈殊的声音:“抱歉,我戒酒了。” 他的话传在酒席里,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班长闻言顿时拉下脸道:“陈殊,你这就是不给我们面子了。还是说你嫌弃这里的酒差?” 他说着,又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往外喊道:“服务员,来来来,给我们开瓶红酒!” 陈殊蹙了下眉。 虞欣微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但见陈殊脸色变得难看,连忙替陈殊道:“班长,我看就不要让陈殊喝酒了吧,他身体刚好,恐怕不能喝酒。” “胡说什么呢?”班长道,“男人不喝酒可还行?欣微,我知道你和陈殊有交情,来!我给他试试胆!” “……”虞欣微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为陈殊辩解道,“班长!他之前喝酒出过事,真不能喝……” 她目光在班长的身上,没有发现此时身边的陈殊背脊突然僵硬。 “出什么事,这不人好好的嘛?”旁边的班长却不屑地说了声,从服务员那里拿过红酒,瞪着陈殊。 陈殊看着酒杯,慢慢地移开覆住瓶口的手。 “陈殊?”虞欣微回头看到陈殊的动作一愣。 “这才对嘛。陈殊,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定要来个‘醉酒当歌、人生几何’,不醉不归!”班长见状重新咧开笑容道。 陈殊缓缓地勾了勾唇角,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红色的酒缓缓倒入酒杯,晃着如血一样的光泽。 虞欣微想不通陈殊最后为何答应了,心里暗暗着急。却见酒桌上已经有人站起来,对着陈殊一拱酒道,“陈殊啊,这一杯酒先敬你,提前恭喜你们家收购陈氏集团成功。同学两年,我们都没想到你是隐形的富豪,你瞒了我们这么久,这杯至少也要一口干吧!” 虞欣微变了脸色:“风强,你开什么玩笑,他这杯可是红酒。” “啧啧,欣微你这么护着他,难不成你真的像班长说的一样正在和陈殊交往?”那叫风强的同学说道。 虞欣微脸上瞬间僵住。 她和陈殊除了案件上的交流,私底下的接触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就算是她对陈殊有好感,但两人也只是在初步认识的阶段而已,谈不上什么交往。 可她还是担心地看着陈殊,想让陈殊少喝一点是一点。她想了想,正欲替陈殊推辞,自己侧面的酒杯已经被人拿起。 她一愣,顺着酒杯往陈殊身上看去,只见那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已经皱着眉仰头将红酒一口灌下,等到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的时候,里面只有残余的一点酒渍。 “好!爽快!”敬酒的风强也一口气干完了杯中的白酒。 “陈殊,我也来敬你一杯。现在你可是发财了,不要忘记提携提携老同学一把啊!”有了这么一个起头,其他的同学眼睛纷纷亮了亮,开始时不时地继续向陈殊敬酒。 “陈殊,我这里手头上有个项目,不知道你妹妹会不会感兴趣啊?”班长也拿着酒杯道。 陈殊端起酒杯,他来者不拒,连饮三杯,期间还收到了五六个同学的名片,说是希望能够陈殊帮忙搭线,介绍陈婉能够相互认识。 陈殊只是微微笑笑,将名片叠放在一起。 他的酒越喝越多,人却越来越沉默,喝到最后已经趴在桌面上,看样子已经是彻底醉了。 虞欣微本来只是想带着陈殊出来一起散散心,却没想到一个同学会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心里只觉得愧疚。酒席到中途,便以带着陈殊出去休息为由,先行悄悄地离开。 第149节 她喊来代驾,本想送陈殊回家,谁知刚扶着陈殊走出酒店,却感觉到陈殊踉跄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下来。 “陈殊?”虞欣微侧头看向身边的男子。 酒店外面有夜风吹来,泛着微凉的寒意。 “虞小姐,就到这里吧。”陈殊的话从她身边传来。 “啊?”虞欣微一愣,听不懂陈殊说的话的意思。 陈殊靠着酒店门口的柱子,慢慢的从虞欣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的声音再度在虞欣微耳里响起。 “欸?”虞欣微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停止,连呼吸都微微一窒。 “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这段时间劳烦虞小姐费心了。”陈殊下一句话又传了过来。 “……” 虞欣微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完全没办法反应。陈殊说的意思她都懂,所以他是在拒绝她,他竟然还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她的脑袋瞬间乱成一团浆糊,她想说自己还没表白,她现在还没有这个意思,又想问问陈殊喜欢的人又是谁……可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对面已经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虞欣微一惊,连忙往四周看去,却见酒店内霓虹灯光闪烁,灯红酒绿彼此交错,但放眼望去,再也没看到陈殊的身影。 陈殊竟然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虞欣微愣愣地看了周遭,这才忽然想起陈婉的叮嘱,心瞬间沉了下来。 第179章 有个嫂子 虞欣微急急忙忙顺着国贸酒店的四周通道找了一圈, 并没有寻得陈殊的下落,她复又赶紧拿电话拨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得到的竟然是手机已经关机的提示。 陈殊已经喝醉了, 他一个人是要去那里? 这次陈殊出门没有带保镖, 身边没有其他人, 如果一个人在外面恐怕会很危险,虞欣微一时间头皮发麻, 茫然无措。 也就在这个时候, 她的手机忽然嘟嘟地震动起来。 虞欣微心中一惊, 带着些期望抬起手机, 却见屏幕上显示的不是陈殊的名字, 而是他的妹妹陈婉的来电提示。 她只好拿起电话, 按下通话键。 陈家收购案最近渐渐变得顺利, 陈婉今天难得早些回家,本来想能够在家和哥哥多相处一会儿, 结果等到家后陈殊还没从外面回来, 边想着打电话给陈殊问问同学会的进展。 结果刚刚拨了电话, 她就收到通信公司“拨打用户已关机”的机械提示。 陈婉只好在家等了一会,但想到陈殊在外面始终有点欠妥当, 便先行联系了虞警官询问。谁知这一通电话里她听到了虞欣微着急抱歉的声音, 她方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和虞欣微走散了。 g市市区很大,七年过去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早已经不是她哥哥以前认识的城市, 更何况她和陈殊还有陈家在暗处盯着,有了之前的绑架案例,陈婉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向虞欣微询问了陈殊消失的方向, 连忙喊上雇来的保镖交代了事情,分成三路前去寻找。 都市夜景繁华,国贸酒店又位于商业中心,晚上九点正是道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每一个红绿灯亮起,都有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潮水一波一波起,又一波一波停歇,往往复复,直至夜深了方才缓缓平息。 陈婉带着人在路上一遍一遍地搜索,却始终没有发现陈殊的踪迹,不由得暗暗着急,期间又打了一波家里保姆的电话,却始终没有陈殊回家的消息。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看得旁边的虞欣微自责不已。想到自己把人弄丢,虞欣微带着陈婉来到支队,一边叫上手下的吴小厦调出附近的监控。 吴小厦大半夜地被自己的组长从被窝里喊起来加班,不由得嘟囔几声,睡眼惺忪地在路面监控上不停地扫着。 “组长,你不是最擅长跟踪的吗?怎么今天也会跟丢人。”吴小厦对虞欣微的遭遇表示稀奇,念念叨叨道,“而且这陈殊喝了那么多酒,他是怎么做到在你眼皮底下溜走的,难不成他真的是你命中的克星?” “陈殊是绑架案的受害人,现在情况不明,你给我认真点查!”虞欣微看了眼身边的陈婉,只恨不得封住吴小厦的嘴,卷起报纸敲打吴小厦的头道。 吴小厦缩了缩头,很快根据虞欣微给的时间节点调出国贸酒店附近的镜头。 这镜头是陈殊和虞欣微分别的最后画面,吴小厦根据陈殊消失的方向,又熟练地调出了附近的几个监控视频。他本以为能够在监控视频内查到陈殊的行动轨迹,但出奇意外的是,他将这些视频的前后半个小时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 “这……”吴小厦又扩大了搜索时间,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他不禁觉得有些神奇,挠头道:“组长,这一代的监控视频几乎没有盲点,你说他是不是酒喝多了晕在这两个区间的角落了?” “不可能,这一片区域我都找过一遍,我哥不在这里。” 这一次先说话的不是虞欣微,而是陈婉。她目光紧紧盯着显示屏,脸上露出紧张和担忧,喃喃道:“我哥上次也是这样突然出事的……” 虞欣微和吴小厦一愣,随后意识到陈婉口中的出事是指陈殊昏睡七年之前发生的事情。 他们和陈殊有过接触,都知道陈殊的这一段病史。据说七年前陈殊昏迷之前在应酬酒局,不知怎的就彻底失去知觉,自此长睡不起。 听陈婉提起,虞欣微忽然想到今日陈殊在同学会酒局上的婉拒到主动,不由得愣了愣。 “那要不然我试试扩大搜索范围吧。”吴小厦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旁边的陈婉,提议道。 与其一遍一遍局限在市区,确实不如扩大范围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虞欣微点头道:“小厦,你把郊区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监控也调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车辆。” 听着虞欣微肃然的声音,吴小厦知道这事可能又要当做绑架失踪案件处理,他立刻认真地点头,调出其他的监控画面。 主机里切换运行着多格监控视频,在众人的眼里一一划过。 忽然,一个人影在吴小厦的眼里出现。 “这、这不就是陈殊吗?”吴小厦认真的表情一下子崩盘,他震惊地指着屏幕角落里的一格视频,震惊道。 现场他的眼力最好,他话一出,陈婉和虞欣微的目光立刻向着吴小厦所指的方向,只见在一座昏黄的路灯下,四周的道路黑暗无人,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正慢慢地从路边走过。那人影看上去有些瘦弱,细碎的发间露出半个侧脸,正是从国贸酒店消失的陈殊。 “这是哪里?”虞欣微精神一振,立刻问道。 “这一带就是我们城西那边的拆迁地啊!因为还有几个钉子户还没谈拢,所以还剩几幢房子没拆,没办法招投标,所以一直荒废在那里……”吴小厦一边说一边放大陈殊的身影道,“奇了怪了,他是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他一边碎碎语,没见到陈婉慢慢睁大眼睛。 “这、这是我和我哥以前住的地方。”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陈婉的声音响起。 “……”吴小厦一愣,回头往陈婉看去。 陈婉目光正紧紧盯着视频里的陈殊,随后忽然拿起手中的包,匆匆忙忙离开监控室。 “陈婉等一下,陈婉!”虞欣微还想叫住她确认陈殊最后的位置,却见那个玲珑八面的女子已经下楼,飞快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楼下传来车子启动的声音。 夜里一轮明月当空,在暗云中阴阴晴晴,残缺的轮廓冷冷地透着光,照看每一寸土地。 陈婉也不知道陈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以前的家的附近,她一路思绪纷杂,一下子想到以前陈殊背着自己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一下子又想到陈殊在家中一次一次地为自己测量身高,过往无数回忆纷至沓来,让她一瞬间迷惘茫然。 以前她的哥哥就算是再忙再苦,也会陪伴在她左右,供她读书,陪她长大,是她最心爱的兄长。她曾经忐忑到害怕失去自己的哥哥,可当陈殊重新苏醒,在她失而复得这一切温暖的时候,这一切却又隐隐好像不一样了。 两个人之间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兄妹关系,她不再是以前躲在哥哥背后的小婉,她要保护自己的哥哥,却因为有了更多要做的事情,也失去了更多陪伴陈殊的时间…… 所以,她的哥哥会不会是在怪她? 陈婉心中起起伏伏,等到车子停稳,立刻打开车门,往这片拆迁的地块看去。 昔日住的房子已经被推翻,许久没有过问的土地上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废墟的残渣,地面上已经有青葱的野草疯长,漫过人的腰间,在月色下随风摇动,看上去十分荒凉。 远处,有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子正零落地竖立着,因为挨在旁边的房子都已经拆迁的缘故,房子的外立面有钢筋裸露,大片大片的墙体脱落,房子早已破损不堪。 “陈总,你看!”带过来的保镖忽然指着其中一栋房子说道。 陈婉立刻顺着看去,只见黑灯瞎火中,远处的房顶似有一个人静静地临着房檐坐着。 “哥!”陈婉一愣,连忙喊了一声。 声音吞噬在黑暗之中。 陈婉不顾废墟上的杂草,几步往破损的房子跑去。她一路踩着石块和泥土,等到了房子附近,她抬眼望去,便看到陈殊正坐在房子的最边缘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酒精味道。 陈婉心中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虞欣微说,陈殊在这次同学会的时候喝了很多酒,醉得伏在桌子上很久,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此时见到陈殊如此,陈婉也不敢直接开口惊扰,连忙绕到房子里面,沿着楼梯往上爬。 她一边上楼,一边想着如何劝慰自己的哥哥,告诉他以后她会多陪陪他,告诉他她真的很在意他,告诉她所创造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他…… 她鼓起勇气登上房顶。 然而也就在她从楼梯道走到天台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哥哥坐在天台边缘,他背对着自己,正抬起手擦着眼睛的位置。 陈婉顿住了自己的脚步。 陈殊的手抬起复又放下,隔了一会儿又重新抬起,他不断地擦拭着同一个位置,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无声在废墟的楼顶氤氲,直至一阵风吹来,陈婉方才听到自己哥哥颤抖的声音。 “解臻,我是不是永远见不到你了……” 第一声声音传入陈婉的耳里。 “是我骗了你,明明说好要在一起,是我又辜负了你。”他的哥哥仰头看着远方的明月,却是又伸手擦拭着脸上的痕迹。 有低低的泣声。 “我还和你说什么来世。”陈殊的肩膀忽然也开始颤抖,他哑声道,“我等不到下一世了,就是这一世,我其实……其实都不想和你分开。” 月光照射下,有水光泛着色,划落他哥哥的颊侧,如断线一般一滴一滴地坠下。 陈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哥哥单薄的身影。 有声音再度响起,终是泣不成声。 “解臻,我真的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陈婉:为什么这个嫂子的名字像个男人?难道她也是女汉子? 第180章 找人 夜空月影残缺, 彼端,有人仰目远望,沉静的深瞳中亦倒映着皎皎白月。 深宫处, 灯火不息。 敬宁侯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京中议论哗然, 众人纷纷震惊消息的真假,孰不料皇宫中的那位竟然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林辰疏与他的关系亲密,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权臣, 此前他为林辰疏罢免朝中重臣的时候便已经有不少人猜测, 而今林辰疏身死, 他又失踪, 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突然, 却让人更加确信了这两人关系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没有人知道皇帝去了哪里, 与解臻同时消失的还有敬宁侯的尸首。 京中朝政无人主持, 臣子如热锅的蚂蚁, 着急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只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朝事一搁再搁, 唯有恭常钦等皇帝身边的亲信勉力维护, 方才压下朝中臣子的惶恐, 不至于让秩序陷入彻底的混乱。 往日解臻也会离开京城,但每次离开前都会安排好后续的事宜,唯独这一次皇帝消失得突兀, 恭常钦只在落阳岗看到他抱起林辰疏尸体的背影,便至此失去行踪, 再也没能联系上对方。 他和禾闻策只得暗中派廷尉和长风山庄的人出去寻找,却依然不得皇上的消息,反倒是先前被解臻强势镇压的几波老臣又开始隐隐有插手朝政的势头, 让两人忙得焦头乱额。 所有人都觉得厉朝又要开始重蹈辅政摄政的覆辙,恭常钦等人开始绝望之际,一个冷厉青年又手持长剑,自京城宫门穿过,重新返回了大殿之上,在龙首大椅上缓缓坐下,目光横扫朝下众臣。 第150节 他一声不吭,却硬生生地直接打断了不少臣子蠢蠢欲动的念头,让那几个原本被处理的老臣再度畏缩退却。 林辰疏死亡后的第十天,原本消失的解臻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龙椅旁边的位置已经不会再有人落座,他的手段比以前更加强硬,所有的事情都彻底归于他处理施令。他冷着目,明明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玄衣劲装,龙姿却越有抬头之势,只听恭常钦提及这十日的事由,便直接处置了这段时间怀有异心的臣子,手段更是从以前的降职、贬官变成了杖罚、查抄、流放,让众臣心中惊疑,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 自上次解臻因林辰疏的事情震怒,一口气处置朝中重臣开始,众臣便隐隐感觉到,只要敬宁侯不在,台上这位的脾性就会变得异常狠绝,而今没有林辰疏在前面统筹政事,解臻恐怕会彻底变成一个朝堂上最恐怖的存在。 他没有提及林辰疏的死亡,也没有人敢擅自提及林辰疏的去世,加上林辰疏的尸骨一直都没有寻到,这一来二去,为敬宁侯举办丧礼的事情竟然一拖再拖,过了一个月都还没有一点动静和水声。 这一个月,厉朝朝政气压低沉,厉国北面的狄夷却传来消息,前狄夷王的九王子乌延珀将最后一个狄夷的二王子抄斩。自狄夷王驾崩后过了一年的时间,乌延珀登临新的王位,彻底统一北关外的王国。 诡云谲此前卜算乌延珀为“贪狼”为祸皇室,这一年这位贪狼果然血洗了前任狄夷王的子嗣,一个都没有留下。 狄夷国内统一,怕这新任的狄夷王毁去双方和解条约,北关再度进入备战状态。但乌延珀却没有撕毁条约的意思,反而按照当初与林辰疏签订的条约向厉国进贡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沉沉的盒子也从边关一路被护送到了京城。 盒子长形,外貌古朴,此时金色的包边在月色下正反射着光。 玄衣身影看着远方的月色许久,方才低眼看过身前摆放的盒子,伸手拂开锁扣,慢慢地打开盒盖。 一条黝黑的玄铁胚正安静地躺在盒子的黑色绒布之间。胚上被人擦拭得十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和破损的痕迹。 这是陈殊一直惯用的武器。在昱北关外破解生死阵之时,那个异世过来的青年为了救他不慎遗落在战场,竟被乌延珀重新寻得,送返了回来。 与它一起送回的,还有一把木质匕首,是当初他送给他的事物,此时正安静地放在玄铁胚的旁边。 解臻看着木质的刀柄,抬手拂过木质匕首的刀面。 他神色平静,目光却如水一般不停地闪动,似在凝视着眼前的事物,但焦距已经被水光打散。 宫墙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木质匕首似在轻轻颤抖。 解臻的手却突然停顿了下来,他低垂的眉眼忽然又变得冷峻下来,眼睫慢慢地抬起,缓缓地落在御书房外面的树上。 他这一眼冷厉,普通人看得都会觉得心底生寒。树上安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有人承受不了他的目光,犹犹豫豫地从树枝上探出身影。 “秦公子……呃,不是,皇上……”从树上探出脑袋的人看着御书房门前站着的人,终于还是磨磨蹭蹭地从树上轻身跳下,甫一落地还是把脚抬起,做出一个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皇上,别来无恙,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身穿一身绛紫长衫,因为前来面圣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带着往日常带的面具,露出一张温良无害的脸,正是江湖录第十一名的盗骨韩珩。 韩珩心中忐忑,但此时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还是打了个鼓。 解臻没有说话。 “我、我……呃,草民这次不是有意来闯皇宫,皇上先别打草民!”他曾在解臻手里吃亏过两次,这时说话也不由得带着万分小心,他犹豫道,“这次实在是、实在是……林侯爷生前交代给我事情,我这是来帮他完成最后一件事情的。” “……”解臻目光落在韩珩手中的一堆卷轴上。 皇帝不开口,韩珩更觉得气压低了几分,他抖了抖胆子,见解臻没有直接拿他是问,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将怀里抱着的一堆卷轴放在解臻面前道,“林侯爷走之前,曾问我能不能修复这些画卷。然后我就回了老家一趟,本想着东西修复好还给侯爷,结果、结果……” 结果等他回来,便听到了噩耗,林辰疏已经不在了。 盗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默了会,连忙转移略过道:“我想这些东西是皇上的东西,侯爷在世的时候也应该想它们物归原主,所以就给你拿过来了。” 卷轴有不少,一些是民间的藏品,一些也是寝宫里自己和陈殊相处之时随笔所画,后来陈殊突然临时离开皇宫,将这些东西全部拿走。解臻看着卷轴默然一阵,俯身捡起一幅,却见上面的山水风景栩栩如生,画面则干干净净的,比以前还要崭新。 他垂眼,默默地又翻了一幅。 “这些都是山水画,修复起来容易,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痕迹。”盗骨见他没有生气,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看着解臻半响,终于鼓足勇气,将背在身后的一副画解下来道,“但是这幅,我想了很久也没敢给他重画,我其实本来不想带来的,但你、你毕竟是皇帝……” 解臻看着盗骨递过来的画微微一愣,只见卷轴上有一片血迹,并没有被掩饰和擦拭。他伸手接过,慢慢打开,却见上面绘制的是一个青年的肖像,那人容姿英俊,眉目温柔,正隔着纸张缓缓地展颜。 青年的容颜上,却有大团的血迹晕开。 解臻慢慢地收拢抓住卷轴的手。 “你是皇帝,也是他最喜欢的人。”盗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低低说道,“我和荆楚明天就离开京城了,杨戊也要走了,我仔细想了想,这画也不适合我们带走,还是、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白天的时候,杨戊向解臻请缨,放弃京城守军将领一职,自愿前往边塞镇守关口。 边塞苦寒,生活远不及京城丰沃,但杨戊自言为陈殊来京城,此时陈殊已经离去,再在京城强留也是徒增伤感。 陈殊最后的愿望是希望杨戊能够辅佐解臻。杨戊称愿意完成陈殊最后的心愿,替现在的皇帝守护好边疆。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目光坚定,没有带着一丝犹豫,正在走着和林辰疏一样的道路。 他是陈殊的亲信,是陈殊身边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人,解臻批准应允,剩下的便是拟旨发诏书了。 韩珩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解臻性格不易相处,此时物归原主,便抽身退离。 “草民告退了。”他道。 他最后看了眼解臻,只见对方沉默地凝视着画轴里的人,他眉头也跟着蹙起,忽地想到画里那人在世的模样,心中一阵无言,终于转头重新跃上树枝,在月色下消失了踪影。 树枝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风动,随后又停止了。 “咕咕、咕咕……”剩下的只有信鸽停落的声音,有鸟发出声音,扑腾着翅膀落在御书房外的窗户上,鸟鸣在夜里孤寂地响起。 隔了一会儿,解臻慢慢抬眼,伸手将画轴重新认真地卷起,将画轴抱进御书房。 御书房内红烛轻轻晃动。 解臻在桌案上小心地将画轴放好,随后从桌案上拿起一条红绳,慢慢地往窗户边走去。 窗户边,信鸽正啄着窗边的吃食。 解臻伸手将红绳系在信鸽的爪上。 这红绳挂着一只铃铛,信鸽每动一下,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殊。”解臻看着手中的信鸽红绳与铃铛,缓缓道。 没有人回答他。 解臻轻轻松开手。 “咕!”信鸽得了自由,很快又扑腾着翅膀,几下往前窜去,消失在漫漫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盗骨:带着老婆环游世界! 第181章 出事情 “……解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气息, 陈殊的声音低低地倾诉着。 废墟上虫鸣不断,他抬眼看着冷月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 哽咽终是渐渐低了下去。 月光下,陈殊一个人缓缓靠着旁边的断层的墙壁, 只有肩膀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着。 周遭一切安静。 陈婉看着哥哥的背影, 终于在楼梯道口缓缓走出,走到哥哥的身边。 这几年陈殊的容貌越来越显清癯, 细碎的刘海下,青年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看模样似已经睡着,但眉间微蹙, 似睡得并不安稳。 陈婉叹了一声, 低身轻轻拂过陈殊额前的碎发。 “哥。”她低低唤了声。 陈殊似听到她的声音, 他抬起眼,眼中却是一片迷蒙的水雾。 他轻轻地眨了几下,迷茫地看过远处喧嚣的城市,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夜宿醉浑浑噩噩,醒来也不是京城的甬巷, 入目的依然是雪白的天花板。陈殊按了按头颅,只觉得头疼欲裂。 昨晚的同学会他喝多了, 离开国贸酒店前,他本还尚存着几分清醒,拒绝了虞欣微的好意,但红酒后劲十足,他又被灌了两瓶, 在和虞欣微分手后便酒力上涌,只依稀记得去了往日居住的地方,看到满地的废墟荒芜,随后一个人待在废墟里很久,便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而今醒来还是在陈婉给自己安排的别墅房间,很可能是在他醉酒之后被陈婉发现,这才回到了家里。 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别墅里陈婉还是不在。倒是打开手机的时候,上面有叮叮咚咚一连串的消息不停地响起。 他现在的手机上只有寥寥几个人的电话备注,消息里面最开始是陈婉的询问,随后一连接着几个来电提示,有陈婉的、也有虞欣微的。 最近的消息是在早上,虞欣微编辑了一条上百个字的信息发送过来,内容大抵是对昨天同学会发生的事情表示歉意。 陈殊看了短信,回复了一句没事,随后补了一句[是我自己情愿喝的]。 发完短信,陈殊又看着别墅迷茫了一会。 陈家的收购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所有成败都在此一举,陈婉必须时刻盯住陈家的举动,容不得有任何出错和闪失。陈殊虽有心帮陈婉,但他这七年来一直都是植物人,此时冒然出手反而惹人怀疑,身份也会变得尴尬。 陈殊沉默地起床洗漱,自行取来面包和牛奶,照例重新走进书房。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一段时间,陈殊多半一个人待着,陈婉回家吃饭的时间倒是渐渐增多了。陈婉倒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总是给自己夹菜,却总是在他低头的时候 时不时地盯着自己。 虽然没有需要一直用六识,但陈婉近在咫尺,陈殊很快感受到了陈婉的动作。 “小婉,你是不是有心事?”一日,他终于抬头问道。 陈婉只是暗中打量着陈殊,没想到陈殊会看见,闻言一愣,立刻摇了摇头,笑道:“哥你开什么玩笑,我最近开心还来不及呢。” 没想到陈婉会这么回答,陈殊一愕,却听电视上播放的财经新闻已经放出通稿,主持人的话音在音箱里响起:“近日,我市新锐企业夕照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收购一老牌商业集团。据悉,该老牌商业集团股东已和夕照董事长陈婉签订转让协议。夕照作为我市兴起的新兴产业,这次收购或影响深远,有专家预计,我市商业经济结构将会发生重大变革……” 电视里的画面不停地转场,陈殊脸上终于露出讶异的目光:“小婉,你收购成功了?” “是啊,陈氏的股份也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上,以后我终于有时间陪哥哥了!”陈婉在桌子另一头笑道。 陈殊目光还停留在电视机里的画面,他看到陈婉身穿西装在电视里接受记者的采访,镜头里她头发高挽,明明不大的年纪却透露着干练与自信,耀眼得让他移不开目光。他恍如隔世道:“小婉,你在外面原来是这个样子,可比我厉害多了。” “我怎么能和哥比?!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厉害的。”陈婉立刻反驳。 陈殊摇头取笑道:“要是外面的媒体知道夕照的董事长有这么幼稚的发言,可都要惊掉下巴了。” “我不管!我哥就是我哥,独一无二的!”陈婉理直气壮,随后眼珠咕噜一转,忽地踢了踢桌子下陈殊的脚。 这又回到兄妹两个人以前的相处方式,陈殊笑着抬起头看向陈婉:“我的大总裁,怎么了?” “啧,哥你这称谓叫的。”陈婉嘻嘻一笑,“好吧,现在大总裁问你,哥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啊?” “啊?”陈殊一愣。 陈婉看到陈殊错愕的表情,继续笑道:“前段时间哥生日许愿的时候就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平平安安。所以,哥你什么时候帮我找嫂子?” 陈殊脸色一僵。他是有喜欢的人,那个愿望是许给解臻的,但解臻却不在这里。 “又或者说,哥你已经有喜欢的人选了?”桌子下小婉穿着拖鞋,踢得更加起劲了,“哥,有了嫂子可一定要带回来给我看看。” 看着陈婉一脸期待,陈殊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什么嫂子,你哥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那你就不能想想吗?”陈婉埋怨道,“哥你一个人,我也很放不下心呐。” 陈殊没想到这话题一扯就扯到自己的终生大事上了。他以前为了工作和陈婉没有谈过恋爱,等后来出了长明那档子事,他心里已经有了解臻,已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肯定无法给陈婉找到一个“嫂子”。他闻言缓缓一笑道:“你放心,现在哥还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小婉,上次说到心上人的时候你遮遮掩掩的,这几年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瞒着哥?” “……我哪有什么小秘密?”原本只是想从陈殊口中套问“解臻”的下落,结果这话题居然又被他哥转移到自己的身上,陈婉脸上顿时染上了一层红色。 第151节 “真的吗?”陈殊追问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有,记得让他到哥这里领一个位份牌。” “哥你又在取笑我!”陈婉听到陈殊的打趣,终于通红着脖子点头道,“其实、其实我是有一个对象在交往,只不过你刚刚醒来,我也就没告诉你。” 陈殊微微敛了上扬的唇角,看着陈婉。 陈婉的脸就像通红的苹果,紧张道:“他是个大学教授,我们认识了有五年了,他一直都对我挺好的。” 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却是陈婉人生当中最艰难的时刻,陈殊想到自己离开的七年,微微一愣,随后笑道:“他能照顾你五年,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哥你不反对我们在一起?”听陈殊的话,陈婉却是精神一振。 “为什么要反对?”陈殊讶道,“难道你不喜欢他?” “怎么会?他人很好。”陈婉的眼神立刻躲闪了一下,却很快又恢复笑容,忍不住笑着和陈殊说起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她说到那位和自己在一起的大学教授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比平时西装老练的样子更加亮眼,脸颊上有了点点绯红,就如同普通女孩一样有了情窦初开的悸动。 陈殊默默地听陈婉讲述,只见自己的妹妹在灯光下的笑容,心中不由得一暖,脸上缓缓露出笑来。 陈家收购的案子告一段落,接下去的时间陈婉果然闲了下来,她特地腾出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带着自己的哥哥出门旅游。 陈殊病了很久,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陈婉一来想借着这段时间带着自己的哥哥多接触外面的世界,二来也可以借机多陪陪陈殊。等到度假回来,她便打算按照之前的想法,再给陈殊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的生活彻底回归正轨。 陈殊听着陈婉的安排,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点头应是。 日子满打满算,出发前夕,陈婉想到陈殊已经知道自己身边的人的存在,便打算将她的大学教授带回家一趟,也算是正式介绍两个人认识。 陈殊闻言精神倒是来了些,亲自和保姆出门买菜,为未来的妹夫准备晚餐。 保姆们已经习惯陈殊的存在,倒没有以前的闲言碎语,只是看到主人的哥哥亲自下厨,原本满心期待他的大作,但看到陈殊烧了一碗黑糊糊的菜以后,还是满头黑线及时止损地将人拉了下来。 陈殊也觉得尴尬,看着菜品好一会儿,只能坐在沙发上等着陈婉回家。 时钟滴答滴答走,不过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个小时,很快到了晚上七点。 饭菜已经做好,但陈婉并没有带着人回来。 陈殊望了眼窗外,发现夜色已经浓了。 他心中迟疑,拿起手机拨打陈婉的电话,却只听到一阵盲音。 陈殊握着手机愣了会,正要再重新拨打一遍,却见自己的手机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显示。 区号是g市的,并不像骚扰电话。 陈殊看了一眼,按下接听键,很快听到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喂?请问是陈婉的家属吗?”电话那头问道。 “我是。”陈殊一愣,回答道。 “是这样的。”女子在电话里说道,“这里是g市第一人民医院,陈女士和一位先生今天傍晚驾车的时候出了车祸,陈女士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请问你现在能到医院一趟吗?” 第182章 有个师父 “你说什么?我妹妹出车祸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陈殊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陈女士的左臂受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医院通知的人回道, “但和他一起出事的沈先生还在抢救,陈女士现在情绪失控,需要有人照顾。” “……好, 我马上过来。”陈殊起身道。 通知的人闻言,很快告诉了陈殊现在陈婉所在的地点。 陈殊挂掉电话,立刻匆匆赶出门。等到了目的地, 他很快看到陈婉一个人正坐在医院走廊的座位上,一只手打着绷带, 一只手俯撑在,五指深深地拢入发间。 夜了, 医院手术室的走廊上没有别人,只有他的陈婉。她今天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白裙, 但此时已经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眼睛红肿,目光正茫然地看着地面。 “小婉。”陈殊连忙走近,唤了一声。 陈婉听到陈殊的声音, 背脊一僵,嘴唇抖了抖, 慢慢地抬起头往陈殊看来。 “小婉,你没事吧?”看到妹妹沉默的模样, 陈殊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在她旁边蹲下,凑在陈婉的旁边。 “我、我没事。”靠得近了,陈殊可以清楚看到陈婉眼中的血丝, 她囔囔了一句,第二声却是像快要哭出来一样,“可是沈蕴他……他……” 沈蕴是陈婉正在交往的人,也是今天陈婉特地安排要和自己见面的,陈殊六识立刻扩散开去,很快在急救室的手术台上擦觉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和那日他前往陈婉公司的时候看到的人一般无二。 男子的身上比陈婉伤着严重,此时尚还有气息,但人已经陷入昏迷,旁边还有数个医生在进行抢救。 陈殊默默地拍着陈婉的背,连声安慰道:“沈蕴现在在医院抢救,他一定会没事的。” 陈婉不断摇头,她神情自责,嘶声道:“哥,你不懂,是我害了他,都是我……” 她一边说,复又垂头用手狠狠地抓拽住自己的头发,已经有泪水一滴一滴重新落在地面上。 陈殊皱眉,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就是这位患者的家属?”旁边已经有护士赶过来道,“这位患者手上受伤,又有轻微的脑震荡,这个时候应该先去急诊室休息静躺,不宜情绪激动,你好好劝劝她。” 陈殊连忙应了一声,但回头看见陈婉此时狼狈的模样,还是僵在当场。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妹妹会这样崩溃,急诊室里的沈蕴对于陈婉来说,已经比自己想象的要重要得多很多。 陈殊默了一会,还是静静地陪坐在一边,他将陈婉拉到自己怀里,手一遍一遍地顺着陈婉的背脊安抚着。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陈婉哭泣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她靠在陈殊的前襟,用手慢慢地拽住,随后又无声地不松开。 过了一会儿,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有对接车从急救室里推出。 “沈蕴!”陈婉听到声响,第一时间从陈殊的怀里离开,快速站起,踉跄地跑过去,却又很快被旁边的医生拦下。 “医生,他怎么样?”陈殊连忙跟上,扶住陈婉问道。 主刀的医生看了眼眼前的兄妹道:“你们能通知病人家属吗?这个叫做沈蕴的患者车祸后主要为胸腹损伤,我们虽然已经进行了抢救,但患者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听到医生的话,陈婉站立不稳,后背处却有人用手掌托住她的背心,没有让她直接摔倒。 掌心处,有温温的暖流透过心房。 陈婉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陈殊,心绪稍微平静了下来,低声道:“沈蕴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师父在h市,但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医生一愣,叹了口气。 “医生,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也行。”陈婉恳求道,“他是我很重要的人,医药费不是问题的,你一定要救回他。” “我先给患者安排病房,他现在需要二十四小时照顾,如果能熬过这段时间,应该就没什么问题。”眼前的人在最近的电视上频繁出现,是g市有名的女企业家,医生见状只能回道,“不过陈婉女士,我看你气色也不好,需要好好休息。” 陈婉脸上露出倔强,并不想离开眼前的病人。 “我是她的哥哥,还是我来吧。”最后还是陈殊说道。 医生看了眼陈殊,只见说话的人看上去长得很文弱,看上去比陈婉气势要淡很多,但精神状态还正常,便点了点头,交代了陈殊几句。 陈殊一一记下,随后帮着陈婉、沈蕴先缴了治疗费用,做好入院手续。等到事情都忙完,便看到重症监护室内,陈婉正一个人紧紧拉着沈蕴的手,目光一刻也不敢松开。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连医院也甚是安静。 陈殊顿住脚步,站在房外无声地看着两人许久,这才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陈婉回过头,见是自己的哥哥走进来,慢慢地移开目光,低眉不语。 “你先睡吧,沈蕴我来照顾,不会有问题的。”陈殊看到她头发散乱,连脸上的妆容也已经晕染开来,柔声道,“我想沈蕴醒过来,也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陈婉抖了抖唇,却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应了一声。 陈殊看着陈婉离开,复又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沈蕴容貌端正,比盗骨少了些邪痞,倒更像是杨戊那种忠厚的样子,但此时因为失血的缘故,脸色发白得厉害,正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原本打算今日能够介绍彼此认识,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是这样的场面,陈殊心中默然,终于还是缓缓侧身,挡住房间里的监控,慢慢的运起长明的力量,输送到沈蕴体内流转。 眼下沈蕴虽然遇上车祸,但身上的伤却比生死阵后的解臻要轻上很多,长明的力量能够治好解臻的伤,自然也能够帮沈蕴恢复。 在陈殊的内力运送下,沈蕴的呼吸果然渐渐有了起伏,连脸色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苍白。 陈殊撤掌,看着沈蕴一会儿,六识又往陈婉的病房扫去,但见妹妹已经合衣靠在床上睡着,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个人在沈蕴的病房内照顾,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草草地阖眼休憩了一下。 等到再睁眼的时候,陈殊忽然察觉到六识有异动,连忙恍神往陈婉的房间里探去。 陈婉的房间此时已经站了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人是之前给自己做过笔录的吴小厦,此时也正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另一个则是曾与他有过几次见面的虞欣微,女警官同样站在病房内,正皱眉看着陈婉。 “陈婉你的意思是,出事的时候沈蕴已经失去了意识?”陈殊听到虞欣微的声音带着些许沉重和质疑。 陈殊一愕。 陈婉已经换了一身病服,左手正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她闻言点头道:“是,我原本要和沈蕴回家,我们本来一直聊着天,但到后来他的话突然停下来,我以为他是有事,就看到他突然晕倒在驾驶座上……” 当时事情突发得离奇,陈婉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连忙一边喊着沈蕴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打方向盘,然而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 虞欣微听着陈婉的解释,脸色也沉静下来,她翻看了手上的档案道:“昨天我也听同事说起你一口咬定是沈蕴突然昏迷才出的事情,所以我们今天过来之前特地查看了他的资料,沈蕴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并没有和突然昏迷有关的病史。” 陈婉看着虞欣微欲言又止,脸色渐渐苍白。 陈殊蹙眉,六识正欲再探,却听得外面有护士推车而进,昨日的主刀医生已经过来进行例行的检查。 他让开位置,看着医生给沈蕴检查了心跳、血压、心电图等症状。主刀一声又查看了患者的伤口,脸上微微露出惊讶,随后让人记录下来,直至一套检查后,这才冲着陈殊颔首。 两人一道走出重症监护室,医生摘下口罩,微笑道:“这位病人的状态恢复得很好,过会等化验报告出来,如果指标正常的话,应该就算提前渡过危险期了。” 他说着,又带着些许感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的这么快的外科患者。他原本失血过多,我还担心他可能熬不过今晚。” 陈殊听着医生如释重负的声音,回头看了眼房间里躺着的苏蕴,脸上露出笑容道:“医生,那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醒来?”主刀医生微微一愣,随后奇怪道,“昨天的麻药应该已经退了,难道患者昨日没有醒来过吗?” 陈殊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随后摇头道:“我昨天一直在照看他,并没有看到他有醒来的迹象,医生,难道他已经是醒来了吗?” 主刀医生嘶了一声,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道:“这患者送到我们院抢救的时候,就只有胸腹外伤,并不存在车祸时产生的脑损伤。但按照道理,麻药的药劲过后,他就可以自然苏醒过来,不应该像你说的那样一夜都没有反应啊……” 陈殊一愣,忽然看到医生背后的走廊上已经有人扶着陈婉走过来。 医生却没有在意,皱着眉继续说下去:“不如我看这样,患者这边我们先多观察两天,他要是一直不醒,我们再给他做一个全面的脑部检查,查看一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不过之前的检察应该不会差,这次多半也可能是患者失血过多,一时半会身体没有缓过来而已。” 第183章 命盘 陈殊点头应是, 目光处看到陈婉的脸上忽然褪尽血色,一张脸白得骇人,身体已经往后倒去。 第152节 “陈婉?”“小婉!”陈殊和跟上来的警察同时出声。 虞欣微离得最近,她连忙拉住陈婉的胳膊, 却见眼角有人影突然闪过, 原本还站在医生前面的陈殊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 同样扶住陈婉。 陈婉眼中出现了迷蒙,她的目光散乱, 人的唇颤抖着,却是站也站立不住,只能靠在陈殊的怀里, 眼中又有泪水扑朔而下道:“他也突然出事了……不、不,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的……” 陈殊听着一愣, 连声安慰道:“小婉, 你别着急,沈蕴已经脱离危险,会渐渐好转的。” “你不懂, 是我害了他。他突然昏迷不醒,症状和哥你当初出事的时候一模一样, 是我害了他, 哥,是我害了你们……”陈婉扑在陈殊怀里哭道。 这已经不是陈婉第一次说类似的话,陈殊心中咯噔了一下, 连忙回道:“怎么会?” 陈婉没有回答, 只是用手擦拭着眼睛,但溢出的眼泪很快濡湿了陈殊的前襟。 后面的吴小厦、虞欣微见状亦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二人原本带着陈婉过来确认沈蕴的情况,完全没有想到陈婉听到医生的恢复后情绪又第二次崩溃了。 但这位主动医生的话他们也听到了些许, 至少可以证明陈婉之前对他们说的不是谎话。 白天里楼道上的人多,此处已经引起不少人的侧目,虞欣微看着陈婉和陈殊,还是边劝边带着陈婉回到病房。 陈殊留在重症监护室,等护士检查完毕后,亲自确认沈蕴没有事后,便联系了家里的两个保姆,让她们拿些换洗的衣物,轮流来医院照看。 “陈小姐真的出事了?”手机里,保姆听到陈殊的话,却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陈殊直觉得有些不对:“什么意思?” 保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好说道:“我们今天早上看到g市的消息推送,在新闻上看到了小姐的车子,一开始还不信……” “……”陈殊闻言心中一凛。 他听完保姆的解释后挂断电话,随后打开手机,很快就看到消息推送栏里果然有关于夕照董事长出车祸的新闻。 陈殊边走边打开新闻浏览,只见除了配图和文字以外,竟然还有车子失控撞向旁边护栏的动态图片,上面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车牌并没有打码,正是陈婉和沈蕴的车祸现场。 这动图完整地还原了陈婉出事的全过程,车辆出事的时候旁边没有任何人的干扰和外作用力,看上去十分诡异。 陈殊的心变得越来越沉。 这则新闻的评论已经累积了上千条,他粗略地点开看看,有怀疑自己的妹妹夜间飙车的,也有怀疑酒后驾驶的,且大部分都是负面评论,矛头直指陈婉和她背后的夕照公司。 陈婉方才收购陈氏集团不久,风头正是最健的时候,此时突然出现这么一则新闻,势必会对陈婉和她的背后的集团造成影响。 陈殊扫完大致内容,默默关掉页面来到陈婉房间,刚进门便听到吴小厦怪叫了一声道:“这是谁消息这么灵通?昨天明明没有遇到记者,是谁调走了我们的监控视频,难道是小橙他们?” 陈殊目光也顿时暗沉下来。 “我去组里问一下,看看是谁泄露的。”虞欣微的声音响起。她正在拿着手机发送消息,听到房间外的脚步声立刻转头过来,当看到陈殊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后很快起身让了个座位。 “你来了?”想起之前国贸大厦陈殊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女警官脸上微微一尬,还是笑着打招呼道。 陈殊亦沉默了会,随后谢过虞欣微,目光落在陈婉身上,只见自己的妹妹已经坐在病床上,情绪已经稍微镇定下来,但目光却凝滞在一处,还是一副失神的模样。 “她回来就这个样子了,我们让她休息一会,她也不肯阖眼。”虞欣微见状道。 “嗯。”陈殊点头,坐到陈婉身边。 “车祸的事情我们还在调查,我们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被记者知道。”虞欣微又道。 陈殊又点头应了一声,但这一次他还是像一切一样瘦弱的样子,目光却渐渐抬起道:“如果是记者一直盯着小婉,这事反正也会被知道,只是迟早的问题。” “……啊这……”话是这个道理没错,可虞欣微听着一愣,只觉得陈说话的语气似乎和之前见到的有些不大一样,但她又说不清楚哪里有了变化,直愣愣地盯着陈殊道,“陈殊,那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陈殊垂下眼,目光里的寒芒已经遮掩下去,他摇了摇头,没有在回答,只是看着陈婉,见自己的妹妹也闻声往自己看来,脸上很快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小婉,你刚才说的‘害了我们’,是什么意思?” 虞欣微又是一愣。 陈婉眸光重新开始轻颤起来。 “别怕,哥哥在这里。”陈殊又道。 “哥……”陈婉终于哑声道了一声,眼泪随着目光簌簌垂下,她摇了摇头,但见陈殊已经握住自己的手,终于哽咽起来,抬头看向陈殊道:“哥,你可还记得以前小时候,本家的人都在传是我克死了父母的事情?” “嗯。”以前的记忆纷至沓来,陈殊眯了眯眼睛,点头道。 陈婉声音嘶哑,脸上带着痛苦与自责,低声道:“哥,这是真的,我确实是一个克星,会克死身边所有的人。” “命理的事情太过玄学,此事无从依据,小婉你这么聪明,怎能轻易相信呢?”陈殊反驳道。 “是啊,陈婉你好歹也一女强人,居然也会信这些吗?”旁边的吴小厦听到,立刻也睁大眼睛道。 虞欣微的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解。 陈婉目光抬起,缓缓地看过在场的人,随后慢慢摇头道:“你们不信,是因为没有见过那个人,我曾亲眼看见他为哥哥你施法,不然也不会朕的相信这世上是真的存在能够通晓灵魂与鬼神的人的。” 陈殊没想到自己昏迷的时候,陈婉竟曾为自己做过这些事,当场微微一愣,却见陈婉的目光颤抖地看着自己。 “那个人曾说你的天魂和人魂云游物外,躯体上所存的不过是残魂而已。他说这才是你没有醒过来的真正原因。”她慢慢道。 陈殊一愕。 他惊疑地看着陈婉,却听陈婉的声音忽然自嘲地笑起道:“而我——那个人说我天生命盘七杀格局,不仅天生带煞,而且煞气会与别人的命盘相冲,但凡与我接触得多的人,轻则受伤重则殒命,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这也是我迟迟不敢和沈蕴在一起的原因。”她缓缓道。 第184章 无命之人 五年的时间并不算短, 陈殊当初还以为陈婉是故意将她和苏蕴的事情瞒着自己,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命理的事情信之则有,不信则无, 但那人竟然能够说出他魂魄云游其他世界, 已经让陈殊备感震惊。陈殊定了定神问道:“小婉,是谁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是啊, 那个人是谁?”吴小厦在旁边附和道,“如果他那么厉害, 那能不能请他来帮忙看看苏先生的病?” “他是天师通的高人,我是因缘巧合之下方才与他取得联系。”陈婉低头道,“但他这两年已经闭关, 我和苏蕴也许久没有联系上他。” 她精神不济,只是低声说着, 并没有看到旁边陈殊再度微愕的眼神。 天师通这个词陈殊曾经听闻过, 正是当初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的时候,他用六识听到那姓乔的青年提及的。 陈殊心中惊疑,但见陈婉满脸凄然,到底还是压下疑问,拉着陈婉的手道:“傻丫头, 你怎么会是克星?在我眼里你只是陈婉,我的妹妹而已。” “可是……哥是我害了……”陈婉抬眼,还想说什么, 却被陈殊再度打断。 陈殊脸色已经露出些许不悦和严厉,他认真道:“陈婉,再说这些话我可要生气了。” “……”陈婉一愣,话立时吞咽在口中。她已许久没有见过陈殊疾言的模样,此时不由得微微恍神。 虞欣微、吴小厦同时错愕, 也上下打量了眼陈殊。他们在绑架案中或多或少都和这个文文弱弱的男子打过交道,平时都听他的口吻平和,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殊的话带着点强硬。 “你已经一天没有休息,当务之急是让自己快点好起来。”然而陈殊的强硬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他的脸色又恢复到原先的柔和,“苏蕴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会有好转。至于夕照,你总不想辛辛苦苦拿下来的资产重新被人拿走吧?” 陈婉看着眼前的兄长,点了点头。 陈殊微微一笑,捏了捏陈婉的脸蛋,扶着对方躺下,掩好被子。 陈婉还是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目光轻动,却怕自己的眼泪再度落下,连忙阖上眼睛。 虞欣微看着兄妹两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惊叹。她此时见陈婉已经有了点精神,便起身向陈殊告别。 “陈婉的笔录我已经做完了,等一会回到队里我们会根据陈婉的所述和现场情况进行比对,如果有发现的话,我会通知你们。”虞欣微道。 “有劳虞警官。”陈殊立刻谢道。 “客气,应该的。”虞欣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叫我。” 陈殊再度道谢。 虞欣微大方地摆了摆手,带着吴小厦离开了医院。 陈殊目送两个警察离开视线,回身看到陈婉已经入睡,目光柔和地轻轻拂过陈婉的发丝,随后想到了什么,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沉下来。 他一个人在旁边照看了陈婉一会,听着陈婉浅浅的呼吸声,终于起身转出病房。 苏蕴已经脱离危险,由医生通知被搬移到普通的个人护理病房,陈殊听了几句医嘱,前往窗口办理苏蕴的换房手续,随后又回到房间里给苏蕴护送了一部分内力。 一个小时后,家里的保姆和保镖陆续来到医院。陈殊将保姆分别安排在陈婉和苏蕴的病房照看,其余两个保镖则便衣在旁边游岗。 四人点头应是,心中却隐隐有些觉得怪异,只感觉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陈殊此时严肃了很多,且一向不打扰佣人的他此时吩咐事情有条有理,事无巨细安排得十分妥当,完全不像之前他们认识的那个被妹妹养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哥哥。 按照陈殊的安排,保镖果然在医院附近发现有蹲点的记者,一一进行了驱赶,这些记者大部分都太探听陈婉的情况,见有人蹲守在旁边只得悻悻离开,只有一两个冥顽不灵的则被保镖逮住,直接交由陈殊处理。 偷拍的记者已经是老油条,他们见陈殊看上去不像是道上的人,当场耍起流氓资格。陈殊见状也不生气,只是套问他们是谁指使过来的。 记者立刻心生警觉,开始和陈殊打马虎眼,岂不料和对方周旋了几句,这个据说是陈婉哥哥的人居然自己不小心把陈婉受伤的情况给泄露了出来,不由得让人心中窃笑。 陈婉哥哥名字叫做陈殊,几个月前还被人绑架,眼下看他柔柔弱弱的模样,和陈婉倒是相差甚远。 记者暗地里收获了情报,面上扮演着愤怒冤枉,实际上无比窃喜,等到陈殊松了口,便急急忙忙地回去开始编纂信息发布去了。 陈殊目送记者离开,脸上露出冷笑。他转身去陈婉房里,见陈婉还在休憩,又交代了保镖几句,便动身离开医院。 按照往常陈婉的安排,家中陈殊只要去外面一趟便需要有保镖跟着,可现在陈婉出事,医院时常会有记者来打探消息,保镖不敢离开陈婉和沈蕴左右,也无法再继续跟随陈殊。 陈殊一个人走到马路上,看了眼附近的摄像头,随后在拐角处隐匿了身形,轻身翻上屋顶,往市中心行去。 七年未回,市中心已经和往先大不一样,旧城改造后大部分的民房已经更替成商业高楼,但唯有一处居民区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这里的房子虽然古老,但因为地段的原因,已然成为g市房产均价最高的黄金地区。 陈殊已经许久没有到过这一片住宅区。他凭借着记忆进入住宅区,借着幽幽的树荫遮掩,几步掠空,终于看到了一处老宅。 老宅占地足足有两亩地,哪怕是房子的主人资产全无,就凭借着这房子也能在g市拥有一席之地。陈殊静静扫过,避开宅子中的电子监控,翻墙而进,落地悄无声息。 宅子里有佣人和保镖正在巡逻,陈殊六识外扩,却发现此处排场看似厉害,但已经比陈殊记忆里的要萧条很多。 据听说,他不在的七年里,原本住在这宅子的人死了几个,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年级最大的还算健全。 陈殊探查了一会,果然在宅子的书房处看到陈益勋的行踪。 他悄悄地潜入书房附近的树上。 陈益勋正在书房浏览着电脑网页,此时有佣人送进报纸,陈益勋接过看看,目光很快落在这份报纸的头条上。 陈殊六识敏捷,很快发现报纸的内容是和小婉的出事有关。 陈婉和沈蕴出事得突然,事故发生的时候旁边并没有人目击,但记者曝光的速度却快得骇人,所有稿子都直指陈婉和她名下的产业,这一切就像是有预谋地特地针对,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有过自己被绑架的先例,陈益勋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陈殊没有作响,他六识跟着扫过报纸,静静地在树上等待着。 有陈婉受伤的消息出现在报纸上,但陈益勋却显得有些不满,此时皱紧眉头,又在报纸和网页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这才愤愤地拍在桌面上,看样子是一副十分愠怒的样子。 旁边的佣人被陈益勋的反应吓了一跳,只是站在门边不敢吱声。 陈益勋见状挥手让佣人下去。 第153节 佣人听闻立刻告退,并带上了房门。 陈益勋听佣人脚步走远了,这才皱眉拿着手机,不耐地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陈老爷。”电话里的盲音响了三下,另一边有人接起,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陈益勋眯起了眼睛:“吕天师,我派人去医院和警队打听,已经得到确认的消息,陈婉出了车祸,但没有性命危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入陈殊的耳里,陈殊听到“吕天师”两个字,瞬间眯起眼睛。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听到“天师”这个字眼了。 他心下微沉,六识之处却听到陈益勋手机里面的回答。那叫做“吕天师”的人回道:“陈老爷勿要动怒,陈婉这次虽没有出事,但肯定也是元气大伤,陈老爷只要在这次车祸里作了文章,一定可以报你陈家灭门之仇。” 他的话悠悠道来,陈益勋闻言脸上却渐渐浮现愠色,他沉声道:“吕天师,陈婉这次受挫不假,但你我当初的协议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要的不是陈婉倾家荡产,而是要她的性命为我儿孙作祭奠!” 他的口吻隐隐有些逼人,吕天师的话音微微一顿,却又懒懒道:“陈老爷,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协议中你我也曾明说,此事作法一命抵一命,如今这个局面,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益勋道。 “先前我也和你明说过,我巫咒流所行咒术有反噬之力,这是需要业主自己承担的。”吕天师稳稳道,“陈老爷说是以自身性命承受诅咒反噬,但奈何陈婉命格是七杀格局,命格比常人要强上数倍,所以陈老爷您的命格想要换陈婉的性命,还差了些火候。” 陈益勋一愣,没想到对方给的是这么一个回答,他脸色铁青,双眼瞬间眯起道:“那你用我的命交换了谁的?陈殊的?” “我本来也想用陈老爷的命格去交换陈殊,他是陈婉相依为命的哥哥,按道理来说若是取他性命,对陈婉也算是致命的打击。”吕天师叹息道,“只可惜陈殊是个无命之人,我也无法将他拿下。” “什么?!”陈益勋脸色更是白上一分。 “无命之人命魂不在身侧,无法拥有自己的命运,我也换不了他的气数。”吕天师笑道,“这种人虽然少见,不过一个人没有了命运,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碌碌无为,陈老爷无法换他的性命,也不必对此耿耿于怀。” 第185章 查人 陈殊闻言蹙眉。 陈益勋没有察觉到窗外藏匿的陈殊, 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落与那吕天师的对话中,语气已经带着愠怒:“既不是陈婉,也不是陈殊, 那你将我的命换了谁的?” “我已经帮你换了一个会让陈婉心疼的人的性命。”吕天师悠悠道,“陈婉身边有一个叫做沈蕴的男子, 那可是她的老相好。” 他的话悠悠然响起, 却尽数落入陈殊耳中。陈殊眯起眼睛,心道果然是陈家做的手脚。 “沈蕴……”陈益勋也反应过来, 他脾气不好,闻言已经咬牙切齿,“他就是给陈婉开车的那个司机?可我听说出了这么大的车祸, 他还没有死。” “他的命魂被一个高人下了印记,如果贸然抹杀恐怕会惊动他背后的人。”吕天师道,“但陈老爷大可放心,他的魂魄已经被我拘禁, 只要等过些时日魂魄上的印记消除, 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手机那头的电话不急不愠, 陈益勋这边却终于低吼了一声道:“还需要过些时日?吕天师,当时我和你协议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要的可是陈婉的命!” 他隐忍突然爆发, 电话那头的人似察觉到对方的心态, 陷入一阵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那吕天师的声音方才突然响起, 声音听着却还是像在笑一样:“陈老爷,我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我们天师也有天师的规矩,取人性命已经有违律法, 我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陈老爷可不要不给面子呐……” 他这话说得人心中冷意直升,陈益勋一惊,再度怒道:“不是你当初说的线下交易的吗?” “若非想需要极阴之地的灵石修炼,我岂会在乎你这点小钱?”吕天师冷哼道。 “你!”陈益勋胸口急剧起伏,却是一口气呛住,大声咳了起来。 吕天师已经不等他缓过来,直接掐断电话。 陈益勋伛偻着背,边喘息边听着通话盲音,目光露出忿恨和怨毒。 既然请人做不到,那还得自己动手。 陈益勋想毕,胸口气息渐渐平息下来,他回身转到书桌边,正要准备喊人进来,却看到原本空无一人的桌案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影。 那白色身影站在他的房间里,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白色衬衫,个子高挑,剪着一头碎发,黑发下露出一张眼熟的面容,竟是之前他曾经去医院探望过的陈婉的哥哥,陈殊。 陈益勋赫然一惊,又定眼在陈殊身上不停的凝视,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和戒备。 “大爷爷。”陈殊见状开口道。 陈益勋是陈殊父亲的伯父,在辈分上也只有陈殊会这么称呼他。陈益勋心里惊愕不定,皱眉再度审视道:“陈殊,你怎么在这里?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陈婉出了事情,我想不到还会有其他人会伤害她,所以便先来找大爷爷碰碰运气。”陈殊看这陈益勋,唇角扯出一丝笑道,“至于什么时候来……你和那位吕天师通话的时候,我就在了。” 陈益勋震惊,他和吕天师之间的事情就连佣人知道的都不多,这陈殊居然能够知道吕天师的存在,那他刚刚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 可刚刚房间里面分明没有人,陈殊是怎么听到他和吕天师的通话,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内的? 他原本见到陈殊的震惊还没散去,此时更是惊疑。他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衬衫的青年,却听陈殊再度开口,这一次是对方开始提问:“大爷爷,那吕天师叫什么名字?” 陈殊竟然向他直接打听吕天师的消息。 陈益勋心中一凝,很快明白陈殊恐怕就是为此事来的,原本的愤懑一扫而空,脸上突然泛开笑容道:“陈殊,怎么突然过问起吕天师?怎么,那个叫做沈蕴的人出事了,陈婉很心急?” “陈婉是很伤心难过。”陈殊看着陈益勋的笑容道,“所以还请陈老爷识相一点,将吕天师的信息报与我。” 陈益勋没想到陈殊这么快承认,微微一愕,随后方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狞笑道:“陈殊,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点?我正愁抓不到你人,你却自投罗网。” 他说着,人已经按下房间里的通讯器道:“来人,把房间里的人给我拿下。” 通讯器闪了几下红灯,里面却传来电子磁流的声音。 陈益勋一愕,抬起眼看向陈殊,却见陈殊还是站在原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平静,但在他四周却有书页在不停翻动,似有风在无声自转。 陈殊隐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要出门喊人,却见陈殊周边的风劲突然乍起,原本房间里微敞的门窗竟然被一阵狂风卷过,于一瞬间窗门竟然连续发出几声彭然声响,全部紧紧闭上。 “!”陈益勋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他背脊瞬间一僵,随后猛然看向陈殊。 “陈益勋,你出不去的。”陈殊说道。 这句话无异于承认房间里的诡异现象是他所制造的。陈益勋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殊,眼睛瞪大。 有过吕天师的先例,陈益勋对此等怪力乱神之力有所接触,但见陈殊有这样的本领,他心中震惊多过明悟,他瞳孔震动,隔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话音喃喃出口:“原来是你!” 陈殊抬眼看着陈益勋。 “我道赵栖绑架是怎么失败的。”陈益勋恍然道,“原来根本不存在出手救人的人,赵栖是折在你的手里!” 陈殊承认:“说起来能够被你陈益勋盯上,还真是我陈殊的荣幸。陈益勋,你说是不是?” “你……”陈益勋想到绑架案失败后陈家受到的牵连,气得直打哆嗦,此时听到。陈殊出言讽刺,气急骂道:“我就知道陈芜那贱人生出的都是贱种,你也是,陈婉也是。陈殊,你就算逃过绑架又怎么样?你肯定不知道,陈芜和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陈芜是陈殊和陈婉的父亲,陈殊瞬间眯起眼睛。 看到陈殊脸上淡定的神情消失,陈益勋立刻得意地笑起来道:“陈芜一个在外的私生子,手上也敢拿我陈家这么多股份。你爷爷去世之后,我便叫人雇了辆卡车,专门轰了上去。陈殊啊,我记得你看见过你父母的尸体吧?” 陈殊抬眼看着陈益勋。 “上次绑架案,我本来打算将你碎成一段一段丢到垃圾场里,只可惜让赵栖这不中用的失手了。”陈益勋还在继续道,“不过没关系,这不还有陈婉,还有沈蕴。” 他说到沈蕴的时候,眼神立刻亮了几分,好似刚才和吕天师通话的怒气都已经烟消云散。 “沈蕴是陈婉的老相好,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可都是沈蕴在照顾,你说他车祸死了,你妹妹得多伤心。”他故意刺激道。 陈殊看着冷笑了一声,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事物丢在桌案上。 “我会移交给警方。”陈殊道。 陈益勋一愣,只见桌案上放着的是一支录音笔。录音笔此时正开着键,上面播放着他刚刚说的话。 陈益勋脸色再度一僵,看着陈殊。 陈殊正冷冷地看着他。 就在几个月前,这个青年醒过来的时候连行动都十分不便,走路一瘸一拐,连说话丢不利索,看上去风一吹就能倒,谁能想到此时在眼前的和当初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还有,一个躺在床上七年的人是何时会有这种手段? “陈益勋,我再问你一遍,吕天师的下落。”陈殊道。 “我已经七十岁,本就活不长了。拿这些威胁我,你觉得好笑?”陈益勋继续嘴硬道。 陈殊只是冷笑,手中已经出现了一部手机。 陈益勋一看口袋里的通讯工具,竟然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他正要冲过来夺回,却见陈殊已经垂眼查看了通讯电话,忽地勾了唇角笑道:“哦?吕天师叫做吕正通?” 第186章 虞警官 陈益勋背脊一僵。 陈殊又检查了吕正痛的手机号码, 见他的区号位于g市,再度冷冷一笑,抬眼看着陈益勋问道:“他住在哪?” “想我告诉你吕正通的下落, 门都没有!”陈益勋继续骂道。 “手机里只有转账记录,陈益勋,刚刚从吕正通那里吃了这么大的亏还能忍气吞声,我看是连你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吧?”陈殊道。 陈益勋脸色变成猪肝色。 吕正通是这世上极为少见的五星级天师,行踪一向十分神秘, 他自和吕正痛搭上线便是用电话联系, 除了听人挺起过巫咒流是在g市的南部, 其余的确实并不知情。 被当场揭穿,陈益勋恨恨地看着陈殊。 陈殊将他的手机重新丢在桌案上,随后拾起录音笔放回衬衫的口袋处:“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陪了。陈益勋,我看你年纪已大, 还是待在家等着警察的传唤吧。” “陈殊,你站住!”陈益勋岂容他走。 陈殊不再搭理陈益勋,人已经往门外走去。 他手上有着非比寻常的证据,陈益勋怎会让陈殊就这样离开, 他加你陈殊转身, 立马便往陈殊身上扑抓过去。只是他这一扑只对准了陈殊的背影, 等到动作之时,原本书房里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一道刺眼的阳光从门外面照入,瞬间迷晃了他的眼睛。 他往前一个趔趄,非但没有抓住陈殊的身体,甚至连陈殊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陈益勋看着抓空的手一愣, 连忙抬头往前看去,却见门敞开的地方是陈家老宅空荡荡的走廊,不要说陈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桌案上的手机宣示着陈殊确实来过,连离奇关上的窗户都彰显着不同平常的诡异。 陈益勋大脑一阵晕眩,隔了一会终于大喊道:“来人,还不来人!” “老爷,什么事?”这一回终于有保镖闻声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他。 “给我抓住陈殊,他刚走,快抓住他!”陈益勋连忙道。 听到要抓陈殊,保镖一愣。 陈殊是陈益勋的孙侄,但同时也是陈婉的人,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保镖一个个面面相觑,皆不知道陈益勋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爷,我们过来没有看到他。”最后还是有人出列道。 第154节 “胡说!他刚刚就在我面前,怎么会没人?”陈益勋骂道。他气急,快速往前追了几步,却忽然想到陈殊的离奇般的出现,忽然意识到什么,背脊立时一僵。 刚刚的陈殊突然出现在他房间,根本不是普通人办到的。他要抓的陈殊,很可能是和天师一样离奇的存在…… 身后还有保镖在看着他。 陈益勋的手颤抖了几下,终于再度吼道,声音已经濒临嘶哑:“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去追!” “……”保镖们见陈益勋动怒,只得纷纷往外跑去,开始装模作样地一遍一遍地搜索陈家的老宅。 陈家的老爷怕是有了心魔。 保镖们一边在心下绯议,一边前去调出监控视频。这老宅安保设施齐全,但凡有人进来就会有所警示,保镖们调出来来回看了三次,哪里有他们老爷陈益勋所说的陈殊的身影。 陈殊确实没有在监控下出现过。长明的力量随他而来,他六识可以感知旁边的事物,捕捉到普通摄像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此时的他已经离开了陈家老宅,一个人往城西走去。 不过多时,陈殊看到警局的标志。 城西警局是虞欣微所在的警队,也是负责陈殊绑架案和陈婉事故案的地方。陈殊拿出手机给虞欣微发了个消息,便站在警局门外等待。 过了五分钟,身穿制服的虞警官出现在门口。 虞欣微回到警局后便让人根据陈婉的口供重新查看了监控视频,在摄像头拍摄下确实发现沈蕴有昏迷的迹象,随后又比对了现场的车痕,基本确定了陈婉口供的真实性。 事故原因是因为沈蕴突发性昏迷,与目前媒体新闻上大肆报道质疑的陈婉醉酒、飙车肇事完全相悖,只要警方公布真实进展,陈婉和她名下的夕照产业便可暂时解决这波舆论危机。 现在这起案件的情况已经调查清楚,按道理来说可以马上结案。但在调查过程中,关于沈蕴的昏迷的证据上却有不足,仍缺少一份法医对沈蕴昏迷原因的鉴定报告。 按照陈婉的描述沈蕴应该是出现了什么病理性的原因,可医院却无法解释沈蕴昏迷的问题,案件进展到这一步再度卡在了证据链的环节。 警局需要结案率,但手头上的案件缺少重要的证据,法制这边肯定不会给予通过,这也正是虞欣微回来后头疼犯难的原因。 也就是在这时候,虞欣微接到了陈殊的信息。 “怎么突然找我?”虞欣微笑着问道。按照往前,她约陈殊的出行都需要陈婉的批准,而今天陈殊竟然主动来到警局,这让她对陈殊的到来感到意外。 有陈殊拒绝在先,她确实没想过现在还有和陈殊独处的机会。 陈殊看着女警官用手不好意思地梳理着鬓发,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虞欣微道:“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虞警官。” 虞警官接过一看,发现是一支录音笔。 “这是?”陈殊不会平白交给她一支录音笔,她一边问,一边打开播放键,随后脸色很快变了变。 这支笔里有两个人的对话,竟然和陈殊的绑架案有关。 陈殊的绑架案背后牵扯到陈家,但虞欣微等人并没有足够的直接证据证明是陈益勋指使赵栖做的,而这个录音里那个苍老的声音竟然承认了自己和绑架案的关系,而里面的声音声线赫然就是陈益勋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在这段录音后面,陈益勋竟然还说起二十年前的一起车祸案件也是他指使的。 虞欣微越听越心惊,听到陈殊父母时候的事情不禁抬眼看了眼站在她旁边的男子。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以前在高中开家长会的时候,陈殊的位置始终是空着的,恐怕在高中之前,陈殊的父母可能就已经出事了。 那几年陈殊是怎么生活过来的?陈殊辍学以后,又去做了什么?他那时候还带着一个没满十岁的陈婉,又是怎么照顾的? 虞欣微不禁错愕,随后又有一种惊异的感觉悠然而生,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殊,问道:“这个录音你是怎么弄来的?” 录音笔里有陈殊的声音,这毫无疑问是陈殊录的,可陈殊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情了?陈益勋可是要绑架他的人,他是怎么做到能够在陈益勋面前全身而退的? 还有,他们警方明明上午刚刚离开医院,陈殊下午却把这录音笔送过来,难道这段话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虞欣微惊诧地看着眼前的陈殊,却听陈殊在他旁边道:“我去找的陈益勋,他手上不止我的案子,我父母的案子,就是沈蕴这一次也和他有关。” “!”虞欣微肃然,将录音笔收下道:“你放心,有这支录音笔,我们会给你父母的案子进行重新进行立案调查。” 雇佣杀人是重罪,比陈殊的绑架案未遂还要严重,陈益勋一人身兼数案,一旦查明将再难逃法网恢恢。 “谢谢虞警官。”陈殊回道。 “你又和我客气了,这都是我的工作。”虞欣微笑道,“你这次过来拜托我的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殊闻言缓缓一笑,却是摇头否认:“除了这个,虞警官,其实我还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虞欣微微愕。眼前的这个录音笔足以揪出一件大案,陈殊竟然并不完全为此事而来。 “我想让你帮我用天眼查个人。”陈殊道。 第187章 出发 虞欣微下意识地一愣:“谁?” “吕正通。”陈殊道, “职业是一个天师。” “……”虞欣微没想到陈殊竟然会去调查这个职业,皱眉道,“陈殊,你也信陈婉的话吗?” “他应该确实和沈蕴的昏迷有关。”陈殊道。 虞欣微顿时沉默下来。 天师是普通人难以接触到的职业, 作为警察, 每年也会遇到有人假装天师行骗敲诈的案子, 但如今陈殊说起和案情有关……她眉蹙得更深,盯着陈殊看了好一会儿, 这才点头道:“好, 既然是和案情有关,那就包在我身上。” 以虞欣微作为警察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将嫌疑人的目标定位天师显然十分荒谬,但虞欣微不知道怎的, 竟然就一口答应了出去 。 “查到以后你要怎么办?”虞欣微又问道。 “找他协商。”陈殊道。 “……”如果吕正通真的是天师能够让沈蕴出事, 那么他的危险程度远远大于人的想象。单凭陈殊一个人肯定无法搞定, 虞欣微无言地看着陈殊, 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但陈殊却显得很平静,并没有预知到隐藏的危险。 虞欣微只得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让陈殊等她的消息。 两个人又相互交流了要查的要点,见天色已经不早,这才各自返回。 陈殊重新回到医院,佣人各自汇报了自己的工作, 保镖称自陈殊打发走记者后, 很少再看到前来打探消息的记者,保姆则称陈婉已经醒来后询问了陈殊的行踪,便又去了沈蕴的房间探视。 记者是陈益勋雇来的,他刚刚去了陈家老宅一趟, 又将信息交给警方,陈益勋之后肯定自顾不暇,不会再派这些记者。 陈殊点头,随后前往沈蕴的房间查看,正好见到陈婉一个人坐在沈蕴的旁边,正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陈殊默默地站在房间外面看了一阵,到底没有选择走进去,转身轻轻地离开。 黄昏暗下,清冷寂寥。 有陈殊的录音举报,陈益勋的案子果然有了新的进展。当晚,城西中队的警察得到批准传唤数案的嫌疑人,开始展开对二十年前车祸案的调查。 陈氏财产收购,陈婉出事,陈益勋又被警察传唤,这一连串的事件让金融圈纷纷震惊,不少媒体和专家再度进行跟踪猜测,预判未来g市的经济风向。原本对陈婉开车出事一面倒的评论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人怀疑陈婉出事和陈家的关联。 夕照企业经历了一天的硝烟终于慢慢恢复平静,这几天陈殊去沈蕴房间的时候,也经常看到陈婉单着一只手敲击着笔记本电脑,开始着手工作,想来现在外面舆论风向的改变也有她在幕后操作。 企业的危机暂时解决,但沈蕴却一直没有醒来。 离车祸开始已经过去三天,医院的各类仪器都检测不出沈蕴昏迷的原因,如果无法找到根由,沈蕴很可能会像陈殊当年一样长睡不醒。 陈婉面上看似还维持着镇静,但最近的焦虑显然也越来越多,时常在工作的时候抬头看着沈蕴,过了半个小时后还不曾移开目光。 陈殊看在眼里,动身离开医院,前往和虞欣微约定的地点。 虞欣微和陈殊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碰面。今天的虞警官穿着便衣,身上穿着简短的皮衣夹克,头发利落地扎起,看到陈殊出现后便将这几天调查资料整理递交给对方。 “吕正通这个名字我已经查过,在我们g市重名的有21人,我翻了他们的简历,只有这一位最符合天师的身份。”虞欣微看着陈殊翻页道。 陈殊的目光落在纸页上,看到了虞欣微所指的吕正通的档案。 档案上显示吕正通年纪约为四十岁,十年前来到g市定居,自由职业但家中富裕,居住地为北部的一处农村,离g市市区约有四十公里的路程。 资料下面还有虞欣微这几日拉出来的资产调查。 这信息已经比陈殊想象中的详尽,陈殊感激道:“辛苦虞警官。” 虞欣微摆了摆手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看情况,可能今日。”今日陈婉还在沈蕴的房间,快的话应当可以在晚上之前赶回,陈殊回道。 虞欣微点头,将外面的车子解锁道:“好,我也与你一起过去。” 她说着,外面的车子应声响了一下。 陈殊:“……” 陈殊看着闪着的车灯一愕道,“虞警官不必这么麻烦,我一个人去就行。” “陈益勋的案子警方已经完全介入,这个吕正通与陈益勋有银行流水往来。”虞欣微点了点资料上附着的单子道,“这人已经在我的视线里,我当然要去会会他,看看这种通鬼神的天师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说着,按了下腰间的警察统一配备的武装带与多功能腰带接口道:“陈殊,你我老同学一场,我也不想你出现危险。” “我不会有危险的。”陈殊道。 “就算你现在拒绝,我也还会去那吕正通那里。”虞欣微道。 “……”陈殊蹙眉不语。 吕正通到底是怎样的他具体也不清楚,若是像诡云谲那样的人物,恐怕普通人遇到根本不是对手。陈殊看了眼虞欣微,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虞欣微笑笑,带着陈殊向g市北部的目的地出发。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附近,也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马褂的少年从医院门口走进。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黄条幌子,一只手拿着手机,边行边看着导航,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住院部的病房。 病房里有一男一女,男的还在昏睡,女的则在旁边照顾。病房外还有个保镖,将他拦了下来。 “我是天师通的五星天师铁聿。”被拦下的少年指着房间道,“有人请我过来看病,好像就是这家。” “谁请的你?”保镖见少年老气横秋的样子像极了骗子,不由得一愣。 “是我。”这时候,房门打开,陈婉站在里面道。 保镖愕然,但见陈婉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立刻将这少年请了进去。 病房的门关上,房间里面很快就只剩下铁聿、陈婉和昏睡的沈蕴三人。 “就是委托上的任务吧?”铁聿问道,人已经熟练地开始检查沈蕴的身体状况。 “是。”陈婉点头道,“沈蕴他已经三天没醒,不知道是什么具体原因。所以我才在天师通发布任务,希望能够让他醒过来。” 铁聿点头表示知晓,随后轻点了沈蕴的额头,室内轰然满堂灵光乍现。 但陈婉却只能看见一点微末的光,她看着沈蕴,只觉得这铁聿和当初请来的仪清居手法一模一样,不由得紧张道:“铁天师,他的情况如何?” 铁聿收回手,看着灵光片刻道:“他的魂魄不在这里。” “魂魄?这是他三魂都不在的意思吗?”陈婉惊愕。 第155节 铁聿闻言微讶,看向陈婉道:“魂魄是三魂合一,这位病人又没死,三魂不可能分开,魂魄不在就是字面的意思。” 陈婉一愕,她问的时候是按照当年陈殊晕过去后仪清居的指点问的,可眼下好像沈蕴和他哥哥昏迷的那次有所不同。 “人不是分天、地、人三魂,难道不死就不会分开?”陈婉问道。 铁聿没想到雇主有这样的问题,点头道:“天魂主命,人魂主情感,地魂主阳寿,这你应该知道吧?一个人在世魂魄怎么少得了这些东西,都是人死后魂魄才会分散,人魂进入轮回,天魂地魂各自回归皇天后土。” “……”陈婉一阵心惊,她目光露出迷茫不解道,“可我听说过有人活着的时候……命魂游离在外?”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不过前提得是他的魂魄足够强大,能够撑得住分斩三魂的痛苦吧?”铁聿道,“不过这种事有违天道,命魂若是不进入轮回游离在外的话只会不停地被大道规则消耗,到最后只有寂灭一条路的选择,而且人魂失去命魂,相当于没有了自己的命运,每一个轮回都会一事无成。” 陈婉抬起眼看向铁聿。 铁聿自觉地跑题了,这才干咳一声回归正题道:“不过你放心,这位病人身上不会有三魂分斩的情况。” “……”陈婉看向沈蕴,沉默片刻问道,“那他的魂魄现在在哪里?” “应当是被人动了手脚。”铁聿再度道,“目前按照你给我的车祸情形描述,应该是有人将他的魂魄勾走了。” “!” 陈婉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不可置信道,“沈蕴不过是个大学教师,他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是谁会针对他?” “你们出事的视频我看了,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勾魂一事会做的也就只有四星级以上的天师。”铁聿道,“我记得有一个流派就是巫咒流,专门擅长这一类的术法。而且他们的大本营好像就在g市,现任的掌门叫做吕正通,已经是五星级的天师了。” 他说着,又托起下巴补充思索道:“而且吕正通这个人,我以前就听人说喜欢接天师通审核不会过的散单。” “……吕正通。”陈婉喃喃念了名字,再度问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还有让沈蕴恢复的办法吗?” “魂魄不宜在外过久,否则伴随大道规则消耗,损耗严重。”铁聿回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拿回沈蕴的魂魄。只是吕正通这个人……” “他怎么了?”陈婉问道。 铁聿道:“大家都是五星级天师,我虽然能够通过天师通定位他的地址,但我未必打得过他。” 陈婉:“……” 铁聿脸上露出惭愧。 陈婉却目光露出坚定,人已经站起来。 “无妨,你带我过去。”陈婉道,“他应该是陈益勋故意雇来针对我的,既然都是为了钱,你打不过,我可以和他协商。” 第188章 协商 g市向北三十公里便进入山区, 群山连绵,道路盘山而上,越来越狭隘。 这一片山区的农村人大部分已经进城打工,只除了一小部分的老人和孩童留守, 除了本地人已经很少有人前往。虞欣微一路看车沿着盘山公路前行, 路上只遇到寥寥几辆小货车, 除了邻着山路边的农村,便基本很少看到人的踪迹。 两人跟着导航前往, 大约行了四个小时, 终于抵达资料上写的村落。这村子的房子大部分都是土瓦墙,有的已经久不修缮。村里还有条山路通往山林里面,山道树林遮掩,直到半山的时候才隐约露出一面围墙, 隐约是道观的样子。 前方车子已经无法通行, 虞欣微停好车, 问了附近的几个老人, 基本确定前方的道观就是吕正通所在的位置。 但山路阴森,隐隐显得很是诡异,虞欣微看着道观始终觉得不安,暗中确认了腰带上带来的装备,对着陈殊道:“吕正通恐怕不是善茬,一会见机行事, 有危险就退到我身后。” “……好。”陈殊看虞欣微已经当先往上走去, 还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看自己,只得应道。 虞欣微心下稍安,带着陈殊一道前往山林中,果不其然看到一座道观建立在山中, 围墙白墙黑瓦,里面有数面黄色的幡旗正随风飘动,上有红色符文,正发出布帛猎猎都声音。 道观门前有两尊石像,上面雕刻的却不是石狮,而是两个鸟面人身的石像,一左一右各自站立,看上去有让人毛骨悚然之感。 虞欣微回头看了陈殊一眼,当先去敲道观大门。隔了一会儿门被打开,有一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身上穿着黑色的道袍,上下扫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二人。 “什么事?”他问道。 “我们找吕正通吕天师。”虞欣微抢在陈殊前面道。 那道袍男子闻言皱眉,脸上露出一副不大搭理的模样:“你找吕掌门做什么?是拜师还是求助?” 虞欣微一愕,下意识地往陈殊看去。 陈殊此时已经用六识快速扫过整个道观,闻言回道:“什么是拜师,什么是求助?” 道袍男子一听陈殊的提问,顿时耷拉下脸:“我家吕掌门是天师通巫咒流的掌门,慕名前来的可不在少数。若要拜师,先准备好礼金,若要求助,我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帮,是要线上预约和介绍信的。” 他边说边开始冷笑:“我看二位也不像是有准备过来的,还是请回吧。” 说着,这道袍男子已经又阖上门。 虞欣微没想到刚来找吕正通便被拒绝,连忙道:“我们另有要事,吕正通天师可在里面?” 道袍男子冷哼了一声,已经“砰”地关上大门。 “你……”一上门就吃了一个闭门羹,虞欣微皱眉。 这道观排场大得离谱,就着道袍男子所言,吕正通的天师身份竟然还颇受欢迎的样子。虞欣微心中愠怒,伸手就要从皮衣里取出证件,但刚伸到一半便被人搭住了肩膀。 “虞警官,我来。”陈殊道。 “你有办法?”虞欣微回头,只见陈殊已经走上前,不由得问道。 “嗯。”陈殊点头。 虞欣微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在医院昏睡了七年,至今看上去还是比普通男子瘦弱一些,后来因为怕被再度绑架的缘故一直都待在家中,不像是会擅长社交的样子……她看着陈殊,心中迟疑,到底还是收回拿证件的手,走到一边。 陈殊见虞欣微走开,这才来到门前。但他并没有继续扣门的打算,反而是抬起一只脚。 …… “轰——”道观门口忽然爆发出巨响,原本紧闭的大门应声碎成两片门板,往道观内部彭然倒塌。 整个山林震得抖了抖,群山飞鸟惊起,扑簌而飞。 虞欣微:“……” 被围墙和门挡住的道观内竟也在一瞬间展现在虞欣微的面前。但虞欣微此时却睁大眼睛,看着前面倒塌的门板,完全愣在当场。 道观里的道袍男子此时已经离门有三丈之远,吕正通声名在外,却并不是个做慈善的,来拜访的人数不胜数,刚刚两人一看就没准备过钞票,吕掌门岂会在意这两个小人物。然而正当他插完门梢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炸裂耳膜的声音,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巫咒流派吕家的大门竟然往他直飞而来。 他惊骇得抱起了头。 “砰!”大门落地,直拍在他的脚跟前,激起地上的尘土。 “……”巨响过后,现场一片俱静。 隔了一会儿,这穿道袍的看门男子才震惊地从脚前门板移开视线,看向门前站着的人。 道观门口站着的还是刚刚来敲门的男女,只是这时候这两个人换了位置。现在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他一个人站立着,脸上的神色看上去阴阴沉沉毫无笑意,正冷冷地往道观扫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刚刚什么东西这么响?”道观内,有五六个同样身穿道袍的人闻声而出,纷纷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看到倒塌的大门和站在门口的青年后纷纷一愣,随后渐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一个脸上露出惊怒。 “你是何人?竟敢破坏我吕家的道门?”有人站出来怒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殊上,虞欣微也看着陈殊,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若非亲眼所见,她决计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似重达上百公斤的大门是陈殊一脚踹飞的。还是说……虞欣微再度看向地上的大门,再三确认这门是不是纸糊的。 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耳边再度听陈殊的声音响起。 “我要见吕正通。”陈殊道。 这话是对着道观里面的人说的,几个穿着道袍的人各自看了一眼,一人站出来道:“你是哪家的天师,学了些皮毛也敢到我们巫咒流吕家撒野,怕是活腻了吧?” 能一脚踹开道观大门的并不是普通人,但只要换做是天师,凡在星级三星以上就能做到,几个人看着陈殊怒目而视,喝骂道。 虞欣微立刻看向陈殊,却见陈殊没有理会,目光落在道观的厅堂处。 她也跟着陈殊的视线看去,却见那厅堂的地方慢慢踱出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白道袍,身材十分高大,半面黑色半面白色,露出的一半脸和资料上的照片十分相似,正是之前她曾经调查过的吕正通。 先前她只道天师是给人算卦看相的神棍,但眼前的吕正通半面阴阳,竟给人阴森危险的气息,让人没由来的一悚。 她连忙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 “阁下是什么人,找我有何事?”吕正通似闻声出来,此时看到道观面前的狼藉,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陈殊身上。 陈殊亦打量着吕正通,他在眼前的人面上看了一眼,道:“吕天师,三日前你偷了一个叫做沈蕴的魂魄,我这次过来是希望你能物归原主。” 沈蕴、魂魄……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让虞欣更加惊诧。她一开始只道吕正通可能有让沈蕴昏迷的手段,但将这些搬到台面上这么说,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吕正通却似毫无理解障碍,闻言反而“哦”地笑了声,声音开始玩味起来:“沈蕴……我想起来了,这是陈益勋委托我的案子,陈益勋和我有交易,我可不能随便放人。” 陈殊抬眼看着吕正通,忽然笑道:“你确定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平静,目光中却全是冷色,吕正通却回道:“你是陈婉雇来的天师吧,既然是天师,也应该知道天师的规矩,陈益勋可花了上百万买沈蕴的魂魄,这是笔大单子,我也做得差不多了,除非……” 他故意在“除非”二字上拉长的声音,陈殊曾听过他和陈益勋的对话,此时见状勾了下唇角道:“除非什么条件?” “除非陈婉真的喜欢沈蕴,愿意拿三倍的价格来交换,我或可看在陈婉情真意切的份上,成全这对有情人,将沈蕴的魂魄还给她。”吕正通面上笑起来道。 “你算得倒是精明。”陈殊回道。 “过奖过奖。还有这大门的修缮费也要算在里面。”吕正通扫了眼旁边受惊的弟子,目光渐渐变得凌厉起来,“而且阁下擅闯我吕家,若是这事情传到外面去,还道我巫咒流是个来去自如的地方,陈婉要拿魂魄,不仅那点钱,你也要留下来和沈蕴做交换!” 他说话的矛头又对准陈殊,旁边的一众弟子都开始幸灾乐祸地看着陈殊。 虞欣微闻言心中一惊,唯恐陈殊答应,连忙站出来:“擅自拿人魂魄和强盗行径无异,这事伤天害理,你竟敢还在这里做买卖?” “这小女子又是谁?”吕正通不屑道。 虞欣微咬牙,眼前的事情已经超出她所认知,她也不知道自己拿出警察证对眼前这些人有没有威慑力。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后腰带上,正在思索下一步要怎么办,却见身边的陈殊再度上前,已经往道观门里走了进去。 “陈殊不可!”虞欣微立刻唤道。 陈殊回头打了个让她留在外面的手势,人已经转身看向吕正通。 “怎么,想通了?”吕正通问道。 陈殊已经走到道观的中间,他站定,目光冰寒,声音冷冷响起:“吕正通,你当真以为我和你谈条件?沈蕴的魂魄,今天你不交也得交。” 第189章 天师 陈殊的声音不大, 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虞欣微完全没想到陈殊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愣, 随后便听到吕正通大笑起来。 “陈殊?这不是陈婉那个没有命魂的哥哥?我差点还以为你是天师。”吕正通终于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眼熟的原因了, 他忽然十分好笑, 慢慢道:“陈殊,一个没有命魂的废物还敢来我这,我先前居然还看走了眼, 居然是我太高估你了。” 没有命魂的事情已经听人再度提及,陈殊眯起了眼睛。 吕正通还以为陈殊胆怯, 笑声道:“陈殊,我反悔了。一个没有命魂的废物留下也没用,我是决计不会交给你沈蕴的魂魄。陈婉的相好,你就等着他死吧!” 第156节 说着,他略带得意地看着陈殊,脸上黑白的纹路竟然奇异地如同活物爬动起来。 虞欣微看得心惊肉跳,她立时觉得不妙, 掏出警官证快步朝陈殊的方向走,边走边举证道:“吕正通,我是城西中队的警察, 负责调查沈蕴车祸案,现在你身上有重大嫌疑,请配合我们回去调查!” “!”和陈殊过来的还有警察! 道观里的人顿时脸色一变, 都看向场中央的女子, 看到她手中的警察证时,脸色都露出几分紧张。 吕正通脸上的黑纹缓缓绕着,见女人亮出身份, 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我道你一个无命之人敢来我这,原来是带了警察……天师通和警察井水不犯河水,既然你们要断我财路,就不要怪我出手无情!”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脸上浮现诡异笑容,那黑纹骤然凝聚,竟形成一个诡异的乌鸦图腾。等虞欣微再看时,却见眼前对面忽然有一枚黑色如箭一般的物体正往自己眉心处快速射来。 这黑箭给虞欣微的感觉就像是子弹一样,被射中恐怕非死即残。 但它速度快得惊人,虞欣微悚然大惊,想要避开已经躲闪不及。她寒毛乍起,眼见黑箭逼近,在这生死关头,却见一只手劈手拦在她面前,瞬间扣住了黑箭。 黑箭的去势立时止住。 虞欣微从未经历过这么惊险的场面,只觉得身后一阵冷汗,她咽了口唾沫,目光的焦距停留在那只手上。 那只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食指和中指间夹了一片黑色的羽毛,手腕上还翻着白色的衬衫袖口,竟然是陈殊的手。 是陈殊出手救的她!但陈殊为什么会做这些? 虞欣微一惊,随后心头又有疑问迭起。 她看着陈殊的背影,只觉得眼前这人分明前一刻还和自己待在一起,而现在却又陌生的像是自己从未了解过对方。 陈殊却没有看她,手中的黑色羽毛在他手中落下,他冷笑道:“吕天师这么害怕警察? ” 五星级的天师自然不会忌惮一个普通的警察,但天师有受天师通的约束,如果让警察调查出他私自接人命的单子,惹到上面的注意,他肯定会被审查并取消灵石的购买资格。 灵石对于天师来说太重要了。若断了灵石的供应,他只能花更高的价格去黑市购买。 吕正通脸上露出狰狞,又是数道黑色羽箭发出,往陈殊、虞欣微射去。 “既然都敢来我巫咒流吕家,本道怎能让你们两人空手而归。”吕正通的声音凌厉,“你们知道了我的秘密,还是不如就此留下!” 他说是“留下”,但羽箭所发之处直往人的要害奔去,过空发出掠空声响,宛如催命一般。 “陈殊小心!”这一次虞欣微终于反应过来,伸手一探腰间,一把手枪已经赫然在握。但陈殊的动作却比她更快,眼前的青年伸脚一踢地上的门板,只见那沉重破损的大门竟然在陈殊面前瞬间平地而起,与空中不停打转,将吕正通的黑色羽箭悉数绞下。 这场面实在是极度震撼,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惊愣住,唯有吕正通的目光忽然落在虞欣微手上的枪,面色微微一变,连忙喝道:“巫咒流的弟子,还不拿下这两人!” 旁边观看的道袍弟子这才反应过来,但听吕正通的命令,立刻有符文的祭起符文,有桃木剑的拿出桃木剑,往陈殊与虞欣微围过去。 虞欣微没想到吕正通竟然用人海战术来干预自己,手心出汗,连忙握紧手中的枪,正要开枪威慑,耳边却再度听到陈殊的冷哼,只见陈殊一手破开空中旋转的大门,那门应声碎裂,而那白色衬衫的男子却伸手抓住一块断裂的长形木条,往围过来的巫咒流弟子一棒扫去。 “啊——”围上来的人被一棒扫中,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往后跌在地上,各自抱着伤处打滚,一时间竟然难以再站起。 原先还叫骂过的道袍弟子此时悉数倒地哀嚎,模样惨不忍睹。 “……”虞欣微给枪上膛的手止住,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其实也就看到陈殊身边有一阵风扫过,现场就变成了这样……虞欣微又惊愣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手中执着长形木棒,人已经又往吕正通的方向看去。 吕正通这回也愣住了。他手下的弟子已经有两个是三星级的天师,平时受到自己指点,即便对上五星天师也能走过几招,但眼下竟然只被眼前这个陈婉的哥哥一棒扫尽,实在是打出她的意料。 报纸上还刊登过陈殊被人绑架的事件,眼前这个人如果真的是陈婉的哥哥,应该是像陈益勋所说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才是…… “吕天师,该你了。”陈殊的话音传来。 “……”吕正通还在惊愣,却见陈殊于一瞬间竟然从地面上掠起,往自己一棒挥来。 这一棒夹杂着风啸的声音,若被挨结实了可想而知是什么后果。 吕正通连忙往后退让,凭空祭出一把桃木剑,挡住陈殊的进攻。 “砰!”桃木剑和大门的碎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殊,你就这点手段?”吕正通冷笑一声,原道自己已经架住了陈殊的攻击,但刚开口,却见眼前的剑身咔嚓一声应声而断。 “?!”吕正通笑容凝固在脸上。 五星级天师的抵抗在陈殊面前几乎毫无优势,陈殊的木棒势如破竹,一棒落在他的右肩上。 “啊——陈殊!”吕正通痛喊一声,人已经被肩膀上的巨力压得当场跪下。 “敢在陈婉身上打主意。”陈殊的声音冷然道,“我今日便废了你。” 他说着木棒就要往吕正通身上再度挥下。 吕正通心神欲裂,他本来根本没有将陈殊看在眼里,更没有想到陈殊竟然如斯厉害,他所谓的五星天师竟然在这人面前根本毫无用处。此时见陈殊动手脸上的图腾快速变化,黑色乌鸦与他的面庞慢慢重叠。 “陈殊,想废我,我巫咒流的可不止这些术法!”他见着木棒落下,竟迎头撞上。 这一回木棒被他一头撞断,发出断裂声响。吕正抬手往自己头顶贴了一道符箓,大声道了声“起”,随后背后竟然突然涌现一张巨大的黑色羽翼,一翼往陈殊挥来。 陈殊手上没有了武器,见状一把要拧过对方的翅膀,但刚触及黑色羽翼,却是一个扑空,这才发现对方的翅膀竟是无形的符箓之力。 吕正通看见陈殊上当,连忙起身从陈殊身下钻出,飞快遁入空中,他符箓之力还在,支撑着自己在上空维持飞行的姿态,他飞得高,自恃陈殊就算本领再高也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俯视陈殊道:“陈殊,你等着。敢挑衅我巫咒流,我虽然动不了你,但定会好好诅咒你妹妹的命格,让她永远孤煞难当,众叛亲离!” 吕正通说话之间不由得面露阴损后的得意,却见陈殊抬头,目光越见冰冷,手中断木竟朝他直接射来。 吕正通脸色大惊,连忙侧身让过,正要道一声侥幸,却见陈殊凝视他的方向,竟然一步也跟着跃入空中。 “……”没有翅膀,也没有符箓,是真的飞到了半空。 吕正通睁大眼睛,这五星天师也有强弱之分,除了最顶级的几位天师拥有飞行之力外,绝大多数天师只能倚借外力腾空,停留时间最多也不过五分钟而已,而他面前的陈殊竟然能够直接不靠任何外界之力飞行…… 那陈殊飞到半空,又往他看来,面色带了些讥诮,往他的方向冲来。 吕正通面色顿时一白,连忙夺路而逃。 然而陈殊的飞行速度要比他快上很多,吕正通回头看时,只见陈殊几个起落就要追上自己,他连忙低头扫视,忽地看到山路上出现两个身影,再也顾及不了其他,俯冲直下。 那山路上走的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在前引路,女子跟在后面。吕正通见状手上飞快地掏出匕首,瞬间落在那女子的身后,一把扣住女子的脖子,匕首抵住对方的颈间的动脉。 “陈殊,你别过来!你要是再靠近,我就杀了她!”吕正通紧张地看着天上道。 “陈小姐……!”走在前面的男子闻声连忙转过身,大骇道。 这一切事故发生得突然,根本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女子被锁住喉咙后立刻开始挣扎起来,但听到身后的人的话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刚才在叫“陈殊”。 女子一愣,慢慢往周围看去,只见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高空的山林里掠过,听到声音后忽然止住脚步,一人落在不远处的高木中。 那人站在树上,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身形并不高大,却十分熟悉。 “哥?”女子瞳孔微缩,惊愣地看着前面的身影。 第190章 最关心的人 陈婉一路跟随铁聿来到g市北部山区。 天师通有每个天师的住址, 想查到巫咒流派的定位并不难。两人下车后打听到吕家道观,立刻沿着山路而上,准备前往会一会传说中的巫咒流派掌门吕正通。 但就在到达半山腰的时候, 陈婉忽然听到头顶有疾风响起。她正想抬头看去, 便感觉到自己身后突然降落下来一个黑影,紧跟着脖子处传来冰凉的触感。 有人用刀抵着她的脖子大声地冲着前面的人威胁着,她并不明白现场发生了什么自己竟然变成了人质,独独听到挟持自己的人所威胁的对象竟然也叫“陈殊”。 陈婉心中惊疑, 目光在前方搜寻,竟然真的在一座高达十余米的树上看到了自己哥哥的身影。 他的哥哥怎么会在那么高的树上? 陈婉睁大眼睛,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说出声,但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忽然一把拧过她的下巴,强迫自己转过头。 随后, 她见到一张又黑又白的脸。 “哈哈哈, 你竟然是陈婉?”那人忽然一扫之前充满戒备的声音, 此时的话竟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陈婉心里一凛, 心中有不详的预感。果然待这人确认完自己的身份后, 松开了自己的下巴,声音又愉悦地笑了起来:“陈殊,真是冤家路窄呐,现在你妹妹落到我手里, 你要是再敢靠近一步,我便杀了她!” 这话是冲着自己的哥哥说的,陈婉只感觉自己脖子间传来刺痛,匕首的刀尖扎进皮肤里, 有液体随着她的脖颈流下。 “吕正通不许动!快放了陈婉!”也就在这时,山路上又匆忙奔来一个身影。那身影身穿皮衣,身材比男子要娇小,正是警察虞欣微。 虞欣微看到吕正通、陈殊一前一后跃出道观,便一路追赶,却在半途看到这么一副场景,心中暗道“不好”,立刻举着枪严阵以待。 “你就是吕正通!”听到虞欣微的声音,与沉稳一道过来的铁聿也亮出法器道,“吕正通,天师不可随意伤人,还不放人!” 吕正通闻言哂笑,却依然没有松开陈婉,反而拖拽着对方往台阶下走道:“要我放人?今日陈婉在我手上,如果要她活命,得让陈殊来换!” 他将头隐藏在陈婉身后,根本不容虞欣微有锁定的契机,铁聿也皱眉,但见吕正通拿陈婉当挡箭牌,一时之间竟找不到破绽。 场面瞬间进入僵持,陈婉边被吕正通拉扯,几次用手去掰吕正通掐住自己的手臂,却发现对方的手宛如铁箍,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她心中着急,只得一边挣扎一边道:“哥,你别听他的!” 陈殊眯起眼睛,但见吕正通还在拖拽着陈婉往后走去,忽然道:“你要 要怎么交换?” “哥……”陈婉着急地盯着陈殊,正要再出声告诫,却见陈殊一步往空中踏出,随后整个人竟直接从高树上落下,又是一步落在虞欣微和铁聿之间的台阶上。 这树足足有三层楼这么高,她的哥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落地时候竟然还没有发出什么响声……陈婉要劝说陈殊的话瞬间卡住,在此一刻几乎忘记了脖子上的伤痛,也忘记了自己是被人挟持着的,再度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 他的哥哥衬衫上整洁,人看上去也并没有损伤。 “陈殊,吕正通用心险恶,你不要上当。”虞欣微已经目睹了陈殊多次匪夷所思的表现,此时正值危机关头,对陈殊从空中落下的表现反而没有最开始那么震惊,只是凝神戒备道。 她站在陈殊身后,隐约可以看见陈殊背后正别了两根树枝,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吕正通却看不到陈殊的背后,他对陈殊的一举一动都如临大敌,但见陈殊有动作,立刻又用匕首逼近陈婉的喉咙道:“陈殊,不许再过来!” 陈殊目光凝视着吕正通紧张的手,回道:“不是你要我和陈婉交换吗?” “是。”吕正通拉着陈婉到了安全的距离道,“你现在自废修为,我便放了陈婉。” 天师修为修炼来之不易,不仅需要大量的外物辅助,而且还需要适合天师的修炼法子。陈殊的能力如此厉害,身后必然拥有绝世的天师修炼法子,若是拿住陈婉这根软肋让陈殊自废修为,再从中套取他背后的方法加以修炼,假以时日,他说不定就可以成为天师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想到此处,吕正通眼中流露出贪婪,更加拉住陈婉不放。 他盯着陈殊,等着陈殊的答复,却见陈殊蹙了下眉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自废修为。” 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废修为,吕正通立刻道:“陈殊你不要给我耍花样!废不了修为那我就要你妹妹的性命!” 陈殊还是不动。 吕正通大怒,再度作势欲要伤人,却见眼前陈殊的眼睛中乍然闪现一道光芒,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拿着匕首的右手被什么打中,掌心处瞬间传来剧痛。 “啊——”他立刻痛得惨叫一声,想要再拿住匕首,五指却已经根本使不上力。他连忙往右手看去,只见整个右手手掌掌背自掌心处竟然插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木头。 匕首瞬间哐当落地,吕正通没料到陈殊会突然出手,连忙用左手要去扼制陈婉的喉咙,左肩处再度又传来一阵痛击。 第157节 又是一根树枝插在他的肩膀上。这一次陈殊的力道大得骇人,他整个人立刻被那树枝的冲劲撞飞,整个人从台阶上抛飞开去。 “砰!”吕正通的身体抛起落下,往更低的台阶上滚落。 虞欣微举着枪的手顿住,人慢慢站直,看看吕正通和陈婉所在的位置,又看看前面的陈殊。 陈婉也捂着喉咙咳嗽,边咳边抬眼看着前面的陈殊。 这两人站在陈殊的一前一后,分别看到了陈殊动手的样子。刚刚陈殊和吕正通对峙的时候,便突然伸手取出背后的树枝,只一根树枝就让吕正通重创,第二根更是直接洞穿了对方的肩膀,彻底废了对方的行动。 但树枝粗糙,上面还有老树的树皮挂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拿来当做武器的样子,可陈殊刚刚居然就用这样的东西直接将陈婉从吕正通手里救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她们甚至都还没看清楚陈殊具体是怎么出手的。可也就是这样的手法,让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上一次绑架案。 上一次绑架案,有个神秘人一口气撂翻在场的所有绑匪,将陈殊从赵栖等人的手里救出 ,而现在想起来,陈殊拥有非同寻常的能力,怕是这个神秘人根本就是陈殊自己。 陈婉看着陈殊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一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 比如她的哥哥和她朝夕相处,根本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为何会有刚刚那么恐怖的能力? 比如一个在床上昏睡了七年的人,怎么会做到能够在天上来去自如? 又比如,他哥哥这几年昏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什么? 还有,那个名字叫做“解臻”,却又并不存在陈殊对她的叙事中的人又是谁? 太多的疑问自她心底升起,她看着眼前的陈殊,只觉得她的哥哥此时变得十分的陌生。 “小婉你没事吧?”她呆呆地看着陈殊,终于听到自己的哥哥在旁边询问的声音。 “咳咳……我没事……哥,你怎么……”陈婉咳了几声,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陈殊查到沈蕴的车祸案可能和一个叫做‘吕正通’的天师有关,所以我们过来查。”先前还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魂魄之说 ,可刚刚经历了让人世界观颠覆的一幕,虞欣微心中也震撼起来,组织语言回道,“陈婉你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沈蕴的师父不在,我请了天师通的铁聿天师过来帮忙。”陈婉解释了一下原因,再度看向陈殊。 陈殊目光正落在她的伤口上,用手擦过她脖子上的血迹,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陈婉却看到了陈殊眼中的担心。 他的哥哥变得陌生了,可眼中的熟悉却依然没有变。 她忽然想到在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地收购陈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陈殊绑架案在后面助推,瓦解了陈家最后一道防线……而这次她和沈蕴出事,他的哥哥也不辞千里来到这里为自己查案。 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照顾好哥哥,可结果自己自始至终仍在陈殊的照顾之下。 原来,他的哥哥还是最关心她的。 陈婉眼睛忽然湿润,连忙侧头掩去。 陈殊的目光却冷了下来,往吕正通坠落的方向看去。 吕正通正在地上抽搐,从台阶上滚落,哪怕是天师也并不好受,更何况他还硬生生地受了陈殊两道痛击。 他此时也注意到陈殊投过来的目光,立刻挣扎着往后退去,岂不料后面仍是台阶,让他不得不再度落下两层。 陈殊目光看向吕正通的目光却莫名冷下来,慢慢往他挣扎的地方走去。 走的时候,他又从旁边折了根树枝。 “陈殊,你要做什么?”吕正通瞬间害怕起来,只能拼命狼狈地往后退去。 陈殊走得不快,他似在思考,眼中神色莫名道:“像你这样的术士百死不僵,今日若放过你,难保以后不会继续在背地里行咒……” 吕正通心中咯噔一声,越来越感到恐惧:“陈、陈殊,你放过我,我肯定不会再害人,不会找你和你妹妹麻烦。” “我不信。”陈殊已经走到吕正通旁边。 “哥!”“陈殊!”“陈先生,不可。”陈婉和虞欣微、铁聿同时叫道。 陈殊已经扬起树枝。 也就在此时,树林里忽然飘过一阵风声,有一道清越的声音自空中响起,有人道:“陈施主,若你不信吕正通,可否信我仪清居一次?天师通业内自有业内处置的规矩,定不会让这妖道再为非作歹。” 第191章 渺渺真人 话音响起的同时, 头顶有风声而过,陈殊抬眼,便见一人身穿青色道袍, 脚踏飞剑,于半空中落下, 摘剑挑住陈殊手上的树枝。 吕正通见到来人, 立刻露出害怕的神色,但目光转向陈殊手上拿着的树枝时, 却又变得更加恐惧,相反看见从天而降的人倒是觉得侥幸了。 陈殊皱眉,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只见来的人一头白发,但容貌却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气质如同青莲不染淤泥。 “仪清大师!”后面有人已经喊道, 却是陈婉的声音。 陈殊愕然,再度看向来的人, 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陈施主。”对面自称仪清居的人见陈殊打住动作,道,“我此番前来就是为解决沈蕴一事。吕正通作恶自有铁律定夺, 还请施主三思。” “陈先生,这仪清居是天师通现任的长老, 会替天行道处置吕正通。”在陈殊后面,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铁聿说道, “现世自有规则所在, 你一身修为高强,可不要因为吕正通这种人污了自己的手。” “哥。”陈婉也轻轻喊了陈殊一声。 陈殊默然无言,眼中还泛着的一丝星芒终于彻底褪下, 他看着吕正通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终于将手中的树枝丢到一旁。 树枝落地的时候,吕正通如获大赦,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陈殊靠近的时候,他几乎就觉得自己今天很可能会在陈殊收下毙命。刚刚陈殊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死人,仿佛此人已经见惯了生死,所以动手的时候神情才会如此麻木无情,仿佛从地狱走出来的人一样。 可一个人现代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吕正通后怕,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旁边仪清居一剑朝他指来。 “贫道是天师通长老,有处置涉案天师的权利。”仪清居道,“沈蕴的魂魄在哪?若有一句谎言,天清两仪,定将你就地正法。” 吕正通:“……” 吕正通只得被人从地上拖起来押解回道观。在他的指认下,仪清居等人在观内找到了装载沈蕴的容器,确认了沈蕴的安全。 陈殊早在进门前就用六识检查过道观,提前知道了沈蕴的下落,但此时近距离看到吕正通盛放魂魄的容器时,只见容器是琉璃盏所制,上面花纹精巧,像极了灯的样式。 这种样式似曾相识,让陈殊不由得想到天行藏白衣人像后面那只破碎的琉璃盏。 若是这样的盏盛放的是魂魄,那天行藏锁链之下发生的,到底又是什么? 他看着琉璃盏,思绪忽而又现那人一身孑然背影,一时间默然。 那段和解臻的过往如同梦幻泡影已经不复存在,可每当想起之时,那人看着他眼中的希冀与光芒,却还是和昨日初见一般。 陈殊定定地看着,直至身边有人走近,方才侧过头。 “哥哥,你……”见识过陈殊刚刚惊人的身手,陈婉心中震惊复杂,但看到陈殊回望,还是展颜露出一个笑容,和往常一样拉着陈殊道,“哥,之前忘了给你介绍,仪清道长就是沈蕴的师父,这几年他和沈蕴都帮过我很多。” 陈殊回神,看向仪清居的目光露出讶异。他忽然想到之前在陈家老宅中吕正通和陈益勋的通话中说起沈蕴的魂魄上有高人的印记,恐怕那位“高人”就是这个叫做“仪清居”的天师。 但他叫仪清居…… 仪清居也正看着他,两人交锋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但陈殊的修为已经比想象中的要高很多,他冲着陈殊点头道:“沈蕴出事,贫道察觉过晚,给陈施主添麻烦了。” “怎会,沈蕴帮了小婉,这是我应该做的。”陈殊回道,“我还谢过道长及时劝住我。” 仪清居哂然,又上下看了陈殊一眼。 陈殊的话也停顿下来,他喉结上下耸动,终于还是再度开口道:“仪清道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能否借一步说话?” 仪清居微讶,但见陈殊的神情,于是微笑点头。 两人离了人群,陈殊回头看了眼站在远处抱着装有沈蕴魂魄的容器,复又重新转头道:“道长,这些年多谢你照顾小婉。” “你听你妹妹谦虚,我实则也只替她看过你的病情一次而已。”仪清居道。 陈殊目光露出惊讶。 “不知陈施主想问我什么事情?”仪清居又笑道。 他一头白发,年纪当已经不小,但容颜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容貌,之前所现的御剑之术也让人感到惊诧,陈殊咬了咬唇,还是问道:“道长,实不相瞒,我曾经听过你的名字……仪清居、天师……但我那时候听不大清楚,所以想问问道长是否认识一个姓乔的男子?” 自从落阳岗落下,陈殊意识位于混沌之间,只依稀记得有人在他身边说过话,具体的内容却不尽详尽,只有“仪清居”“姬也”等字萦绕耳边,让他在此刻重新回忆起来。 陈殊一直不知道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曾在网上查询过,但都没有得到结果。而现在一个叫做“仪清居”的人就站在他面前,恐怕就是当时他在生死边缘听到名字的主人。 他把话问出口,只感觉自己的精神紧绷,竟然有一瞬间的紧张。 “陈施主,你终于来问我这个问题了。”岂料对面的仪清居却是一笑,这样回道。 陈殊一愣,愕然:“道长难道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 “并不是我知道,而是那位姓乔的大师和我曾说起过。”仪清居道,“陈婉当初托我查看你的病情,我只能推断出你两魂不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将你从异世召回,以我之力万万不可能达到,所以我将此事说与了那位乔大师。” “……”陈殊再度愣住。 长明已经告知自己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他也以为自己在长明离开以后最后的结局是死亡,没想到这次重生竟然真的是那位在茶馆邂逅的乔姓青年的手笔! “乔大师修为已至神君之位,一直在外云游各界,于他而言破开各界壁垒并非难事,听到我的案子后,他难得接下,将你的人魂送了回来。”仪清居看着陈殊道。 “……人魂?”陈殊问道。 “不错,你现在的身体只寄居了人魂和地魂,主命的天魂还是没有回来。”仪清居道,“没有命魂的人命运漂泊,毫无定所,但你命魂实则要比普通魂魄要强一些,只是一直不在身边而已。” “……” 陈殊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命魂的说法,脸色微白,心头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连忙问道,“那我的命魂现在在何处?” “我修为浅薄,尚不能窥探其中玄妙,你或许可以问问乔大师。” “……” “不过他也有一个问题让我带给你。”仪清居又道。 陈殊抬起眼睛:“什么问题?” 仪清居一笑,回道:“他让我问你,你做好决定了吗?” * 日头高照,皇宫的练武场上有“乒乒乓乓”武器相撞的声音。 一排排的武器架上放着琳琅满目的兵器,透过架子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男孩身影正不停地挥着手中的木剑,不停地敲打着前面的人形木桩。 豆大的汗水从额边流下,男孩用袖子擦干,随后又进入了枯燥的练习之中。 就在他不断往复的动作的时候,头顶上的太阳却忽然被一片阴影覆盖。万里晴空中,有一剑来朝,划破单调长空,随后倾然划开漫天剑光,有万剑如花一样散开,时散时聚,异象幻化,十分绚丽。 然而男孩并没有看到头顶上的变化,还在不懈地与木桩作斗争。 “啧啧,小娃娃今年几岁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练剑?”空旷的练武场终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男孩一愣,这场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年纪小,所以才可能被称作“小娃娃”。他抬起头,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须发全白,手上持着一柄剑,正冲着他问道。 第158节 这皇宫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男孩看着一愣,目光露出警惕和戒备。 白衣男子看着男孩警戒的样子,脸上不由得有些遗憾,自顾自地走过来。他走路带风,男孩还没看清楚他走的步数,却见对方已经在自己的眼前。 “你这样子像极了我养的那个,这么小老气横秋可不好,一点都不讨大人喜欢。”那来的人一边说,竟然蹲下来捏了捏男孩的脸蛋。 他手劲并不大,但男孩还是面露惊慌,连忙后退,一边退一边用小木剑格挡道:“你胡说!你别打扰我练剑!只要我将这套剑法练成,定能讨皇上喜欢!” “……你这样子能练成寒冰剑的剑法?”那人问道。 “皇上就是这么练成的。”男孩回道。 “……你是笨啊还是傻啊!”那人听着,看着小木桩不禁有些无语,一拍男孩的脑袋道,“当今皇上是先天神魂降世,虽然魂魄不全,但他有那个基础,什么剑法给他练都是一学就会,你和他比什么?” “啊?”男孩一愣,并不知道来的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喃喃问道,“什么是先天神魂?我应该去哪里弄?” “那东西普通人弄不来的。”来的人捂了下额,还是摇头道:“算了算了,看你脑袋不好,我去给你和皇上说情去。” 他说着,人已经起身往皇帝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别别别!这是我自己要练的,你不能告诉皇上!”男孩连忙要向前追赶,却见那人一步如风,人已经到了三丈开外,哪里还追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终于轮到我了 * 第192章 两界壁垒 男孩心急, 但视野里的白衣人已经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转进御书房外的花园内,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御书房里有皇上, 可皇上脾气冷,自静宁侯爷去世之后便更加难以靠近, 男孩心中畏惧,只得木讷地停下脚步,紧张地盯着花园的宫门。 白衣人回头看着后面小孩笨拙的身影, 不禁勾了勾唇,继续往前行去。他一路行过花园,终于来到御书房所在的位置。 此处御书房此时没有宫人侍奉,园内分明花团紧簇,却显得有几分冷清。有人凝立在花园内,一身玄衣及地,长发披肩,衣上浅金龙纹盘飞, 衬得整个人显得有些凌厉。这玄衣龙纹之人此时正在看着花丛, 有蝶在轻轻飞舞, 他的视线也停留在戏蝶处,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走近, 他微微侧头。 白衣人见他目光看来, 话音提道:“那小孩不过八岁,你现在就这么早让他习剑, 是不是太辛苦了些?” “八岁也不算小, 他既要承我的位置,现在越早磨砺,对他往后越有用处。”玄衣人回答, 声音却很是平静清冷。 “……”白衣人的脚步顿了顿,再度上下扫了眼前的人,只见眼前的人比起寒山之时要冷峻上百倍,他默了一阵,这才重新说道,“臻儿,你好像又变了。” “师父。”解臻抬起眼,看向白衣人道。 白衣人眉毛轻轻一挑。 江湖录上有名“寒山渺渺剑尘雪”,排行天下第一,一柄剑使得出神入户,实力已到临仙之境,正是这突然出现在皇宫中的白衣之人。 剑尘雪传闻已经有一百多岁高龄,这几年游历四方,世间如同销声匿迹,早已经音讯全无,此番出现在皇城之中,他看着解臻一人孑然,再度开口问道:“臻儿,这几日到处飞的红铃鸽是你放的?你在找我?” 剑尘雪已经就不闻世事,但月前去时常会遇到一两只信鸽,它们爪子处系着红绳,红绳上又绑着铃铛,只要一在天上飞,便能听到叮铃铃的铃声,让人不在意都难。 “是。”果不其然,解臻回答道。 剑尘雪:“……” 这世间知道他剑尘雪探索虚空浩渺的人仅仅只有寥寥一二人而已,他的好友醉梦生已经病逝,能用这种方法找他的,也只有他的徒弟解臻了。 只是他这徒弟一向独立,自神魂养得差不多之后便不再需要他的照顾。两人自六年前寒山一别,便许久没有再见面。剑尘雪心里难得生出些许希冀,琢磨着问道:“这次将为师找来,是为何事?” 解臻立在花丛边上,目光轻轻扫过流连不去的蝴蝶,低声道:“师父,你追寻大道已久,可知从此处离开的办法?” “什么?”剑尘雪一愣,“此处是指哪里?” 解臻答道:“这个世界,这方天地。” 剑尘雪:“……?” 寒山渺渺再度一愣。 “怎的会想到离开这里?”剑尘雪不得不再度问道。 “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等的人。”解臻低低回答道,“但他为了找我、与我相处,经历了千难万险……” 剑尘雪心中微讶,再见解臻的时候,却见对方神情坚定,不似在开玩笑。 “所以这次,我打算去找他。”解臻再度说道。 “……”剑尘雪默了一下,这次缓缓道,“此间过来,我也曾听坊间传闻,那个人就是敬宁侯?” “师父,他叫陈殊。”解臻道。 剑尘雪抚了抚下巴,点了点头:“看来你这次入世已经认定了他。” 他是收养解臻的人,从小开始抚养这孩子长大,也知道解臻的情况,此刻听对方说起来,这才谓然叹道:“我辈蜉蝣,于天地不过渺小一粟,想要离开这里谈何容易。臻儿,你可要想清楚,要走可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这一走,你将失去现在的地位和拥有的一切,你可想好了?” “我下山便是为了他,现在已经有了答案,无所谓身份和地位。”解臻道。 这天下人皆为利往,唯独他这个徒弟从小就不大一样。剑尘雪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解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最终点头道:“也好,这几年我寻觅飞升之法,也有些心得,一会你可备好马匹跟我来。” 他说着,抽出身边宝剑,剑影迭起,一道长剑剑身横亘空中,剑尘雪飞升踏上,直接踩在剑身之上,已经御剑而起,在半空中站立。 世间临仙,唯有寒山渺渺真人之姿。 解臻看着剑尘雪在半空等候,点头折回御书房。不过片刻,他褪去龙袍,身着一身黑色劲装,手中执着一柄古朴长剑从书房门口行出,但见剑尘雪看来,手中长剑自发脱鞘而出,悬浮在剑尘雪身侧。 剑尘雪一愕,正要看清解臻的御剑之术,却见眼前黑影一闪,那被自己教诲了十余年的臻儿已经一步登剑,自古朴长剑剑身上站起。 “你……”剑尘雪看看解臻的剑,再看看解臻的人。 寻常的人修炼剑术,没有个二三十年都无法学至大成,就算是资质好的,没有个五十年不可能会御剑,但他徒弟却与普通人截然不同,不仅无师也能自通,而且修炼速度快得惊人。 “师父,我已备好。”耳边已经有解臻的声音道。 剑尘雪虽然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异数,此时心里多少有点挫败,他闻言点了点头,还是平空御剑而起,往远方苍穹飞去。 解臻见状紧跟而上,二人一前一后,不过片刻便已离了皇城数里,连整个京城都被抛在身后。 再行半个时辰,天边有云密集,卷云旋绕,似有云涡在天边彼端生成,而脚下居住的村落越来越稀少,地面一片山野连绵。剑尘雪见远方天色,终于在一处山顶上停剑落下。 解臻也跟着落在剑尘雪身旁,目光却落在天边的彼端之处。 “那就是我这几年寻找的飞升道口。”剑尘雪见解臻神色,颔首也往那云层处看去,慢慢道,“但此处飞升道口还没有开启,以为师现在的力量,也可能需要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方才能够借成熟的时机得以让天道开眼,穿过此界壁垒去往他处世界。” “十年、二十年?”解臻听着剑尘雪的话,目光却凝视着那道涡口紧紧不放。 “没错。若是强行突破,恐遭天道雷劫反噬,得不偿失。”剑尘雪点头,但见解臻神色有异,还是解释道,“而且若是借由这道道口飞升,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你想找的人。我曾解读过天行藏壁画,这界外世界千变万化,有无数位面林立,你即便离开这里,去的世界也可能不是他所在的地方,若是遇到一个凶险之地,恐怕连姓名都难以保全。” “可若是一直寻找,一个位面一个位面地找过去,总有和他再相遇的一天。”解臻道。 “那也可能,你的寿命就到了。”剑尘雪道。 “……”解臻欲言又止,唇颤了颤,终于没有再说话。 “人之于大道,原本就渺小得可怕,你看强悍如天行藏,想必当初也曾盛极一时,却也不过是时间洪流的一粒沙子而已。”剑尘雪看他神情寥落,还是拍了拍解臻的肩膀道,“做人不如活在当下,珍惜眼前。或许苍天有眼,会让你和陈殊有再度相聚。” 解臻抬眼看着那方云涡,目光却露出执着,他慢慢道:“若苍天有眼,为何又要让他如此艰辛?” 剑尘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说动解臻,最终还是叹道:“也罢,若是有可能,我飞升之际带上你,届时你我确认下一个世界情况,再做打算也不迟。” “谢谢师父。”解臻这才收回目光,“我已为解家选好下一任储君,只是解肃那孩子心性淳朴,习武资质也不甚开窍,师父这次回世,不知道可否指点一二?” “那孩子叫做解肃?”剑尘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练剑的娃娃,心情徒地变好起来,“我久不到京城,也正打算在你这里逗留些时日。那娃娃我看着蛮喜欢的,教教也好。” “好,我回去便给师父安排住处。”解臻道。 剑尘雪点头应下。他平日里便喜欢和孩子逗玩,解臻还小的时候他便曾经抱着在老友醉梦生旁炫耀过,只可惜自从解臻六识渐渐恢复后,这孩子就显得太成熟了一些,什么东西又都学起来快得不可思议,让他完全没有养大成人的成就感,后来解臻长大他便当个甩手掌柜,早早将寒山事务交与徒弟,自己去云游四方,除了过年的时候回山一趟,便很少再管过对方。 但这解肃看起来就没解臻小时候那么无趣,软萌萌的很好捏的样子。剑尘雪立刻在心里憧憬了一番,不由得生出几分期望出来。 两人一道从云涡处返回,剑尘雪由解臻安排在宫中住下,宫中床铺甚大,夜里剑尘雪一边盘坐冥想,一边在心里规划第二次为人师表的生涯,正想得上头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雷声。 这雷声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响后又接一起,似在百里开外的地方。剑尘雪六识已有别他人,此时听到雷声不由得一愣,只觉得这雷声似是云涡的方向传来,他下床撩开窗帘,果然看见远方天空明明暗暗,有天雷交加,时不时地照亮一方天地。 今日夜里分明没有雨,怎会打雷? 剑尘雪狐疑地掐指算了算,心中疑窦更深,随后忽然想起白日解臻的神情,脸色瞬间一变。 “不好,这小子不会闯界了吧?”剑尘雪目光一紧,暗呼糟糕,急急忙忙夺门而出。 第193章 越长明 皇宫深夜一道剑影从空中乍现, 剑尘雪匆忙往云涡处赶去。刚飞出京城,便听闻雷声自远方倾轧而下,天边有闪电不停交织在一起, 时而骤亮,饶是剑尘雪修为高深,此时见状也不禁眼皮狂跳, 头皮发麻。 如此雷电威力,怕是他寒山渺渺进去, 也可能会被这天劈得粉身碎骨。 剑尘雪心中暗道,边捏着剑诀边飞行至山野上空,却见云涡之下已经被一道道雷电光幕笼罩, 电光不停往外吞吐,别说人进去,就是站在外围都有暗雷不停落下,十分危险。 白天和解臻站过的山崖已经是一片焦土,剑尘雪飞剑而上, 大喝一声, 手中长剑一化千柄剑影,悉数劈入雷阵之中, 只依稀在光幕中撕开一道口子, 却又很快被新的雷劫覆盖,根本不为人力所撼动。 剑尘雪额间冒汗,连忙又向着雷阵尝试了几次, 依旧毫无效果。目光所及处只有雷劫不断,隆隆声响震穿耳膜。 夜里时明时暗,这雷电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终于渐渐开始变薄, 露出阵中遍地焦土。剑尘雪见状连忙往阵中看去,只见雷阵中心处有一道黑影倒在地上,依稀是解臻的身影。 “臻儿!”剑尘雪脸色一变,终于破开稀薄收敛的雷电,飞快地掠到黑影旁。 解臻双目紧阖,身上血迹斑驳,显然被累劫拷问所致,人已经昏迷,彻底失去了意识。 剑尘雪心中咯噔一声,不敢迟疑,连忙将解臻抱起,逃出雷阵之外。 “傻孩子,都跟你说了现在要突破两界壁垒还不是时候,你怎么还这么胡来。”他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道,“再说了,雷劫下来你不会跑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东西还用师父教你?” “咳咳……”似是听到剑尘雪的声音,解臻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剑尘雪见他伤痕累累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责备,飞快地往皇宫跑去。 夜风拂过人的发丝,有冰凉的冷意。 解臻的眼睑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他看着那明暗交织的天边凝留不去。 * 吕正通被仪清居和铁聿带回天师通处置。天师通有明确的条则不准天师伤害凡人,吕正通的手段虽然玄妙,但终究瞒不过同行法眼,接下去等待他的很可能会是被废除天师的资格,以及天师看守所里的很长一段时间。 沈蕴的魂魄则被陈婉带回医院。解开了琉璃盏的束缚,沈蕴果然转醒,醒过来的他看见陈婉在旁紧张看着自己,连忙出声询问情况,换来的却是陈婉喜极而泣的拥抱,一时间愣了很久。 医院的医生得知沈蕴醒来,立刻给病人再度进行了检查。化验各项报告正常,医生对病人的苏醒的变化啧啧称奇,同时也告知陈婉和陈殊病人过段时间可以出院的消息。 第159节 陈婉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次她和沈蕴出事,吕正通被捕,沈蕴的案子算是有了交代,但涉及玄门之事,车祸的案子可能不了了之。不过虞欣微有电话打来,称陈益勋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陈益勋这次将会因为陈婉、陈殊父母的案件彻底定罪。 虞欣慰还让陈婉将这事转告给陈殊。这位女警官自从道观回来,便没有再和以前一样和她的哥哥走得那么近了。就算是陈婉自己,看到自己哥哥出手的一幕,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哥哥变得不真切和遥远起来。 虞欣微还在电话里将自己得知陈益勋和她父母有关的来龙去脉告知了陈婉。 陈婉这才得知陈益勋被警察传唤的缘由。 她暗暗地看向陈殊,却看到陈殊此时正低眉看着手中的字条。 字条是陈殊找仪清居私下谈话后拿着的,陈婉曾经看过几眼,那上面写着的是一个h市的地址,字不多,寥寥两行而已,但他的哥哥却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看着,有些时候甚至是在看着发呆,直到察觉自己走到眼前的时候方才收回。 “哥。”陈婉终于鼓足勇气道。 “怎么了,小婉?”听到陈婉的声音,陈殊这才恍神,就像是每一次陈婉呼唤他的时候,转过头来关切地问。 陈婉看着陈殊关心的眼神,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她连忙眨了下眼睛,走到陈殊身边,和自己的哥哥并排坐着,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裙子上的手,慢慢道:“这次谢谢你。” “傻丫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陈殊笑了声,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 陈婉轻轻笑开,她抬眼看着地面,却不敢侧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声音还是状若无事道:“哥,这次沈蕴醒来,他向我求婚了。” “……”陈殊一愕,在她身畔道,“是吗?” “嗯,他其实向我求婚了很多次,我一直都不敢答应。”陈婉点头道,“但这次我们经历了生死,我忽然想明白了。” 陈殊侧头看向陈婉。 陈婉察觉到陈殊的目光,脸上很快展露一个笑容道:“人生本身就短,如果再不珍惜眼前,那就弹指间过去了。我不想留遗憾,所以以后就算再困难,我也会和沈蕴一起去面对。” 眼神又有了水光,她又抬头眨了几下,侧头冲着陈殊笑道:“哥,所以我这次答应他啦。” 她笑着,目光中看到他哥哥惊讶的眼神。但很快,那惊讶渐渐地柔和下来,她看见陈殊也温柔地笑,跟着点头道:“你能想明白就好,哥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陈婉笑了笑,却开始慢慢摇头道:“哥,我不是以前的陈婉了,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其实不必再一直考虑我的感受。” 陈殊的笑容凝固下来。 “你上次昏迷的时候,我曾让仪清大师帮忙替你看过了,他说你去了‘界外世界’。”陈婉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哥哥,如果有挂念的人,千万也不要留下遗憾。” “……”陈殊轻轻蹙了下眉,手指收拢。 陈婉笑道:“我和沈蕴结婚,以后可以相互照顾,相互扶持。但是哥,你是对我最好的亲人,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的哥哥能够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可以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小婉。”陈殊已经紧紧捏住了手中的字条。 陈婉目光颤了颤,脸上却展开笑靥,忽然伸手环过陈殊的肩膀,轻轻拥抱着陈殊,笑道:“哥,我觉得能够让哥哥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对哥很好很好的人……” “哥哥你一定一定要把握住。” “哥,我希望你能追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陈婉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响起。 陈殊闻着陈婉身边清淡的香水气息,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回抱着自己的妹妹,目光渐渐抬起,渐渐看向远方。 * h市隔着g市有两个省市的距离,陈殊买好机票后启程出发,过了半日便抵达目的城市,随后打了辆的士,前往仪清居留下的字条所在的地址。 地址上称此处为极阴之地,位于h市市郊。陈殊抵达的时候只见有座山峰挺立,上面山林郁郁,并不像是有人家的样子。陈殊看着山峰迟疑一会,终于还是捡着山道拾级而上,然而行至半路,却见眼前忽然有奇异的水纹泛开,等到再看清眼前世界的时候,只见眼前忽然现出大片的奇花异草,远方琼楼玉宇,制式别样,看上去巍峨壮观,近处亭台楼阁,有瀑布水池绕着园景潺潺流动,又显得十分清雅。 这一切和山林外所见并不一样,连空气都要清新上几分,陈殊讶异地走过玉石地面,忽地看到前方亭阁处有一人站立,那人身上穿着普通的休闲西装,气质出众,容貌俊美,正笑盈盈地往自己看来。 这人的模样只一面就已经深入人心,正是当初陈殊前往西锤之时遇到的自称姓“乔”的青年。 “你终于来了。”两人相见,乔姓青年开口第一句便如此说道。 “大师知道我会来?”陈殊愕然。 乔姓青年也是一愕,随后皱眉道:“陈殊,你可别学仪清居道长这么叫我,在你面前,我其实不算什么大师。” 仪清居是称呼这乔姓青年为乔大师,陈殊跟着尊称,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他一愣,看着对方,还是行礼道:“先前大师救我性命,我一直都没来得及感谢,大师没有怪我当初不敬,我已经十分感激……” “……”乔姓青年听着一口一个大师,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无奈,反倒是他旁边有一个身穿裘衣的男子端着一盘水果走过,看看前面的陈殊,又看看旁边的青年,呲牙笑了声道:“明昔,你也不用这么强求他,他早就投胎转世了无数次,早已经不记得你我了。” 陈殊闻言再度惊诧,连忙闻声看去,只见那白裘男子容貌俊美,身上隐隐有妖冶清冷之意,但容貌上却与解臻有几分相似,正是那日在人才市场遇到的那个叫做“小七”的男子。 他和解臻相像,是巧合吗?陈殊惊疑。 乔姓青年叹了口气,见陈殊看着小七发愣,微微一笑,还是招呼陈殊道:“陈殊,其实你我不必这么生份。来先吃点水果吧。” 陈殊迟疑片刻,还是步行上前,他心中有疑云不断,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乔大师,你、你们之前认识我?” 他脸上露出迷茫,乔姓青年和小七互看了一眼,最终还是乔姓青年择了个果子递给陈殊,笑了声道:“是,你既然来找我,想必已经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越长明始终是越长明,我们都猜你肯定不会放弃解臻的。” 第194章 长明 他竟然也知道解臻, 还知道越长明。 “越长明是谁?”陈殊越与乔姓青年交谈越感到心惊,“他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它没告诉你?”乔姓青年问道。 “它又是谁?”陈殊陷入一阵茫然,睁大眼睛看着乔姓青年。 乔姓青年和旁边的白裘男子各视一眼。 陈殊心中已经涌起一阵惊骇波澜:“你们难道在说长明?可他没告诉我他是谁,也没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我靠近解臻……” 长明最后消散在虚无中, 从始至终都不曾向陈殊明说过拉他过来做任务的原因。 乔姓青年看着陈殊眼中的不解, 沉默些许, 这才缓缓坐下道:“凡事必有因果, 你既然来了,不如听我讲个故事。” “一个不算美满的故事。”他说这着, 又重复道。 陈殊瞳孔缩紧, 没有打断。 乔姓青年见状道:“你我所在的世界之外还有万千位面世界林立。每个世界都有规则壁垒,我辈修道中人为求与大道同行,不断磨砺自我,直到修炼到超出规则外的修为, 便会感应大道劫数,历劫飞升, 从下界位面飞升至上界位面。在这些位面世界中有一世界初始鸿蒙, 但凡抵达此界,便会有鸿蒙册封, 被赐神君之名。” 他缓缓道来,令陈殊忽然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两个世界。 “这个故事是由一个神君说起。”乔姓青年看向陈殊, 随后慢慢道:“大道漫漫,修道孤寂, 很多修真者会在途中寻觅得同道之人, 同修共炼,结为道侣。这位神君也有一位道侣相伴,一道飞升神界, 同封神祗之位,名唤姬也。” “姬……也?”陈殊心里没由来一愣。 “是。”乔姓青年点头道,“我虽没有亲眼目睹过也君风采,但我家小七长得与神君留存下来的神君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他说的小七就是那白裘男子。陈殊目光缓缓移到白裘男子身上。 “姬也和神君共同飞升,本是得道的逍遥眷侣,但即便是神君,也难逃生死规则。”乔姓青年的声音在陈殊耳边响起:“在和神君同修万年之后,两人之间横生意外,也君遭人暗算,神魂被人打散,魂魄散入下界三千各个位面之中,从此陨落不在。” 陈殊目光颤了颤:“陨落的意思是死亡?” “是。”乔姓青年道,“神君陨落,身死道消。若有机会重入轮回,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 陈殊默然。 乔姓青年看他神色,停顿片刻方才缓缓道:“姬也魂飞魄散后,那位神君为求一线道侣转世之机,开始收集道侣神魂,但也就在此时,他得知鸿蒙预言,自己将于不久后为报道侣之仇而亡,也将从神界消逝。” “……” “他得知自己死亡,便开始部署后事,待一切布置完毕,寻得仇敌,大战数日将其封印,为后世诛杀此敌留下一线契机。”乔姓青年道,“但也因此,这位神君力战后重伤不愈,也迎来预言中的大限。” “神君也死了?”陈殊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没错。”乔姓青年道,“这位神君的名字,就是越长明。” 陈殊已经有所预感,但得知答案后还是心中止不住发颤。他盯着乔姓青年,隔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大师,长明和越长明是不是有什么联系?若是越长明已经死亡,那长明为何会存在?” “我只知越长明,不知长明是谁,但你若说的是它的话……”乔姓青年闻言笑了声,抬眼看着陈殊道,“你是怎么与‘长明’见面的?” “它突然出现,将我强行拉去另一个世界,说是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保护好解臻。”陈殊回想往事,回答道。 只是一边回忆,长明当初机械的声音又回档在脑海边。陈殊蓦然想起对方消散在水幕中的人影,心中已经渐渐升起一道不可能的念头。 耳边,乔姓青年已经回道:“若是它的话,那就是越长明的天魂。” 陈殊睁大眼睛。 “越长明当时应该为了能够继续找寻姬也魂魄,将自己的三魂分斩。”乔姓青年看着陈殊道,“而你,就是越长明的转世。” 陈殊茫然,只依稀记得长明的光影,大脑中却对所谓的越长明一片空白。他后退了几步,皱眉道:“怎么会?” 越长明三个字对他来说分明只是一个很遥远的人名而已,如果他是越长明的转世,那长明岂不是…… 这几日他从天师的口中得知自己的天魂不在身侧,是一个所谓的没有命魂的人,他曾经暗暗费解过,却不曾想原来他的天魂竟然就是强迫他去做任务的长明。 “人死后,就拿这一个世界来说,需要走过黄泉路、渡过忘川水,洗尽前尘记忆,方才得以转世重返人间。” 乔明昔道,“我想当时应该是越长明心知自己以后将不复存在,怕死后忘记姬也,这才将天魂分斩出来,留给它残余的力量,让它指印着自己的转世不断前往各个位面寻找姬也。” “……姬也,就是解臻?”陈殊喃喃问道,“所以长明记得一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你和天魂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不得而知。”乔姓青年道,“但它记得,你却什么都不记得,这世间千变万化,谁都不能保证能永遂心意,有始有终。就像我现在告诉你你是越长明,你能在心底彻底认为自己就是越长明吗?” “……”陈殊哑然。 他想问越长明何苦要这么做,但转念间又想起,如果越长明不这么做,这世间还会有谁再帮姬也收集魂魄,又有谁还会记得在位面角落里静静守候的人? 没有守得永恒,但哪怕须臾的短暂换来重新的相逢,都是值得的窃窃欢喜。 他确实已经不再是越长明,就算重新穿越无数遍,他或许还是会和当初一样做出原来的选择。 但现在,他却和越长明一样,重新喜欢上了一个人。 “可长明他……”陈殊几次欲言又止。 “你的天魂确实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最后一次你去见解臻,它已经无法再帮你彻底打开两界的壁垒,只能让你附在林辰疏的身上借尸还魂。”乔姓青年缓缓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它到底是神君的天魂。” 陈殊一愣,目光渐渐亮起。 “我和小七也只是得仪清居的委托,凑巧在周游之时碰到你而已,三千位面已经重新排布,这次你想要再回去找姬也,还需要它的领路。”乔姓青年道。 “他还在?”陈殊心中忽然生起希冀。 “它力量告罄,无法再维系原状,又是异世灵魂,按道理将回归位面之外的裂缝等待轮回。”乔姓青年道,“但它是天魂,无法拥有情感,无法像你一样进行转世,现在应该还在那处沉睡。我可以让你前往那个地方,再领它回来。” 第195章 点灯 第160节 长明为他和解臻挡下雷劫, 又将自己重新从生死边缘推回,陈殊想起混沌间那道自始至终没有转过来的身影,终于慢慢重新挺直背脊, 目光变得坚定。 “好。”他回答道。 乔姓青年点了点头, 复又看向身边的白裘男子。 “朝天道之外的位面缝隙会吞噬游离的魂魄, 它即便是你的天魂, 也可能已经与混沌相融,这里只有你和他一体同魂, 才能找到它。” “好。”陈殊再度回答道。 “它消散已久, 或许已经不是你见到的‘长明’。”白裘男子继续道,“你的人魂脆弱,很容易会被规则吞噬, 为了不让明昔担心, 还请务必及时返回。” “多谢。”陈殊道, “我会将它带回来。 ” 白裘男子见陈殊已经做好决定, 抬手指着浮空之所,只见浮空处有一片波澜乍起, 随后很快浮现出一道道旋涡波痕,有一道裂缝从空中撕裂, 露出里面无尽黑暗。 陈殊走到裂缝前方。 “轰!”有黑暗瞬间倾轧过来,陈殊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混沌,耳边所有的声音都随着六识感官的无觉而消逝,世界漆黑一片, 安静得死寂, 只剩下头顶一丝裂缝透着微弱的光线。 有飘絮在灵体旁边掠过,陈殊举起手抓过,那黑暗中沉浮之物却像透明的烟雾, 从他的指尖漏过。 陈殊想到此行的目的,心念微沉,灵体从浮空中慢慢落下,终于触及一处平面之上。 足底有水波涟漪泛开,在黑暗的幕布下熟悉而又陌生。 竟又是这里。 “长明?”陈殊唤道。 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有的只有湮灭听觉的寂灭。 陈殊抬眼看着眼前的混沌,开始沿着水平面往更黑暗的地方边唤边摸索而去。 裂缝微弱的亮光彻底消失在身后,在这黑暗中也不知无知无觉地行了多久,陈殊忽然抬起眼,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的混沌处。 “长明?长明……”远方,有一道冰冷的、机械的声音响起,“我好像叫长明,你在找我?” 说话的地方与黑暗无异,有一团模糊的飘絮从水面之上缓缓凝聚。 陈殊看着声源处,呼唤声在喉间哽住,他看着眼前模糊的飘絮,终于点头道:“是。长明,我是陈殊,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飘絮慢慢飞过来,在陈殊面前缱绻,“陈殊是谁?我要回哪里去?” “……”陈殊眼睫轻颤,慢慢地阖了下眼睛。 “你怎么了?”耳边还是毫无感情的语调,飘絮淡淡问道,“我只是问你两个问题,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陈殊抬眼道。 “可你这样就是要哭了……啊,我记起来了 !”飘絮忽然回忆起什么,慢慢道,“你就是那个经常在我面前哭的人。” “……”明明是无止境的黑暗,陈殊目光却往身边的飘絮。 “你经常哭,每一次都哭,看着你哭,我也好难受。”飘絮还在喃喃道,记忆飘远,“可明明我们都很难受,我为什么还要一直找你?” “是啊,你为什么一直不放弃我?”陈殊问道。 飘絮轻轻一颤,它似在不断地回想陈殊的问题,终于回答道:“我不知道,是那个人告诉我要一直带着你,不管多久都要带你去找他。”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生短暂,又有多少个轮回日夜。 它的声音露出迷茫道:“我除了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可我真的好累……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 混沌之处的飘絮早已经薄薄的,轻飘飘的。 陈殊眸光晶莹,他侧头看着停留在旁边的飘絮,声音变得轻颤又笃定:“长明,你不能放弃。” “啊!”飘絮轻道。 “我们离开这里,去完成你的使命。”陈殊一字一句道,“长明,这次我带你去找他。” “真的吗?”流动的飘絮停滞,“那你还哭吗?” “真的。”陈殊笑道,“这次不哭。” “可你脸上还有眼泪。” “……” 陈殊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渍,道:“现在呢?” 飘絮绕着陈殊的脸庞转动:“好好好,你不哭就好,我们一起再去找他。” 陈殊轻轻笑了起来,他带着飘絮,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漆黑不见五指的混沌。 “你怎么又不走了?”飘絮问道。 “我来的时候借着朝天道过来,但、但我好像忘记方向了。” “……” 飘絮和陈殊一起愣在当场。 “你个笨蛋。”隔了一会儿,陈殊身边忽然泛起一道亮光。 陈殊再度一愣,他侧过头,只见眼前有浅浅的星光时散时聚,一道薄薄的、透明的人影已经站在他的身旁。 人影身穿白色长袍,乌发轻垂,似察觉到陈殊的目光,人影亦侧首看过来,一双眼里秋水剪眸,似有万千翰海星河囊括其间,最终化为盈盈的笑意。 那是他一样的容颜。 “走吧。”它说着,人已经往前踏出。 淡淡的星光笼罩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驱散着旁边的黑暗,水面下有两人的倒影,水平面上,有人牵着身后的人的手,在平静的水面上一步一步前行。 涟漪阵阵,长袍拖过水面,打破水面的平静。 “……长明。”陈殊跟在长袍人的身后,终于轻声唤道。 “我在。”前方的人闻声回应。 他缓缓转过头,但最终却只是轻轻侧过颊侧,背影突然崩散,再度化作零碎的星光。 浅淡稀薄的身影伴随着星光四散,渐渐消失不见。水面之上,有隐约的亮光透进。 陈殊抬头,只见自己来时的朝天道入口正在头顶上方打开,人世的暖光照入,点亮这一方空间。 破碎的星光缓缓地在陈殊身边缭绕,开始慢慢融入陈殊的灵体,渐渐熄灭。 有无数画面涌入记忆,他听到无数自己的声音在心底里响起,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从今以后,你就叫长明。” “长明,你以后的任务就是找到姬也,带着我的转世。” “越长明永远都要和姬也在一起,长明,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记得我说的话。” “长明,我走了。” “……” 陈殊眸光轻颤,看着这片黑暗终不复星光,重拾脚步,往那裂缝处行去。 第196章 一本奇怪的书 裂缝外, 乔姓青年和他的小七已经等待多时。 “陈殊,恭喜天魂重回。” 陈殊睁眼,耳边传来乔姓青年的声音。 他闻声望去, 只见乔姓青年还站在远处, 但他身边原本的白裘的男子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直通体雪白的白色小兽。它似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几下从亭台边的坐栏上往乔姓青年的怀里跃去。 乔姓青年眉眼微笑,一把将小兽接住, 将它抱在怀里, 轻轻梳理着小兽的毛发。 “谢谢。”陈殊看着亭台里的一人一兽, 以及亭台外和绚的暖光道。 “你的天魂虽然回归, 但因为损耗已久, 这段时间还需静养。”乔姓青年微微一笑, 看着陈殊说道, “等到它重新恢复之时, 便会再替你点亮方向, 带你去寻找解臻。” 陈殊想起刹那间闪入的记忆, 心中胀痛,但目光已经一点一点沉淀,重新变得坚定, 点头应是。 “乔大师,解臻他现在怎样了?”心中已经有了思念, 陈殊迟疑地问道。 乔姓青年轻轻撸了下小兽的耳朵, 让它轻轻眯起眼睛, 随后笑道:“将你救回之后,我和小七便离开了那个世界……不过解臻只是姬也的一点残魂,再世为人之时并没有真正转世, 应该还会保留一些以前对你的记忆。” 陈殊耳畔听着乔姓青年的话,脑海中忽而想起那人曾经说着的等待,那人在雪地里带着他慢慢前行的身影,以及懵懂的时候依然给他带来的安慰。 “他是神魂降世,但因为魂魄分崩离析,所持神力微薄,难免会受到下界之人的窥觑。”乔姓青年道,“我观解臻此世神魂便曾受人拘禁,受损严重。我想这恐怕也是越长明当初不肯放手的原因。” 陈殊瞳孔凝缩,记忆里再现天行藏那满室森森锁链,以及那盏被打碎的蒙尘琉璃盏,还有解臻看到锁链时候的害怕和恐惧。 长明说,要他保护好解臻。 “我会继续保护他。”陈殊合拢手指,从心底回应。 他的话音很低,白色小兽原本眯起的眼睛微睁,从乔姓青年怀里跃往前方的石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身形挺立如枪的青年。 乔姓青年与白色小兽的目光落于一处,随后他再度露出笑靥,腾出来的手往虚空一探,再收回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本书籍。 “你既已经继承越长明天魂残留下来的修为,此番要走,或许会有天涯长途,万重险阻。”乔姓青年将手中的书籍递给陈殊道,“这是一本修炼的功法,你可以借此参学,或许有朝一日能重返神界。” “……秘籍如此贵重,我怎么好意思收下。”陈殊连忙回绝道。 “没有越长明,就没有今日的我和小七,更何况这原本就是越长明传承,一切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乔姓青年道。 陈殊这才双手接过厚重的典卷书籍。 此时时值亭台中有风吹来,轻轻吹拂着页面,陈殊低眉间正值书页吹起,隐隐露出书籍里面的内容,依稀是一幅画…… 陈殊六识有所感,掠过画面,微微一愣,随后蓦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整张脸顿时轰的一下红了起来。 “……”这、这,这是越长明传承? 陈殊红着脸僵在原地。 乔姓青年似早预料到陈殊有这反应,促狭地笑了一声,随后又将带在手中的一枚戒指取下道:“这是储物戒指,里面有一些修炼所需,只需用六识便可开启。你今后修炼双修,少不得这些从旁辅助。” 陈殊已经局促不安,但听到对方这么直白地说起“双修”二字,更是哽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白色小兽却是“嗤”地发出一声轻笑,身形轻轻一晃,等到再出现时,却又恢复成一裘衣男子的模样,于陈殊背后站立,出手一掌抵过陈殊后心。 陈殊后背一震,只感觉似有无数洪流涌向自己心口,原本黑色的眼眸顷刻被无数星光漫上,一股撕心的疼痛不断攀升,让陈殊瞬间哑声张嘴,他冷汗倾瀑,面唇发白,直至到达濒临的极点,那盘踞在心口的力量开始散入四肢百骸,乍起的星光这才一点一点熄灭下去。 “我已经将我的力量寄在你的身上,你我同源,待你天魂苏醒之后,你便可唤出朝天道自行出发。”裘衣男子收回手,容颜清冷,“但你的身体太过弱小,如今也只能承载一次撕开位面裂缝的力量,等这次离开这里,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161节 “……” 陈殊眼中星光在眼中彻底黯淡下去,他胸口起伏,唇颤了颤,到底还是撑着旁边的亭柱站稳。 “乔大师,小七大师……”隔了一会儿,陈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恕我冒昧……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乔姓青年道。 陈殊垂眸,慢慢握紧自己的手,随后抬眉道:“指引我前来这里的天师通仪清大师曾为我妹妹看过命盘,说我妹妹是世间罕见的七杀格局,身边亲近之人与她相处,轻则伤重则殒命……我想请教二位,这样的格局可有破解之法?” 乔姓青年与白裘男子相视一眼,乔姓青年道:“七杀煞气入体,的确会影响旁人命盘,你妹妹命盘已成,作为天师通的人,是不能轻易改变人的命运的。而且像你妹妹这样的命盘,若是随便动手祛除,恐怕会沾染因果。” “那我妹妹他……”陈殊欲言又止。 “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办法。”乔姓青年笑道,“煞气入体,与我辈修真而言,不过是煞气过多而已,只需替你妹妹取出身上的煞气,她便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你命魂特殊,又是越长明的天魂,若亲自去取,并不会像普通天师一样的受影响。” 陈殊的眼睛亮起,连忙向两位重重行礼。 乔姓青年微笑。 此时极阴之地已经落日而下,余晖洒在三人身上,仿佛融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陈殊再度道谢一二,与乔姓青年和白裘男子道别。他一路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琼楼玉宇渐行渐远,直至一阵奇异波澜之后,陈殊回首,只见离开的道路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树木掩盖,眼前的山还是山,哪里还有之前的奇异景象。 一切宛如在梦中。 陈殊看了眼天色,终于还是起身往山下走去。 从山下重新雇了的士来到机场,再由h市飞回g市,坐着机场巴士往城市中心开去,陈殊返回家中的时候已经将近夜晚十二点。 子夜的别墅灯光在树荫里斑驳而出,陈殊远远地走在路上,便看到阳台上陈婉披散着长发,凭栏而望,目光透过茫茫夜里,望向苍茫的远方。 灯光下女子的容貌秀丽柔和,唯有一双眼睛眼眶泛红,她似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但看到陈殊在楼下站立,连忙恍过神,冲着陈殊一笑:“哥,你回来啦?” “嗯。”陈殊站在楼底看着陈婉的笑容,低低应了一声,却是身形一动,人已经翻过二楼阳台,几步跳入别墅中。 “哥、你、你、你……”陈婉被陈殊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跳,她连忙往后退到灯光阴影的地方,遮住自己通红的眼睛,声音嗔怪,“你要吓死我啦!” “……是吓到你了吗?”陈殊问道。 “嗯嗯。”陈婉点头,复又很快摇头,抬眼深深地看向陈殊,“那倒没有,哥哥就是哥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会被这点飞檐走壁吓到?” 她说着,还在掩饰着自己的眼睛。陈殊看着轻轻叹了声,终于上前拉过陈婉,将她抱在怀里。 陈婉的手慢慢拉紧陈殊的衣服,随后又缓缓松开,她低声道:“哥,这次去仪清大师说的地方,有收获吗?” “嗯。”陈殊背脊微僵,低低应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陈婉听着,声音喃喃道,但看着夜色的眼睛变得愈加红了,她不断点头道,“有收获就好。” 陈殊微微迟疑,但听陈婉的声音,心终于放缓下来,又轻轻拉开陈婉的肩膀,目光在陈婉的眼睛里扫过。 “哥,你别看!”陈婉连忙别开头,“我刚刚沙子掉进眼睛里了,揉红的。” “好好好,我不看。” 陈殊应道,却是一把将眼前的女孩从地上抱起。 “哥,你要做什么?!”陈婉被陈殊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跳,连忙用手圈住陈殊的脖子,紧张地看着陈殊一步踏上阳台的边缘。 她惊愣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纵身跃下。 “啊啊啊——哥,太高了、太高了啊啊啊!”陈婉叫道。 “……”陈殊被陈婉的声音差点刺破耳膜,“你以前不是说你不怕高?” “那是以前,呜呜呜我都长大了嘛。”陈婉嘟囔道。 陈殊轻笑了声。 “啊啊啊……混蛋啊,都说了太高、掉下去、要掉下去了!!!” “哥,大混蛋啊你!!!” “等等,哥你飞慢点飞慢点,我头发乱了,我要理理!” “哇!哥你快看,那是不是流星!” “哈哈哈,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刺激啊哈哈哈……” “……” 茫茫夜色下,有人影在空中飞掠,一路点跃,飞过黑夜里孤光伫立的路灯,飞过道路边张灯结彩的夜市,飞过平地上霓虹闪烁的高楼,终于在市区最高楼的铁塔下慢慢停下。 高空处,铁塔闪烁着航标灯。 陈婉终于从陈殊怀里小心跳下,坐在铁塔边缘,与陈殊一道看着城市夜景。 “哥,你居然带我到这里?!”看着眼前城市与天地相接,陈婉终于撩了撩鬓边的头发,笑着侧头看向陈殊。 作者有话要说:  大乔:欣慰,宝书终于有了流传 第197章 告别 夜风却再度撩起陈婉的长发, 让女子乌丝散入空中。 陈殊看着陈婉在夜里的容颜,蹲身在陈婉旁边一起坐下,眺望前方的一夜繁华。 “以前你小时候总是缠着我让我带你来这里玩。”陈殊的声音在夜里清澈响起, 他眼眸里映着灯景, “只可惜这边不开放给外人参观,现在难得有一次机会, 便带你过来看看。” 陈婉一愕,敛眉低低地笑了起来:“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啦?那时候我还六七岁吧,你居然还记得。” 陈殊微微一笑:“不喜欢吗?” “喜欢, 只要是哥你做的, 我都喜欢。”陈婉复又看向眼前这片瑰丽壮观的景象。 她说着, 悬空的脚轻轻地开始摇晃:“我很开心哥你带着我来这里。” 城市透过高空上浮的喧嚣, 头顶飞机划过长空的尾声, 两人静静凭塔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殊听到陈婉忽然低声开口,哼出的却是一首歌曲。 “昔年恍若梦, 寒夜事如风;犹记长空下少年远行, 金染白衣灿若晴,初次邂逅,不忘白首……” 歌声渺渺,陈殊只觉得余音飘荡了许久, 这才随着风声消逝在空中。 “小婉。”隔了许久, 他方才开口看着陈婉道,“闭上眼睛,不要睁开。” “好。”陈婉嘴角轻轻勾起,眼睛却已经听着陈殊的话阖上。 陈殊看着陈婉在自己面前温顺的容颜, 依稀还是七年前离开时候的模样,他心中微宽,终于抬起一只手,轻轻拂过陈婉的天灵。 黑夜里,有星光慢慢地从陈殊手里出现。这些星光宛如萤火虫般渐渐缭绕在陈婉的身侧,时明时亮,时聚时散,仿佛有一练银河,缓缓地随着陈婉的额间转动。 这光芒攒聚了一会儿,陈婉额间的印堂处缓缓地冒出一道黑气。它盘踞在陈婉的天灵处,宛若窥探一般露出端倪,却又吞吐不前。 陈殊目光微凝,手中星光大作,迅速包围黑气所在之处。无数星光奔涌至印堂处,牢牢地牵扯住黑气,慢慢地往外祛除。 黑气与星光僵持,过了许久终于慢慢败下阵来。它被星光一点一点地带出陈婉的天灵之处,随后被陈殊用手轻轻拍散。 “可以睁眼了。”见黑气融入空中,被风一丝一缕地吹散,陈殊慢慢地收回星光。 “哥?”陈婉睁眼之时,还看到一点余下的星光从陈殊手中褪去。 “你身体里的煞气已经被驱散干净,不用再害怕自己会影响别人的命盘。”陈殊回答道,“以后什么七杀,什么命盘,都不会再阻挡你。” “哥……”陈婉听着微微一愣,慢慢抓过陈殊的手唤道。 “嗯?”陈殊回应。 被解决命盘的事情是一件好消息,陈婉知道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她立刻露出一个笑容,她开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开始颤了起来:“哥,谢谢你。” “傻丫头。”陈殊拉过陈婉,并肩坐着。 陈婉连忙又平稳住自己的声音:“哥,我一直都没问你,你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我……”陈殊收紧抱着陈婉肩膀的手,目光颤了颤,看着身边的妹妹几次没有开口,最终才将目光看向远方,看着远方星辰,“小婉,我又要离开了。” 空气里有一丝静默。 “没事、没事。”隔了一会儿,陈婉方才响起,声音轻轻地抖,“哥,你只管走,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陈殊安静地看着远方。 “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隔了一会儿,陈婉又问道。 “……”陈殊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堵住了似的,他几次欲言,直至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带着嘶哑,“小婉,哥哥、哥哥可能、可能……” “只要哥哥你平平安安的,就很好,就很好。”陈婉已经颤道,“我都可以的,我都可以的……” “小婉,你和沈蕴也要好好生活。”陈殊道。 陈婉想点头答应,但夜风吹来,她睁着眼睛,却见远方的灯光已经一片模糊,再开口的时候,只有了一声单音。 “哥……” “哥……哥……我……”陈婉想再说我会的,话到口中再度堵住,她张口,声音已经溃然。 陈殊搂过陈婉。 “哥……我、我、我……哥……”陈婉埋在陈殊怀里嚎啕大哭。 “哥,我们、我们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机、机会,对不对?” “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哭的……” “对不起……” “哥,我我……我是真的长大了啊……” 陈婉的眼泪如同溃堤,无数话到口中终于咽下,她紧紧抱着陈殊,失声道,“哥哥,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哥,你能跟我讲讲你在那个世界的故事吗?” “哥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能讲给我听吗?” “哥,他一定一定要对你好好的啊……” “……” 明月星洒,独照高空两人的身影,夜风拂过,将哭声飘远,与世间喧闹相融,消散在这茫茫夜里。 一夜过去,等再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吕正通的案子已经解决,陈益勋的案子也有了新的进展。二十年前陈家根深叶茂,势力庞大,陈益勋作案无所顾忌,很快被警方查到了端倪,并通过肇事司机的笔录与指认以及完整的证据链彻底定案,向陈益勋进行正式逮捕。 第162节 定案的那一天,虞欣微向陈婉、陈殊打了个电话,告知案情的新进展,而此时的陈家兄妹已经乘坐飞机离开了g市,开始进行了新定的旅游计划。 虞欣微听到二人的消息一愣,随后又很快释然。 她曾经对陈殊有过好感,以为自己可以尝试了解这个男人,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中发现自己和陈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看上去孱弱,但也只有见过这男人出手的人才知道隐藏在这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或许她到现在也没有揭开陈殊真实的样子。虞欣微又想。 但那天如果没有陈殊,她或许就可能因为自己的莽撞被吕正通杀死了。 虞欣微缓缓一笑,将陈殊绑架案的案件放入卷底,在电话里面又祝福了几句希望兄妹二人旅途愉快。 陈婉连声道谢,复又邀请虞欣微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虞欣微一愣,向陈婉道喜。 陈婉笑笑,又和虞欣微聊了几句,随后挂断电话,笑着向陈殊指起远边的沙滩。 兄妹两人真的开始当初陈婉定下的旅游计划,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之前所期限的半个月。两人一道去看了最蓝的海阔天空,一起去体验了炎热的沙漠奇景,又前往绿地草原,不仅体验了马背生活,甚至还意外地开启了一场驱赶狼群的奇怪之旅。 北地极光,海洋鲸落,雨林探险,陈殊带着陈婉走过一场又一场的景色,等到环游一圈,两人重新回到g市的小别墅里,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一年陈婉的公司交给手下人打理,新上任的执行经理为做出业绩,竟然又收购了一个公司,让夕照的产业变得更加庞大。陈婉没想到自己出去一年后竟然是这样的效果,不由得哭笑不得,亲自着手制定公司新项目的大方向。 沈蕴得知陈婉回来,亲自带着聘礼上门。他没有亲属,替他来讲亲事的竟然是他的师父天师通五星级天师仪清居。 陈殊对此受宠若惊,但还是作为女方的亲属被陈婉推了出去,和仪清居交谈了几句,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仪清居本来通晓玄黄八卦,很快便择了个大喜的日子,定下了婚期。 三个月后。 “哥,我要抛了哦!”身穿礼服的陈婉叫道。 她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头上戴着头花,与长长的衣摆一起拖着草地,纱布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折射灯光不停地闪烁,衬着整个人端华艳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新娘子,你这不对啊,手捧花是谁捡到就归谁的,你这不是公然作弊嘛!”旁边有伴娘看着新娘子背过身的架势,连忙道。 “可我只想给我哥哥。” 陈婉纠结道。 “咦——小婉你好偏心,你这么帅肯定会给你讨个嫂子的。”伴娘笑嘻嘻地打趣道。 陈婉闻言眉间轻然一动,悄悄侧头往后面看去,只见自己的哥哥穿着西装,容颜俊美,模样笔挺,正朝她露出笑容。 陈婉一笑,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捧花扬起嘴角道:“哼,反正我哥身手厉害,肯定会是他拿到的!” “陈总,你当你哥是武林高手吗哈哈哈?”伴娘们再度哈哈笑了起来。 陈婉眉眼含笑,没有再解释,她伸手,将手捧花轻轻抛过头顶。 “快抢快抢!”一群人拥上。 陈殊走上前。 “谁,是谁抢到了?”有人在问,现场一片嬉闹。 陈婉闻言,也缓缓地转身,看向身后。 天边有一道云旋缓缓形成,蓝天白云下云卷云舒,有浮云沉沉浮浮,盘踞在远方,宛如苍天睁眼,正俯视着这世间的众人。 苍穹之下,陈殊站在她不远处,将手捧花拿在手里,朝她晃了晃。 陈婉露出笑容,她提着白纱裙子缓缓跑上前,裙子上每一颗钻石都随着她的跑动闪着晶莹的光芒。 她终于踩着漂亮的高跟鞋,穿着最幸福的婚纱,在他的哥哥面前站定。 双眸相视,陈婉上前轻轻蹭了下陈殊的肩膀。 “小婉。”陈殊唤道。 陈婉脸上保持着笑容,她看着天边的云旋,笑道:“哥,我今天很开心、很开心。” “我会好好的。” “哥哥。” “一路顺风。” * 而在另一个世界彼端。 御书房内,有人挑灯夜看,烛光照下,映出一个矮矮的身影。 那身影穿得十分臃肿,此时拿起书房里面的一个折子,仔细地翻看,随后才小心翼翼地读道:“钦天监有奏,天降神火,西锤干旱已有一年余载,臣观天象,并未发现有女、女……” 他声音清清脆脆,读到这里,忽然尴尬起来,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将折子递出:“太傅,这是什么字?” 被递的人满头花白,正一手支额打着瞌睡。 弱小的身影默然一阵,但看到御书房内堆积如案的奏折,还是轻轻向前撞了一下前面的人的手。 “太傅,太傅!”他叫道。 这一回用折子撞到睡觉的人,这人终于挣开眼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瓜娃子,又有什么事?” “……”被人叫做“瓜娃子”的人手一僵,他泯着唇,终于还是像前面一挪,用笔端点着其中一个字。 “这叫做魃。” 醒来的人用眼睛挪着看了一下。 “魃?魃又是什么意思?”男孩问道。 “女魃,是带来旱灾鬼怪的意思。” 醒来的人默了一阵,还是揉了揉鼻梁,将奏折直接拿了过来道,“钦天监这班人认为旱灾是女魃这样的鬼怪造成的,这里的意思是他们没有发现造成西锤干旱的原因。 ” “……剑太傅,这后面的意思我懂。”弱小的身影弱弱道。 被叫做“剑太傅”的人:“……” 当朝有一个太傅,自半年前入宫开始担任解肃的老师,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只依稀有人知道他自称“剑某”。解肃不知其名,是故也跟着带着姓称呼眼前的老师。 而现在这位在御书房里的瘦小身影就是被调到宫里历练的解肃小侯爷,而这叫做“剑太傅”的,便是寒山渺渺剑尘雪。 剑尘雪有些无奈地扶着额,打算继续入定冥想,却听耳边解肃又捧起周折继续读道:“臣观天象,并未发现有女魃,此地旱灾恐有人力所为,望皇上派钦差前往查看。” “……”剑尘雪看着解肃,“皇上让你批奏折而已,你不必每次都读出来。” 解肃道:“家国大事,我、我不敢私自做主,太傅,你说这个折子要怎么处理?” “你不私自做主,我就好做主了?”剑尘雪瞪着解肃道。 “那要不还是交还给皇上吧?”解肃皱眉道,“这也太难了,我字都没认全,好多都看不懂。” 他又提到解臻,剑尘雪一愣,连连摇头道:“还是算了,皇上他伤重,也就最近才稍微有点好转,还是不要打扰他,你且把折子给我看看。” 解肃连连点头,立刻又将前面的三份奏折递了过去。 “你做什么?”剑尘雪道。 解肃皱起小眉头:“剑太傅,这几份都是关于西锤干旱的,一个是工部说赈灾银两不够,需要国库调拨,一个是西边都督说流民北上拦不住了,还有一个就是刚刚读的钦天监的。 ” 三份奏折,三个不同的请求。 剑尘雪看着沉默了一会,这才翻开奏折道:“西锤怎么干旱这么久?按道理那边过了旱季也该下雨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会不会真像钦天监说的一样是人力所为?”解肃问道。 “你信钦天监的人说的?” “嗯……”解肃沉吟,“好歹是奏折,都写上来了,总要听一点?” 剑尘雪多看了解肃两眼。 解肃立刻正襟危坐。 “西锤旱灾的事情若是人力所为,那可了不得。”剑尘雪粗略地看看奏折,随后一本一本放下道,“你试想一下,这么大的干旱以普通人之力根本无法完成,这里面要出就出大事。” 解肃“啊”了一声:“那剑太傅,这可怎么办?” “普通人自然无法匹敌。”剑尘雪扫过眼前的宫殿,忽然眼睛微微发亮,“也好,我正好出宫一趟,去西锤一探情况。” 他说着,人已经起身,往外走去,仿佛要逃走似的。 “太傅!太傅!”解肃看着人说走就走,一愣,随后才起身连忙追赶道,“太傅,那我怎么办?” “好好批奏折。”剑尘雪朗声道,“迎难而上,水滴石穿,解肃你可以的!” “……”解肃连忙追上前,却只见一道剑影划过长空,哪里还有他太傅的影子。 他站在外面看着残留的剑影愣了好久,这才微微回神。 “那、那皇上怎么办”他眨了下眼睛,呆呆道。 第198章 第四卷 番外 “听说这次秘境往栖界剑宗的第一人也要过来?” “剑宗第一人, 难道你说的是也君?”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谁?也君又是谁?” “一剑寒衣,不染红尘,他可是当世年轻一代最优秀、最有望飞升上界的人, 越长明, 你不会连姬也仙君都没有听说过吧?” 白云之上,有数道身影踏云而过,慢慢从空中落下。 往栖界灵力充沛, 无数修真人倚借得天独厚的天地灵气步入修真一途,而这一行在路过交谈的正是苍梧宗的弟子。 这群弟子中, 有一人身着苍梧宗的弟子服,在一众人中十分显眼。他模样年轻, 容貌俊美,听到有人说起“姬也”二字,不禁慢慢睁大眼睛,桃花眼里竟显出一丝新奇的感觉。 “也君有那么厉害吗?”他跟在一众师兄姐后, 不禁欣然神往, 往前方校场上的一众修真者望去, “那他也在那里?他长得帅吗?哪个人是他?” “越长明, 你又做什么?”旁边的人看到自己门下的小弟子竟是如此出息, 不由得扶额道, “姬也仙君清心修炼, 传闻孤高绝尘, 我等不过都是些资质普通的外门弟子, 是触不到像他那样的存在的。” 名叫越长明的雀跃少年脸上顿时拉垮下来, 过了一会儿嘴角又扬了起来:“我就是看一眼,什么年轻一代第一人,什么寒衣不染红尘, 我就是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我越长明这番潇洒无二。” 他说话之时,恰逢有一群人苍梧宗弟子旁边走过。越长明眉目高挑,却感觉到一袭白衣从自己的眼角路过,他一愣,暗中挪移目光往那白衣处看去。 白衣处,有人执剑往远处行去,越长明望去之时,只见那人一身素白,垂在肩后的乌丝轻晃,却似好在侧首,露出冷峻的颔线。 “天呐,越长明你在胡说什么?”有旁边的师门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他就是姬也!” “……” 越长明尬在当场,只有脸上红云飞绕,感觉脸在燃烧。 他连忙收回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的鞋面,隔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小心地重新抬起眼,往那剑宗弟子远去的方向看去。 第163节 那人背影孑然,明明在万千人海当中,明明隔着触不可及的距离,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入他眼来。 姬也。 他在心里小声道。 * “火球术!” “风雷咒!” “可恶可恶啊!别过来!森罗诀!” 越长明不断地打着手诀,地面不断有树枝伴随着术法迭起,飞快地缚上前面不断汹涌奔来的兽潮。 只可惜森罗诀所能驾驭的木元素十分有限,落单的苍梧派弟子很快法力告尽,地上的木缚术法瞬间瓦解,越长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前方的凶兽嘶吼着往他扑来。 吾命休矣!越长明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凶兽的声音越来越近,快到只在下一刻就能将自己全部吞噬,也就在这一刻,越长明的耳畔却突然听到“嗡”的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随后似有千把宝剑从空中直落而下,铮然作响,伴随着凶兽愤怒的吼叫。 他一愣,睁眼从指缝的缝隙中看着前方。 前方天空处,有一人白衣立在剑上,那人手握剑鞘,身旁有无数飞剑萦绕流转,每过一息,便有一剑从他身旁飞出,笔直地往兽潮中直冲而下。 使用飞剑的人身上穿着白衣,容色清丽,有脱离俗世的绝尘之感,他青丝与衣袂随着半空的风飞舞,哪怕是剑下血污飞溅,亦没有沾染上一点污浊。 陈殊睁大眼睛。 御剑术在兽潮中几进几出,有凶兽终于发现来的人身手非同一般,开始往后退去。 兽潮渐渐平息,越长明撑坐在地面上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的人,嘴巴张张合合,才叫出一个名字。 “也君!”他叫道。 浮空的白衣人低眉扫过地上的人,他欲转身,却还是止了止,问道:“你资历尚浅,怎么一个人独自来此?” “ 我在秘境里和师兄他们走散了。”越长明连忙解释道。 “……秘境一个人活动十分危险,赶紧去找你的师门。”姬也道。 “嗯嗯。”越长明盯着姬也,把头点得和小虾米一样。 “……”姬也又看了越长明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也君留步!”后面的小筑基又跟着跑了过来。 “何事?”他问道。 “呃……”越长明挠了挠头,眼睛灼灼地看着姬也,“ 也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见面?”姬也清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视着下面的人,隔了一会儿方才点头道,“剑宗有明文条规,只接见元婴以上的人。” “……啊这。”离元婴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越长明呆在当场,“那就萍水相逢也不行吗?” 姬也已经转过身,没有人看得到他此时的神情。 “保重。”天下优秀一代的高手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越长明的脸扭成了苦瓜脸。 * 既然见不到姬也,那写信送东西总可以。 【也君,这是我从秘境带出来的极品灵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 过了段时间。 【也君,我又去秘境探险了,这次我没有输哦!这是我打败的黑龙鳞片,希望你能喜欢】 又隔了一段时间—— 【也君,不知道我之前的信你有没有收到。听说你快突破化神了,好厉害啊!这是我在拍卖行得到的化神丹】 信没有回音,但是写信的人却坚持不懈。 【也君,我筑基大圆满啦】 【也君,我进入金丹期了!】 【也君,我金丹也圆满了,我很快很快就要元婴了!】 【也君,哎……我感觉我的信到不了你那里。这是我在民间寻得的一枚木簪,其实不值几个钱,就是、就是想送你。】 时光悠悠,距离上次的秘境历练又过了三年。几大修真门派重新组织进行门派交流,这三年里又有数个新起之秀不断地展露头角,其中风头最健的莫过于苍梧门的越长明。 越长明本是一个资质平凡的少年,却在短短三年的时间不断地突破,惊煞旁边的一众师兄姐弟。 这三年,越长明也很少回到苍梧宗,每次回来身上也都带着伤。但少年却一直喊着没事,每隔几天又跑去外面修炼,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过门派交流的这天,越长明倒是难得回来了。他穿上了苍梧派的道袍,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还在镜子面前转了好几圈。 交流会在剑宗举办,众弟子开始切磋比试。有不少弟子向越长明投出殷羡的目光,然而越长明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道白色身影。 白衣身影却没有看他,那人不过在交流会上待了半会,便一人孑然离座,往剑宗的后山行去,再也没有回来。 越长明希冀的目光渐渐黯淡,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找到姬也。 后山是剑宗内门弟子的修炼场所,越长明前往拜访姬也的时候行不过一会儿,便看到一处洞府外,有人正背对着自己,一身白衣带着无上端华,是自己心中遥不可及的存在。 “也、也君。”终于见到了姬也,越长明的话音却卡住了。 “嗯?”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呼唤,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越长明猛然抬起眼。 姬也已经转身,容颜一如以往的清冷,一双潭水幽幽的眼眸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越长明认真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是一把木头雕刻的匕首。 “咦?也君,这是什么玩意?”匕首古朴小巧,越长明见姬也看来,心下慌张,连忙扯开话题问道。 “这是一把木制的匕首,我随手雕刻的,可以抵御一切的物理攻击。”姬也竟然回答了。 “!也君随手雕刻,那也是化神期高手的法宝呀!” “嗯。”有人笑了笑,拿着手中的木质匕首往越长明的方向递去。 “啊哈哈,也君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要把匕首给我吗,那你给我的意思是……”越长明心中狂跳,说话不停地打着哈哈道。 姬也缓缓一笑:“你平时修炼的时候就莽莽撞撞,这个给你用来防身。” 越长明愣住,隔了一会儿方才讷讷道:“也君怎么知道我修炼莽撞?” 姬也脸上的清冷被笑容融化。 越长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此时一刻比一刻跳得疯狂,他抬起目光,熠熠地看着眼前的人:“啊,这,这……啊,我好喜欢!” 他双手接过姬也递过来的木质匕首,像捧着珍宝一样放在掌心,目光一遍一遍地扫看,脸上泛开笑容道:“这是也君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我越长明一定、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姬也眉眼微展,看着越长明的笑容。 越长明紧紧地捧住木制匕首,目光越来越坚定,他看着姬也道:“也君,你还能等等我吗?我一定会努力晋升到化神期的。” “啊不不不,其实也不用等太久,我虽然资质不好,但我一定会好好修炼的,努力到你的境界。” “也君,我其实,其实就想和你一起飞升,可以吗?” 越长明看着姬也,在姬也的笑容中听到了他的回复。 “好,我等你。”姬也回道。 * 往栖界,飞升通道开启。 有人白衣执剑站在云旋下回望。 “哈啊,哈啊,也君,我来了我来了,我没有迟到,我也修炼到渡劫期了!” “……长明?” “也君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说我们下一站去哪?” * 四象界,云旋形成。 “也君,那群人杀过来了,你快走,我给你断后!” “不,我等你先走。” “……不行!别等了!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快冲!” * 流云界,又是一处飞升通道。 “哈哈哈,也君,这次我终于修炼得和你一样快了。” “嗯。”有人轻笑。 “你终于可以不用等我啦,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等等。” “嗯?”不会还等吧? 青年回头,看着身后的白衣男子,只见男子那人风姿出众,俊美如故,容颜如往昔那般映入自己的眼帘,让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突突狂跳。 旁边的人又笑了一声,忽然认真地看着青年,往前轻轻地送上一吻。 “越长明。” “啊?” “做我道侣吧。” “……” 越长明的目光闪亮,他忽然上前紧紧抓住姬也,认真地看过男人的容貌,一个字一个字道:“也君,这可是你说的。” “既然我们做道侣,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松手。” “绝不。”越长明道。 第164节 第199章 回归 尚州。 尚州位于青山东南方向, 是京城通往东面的主要城池之一,它倚借江河湖畔,凭借交通水运, 发展成为行商贸易的富饶之地。 而此时在尚州东面的一处山道上,有一个黑衣青年正在官道上行走。他此去前往的是方向是西面京城, 但走在官道上却总让过往行人忍不住朝他多看几眼。 看这青年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人长得有多怪异, 而是因为这青年的头发。大厉朝蓄发, 只有寥寥几个出家人会将头发剃光,可这青年的头发却剪得十分短,后面的头发只维持到脖颈后, 簌簌地落了一点点后缀——可说他是出家人,这青年又比和尚的头发要长一些, 且此人虽然头发很短, 但容貌却是丰神俊秀,模样俊美,哪怕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都给人一种卓尔出尘的感觉。 青年出现在官道上已经有一些时候, 他边走边行, 终于见得远方有一处客栈立在官道不远处。他见状,很快往客栈处走去。 “客官要吃什么?”店小二见来人出现立刻上前迎道,但抬起眼来观察客人的时候,看到这人身上的短发也愣了愣。 “我要一碗白粥,再加两个馒头。”青年想了想,点道, “还需要一点清水,劳烦小兄弟帮我打个。” 说着,他掏出水囊。 水囊看上去倒和普通人的一般无二, 但店小二又愣了愣。他依稀记得这客官进门的时候两手空空,并不像是带行李的样子,这水囊是怎么来的?难道他看漏了眼睛? 他又看了眼前的青年几眼。 青年冲他回了一个笑容,掏出铜板。 “好的客官,我这就给你打水去。”店小二脸一红,这才回神,接过水囊,见青年按着价目付钱,连忙道:“不过今儿我们这里饭菜的铜板都得多加一个子,以前的牌子忘记改了,还忘客官见谅。” 青年付钱的手顿了顿,再看了一眼价牌:“你这价钱不是已经比往年要涨了一倍?” “客官说的是两年的价格吧?”店小二看了眼青年比普通人要白皙的皮肤,笑道,“只要西锤还在闹旱灾,这价格就还得涨。” 青年又是一愕:“西锤还在旱着?” 店小二点头,只想着西锤干旱明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眼前的青年却不知怎的听语气还很震惊的样子。他看了眼外面的太阳,道:“是啊,西锤干旱都闹了两年了,听逃难的人说,他们那边逃得慢的,很多都没有走出来,要么渴死、要么饿死在路上,这天公作孽的,西边已经完全没有水源了。” “……”青年微微眯起眼。 “还好咱尚州离西锤离得远,不过也受了影响。” 店小二指了指牌子道,“朝廷要收税,我们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理解理解。”青年闻言点了点头,还是将手上的铜板多数了两个出去,又多加了两个铜板,算是打点店小二。 “多谢客官,我定给挑最大的馒头。”店小二拖了拖钱,立刻眉开眼笑地去了。 青年微微一笑,很快又一个人坐在靠座位上,看着客栈外面的太阳。 他皮肤偏白,在一众落脚吃饭的人里面显得出众,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让人的模样更显通透,他眼睛印射着阳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久前,他刚刚和陈婉告别,跟着长明的指引重新回到了解臻所在的世界,但所抵达的位置却不在京城,而是厉国东边的一个村落。 村庄离京城委实遥远,就算现在的陈殊仗着修为一路飞行,也需要三天的时日。但长明刚刚苏醒,还需要补给力量,陈殊想了想,还是留着修为让天魂继续温养。 他在路上捕了些鱼,拎到集市上置换了点银两,随后买了些衣物换上,便一人从东边开始往京城寻去。 此时距离他作为林辰疏死亡,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当初他告别解臻前往西锤,本想用最后的力量帮解臻解决旱灾一事,但后来遭到寇时分的埋伏并没有抵达到目的地。而现在重新回来,陈殊本以为西锤应该已经下雨,可听店小二说起来,情况好像还在恶化。 旱灾人力难挽,一年多前就已经有流民开始涌入京城,若是长久天灾不平,百姓受难,恐怕还会生出许多祸端。 陈殊沉眉思索,开始重新在心构筑此行的路线图。 不过一会儿,店小二已经将水囊和吃食端了过来。与此同时,客栈外面也行过来三个人,这三人也是风尘仆仆,进店后扫了一眼位置,见客栈位置已经满,唯独陈殊所在的桌子有空位,便行了过来。 “哟,二位官爷难得 ,要点些什么?”店小二瞅了一眼三人服饰,立刻上前道。 他说到“官爷”二字,陈殊抬眼往旁边的人看去,果然见到这三人身上穿着红色衣服,其中一人身上有海浪翻纹的制式,是地方衙门里的官员,而另二人则穿着普通制式的红衣,是跟从县衙的衙役。 “上点小……嘶!”为首的官员开口,话到半路却嘶了一声,声音含糊起来:“你看着上,能管我三人饱腹即可。” 店小二和陈殊很快注意到这官员脸上有伤。 这官员看上去不过三十,模样十分年轻,但此时一张脸却完全破了相,半边的脸高肿,像是被人打过一样。 店小二愣了愣,却不敢问话,连忙出去招呼客人。倒是另外两个衙役在旁边愤愤不平,其中一个偏胖的衙役坐下,恨恨地拍了下桌子,大声道:“云大人,这林家太可恶了!他们狗仗人势,已经三番五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难道就纵容他们下去?” “……”胖衙役一拍桌子,陈殊便看到自己桌子上的白粥晃了几下,连盘子上的馒头也跳了跳。 他愣了愣,从手中的馒头撕了一片往嘴里塞。 也就在此时,坐在他旁边的痩衙役也是一股怒气冲天,他倒是没有落座,却是将旁边佩戴的铁尺往桌上一按道:“是啊,这林家居然敢对朝廷命官动手,简直是欺人太甚!” 桌面又震了一震。 “……”陈殊不由得多扫了眼两边的衙役。 这两个衙役看上去都十分火大的样子,反倒是脸上有伤的官员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两人,又看了眼对面坐着的陈殊,连忙将瘦衙役从位置上拉坐了下来,劝慰道:“算了算了,这事情我再想办法,你们也别打抱不平了,都坐下来吃些东西吧。” “可是、可是……”见云大人一脸不以为意要将此事掀篇的样子,胖衙役急道,“云大人,我们今天平白挨了一顿打,难道就这样放过林家?” “……非是平白挨打,只是这事情需要禀报给知县才能做定夺。”云大人安抚道,“你们放心,等一会回去,我便将今日在林家发生的事情告与大人。” 他说到知县大人,两个衙役倒是安静下来许多,胖衙役和瘦衙役各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云大人脸上的红肿,瘦衙役先开口道:“云大人,不是我们多嘴,这件事情和知县大人说和不说都是一个样,知县只会给咱加任务,林家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么久,也没见知县他站出来处理,只是叫我们多想想办法……哎!” 他这一叹,旁边胖衙役也不禁动容,骂骂咧咧地呸了声道:“要我说这林家仗势欺人不过是仗着他家出了一个敬宁侯,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林辰疏,我看他敢在官府头上逞能!” 陈殊的手再度顿住。 “别说了。这里不是你我说这种事的地方!”云大人看到前面短发青年的动作,连忙打住道:“敬宁侯的事情你们也敢在这里议论,都不想活了是吗?” “也就你们这些大人这么提心吊胆,要我巴不得敬宁侯死了,看他林盛怎么逞威风!”胖衙役咕哝道。 “……”陈殊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 云大人脸色一变,忙不迭撞了撞胖衙役的胳膊。 胖衙役这才闭嘴,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都陈殊,却见对方连脸皮都没抬起,只是自顾自地吃馒头。 不过这人留着短发,模样看着又出众,脸生得很,并不像是他们这一带的本地人士,应该耍不出什么花样。 胖衙役边打量着边想,正要催促店小二快点上菜。 “让开!都给我让开!”也就在此时,客栈门外又传来一阵声音。 落座的三人闻言脸色一变,连忙往门口处看去,只见客栈外又有一拨人走了进来,这一拨人群有十余个人,来的阵容排场极大,刚进门便踢了门口一张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声响。 这声响不可谓不大,顿时让客栈里用餐的人停下了动作。 “……”三人脸色同时一白。 陈殊皱眉,他停下动作,六识已经在进来的人上扫了一遍。 这群人穿着的都是统一的仆役的服饰,为首的人看上去十分高大,目光在客栈里面搜寻,随后落在了自己所在的桌子上。 “哟!云衢云大人,你们果然在这里。” 他看到红衣的官员和衙役后,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倒是让我好找。” 他说话流里流气,坐在桌子边的胖瘦衙役脸色瞬间一变,瘦衙役瞬间站起来,重新抓过桌子上的铁尺:“胡三横,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拦在云大人的前面,那叫做“云衢”的官员瞳孔也是一缩,牢牢地盯着来人。 胡三横看他们紧张的样子,不禁又笑了起来,脸上笑容更加扩大:“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来这里,自然是给我家林盛老爷来办事来着。” “……”陈殊放下手中的馒头。 坐在他前面的云衢也跟着站起来:“他又要做什么?” “林老爷说,今日你们上门动手打碎了他最心爱的古董。”胡三横脸上泛着嘲讽的笑容道, “这不让我来叫你们回去,这古董得值千两银子,你们今天要交出偿款,我们这才放你们离开。” 第200章 敬宁侯 胡三横的话一出, 在场的三个官衙里的人顿时白了脸色。那胖衙役骂道:“那玩意明明是你们在推云大人的时候打翻的,怎的叫赔银子?” 胡三横抱着胸冷笑,让人围住云衢这一桌子。 看着架势恐怕是要出事情, 旁边还在看热闹的人立刻明白,但见胡三横的流氓样, 已经有不少人偷偷结账离开,不过一会儿客栈楼下原本满座的位置竟然去了大半。 胡三横见状更加得意:“反正林老爷命令下了, 你们今天不还也得还,否则谁都走不了。” “本官一个月的薪资不过三两银子,怎么还这一千两银子?”云衢脸色已经气得青白,道, “更何况此事缘由是你们林家拒税不交, 你们也好意思在这颠倒黑白?!” “那听云大人的意思就是不赔钱咯?”胡三横道。 云衢身体发颤, 双手扣住桌角:“不赔!有本事林盛先补完这一年的税款!” “呵呵, 这话还是你到林老爷面前说吧。”胡三横目光露出一丝凶狠,道,“给我带走!” 他分明是一个仆役,势头竟然比县衙里面的人还有足。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店小二和老板几个在远处看着,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们敢!”两个衙役连忙抽出各自的铁尺。 “小小盐官也敢和林老爷叫嚣,动手!”胡三横冷笑道。 他本来就是流氓出身,是尚州东边一带出了名的地头蛇, 后来投靠了林盛,气焰比以前更嚣张,立刻发号施令道。 几个跟过来的林家仆役又不少是他的手下,闻言立刻往云衢、 胖瘦衙役抓来。 胖瘦衙役立刻挥舞着铁尺招架,他二人练过些武, 倒还对付得了一两个混混,但饶是如此,整个客栈也不断传来碗筷落地,凳子掀翻的声音。 现场一片狼藉,唯独云衢一介文官不会抵抗,只得在林家仆役面前胡乱抵挡,一边骂道:“混账!流氓!目无王法!” 他一边喊,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往前一个趔趄,立刻摔倒在桌子面前,将桌上原本的白粥尽数打翻。 白粥粘了官服好不狼藉,云衢依稀记得这事对面那位短发青年点的,但此时也没有时间去顾得这些,连忙撑着桌面站起来道:“胡三横,本官定将此事告到尚州知府,看你等敢再如此嚣张!” “尚州知府也敢和敬宁侯叫嚣? ”云衢他一说到“上告”,胡三横眼睛瞬间眯了眯。 云衢心一横道:“林盛身为敬宁侯之弟,徇私枉法,贩卖私盐。若尚州知府告不倒你们,本官便告到京城,告到廷尉!我就不信林盛真的能一手遮天不成!” 他说得义气凛然,胡三横瞬间狞笑出声,一手抓过旁边的酒坛道:“云衢,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云衢看到胡三横的笑容,心中顿时传来一阵不详的预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胡三横竟然已经拿了一个酒坛抡到他的面前。 “云大人!小心!”旁边胖瘦两个衙役看着一惊,连忙叫道,想回援却已经太迟了。 这要是被酒坛砸到,不死也是重伤,云衢连忙退后一步,却已经来不及躲闪。他心中绝望,眼见酒坛就要砸到脸上,不禁闭上了眼睛。 面前有强劲的风拂过,但隔了一会,原本预料的疼痛没有出现,酒坛也好像并没有砸中他。 云衢闭着眼睛一愣,心里还想着没有疼痛难道我已经被砸死了,耳边却传来胡三横的声音。 “你是谁?”胡三横听上去的语气并不好。 但云衢心想胡三横为什么要问这话,但也就在下一刻,他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打朝廷命官是刑罪,杀朝廷命官是死罪。”有声音听上去平铺直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情感,但好像是在给他说话,“这位伙计,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动手,不好吧?” 第165节 云衢又是一愣,心想自己重来没有听过这声音,连忙睁眼看去,却见在他面门前方三分处都距离,胡三横拿着的酒坛正自停在半空,而胡三横的手僵持,有一双不算强壮的手正扣着他的手腕,没有让他把酒坛砸下来。 而这阻拦胡三横的人…… 云衢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原本饭桌坐他对面的短发青年此时正往他们这一处打架的方向看来。 也正是这个人,刚刚阻拦了胡三横的动手。 他有些惊愣地看着眼前的短发青年。 胡三横也在看短发青年,这短发青年看上去并不强壮,身子板和云衢差不多,也就一张脸长得有几分注目,他再度冷笑,不屑道:“我打的就是他,这里山高皇帝远,老子天下第一,怎的,不服气?” 短发青年还是扣着他的手不放。 胡三横自出江湖以来,还没见到有人敢这样拦他,他用手腕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挣脱,脸色立刻变寒,道:“你又是谁,敢在这里开罪林老爷,我记住你了!若再不走开,我连你也一起打!” 短发青年自然是来客栈吃食的陈殊。他原先本道在这听到林盛的事情已经实属意外,但见此时双方突然发冲突,那青年的官吏就要在此遇险,便先行出手制止。 这一众来的人都以胡三横的发号施令为准,此时看到自己的老大被人扣住,都不由得往场中的两个人看去。 胖瘦衙役顿时感觉压力小去,也惊魂未定地看着,但发现出手的是之前一桌子吃饭的外地人,显然也都愣了一下。 胡三横气焰嚣张,他们都已经不止一天领教了,官衙里的人都对他避让三分,这外地人又要如何解决? 众人目光都落在陈殊上,却见这短发男子坐在凳子上,听到胡三横的声音后竟然笑了起来,他上下审视着对方,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哦?山高皇帝远?说的也是……既然都要打,我也正好想打你。” “……?”胡三横一愣。 陈殊已经收拢指尖。 他手中的力道就算是千钧之石也能破开,眼前胡三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立时感觉到自己骨头上传来锥心的疼痛。 “啊!”胡三横立刻失声大叫,“疼疼疼!放手!” 陈殊冷笑,瞬间将胡三横手腕一提,随后将人直接从座位边扔了出去。 “砰——” 胡三横一路撞飞三个桌子,终于砰地一下撞到客栈的墙壁上,震得整个客栈灰尘也不断簌簌落下。 胡三横手中的酒坛也被抛甩了出去,落在地面上发出哐当破碎声响,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里。 在场的人脸色僵住,一瞬间陷入静默。 “呃啊啊啊——”隔了好一会儿,前面被砸的胡三横才在墙边开始抱痛挣扎,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显得尤为显眼,他大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都给我上,把这人往死里打!” 几个胡三横手下的人面面相觑,随后试探着往陈殊的方向围去。 “公子小心!”云衢没想到情况是这么发展的,整个人还处在发愣的状态,但看到出手帮助自己的短发青年遭到林府衙役人的围攻,连忙出声叫道。 但他的“心”字刚刚脱口,很快又看到包围着短发青年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被扔了出去。 “……”云衢后面什么“公子快走这不关你的事”什么“公子为我受累了”什么“公子不要去惹林盛”的话,全部都卡在了喉咙里。 胖瘦衙役也张大了嘴巴。 远处一直围观、且跟陈殊打过交道的店小二的嘴巴张得更大。 三个人再度看着前面的短发青年,明明之前还觉得他是普通人,而现在看到的却是青年单手一个接一个扔人的场景。 不一会儿,林府的十几个人都被陈殊扔到胡三横面前叠起了三堆罗汉,最后有几个想逃的林府仆役也没能幸免。 原本打打闹闹的客栈瞬间变得极度诡异,耳之所及的声音竟然全是林府仆役的呻吟和哀嚎声。而一开始气焰最嚣张的胡三横则一句话也不敢再出,颤抖地看着前面突然杀出来的人。 陈殊这才终于起身,他不知道何处拿了一根麻绳,开始一个一个成串地套绑。 云衢好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陈殊的动作许久,这才下意识地问道:“这、这……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府仆役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按律当押到牢房拘禁。”陈殊见云衢过来,颔首示意道,“这些人你且派人带回县衙,等待知县公审。” 他说的话和云衢等人听到的完全不一样。云衢愣在当场,隔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可是、可是公子,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是谁?”陈殊转过头来问道。 这可问倒了云衢,他咬了咬牙,一把拉过陈殊,小声道:“公子是外乡来的,可能有所不知,这是敬宁侯林辰疏的弟弟林盛府上的仆役。林盛有他的哥哥撑腰,十分不好惹的,公子你要小心啊……” 他先前还在桌子上义愤填膺,此时脑袋清醒过来,一边说一边后怕。反倒是这个短发青年沉眉,低声道:“皇上册封敬宁侯的时候可没册封他的弟弟,一个林盛,有你们这么害怕?” 云衢看他说话正直,欲言又止道:“话是这个理,但林盛到底和敬宁侯是兄弟。” “……但敬宁侯不是死了吗?”陈殊默了一下道,“你们还怕他追究责任不成?” “死?”云衢微愕,很快摇头道,“敬宁侯死不是坊间传闻?虽然一直都有消息说敬宁侯已经逝世,但皇上至今没有为他办丧礼,他也有可能还活着啊……” 第201章 林盛 他说到这, 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短发青年,却见短发青年眼睛微睁,眸间似浮了一层雾气。 “是吗?”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 短发青年侧头,朝他勾了勾唇角。 这人从刚刚开始脸上便没有什么神情,此时带着笑容,可云衢却不知怎的觉得那笑容里面有些悲伤。 “前些日子, 我们衙门的人还听说他在尚州一带出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会这样,但听他话问起来, 立刻道, “公子……这……你这如何是好?” 陈殊闻言, 眸中的神色已经收敛,他转头看向胡三横等人,冷笑道:“这些人在此地蛮横无理, 自然应让衙门收拾。我将人绑好, 你只管让人押解到牢狱就是。” “……”云衢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一通,这短发男子居然还是这个决定,一时间无言。 他沉默一阵,果然看见陈殊把人都绑着串成一根绳子,他在绳子末端绑好刚刚嚣张跋扈的胡三横,转过头看看云衢,复又看向后面两个衙役。 “你们两个, 谁来押解?” “啊?”胖瘦衙役异口同声。 陈殊挑眉。 两个胖瘦衙役面面相觑,他们也料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尤其是这个看上去斯文的短发青年竟然有和江湖上传闻一样的神奇武功。只是胡三横这人手腕遮天,若这行当接了,他日要是没有将此人绳之以法, 那可不仅是他们会受到胡三横的迫害,就连家人也不能避免…… “啊这、这位少侠……”两人傻站了一阵,终于还是胖衙役站出来道:“罢了罢了,反正都被胡三横盯上了,老子也不管那么多,押就押。” 他说着,取来铁尺吆喝着人站起来。这一群林府仆役见是县衙衙役过来,脸上露出丝不屑,但又见陈殊在旁边,心中发憷,到底还是挨个排起队。 胡三横站在最末,他资历最老,身份最大,见胖衙役过来,正欲冷笑不起,可谁知刚做这个念想,旁边便有人用铁尺一把抽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这一下痛入骨髓,胡三横立刻又惨叫了一声,往铁尺处看去,却见打他的铁尺已经从短发青年的手中递还给胖衙役。那短发青年一边递一边还在讲话,嘴巴开开合合竟然是“如果有人不听话,你便照我这样下手,出了事情我负责”这么一句话。 负责……这短发青年能负什么责任?胖衙役目瞪口呆地从对方手里接过铁尺,心里还是发憷,倒也没先前那样顾虑,拎着铁尺就在胡三横面前比划。 “……”胡三横吃了大亏,恨恨地剜了一眼陈殊,但见陈殊看来,心里又怕对方下个狠手把自己的眼睛给挖了,连忙收回目光,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末端。 这一行林府十几个仆役的闹剧终于平息。客栈里的人目送胖衙役将人押到外面的道上,复又看向客栈里的短发青年,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短发青年却一点都不在意,他唤过店小二,递了一两银子给老板修缮破损的桌椅,随后回头招呼云衢。 “云大人,走吧。”他叫道。 “啊?公子要走哪?”云衢自当官以来,也没遇见过像陈殊这样的人,立刻问道。 “你不是还有税款没有收?”陈殊道,“既然绑了胡三横,林盛知道这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趁着这机会,我帮你去催账。” “……” 一提到林盛,云衢心里就发悚,想到刚刚在林家被打的那几下,他连忙捂住自己红肿的面庞,犹豫道:“林盛他横行跋扈,恐怕、恐怕……” “走吧。”陈殊再度催促道,“若你不带路,那我就只好一路问路过去。” “好!好!我带路。”云衢听着,连忙跟上,可听到自己的话说出口时,又有一种感觉自己完全疯了的念头升起。 和堂堂敬宁侯的弟弟对着干,他一定是疯了不要这乌纱帽了。 可眼前这人出手救他,他都没来得及感谢。 云衢一路内心挣扎,与瘦衙役一道带着短发青年离开客栈,他心事重重,想到自己的未来,只觉得自己前途渺茫一片黑暗。 倒是旁边的短发青年时不时地会问他几个问题。他提的问题都是关于厉朝这两年的近况的,有些也有关于林家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云衢一边好奇这些事情青年居然不知道,一边如实地进行了回答。 有人回答了疑问,陈殊这才知道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发生的事情。 他在落阳岗出事以后,民间确实有流传敬宁侯已经死的事情,但解臻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而林家林和鸣也没有为他举办丧事。可若是敬宁侯还活着,他又已经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谁都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 百姓知道的只有往年敬宁侯立下的战功,和他为皇上推行革新新政的政绩,当初西锤灾民北上得到敬宁侯救济,此事早已经流传开来,让人深感侯爷大义。然而就在大部分百姓都这么想的时候,尚州挽平县却突然来了一个二世祖,他自称姓林名盛,是林辰疏同父异母的弟弟,甫一到尚州,便拉拢了此处的地痞流氓,开始做起了贩卖私盐的生意。 厉朝的税源一是铁、 二是便是盐业,林盛仗着有胡三横等人手横行,很快将生意做大,直接影响了挽平县的税入。而云衢则是负责收税的盐官,与林盛的冲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再加上这几个月西锤旱地严重,国库需要拨出赈灾款项,抓紧了地方的各项税收,知县上头有任务压着,不得不逼着底下的官员想办法收钱。 于是,云衢重新找上林盛想征收拖欠的税款,岂料林盛翻脸不认人,直接向他动手。故此在来客栈吃饭之前,云衢和胖瘦衙役已经和林盛打了一架,结果落不到好处,反被人轰了出来。 盐官地位本高于寻常百姓,若放在平时何处不是受人叫官老爷的存在,可唯独到了林盛那里处处碰壁,又因为林盛上头还有一个林辰疏,只好敢怒不敢言,默默地吃瘪。而这次林盛派胡三横又追过来,怕是已经将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 唯一让人庆幸的是,这一场冲突下半路杀出一个短发青年,为县衙的人挽回了点面子。 陈殊默默地听着云衢述说,大致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但想到林盛还是眯了眯眼睛道:“我记得我离开京城之时,林盛还在廷尉的牢里关着,没想到这一年过去,他竟然还没涨教训。” “竟有此事?”云衢一愣,心想这敬宁侯的弟弟居然会有关起来的时候,随后又凝眉想了想道,“我好像也听主簿大人说起过,林盛他好像是从京城发配过来的……” 林盛是林辰疏的弟弟,按理说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个“发配”委实让人匪夷所思。但只有陈殊听了隐隐明白,恐怕是他在落阳岗出事以后,廷尉的人到底还是顾及林盛是他弟弟的身份放了林盛,但又怕他在京城仗借自己的名头为非作歹,这才将人流放出京城…… 可惜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盛离了京城,又在尚州这样的小地方开始作威作福,而且更加变本加厉。 “对了,公子是京城人士?”讲到此处,云衢回想陈殊的话,忽然问道。 “嗯,以前在京城待过。”陈殊点头,但此时他已经不再是林辰疏,并没有说起自己与林盛的关系。 “那你可认识廷尉的人?”云衢预感这事恐怕不能善了,起了打听的念头,“我听说廷尉监管百官,他们有没有法子制住林盛?” 陈殊看了云衢几眼,见他紧张的模样,笑了笑道:“你放心,林盛以后掀不起风浪。” “这……”云衢欲言又止,委实还是放心不下,但却见前面有一座高门大院坐落在道路边,府邸辽阔,辅首气派,连忙闭上嘴巴,向陈殊道:“公子,前面就是林府了。” 陈殊扫了府邸几眼,竟发现此处的府邸竟比京城的林府做的还要有排场。这府邸大门前还有人看守,外面还停着一辆马车,除了车上有数个麻袋堆叠着,府门口还有人正在从府上一袋一袋地抗出。 府门口有人摆着太师椅坐着,正一边看着仆役搬运一边喝茶,大概是喝到茶叶,他很快呸地一声往旁边啐了一口,随后骂骂咧咧道:“胡三横人呢?他怎么办事的,都出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带着云衢那厮的胳膊和腿回来?” 他骂得狠,脸上还有一丝狠厉,看得云衢步履发颤,抬手指着前面的人道:“林盛,你、你……” 他一路读的都是圣贤书,脏话卡在喉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听到旁边的声响往这边望过来,他目光看到云衢身上,立刻亮了亮,脸上笑了开来:“哟,这不是云大人嘛。” 他脸上笑着,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在云衢身上扫过:“刚刚我还念叨着你,还叫胡三横把你带过来,怎么着,胡三横把你伺候得怎么样?” “林盛,你、你……”云衢来来回回说的不过是这几句话,他看看林盛模样,又看看前面的私盐道,“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贩卖私盐,抗税不交,置我大厉条例于不顾……” “那你倒是把我抓了啊?”林盛仿佛听了个笑话,“我哥是林辰疏,是敬宁侯,你看谁敢动我?” 第202章 去林 第166节 云衢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气得又是一阵“你”字。 他气急,伸手指着林盛发抖,却忽然感觉身上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有人搭着他的肩膀走上前。 云衢一愣, 再看的时候只见有人从身边走过, 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人短发清癯, 正是让自己带路的青年。 这人竟然真的站出来了。 “你又是谁?”林盛这才注意到站在云衢身边的人。 陈殊并没有回答林盛的问话,脸上浮现一丝讥诮:“你说你是敬宁侯的弟弟?我在京城的时候, 可不记得敬宁侯有承认过你这个弟弟?” 林辰疏封侯之后久不回府,此事京城但凡有点消息的都知道。林盛脸色赫然一变,再度审视打量眼前的青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并不强壮, 眉目看上去很是俊朗,但容貌却面生得紧,他并不记得自己在京城见过这一号人物,此时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敬宁侯姓林,我林盛也姓林, 我们都是一个爹所出, 怎的你还怀疑有假不成?” “但我听说,你在京城借敬宁侯的名头买卖官职诈骗, 被廷尉抓入牢中候审, 此事敬宁侯也知道, 他也没有出面保你。”陈殊又道。 他说起林盛的劣迹, 云衢、瘦衙役脸色露出惊讶。这买官卖官自方守乾死后便开始整顿,林盛居然还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听闻,震惊地看看陈殊, 又看看坐在太师椅上的林盛。 林盛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还知道自己在京城的所作所为,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坐在太师椅上怒道:“胡说! 老子是敬宁侯的亲弟弟,敢这样污蔑我和敬宁侯,你是想找死?” 陈殊只是冷笑:“敬宁侯北征边关,为皇上推行新政。你身为他的弟弟,不但不为他争气,反而一直拖他后腿。你说你当初在和梁度商议的时候,是想怎么对付你所谓的哥哥来着?” 梁度的事情发生在林辰疏还在做廷尉少卿的时候,当时他们这一帮学堂子弟凑在一起想怎么整林辰疏,其中当算林盛出的主意最多。只是后来梁度身死,林盛也就少了一个可以攀附的纨绔。但这事情实在是久远,此时重新提及,林盛再度变了脸色,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上上下下死死看着陈殊道:“你是什么人?!我林家的事情自有我父亲定夺,何时要你一个外人插嘴?” “林和鸣想要光耀林家门楣,结果生下来你这个孽子,又只会纵容包庇,想必以后会非常失望。”陈殊道。 “你是什么玩意,也敢在这里说我林家?”林盛脸上浮现一丝戾气,挥手喊道:“来人!来人!还不快把这人拿下!” 还在搬运私盐的几个仆役早在云衢出现的时候便放慢了动作,此时听到林盛的命令,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应了一声,往陈殊包围过去。 陈殊还是站在原地,冷笑道:“林盛,云大人也说了,按照大厉条例,我朝民众不得贩卖私盐,不得抗税不交,不得聚众斗殴,今日你有三罪,当被关押牢内,听候六部发落。” 他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云衢等人见过这短发青年出手的样子,当时还害怕对方在胡三横手里吃亏,并没有过多关注,而此时重新见到,只感觉这人身披阳光,气度沉稳,竟隐隐有将帅之风,让人移不开目光。 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云衢看得心中乱跳,回想青年说的话,心里暗道此人难道是京城中的武官? 他抬眼看着陈殊的后背和侧脸,只见男人身形如枪,看着林盛和他身边的仆役。 “笑话,给我抓住他狠狠地打!”林盛闻言嗤笑,马上对仆役发号施令。 仆役一拥而上。 林盛笑了起来,这个短发青年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胆敢这样说自己,他定然要让对方尝到得罪他下场的滋味。他招呼的这一伙仆役都是他府上身强体壮的家丁,无论从身板上还是人数上都比那短发青年要占优势,解决一个短发青年、一个云衢再加一个不中用的衙役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想着,林盛紧绷的神经又放缓下来,冷笑地看着前面被仆役围住的三个人。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了短发青年和云衢被自己的人暴揍的场面,可也就在下一刻他脸上的冷笑还没有完全泛开,前方的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是有人吃了痛大喊出来的声音。 这声音的音色也不像是青年和云衢的。 林盛一愣,定眼朝青年的方向看去,不过一会儿,他便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仆役又是一阵惨叫,这一回看得真切了,他看到自己的仆役直接从人群前排飞了出来,“砰”一声砸在自己的面前。 “砰、砰、砰。”紧跟着又是三声人落地的声响。 林盛的鞋面面前再度出现了三个在地上痛得蜷曲成一团的仆役。 这是怎么回事? 林盛惊诧地再度抬眼,但见人群中那道黑色的身影还立着,他的位置几乎没有动过,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云衢和县衙的衙役站着,这两人眼中有一丝畏惧,但站的位置好像也没有变过…… 他们面前,短发青年一扣一个,尽数把自己派出去的仆役给扔了回来。不过一会儿,这些仆役挨个落在林盛的面前,抱着伤口哀嚎。 离林盛号令仆役围攻短发青年还没有到半刻钟的时间,那些刚刚冲上去的林府仆役竟然已经被全部解决。 云衢和瘦仆役已经见识过陈殊的厉害,此时心底还是不禁感觉到震撼。相比之下对面的林盛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一愣,目光扫过地板上铺着的自己人,又看看前面的短发青年,脸上刚刚泛起的冷笑开始一点一点僵硬。 陈殊手中又多了一条绳索,往他走来。 “你、你要做什么?” 林盛看到绳子,忽然意识到一阵不详的预感。 “依照律法行事,林盛,且跟云大人去县衙大牢去一趟。”陈殊道。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回轮到林盛结巴了,他眼前短发青年的容貌,想到此人刚刚的出手,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害怕之意。 “我姓陈名殊,说起来倒是和你哥哥林辰疏同一个名字。”陈殊道。 “!”林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但见对方的容貌明明十分陌生,但那眼睛里那冰冷的目光让他瞬间想到往日林辰疏待他的模样。 林辰疏自当官以后性情大变,对他也是这样从来不假颜色,完全不像以前那个任由他欺负的男子,甚至还在廷尉的时候特地让他出过洋相,让他一度恨得牙痒。 “啊啊啊!你是鬼!”林盛越看越像,只感觉一股冰渣子渗进心中,他大叫一声,连忙转头往后跑去。 他慌慌张张择路而逃,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身后还有一把太师椅,刚迈出一步便绊到了整个椅子,连人带椅也是“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啃鼻。 陈殊已经来到林盛的面前。 林盛嘴巴鼓了鼓,忽然往地上一吐,吐出两颗带血的碎牙。他看着自己的牙齿一愣,随后又见陈殊的阴影轧上,整个人又连忙在地上挣扎道:“我是林盛,我是敬宁侯的弟弟!我是林辰疏的弟弟!敬宁侯可是皇上最宠信的人,你们敢拿我,我看皇上和我哥怎么治你们!” 他说得大声,声音中充满威胁和恨意,听到云衢、瘦衙役心中一鼓,然而短发青年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人已经上前一把将林盛的手掰到身后。 “陈殊!我记着你了!你等着,我定让我哥和皇上诛你九族!”林盛边喊痛边骂道。 “好,我等着你哥和皇上来救你。”陈殊一脚把他的脸踢到一边。 “你、你……”林盛又是一口血沫吐出,原本摇摇欲坠的牙齿又掉了一颗。 “若是没有人救你,林盛,好好想一想这三项罪名压下来,你会怎么样?”陈殊没有看他狼狈模样道。 “陈殊,我记住……”林盛胸膛起伏了几下,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白,他正想着还要再骂,陈殊却已经直接从他的大锦衣裳上撕下布条,一股脑儿的塞进他的嘴巴里。 “呜呜呜……”话还没说完,林盛便只剩下呜咽的声音。 陈殊却不管林盛怎么挣扎,一把将人拎起来,一路拖拽着往云衢和瘦衙役走来。 云衢和瘦衙役已经再度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陈殊在对林盛下手的时候,完全已经惊愣当场。如果说在客栈里和胡三横的冲突已经得罪了林盛,那陈殊刚刚已经完全把林家得罪了一遍。 敬宁侯权势滔天,若是得罪林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云衢只觉得头晕目眩,心想这次若是事情传出去,让林盛背后的人知道,他恐怕不仅连官职都保不住,怕是连性命都堪虞,他忐忑不安地看着陈殊,忍不住问道:“陈、陈公子,这是真的要把林盛关到县府大牢吗?” “是。”陈殊看了眼还在挣扎的林盛,冷哼一声,又是踹了一脚。 林盛立刻呜咽了一声,人是不敢挣扎了,目光却越是恶毒,来回扫视着在场的三人。 “……”这一脚踹得云衢、瘦衙役心惊胆战。云衢沉吟一会,到底还是拉过陈殊小声道:“可这、这林盛来历不凡,我怕县衙大牢关不住他。” “这事你无须担心。”陈殊道,“等我将他关进县衙以后,我会亲自给廷尉的恭大人书信一封,托他派人过来拿人。此人借敬宁侯的名声在外为恶乡里,恭大人得知后必然会受理此事,林盛将再也掀不起风浪。” 第203章 杨老财 廷尉官衙里是有一个姓恭的大人, 姓恭名常钦,据传是当今皇上登基之后的心腹,曾助解臻对付当时齐言储、 方守乾这样手握滔天权势的人物, 在朝中也是地位高崇, 虽不及像敬宁侯那样受皇上封异性侯的程度, 但此时也是手握大权、名声远扬的大臣的存在。 云衢发现自到客栈吃饭之后,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出他的意料, 他惊愣了一下,道:“公子你居然认得恭大人?他可是京城的大人物, 你居然认识他?” 眼前的青年竟然认得恭常钦这样的存在,他到底是谁? 陈殊是认识恭常钦,但恭常钦未必会认识现在的他。陈殊点头道:“我们先将林盛押解, 等廷尉的人过来, 结果自然会有分晓。” 云衢看着眼前的短发青年,又看看林盛, 心中的害怕终于驱散了一些, 点头答应, 与瘦衙役一道给陈殊带路。 云衢所在的县衙在是在一个名叫嘉阳县的地方, 此地位于尚州东边,离主城有两天的路程,因得利于尚州贸易和河畔的地理位置,倒也还算富裕。陈殊押着人抵达县衙的时候, 城里有不少人出门张望,原本是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云衢和衙役带着林盛回来,不仅惶惶相视,在林盛一双招子的扫视下, 不敢说又不敢聚,只是站在远处小心张望。 陈殊但见民风如此,便知道这一切恐怕是林盛来到小县城里面作威作福所致。他一路拎着林盛,终于看到前方有一县衙设立,县衙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正是胖衙役带回来的胡三横等人。 胖衙役带着十几个人行得慢,此时也刚刚抵达县衙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衙门门口还有几个站着红衣的官员站着,看着胡三横等人面如土色,反倒是胡三横看见官吏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不屑之色,自是鼻孔朝天看着太阳。 他已经是嘉阳县的顽疾,县衙的知县大为头疼,一边擦汗一边拉着胖衙役询问情况,当得知是一个陌生的少侠出手相助,更是紧张得冒出满头冷汗,仔细地询问胖衙役这个少侠的特点。 身为知县自然不敢和敬宁侯的弟弟犯冲,此时正在肚子里一边暗骂云衢这个小盐官尽给自己惹事,一边盘旋着怎么处理胡三横等人,结果没隔一会儿,他在骂的小盐官也回来了,不仅回来,他旁边还站着胖衙役口中说的少侠,少侠手里还拎着一个人,正是林家的二世祖林盛。 知县心中咯噔一下,扶了一把自己的乌纱帽。胡三横鼻孔不朝天了,瞪着被抓过来的林盛,林盛则看着自己的手下,又看看知县的样子,呜呜地挣扎起来。 陈殊岂会让他挣脱,直接上前和知县打了声招呼,也没理知县开口说“此事暂需再做打算”,便带着人去了县府大牢,将林盛扔进牢中。 云衢一路跟在陈殊后面,见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已经开始隐隐了解眼前这位短发青年的行事作风,他心中犹豫,还是朝着陈殊道:“陈公子,林盛背景太大,这番虽然把他捉拿住,但我怕、我还是怕有人会忌惮敬宁侯的身份,没等廷尉过来,就将他从牢里放出……” “你是说知县?”陈殊问道。 云衢脸上为难,但看了眼林盛盯着自己凶悍的眼神,还是一狠心点头道:“嘉阳县的知县是个四面玲珑之人,若非如此,林盛也不可能为恶这么久。” “我明白了。”陈殊一边说,一边将大牢钥匙收在手里道,“这钥匙由你我保管,这样知县即便是想开门,也得先通过你我同意。” 他话一出口,牢里的林盛七手八脚地扯开自己口中的布锦,骂道:“云衢,你个卑鄙小人,我早该在以前就把你打死投到江里喂鱼!你等着,老子迟早有一天会出来!” 云衢脸色变得难看,但见陈殊站在身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股胆气,他脸上发白,但嘴上已经回道:“林盛,你等着吧,苍天有眼,你昨日所犯罪孽,定会让你一生偿还!” 他说着,不再看向林盛,抬眼朝陈殊道:“陈公子,大恩难以回报,今日天色已晚,我看公子是外乡人,应当还没找到住处吧?不如公子今日就留宿在我家中如何?” 林盛的突然出现实属意外,陈殊本来没有安排进计划行程之内,此时出手料理林盛之后,外面的天空确实已经暗下来,他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 云衢大喜,连忙带着陈殊离开大牢,往家中领去。 牢狱里面很快又恢复平静。嘉阳县内,有人在县衙内一边不安地踱步一边絮絮叨叨地暗骂,有人亦在牢中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诅咒了一遍,也有人在陈殊离开不久的傍晚,轻轻地落在县衙的房檐上。 此时夕阳落下,余晖遍染整个小小县城,亦照在这个刚刚站在房瓦上的高挑男子身上。那男子头发用一条简单的红布绑着,身上穿着一件红衣,红衣之上露出白皙的皮肤。他容貌秀丽,仅仅轻轻抬眼,便有眸光映照着夕阳,生出几分神采来。 “林盛么?敬宁侯的弟弟?” 男子嘴唇轻启,发出的声音却显得有些中性,他忽然用手轻轻捏着头发把玩了一会,随后眼中竟是满满的笑意,一个翻身跳入县衙之中,竟是轻功绝顶,片过不留痕迹。 夕阳日暮,拉出的剪影终于隐没了红衣男子的身形,晚风拂过,没有城市的喧嚣,将整个小县城衬得格外的安静。 * 陈殊跟着云衢来到云家,便有云衢的家人迎了出来。这小盐官家中有一母亲和一妹妹在家持业,所在的府院虽小,但却打理得井井有条。门院处还有灯笼高挂,对联也是崭新,看上去十分喜庆。 云衢因为林盛的事情脸上挂了彩,被母亲和妹妹拉住一顿询问,这才说出今日发生的事情。云母得知自己的儿子得罪了地头蛇,心中一阵担心,但听到有人出手相助,连忙感激地向陈殊再三叩首。 陈殊连忙将云母扶起,但见云家对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只得想着法子岔开话题,他看了眼院子内的红布,忍不住好奇地询问云家是否有什么喜事发生。 云母这才起身,看着外面闪着的灯笼,很快笑了声道:“原来公子问的是这件事情。实不相瞒,这些灯笼都是咱镇上的杨老财给我们的。” “……杨老财?”陈殊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不由得愣了愣。 “公子是外乡人有所不知。”云母笑着指了指隔壁的方向道:“咱这镇上,那林盛没有过来之前,最有钱的还算是我们的杨老财。杨老财家财万贯,尚州城里最热闹的商铺就是他们家开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我们县西边那块山也是他家产业,着实有钱得很。最近他儿子要从外面回来了,据说要带个媳妇回来成亲,这不可把老财高兴坏了,挨家挨户发个灯笼图个喜庆。” “他儿子不是在这里吗?”陈殊问道。 “不是不是。他儿子可有出息,本来是和我们家云衢同一年考的会试,现在好像已经在外面当了个大官,可厉害得紧。”云母道,“你看这不连媳妇都讨回来了,也就我们家云衢没出息,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 “娘!”云衢没想到自己恩公的一番询问竟然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赶紧拉扯了一下自己的母亲。 第167节 “可不就是嘛,哎呀你别拉我,不想我说就赶紧自己找个!”云母看着云衢拉着自己的衣角,干净一手将自己的儿子拍掉,又笑着看向陈殊道,“对啦,恩公,我看你年纪也和我家云衢差不多,不知道有没有婚配?” 陈殊听着哭笑不得,他事实上的年纪应该比云衢还要大上几岁,只不过在床上躺了七年,容貌基本没有多大的改变而已。此时听云母说起来,便笑着解释自己没有成婚,但已有心仪的对象。 云母看着一番钦羡,只道是哪家的小姑娘眼光这么好。云衢听到陈殊已经有心上人,也不禁暗暗好奇,只想着这世上是什么样的女子会配眼前这个男子。 刚刚在和林盛对峙的时候,他心里明明十分害怕,但有陈殊在身侧,心中的畏惧也慢慢被驱散。他的恩公是这样一个男子,想必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能和他一样被给予勇气,勇敢无畏吧。 云衢在心里暗暗地想。 陈殊看着云家人的目光,知道他们有所误会,却也没有解释。他心中的人只有解臻一人,只是解臻并非是女子,而是和他一样的男人,他以前不曾想过此生相伴的人会是他,这世事变幻无常,恍然回首,如同大梦一场。 他和云家人聊了几句,便向云衢讨来纸笔,按照先前所说的给恭常钦写了一封书信。 恭常钦和他曾经在一起共事半年,应当认得他的字迹,若是看到书信想必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而恭常钦若是知道自己回来,那人也应该会知道。 陈殊看着自己的书信一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折好,交予云衢。云衢看到陈殊真的写好信笺,立刻跑去找了驿站,对着信使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寄到京城。 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陈殊初醒,忽然听到云府外有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外面哐哐的锣声。 他一愣,原本以为这锣声是嘉阳县的照例,但六识所及处却见云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不好了,恩公,出事了!”他一边跑一边道,“林盛出事了!” 第204章 千面霓裳 “怎么回事?”陈殊暗中查看牢门钥匙, 发现还是带在自己身边。 云衢刚刚从外面回来,额上还冒着汗,他看见陈殊出来, 喘了口气道:“陈公子, 林盛他、他……敬宁侯……陈公子随我去看看吧?” 他一副欲言又止, 竟然还提到了自己的封号,陈殊蹙眉, 很快点了点头,打点了一下行装,便与云衢出了云府。 云府外, 锣声更加响了,那锣声是从县衙的方向传出来的。道路上也有三三两两的民众探头, 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往锣声处跑去。陈殊跟着云衢走了一阵,便看到县衙大门处有一个人正高高挂在房顶。 云衢看到那被挂的人影, 这才苍白着脸指道:“今日一早,衙门大牢便被人撬开了,里面的林盛被人放了出来,那个被挂着的人就是。” 他在老远处指着, 一般人看得并不真切。但陈殊拥有六识,只一眼便扫到挂在县衙门口的林盛全身赤裸,白花花的肉暴露在视野里,只余一块遮羞布挡住了前挡,他面如土色, 口中还塞着一块布条,像个死猪一样被人吊着,双目露出恐惧,但见县衙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 脸上显出绝望,呜呜咽咽了一会,只恨不得就地消失。 而在他身侧还贴着两幅对联,一副用黑墨写着“替天行道”,一副则用朱砂书“大义灭亲”四个字。 陈殊看到“大义灭亲”四个字,瞳孔一缩,再往人群中看去,正见得一个红衣男子正手拿铁锣哐当哐当地敲着。这红衣男子身形颀长,头发用布带草草地竖着,额前碎发下露出一张柔美的脸蛋,模样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竟然十分眼熟。 陈殊一早听到的锣声,正是从这人手里传出来的。 百姓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地把县衙大门包围了起来,有对着林盛的身体指指点点的,也有看着红衣男子窃窃私语的。林盛横行乡里一年,如今是这样一副下场,不少人都大呼过瘾,但见红衣男子,又一个一个接着开始相互猜测此人的身份。 云衢见状,连忙带着陈殊往人群中挤去。 “何人在此喧哗?!”此时县衙的人也已经闻声赶了过来,先出来的是当地的县尉。 “我是谁?”红衣男子已经敲了好一会儿,听得县衙的质问,这才慢慢地收了锣。他施施然理了理自己的红衣服,目光却没有往身后大门处的县尉看去,只是抬眼扫看众人,勾了勾唇角道,“本侯姓林。” “!”当朝的异姓侯只有一人。 红衣男子此言声音不大,但却清楚地落在众人的耳里。县尉的脸上顿时一僵,在外围观的民众脸色顿时变得惊异,一个一个盯着眼前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天呐,他姓林。” “那四个字读的是‘大义灭亲’,看来这个人真的和我之前猜得一样,是敬宁侯!” “敬宁侯怎么会到我们这里?” “传说敬宁侯义薄云天,难道他是特意来帮我们处置林盛的?” “……” 民众里如同沸开的水一样不停地讨论着。陈殊站在人群中听着旁人的说话,六识再度扫过这个自称是林辰疏的人。 眼前这人长得确实和林辰疏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陈殊知道自己重生是长明的特意安排,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人是自己坠下落阳岗的那具身体重新活了回来。 眼前的“林辰疏”倒是十分自信,他没有特地避开底下人群投过来的目光,施施然地打开一把折扇,在自己面前摇了摇道:“诸位乡亲,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外云游,没有机会顾及林盛这个顽劣之子,让各位乡亲受苦了。我林辰疏给大家在这里道个歉。” “!”敬宁侯竟是来帮嘉阳县清理门户的。 在场的人再度震惊,他们这些乡野之民都没有去过京城,但见此时林辰疏眉目含笑,笑靥嫣然,竟然真的和传说中的侯爷一样十分貌美。 “侯爷千岁。”在场的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旁边的人都开始跟着拜倒。 云衢拉着陈殊往前走,但见百姓对敬宁侯拜谢,心中却觉得古怪,他心想这林盛明明已经绳之以法,为何敬宁侯还要如此大做文章,可旁边的人都如此动作,他也忙不迭地往前作揖。 他恭恭敬敬地给前面的林辰疏行礼,等到起身的时候却见陈殊站在他身边没有动。这位救过他的恩人此时正皱眉看着眼前的敬宁侯,目光近乎审视。 他不行礼实在显得有些突兀。县衙处的“林辰疏”已经眯起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前面的人怎么说也是敬宁侯,云衢连忙拉了下陈殊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和敬宁侯对着干,但没等他出手,那敬宁侯已经朗声叫道:“嘉阳县的官员何在?” 云衢一愣,连忙挤上前去。 这一阵锣声足以引起县衙里的人的注意。“林辰疏”点名之后,很快知县、主簿、县尉等人纷纷站了出来。 “下官参加敬宁侯。”众人对着前面的敬宁侯再度行礼。 “林辰疏”扫视了前面十余个大小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道:“嘉阳县的官员倒是好样的,放任着林盛这样的恶霸不治,任凭其鱼肉乡里,这就是你们身为百姓衣食父母官的样子吗?” 这还不是因为林盛是你的弟弟。知县冷汗涔涔,连忙叩首道:“侯爷恕罪,是下官一时糊涂,疏忽了此事。” 他说着,连忙又扣了几个头。旁边的主簿等人见状,亦一个一个跪地求饶,乞求原谅。 云衢欲言又止,随波逐流地也跟着磕了几个头。 “林辰疏”眯起眼睛,他没有打断知县等人,等这批官员磕头磕得差不多了,这才道:“也罢,这事也算由我而起。林盛逃税之事尔等罪无可恕,但我身边也缺乏人手,便给你们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侯爷尽管吩咐。”一听敬宁侯松口,知县的眼睛瞬间亮起。 “林辰疏”道:“林盛贩卖私盐,逃避税款,已经祸及整个尚州税收,我要你们这两日清点林盛家产,查补他的税账,将这些税款换乘银票给我补齐。” “好、好。”知县连忙应道。 他忙不迭地领命,却不见自己身后有个小盐官站了出来,朝“林辰疏”一拱手道:“侯爷,林盛所涉的账目之多恐怕远超他的资产,这些税款恐怕需要变卖他的府邸,但也还无法及其一半的额目,两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 小盐官说话的声音掷地有声,正是屡次上门去催收林盛税款的云衢。 知县一惊,显然没想到云衢会站出来。“林辰疏”也挑了挑眉,嘴角噙着笑道:“不管你们后面怎么操作,本侯只要见那笔税款,若是完不成,我看这嘉阳县的官吏也合该换一批了。” 小盐官一愣,没想到“林辰疏”竟然是这样的回答。 “云衢,还不退下!”知县见状连忙喝了一声,对着“林辰疏”面上又换成恭维,“侯爷放心,即是侯爷布置的任务,税款只多不少。” “林辰疏”淡淡一笑。 云衢站着却越来越觉得古怪,他看着眼前的“林辰疏”道:“侯爷,查补税款也有时日要走,但这些税照例都是填补国库,若侯爷带走……那上面的知府大人问起来怎么办?” “林辰疏”眯起眼睛,脸上却是笑靥如花:“你还怕本侯害你不成?知府若是问起来,报上我的名头,让他来问我即可。” 云衢心中还是觉得有一丝崩裂。他忽然想到民间传闻敬宁侯已经死了,可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证明敬宁侯其实还活着,可为什么他活着却一直迟迟不露面,非要等到现在……还是在他们这样偏僻的地方? “侯爷,这恐怕不合新……”云衢还想再说起新政的事,背后却突然有一股冷意爬了上来。 “林辰疏”脸上笑容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他拾了一簇头发,放在手中把玩道:“你还想说什么?” “下官、下官……”云衢顿时感觉那冷意压得他开始弯起背脊,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后背无形升出,胁迫着他弯下背脊。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难受得要跳出嗓子眼,不得不蜷曲身子。也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他想说的是,按照新政推广,任何人未经皇上批准都不得挪用国库税款,税款也是一样。”有人替他回答道,“此项命令是敬宁侯拟定的,敬宁侯应该知道吧?” 这话郎朗说道,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林辰疏”蓦然朝声源处看去,只见开口说话的人竟是之前站着不动的短发青年。 “我自然知道,但我是敬宁侯,此番出行也是为皇上办事。”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短发青年开始,“林辰疏”便觉得此人不凡,但见现在他开口说话,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是冷笑。 “那你可曾知道,按照林盛产业,这税款起码也有万两黄金,可供灾民温饱数日?”陈殊又问道。 “林辰疏”皱眉,听眼前的人没有对他用敬语,忍不住道:“我在和嘉阳县的官员说话,你又是谁?” 陈殊已经从人群中走出,他此时看着前面乔装自己的人的模样,很快笑了起来道:“我是认识敬宁侯的人。” “……!”“林辰疏”脸色一变。 陈殊再度看了“林辰疏”一眼,道:“阁下倒是和我有缘。六年前有人怀疑我是阁下装扮,没想到今日居然在此遇见。” “你认识我?”“林辰疏”忽然用扇子掩面。 “自然。”陈殊想了想道,“我有一江湖朋友,平时喜欢和我义妹讲些江湖录异闻。江湖录上有一人千面万化,喜好钱财,绰号千面霓裳……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第205章 故人 听到陈殊的话, “林辰疏”脸色再度一变,瞳孔急剧缩紧。 在场的民众和官员也都是一愣。这短发青年是从人堆里面走出来的,虽然穿着朴素, 但无论从头发的长短还是出众的容貌都非常有辨识度, 好像就是昨日拎着林盛的异乡人。 众人看看陈殊,又面面相觑, 惊疑不定。被陈殊解围的云衢也是站立当场, 睁大眼睛看着陈殊,思索着陈殊的话是什么意思——陈殊说他认识敬宁侯, 可敬宁侯现在就在前面,他却没有直接相认, 难道说眼前的敬宁侯是…… 云衢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大胆刁民, 竟然敢忤逆静宁侯!”正在云衢思索间,原本跪拜在地的知县已经出声吼道, “敬宁侯是皇上亲自册封,还会有假不成?” 他是一方的父母官, 如果不是林辰疏到来,已经算是此处最大的官吏。“林辰疏”闻言忽然一笑, 原本紧张的神情渐渐安定不少道:“笑话!你虽然认得敬宁侯,可本侯却从来不曾见过你。难不成你就想凭着三言两语,就想要污蔑本侯爷?” 他说着摇着扇子轻笑, 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功,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旁边的民众议论纷纷。 “来人, 还不把这刁民拿下!”知县见状,立即起身派人道。 云衢大惊,但见一群衙役往陈殊围去,这些衙役里也有昨日跟差的胖瘦衙役, 他们见要对陈殊动手,脸上都带着一丝犹豫,然而有知县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佯装围上。 这三人昨日都被陈殊所救,皆是着急陈殊的处境。但陈殊却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辰疏”,忽然哂笑道:“千面霓裳怎么说也是个好听的名字,你我虽没有过节,但你要假冒林辰疏行骗,就不要怪我手下留情。” “就你?我看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吧?”“林辰疏”看了眼被包围的陈殊,挥手道:“给我拿下! ” 几个与陈殊没有交集的衙役连忙应是,铁尺朝陈殊身上轧去。他们盯着目标,原本以为这么多人围着能够将这短发青年顺利捉拿,可谁知刚举起手中的铁尺,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一花,包围中心的短发青年身形忽然一闪,等到他们定眼看去时,竟然只剩下一个虚影。 “?”虚影过后包围中心空无一人,衙役们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纷纷睁大眼睛。 台下的民众也睁大眼睛,他们离短发青年没有像衙役那么近,但却依稀看到衙役中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跃入空中,就仿佛一只飞禽一样。 “他飞起来了!”也不知道虽在民众里惊叫了一声,现场顿时哗然。 第168节 “天呐,他会飞。” “这是江湖高手吧?” “这好快!云大人带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 云衢早先见过陈殊的身手,还没曾见对方使用轻功,此时也是又惊又讶,不过他好歹见过陈殊的本事,此时反应最快,立刻往场中的敬宁侯看去。 场中“林辰疏”一身红衣,也正抬头看着陈殊的身形,但他下一刻脸色一变,云衢肉眼及处,只看到红衣敬宁侯一个飞身快速退离原来站着的位置,身形之快也远超普通人,不仅宛如轻燕一般,而且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多少响动。 而红衣敬宁侯原来站着的地方,陈殊已经身形落地。他一身黑衣简单利落,甫一落脚,目光又往“林辰疏”的方向看去。 “千面霓裳,既然你不收手。今日你有多少张招摇撞骗的脸,我今日便撕多少张。”陈殊道。 “你……”“林辰疏”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是身怀武功之辈,他想开口回嘴,但刚刚张唇,眼前的短发青年身形又是一闪,一道厉风已经往他的脸面扑来。 他连忙闪身避开,却犹感觉脸边画出一道口子。他连忙捂住脸上的划痕,一个翻身翻上墙瓦,手中折扇一震,一把散出暗藏的暗器。 他暗器手法比路七要差上许多,还有不少是奔着衙役和民众去的。陈殊冷眼看过,身边罡气骤起,将那些暗器一一拦下,只一瞬间,地上就乒乒乓乓落满吧了各种三角棱箭。 “林辰疏”看到陈殊接暗器的手法,立刻察觉到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脸上浮现愠色道:“你到底是何人?我做事犯着你什么了,为何要多管闲事?” 陈殊没有答话,已经一个飞身追上县衙的瓦顶。 “林辰疏”心中一悚,哪敢和陈殊再继续对峙,立时往县衙外飞去。 他是当世轻功公认的最快的人之一,但凡遇到危险便马上撤退,从来没有失手过。陈殊知道千面霓裳的轻功厉害之处,见状足下亦没有停留,立刻往“林辰疏”逃遁的方向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逃一追,快速地消失在众人的眼里。现场只剩下一个全身赤,裸羞愤的林盛,一群跪地没有起来的官员,以及全程目瞪口呆的衙役和民众。 “还不都给我追!”最后还是知县最先反应过来道,“敬宁侯若在我们地盘上出事,我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快追!” 衙役这才一个接一个恍过神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往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跑了几步,但又很快停下,抬起头看着街坊和蓝天,哪里还找得到这两个人的踪影? 而现在,“林辰疏”正在拼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提升自己的速度逃窜。他自认自己的轻功优秀,当今世上无人能够比肩自己左右,可现在他和身后那个短发青年的距离却越拉越短,非但甩不掉,还大有被对方追赶上的趋势。 他一路飞快地快速掠过嘉阳县,往县外的密林里逃去,希望能用那里的地形暂缓对方的追势,岂料刚刚进入密林,短发青年与他的距离便已不到三丈的距离,且对方的行动依然不因为密林的枝杈受阻,反而越飞越快,几乎马上伸手就能够得到自己的后背。 “林辰疏”瞠目欲裂,回头但见黑衣青年就在眼前,忙一扇子往对方脸面扑去,却见对方双目一眯,已经看出他出手的路数,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林辰疏吃痛喊了声,正待收住脚步,可谁知身形去势未止,前方忽然一暗,有一个密密麻麻的网兜朝他当头罩来。 “林辰疏”、陈殊:!!! 网兜的排线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竟然带着弹性,网口十分宽阔,红衣“林辰疏”撞进网里,手腕上带了一个黑衣的陈殊,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止住去势,这一罩之下竟然将两个人同时都罩了进去。 两个人顿时被一堆绳线兜住,陈殊本来以为要抓到假冒自己的人,没有注意旁边的陷阱,他速度比“林辰疏”要快上很多,整个人瞬间和“林辰疏”撞在一起,等到回头的时候,只见网兜兜口已经收紧。 这网兜部在密林处,像是专门用来抓捕什么用的。 “……” 陈殊默然,只感觉自己所在的网兜被吊在树上一晃一晃,而和自己同时落套的“林辰疏”正七手八脚地挂在自己身上,全身僵硬地拼命扭头看着自己,如临大敌。 不一会儿,密林里穿来一阵施施然的脚步声,有人慢悠悠地从一颗树下踱出,眯起眼睛抬头往树上网兜兜着的人看去,目光在网兜里的红衣“林辰疏”看去,啧啧道:“哟,这不是林侯爷嘛?怎么我们又见面啦?” 此时唯有“林辰疏”的面貌对着多出来的人。 “林辰疏”闻言低头,只见网兜之下站着一个身穿绛紫长衫的男子。他脸上扣着半张乌鸦面具,上面露出一只眼睛,正直溜溜地盯着。 “你又是谁?莫不是抓错人了吧?”“林辰疏”见对方如此对自己说道,立刻回嘴道,“你在这布置陷阱是为何故?还不快快把我放下来!” 鸦面的男子半面上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林侯爷若是见到我一定知道我是谁,千面霓裳,我抓的就是你!” “……”“林辰疏”一愣,立刻收住了嘴。 怎么回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人认出是“千面霓裳”了…… 那鸦面的人慢慢走到网兜下面道:“千面霓裳,你假冒林侯爷的身份,故意在尚州大摇大摆地行骗,污蔑我家侯爷清白。我韩某就算到你会来这嘉阳县,特意在这里给你布置陷阱。” 网兜还在荡,在显示着此次的收获成果。 鸦面男子看着,颇有些洋洋得意,继续问道:“怎么样?天麻兜的滋味如何?这可是我早年收罗的好宝贝,为了侯爷名声,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 “林辰疏”没想到今天一栽就栽了两次,只气得发晕道:“林辰疏不过是一个死人,我借他的名头又怎的,碍着你什么了?” 听到“死人”两个字,绛紫的男子脸色微微一僵,随后面上又挂笑道:“你这话还好是对着我说的,若是当今皇上在这,你试着和他说一句?” “皇上岂会在乎一个死去的人。”千面霓裳道。 鸦面的人目光微冷,唇角露出几分讥笑:“你大可以试试他的底线。不过你在尚州闹出的这些事情早已经惊动了那位,到时候他若看到你,我也想看看你会怎么样。” “林辰疏”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立刻在网兜上挣扎起来。 “……”装着两个人的网兜继续在空中晃得更厉害了。 鸦面男子却不理会他的动作,只抬手朝着一边喊道:“荆妹子,别担心!你相公我不负众望,已经抓到人了!” 第206章 是我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鸦面男子听着一愣, 脸上忽然又露出些慌张,连忙朝声音的地方跑去道:“楚妹子,我就给你报个平安, 你怎么出来了?” 他轻功飞快, 不一会就掠到树林里。随后密林里有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假扮我哥的人就在前面,我就出来想看看。” 这女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温婉, 千面霓裳忍不住往网兜外看去,只见刚刚的鸦面男子正扶着一个女子慢慢地行过来, 走路的时候极尽小心,完全不似刚刚和他说话的那番神态。 而在鸦面男子身边的女子——千面霓裳很快看到那女子脸上也罩着半个鸦面, 但这女子步履轻浮, 看上去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而且腹部微微隆起,正缓步往他这处行来。 鸦面男子闻言立刻挠了挠头, 边扶着女子边道:“千面霓裳易容术十分高明, 我怕、我怕你看了会、会……” “会胡思乱想吗?我是我哥的妹妹, 怎么可能那么脆弱?”鸦面女子一手撑着腰,一边道, “我哥在世的时候为人侠义, 铲奸除恶, 我倒要看看这千面霓裳辱我哥名声,这面皮下到底是副什么模样!” “好好好,我帮你撕了那厮的嘴脸!”鸦面男子连声点头。 听到旁边男子小鸡逐米般的应答,鸦面女子半面的脸庞露出笑容,她抬眼往网兜处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红衣男子正悬挂在空中, 男子容貌秀美,一如当初陈家村初见。 她看着微微一愣,眼睫却还是止不住颤了颤,隐隐有些水光。 “楚妹子。”旁边的鸦面男子连忙道,“你莫动了胎气,我这便上去帮你教训他!” “我没有……”鸦面女子连忙用手擦了下眼角,回头道,“那就是千面霓裳?我看那网兜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鸦面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次网兜兜住的数量是两个,他“呃”了一下,反应过来道:“适才我刚刚布好天网兜就有千面霓裳自己转了进来,后面那个好像也是自己撞进来的……” “……”鸦面女子一愣,“他是千面霓裳的同伙?” “不知道。”鸦面男子也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鸦面女子:“……” 两人同时默然,最后还是鸦面女子催促了一声,这鸦面男子才取来绳索,上前降下天网兜。 他不敢让千面霓裳溜走,先行将红衣的“林辰疏”先绑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转过身来去找网兜里面的第二个被网住的倒霉鬼,一边拿着天网绳一边道:“说吧,你是何人?和千面霓裳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和他一道落网?” 他对网兜里面的人犹有戒备,但转过身来的时候却见里面那个黑衣青年已经从地上起身,正自行将天麻网兜从自己的身上摘除。 “喂!问你呢!你如果不老实交代,我便把你当做千面霓裳的同伙一起交给官府!”鸦面男子大声道。 “……”前面的黑衣青年似听到他的威胁,动作终于顿了顿。 这黑衣青年头发短短的,只及到脖颈处,但身形也是非常高挑,发间隐隐露出一点皮肤,也比普通人要白皙,即是在天上被兜住,想必也有几分轻功。鸦面男子一边看一边想,却见这黑衣青年竟然再度开始动作,三下五除一将自己身上的麻兜去得一干二净。 “你!”鸦面男子瞬间警戒,一下挡在黑衣青年和鸦面女子之间,手中运气,麻绳宛如灵活的鞭子,瞬间往黑衣青年身后甩去。 他的功力曾经位列江湖录第十一名,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一手绝活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可当绳头就要触及黑衣青年后背之时,黑衣青年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麻绳,转身道:“我什么?” “我问你话,你何故……”鸦面男子没想到对面出手就破解自己的招式,脸色一变,正要与黑衣青年对峙,可谁知刚刚抬眼,便看到了黑衣青年的容貌。 黑衣青年长得和千面霓裳易容的“林辰疏”完全不同,眼前的男子有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垂,眉目俊挺,容貌俊朗,竟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你、你!”鸦面男子后面半句话顿时又换成了一个一个的“你”字。 黑衣青年伸手放开对面鸦面男子手中的天网绳。 绳索落地,鸦面男子按道理本该继续和他争执,可现在却突然没有了要找黑衣青年对峙的打算,他站在原地,原本戒备的姿势慢慢站直,一双眼睛还是止不住上上下下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你……”他感觉自己突然之间好似变成了一个结巴,眼睛却慢慢睁大,不断地从上到下,再由从脚到头将眼前站着的黑衣青年来回看了好几遍,方才勉强将舌头捋直:“你是……你是林、林侯爷?” 话音不大,在密林里磕磕碰碰地轻声问。 陈殊看着眼前的鸦面男子,原本没有什么神情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一丝笑容。 “韩珩。”他回道。 鸦面男子一愣,他听到对方的声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于一瞬间将脸上的鸦面往上一翻,露出一张温良无害的脸蛋来。他脸上带着惊疑,声音还是不确定地在问:“你知道我?你、你真的是林、林侯爷?” “……”陈殊想了想,还是道,“我姓陈,叫做陈殊。” “!”鸦面男子眼睛亮起。 这鸦面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曾经与陈殊不打不相识的盗骨韩珩,他曾在青山盗得一千年玄铁,正好与当时路过的陈殊有过交手,那时候陈殊也是和现在一般容貌,韩珩拥有过目不忘之能,只看了一眼便印在脑海里了。 而现在,这黑衣青年和当初与他交手的林辰疏容貌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十分熟悉,是那人乔装过后的声音。 而且连武功也…… 盗骨还是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忽然想到落阳岗的一幕,又看看眼前的陈殊,宛若还在梦中,他几乎喃喃自语了一声,又抬眼看着前面的人道:“你是陈殊?你真不是千面霓裳的同伙?” 千面霓裳被绑在一边,他本来看着追着自己的人与鸦面男子交手的时候还暗自幸灾乐祸,希望双方打个你死我活,自己好借机逃脱。可谁料两个人方才各出一招,这架势就被止住,鸦面男子和短发青年非但没有打起来,前者反而还叫了后者一声“侯爷”? 侯爷不就是他假扮的吗?鸦面男子叫那个短发青年侯爷是怎么回事? 千面霓裳瞪大眼睛往两人处看去,只听黑衣青年应了声道:“我在嘉阳县遇到假扮我的千面霓裳,本来想将他捉拿,没想到……” 他说着,看着鸦面男子停顿了一下,那鸦面男子顿时又睁了一双大眼睛,飞快地退后一步:“欸?” 黑衣青年闭嘴,没有再说下去。 但他仅仅说了一句话,也足以让千面霓裳心里涌起惊涛骇浪。他刚刚好像听到这黑衣青年说了一句自己假扮“他”的话……可他现在的容貌是林辰疏的,按照他的逻辑,难不成、难不成眼前的人就是敬、敬宁侯? 千面霓裳的眼睛瞬间瞪得咕噜圆,连忙往黑衣青年身上看去。 韩珩心中也是一阵震惊,他又再度小心翼翼地看着黑衣青年,只觉得对方的气质和说话的神态都和以前遇到的林辰疏几乎一样,他提心吊胆,又问道:“可你和千面霓裳一起出现,实在可疑……我、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你要撕我的脸?”陈殊眼睛眯了起来。 “……”韩珩被当场戳穿,心中一怂,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立即答道,“不敢、不敢。” 这熟悉的对话感觉,让韩珩瞬间回忆起往日和林辰疏待在一起的日子。他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下来,正想询问陈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后已经又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第169节 “韩哥,怎么了?那个兜里的人怎么样了?”女子声音婉约,循循问道。 韩珩、陈殊的目光同时往女子处看去。 女子脸上还套着鸦面,她挺着肚子,一个人走来步履显得有些蹒跚,但并不显得笨拙,正一边走一边往他们的方向看来,当目光扫过韩珩的时候脸上浮出笑容,随后又目光移到陈殊身上。 “这位是……”她先前听到韩珩争吵的事情,以为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特地过来查看,但看到两个人相安无事之时,又忍不住往这短发青年上多看了几眼。 短发青年样貌陌生,并不像是自己见过面的人,可她却不知怎的却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目光十分熟悉。 韩珩见她过来,连忙又跑过去搀扶,见女子目光探究地看着,张了张口,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楚妹子,今天我们有好消息了!” “什么好消息?”女子回头看看他,又忍不住往前面的男子看去。 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甚,她狐疑地看着,目光露出几分不确定。 韩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抬眼看向陈殊。陈殊看着眼前的女子,复又看向女子隆起的腹部,终于露出一个缓缓的笑容。 “荆楚,是我。”他道。 第207章 故人往事 眼前的人容貌不一样, 音色也不一样,但却有着和记忆中的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说话语调。 鸦面女子抬手捂住嘴巴, 半张鸦面露出的眼睛慢慢迷蒙上一层水光。 “欸?楚妹子你别哭啊。”韩珩连忙安慰道,“他就是你哥, 他这副样子我就是化成灰也认识, 你哥回来, 我们不是要高兴吗 ?” “我知道、我知道。”鸦面女子低头摘下半面面具, 抬手擦拭掉眼上的水痕,复又重新看着眼前的短发青年,唇角抬起,颤着唇哑了好几声。 “……疏哥。”隔了一会儿, 她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方守乾一案中被平反的荆家独女荆楚。四年前, 她得陈殊照顾,被认作是敬宁侯的义妹, 后在敬宁侯离世后, 才得知林辰疏在离开京城前已经将名下的田产都划转到了自己的名下。 但敬宁侯的突然逝世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在侯府中祭奠了义兄之后, 没有等到之前约定的过年,便与韩珩离开了京城,开始走访四方, 游历行医,而今算起来, 已经在外云游了一年多的时间了。 陈殊看着荆楚的体态,缓步上前,犹豫了一下, 还是抬起手擦干女子脸上的泪渍,脸上露出笑容道:“小楚,这些时日没见,你过得怎么样?韩珩对你还好吗?如果受了委屈一定要和我说。” “林侯爷,你回来不会就是专门要欺负我来着吧?”韩珩怪叫道。 “我如果要欺负你,早就将你那所谓天网兜撕碎了。”陈殊答道。 “……!!!”韩珩瞬间想起以陈殊的能力手撕他的宝贝确实不在话下,结果他却被自己吊在树上这么久……韩珩脸上瞬间一红,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嗐!那也没什么。林侯爷,荆楚是你的妹妹,我肯定把她照顾得很好很好。” “……”陈殊斜睥了一眼韩珩。 “噗。”荆楚终于轻轻地笑出声来,她脸上的泪痕慢慢干涸,笑容重新浮现,脸上带着些宠溺,慢慢地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道:“疏哥,我没事,韩珩他对我很好。” “你们已经?”陈殊也注意到荆楚的小腹,目光在荆楚和韩珩之间来回逡巡。 “嘿嘿。”韩珩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开心道:“侯爷,你的小外甥已经四个月了!” “!”陈殊目光再度看向荆楚。 荆楚脸上微红,抬眼看着陈殊的目光,随后含笑点了点头。 陈殊眉眼露出惊讶,忽然想起韩珩和荆楚两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小动作,恍然点了点头,笑道:“恭喜。” “多谢侯爷。”韩珩连忙朝着陈殊佯装一拜,随后靠近陈殊,小声道,“侯爷,我和楚妹子已经修成正果啦,不知林侯爷你什么时候和秦公子……” 他话说到后面,故意带了长长的尾音,特地没有把话说完。陈殊一愣,再看向韩珩的时候,只见对方已经立刻缩回头,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秦公子是解臻在外的化名,盗骨曾与其接触过几次,也知道他和解臻的关系,此时他借机提起,让陈殊有一时间的沉默。 他和解臻两个人同为男子,想有后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这一次他重新回来,也已经不在乎这些。 “我现在已经不是敬宁侯,也不是林辰疏了。”他微微一笑,朝着盗骨说道。 盗骨一愕,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但见陈殊眉目间的笑意,心中渐渐明悟,脸上又再度浮现笑容。 三人重新团聚相认,自然少不得一阵嘘寒问暖。陈殊先前从韩珩和千面霓裳的对话中隐约得知韩珩是特地在这里布下陷阱,而后又和荆楚说起家常,这才得知两个人出现在尚州也并不是偶然。 “这次我们过来,本来也是想见见杨大哥。”荆楚看着韩珩在远处收拾天麻网,一边说一边笑着道。 “杨戊?”陈殊这才想起和他一起共事过的杨戊。那个男子本是青山天阑的县尉,后来辞官来京城投靠自己,后考中武举榜眼,随他一道出征北关,告捷回来的时候官拜京城守军将领,按理说此时应该在京城才是。 见陈殊疑问,荆楚笑道:“疏哥可能有所不知,你走了以后,杨大哥便向皇上请愿去了边关当镇守将军。他这次回来,是和程姑娘一起回来的。” “!”陈殊一愣,随即明白了荆楚说的话的意思,惊讶道,“他和程姑娘?” “那次程姑娘受伤,杨大哥便时常来医棚探望她。”荆楚点头道。 “……”陈殊再度震惊。 杨戊跟随自己已久,也算是他身边的心腹。陈殊忽然想起自己在去西锤之前,曾在城墙上与杨戊见过最后一面,那时他曾希望杨戊能够帮自己尽心辅佐解臻,没想到事隔境迁,杨戊会放弃京城优渥的生活和升迁条件,请缨前往边境苦寒之地,镇守厉国边界,守护解臻的疆土稳固。 而他和程妍妍……陈殊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那杨戊的老家不会在嘉阳县吧?” “疏哥,你也听说了?”荆楚奇道。 陈殊摇头,但想起之前在云家所见,道:“我在嘉阳县落过脚,听人说起这县里有一户人家也姓杨,被镇民叫做杨老财……” “那便是他爹没跑了!”在远方重新整理天麻网的韩珩听到陈殊的话,笑了声道,“杨戊这小子家里有钱得很。你没看他当初的佩刀什么不是镶钻就是镶宝石的,一出手就能买京城大半个宅子,据说连武功都是请了好几个江湖有名气的人教的,可算是个大少爷。” 陈殊知道杨戊家里条件不差,但也没想到杨戊的家里居然是尚州的大土豪,不由得愣了愣。 韩珩却犹自八卦,他将天麻网打包抗在肩上,朝着陈殊和荆楚边走边道:“林侯……哦不,大舅子,你当初在京城当大官,杨戊那小子又把你当做神一样崇拜,所以不知道这家伙的底细。我就和他在私下里就玩得比较好了,他和我说过,他从家里出来本来是想给他爹考取个功名地位涨涨脸面,结果被分配到青山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要不是见到你,他估计在那也干不了几年。毕竟大少爷反正不差钱,实在不高兴,咱拍拍屁股就走人。结果他一辞官,可把他爹急坏了,给他寄了一大笔银两,怕小孩去京城吃亏,让他直接在京城买房。” “……”结果大少爷跑去镇守了边关。 陈殊默然。 韩珩想到杨戊,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随后又想到什么,忽然愁眉苦脸起来道:“只可惜他居然和程妍妍好上了。我本来还想光明正大地去喝喜酒,现在也只能偷偷摸摸去道个喜。” 韩珩曾在大青山偷了程妍妍的千年玄铁,虽然此物最后成为了陈殊的武器,但是这梁子算是结下来了。韩珩虽然当时蒙着鸦面,但饶是如此亦不敢在程妍妍面前多露面,唯恐露出自己就是盗骨的身份。 “你现在已经不做偷盗的事情,也应该正视自己的过往,不必如此妄自菲薄。”陈殊回道,“而且我觉得,程姑娘并非是一个小气之人。” 韩珩听到陈殊的话,眼睛微亮,立刻点点头道:“好勒,大舅子!” “……”他一口一个大舅子叫得起劲,让陈殊再度默了一下。 韩珩得到肯定,心里却十分开心,他转了一圈,往那被绑的千面霓裳处看去,忍不住问道:“大舅子,那这人要怎么处理?” 据韩珩所说,千面霓裳这一个月在尚州以敬宁侯的身份出没,讹了尚州的官员和百姓不少银两,陈殊想了想,缓缓地往那张顶着林辰疏容貌的脸看去。 千面霓裳本来听到这三人的对话,有远的有近的,隐隐约约察觉到之前和自己交手的短发青年来历不凡,很可能就是敬宁侯本尊,此时看到短发青年突然看过来,猛地瑟缩了一下头颅,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个武功高得骇人的家伙。 他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在真的敬宁侯面前栽了个跟头。敬宁侯当初可是以一人之力在南丰迎战江湖录上第四、第五、第六名高手全身而退的存在,后来又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守住边关,与狄夷签下合约的人,他曾在京城远远瞥见,看见那人登山城墙,与玄衣服皇帝并肩看着远处山河,便至此再也难以忘记他的风采,心心念念了这张脸蛋,结果、结果……他竟然得罪上了敬宁侯真人? 可明明,江湖人都说敬宁侯已经在落阳岗被刺杀身死了。 千面霓裳心中有说不出的后悔,耳边却听到那短发青年道:“林辰疏其实早就已经死亡,死者应当安息,千面霓裳,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们动手?” * 而此时,在尚州官道上,有两匹马正慢悠悠地向前走起。 两匹马上各坐了两个人,这两人气质不凡,行路抬颔看着前方,一看便是久在高位之人,而他们的方向又是自京城的道上过来,恐怕身份怎么也得是个京官。 太阳炎炎,官道路晒,行路的一人撩起袖子扇了扇,随后看了眼艳阳高照的太阳,叹了口气道:“我说倪晋,你有没有觉得这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尚州在东部,又有水路通运,按理说应该受不到西锤干旱影响,可你我这一路从京城行过来,少说也有十日了,怎的这天一滴水都没落啊?” 第208章 信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埋怨, 走在旁边叫做“倪晋”的男子默默地看了同伴一眼,从旁边解下水袋递了过去,边递边道:“邵大人, 没想到你当了少卿,倒是和恭大人越来越像了。” 邵大人本想接过水袋, 但听到旁边倪晋的话后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围, 随后立刻反应过来,眯起眼睛道:“倪晋,我也没想到你去了刑部以后,挖苦人的本事也越来越厉害了。怎么, 是刑部的案子太棘手,还是同行太厉害?要不要我帮你解决几个?” 倪晋“嗤”地一笑,直接将水袋丢到邵大人的怀里。 邵大人一把接过,笑着仰头喝了一口,一边喊了声痛快,一边用手擦去嘴角的水渍。他衣袖擦过唇边, 鼻间却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药气味,似从附近飘来。 他一愣,又用鼻子嗅了嗅,正想问倪晋有没有闻到相同的味道,谁知官道拐角处却突然窜出来四个瘦小的人影,迎着面朝他二人的方向冲来。 “吁——”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影所惊,马立刻散蹄乱踩。倪晋和邵大人同时一惊, 连忙各自拉住缰绳稳住马匹。 马匹在原地打转,四个人影却不管不顾,只管在马蹄下自顾自地穿过, 唯有一人撞到了马腹,“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哪来的野人,不看路吗?”邵大人脾性比倪晋暴躁,当先骂了一声,等到再定睛的时候,却见撞过来的人个子不高,只是个年纪约为十岁的小孩。 这小孩身上衣服已经褴褛不堪,整个人瘦如材骨,身上也脏的要命。邵大人看了一样,便下意识地涌上“灾民”两个字。 倪晋也和他一番反应,眯起了眼睛。 西锤大旱后,不断有灾民涌向其他地区。京城已经有过一次灾民围城的经历,自然不会再放任这些灾民流入,不少受灾的人举家迁徙,或投靠朋友亲戚,或重新择村落脚,这一年的时间,历朝各地都不断有灾民驻脚,朝中虽然划拨了大量的赈灾银两,但在这天灾面前也显得杯水车薪。 天灾不断,难民只会越来越多,眼下距离西锤如此遥远的尚州竟然也已经有灾民过来了,恐怕这天灾流离失所的数目远超他们的想象。 邵大人默然,他没有再继续骂人,只是骑着马看着眼前的小孩。这小孩手上还拿着一个布袋,和马匹撞到之后,布袋掉落,里面的东西全散了出来,里头除了一点干粮之外,竟然全是信件,被马匹的脚印踩过,在官道上四处散落。 小孩见状,并没有管这满地的信件,只是一个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落出来的干粮就往远处飞快地跑,不过一会儿便没有了身影。 邵、倪二人没想到这小孩是这样的反应,又是一愣,紧跟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气冲冲的声音:“贼毛小子!都给我站住!那是百家信,快给我还回来!” “……”邵、倪二人又闻声看去,只见拐角处又出现了一个男子。这男子身上穿着信使的装束,正喘着气拼命地追赶。 信使体态偏胖,跑了几步路以后已经全身是汗,再到拐角的地方忽然又见到两匹高头大马,顿时唬了一跳,等到注意到马蹄地下散落的一地信笺,连眼睛都瞪直了。 邵大人和倪晋默默再度对视一眼,各自驱马撤回了踩在信笺上的一只马蹄子。 “啊呦我的信呐!”信使这才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 “……这位兄弟莫慌,我们帮你一起捡。”倪晋一边下马一边安慰道。 “对,这信只是散了,又不是没了。捡起来重新放回袋子里就是。”邵玉平看着其中一份被马蹄猜得全是黑印的信,也跟着安慰道。 信使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只恨不得锤自己的脑袋,道:“这群人、这群人实在可恶、可恶!我以为他们可怜就给了他们点干粮,结果、结果他们根本就是冲着我的东西来的……哎,我就不应该同情那群小孩,这些什劳子的灾民,哎……” “……”灾民越多,问题只会越来越多。倪晋默了下,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信在就好,信在就好。”邵大人也跟着道。 信使也只能叹气,谢过倪、邵二人,俯身开始捡信。 这官道上散落的信笺少说也有几百份,重新整理编排又得花上好些功夫。那邵大人俯身捡了一阵,忽地看到一封信笺上的字微微一愣,随后拿起来前后翻了翻道,奇道:“对了信使兄弟,你这些信是哪里寄出来的?” “我是尚州通往京城的信使,这些信都是从尚州东部开始一路收过来的。”那信使还在整理信笺,闻言一愣,问道:“兄弟为何有此一问?” “尚州东部?我看到有人要寄信给京城的恭大人,所以才来问问。”邵大人脸上露出些古怪,扬着手中的信问道:“这寄信的云衢又是谁?嘶——我不记得哪里见过他呀……” 第170节 一听到“云衢”,信使的脸上出现明悟,笑了声道:“哦,那是嘉阳县的盐官。这封信也是他给我的,说务必要送到京城廷尉大人们的手里。” 邵大人一愣,低头蹙眉。 “怎么了?”倪晋也在整理信笺,见邵大人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 “这上面的字迹去却觉得有些眼熟。”邵大人将信笺递给倪晋。 倪晋接过信,他本道这世上的字迹本来大同小异,邵玉平可能当廷尉太久养成了怀疑人的习惯,但等到他看到信笺的时候也是微微一愣,目光紧紧落在上面的字上。 “这……”他脸色微微一变,又再度看看旁边的邵大人。 邵大人眉毛一挑,低声道:“你也觉得像吧?” 倪晋面色犹豫,但还是点点头。 这封信上的字迹确实很熟悉,很像以前带着他们一起共事过的前少卿大人的字迹。 他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廷尉左右监,邵玉平、倪晋。 前少卿大人来廷尉是皇上亲自指派,刚刚与他们一起共事之时还产生过许多误会和矛盾,但在方守乾一案中,少卿展现出来的能力和气魄让当时身为廷尉左右监的他们不得不心生佩服。他们追随这位少卿也有许多时日,当然也知道前少卿大人写字并不像他们一样习惯用毛笔,而是将木头削尖了醺着墨写,这样的笔法和毛笔字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字迹看上去更加硬朗,而眼前的这封信……正像极了当初少卿大人写的字。 后来,少卿大人成为了后来的敬宁侯,而他们当初的左右监现在一个已经坐上了少卿的位置,一个则去刑部做了侍郎,算起来都已经升职加薪,可这一手笔迹对他们而言却还是记忆犹新——尤其他们还就是干这行的。 但他们的少卿大人、也就是敬宁侯早已经在两年前坠崖身亡,两人都曾亲眼看到过林辰疏的尸体,委实想象不出这封信到底源自于何人之手。 难道说……尚州真的有第二个林辰疏出现了? “你们在说什么?这信有什么问题吗?”信使见两个人同时在盯着一封信看,不由得愣了愣,问道。 倪晋和邵玉平各又对视了一眼,邵玉平拿着信微微一笑道:“信使兄弟,那你可还记得这盐官长得什么模样吗?比如……他长得好不好看?” “……呃。”问一个男子的样貌长得好看不好看实在是让人惊讶的事情,信使一愣,竟然还真的仔细想了想,道,“那盐官是长得挺白净的,要是说好看……哦!对了,我记得我去嘉阳县的那天,他们县里来了个人把那个敬宁侯的弟弟给抓了,要说长相,那个人是长得挺俊的。” “此事当真?”听到林盛被抓,倪晋和邵玉平同时一惊。 他们都在京城已久,自然知道林家的事情。当初林盛以敬宁侯林辰疏的名头诈骗,就是邵玉平带人将其抓捕入狱,本想此事过问林辰疏的意思,但后来敬宁侯身死,此事便没了着落。恭大人念及林盛毕竟是敬宁侯的弟弟,也只是行了驱逐出京城的命令,将林盛赶出京城而已。 没想到一年过后,有人竟然不忌惮敬宁侯的名头,真的对林盛出手……邵玉平、倪晋同时一变,只觉得手中的信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嘉阳县都快传遍了,这还会有假不成。”信使说着,狐疑地看着眼前的两人道,“难道两位兄弟认识那个抓住林盛的人?” “此事我们也不敢确信,得需见过一面才能知道。”邵玉平拿出手中的信道,“信使兄弟,实不相瞒,在下就是现任的廷尉少卿邵玉平,不知信使可否将此信先交于我看看?我看完之后定会将此信再转交给廷尉大人的。” “!”眼前的人竟然是廷尉少卿?廷尉少卿在京城里也算是个大官,信使顿时睁大眼睛,想到这人之前和他之前还称兄道弟,立刻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啊?原来两位是大人?大人是廷尉的人,这份信本来就要寄予你们,你们只管拿着。” 邵玉平心下一定,目光看向信笺,正要着手拆开,却忽然又闻得一股药味。 这是他第二次闻到中药味了。 邵玉平一愣,正想着这药味到底从哪里传来,谁知官道上竟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他手中的信笺竟然瞬间脱手而出,飞入了空中。 他一愣,暗叫不好,正要去追拿信件,却见那信件随风飘去,只在空中沉浮了几下,便落在了一个人的手里。 第209章 目的地 邵玉平一愣。他和倪晋武功虽然不及江湖录上的人那样高超, 但在普通人中已经属于佼佼者,此时突然有人出现在身后,他们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动静。 两人不由得心惊, 往手的主人看去。只见在他们身后的官道上,一人身穿黑衣,乌发轻垂,发间只用简单的木簪簪发, 青丝下露出一张清俊无双的容貌。 男子眉眼低垂, 正看着手中刚刚拿到的信件。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见得有几分温度。此人骑在一匹黑色宝骏之上, 气质却显得十分危险冷峻, 他脸色苍白并没有多少血气,甚至隐约带着病容,看上去与周遭的环境完全格格不入。 邵玉平本来还想说要将那云衢寄给廷尉的信件取回来, 但回头看到身后那人的容貌, 脸色瞬间一变, 话刚到口中立即咽了回去,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反应, 立即向前参拜。 倪晋也与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单膝跪下,朝着来的人行礼。 官道上, 原本还和信使聊天的两位大人不仅同时熄声,而且还一起下跪。原本还站着的信使看得一愣一愣的, 也跟着看了一眼官道上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只见对方气宇不凡,单气度与气势都不像是普通人的样子,心中一凛,连忙也跟着跪下。 现场一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卷过刚刚整理好的信件, 发出的纸页翻动的声音,但紧跟着这股突然而起的风也止住了,这官道上只剩下四人与马的声息。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已经全然被信笺上的字迹拉住。他骑的宝骏原地踩蹄,发出时不时的得得声音,隔了好一会儿,邵玉平、倪晋等人才听到一声撕开信笺封条的声音在马蹄声中穿插而过。 伴随着黑衣男子打开信件的动作,又有一股淡淡的重要气味随风缓缓地飘入在场三人的鼻尖。邵玉平默默地又嗅了嗅,心中大悟,暗道了一声“怪不得”。 他一路上原本就奇怪这股药味是怎么来的……但如果来的人是前面这位,那便不难解释了。这位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是解臻,是他们大厉登基将近七年的帝王。 按道理解臻并不会来尚州这样偏远的城市,但尚州最近频频有消息称敬宁侯在此处出没……邵玉平心想,他们的这位皇帝恐怕是为此事而来的。 当今圣上和敬宁侯关系非同一般,但凡不遇到和敬宁侯有关的事情便会做出非常举动。当初他们在落阳岗发现敬宁侯的尸体时,解臻也曾突然出现,抱着敬宁侯的尸体离开,从此失去音讯,直至敬宁侯的头七过后方才重新回朝,自此性情大变,做人处事比往先更加狠绝,将权柄重新集于手中,新政令下,皇权更加稳固。 但在半年前,解臻意外受伤,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可伤情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好转,太医院对此束手无策,只好每日给皇上开药方调理。解臻心力亏损,于是便下旨将朝政的一部分事情交由解家皇室的一个小侯爷打理,自己则居于后宫养伤。而邵玉平闻到的药味,想必是皇上这半年来天天汤药养伤留下来的。 邵玉平和倪晋此行本是要向他们曾经一起共事过的好友杨戊道喜,特地请出假来尚州吃个酒宴,谁曾想会在这里与暗中出宫的解臻相遇,一时间各自震惊不已,又不敢在外直接称解臻皇上,只得一个比一个把头低得更低,认认真真地看着地面。 皇上已经撕开了信笺,他比他们更加了解敬宁侯,更认得敬宁侯的笔记,也不知看到这封信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邵玉平和倪晋在心里暗暗地想,却不敢在这个时候真的抬头。唯独那信使不知道解臻的身份,跪了一会儿忍不住暗暗打量前面的黑衣男子,但见对方正拿着信笺,微垂的眼睑轻轻颤了颤,随后眼睛慢慢睁大,目光又重新抬起,竟然又将信笺的内容从头看起。 这封信上写的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多人都对这封信这么关注? 信使心中疑问,再回神看向黑衣男子时,却见黑衣男子重新阅览一遍之后,连拿着信笺的手也开始颤抖。他不断地重复看着信笺,忽然胸口起伏了一下,喉中发出一阵闷咳的声音。 “咳咳……”黑衣男子抬手用手背捂住唇。 “皇……”邵玉平和倪晋闻声这才连忙抬起头来,倪晋当先说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还有外人在,话到口中时“上”字立刻息了一下,讷讷道,“大人,没事吧?” 解臻素来寡言,敬宁侯死后变得对旁人更加冷漠,倪晋问出口后,又自觉得自己多事,默默地敛声重看地面。 “……我没事。”然而这一次意外的,他听到了解臻的回答。 倪晋、邵玉平同时一愣,再度抬起头往解臻看去。 解臻已经平稳了气息,他将手中的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之中,随后手指轻拨,指尖似有劲风掠起,邵玉平只感觉眼前一花,只见那信笺又再度从空中掠过,他一惊,忙抬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 皇上功夫高绝是他们这一年才发现的事情,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解臻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邵玉平心中忐忑,却听解臻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再度响起:“你们二人叫我秦大人便可。” “……”皇上竟然要他们叫自己秦大人? 他想做什么? 邵玉平、倪晋惊诧,抬起头看了解臻一眼,随后抱拳领命道,“是,秦大人。” “这封书信重新封好,由信使带到京城,交由恭常钦处理。”解臻又道。 “是。”邵、倪再度应道。 信使一愣,但听前面两人叫这马上之人为“大人”,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应是。 解臻看了眼东边的方向,声音波澜不惊,唯有眼眸折射出阳关的亮色。 隔了一会儿,他勒住缰绳,缓缓抬声道:“至于你们二人,也是要去嘉阳县?” “是。”邵玉平立刻点头道,“回秦大人,我等二人本是去参加杨大人喜宴。” “杨戊已和我说起过此事。”解臻颔首道。 杨戊镇守边关,不得冒然回家,此次肯定也会和皇上报备批准。邵玉平和倪晋心中想道,却听前面的圣上声音再度响起。 “去嘉阳县,我与你们同行。”解臻的声音道。 邵玉平、倪晋:“!” 有皇上加入他们的行程可还行?邵玉平、倪晋再度同时大惊,但再看解臻时,只见帝王冷峻的脸上此时唇角轻轻扬起,让冰冷的气色有了一点回温。两人各自暗暗看了一眼,连忙向前作揖。 “是。”两人再度抱拳道。 * 千面霓裳的面皮终于在韩珩和陈殊的注视下给卸了下来,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蛋,褪去易容的他容貌平凡,年纪像是在二十岁左右,眉眼间却依稀可见清秀,看上去像是个男子,可若仔细审视一番,又让人感觉像是个女子。 韩珩上上下下打量了此人一眼,先是看看他的喉结,又看看他的胸,饶是他江湖阅历丰富,也辨别不出此人雌雄,和江湖录中撰写的千面霓裳不分男女果然有相似之处,心中啧啧称奇,忍不住看了旁边的陈殊一眼,小声问道:“大舅子,人道千面霓裳雌雄莫辨,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怎么问我?”陈殊皱眉。 “你以前的样子不也这样?”韩珩道,“而且刚刚不是与他都网到一块了嘛……” “……”陈殊眯起眼睛,“你如果还想提这事,我也可以把你网到天上吊个一天一夜。” 韩珩脸色一变,立刻想起以前不大愉快的经历,哈哈地撑开千面霓裳的折扇笑了笑:“别别别,大舅子我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他连忙给自己扇了几下压压惊,再见千面霓裳时,只见此人面上已经涨得通红,声音十分郁闷:“我现在听你们的话去了易容,总应该放我走了吧?” “行骗得来的银两在哪?”陈殊并没有听他的话。 “你不会还想要吞我的钱?”千面霓裳的脸涨得更红了,“我虽然假扮了林辰疏的身份,但也是专门惩治那些贪官污吏,他们的钱本来就来得不干不净,我行侠仗义,又有什么错?” 如果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一个正牌林辰疏,他的计划根本不会被打断。 他说得理直气壮,旁边韩珩笑眯眯道:“得了吧,江湖上都知道千面霓裳视财如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看你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次鼓捣出来这副林侯爷的脸,怎么也得赚够本再说吧?” “你胡说八道!”千面霓裳脸更红了,梗着脖子道,“我千面霓裳是在帮侯爷替天行道,重出江湖!” “那便更应该交出这些银两。”陈殊道。 千面霓裳脸色一僵,露出些许纠结道,“容我想想。” 陈殊一把拎起对方,点头道:“也好,你可以先去县衙大牢好好想想。” “……”千面霓裳一听牢房脸上瞬间变了。作为江湖人本对普通衙门的牢房不屑一顾,但眼前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初在南丰城力战江湖中人的林辰疏本尊,要知道自那一役后,第四的莫无炜和第五的空侯大师都被收编在牢狱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的风声,千面霓裳闻言立刻挣扎起来道,“我想通了,不就是那点钱吗?我全拿出来给你好不好?” “你还会易容,对朝廷威胁太大。”陈殊又道。 “我以后再也不易容敬宁侯的样子了。”千面霓裳狂晕,急忙道。 “此事并不稳妥,不如关起来以绝后患。”陈殊道。 千面霓裳:“……” 他二人一路对话,千面霓裳很快又被绑好天麻绳,捆在一边拼命解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唯独韩珩在旁边笑意盈盈,看得荆楚忍不住询问何事如此开心。 韩珩干咳一声,自然不敢告诉荆楚自己与陈殊一开始相处的惨状,只是打了个哈哈,说了句“后继有人”“大舅子是个铁面心软的人”云云,便去取来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这马车是韩珩专门供给荆楚和自己云游所用,里面十分宽敞,容纳四个人不是问题,但陈殊怕千面霓裳惊扰荆楚,便亲自将人押解在车厢外面,与韩珩一道驭马往嘉阳县行去。 车轱辘滚滚,马车很快行出密林,通往嘉阳县的郊外。陈殊、韩珩行了一段路,忽地看到有人在路上张望,那人身上还穿着衙役的官服,是先前陈殊遇见过的瘦衙役,此时看到陈殊坐在马车上,眼睛顿时一亮,随后脸上又露出一丝紧张,连忙伸手拦住马车。 “陈少侠,陈少侠!”他变拦边喊道,“陈少侠快停车,前面有危险,不要再向前了!” 第171节 第210章 熟人 “吁——”韩珩见是对方来找陈殊的, 立刻缓缓刹住牵车的马匹。 马车渐渐停下,那拦车的瘦衙役看到车上多的人一愣,但想到自己守在这里的事情,连忙小跑到陈殊身边, 喘了口气道:“陈少侠, 云大人让我特地在这边找你, 说让我见到你之后, 让少侠你不要再回嘉阳县了。” 嘉阳县是杨戊的老家,杨戊和程妍妍成亲,敬宁侯对杨戊有知遇之恩, 按道理更应该来参加婚宴才是。韩珩闻言皱眉道:“为何不要回嘉阳县?小小一个县城,还会有什么高手不成?” “我们这小县城哪有什么高手?”瘦衙役一愣, 随后发现自己的话被眼前的陌生人带跑偏了,连忙又纠正,朝着陈殊拱手道, “陈少侠,你追着敬宁侯离开以后,知县立刻就派人过来找了,眼下就在城外候着,要我们将你捉拿。” “可你们刚刚看到的人是千面霓裳,不是敬宁侯。”听瘦衙役的描述, 韩珩闻言一奇,拍了拍旁边的被绑着的人道。 瘦衙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果然看到之前穿着敬宁侯红衣的高挑人被绑在车厢外, 但人脸已经换了一张,远不及之前的惊鸿一瞥。 “这……”瘦衙役站在原地发愣,皱眉道, “我和云大人自然知道陈少侠行侠仗义、义薄云天,但知县未必知晓,这件事情还牵扯到敬宁侯和他的弟弟林盛,知县已经派人去通知了知州大人,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陈少侠再不走恐怕会有麻烦。” 知县掌管一方土地,陈殊初到嘉阳县便一而再再而三越过知县权力举动,还私扣了大牢的钥匙,此举早已经惹怒了知县。但陈殊毕竟在林盛的手下救过云衢和他们两个衙役,瘦衙役私自跑出来通知,也是不想陈殊陷入为难。 他担心地看着陈殊,却见陈殊眉间紧锁,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他还没反应过来陈殊看的是什么,耳边已经传来熟悉的命令声音。 “快,快给我围住此人!”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嘉阳县的第一把交椅滕知县的声音。与声音伴随在一起的,还有杂乱奔跑的脚步声。 “!”知县竟然来了,瘦衙役暗道不好。 有兵营里的士兵冲了上来,将停下的来的马车一层一层地包围着。 “……知县大人?”瘦衙役是瞒着人偷偷过来通知的,此时见到这样的仗阵,身后顿时冒出一阵冷汗,急忙转身行礼。 知县从一群士兵中踱步而出,并没有理会瘦衙役。在他身后,又有先前在县衙大门面前出现过的主簿、县尉、县丞等人跟着走近。 云衢也列在后排,正紧张地往这边看来。他对陈殊从林盛手下救了自己的事情本来十分感念,刚刚又在“敬宁侯”面前替自己解围,心里对陈殊更是感激不尽,只希望陈殊不要被知县抓到,暗中让胖瘦衙役出来通知陈殊勿回,可谁知半路上忽然有人来报,知县脸上露出大喜的神情,直接率群官过来,更调动了兵营里的人,让他更是心惊肉跳。 有武功的人是比普通人要厉害一些,可是再厉害又敌得过千军万马? 他一路忐忑,眼下看到被官兵围住的陈殊更是一阵担心。前方的知县已经越过瘦衙役所在的位置,盯着陈殊道:“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扰乱我嘉阳县治安,恶意中伤敬宁侯,说!敬宁侯现在在哪?” 知县身上穿着的是七品官衣,开口便查问陈殊,听得旁边的韩珩一愣,忍不住再度看向身边的陈殊,再看看前反下令围剿的知县,奇道:“知县大人,我家大人怎么可能中伤敬宁侯?他要是出手,那肯定对面是个假货,你是不是弄错了?” 知县闻言眯起眼睛,没有理会韩珩,只是冷道:“你又是哪来的人,我在问他的话,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 “……”韩珩眉毛轻轻一挑,“啪”地一声打开千面霓裳的折扇扇了扇,掩住嘴鼻。 陈殊默了下,将千面霓裳从车上拎下,解释道:“此人便是刚刚假冒敬宁侯的人,现在已经被我等擒获。” 知县看见陈殊手中提的人果然和刚刚敬宁侯穿得一模一样,他皱眉,脸上却有不信之意,上上下下扫视陈殊道:“此人和敬宁侯哪里相像?你故意激怒敬宁侯行刺于他,现在又以假乱真,当真当我是这么好诓骗的吗?” “……”陈殊皱眉,感觉到了知县身上的戾气。 “那不知知县你要怎样?”他问道。 知县冷笑:“你来历不明,突然出现在嘉阳县中,行为举止异于常人,该作如何解释?” 此言一出,旁边的韩珩暗暗看看身边的陈殊,搁置在木板上的前面霓裳脸上则有了古怪之意。马车内更有一只手伸出,轻轻地撩开车帘。 陈殊本是向京城而行,途径嘉阳县遇到林盛的事情方才耽搁了行程。但他现在从原来的世界穿越,此次不同于在林辰疏身上借尸还魂,身上并没有身份和户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查不到、不存在、没有根由的人,无法报出自己的户籍。 知县见对方没有回答,心中冷笑,朝天做了个请捧的姿势道:“嘉阳县出现敬宁侯的行踪,你却公然冒犯,已属大不敬之罪,我等嘉阳县官员有目共睹,我已上报给上面官员,现在要将你押入牢内,等候知州发落!” “……”陈殊眯起眼。 韩珩没有说话,反而把扇子摇得更欢了。 现场陷入一瞬间的沉默。 知县还以为自己的话与官兵已经震慑住眼前的江湖中人,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在拨兵出来捉拿眼前人的时候,他早已经盘算好接下去的计划——敬宁侯的行踪一直捉摸不定,现在突然出现在嘉阳县已经是十分意外。他们这些地方官员难得能与这样的大人物面见,唯恐不能把握机会。眼下若刚刚出现的敬宁侯是真的,将此人捉拿无疑是大功一件,完全可以借此讨好侯爷;而若静宁侯是假的,那这案件在嘉阳县也属于一个不小的案件,他捉拿眼前这个人,一是给林盛一个交代,二是给自己找回颜面,三来若敬宁侯真出什么事,也可以将责任甩给此人,自己独揽破案的功绩。 他想着,心中更加镇静,他大手朝着马车的方向一挥。 包围圈里的官兵得令,立刻朝陈殊涌了上来。 “作孽,我看谁敢?!”韩珩终于不摇扇子了,声音中蕴藏着真力,让围上来的人心神一震,脚步纷纷止了止。 知县不了解武功,只道是有人退却,再度喝道:“有什么敢不敢,都给我拿下这些人!” 他没有武功,但嗓门喝得大声,众官兵闻声再度围上。 双方僵持,也就在此时,圈外有一阵马蹄声音传来,有人在外面喝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是哪里的官兵在这里集聚?” 这一声说得也很大声,众官兵又是一愣,回头往声源处看去,却见道路后方一人身穿红色官服,是七品的海浪红衣,与知县身上穿的样式一模一样。 知县看到这七品红衣官员后也是一愣,只觉得此人隐隐有些面熟,好像是上面的人,紧跟着又有更加熟悉的声音从那官员身后响起:“这、这……杨大人,下官也不知何人在此扫兴,州尉,还不快去看看情况。” 这熟悉的声音落下后,很快又有一人醇厚的声音接着响起:“……知州大人不必如此紧张,这里想是有人在此处出营吧。我和程姑娘这次回乡并不想惊扰其他人,若是前面堵着了,我们从旁绕过也可以。” “那怎么行!” 之前说话的人立刻道,“州尉,快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赶紧疏导开来。” 这人说得急,但知县却已经认出来声音,立刻精神抖擞道:“是知州大人?!快,还不给知州大人让道。” 他说话比知州更急,意思是赶紧让围住陈殊的官兵撤到一边。可谁知马车边有一人眼睛也跟着亮起,随后也是精神抖擞,笑嘻嘻地抬声道:“杨大人,我劝你今日千万不要绕道,不然错过就后悔死你了!” 第211章 戊 说话的人正是韩珩。 “大胆!你是怎么和杨大人说话的!”没有看到官兵围着的人, 知州闻声脸色大变,立刻在外面喝道。 有知州的话,知县也瞬间反应过来, 连忙指着马车周围的人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还不快点拿下这些刁民!” 官兵面面相觑, 连忙又缩紧了马车旁边的包围圈, 正要上前,忽然又听到圈外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狐疑地传来:“杨大哥,这声音好生熟悉。” “是韩公子的声音。”之前响起的醇厚男子声音再度传来, 随后又是一声紧接着抬起, 喝止道, “且慢!” 旁边的知州没想到旁边的大人物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询问道:“杨大人, 你这是?” 被称作“杨大人”的人已经和旁边的女子已经驱马向官兵的包围圈走近,两人气宇不同普通人, 男子身别一把宝刀, 身姿沉稳矫健, 女子身后则背着一柄红缨枪,身形娇俏利落,男的干练,女的飒爽, 一高一低,相得益彰。 这两人是知州一路陪伴过来, 官兵们都有些眼色,纷纷往旁边避让。 “啊这、啊这……”知州连忙骑马在后面跟上,却见前方的杨大人忽然止住了马匹,马尾在他前面轻晃, 耳边传来前面的疑问声音。 “韩公子,你不是金盆洗手,怎会被包围在此?”杨大人的话传来,听声音竟然与刚刚说话的人认识。 先前发话的人已经“啪”地又打开折扇,朝着过来的女子掩住自己的嘴鼻,唯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不停地往旁边示意道:“杨大人,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盗骨平常机灵古怪,杨大人和他相处已久,已经习惯了他的这副调调。他看到韩珩的示意一愣,随后跟着往盗骨示意的方向看去…… 韩珩旁边此时站着的是一个青年,这人身上穿着的是随处可见的黑衣,但他身材颀长,看着比旁人要高挑出众,虽是男子,肤色却比普通人要白净一些……杨大人总觉得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想到刚刚韩珩的话,目光瞬间一紧,猛地停留在那黑衣青年的容貌上。 黑衣青年没有动,也正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杨大人的瞳孔急剧收缩,几乎缩得如针一般大小。 “嗤——”马匹还在他的身下打着响鼻,不停地踏着碎步。 杨大人没有说话,他还是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全身却骤然僵直。这黑衣青年的头发变短了,只有细短的碎发散在额前和颈侧,但发下的眉眼如画,眸里似囊括彩光,眉宇神态像极了早已经逝去的那个人。 “陈公子?”旁边的女子也露出惊讶的声音,她也正和他一样看着眼前的青年,震惊道,“你不是、不是……” 眼前这个青年的容貌她是见过的。昔日大青山相遇,她曾赠与眼前拥有这个容貌的青年千年玄铁,可后来青年已经证实是当时的敬宁侯林辰疏,而敬宁侯林辰疏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身陨…… 两人都极度震惊地看着前方的黑衣短发青年,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二人是连知州都要礼陪的大人物,在场的官兵、嘉阳县官员没想到这样的大人物竟然认得刚刚他们要围剿的人,也纷纷愣在当场。 知州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先使眼色给知县,却见嘉阳县知县也一脸茫然,他皱了下眉,连忙拍马过去道:“杨大人,敢问这几位是?” 有旁边的人提醒,杨大人绷直的身体这才缓回来,他目光透着些激动,人已经翻身下马,几步走上前,却又在黑衣青年面前三尺处停住,单膝而下,人已经跪拜道:“杨戊拜见林大人。” “!”旁边的知州、知县、嘉阳县官员、官兵一众再度震惊。 现场的人一开始不知道知州口中的“杨大人”是谁,只道是哪个级别高一点的官员,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可现在对方自报自己的名字,他们才发现这个“杨大人”竟然是为皇上镇守边关的杨戊杨将军! 杨将军曾在方守乾宫变一案中保护圣上,后被封兵马校尉,前往北关杀敌,功成之日官拜至京城守军,于两年后再度升迁担任边塞将军,隐隐有直逼颜旭的地位,是解臻继位之后除林辰疏之外升迁最快的官员。 传闻这位杨将军是敬宁侯的亲信,他的祖籍就是在尚州嘉阳县的一个小镇子上,是尚州土豪杨老财的儿子。只是这杨老财在当初儿子会试被分配到青山天阑的时候曾被衙门的人挖苦过,后来一气之下几年都不再和官府打交道,并没有和县衙有过多的往来。知州知县苦于没有机会,眼下好不容易听说杨老财的儿子要成亲,本想借着这次杨戊回乡的时机巴结,谁知竟然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遇见。 这时候遇见也就算了,这位声名显赫的杨大人现在竟然在参拜刚刚被他们围剿的青年? 知县的眼睛瞪得和铜铃大,在场的云衢、瘦衙役也是看看陈殊,又看看杨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堂堂杨将军叫人“林大人”,这世上比杨将军品级高的姓林的大人是谁?能受杨戊一拜的人又是谁? 而且这人还要和廷尉熟识,还武功高强…… 云衢呆呆地看着前面的陈殊,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只想到“陈殊”“辰疏”“林辰疏”三个名字。 他震惊,完全没想到救了自己一命,曾经又在他家里寄宿过一夜的短发青年居然有如此大的来历,抬眼间却只看到杨戊身边的女子跳下马来,背着红缨枪也准备朝黑衣青年作揖。 “程妍妍见过陈公子。”女子道 但这回,这女子刚刚要拜下,便被黑衣青年拦住了。 陈殊也没想到和杨戊等人会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他见到程妍妍要像杨戊一样跪下,连忙上前一边托起程妍妍的手臂,一边扶起杨戊道:“杨大人,程姑娘,莫要折煞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们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你在我心里是永远的林大人。 ”杨戊回道。 “陈公子客气了,在我程妍妍心中,陈公子一直都值得这一拜。”程妍妍回道。 陈殊不知该怎么劝说眼前这两位,倒是旁边的韩珩听了又是一笑道:“二位,林大人若是想你们拜他,自然会把脸换回来。眼下他这副模样,肯定是另有要事呢。” “……” 杨戊看了陈殊的容貌一眼,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连忙重新站起。但即便如此,此时与陈殊重新相逢,心中还是止不住地澎湃。 程妍妍听到韩珩所言,忽然想到自己和陈殊初见,很快爽朗一笑,将作揖改成抱拳回礼,随后又看了眼旁边的韩珩。 韩珩看到程妍妍心虚,连忙又把扇子掩了一掩,干咳一声,往旁边滴溜溜地看去。 程妍妍、杨戊这才感觉到自己二人好像已经成为旁边一众人的焦点。 眼下是在嘉阳县外,他二人本想低调回家,结果半路上会遇到知州,一路被他拖着念叨,而此时又见到陈殊旁边还捆着一红衣男子,身边又有众多的官兵包围,显然是有了什么冲突。 “韩公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杨戊脸色渐渐沉下来,问道。 韩珩就等着杨戊问话,立刻把之前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不过事情经过他口中,难免会有添油加醋的手笔,知县、嘉阳县百官和在场的官兵听眼前这个绛紫男子把自己描绘得穷凶极恶,不由得背脊一僵,连连暗道不好。 杨戊在这里的地位最高,又是将军,还和黑衣青年一行熟识,肯定免不了帮衬这位“林大人”。好在众人听得冷汗连连时,这黑衣青年也说了几句,将林盛为恶乡里的前提也提了一些,中和了绛紫男子过多的描绘,让这事情不显得那么糟糕透顶。 杨戊听得陈殊所言,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见知州的人在旁边,喊了州尉上来,吩咐了几句。 知州、州尉原本是因为知县告知敬宁侯在嘉阳县出现的事情赶来,后来遇到杨戊之后便一路陪同巴结,此时听到杨戊的话岂敢不从,立刻命手下的人上前驱散了官兵,将知县以渎职一罪捉拿,等候开堂发落。 第172节 嘉阳县的知县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连忙大声喊冤。但州尉等人抢着立功,岂会管他的死活,只摘了他的乌纱帽,很快派人押了下去。 适才横行跋扈的人很快被人带走,其余众人再看那黑衣短发青年之时,目光已经露出畏惧的神色,唯恐自己和知县一个下场。 陈殊则将手中的千面霓裳移交给州尉,他和杨戊都曾在地方官衙中待过,此时见状也心知其间的关系利益,各自心中有数,倒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二人久别重逢,杨戊立刻邀请陈殊到自己家中坐坐。陈殊点头应过,和韩珩、荆楚等人一道前往杨老财的镇子。他与杨戊行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杨戊,我那次出事之后离开已久,现在回来遇到之人唯有你还在朝中做事。我想……我想……” “陈公子想问什么?”已经得知这次陈殊回来的身份,杨戊虽然觉得陈殊还活着的事情十分意外,但又庆幸他的林大人又回来了,此时见陈殊难得犹豫,立刻回问道。 陈殊心中想着那人便心绪起伏,此时听到杨戊平稳的问话,心里终于平静了一些,缓缓问道:“我想知道,这一年来,皇上他还好吗?” 杨戊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但见陈殊关心的神色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神色变得犹豫起来。 第212章 陈殊 陈殊和杨戊认识已久, 很快察觉到杨戊的异样:“怎么?是皇上出什么事了?” 他看着杨戊,心中就像是有大石悬空,沉沉地压在胸口, 连脚步也变得迟缓起来。 杨戊没料到自己的犹豫换来陈殊这样的表现, 他连忙摇头道:“林大人, 你别误会。皇上还在宫里待着,应该没出什么事。” “……什么叫没出什么事?”陈殊越听,心头的石头压得越重。 杨戊昔日在林辰疏面前就是唯命是从, 从未说过什么谎话,此时听到陈殊询问,面上又是一阵为难, 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叹了口气道:“林大人, 你走了以后皇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后来我去了边关,京城里的消息就没以前灵通了 , 只知道半年前皇上好像受了伤,一直在卧榻养病。” 他每说一句,陈殊脸上原本的笑便淡下去一分。 敬宁侯和皇上的关系有目共睹, 杨戊又是敬宁侯的亲信, 自然知晓一二。解臻受伤的事情但凡在是上过朝的官员都知道,只要陈殊离京城近一些, 或许便能听得传闻, 杨戊自知瞒不下来,只得劝慰道:“只不过我现在也在边关, 并不是很了解皇上的近况, 已经半年过去,也有可能最近皇上的伤痊愈了也说不定。” “……”陈殊默了默,脚步变得更加犹疑不定, 随后连声音都起了一丝波澜,“他是怎么受伤的?” “这……”见陈殊如此,杨戊不敢再说下去,倒是旁边的程妍妍闻言道:“师兄在京城担任官职,半年前来信称某夜京城外有天雷不断,第二日皇上便出了事情。那天雷他曾去寻觅过,上面的痕迹和以前太乾生死阵出现的雷如出一辙。” 陈殊再度变了脸色。 程妍妍的师兄是曾经塞北军的军师葛期,后来考中科举,被解臻留在京城。如果真的如葛期所说的那样——昔日太乾生死阵降下的是天雷浩劫,这种劫难他曾经经历过一次,其中恐怖陈殊心知肚明,那是完全可以让人在瞬间灰飞烟灭的力量。 这力量即便是长明全盛的时候都难以抵挡,解臻虽然有他天魂一半的神力,但长明早已衰落不堪,这浩劫解臻若是遇上,恐怕会再度出现危险。 更何况解臻当时就曾因为天雷一度散魂。 陈殊越想脸色越见苍白,连脚步也彻底停了下来。 “杨戊,你是不是傻?”韩珩在旁边听着,终于开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和程妍妍不是要成亲了?还想不想你的林大人过来喝一口喜酒?你再说下去,林大人这就马上去见皇上了!” 杨戊、程妍妍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尴尬,看着陈殊欲言又止。韩珩性格大咧,下一句也已经接上口道:“大舅子你就放心吧,秦公子虽然受伤,但这天下政事平稳,说明一切都还在秦公子掌控之中。” 解臻的能力陈殊是知道的,闻言点了点头,但眉间已现忧色,接下去的话与韩珩、杨戊聊了几句,却也有些心不在焉。 韩珩和杨戊与陈殊相处得最久,看到这个情况,心里已经各自明白过来。 果然,一行人来到杨戊的老家中,等众人一道聚在一起聊了会,陈殊便向杨戊说明了去意。 林大人从始至终都在为皇上拼命,大青山是、廷尉也是;战场上是,这几年在朝堂上也是,就算是之前临别的时候,也不忘为皇上接纳灾民,而现在即便已经不是林辰疏的容貌,听到解臻出事还是去意已决,杨戊看着眼前陈殊的眉眼,终于忍不住问道:“林大人,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所以想问你。” “什么事?”陈殊问道。 “当初林大人也和我一样,是个商贾之子,没有身份和地位,也没有权力。”杨戊看着陈殊,带着迷茫不解道,“所以大人何以会对皇上一直保持衷心,九死一生,无怨无悔?” 这世上的诱惑太多,有金钱、有权力、有别人的目光、也有来自家人的眼神,即便是杨戊自己也无法判断坚定,只能追逐学习眼前人的脚步,一深一浅地蹒跚前行。 “无怨无悔……”陈殊听着喃喃念了一句,随后轻轻笑道,“杨戊,我和你一样也是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怨过?” “林大人?”杨戊脸上露出错愕。 “不过他以前代表了我的所有,以后将是我的所有。”陈殊再度笑了声,“我做出决定,就告诉自己不能后悔。” 杨戊目光也慢慢露出坚定:“能跟着林大人,我也不后悔这个选择。” “……杨戊,我本名叫做陈殊,你不必总是叫我林大人。”陈殊道。 “是,陈大人。”杨戊道。 “……” 两人又说了几句,在杨戊的挽留下,陈殊在杨老财家中与程妍妍、杨戊、韩珩、荆楚四人一同用了晚宴。杨戊、程妍妍身穿红衣,就像是婚宴上的准新郎和准新娘,羡煞了一旁的韩珩,说是也想为荆楚操办一场,宴会上五个人相聚相谈,其乐融融,就连杨戊的父亲杨老财也出来和几个年轻人交谈几句,看到陈殊时连连道谢,说是感谢对自己这个不争气儿子的照顾。 杨戊即便官拜将军之位还被自己的老爹说成不成器,尴尬地朝众人笑笑,他心知陈殊明日便走,又让下人提前备好马匹。 五人相谈到宵夜,方才各自回房。唯剩清风拂过,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月光洒在土地上,在嘉阳县小镇子的房瓦上折射出一片皎洁。 而此时,镇上却有一家灯火未熄,有人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黑衣短发的身影,再也挥之不去。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一会儿想到先前在客栈中那短发男子坐着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这人拦在自己前面料理林盛的背影,最后又想到他在官兵包围下沉静的容颜,一时间盘踞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他救了他,还为嘉阳县的百姓出了口恶气,按照道理,自己应该去登门道谢的。 那个人和杨戊熟识,现在很可能是在杨老财的家里寄宿。若是这样,他明日就去过去看看…… 云衢这样想,只浅眠了半个晚上,等到晨光亮起,便早早地起身准备出门,亲自采购了一些礼金,往杨老财的家中行去,结果没行多少步,又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拐过弯来,这两人手里一人提着一菜篮子的鸡蛋,一人手中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正好和云衢一个照面。 “你们这是?”“云大人这是?”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眼前胖瘦身影正是和他一起出差公干的胖瘦两个衙役,话一出口,三人又各自相视一眼,瘦衙役笑了声道:“我这是准备给陈少侠送点家中母鸡自个儿生的土鸡蛋,云大人不会你也是吧?” “嗯。”云衢手中准备的是一些云糕,可以做路上的干粮用。 “我这是家养的公鸡,陈少侠为我们县里除掉林盛这一恶霸,我母亲高兴得硬要我过来给陈少侠道谢。”胖衙役主动道,“不过我刚刚来的路上,还看到好几家都往杨老财家去了,里面除了百姓还有主簿大人他们。” 云衢一愣,随后转念想到陈殊为嘉阳县除掉一害,恐怕很多人也像他一样感激,不由得一笑。 百姓去杨老财家中当是闻讯前往,可这县衙的官员过去,这里头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陈少侠,我当初遇见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细胳膊细腿的外乡人,没想到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胖衙役道。 “你说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让杨戊这样的将军都要跪下行礼。”瘦衙役八卦道。 云衢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闻言笑道:“我想这个陈公子应该来历不凡,他能为我们出头都是我们天大的幸运了。” “也是。”瘦衙役点头,随后哈哈笑道,“不过这么一出,杨老财家里可要热闹了。” 其余二人皆不由得一笑,三人边走边谈,正对昨日陈殊怎么和知县对上的事情聊得开心,忽地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响起,随后一个郎朗的声音响起,有人在他们身后问道:“前面的兄弟,这里可是嘉阳县?” 这声音听着就不像本地人。云衢等人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镇子道上已多了两匹棕马,马匹的成色都十分得不错,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角色,而这马上分别各做了一个男子,一人上挑的狐狸眼,看上去有些精炼,一人则面色显得刻板,往他三人看过来的时候只是颔首点头,算是在打招呼。 “这是嘉阳县的镇子。”胖衙役热心,闻言先点头道。 “那就是了。”精炼男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神采,很快朝着云衢三人继续一拱手道,“我等是从京城过来的,在此处失了方向。几位兄弟可知道杨戊杨将军家中故处在哪个方向?” 眼前的人竟是京城来的,云衢三人面色一惊,再度面面相觑。胖衙役再度往自己所行的方向指去,道:“你们也是去杨老财家的?杨老财就在前面那个方向,我们正好要过去,不如两位和我们一同前往吧。” 精炼男子一愣,微微侧首,但见旁边没有人的声响,立刻道了声“好”,随后与旁边的男子翻身下马,抱拳道:“那就多谢几位兄弟了。” “客气。”胖瘦衙役回道,但刚回了个礼,却见眼前出现这两个男子身后又出现了一匹白马,有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先前打交道的男子身后。 他出现得突然,云衢看着也是一愣,再看过去时,只见那站着的人气质森冷,长发轻垂,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劲装,身形修长,但肤色却显得有几分苍白,他低低咳了声,似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抬眼往云衢的方向看来。 云衢一惊,只见这人容貌十分俊美,比先前的短发青年不相伯仲,他有些惊愕地看着,却听那人突然开口,话音低沉响起:“你们刚刚在说的陈少侠是谁?” 第213章 故人来 黑衣男子气质和旁人着实相差很大, 胖瘦衙役亦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对方。 “这位是和我们一道从京城过来的秦公子。”精练男子见三人目光不停地在黑衣男子身上扫视,连忙站出来,暗暗地将身后黑衣男子的身形挡了挡。 “原来是和兄弟一道的。”胖衙役闻言这才笑着回道, “陈少侠扶危济困, 仗义行侠,是前日刚到我们嘉阳县的大救星。” 这名叫“秦公子”的人慢慢抬起眼。 精练男子反应得快, 心知秦公子不会突然关注此人,于是又继续问道:“大救星?不知这位陈少侠是何方人物, 能值得你们如此称赞?” 这说起陈少侠的事迹,昨日嘉阳县的人可足足讨论了一天。胖衙役眼睛亮了亮,立刻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和秦公子等人说了一遍。 精练男子等人跟随云衢三人边走边听, 只听起那位姓陈的少侠手擒林盛, 又能识别出假的敬宁侯,更和归来的杨将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由得暗暗心惊,只感觉这个陈少侠和已经逝去的敬宁侯有说不出的关系, 不自觉地往身后的秦公子看一眼。 秦公子一路牵着马匹与他们走在一起,只是静静地听着, 不曾插话。他容色冷峻, 身上还有淡淡的药气,萦绕在众人鼻尖。 “那陈少侠不知是何模样?”精练男子倏地反应过来, 问道。 “陈少侠长得极为出众,颇有男子气概, 就是头发比常人要短上几分。”胖衙役道。 精炼男子和肃面男子一愣,心中想敬宁侯活着的时候,一头长发束着,凤目之姿清丽无双, 似又和这个他们描绘的陈少侠有所出入。且他二人都见过敬宁侯在落阳岗的尸体,当时敬宁侯身中数箭,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崖底,身后血液成泊都已经干涸,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气绝身亡多日,是断然没有活过来的道理的…… 两人回想着林辰疏当日的死状,就在心中惊疑不定之时,耳边却忽然再度传来秦公子的声音。 “他现在在哪?”秦公子问道。 “三位来得也正巧,这陈少侠正好就在杨老财家中,等会到了估计就见到。”胖衙役笑着回道。 精炼男子和肃面男子瞬间被拉回神思,各自暗暗看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好奇。他们正要向后询问秦公子的意思,却忽然听到道路前方忽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两人再度抬首看去,只见前面的道上竟然围了不少人,这些人身上穿着朴素,看上去像是嘉阳县的百姓,外围的一些人群有好几个正掂着脚尖,不停地往前探头。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前面怎么这么多人?”远处的喧哗声音一波接着一波,竟像是十分热闹的样子,肃面男子看着被堵的前路,不禁皱眉道。 “嗐!前面就是你们要找的杨老财家了。”引路的胖瘦衙役和云衢也是惊讶地看了一眼,随后瘦衙役先反应过来笑道,“怕是陈少侠住在杨老财家中,大家都过来想见见这位大救星,结果把杨老财的家给堵住了!” 肃面男子和精炼男子面面相觑,再往前方的道路旁看了一眼,果然见得一处大府邸外面白墙黑瓦,围墙内有精雕瓦檐入目,看上去十分有钱豪气,而这房檐处每隔一丈,便有大红灯笼高挂,红布装饰,还有剪纸的“囍”字花灯迎在空中,随风飘荡。 杨戊家中竟如此有钱! 两人平时见杨戊出手阔绰,便知道这人恐怕家世不错,此时见到这等府门盛况,还是忍不住暗暗惊叹。但见这豪府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有打扮得艳丽的女子,有外出作业的男子,也有穿着锦衣华服的富商,更有几个小孩正在外围处嬉嬉闹闹,看到前方拥挤的人群,也凑热闹似地往里头钻去。 这小镇子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场面,一群人不停地交谈着,喧哗声从里及外一阵高过一阵。 “那个抓了林盛的陈公子就在里面?” “是的。这个陈公子好生厉害,竟然不怕敬宁侯的势力,就这么把林盛和胡三横关进大牢,可给大家伙出了口恶气。” “你没听说,知县也进去了。这知县贪赃枉法,前些日子还帮林盛欺霸朱家的女儿,终于得了报应!” “我倒是好奇这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啊?” “你还别说,我见过这陈公子一眼,这个陈公子长得可俊了。” “真的假的啊,快让我看看!” “……” 第173节 前方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众人翘首期盼,精炼男子一行人一边听也一边往人群中间看去,终于见到杨老财的府门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出来,身上穿着锦衣,朝着众人拱手道:“各位,各位,陈公子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咱嘉阳县了,大家都让让道,别堵着公子的路啊!” “什么?杨老财,陈公子要走?” “杨老财你这就不对了,陈公子是我们嘉阳县的大救星,你怎么不多留他些时日啊?” “陈公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谢礼,你且先收下啊!” 人群中一声喊着盖过一声,不一会儿就像麦浪一样起伏。这站在外面的胖瘦衙役等人一听,各看了一眼手中的鸡和鸡蛋,连忙也喊了句“陈少侠等等我”,一边说一边往前面的人群挤去。 现场一阵推拿,还有人要往杨老财的府上挤,杨老财被人群轧得退后了几步,忽地感觉后背被人扶了一下,紧跟着有人帮他扶到一边。 杨老财道了声谢,抬眼却看见扶着自己的正是昨日杨戊带回来的嘉阳县“大救星”陈公子。 府内,他儿子杨戊和准媳妇程妍妍走过来扶着他,旁边又有之前一道和陈公子来的绛紫男子扶着身边的孕女,目光皆落在眼前的人的背影上。 陈公子回头往身后的人一笑,随后牵着马匹往府外走去。 “各位父老乡亲,多谢大家今日前来,陈殊在此谢过诸位的好意,只是在下身上还有要事,不能在嘉阳县久留,还请大家见谅。若日后有机会,定会再来贵县拜访。”他的声音清越地响起,声音明明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前方拥挤的人群,也传入人群外围站着的人的耳中。 精炼男子和肃面男子听到声音一惊,明明是一阵陌生的声音,却不知怎的竟然有一股隐隐的熟悉感。 而且那人还叫自己陈殊…… 二人连忙暗暗回头,只见秦公子此时目光正紧紧地看着大门处,他神情未变,但眼眸中闪动的眸光竟让两人一瞬间感觉到他们身后这位大人物竟十分在意前面说话的人。 人群陷入短暂的安静,府门口传来马蹄和马匹打着响鼻的声音,两人回首,再度看到有人终于从杨老财府上的门坎处跨出。 这回走出来的人是一个看上去青年,黑衣、短发,和胖衙役的描述有所相似,精炼男子和肃面男子往那人的脸上看去,只见这人眉眼俊朗,一双眼睛有若晨星,他迎着晨光而出,映照着前方的阳光,发色和眸光都像染了一层淡淡的辉光,轮廓柔和,竟然真的有让人眼前一亮、惊鸿一见之感。 但这人容貌又和已经去世的敬宁侯有很大的差别。敬宁侯虽为男子,但脸廓肖似女子,是模糊地走在男女之间的好看,而眼前这个青年眉星目朗,俊逸飞彩,是与林辰疏完全不一样的姿容。 两人看着呆了呆,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 “皇……秦公子,你没事吧?”精炼男子一惊,连忙回身要去搀扶后面的秦公子,却见那秦公子的咳声已经咽下,目光还是执着地抬起,看着前面那个短发青年的身影。 短发青年已经牵着马走出了杨老财的府门。前方人群拥挤,他正一步一步慢慢地穿过人群,要往道上走来。旁边的百姓见状,纷纷一个一个不停地开口道。 “陈公子可要常常回嘉阳县看看啊!” “陈公子,这是我母亲特地给你准备的鸡蛋,你可要捎上。” “陈公子这么着急,就不能多待一会吗?” “……” 旁边的声音不断地入耳,陈殊看着身边的人一边笑着回谢一边往前走着,他慢慢地用罡气小心地拨开人群,眼见就快要行到外围,终于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前方的道路。 前方的道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站着,人不多,还有几匹马。 马旁边还站着三个人。 马匹一般都是要行原路的人才配备,普通的百姓并不会买马代步。陈殊原本只是抬眼看过,脸上原本的笑意却忽然僵住,眼睛慢慢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白色骏马下的黑色身影。 他原本要向前的脚步也跟着停下来。 有一群孩童嬉戏而过,嬉嬉笑笑地在打量着前面的“大救星”,旁边的人也跟着又围上来,不断地说着喊着挽留着他的名字,但陈殊此时却已经听不清楚旁边的这些人在说什么了。 黑衣凝立,前面有人也正看着他。 对方的容颜苍白,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清癯,但陈殊脑海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旁边的场景都在一瞬间飞快地褪去,目光里独独就剩下眼前的人。 第214章 是皇上 嘉阳县的“大救星”突然止住了脚步,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旁边有的百姓顺着陈殊的目光往前看去,很快发现他看的竟然是一个黑衣服的外乡人。 这外乡人长得也很出众,只是对比他们的大救星陈殊来说气质更显冷峻, 仅仅远观就有一种生人勿进之姿。 而此时, 这外乡人也正抬着目光,紧紧盯着陈殊。他的目光清冷,眼眸中有水光漾起,映照着晨光,看上去眼眸如同含了光芒一样。 胖瘦衙役本已经挤进人群中,看到陈少侠的异状也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云衢离黑衣外乡人近,此时看到陈殊露出这样的神情, 也是感到惊讶;而跟在黑衣人旁边的精炼男子和肃面男子则是震惊地看看各自,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短发青年, 想从这短发青年的样貌中看出什么端倪。 旁边的人群已经开始讨论这黑衣外乡人的来历。 “陈公子是怎么了?” “陈公子看的人是谁?” “这个好像是云大人带过来的外乡人,陈公子难道认识?” “……” 旁边的人不停地议论着,但话音散入空中, 再传到陈殊耳里已经模糊成一片。陈殊张了张唇, 想道一声对方的名字, 但话到口中却又没有了声音。 眼前明明看见的是那人等待的身影,却又有无数画面翻涌而过。他看到那人在幽潭边洗剑静坐, 看到那人在夜里挑灯的等待,也看到那人在雪地里步步独行。过往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回想,陈殊再聚神时,眼前已经渐渐湿润, 眼前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深深浅浅地映在他的瞳孔里。 初升的晨光洒在道上, 让湿润的水光也有了金色,陈殊看到看到那人身披着晨光,衣袂与青丝随着清风拂起,再也忍不住一步走上前去。 第一步走出之后,与那人的距离又近了些,他又紧接着再向那人走了两步,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身影,他终于快步往他奔去。 耳边传来诧异的惊呼声,有人震惊地看着他,但这些他都已经看不到听不到了。 他只看到对面的人向他伸出手。 解臻。 陈殊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再度喊了声他的名字,向前脚步再也无法刹住,整个人已经撞到了对方的胸膛。 “陈殊。”撞进的那一刻,陈殊感觉到对方一把拢住自己的肩膀,男人温热的气息在脸颊边拂过,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一双臂弯正用力地抱住自己,紧紧地将自己拥在怀中。 “解臻,我回来了。”陈殊眼睛已经彻底模糊,他埋头进男人的肩膀,伸手抱住对方,不敢再松手,声音再度嘶哑地从对方耳边传入,“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响起,男人轻轻一颤,伸手慢慢地抚着怀里人的短发,随后紧紧地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青山往事,京城风云,战场雷阵,无数陪伴与分离、欢笑与泪水、艰难和困苦都化为曾经的悠悠思念,却又在此刻重新交集,无声地向彼此倾诉着。 道路上原本喧哗的闹声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们刚刚还在讨论眼前的外乡人是谁,可谁知一转眼间他们嘉阳县的大救星竟然、竟然……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外乡人到底是谁?他和陈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他们……” 一瞬间,原本熄了大片的声音重新沸腾起,有人不敢置信,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呆呆地看着,原本就已经热闹的人群再度发出阵阵不同的声音。 云衢已经呆立在当场,他原本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陈殊是一个理智冷静的人,但在刚刚那一刻,他却又看到对方抛弃一切冷静自持……这完全打破了他对陈殊的看法,可要是陈殊真的是传闻中的那个人,而被他拥抱的男人又该是谁? 这两人莫非、莫非是…… “断袖”两个字在云衢心中升起。 他忍不住往冷峻男子和肃面男子看去,一眼看到却也是对方的震惊之色。冷峻男子和肃面男子看看陈殊和自己带来的皇上拥抱,心中震惊完全不下在场的任何人。 他二人是前廷尉左右监邵玉平、倪晋,此次来嘉阳县是来参加杨戊的婚礼,途中遇到皇上后方才与皇上同行来到此处。当今皇上并不近女色,身边如果说有人陪伴,那也只有之前的敬宁侯一人,敬宁侯死后皇上身边便没有宠臣,可现在这个叫做“陈殊”的青年却和他们的皇帝抱在了一起,而且看皇上的意思已经完全默许允可……所以这、这个陈殊到底是谁,难道他真的和敬宁侯有关系? 邵玉平和倪晋心中涌起惊天骇浪,再看解臻和陈殊时候,只见他们的皇上目光微垂,原本脸上的冷峻也不知是被晨光照射融化,还是被前面的短发青年融化,眉眼之间的神情看上去竟似融柔和了不少。 皇上可是在敬宁侯死后便没有再笑过! 两人同时升起这么一个念头,但也就在两人揣测圣意的时候,外面道上突然又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有人大声道:“都散开都散开,这都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杨将军的府邸,都散开别聚着!” “知州大人有令,不得在杨将军府上围聚,打扰杨将军休息。”紧跟着又有人说道。 这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邵玉平和倪晋一愣,往声源处看去,只见远方的道上行来两个人,一人身上穿着州尉的衣服,另一人则是六品服饰,正是知州的打扮。这两人马匹身后还跟了一些仆役,有大包小包的东西正一同端来,像是礼金的样子。 知州管理一方州域,按理说并不会在嘉阳县的一个小镇子,但这知州点了杨戊的官职,怕是为了杨将军过来的。 邵玉平和倪晋立刻反应过来,正要上前拦人,却见那知州装扮的人在马上看到他们二人,脸上露出狐疑,随后眼睛忽地一亮,连忙道:“哎呦,这、这不是廷尉的左右监两位大人嘛?” 廷尉左右监是五品的官职,而且是个京官,知州说的大声,云衢听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寄信要找的廷尉就在眼前,立刻打量起自己带过路的两人。 倪晋一愣,眯起眼睛道:“你认得我二人?” “正是,下官是承元三年的进士,在京城待职的时候有幸见过二位大人。”知州立刻介绍了一番自己,随后一拍脑袋道,“哟,你看我这脑袋,差点忘了承元三年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听说邵大人已经升任廷尉少卿,倪大人也在刑部任职,恭喜恭喜啊!” 这知州看着就像久混官场之人,邵玉平和倪晋神色淡淡,只是客套地点了点头。 “二位大人难得来嘉阳县,应该是为杨将军前来吧?”京官能混到邵玉平和倪晋这等地位已经是大人物,知州见人难得在此,立刻起了巴结的心思,看了眼前面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双眉一立,挥手道,“前面的人还不快快让开,给二位大人开路!” “等等、不必。”见知州吆喝上,邵玉平、倪晋连忙要喝止。 那知州闻言却更起劲,已经上前下令驱赶,他见道上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立着,正要亲自为两位大人开路,忽地发现其中一个黑衣人短发,正是之前杨戊恭恭敬敬对待的名叫“陈殊”的青年。 他一惊,脚步连忙止了止,再看短发青年身边的长发黑衣人,却见此人微微侧了侧面颊,朝他冷视过来。 知州冷不丁地被他盯着,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钻出。他一愣,连忙再看一眼这长发黑衣人的容貌,忽然猛地睁大眼睛,往后退了几步。 “皇、皇上?”这人的容貌森冷,叫人过目难忘,知州很快想起他每年进京述职之时,曾在议事厅面见过天子容颜,这眉眼、这容貌、这气息完完全全就是当时皇帝的样子!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终于反应过来,双腿一软就地跪下,拜道:“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一语落下。 现场原本的议论声再度小去。云衢瞬间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陈殊和他身边的男人。 刚刚他带路过来的人是皇上?皇上竟然到了嘉阳县这样的小地方?而、而……刚刚皇上竟然和陈殊拥抱在一起? 这突然出现在嘉阳县的陈殊竟然是和皇上有这等关系! 云衢完全没想到在客栈遇见的短发青年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跪地参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起一声落,不止是云衢,道上的百姓、胖瘦衙役也全部震惊当场,他们看看嘉阳县的“大救星”,又看看和“大救星”曾经抱过的男人,陷入一片静默当中,紧跟着原本拥挤的人群一片一片地跪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声响起,又是一声,响彻一方天地。 第215章 重聚 须臾间, 整个道路上竟只剩下解臻和陈殊、邵玉平、倪晋四人还站立着。 清晨的风轻轻拂过发丝和脸庞,旁边的声音终于一阵接一阵地变得清晰,陈殊站立在解臻身边, 背脊忽然微微僵硬,目光这才从解臻的身上慢慢地游移到旁边的民众中。 第174节 这么多的人看到了他和解臻在、在…… 陈殊只觉得又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眼睛里还泛着水光,脸却轰地涌上一层红色, 两颊仿佛烧了起来,耳根更是直接烧得变成通红。 他的手还紧紧扣在解臻的腰间, 陈殊连忙下意识地收拢手指, 要从解臻的衣间抽离, 但刚刚离开对方的衣间, 却手腕却被人一把扣住。 “别走。”扣住他手腕的人是解臻。 男人身上还有一股萦绕不散的中药气息,衣袂间却又有熟悉的冷雪清冽扑来。陈殊一愣, 抬眼看向解臻, 却见对方额前青丝微垂,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 “你走了, 我怕我又后悔。”解臻一声起,又是一声喑哑的声音传来。 陈殊看着解臻,水光渐渐在眸中渐渐满溢, 他眨了下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眼睛又已经湿成一片,连忙抬起衣袖擦去眼睛里的泪花, 复又再度扬起唇角,声音提了几次,终于低低地响起。 “好, 我这次不走了。”他一边说,一边站在解臻身边,用手回握住对方的手。 解臻的手心一贯比他的要沁凉,此时感受到陈殊的体温,手指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指,没有松开。 旁边百姓还有声音在响起,杨老财府上杨戊、韩珩、程妍妍闻声而出,正见陈殊迎光而立,伸手正擦着眼角,而旁边站着的人黑衣男子冷峻熟悉,与陈殊一道站在一起,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缝隙,皆是纷纷一惊,亦先后跪地拜见,道了声“参见皇上”。 他们的声音与众民众的参见声融在一起,唯有韩珩抬头见解臻的目光不在他们三人身上,连忙暗地里悄悄地用手肘捅了捅杨戊的手臂。 “杨哥们,恭喜了。”韩珩道。 “……什么?”在圣上面前有小动作,大概也只有盗骨一人。杨戊一愣,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皇上都在这里,看来你的‘林大人’今天走不了了。”韩珩嘿嘿笑了几声,跪在地上埋头朝杨戊使了个眼色,“你不是想‘林大人’参加你的婚宴,赶紧为皇上安排个客房,这不正是时候?” “……”杨戊、程妍妍都忍不住看了韩珩一眼。 韩珩嘿嘿笑了两声。 “……有道理。”杨戊连忙抬头,暗暗看着昔日的“林大人”,又看看皇上,原本正经的脸上也扬起嘴角道。 *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拉着长长的尾音,在铺满红色的房屋内响起,有女子凤冠霞帔,身形娇俏,有男子胸系红花,眉目端正,正朝着房屋外缓缓拜礼。 房屋内,有数桌座椅排开,满满地坐着男女老少,有人兴致勃勃地鼓起掌声,起哄道:“大舅子,你看杨戊平时木讷讷的,今天居然也会脸红,哈哈哈。” 他喊得大声,也不知是远处成亲的人听到了,脸上更是一阵绯红。 “韩珩,你就别取笑他了。”嘈杂的婚堂,有人笑着鼓着掌声道,“杨戊为人老实,这是他大喜的日子,难免会有些紧张。” 说话的人今日也穿着一件红色衣裳,这衣服样式简单,但在此人身上穿着,又有一种满室生辉的感觉,比往日在京城任职御前侍卫的林辰疏模样更不逊色。 韩珩磕了一颗花生米,目光忽地在陈殊的红衣上看了几眼,但见他今日衣领束起,并不像平常一样穿着随意,忽然又笑嘻嘻地问道:“大舅子,皇上呢?他舍得放你一个人出来?” “……皇上说他的身份特殊,若在此处露面,恐怕反而让人更加拘束。”陈殊看了韩珩几眼,道,“即是杨戊婚宴,便由我代为出面道喜即可。” 解臻来到嘉阳县后被当地知州道破身份,眼下确实人人都知道那个虽然看起来很好看但是人却冷冰冰的外乡人是当今皇上,他若在这里,大家对皇上畏畏缩缩,现场确实不如现在这样热闹。 不过皇上暴露身份的时候曾和陈殊拥抱在一起,此事这片镇子上的大部分人都亲眼目睹,早已经在整个县城内暗中传开。陈殊虽然坐在角落的桌宴上,但还是有不少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经此一事,皇上和嘉阳县“大救星”关系匪浅的事情恐怕要一传百里,不过皇帝没有下令封口,陈殊也没有回避,只是顶着众人讶异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不过这几日明明是大晴天,大救星相对于前两日的装扮,似乎保守了很多…… “杨戊有他的‘林大人’和皇上恭贺,那可得高兴上天了。可我和荆楚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的死讯……”韩珩抱怨着,见陈殊一眼看过来,目光立刻一亮,拉着身边的荆楚道,“要不大舅子你给你未来的外甥取个名字吧。” 荆楚闻言眼睛抬了抬,向着陈殊看过来。 韩珩是个独行侠,早些时候就孑然一身闯荡江湖,而荆楚家中被方守乾灭门,现在按照辈分,也确实是陈殊最大。陈殊一愣,本想推拒,但见两人的目光期待地看过来,只得凝神想了些时候。 “你二人一人姓韩,一人姓荆,不如生下的孩子就叫做韩荆吧。”陈殊道。 “呃……”韩珩挠了挠脑袋,和荆楚互看了一眼。 “这世上向前的道路本来就是烟雾弥漫,荆棘遍布,取名韩荆,也希望他以后能够披荆斩棘,不畏艰险,一往向前。”陈殊缓缓又道。 “那就叫韩荆。”荆楚道。 韩珩目光亮了亮,也跟着点头答应。 还未出生的孩子有了姓名,夫妻二人喜不自禁。陈殊看着,亦微微一笑。 他落座的位置偏僻,虽然一些宾客知道他是嘉阳县的大救星,可经历之前和皇上在一起的一幕,宾客们也不敢真的上前敬酒,倒是邵玉平和倪晋二人看到陈殊,忍不住端着酒杯过来试探。 陈殊与二人交谈了几句,浅饮了几口薄酒,但见这满堂喜庆之色,人影幢幢的人群,琳琅满目的烛光和囍色,终于起身与韩珩等人道别,一人往房屋外面走去。 红色的鞭炮碎纸铺满一地,陈殊踩着一地大红之色,择了一处走廊缓缓穿过,终于来到一处静雅的客房。 外面的喧嚣声已经渐渐隐去,天色亦开始缓缓变暗,陈殊看着房门几眼,目光现出柔和,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内昏暗,有红烛在安静地燃烧,被推门而近的风声吹拂,立刻不停地晃动跳跃,将满室的光打得摇摇晃晃。 光落在地上,有一道长长的影子延伸至他的脚下。 陈殊看着影子的主人,原本在外冷静的目光变得柔和,转身关上房门。 他关门的一刻,脚下的影子已经近了一些,有男人熟悉的声音响起:“怎么样?” “杨戊已经和程妍妍拜堂,大家看着都很高兴。”陈殊回道,“我离桌的时候,韩珩和邵玉平他们准备去闹洞房……” 男人低低笑了声:“杨戊是你亲信,你不去洞房玩玩吗?” 陈殊听着微愣,眉眼轻轻一弯道:“我虽然身份变了,但杨戊他们对我还是有些自矜,去了他们玩不开。” 男人静静地听着。 “而且你还在等我。”陈殊又补充道。 “……”男人抬起目光,看着陈殊在红烛下的容颜。 “此间事情已了,我也该和你一道回京……呃……解臻!”陈殊还在笑着说着,忽然喉间传来一阵湿润的触感,立刻轻轻哼了声。 他一边低低地喊着对方的名字,随后感觉自己的喉结又被男人轻轻地咬了一口。 “呃……”他再度低低发出一轻轻的声音,喉结随着吞咽上下耸动,整个人身形微晃,人已经后退几步,一下撞到了身后的门板。 男人的身影也跟着欺了上来,将他囚固在狭小的空间内。 解臻的气息从下颔处再度传来,陈殊仰着头轻轻瑟缩了一下肩膀,随后一个机灵,目光方才慢慢恢复清明,低低吼了一声道:“解臻!” “嗯?”解臻抬起头看着他。 男人的目光幽深,陈殊看着,声音不自觉又软了下来,带着低低地埋怨道:“别、别这样,过几天我们就要回京城了,我还要骑马……” 解臻轻轻地笑了声:“我可以让人备马车。” “……”陈殊只觉得不对,伸手想推开欺近的解臻,刚刚开口,复又被对方堵住。 陈殊脸上涌上红色,他鼻翼微颤,眼睛轻轻闭上,原本要推举的手却轻轻拢紧,抓住了解臻肩膀上衣襟。 有人解开他高束的衣领扣子,露出半掩着的痕迹。 红烛轻轻晃动,将两人的身影投在了门板上,红衣轻落,渐渐紊乱的气息,将安静的涟漪轻轻漾开。 第216章 有变 满室旖旎缱绻不散。有人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时不时又有几声轻言耳语,轻扰呼吸的平稳,让室温变得渐渐灼热。 蜡泪紧紧地在烛壁上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芯的火光闪熄了两次,红烛终于瞬间燃灭, 留下一片红蜡静静流淌, 最终凝固在夜色之中。 屋外的喧哗声渐渐平息,晴空夜里, 繁星闪烁,遍布整个天空,宛如银河落沙,静谧而又灿烂。 星光从窗缝中泄入, 陈殊鬓角被汗水浸湿, 他疲惫地睁着眼睛凝望了几眼,嘴里小声地咕哝了几声。 解臻抬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 陈殊立刻往被子里瑟缩了一下,但见解臻没有继续再做什么,绷紧的脸终于迟缓下来, 挪了挪枕靠在旁边解臻的臂弯里的头,缓缓地阖上眼睛。 解臻又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脸庞,直至耳边有轻轻的鼾声传来, 这才止住动作,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 陈殊睫毛还在轻颤, 胸口随着轻鼾慢慢地平和地起伏着, 他被子轻掩,尚还露着细致的锁骨和肩膀,没有伤口, 有血有肉,有温度也有呼吸,是近在咫尺、活生生的感觉。 解臻无声地低笑着,他坐着又看了陈殊许久,方才缓缓地侧躺而下,伸手环住陈殊的身体,抵着陈殊的额头,安静地睡下。 深夜,夜风透窗而过,轻轻地又吹开一扇纸窗。璀璨的星光点点从门缝中洒进,投射在房间的地面上,宛如一练银河。 大概是被解臻折腾了一个晚上,陈殊阖上眼后睡得并不安生,他的意识空蒙了许久,忽然又有奇异的画面闪过,时而间望见有人身披兜帽,在荒凉之地漫漫前行,时而又看见数不清的惊悚怪物朝自己扑面而来,他心中一惊,手中却又有一玄铁在握,不自禁地抬手冲杀上去。 这些怪物从未见过,真实得却让陈殊又有身临其境之感,他不断前进,忽然间冲进一处浩大的黑塔群内,无数眼睛憎恨地向他望来。 陈殊倒吸一口凉气,却见眼睛忽然又露出恐惧和害怕,惊悚地看着他的身后,仿佛那里有他们恐惧的事物。 陈殊立刻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身看去,却见一人形身披星光,慢慢地显现在他身后。 “长明?”对面的人形和自己一般容貌,只是眉宇间清肃,眼神正机械地看着他。 它身上还是有光芒萦绕,但气息看上去古老沧桑,闻言目光微缓,抬手摘去头上的兜帽,朝他缓缓一笑。 自从生死缝隙中回来,长明已经在他的神魂处温养了一年多的时间。陈殊上下看着自己的天魂,随后目光往旁边昌盛的异度文明看去,迟疑道:“这是……” “这是我的记忆。”长明的声音比陈殊的听上去更死板,他站在陈殊身侧,往远方巨大的眼睛看去,慢慢道,“我已经开始和你渐渐开始融合,我虽然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但剩下的记忆碎片可能也会是你的记忆里的一部分。” “那记忆融合之后,你会怎么样?”陈殊一愣,立刻追问道。 长明可能已经存在千年万年之久,而他也经历了转世轮回,拥有全新的人生和经历,他和长明现在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倘若越长明当年被分离的天魂地魂重新合二为一,那么他们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也不知道。”长明轻轻一笑,伸手挥去眼前的画面,看着陈殊道,“越长明只给了我守护的使命,我没想过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殊默然,只见那恐怖的画面过后,换来的却又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天空。星星在天上斑斑点点,而远处又有一道淡淡的金色从东面缓缓爬升。 他和长明一道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长明的声音才又响起,明明是机械的话语,但也在熹微的夜色里有了温度。 “不过你放心,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永远会在你身边。”它说道。 陈殊侧首看过去,只见旁边和他长得一样的人正朝他露出缓缓的笑容。 他微愕,随后点头笑了笑,跟着朝前看去。 金色一点点地驱逐夜色,夜里的微凉散尽,取而代之的又是慢慢攀升的日头,以及逐渐变热的温度。 镇里的鸡鸣声起,长鸣破晓,重启一天的忙碌。 陈殊慢慢睁眼,再度看到民居里的木纹雕花帐顶,与旁边的降下的轻纱。 轻纱外已经有一道笔直的身影立着,正窸窸窣窣地穿着白色的里衣,玄色的长衫。长发在男人挺立的背上简单地披着,长长地垂落在腰间。 “醒了?”似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男人侧首,朝他望来。 第175节 “嗯。”陈殊应了一声,他移开目光,见床沿边已经放了一套衣物,起身正要拿过穿起,结果一抬手便看到手腕上的红色痕迹,手轻轻一僵,连忙含含糊糊地拿起衣服胡乱批了批。 隔了轻纱,外面的男子传来一阵轻笑。 陈殊脸瞬间烧红,他一边遮掩身上的痕迹,一边套着衣物,动作做到中途,却见帐外的解臻一步走了过来,撩开轻纱,伸手拉过他的衣襟。 “还是我来吧。”男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陈殊默了默。 陈殊以前便不怎么在意穿着打扮,平常自己一个人起居时,时常会因为不善打理这个世界的服饰穿得松松垮垮。以前陈殊并不以为意,结果他这个坏毛病解臻见过几次,便已经记在心上。 男人目光低垂,从他的腰腹边开始系着扣子,没有簪起的青丝散落垂在他的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陈殊的神经。 陈殊勉力忽略小腹的轻痒,目光游移了一阵,忽地撩起解臻的一撮散发。 “你帮我穿衣,我来帮你束发吧。”男人头发垂直,看上去十分温顺,陈殊眼睛亮了亮道。 解臻目光有些错愕,在陈殊的短发间停留了一眼,但看到陈殊期待的眼神,笑容重新泛开,说了声好。 陈殊闻言立刻笑开,等解臻帮他穿戴好衣衫,便起身拿来铜镜和木梳,让解臻坐在自己身前,随后抬手捧起解臻的长发。 解臻的发质柔顺,就是不打理看着也十分养眼,陈殊举起梳子,忽然又有些犹疑起来。 在他印象当中,解臻在当帝王时候头戴玄冠,发丝都是打理得有条有理,哪怕是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这人也是银冠束发,鬓边没有多余的头发,看上去就是严谨肃然的样子。 而他陈殊好像也没有束发的技能……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把所有头发一股脑抓在一起,随后用根绳子一扎。 陈殊看着解臻的头发,眼皮跳了跳。 “怎么了?”见陈殊迟迟没有动作,解臻回头问道。 “没、没什么。”陈殊立刻回道,但好歹是自己说出口的事情,连忙一边轻轻梳着解臻的头发,一边在记忆里面搜寻要给解臻束个什么简单的款式。 他边想着边动作,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目光却忽然一凝,落在解臻一小撮黑发上。他动作微滞,伸手撩起,终于在黑发中看到一根白色的发丝。 白色的头发在解臻的黑发中并不突兀,但陈殊却愣愣地看着。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和解臻聚少离多,解臻是帝王,除非他每日都住在宫中,否则便没办法与对方朝夕相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解臻也已经是三十上下的年纪,而他的模样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现在换回自己身体的他年龄比解臻还要大上许多,已经是奔四的年纪了。 人到他们这个年纪,其实已经走过了大半的旅途。等到年迈归于天命,又要陷入新的轮回。 陈殊皱了下眉。 解臻坐在陈殊身前,见陈殊迟迟没有动作,往镜子中看了一眼,但见身后人捧着自己发丝的神情,微微一愣,正要转身询问,却忽地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扑腾的声音。 此处虽然是在杨老财家中,但这篇区域已经自动划为帝王落脚的地界,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陈殊也听到响声,立刻朝窗户边走去。 解臻也跟着站起,走在陈殊身边。 两人一道来到窗户边缘查看,却见窗户外面扑腾的竟然是一只灰色的鸽子。这灰鸽处的爪上还系着一道红绳,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信筒。 陈殊曾经在路七的手里见到过这样的信鸽,看着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解臻之物,往解臻身上望了一眼。 解臻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他垂眼抓过信鸽,伸手从爪子上取下信筒,掏出一张信纸。他低目在信纸上扫看了一眼,面色渐渐冷峻下来。 “怎么了?”看到解臻露出这样的神色,陈殊心中隐隐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西锤有变。”果然没隔一会儿,解臻的沉吟声音响起,“我师父向宫中传信说西锤的事情并不是简单的天灾,这是解肃得知师父信件后传于我的书信。” “……”西锤竟然不是天灾?! 陈殊悚然一惊,却听得解臻缓缓抬起眼看向他,“师父说……这次旱灾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217章 饿殍 烈阳当空, 旱地百里。 西边的地面土壤龟裂,寸草难生。高空太阳已呈焰白之色,焦土上荒芜燥热, 大片大片的枯木倒立,视野在热气下被蒸德歪歪扭扭,模糊不堪。 这片土地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人迹罕至,而此时却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地面上缓步行走。走在前面的人个子高挑, 发间系着一个铃铛,每走一下便晃动一声, 发出叮铃的响声。 他穿着蓝袍白衫, 容貌长得十分年轻俊美,但一双眼睛瞳孔涣散, 并没有焦点。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步履正一步接着一步往更西的方向前行。 步子踩过灼热的土地, 留下热沙摩擦的声音。而这铃铛男子身后又有一道暗影正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这暗影身上穿着灰色的衣衫, 若不是这里遍地焦土无处隐匿,他仿佛随时都能融入旁边的环境。这人眉眼精致细长,唇色干裂, 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人的背影,一路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和前面的俊美男子落下。 两人一路没有说话, 在这旱地前前后后走了半个时辰,走在前方的铃铛男子忽然身形一僵, 脚步停了下来。 身后的男子见状也停下脚步, 目光还是在前面的人身上不曾挪移。 一阵干燥的旱风吹过,拂起两人衣摆。发丝间的铃铛轻轻响了声,走在前面的人忽然侧了一下头, 处在变声期的音色带着沙哑和不屑:“路通明,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暗影没有做声,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前面的蓝白身影。 “我跟你说过,我绝对不会再去找解臻和林辰疏的麻烦,拜托你不要整天都当个跟屁虫行不行? ”铃铛男子见暗影没有回响,忽地转身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快走!”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又恢复了一些神采,暗影皱了下眉,还是没有说话。 铃铛男子脸上的神色顿时暗了下来,他看着前面的人影,忽然眉毛一拧,俯身捡起一块石子就往对方的身上狠狠扔去。 “死木头,我要你走,你听到没?”他一边扔一边骂道。 “……鸩安予。”对面的人手劲大,果然并不留情,暗影一把接住投过来的石子,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眼前的人是江湖录排名第三的荼毒生鸩安予,一手毒术独步天下,人人闻之色变,但本人自京城方守乾造反案之后便在江湖销声匿迹,隐匿数年,此时再出现时,却是在通往西锤的旱地上。 他听着路通明叫自己的名字,想要开口说什么,原本怨愤的目光却突然僵住,目中的眼神再度涣散,缓缓地又转身往西边行去。 他的身体机械地又行了几步,直至往前的脚步触碰到路边的石块,方才一个踉跄停止了下来。他的眼睛再度从混沌恢复清明,人已经摔在地上,与之前清醒的位置大相庭径。 他面色瞬间苍白,猛地再回头,却看见路通明已经走了过来。这个暗影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复杂:“你是江湖录第三,又身兼御毒之术,我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顾。” “呵呵,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解臻。”鸩安予闻言一愣,忽然冷笑道。 路通明默了默,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伸手过来扶他。 他的手因为长期使用暗器,手上还要厚厚的茧子,鸩安予看着对方的手掌,忽然再度抬手,“啪”地将他的手拍到一边,声音抬起,语气尖锐道:“我说了不用你管,我以前是看你跟着可怜,这才赏你点脸色,我现在腻了、厌了,你赶紧滚。” 路通明的手被打偏在一边,动作僵硬,隔了一会儿,他才道:“我也不需要你赶,跟着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腻了、厌了,自然就会离开……” 说着,他又重新伸出手,拍干净对方袍子上的尘土,看着鸩安予慢慢抬起眼睛。 “但不是现在。”他用干裂的唇说道。 “……”细微的沙尘在空中散开,鸩安予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眼前的人的眼睛里还倒影着自己的身影,鸩安予几次张口,终于推开对方,目光中带着绝望道:“你傻不傻,我是不会死的,没有人杀得了我。可你……你不过是一个多练了点武功的普通人,你来这西锤做什么?嫌我现在不够糟心,赶着要过去送死吗?” 路通明后退了一步,复又走上前道:“我路家早已被灭门,死了也是孑然一身,没有会为我挂念,你不必担心。” “……”鸩安予想说的话再度咽回肚子里,只感觉眼睛有些湿润,连忙朝天往天空看去。 天上的太阳独照,比夏天的日头还要毒辣,焰白的颜色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不断地剥夺着地面上的生机。鸩安予看了一会儿,终于将眼中的水倒咽了回去,目光重新看向路通明。 对面的男人也正看着自己。 鸩安予咬了咬牙,忽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看着血渗透指尖。 “路通明,是你要跟着的。”他狠狠地说道,目光忽然一凝,抬手往对方的印堂上抹去。 血迹在额头上艳艳地抹过,终于画出了一个眼睛的图案,栩栩如生,仿佛人开天目,冷冷地扫看凡间万物。 * 有寒山渺渺剑尘雪的预警,陈殊和解臻并没有在嘉阳县待多久,很快备好马匹,启程一道返回京城。 杨戊、韩珩本想挽留陈殊在嘉阳县多待一段时日,但听到陈殊说有要事,便很快松口,只询问事情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帮忙云云。 这两人是陈殊在这个世界上结识的几个朋友,陈殊想到杨戊新婚、韩珩和荆楚如今也有了孩子,便没有将具体事宜告知二人。 杨戊、韩珩只得作罢,依依不舍地目送解臻和陈殊二人离开。 两人来的时候皆在嘉阳县闹出不小的动静,结果离开的时候匆忙,倒没有多少人知晓。唯有陈殊被解臻扶着登上马车的时候,正好嘉阳县的小盐官云衢路过,多看到了几眼。 陈殊只是回之一笑。 小盐官看着陈殊的笑靥呆呆看了许久,这才挪移到旁边搀扶着的人身上,但见那人身形笔挺,穿着虽然普通,但容貌却是那日所见的帝王。这两人虽是两个男子,但看上去却意外地十分相衬,两人一言一行,一笑一应,都是说不出的自然,仿佛相处了许久。 他心中一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遇到当今帝王是要跪下行礼。他连忙躬身,却听到前面马蹄声起,车轱辘已经往前转去,等他再抬起头来,那马车已经在十丈之外,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在嘉阳县引起轰动的人就在这悄无声息的时间离开了。 云衢站在原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仿佛经历一场大梦,触碰到了遥不可及的人,看到一场出奇意外的邂逅,隔了许久恍然回过神。 而马车车轮滚滚,已快速地往京城进发。 尚州离京城有十日的路程,此次回京是由倪晋和邵玉平两人轮流驾驶马匹,每到一处驿站便更换补给,所用时间直接缩短了一半,等到解臻回到宫里,正好是离开嘉阳县第五日的夜晚。 马车驶进京城,万家万户已经点燃了灯火,透着窗户散着暖光。陈殊撩开车帘看时,忽然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使用轻功穿过这里的大街小巷,亦是如此静谧繁华之景。 只是当时非同今日,那时候的自己还在挣扎任务之中,而现在他告别了陈婉,重新来到这片有解臻存在的土地。 陈殊默默地看着这片景象,直至马车在皇城中停稳,这才与解臻一道下马。两人一道穿过御花园的长廊,来到熟悉的御书房门口。 宫中有人执勤。这里大部分的人都认得帝王解臻,却对这日跟在解臻身边的人感到惊讶,等到二人走过之后方才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惊诧和不解。 当今的帝王寡言冷语,已经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边却一直没有女眷,唯有一个算的上陪伴的,那就是已经许久不在的敬宁侯。而刚刚跟着皇上走在一起的青年容貌十分陌生,却与以前的敬宁侯一样走在皇上身侧…… 宫中的人惊诧,御书房内,则有人亦有些惊讶地看着前面一坐一立的两人,暗暗地看着皇上身边跟着的青年好几眼。 他身材矮小,看上去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因为畏惧解臻,并不敢真的和这青年对视,目光只在平视的时候多扫了几眼,人已经恭恭敬敬地上前,往上呈送道:“皇上,这就是剑太傅传信过来的信笺。” 信是从驿站传过来的,解肃读过内容后,便精简了内容重新飞鸽传书于解臻。解臻拆开后一目十行,查阅后见陈殊亦在关注,犹豫片刻便将书信递与对方。 那位在桌案下的小孩看到解臻的动作更是一惊,终于忍不住暗暗打量了前面的青年一眼。 青年正垂着眼读着信的内容,忽然看到了什么,皱眉道:“我听说西锤旱灾死了不少人,为何剑太傅会在信中说,西锤百里无尸骨?” 第218章 同行 一页纸, 字数不多,但上面记载的却是写信之人在西锤的见闻,其中一句“西锤百里无饿殍,连尸骨也没有”瞬间引起陈殊的注意。 解肃在桌下候着, 闻言愣了愣, 立刻回禀道:“根据户部上报上来的西锤人口和此次受到赈灾的难民对比, 这次西锤干旱十有七户未曾幸免。小臣也曾看到翰林院的李翰林上书说, 这次逃难的难民九死一生,旱地出入困难, 无人料理尸首,怕以后瘟疫横行,按理说应该和剑太傅信上所写有些出入。” 他回答得恭恭敬敬, 陈殊不免多看了这孩子一眼。 这孩子是他曾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方守乾谋逆之时, 此子尚未长大,还被老侯爷拥护着,目光生疏又胆怯;而第二次再见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的秋场围猎, 那时候解臻有意立储,召集了适龄的孩子一道参猎,这孩子虽然个子比在承山宫殿时要高了一点,但因为老侯爷故去的缘故, 自始至终形单影只地一个人, 虽是满脸青涩稚嫩, 却又显得比其他的孩子要孤独成熟一些。 他当时和解臻提及过这孩子,结果后来围猎出事,他便离开解臻的身边。谁曾想再见面的一年以后,解臻竟然依旧没有放弃立储的念头, 竟然还是把这孩子叫进宫中栽培。 第176节 解肃现在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稳重,但似乎有点害怕解臻,一直垂着头,并不敢抬头与他二人对视。 陈殊拿着信纸默了一会,他的目光在尸首后面的“恐祸端西起,非人力所能抵御,望吾徒做好唯坏之预备”这句话上停留了一会儿,还是将信纸还与解臻。 “师父虽然平时游戏人间,但在决断上从来不会随意揣测。”解臻接过陈殊的信,垂眼看着,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大变,但眉还是轻轻蹙起,看上去有些不安,“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这才向我预警。” 解臻的师父是寒山渺渺剑尘雪,剑尘雪名列江湖录第一,理应是当世第一人,连他都要说无法用人的力量抵抗这样的话,恐怕西锤的危险比想象的更加恐怖。 西锤一旱就已经将近两年,且旱地还有向旁边扩展蔓延之事,朝廷这两年拨出大批的银两赈灾,在这灾害面前也是杯水车薪。如今这场旱灾影响的已经不仅仅是厉国的西部,就算是陈殊刚刚回来的东部尚州,也因为朝廷加重赋税,物价不停地上涨。 这一切初现弊病,可若长持已久,厉朝朝政维系只会越来越艰难,对解臻也越来越不利。 更何况,看剑尘雪的意思,这大旱还会继续向外蔓延,就算是京城、与西锤背道而驰的东面亦不能幸免。 而现在的东部,也确实许久未曾落雨。 一时间,房间里的三人都陷入沉默。 御书房内的灯烛静静地燃烧着,将室内照得敞亮。隔了一会儿,陈殊的声音打破宁静:“剑太傅至今未回,很可能是在找寻破解旱灾的法子。我明日也启程去西锤,看看旱地里到底有什么……” 他说着,还想继续说下去,忽然看到解臻的手颤了颤,男人的指尖轻轻收拢,半张侧脸笼在阴影里。 陈殊一愣,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渐渐止住了。 解肃则听到一半,闻声帝王带回来的人说要去西锤,不禁又暗自打量着眼前的人。 剑太傅去西锤的时候突然,但他本领高强,拥有飞天遁地的能力,去西锤应该有足够的把握自保。可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年纪比剑太傅要小好几轮,比皇宫里的侍卫还要瘦一些,这样的人去西锤真的没事吗? 他心中好奇,却见青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这次去西锤,我会小心行事。” 解臻没有作响,只是抬起眼看向站在身侧的青年。 青年的容貌就在眼前,烛光在他身后散发着光晕,柔和了青年的轮廓,仿佛这一切如梦似幻一般,镜花水月,触碰即碎。 他不想对方离开,可那人眼中的坚定又入他的眼中。 “好。”解臻侧脸离开阴影,原本抬眼的眼眸又垂下来。他将收拢的手指拢进袖间,轻轻笑了声:“西锤危险,这一路上一定要保重自己。” 陈殊眼睛慢慢睁大,目光亦跟着轻轻亮起,烛光印入,仿佛如同点亮的神采,他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 既然决定要出发前往西锤,陈殊很快开始着手离开前的准备。 这一次归来,他手中带着乔姓青年给的储物戒指。这储物戒指也不知是何原理,竟然拥有能够容纳一个宫殿的空间,陈殊见此物如此好用,便特地准备了几十口大缸,上面盛满足够多的清水。 西锤干旱,解决水源问题便足以陈殊一人单枪匹马深入旱地,查找这次旱灾根源。陈殊等着宫人将水补给完毕,便驱散旁人,将这些水缸一股脑全部收进戒指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随后,陈殊又去御膳房取了足够多的干粮。 他的这幅样貌是宫中新人,很多人并不认识。但干粮和水缸都是解臻下令去做,宫人明面上不敢违抗,私下里却在好奇地讨论这位出现在皇帝身边的男子是什么身份。 据、据说……这男子昨夜还是在皇上的寝宫中过夜的。 陈殊六识发达,宫人的讨论难免会有一些落入耳中。他听有人说自己是解臻的男宠,不禁愣了愣,随后又牵开嘴角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来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一次回来和解臻重逢,他放弃了很多事情,这些外人的闲言碎语自不足为提,更何况他在心中早已经释然。 一切路上所需打点妥当,解臻又送过来他往日用过的玄铁胚。 玄铁胚在和太乾生死阵中遗失,后来陈殊用了许多兵器,都觉得没有这根大棍子用得顺手,看到解臻递与他的时候,他又惊讶又欣喜,取过玄铁胚比划了一下,只觉得棒过随风,就连罡气都收发得自如很多。 解臻看他用玄铁胚用得高兴,又取过两个小盒。陈殊一一打开,却见上其中一个盒子躺了一副银色护腕,护腕上有些旧的痕迹,但在光线的照射下依旧闪着熠熠光辉。 这是解臻曾经送与他的护腕,他曾经丢弃过,嫌它是自己的枷锁,曾经想变卖过,觉得它是累赘,然而每一次丢失后又完完整整地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陈殊目光闪动,看着银光里自己的歪歪扭扭的倒影,复又轻轻一笑,重新拾起,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第二个盒子里躺着的则是一把木质的小刀。 看到小刀时,陈殊微微一愣,轻手探入盒中,捡起这刀反反复复又看了许久。 木制小刀是当初他误打误撞以为长明是系统的时候向它讨要过来的,至于长明到底为什么会将这样神奇的木刀给他恐怕永远也不能得知,然而这把能抵挡一切物理伤害的小刀的的确确又在许多次危险中保护了他,也保护了解臻。 “这是乌延珀派人送回来的。”解臻见陈殊目光在木刀上停留,道,“此次西锤危险,你带上可以防身。” “好。”知道解臻担心,陈殊没有推拒,将小刀佩戴在身上,笑道,“等我此次西锤回来,再将这刀还与你。” 解臻低声一笑。 陈殊看着解臻的笑容,心中大动,忍不住又和解臻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这才起身离开御书房,前往马厩取马。 马厩位于皇家校场的旁边,陈殊虽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到皇宫,但对宫内分布早已经轻车熟路,他途径校场,却看见一个不高的身影正在场上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身影穿着玄色劲装,他手中的长剑比他的手臂还要长上许多,挥舞起来十分费力,此时察觉到有人经过,立刻往来人看了一眼,见是昨日和皇上一道回来的青年,连忙收剑往陈殊一拜。 “拜见大人。”解肃恭恭敬敬道。 陈殊回宫才一天,并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见解肃如此大礼,陈殊停下脚步道,忍不住好奇道:“你怎知我是大人?” “能走在皇上身边的,都是世间俊杰,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所以只能称是大人。”解肃回道。 好一个谦逊的小孩。 陈殊目光往天上的烈阳看了一眼,在解肃的脸上的汗渍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这么热的天,是皇上让你在这练剑?” “不是。”解肃摇头道,“是剑太傅让我练的,他说水滴石穿,我虽然笨一点,但只要坚持,一定可以练成他的剑法。” “……”剑尘雪据传已经离开皇城月余,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在坚持,陈殊心中暗暗惊叹。 解肃目光却也在陈殊的身上打量,他犹疑了一会,随后抬眼认真地看着陈殊道:“大人,你说这次西锤真的会像太傅说的一样很危险吗?” “不会,我不会让它出事。”去西锤解决旱灾本应该是一年前要做的事情,这次他既然回来,必然不能让这灾情再延续下去。陈殊回道。 “那你和皇上能够找到太傅吗?他离开很久了,我其实、其实很担心他。”解肃又道。 陈殊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又露出一丝讶异:“我会帮你找到太傅,嗯?……皇上?” 解肃也看着他。 陈殊微微蹙起眉。 解肃看着陈殊讶异的神情,“呃”了一声,他挠了挠脑袋道:“皇上昨夜又布置给我一堆任务,让我代他打理朝政……我以为皇上会和大人一起,难道不是吗?” 第219章 一起去 “……”不是哦, 解臻没说要跟着他。 陈殊眯起了眼睛。 解肃看到陈殊神情有异,不曾答话,心里咯噔了一下,额头上有汗滴落:“呃……大人不要误会……刚刚都是小臣的猜测。是小臣妄自揣测圣意了。” 陈殊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眉目微缓, 终于俯身从身边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对方, 笑道:“我听皇上说, 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处理政务,怎么样?累吗?” 解肃总觉得眼前的青年眉眼温和,虽然看上去十分陌生,但身上的气质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隐隐的熟悉的感觉, 此时靠近, 这种感觉更是在他心头萦绕。他看着对方递过来的帕子, 迟疑片刻后还是道了声谢, 接过小心道:“其实还好,以前会有剑太傅帮我拿主意, 就是太傅走后,很多事情我总是做不了主。” “为什么做不了主?”陈殊又问道。 解肃只和剑尘雪说过政事, 听到青年问来, 整张脸顿时扭成苦瓜脸。他默默地低了下头道:“朝政是家国大事, 关系天下风云变幻,这样的事情交给我,就怕走错一步,后面步步亡羊补牢。” 他说着,又有些丧气:“而且剑太傅走后,我的批复好多臣子都不满意,我资历那么浅, 他们也未必会按照我的批复。” 男孩的声音低沉,不同于普通孩子的沉重。陈殊递过来的帕子也不禁被他拿在手里,渐渐地拧成一团。 太阳高照,天空下充满燥热的气息,解肃脸上的汗水越冒越多,滴滴答答地在落在地上,泛出水晕。陈殊沉默了一会,随后轻身蹲下,拉过男孩手中的帕子轻轻地在对方额头上擦了擦,随后轻轻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就能那么厉害,你只是走在这条路上,就算走错了,现在也有皇上在后面撑着,不必如此担心。” 男孩抬起眼。 青年的容貌就在他的眼前,在阳光下看上去有说不出的俊美柔和,他还在抬手擦拭着自己的汗道:“至于朝政之事,执政者举棋无悔,若你心中都还尚存犹疑,又何以让朝中臣子服众?这世上的人大多畏强凌弱,只要你的内心和外表比他们还强,就不会感到害怕。” 解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要怎么变强?” “剑太傅不是教你了吗?”陈殊笑道。 “欸?”解肃忽然想起之前说的话,复又看看手中的长剑,慢慢睁大眼睛。 看男孩在思考,陈殊抬手轻轻抚摸了下解肃的头发,这才笑着起身从校场离开,拐进了马厩。 皇家马厩里养着的都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驹,陈殊随意挑了匹健硕的黑马,牵出马厩的时候忽然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往旁边周围多看了几眼。 旁边安安静静的,除了马倌在准备饲料,并没有多余的气息。 想到解肃刚刚说的话,陈殊狐疑地收回目光,这才跨上马匹,沿着宫道离开皇城,择了地图上的道路往西锤的方向前行。 他并没有让马匹放蹄狂奔,而是一直控制着速度前行,结果一人一马奔出十余里也没见多少人影。陈殊见状,又再度慢慢放缓行程速度,在道路边的茶铺上休整落脚。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陈殊又用六识在身边探测了几次,依旧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微微皱眉,暗道自己是不是多疑了,正在茶铺中点了些白粥填腹,忽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眼角扑腾了几下。 陈殊一愣,连忙下意识地看去,入目的却是一只银色的蝴蝶正在他的颊侧轻轻地扇着翅膀。 “去去去,哪里来的蝴蝶,别打扰我家客人吃饭!”旁边有店小二端上配菜,立刻挥手驱赶道。 “……”陈殊默默地看了蝴蝶一眼。 这银蝶被人所惊,立刻在陈殊颊侧散去,却没有飞远,等到店小二离开后,这银蝶又轻轻一晃一晃地贴了上来,似喜欢上了陈殊身上的味道,几次在陈殊身边飞舞,始终没有离去。 它的翅膀上还带着漂亮的花纹,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小蝶也飞过茶棚,在陈殊的身边徘徊。 这天确实是花开季节,有蝴蝶出现并不稀奇,但有蝴蝶粘着一个客人,茶铺里面不少人都往陈殊多看了几眼,但见这来的年轻人容貌俊逸,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陈殊本就一头短发,让别人参观了不少回,此时被人关注倒并不在意,他低眉喝完粥后,便起身解臻,只是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离开的时候青年唇角勾了勾,重新跨上马匹。 他重新往西锤进发,这一次的速度却快上很多。宫中的马匹本来脚程飞快,此时陈殊全力驭马,在官道上更是一骑绝尘,速度快得惊人。 原本在陈殊身边徘徊不去的蝴蝶哪里敌得过马匹的速度,不过一会儿便散个干净,唯有最初的银蝶竖着翅膀停在陈殊后肩,随着马背的起伏上下颠簸。 然而这样的奔跑并没有维持多久,陈殊驭马越行越远,等到了偏僻的道路上时,那原本在黑马背上修长的身影忽然晃了晃,整个人竟然往马背一侧倾斜。 “啊——”短发青年发出短暂的轻呼,人已经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整个人“砰”地一声摔在路面上,身体因为惯性往前滚了滚,随后伏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黑马又往前奔出数丈,随后似发现背上的主人出事,慢慢停了下来。 官道上很快只剩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青年,和一匹在原地茫然地踩蹄的马匹。 时间慢慢地推移,也不知隔了多久,这官道上再度响起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飞快地往前赶路,驭马来到此处,忽地看到官道上伏着的人影和黑马,脸色瞬间大变。 “吁——”在有人的喝止中,这原本急促的马蹄也瞬间停缓下来。来的人尚还没等马匹站稳,人已经飞快下马,飞身往前面伏着的人影掠去。 “陈殊!”他几乎是冲到官道上伏着的人,整个人俯身蹲下,连忙翻过地上伏着的人的身体,声音带着紧张和颤抖。 伏着的人露出侧脸,眼睛在碎发下紧紧闭阖,并没有声响。 第177节 “陈殊、陈殊。”来人连忙又唤了两声,轻轻捧着对方的脸轻轻晃了晃,声音陷入巨大的惊恐中。 陈殊还是没有反应。 来人忽然抬起头,原本的声音渐渐喑哑,他茫然地看着前面的道路,颤抖着手将眼前的青年紧紧拥入怀中。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小腹前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一愣,连忙低头看过去,却见自己的腹前是陈殊搁置的左手,那左手里面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而此时,这原本和主人一样本该失去动静的左手手指正缓缓打开,露出掌心里的一对银色翅膀。 翅膀似发现已经脱离了束缚,连忙扑腾着飞入空中,一上一下地往前飞舞着。 来人慢慢睁大眼睛,他看着陈殊掌心里飞出来的蝴蝶,复又顺着蝴蝶飞的方向看向陈殊的脸颊。 陈殊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睁开,他的眸色里有头顶的日头,带着斑斓的眼神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来人的呼吸一窒。 “我就知道……”陈殊看过前面人凝望微红的眼睛和俊美的容貌,很快眯起眼睛,低声咕哝道,“解臻,是不是我不出事情,你就打算一直暗中跟着我?” “……”解臻还维持着抱着陈殊的姿势,原本还在眼中打转的水光凝滞住了。 “我知道我以前是很不让你放心。”看着解臻这副样子,陈殊干咳一声,慢慢挪移开目光道,“但你这样我也很不放心呐。西锤那么危险,你又不像我有储物戒指,你要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出事,我也会后悔的,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伤。” 解臻还是没有说话,依旧凝视着陈殊。 陈殊嗅着解臻身上药味之中的冷雪之意,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将对方停留在自己脸颊处的手指握住,低声道:“要不我们还是一起去西锤吧。” “……”眼前的人没有出事,眼睛正明亮地看着他。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已经不敢再放手第二次。 “好。”解臻幽深的眸光终于颤了颤,慢慢回握陈殊的手指。 听到解臻的答话,陈殊暗暗松了口气,忽然面色又变得有些局促,原本搁在地上的脚忽然曲起。 “快放开我。”他朝解臻做了一个口型。 “嗯?”解臻睫毛一颤,目光露出诧异。 “快松开我,我要起来了。”陈殊松开解臻的手指,连忙拍拍对方的手背,压低声音道。 “……”解臻蹙起眉。 “有人看着,有人看着呐!”陈殊急忙又道,眼睛往解臻身后挪去。 此时解臻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商队,这商队是从西边过来的,大概是路上看到有人抱着另外一个人,而且还是两个男人,一行人的目光都往两人这边看来。 这样子像极了被观赏的动物,陈殊急得有用脚踢了踢。 解臻眼睛终于轻轻侧了侧,看到身后的人,眼睛露出一丝促狭,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喂!”陈殊急得又喊了声。 解臻没有回答,直接将陈殊从地上抱了起来。 “……”陈殊不好叫解臻的名字,只得又道,“喂,等等……等等,秦公子?” 秦公子依旧没有回答,任由陈殊挣扎,在商队一行人的眼中将陈殊直接抱上了自己马匹。 男人抱男人虽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单眼前这两人的抱法……商队一行人看着两个暧昧的男人抱完之后又同坐一匹马,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 “罚你的。”解臻的声音这才从陈殊身后响起,低低地厮磨着陈殊的耳朵。 “……呃。”陈殊还想挣扎,听着解臻的声音,腰身不禁一僵,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解臻看着眼前人烧红的耳垂,这才低低笑了声,重新看着眼前的道路,一甩缰绳。 马蹄哒哒响过。 商队一行人不约而同回头,在一片惊愣中,慢慢地看着这两人消失在西边。 第220章 奇怪的人 继续向西行三百里, 天气越来越燥热,官道上的人变得更加冷清,原本的商队逐渐减少, 路上所见三三两两的行人, 或是举家迁移的家族,或是一路逃荒的乞丐,所见之处人人颠沛流离,满目萧条。 陈殊和解臻同道而行, 与难民方向相逆,十日后便见得一个小城位在官道附近,城中似有集市, 有人来往走动, 但也是出多入少。 “按照太绘院报送上来的图纸,这应该是我们进入西锤后的最后一处城池。”陈殊查看手中的地图道, “等过了这个集市, 之后便再没有地方补给了。” 西锤干旱,这两年因为西部河流干涸和水源枯竭,往前的镇子村落都已经消失了大半, 这里最后一处城池的意思,也包含了继续往西行将人迹罕至,将会是一片荒漠。 步入荒漠后危险重重,他和解臻只能倚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前进。 “走吧。”解臻看了眼破败的城门, 点头应是, 与陈殊一道骑马进入。 西锤最后一个城池名为康芜,本是通往西锤的交通枢纽,曾经一度是厉国中部通往西部的商贸集市,但随着旱灾到来, 西锤人口渐渐减少,难民往东而行,城中富商闻灾举家撤离,康芜城也随之在两年内迅速落败,陈殊和解臻进城的时候,只见得城中搭建了不少棚子,但大多数的棚子都已经沾满了厚厚的尘土,只有极少数的棚下站着五六个衙役和官员,下面布了锅碗,正轮流给灾民布施米粥。 烈日当头,粥棚外,灾民已经排起长龙。这些灾民大部分都是老人、小孩和女子,身上衣着褴褛,枯瘦如骨。而布施米粥的衙役们看上去也是气力不佳,看上去精神并不大好。 陈殊久没有回到厉朝,虽然在尚州时得知西锤情形恶化,但也并没有真的去西锤看过,而此时见到这番情形,只觉得满目疮痍,人间苦狱,漫漫不得中止。 马蹄声过,两人一时间无言。隔了一会儿,等到这灾民长龙过去后,解臻的声音方才传来道:“康芜的知州已经多次上书,此处水源也将告罄,再过月余,此处城镇恐怕也将变成一座荒城。” 陈殊抬了抬眼睛,又看见粥棚过后是难民栖息场所,旁边简单的搭着草棚,但行在路上望去,难民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康芜城处落脚的难民,大部分或身患疾病,或本身身体孱弱,已经经不起长途跋涉。若这座城池湮灭在旱灾之下,那么眼前所见的怕是没有几个人能逃得出去。 “也不知这旱灾下到底是什么。”陈殊沉吟一会,心中还是有担忧道,“你伤重未愈,若遇到变故,先到我身边来。” 陈殊曾在北关之时利用长明的力量引动天雨,但自往西出发后,他曾尝试着和以前一样祈雨,结果也不知是长明衰减的缘故,还是有西边的灾情比想象的复杂,雨一滴都没下,反而还被旁边的解臻盯了好久。 “好。”解臻听到“身边”两个字,很快回道。 有解臻的应答,陈殊心下稍安,骑马与男人一道穿过难民栖息之所,但甫一到一草棚门口,解臻的马前忽然迅速扑过来一道身影,那身影瘦弱,身上穿着褴褛缝补的布衣,刚撞在马蹄前,便大声喊道:“两位公子爷,两位公子爷留步啊!求你们救救我弟弟,救救我弟弟……” 解臻座下的马匹本来一路长途,此时已经疲惫,见人闻声立刻警醒般长嘶一声,焦躁不安地上下躁动起来,连带坐在马上的解臻身形也是晃了晃。 陈殊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难民,脸色一变,但见解臻已经勒马退后稳住马匹,原本的脸色才稍稍缓了些,看着拦在解臻前面的难民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竟敢把自己送到马蹄底下?!” 突然闯入的难民浑身一颤,没想到自己拦下一匹马,同行的人反而反应最大。她脸色一慌,连忙朝着陈殊所在的方向低头跪下,连连砰砰地拜了三个响头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小女不是有意要拦着两位公子的去路,实在是小女的弟弟快不行了,小女没有办法,只能向二位求助……” 她说着,唯恐马上的人不答应,又连续不断地磕头。 陈殊目光定了定,看着眼前的难民,只见这难民瘦骨嶙峋,看上去年纪很小,年不过二十岁的样子。 他一愣,回头与解臻对视一眼。 解臻神情未变,但前反道路突然被拦,面色显得有些冰冷,但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附近的灾民闻声一个接一个都往陈殊和解臻的方向看来。 “你且起来。”陈殊收回目光,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那难民道,“你弟弟怎么了?是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难民见短发的公子爷回话,连忙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回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弟弟早上去打水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回来以后就不行了……”她说到此处,又怕前面的公子爷不肯答应,伏地再度拜道:“公子,只要弟弟没事,小女愿为奴为婢,为两位公子做牛做马,只要公子能救救我弟弟。” “……”陈殊看见这女难民为低低不停哀求的样子,似想到了什么,陷入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在这难民的目视下跨下马匹。 解臻没有反对,也随同跟着陈殊下马。 女难民见状再度磕头道谢,急忙起身带着两人来到一处灾民的安置居所。这居所临时搭建了几个草棚,每一个棚下都有不少灾民避阴,陈殊和解臻两人前来之时,只听得棚内有哭声不断响起,声音悲戚,缕缕不绝。 女难民听得哭声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加快脚步,领着二人来到一处角落,矮身钻进草棚,指着里面躺着的一个瘦小身影。 “他就是我弟弟。”女难民道。 灾民的棚子异味严重,陈殊和解臻相视一眼,目光落在女难民怀里的人身上,只见这难民的弟弟看上去和解肃一般大小,整个人却瘦如柴骨。他双目不停地向上翻白,被晒黑的肤色此时正呈现着一股不自然的青色,手不停地抓着地上的茅草,神情极为痛苦。 陈殊目光忽然凝住,在这男孩脸上的青色停留半响。 “两位公子,这就是我弟弟,你们能救救他吗?”女难民问道。 陈殊蹙眉,伸手拉开男孩的衣襟看了一眼,这才收手问道:“你弟弟出现这症状之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我不知道……”女难民一时间并答不上来,只是反复地擦着眼泪道:“我弟弟今早是跟着隔壁棚的人出去打水的,他们一行去了六个人,但是上午回来之后六个人都突然出事了,现在只剩下我弟弟……公子,我和弟弟一路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落脚,你一定要救救我弟弟。” 她一边说一边哀求地看着陈殊,却见短发青年皱眉道:“这六个人难道也和你弟弟一般症状?” “我去其他棚子看了他们的遗体,都是一样的。”女难民害怕道,“我弟弟是染了什么瘟疫吗?” 如果是染了瘟疫,在眼前这种条件下,整个康芜城的人恐怕都会变成一座死城,陈殊闻言摇头道:“不一定是瘟疫,这症状我见过。” 女难民闻言一愣,解臻听着也向陈殊看过来,目光中带着询问道:“你见过?” “当初方守乾千金买药,曾用此毒对付过盗骨。”看到解臻的不解,陈殊立即压低声音道。 解臻眼神瞬间暗沉下来,皱眉道:“荼毒生?” “怕是他的手笔。” “……” 解臻陷入沉默。 陈殊知道解臻身边的路七与荼毒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一年多,回来以后和解臻相聚,一时间也没有问起这两人的现状,心里暗暗沉下去。 荼毒生鸩安予位列江湖录第三,曾经一手操控了厉朝数年的帝位跌宕,是一个十分难缠的角色,其危险程度绝对不下于诡云谲。这西锤灾害严重,若是他出现在这里,怕不是有什么蹊跷。 陈殊暗自担心,他定了定神,但见旁边女难民乞求的目光,手中还是散出一道星光,缓缓地自男孩印堂处点入,开始驱散对方体内的毒气。 男孩脸上的青气开始慢慢褪去,呼吸开始渐渐平稳,隔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睁开眼睛。 女难民大喜,连忙要向陈殊再度磕头,却被陈殊抬手止住。她一愣,却听这救命恩人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问道:“这位小兄弟,你今日去打水,可是遇到过一个头发上系着铃铛的人?” 男孩初醒,眼睛露出一丝畏惧和迷茫。 女难民看看自己的弟弟,又看看救命恩人,连忙上前道:“二弟,他们不是坏人,你能说说今天早上打水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吗?” 有姐姐的话,男孩这才显得安定下来,他看着前面的短发青年和冷静男子,皱眉仔细地回想道:“我们、我们今天就和平常一样,除了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便没有什么了。姐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难民欲言又止,抱着男孩的头揉了揉,没有敢把其余人已经身亡的事情说出来,只是看向对面两个男子。 对面的短发青年似在调查审什么,又问道:“奇怪的人?他向你们动手了吗?” “没有。”男孩茫然道,“我们只是在远处看到,大铁头和他打了声招呼,但是他没有应,我们就离开了,但是我好像没有听到有铃铛的声音……” 荼毒生若是想杀人,断不会留下活口,且这些难民和他无冤无仇,按道理并不会直接布毒。陈殊只觉得心中升起一片疑团,再度看向解臻。 解臻此时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后问道:“那这人往哪个方向走了?” 男孩一听到问方向,立刻往自己的姐姐怀里瑟缩了一下,眸光里有深深的恐惧。 “西边,他往西边走的。”男孩回道。 第178节 第221章 往西 陈殊和解臻对视一眼。 康芜城再往西边就是西锤没有人的荒废区域, 寻常人进去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补给,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来的。想到此处,陈殊立刻又追问了几句, 打开地图,询问了那人离开的具体方位和方向。 男孩一一作了回答, 看着眼前的短发青年在地图上圈圈画画,依旧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醒来之后会遇到这两个陌生的男子,但看见这两男子形神出众, 一人短发温柔, 一人冷峻缥缈,就仿佛梦里触不可及的谪仙一般, 一时间恍恍惚惚。 他的姐姐也紧紧盯着前面的两个救命恩人,等到看到二人收回地图准备起身,连忙又跪下连声道谢, 说起之前允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的事情。 “跟着我们就不必了。”短发青年道, “我们准备继续西行,带上你反而不便。” “……”一听到还要继续往西边走,女难民和男孩脸色僵住,眼里露出害怕。 短发青年看着二人眼中的恐惧, 微微一愣, 随后低垂眼取出一点干粮和银两道:“西锤干旱已久, 如果再过半月还没下雨, 就趁早带着你弟弟往东边逃难吧。” 女难民点头称谢不已。 陈殊叹了口气,没有再作停留, 直至难民的草棚远去,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是哪里觉得不对吗?”解臻知道陈殊在这世上其实还有亲人,想到刚刚的难民姐弟, 忍不住低声问道。 两人牵马同行,陈殊闻言顿了顿脚步,看着旁边和自己比肩的男子。 解臻的语气还带着些许犹豫,一双深潭敛水的瞳孔往自己看来,带着些许安慰。 陈殊的心被那冷眸中的深色一点一点地融化,他低头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我只是在想……这西锤现在人人闻之色变,恨不得能够远远逃离,但是我身边却有一个人明知道危险,却还是不顾一切要和我一同前往。” 解臻一愣,看着身边的青年短发被风拂过,在阳光下露出白皙的颈弧,直至那人慢慢地重新抬起眼睛看向自己。 “你也是。”他微愕的眉眼轻轻弯起,回道。 阳光下解臻身上的冷雪气息慢慢暖化,陈殊看着,咽了咽喉咙,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躺在储物戒指一直不敢拿出来的书,不禁脸色一红,连忙垂眼转移目光。 两人一道离开灾民区,在城中的集市购买了充足的马草,清点了补给,开始启程进入西锤地界。 西锤烈日曝晒,寸草不生,地面狂沙被风吹过,时常卷起漫天尘土。陈殊和解臻特地准备兜帽风纱,在黄尘中又行了半日,方才赶到头顶焰白的太阳渐渐落下,地面吹起晚风,温度又开始骤降,一早一晚温差大得骇人。 想到解臻伤势未愈,未必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陈殊从储物戒指中取出披风递给对方,两人又行了一段路程,直至太阳夕落,终于看到地平线上一道黑色身影在焰白的辉光中显现。 黑色背影还是在往西的方向前进。此时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将这人的影子拉得幽长,歪歪扭扭得竟然显得十分诡异森然。 陈殊和解臻几乎同时勒住缰绳,在那人十余丈外停了下来。 他们二人是按照图纸上男孩说的方位一路追寻,此时在此处撞见导致灾民毒发的罪魁祸首,陈殊看了这背影半晌,心渐渐沉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过来,路上所见和剑尘雪所述一样荒凉无人,前面的人身上没有带着行李的样子,却能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走,且这人没有发现马匹和人的靠近,但其身形伛偻,看上去并不高挑,和记忆中的荼毒生容貌相差甚远。 陈殊看向解臻,果然看到面纱下解臻目光紧缩,显然也发现了端倪。 两人在远处暗中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陈殊拿出玄铁胚,先行前往查看动静。 解臻没有荼毒生毒素的抗性,只能带着马匹在远方跟随。他目光紧紧跟随着短发青年的身形的移动,只见陈殊低身飞掠到那背影旁边废弃的房屋屋顶,从上而下俯视黑影的面容,随后似乎看到了什么惊讶的东西,面罩下的神色忽然变了变。 背影依旧还是没有察觉到旁边的变化,方向依旧向西前进。 陈殊在房檐上又看了一阵,等到目送背影从房底下走过,这才暗暗撤出,拎着玄铁胚往解臻的方向走来。 “怎样?”人没到,解臻的话已经关切地问来。 “荼毒生的毒奈何不了我。”知道解臻问的是什么,陈殊先行回答,随后长呼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人是谁了……你我以前在狄夷的时候曾经见过。” 解臻一愣,慢慢蹙眉。 陈殊想到狄夷的那段时日,解臻的魂魄并不是一直都处于完整的状态,他默了默,还是解释道:“当初乌延珀曾说诡云谲策动狄夷王南下攻打我朝,是为了想得到传闻中的无魂之人。前面那个,怕就是当初他为了对付诡云谲,特地用荼毒生的毒制成的药人之一。” 那个时候,乌延珀故意寻来无魂之人进献给诡云谲,甚至想让陈殊帮忙。结果解臻提前苏醒,比他们先一步杀进狄夷国师府将诡云谲枭首。结果诡云谲一死,乌延珀当初制作的药人反而没有了用处。 只是狄夷和西锤相去甚远,这药人明明无魂无魄,竟然跋山涉水走到此处,行为目的无一不透露着诡异。且这一路千里,如果这药人穿越过集镇,恐怕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生命莫名地葬送在这人手中。 陈殊只感觉毛骨悚然,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批无魂之人年过两百岁,躯体里的魂魄已经散尽,已经等同于死人无异,他行到此处,怕是前面有什么在召唤他。”解臻终于开口道,“也许他所行的方向,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应该是。”陈殊点头附议道。 两个人又商议一会,想到无魂药人步行缓慢,便从附近荒废的村落里找来一个推车和绳索,将这药人缚在推车之上,远远地用陈殊架着马匹拉着车继续往西前进。 无魂药人在推车上颇为安静,只有在方向出错的时候会发出呜咽的声音,陈殊再由此判断,重新调整方向,和解臻一道行进。 两人又行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轮弯月上空,散发着昏黄的光线,竟也显是焰白之色,只是这地面上的天气却彻底降了下来,冷意直钻骨髓。陈殊索性与解臻择了个村庄,选了一个干净的床铺,从农家里找出棉被,一道同榻而眠。 此时尚在郊外,陈殊不敢睡得过沉,与解臻浅眠一阵后,耳畔忽然又传来无魂药人的呜咽声。 他一愣,见解臻并没有醒来,轻轻地翻身下床,走到房屋外面的推车旁。 冷淡的月光下照着无魂药人苍老的外表,此时这药人正在推车上不停地挣扎,一双眼睛正死死地往南边的翻白。 这方向和之前它所指引的方向有所不同,陈殊盯了一会,见这无魂药人还是反应强烈,于是解开绳索,看着对方的动作。 这药人得了自由,呜咽声渐渐停止,转而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开始往南方走去。 陈殊暗暗皱眉,忽地又看到这村庄的南方平地上,影影绰绰地又有数个人影显现。 他一惊,六识连忙快速延伸,却见这数个人影竟是四个枯瘦的男女,这几个男女面部凹陷,颊骨凸出,看上去竟已经分不清楚年纪,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在旱地里曝晒过的尸体。 无魂药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已经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数个男女似也有察觉,一双双眼睛正往无魂药人处看来,眼睛却是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陈殊赫然一惊,正想去叫醒解臻,岂知刚刚要准备回头,那焰白明月下忽然又乍起数道亮光,万剑来仪,叠影重重。 “一剑扫清门前雪,诛邪!”有一男子的声音突然从空中传来。 声音落,空中剑影万剑齐下,在夜幕中如同下了剑雨,往地面上的人密密麻麻地倾轧。 “!”陈殊脸色一变,没等他反应过来之时,便看到无魂药人竟也和那些人影一般瞬间被数不清的剑阵碾压过去。 他睁大眼睛,看着无魂药人倒下,耳边却又听到那男子的声音从空中继续响起:“咦?怎么这里还有一个?” 第222章 打不过打不过 陈殊一愣, 正要向说话的人看去,却忽然感觉头顶隐隐有剑鸣声传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看到无数把剑朝着他所在的方位倾轧过来! “铮铮铮——”剑来得极快,落下之时还夹杂着风啸的声音,剑影剑刃没入土中。只一瞬间,陈殊原本所在的位置宛如被冰雹席卷一般,一片狼藉。 陈殊脸色一变,身上罡气迅速转动,形成一道无形气罩,与落下的剑阵相撞, 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月光映照之下,有剑竖插在地面上, 泛着寒冰一样的剑光,也有剑被罡气震碎,刻崩散消失在黑夜中。待得一波剑雨过后, 剑影涣散, 露出被砸得坑坑洼洼的地面。 这一片土地瞬间只剩下陈殊所在的脚下土地还算平整,青年看着周遭的环境,眯起眼睛。 天空中的声音也注意到地面的变化, 那声音“咦”了一声道:“再来!” 语毕, 天空中又开始幻化出无数把剑, 剑雨再度密密麻麻地往地上冲来。 “……”在地面上刚被箭剑雨暴打过的陈殊面色一变。 刚刚他动用护体罡气和剑阵对抗, 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对方实力强悍,眼下这突然出现的人竟然又要来一手万剑齐发,完全是要将他往死里打的架势,陈殊目光一沉, 手中玄铁胚瞬间在握,一个箭步飞上房顶,足尖轻点瓦片,身形瞬间如同鬼魅,往长空上的声源处一棒挥出。 “好家伙!”空中的人没想到地面的人竟然能飞入空中,察觉到地面上罡风直逼而来,倒吸一口冷气,手中长剑一指,万剑竟然如同被点明了方向,一把接一把往冲上空的人射去。 玄铁胚上的罡气和剑影相撞,将剑光打得破碎崩散,在夜色中宛如冲上云霄的烟花。陈殊一路破开剑势,抬眼间见到浮空处一把巨大的长剑悬浮,目光一寒,人已经顺势冲上剑身,一步踏在剑面上。 “这旱地竟异化了这等妖物?!”剑面上同样立着一白衣人,见状却是眼睛一亮,“也罢,老夫许久没有过过剑瘾了,今日就拿你试剑!” 他说着,手中长剑瞬间掠空而行,往陈殊面门扑来! 这一招有牵引天地玄机之威、一剑劈云之势,与陈殊之前应付过的江湖中人大不相同,陈殊刚登上剑身,就遇到这样杀招,面色再度一变,整个人下意识仰身避让,目之所及只见长剑雪亮的剑身贴着自己的鼻前飞过,额前原本不长的碎发簌簌落了一小撮。 陈殊瞳孔急剧收缩。 白衣人同样目光紧缩,但见眼前的人竟然能避开他的剑法,心中一凛,脚下一蹬剑面,原本承载两人的剑面骤然缩小,右手一探虚空,适才御出去的长剑有如感知再度折返,往陈殊的后背刺去。 陈殊瞬间察觉到脚下一空,没有了支撑物后的身体不断地往地面下坠,耳边又听到剑鸣声破空而来。 “妖物受死!”白衣人的声音又跟着传来。 被眼前的人一直追着打,陈殊眼角微抽,身在半空的身体骤然有星光上浮,手中玄铁胚瞬间提起,往后一棒回挡。 “你说谁是妖物?!”气劲相冲,轰的一声气浪翻飞,陈殊身形瞬间在空中停留,衣袂长空飞舞。 “呵!待我验一验就知。”没想到底下这邪祟竟然还会讲话,白衣人眉毛一挑,探手取回被弹出的剑,人已经御剑往空中停留的身影杀去。 陈殊岂会让这人得逞,玄铁胚立刻格挡。他被长明的力量加持,如今的身法已经不像最初的那样蛮横冲撞,但手法上还是大开大合,与对方的剑影缠斗在一起。 天空中瞬间化出两道奇异的光线,一道是星光璀璨,一道是寒冰冷光,不断地交织碰撞,每一次接触都有冲撞的声音响起,在平静的旱地炸开。 短短时间内,两道奇异的光线已经冲撞交接了不下百次。这二人各自带的罡气乍一眼看上去旗鼓相当,但每一次对上之时,星光的光芒就要更盛一些,剑影的冷光却反而变得越来越细碎和黯淡。 白衣人原本是来扫清旱地走尸,在此地意外发现有妖邪未除,这才出手诛灭。岂料这些走尸中竟然有个自带武功的,居然能够飞上空中与他缠斗,已经让他心中隐隐讶异,待得现在数次交手,他竟察觉到对方实力在自己之上,内心更是震惊。 这世上武功高强的人是不少,但有飞天遁地之功能的却寥寥无几。白衣人见过这么多,从未听说哪个短发的年轻男子会有这种本事的。 这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几招过后气势更是越来越凶,每一棒都力透千钧,非人力所能抵挡。 这样的人如果出了旱地,怕是要霍乱整个江山社稷。白衣人见状,正要再提一口真气,执剑继续打压,耳边却忽然又听到一声迥然不同的剑鸣,夹杂着风啸往他们两人中心扑来。 他一惊,没想到这旱地里还有第三人的存在,心中警铃大作,但见那长剑破空,剑身上寒霜明雪,竟是十分熟悉的样子,又是一愣。 突然出现的长剑已经撞入他和短发人的争斗之中,一剑架住他的御剑前,横亘在短发人的玄铁胚前。 剑古朴,气清冷。 “徒弟?”白衣人看着这剑,瞬间反应过来道。 “……解臻?”不仅是他反应过来,对面的动作也停住了。 白衣人:“???” 空中两人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往地面上看去,只见一人穿着单薄的长衫,长发在夜里轻轻飘起,大概是被风吹过,他捂唇干咳了一声,往天上看来,露出一双熟悉又清冷的眸子,不是解臻是谁? 白衣人御剑在空中呆住,却见对面和他刚刚缠斗在一起的人已经一步从空中跃下,落在解臻的身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打开披在解臻的肩膀上。 “你怎么出来了?”那短发人还一边披一边道。 “?”白衣人满脸问号,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听到外面响动出来的。”解臻先看了眼身边的男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复又看向天上站着的白衣人,默了一阵方才问身边的人道:“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这回没等短发人说话,白衣人已经收剑回鞘,踩着御剑从空中降落,眼睛来来回回地在陈殊身上看着,道,“徒儿,这人是你的人?不是妖邪?” 第179节 “你觉得我是妖邪?”刚刚被人当做剑靶子的陈殊满头黑线。 “……”想到之前下的狠招,白衣人立刻嘘声。 陈殊看着眼前人故意回避的样子,只感觉眼皮跳了跳。 这世上能够叫解臻为徒弟的,仅江湖录第一人寒山渺渺剑尘雪不而已。这白衣人白发童颜,脸上虽有须髯,但却完全不像是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反而像是一个保养得体的中年男子,他眉目自由清正之气,但对比同在寒山生活过的解臻的气息却要缓和上很多,此时不知怎的,眼中竟是不同于年龄的惊奇,目光一点一点下移,落在解臻的手上。 “嗯。”解臻的手已经握住了陈殊的手心,“师父,他就是陈殊。 ” “!” 剑尘雪再度震惊,他看着自己的徒弟,又看着陈殊,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丝明悟,瞪大眼睛,再度开口道:“他是陈殊?你册封的敬宁侯林辰疏?当初你为了他强行去闯两界壁垒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幸亏徒弟弟出来得及时,不然我第一的名号就要丢了 第223章 又熟人 “两界壁垒?什么两界壁垒?”陈殊听到剑尘雪说的“闯”字, 茫然问道。 解臻身形一僵,看着剑尘雪又干咳几声。 “这世界存在许多位面,两界壁垒就是每个位面之间的铜墙铁壁。”剑尘雪没有注意到解臻的眼色, 反而观察陈殊的短发道, “你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臻儿在你离开以后想去找你,就偷偷闯过一次。” “……”陈殊抬眼看着身边的解臻。 解臻此时鬓发还未打理, 有一撮垂在眼边,遮住眼睛的神色, 手却又放在唇边又咳了几声。 “哎!”剑尘雪听到声音,叹口气道, “只是这两界壁垒哪有那么好闯, 你看看我这傻徒弟一直伤重未愈, 至今咳嗽着吊着药。” “……”解臻的咳声立刻止住。 “不过幸得你过来了,不然我看这混小子还不死心,还想再闯几次。”剑尘雪摸了摸胡须, 目光忽然一亮道, “对了,这界外之界是如何样子?你这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过来的?” “我……”陈殊本来以为解臻身上的伤是和太乾生死阵一样绞杀异类的天雷劫, 此时听到剑尘雪说来和自己想的完全不是一个回事,一时间哑然。 他记得自己回来以后解臻的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背上依稀有被烫伤烙印下的疤痕,询问原因时对方也只是三缄其口, 并没有和他说明原因。那时他已经和解臻在一起,也不好一直追问, 只能作罢,但现在听到解臻又为了他以身犯险,竟然再次主动去那么危险的天劫下。 如果他没有回来, 没有遇到渺渺真人说起这些事,恐怕他永远不知道在这世界的另一端还有个男人为了找寻他不停地做着傻事。 陈殊默然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所在的世界是我生存的地方,除了这里,我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 只有长明去过很多世界,但他的天魂记忆受损严重,和长明开始融合后,他对于界外之界似乎记起的也并不多。 剑尘雪听着点点头,还想继续说起两界壁垒的事情,话却被打断了。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解臻问道。 “……”旱地已经鲜少有人到达,剑尘雪前往旱地已经有月余,但甫一见面就和陈殊交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剑尘雪闻言,老脸一厚,忙道:“我这不是在追查干旱原因。倒是你伤势没好就跑到这边来。还有解肃,这孩子才多大,你放得下心?” 解臻缄默。 陈殊知道解臻是担心他的安危,连忙将来西锤的原委解释了一遍。 剑尘雪听着,这才道:“那封信本是提醒臻儿要防患未然,但我近日来已经发现这西锤之地没有尸骨的原因了。” 陈殊和解臻对视一眼,想到那奇异的无魂之人以及刚刚所见的走尸,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这西锤但凡有活物尸骨,在死后无一例外都会自发起尸。”果然剑尘雪道,“我已观察数日,发现这些尸体死后便会往西边聚集,此处再往西边去很可能有招尸之物,这个世界鲜少有这等怪事,此次旱灾的危险非同一般。” “师父可曾经遇见过那怪物?”解臻问道。 “尚未。”剑尘雪本有豪情万丈,闻言面色一僵,脸上露出尴尬,撩起自己的衣摆,露出一个干瘪的水囊道,“为师也最多五日不吃不喝,行到这里差不多水源就告罄了,只能在外侧打打猎,无法查找到那他的所在。” 他说着叹了口气,又好奇陈殊和解臻是怎么进来的,刚想问话,却见陈殊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顿时一变,几步走到前面剑雨下过的地方。 “怎么了?”解臻见陈殊有异,连忙跟上前去,却见在陈殊前面不远处伏着数具尸体,其中有一个正是之前他们带来的无魂之人。 无魂之人的关节此时已经被剑雨打得破损不堪,其中一处剑气正好打在这人的喉咙处,这无魂之人竟然还有气息,正瞪大眼睛盯着天空上的月亮,但却没有了之前的嗬嗬声响。 陈殊看着默了一阵,俯身检查无魂之人喉咙上的伤口,随后朝解臻摇了摇头。 剑尘雪凑了上来,但见地上还有个躯体有气息,脸色不由得一变:“这是什么?” “这就是三十年前的被写进地方传记的不死之人。”陈殊起身站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们原本将他拿来当做路引,但他现在声带受损,恐怕无法为我们指路了。” 不仅仅是声带受损,陈殊看这无魂之人和远处的走尸一样关节处全被打碎,怕是连站立都是个问题。 渺渺真人功力高强,一手剑术果然做到精准打击,出神入化。 看到自己的杰作,剑尘雪默默地再度嘘声,直至隔了一会,他才恍惚了一下,问道:“你们不会真的要进去?” “这一旱千里,总不能放任不管。”陈殊道,“我们明日便打算继续西行,直到找到那怪物为止。” 剑尘雪看向自己的徒弟。 “嗯。”解臻回道。 剑尘雪:“……” 第二日,解臻和陈殊果然重新整装待发。剑尘雪本打算留下来看看能帮到二人到哪一步,可当他看到陈殊从附近的民房里牵出两匹宝马,还弄来干粮和一大桶的清水,硬是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过来这两人是真的有备而来。 有剑尘雪的加入,马匹已经不够三人单独骑乘,陈殊将自己的马匹让给剑尘雪,与解臻同坐一匹,他身量比解臻稍稍矮一点,便由他坐在马前。两个人虽是轮流御马,但看见前方通道和背后男子的气息,陈殊脑海里竟然浮现当初青山初遇,解臻带着自己走过连绵山路的场景。 此时眼前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心境也起伏变化着,唯一不变的就是身后这人每一次特意的相伴。 陈殊微微笑笑,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这一路走走停停,让人遗憾的是,他们带着的无魂之人已经无法给他们方向上的提示。 陈殊只能抓住大方向与解臻、剑尘雪又行了二十余里,时值正午,忽地看到前面单调的道路上景色模糊,黄土与天相接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前面有人。”剑尘雪也看到了对面的的人。 这旱地就算是尸骨都很难见到,更别提是人影。三人精神瞬间一震,心道若是走尸或可拿下当做向导,岂料走得近了,陈殊才发现对面的人不仅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隐隐有些眼熟。 对面相向而行的并不是只有一人,干涸的土地上,一个暗影正背着蓝白身影缓步踉跄地往外走去,他的步子并不稳,几乎已经是一步一摇晃,每一次摇晃都伴随着叮铃的响声,散入到旁边干燥的空气中。 第224章 鸩安予 这铃声实在是让人难以忘记, 陈殊勒住马匹,但见远方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背着铃声的人容颜浅淡, 眉眼精致细长,不是路七是谁? “路通明?”解臻也是一愣。 路七走得并不快, 他步履蹒跚, 隐隐约约听到前面的马蹄声, 吃力地抬头看向道路前方, 只见不远处有三人人影模模糊糊, 依稀还有一点眼熟, 不禁止住脚步顿了顿。 然而脚步刚刚停下,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膝盖一软, 整个人往前倒去。 有人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臂弯, 对面的人身上还带着让人难以忘记的寒山凛雪气息, 虽然孤绝, 却有种异常让人安心的感觉。 “秦公子……”路七慢慢抬眼艰涩道。 “路七, 你怎么会在此处?”解臻的话音传入路七的耳里。 路七张了张唇,想说明事情原委, 但没触及眼前的人容貌,眼前的视野黑压压地暗下来,他绷紧的身体顿时卸力,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解臻一惊,连忙托扶住路七的身体, 低眼看去之时,只见暗影此时容颜枯槁,脸色苍白, 唇色干裂得起皮,竟是脱水已久的样子。 路通明的额上还有模糊的血迹,解臻只看了一眼,但看到上面画着的竟然是一只眼睛图腾,目光忽然发紧,脸色也瞬间露出几分恐惧。 “怎么回事?”身后,陈殊也已经下马过来。他看到昏迷在解臻臂弯里的路通明,目光顺延至对方身后背着的人,连忙快速掠到解臻身边。 路七身后是江湖录第三名的荼毒生鸩安予,这人正邪不分,曾经对解臻怀有敌意,陈殊对其不敢不防。可当他靠近时,却见鸩安予此时双目紧阖,呼吸微弱,对旁边无知无觉,气息竟然出多进少,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西锤灾情严重,这二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没有了路七的支撑,鸩安予歪歪地斜靠在一边,除了身后的铃声,并没有任何动静。陈殊见状立刻将鸩安予从路七身后一把抱下,平放在地面上粗略地试探了鼻息和心跳。 “臻儿,这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娃娃?”剑尘雪也跟着走过来,看了眼路七,随后又看了眼同样昏迷不醒的鸩安予,面色露出一丝惊奇,“咦?这娃娃不是那个得到天行藏传承的小毛头,他怎么也在这?” 鸩安予的年纪虽然大过陈殊和解臻,但对于渺渺真人而言年纪却很小。剑尘雪提到“天行藏”的时候,陈殊心中一沉,想起之前突然出现的无魂之人,不知怎的竟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一边暗暗思索,一边粗略地检查鸩安予状况,随后眉宇间更露出一丝讶异,目光紧紧地盯视着鸩安予的容貌。 鸩安予对旁边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反应,他脸上青气上浮,仿佛要陷入永无止境的沉睡。 “他好像中了自己的毒物。”隔了一会儿,陈殊才皱眉道,“毒性入骨,只留着一息尚存,怎会如此?” 鸩安予一身毒术已经独步天下,按理说应该没有鸩安予不可解的毒,且现在是在西锤无人之境,他怎么还会伤重至此…… 陈殊心中疑虑,回头看向解臻,却见解臻也已经检查完路七的身体,迟疑片刻道:“路七并没有外伤,应该是脱水数日,这才昏厥。” 这两人出现在西锤实在是蹊跷,陈殊和解臻心中皆有疑虑,当下也不急于赶路,在道路边寻了一处村落,将鸩安予和路七两人先行安置。 西锤旱灾开始之后,百姓举家迁移,村庄的民房全部闲置,里面的生活用具倒是一应俱全,解臻照顾了路七两个时辰后,方才从安置的房间内走出,撩开门帘来到对门的陈殊所在之处。 “他还好吗?”有鸩安予以前翻云覆雨的先例,陈殊守在昏迷的鸩安予旁边问道。 但路七是陈殊在这个世界上最早认识的几个人之一,两人曾经一起同行数日,后路七不惜暴露身份帮他对付江湖中人,陈殊感念他的恩义,心中也少不得一阵牵挂。 “路七醒了一会,但他元气大伤,适才又重新昏睡了。”解臻神情偏淡,背脊有说不出的紧绷,“我师父在旁边照看,应该没什么大碍。” 陈殊闻言稍稍安心:“那路七可有说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路七这几年一直在调查天行藏。”解臻闻言默了默,看向鸩安予道,“他清醒时说这次鸩安予会出现在西锤,恐怕就是和天行藏有关。” 陈殊脸色变了变。 天行藏诡异,按照陈殊现在已经知道的信息,此处很可能是不同于他和解臻所在的世界,也不同于他和陈婉所在的世界,而是一个极度辉煌过,后来又湮灭在时间洪流中的异界文明。他曾经在长明的记忆里见过栩栩如生的黑塔和样貌各异的怪物,恐怕就是天行藏曾经盛极一时的写照。 这个文明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二十年前江湖人打开此处魔盒,一度造成江湖风云变化,更造就了像诡云谲、荼毒生这样不老不死的怪物,至今仍是影响深远。而解臻当时很可能就是被囚禁在那一处的魂魄,这无论对于他还是解臻来说,都是禁忌一样的存在。 “路通明说,他这几年一直跟着鸩安予,但在一年前,鸩安予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开始往西走。”解臻道,“起先两人都没有注意,直至三个月前,鸩安予被控制的时间越来越久,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路七无法制服鸩安予,只能一起来到西锤。” 按照路七所言,鸩安予进入西锤之后不断往西前行,直至一日清醒之时,两人也和现在这样择了一处民房过夜,但一夜过后,鸩安予没有再醒过来。 继续留在西锤只有死路一条,路七只得背着鸩安予逃离旱灾。但他一路水粮已经告罄,如果不是遇到解臻和陈殊,怕就要被彻底困死在这西锤干旱中。 陈殊听着解臻讲述来龙去脉,不禁无言。他与鸩安予打过数次交道,此时看到鸩安予这副模样,心中已经隐约明白鸩安予沉睡的原因。 他沉默了许久,这才抬起下颔,点着鸩安予道:“无魂之人已经没有办法指引我们找到旱因所向,如果路七所言是真的,他或许能够代替无魂之人,只是……” 只是如果此处旱灾真的是天行藏在作祟,那恐怕前方危险重重。 他没有说出口,目光缓缓落在解臻身上。 “但就算前面再怎么危险,你还是会继续前往。”见陈殊看来,解臻回道。 “是。”陈殊道,“总要一试。” 第180节 “那便把他唤醒。”解臻道,“普天之下,你为的是我,但这也是我的疆土。” “……” 男人目光坚定,并没有让他推出他出去的余地。陈殊看过解臻的容颜许久,没有拒绝,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犹豫,伸手星光溢出,缓缓地点中荼毒生的额头。 第225章 复出 顷刻, 房间里重新出现斑斑点点的星光,荼毒生脸上盘踞的青气宛如受到指引,随着星光缓缓地从额间溢出, 像雾一样在鸩安予的头上盘踞。 鸩安予原本苍白的脸重新出现了血色,胸口缓缓起伏了一下。 陈殊见状一边将雾气挥散,一边观察鸩安予的情况,没过多久便看到对方眼皮下的眼珠轻轻转动,是开始恢复意识的样子。 又隔了一段时间, 鸩安予呼吸渐渐平稳, 眼睑轻轻颤了下, 终于慢慢地抬起。他的目光一开始有些许茫然, 在房间扫视一圈后落到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身上,当看清楚这两人的模样的时候, 他脸色一变, 原本恢复的那点气色又铁白了下去。 鸩安予和陈殊之间数度交手,每次见面都不算是愉快的经历。他躺在床上看了眼房间外的烈日, 再看解臻和陈殊便衣的模样, 胸口起伏了树下,这才偏移开目光,看向床帐, 扯了下唇角道:“哟,这是什么大的风, 竟然把敬宁侯和皇上吹来了?怎么着这么看我,是又想拿我当阶下囚吗?” 鸩安予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狄夷一别已经将近四年,他的容貌没变,一直处在青年和少年期间的音色也没变,此时听上去虽然沙哑, 但语调里还是惯有着他说话之时刻意阴阳怪气的嘲讽。 陈殊想到这人在狄夷的时候毕竟救过解臻性命,没有再计较荼毒生的损话,伸手拉来旁边的座椅坐下,看着对方刻意移开的瞳孔,这才道:“我和解臻来西锤查探旱情,遇到路七背着你晕倒在路上。” “……”鸩安予看着房梁的眼睛颤了颤,神情出现一丝波澜。 “这江湖你用毒最厉害,没有人会比你更了解自己的毒术。”陈殊见状继续道,“按理说你不可能会中自己的毒明,除非……你是故意给自己下毒。” 鸩安予躺在床上,喉咙上下耸动着,他缓缓启唇,却家还是一句也没有说出。隔了许久,直至他神情恢复平静,讥讽的话复又响起:“敬宁侯,我这里用不着你多管闲事。这天宽地阔,我荼毒生想怎么玩,还需要你管……” 他说到此处,本欲再数落陈殊一番,但话到一半时,他的目光忽然僵直,话眼中的身材忽然迅速褪去,声音也戛然而止,漆黑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开始转动,竟然直愣愣地往解臻的方向看去。 这眼睛的转动宛如机械一样,陈殊隐隐察觉到不对,立刻一步拦在鸩安予和解臻之间。 鸩安予却还是盯着解臻的方向,他身体往床外侧了侧,却是一下子滚落下榻,发出“砰”的一声声响。 鸩安予心高气傲,就算是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死要脸面,此时这样一副模样,看得陈殊心中大骇。他抬眼看过去,却见在地上的鸩安予很快又踉踉跄跄地从地面上站起,但眼睛的朝向一直没有变,待得蓝白身影起身后,再度重新缓缓地朝他和解臻的方向走来。 鸩安予走路的模样和无魂之人相差无几,陈殊迅速意识到自己和解臻此时站里的位置对于鸩安予而言所在的方正好是西边。 他立刻侧身偏让,果然看到鸩安予一步一步地慢慢挪移着脚步,与他擦肩而过,不吵也不回应。 陈殊回头往解臻看去。 “看来路七说的不假。”解臻伸手探视了鸩安予的眼睛,见对方的眼睛只是机械地往他看来,足下的脚步却没有停下,道,“但鸩安予比无魂之人尚有意识,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那要不要叫醒他?”陈殊问道。 “路七说鸩安予清醒时间很不稳定,有时候半个清醒一次,有时候整天都没有恢复意识。”解臻道,“而且任凭外力如何作用都不会有反应。若是从中阻挠西行,还会有反击。” 所以,路通明进入西锤以后便远远跟随,唯有在鸩安予入睡之时,方才背着人往旱地外走,可惜的是此举杯水车薪,却又循环往复,只会让人在灾难面前越陷越深。 陈殊沉默,想到鸩安予在江湖上不可一世,每次与他相逢不是对峙就是挖苦,谁不曾想会有朝一日变成如此。 为今之计只能等鸩安予醒来另做打算,陈殊正琢磨着要不要像捆无魂之人一般将鸩安予强行带走,脑海中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他应该是拿到了三目尊神的天行藏的传承。天行藏倚靠他们的神泽力量所建,那功法上很可能有神泽碎片,他如今功成大半,应当是附着在碎片的三目尊神开始渐渐苏醒,才会感应到征兆。”这声音淡淡的听上去没什么感情,但陈殊听着却分外的熟悉。 “长明?”陈殊听到长明声音伴在身侧,眸光露出喜色,琢磨了长明的话一阵,连忙在心里问道,“三目尊神难道就是那具蛇身像?但神泽又是什么?碎片又是什么?” 长明并没有立即回答陈殊的问题:“我记不大清楚了……神泽、神泽……如果是他的碎片,我有办法能够将这人唤醒。” 他的天魂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还有完整的记忆,但在苏醒后又帮着自己,陈殊眸光颤了颤,随后低低一笑,和长明略略交谈了几句后,便向解臻说了情况。 解臻知道陈殊的想法后只询问了唤醒鸩安予的方法有没有危险,随后便取来缚仙索,先将鸩安予手脚缚住,按在旁边的桌椅边上。 鸩安予果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因为手脚被制,只能在口中发出含糊的嘶吼。他披头散发,每挣扎一下身后铃铛便不停地作响,摇得满屋子都是叮铃铃的声音。 陈殊怕鸩安予暴起伤到解臻,见状不再迟疑,眼眸中星光快速上涌,隔了一会儿眼中的担忧褪去,神情逐渐转为凉淡,低低扫过眼前的鸩安予,右手伸手一掌打在鸩安予胸口。 顷刻间,屋内星光流溢,鸩安予的身体猛地一震,原本的挣扎瞬间止住,一道虚无透明的灵体蓦然从他背后透出,虚无缥缈地穿透旁边的桌椅。 灵体是鸩安予的模样,此时看到眼前的陈殊后立刻睁大眼睛,目光露出一丝迷茫,但还没等他思索反应过来,陈殊左手同时星光大作,无数星光往它灵体的胸口簇拥上去。 鸩安予的灵体慌忙避让,却因身体被解臻牢牢桎梏住无法再后退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殊探手在他心口狠狠一抓,随后拔出一条长状的物体。 物体离开鸩安予的灵体,立刻在空中疯狂扭动。这物体通身透黑,唯独头上长着一只眼睛,竟是一条独目的长蛇。 眼睛看到陈殊后露出几分害怕,更加挣扎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殊冷哼一声,冰冷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左手往那空中长蛇处一掌拍下。 独目长蛇顷刻被拍散,与此同时,消散的长蛇灵体中慢慢地露出一道淡蓝清光,在空中沉沉浮浮,慢慢地往借着的方向靠去。 但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过一会儿,这清光开始往西飘去。 鸩安予的灵体看着这一切,这才明白过来什么,连忙往陈殊看去,却见陈殊眼眸被星光溢满,但神色却显得慢慢柔和下来,他伸手摄入旁边放在桌案边的一个灯盏,轻轻地罩住清光。 它还想再看看那清光到底是何事物,却感觉灵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被迫重新返回自己的身体。 “神泽碎片会前往正确的方向。”鸩安予重新回归黑暗之中,隔了一会儿,他听到陈殊这样说道。 神泽,那不是……鸩安予回想以往的梦境,还想说什么,但铺天盖地的疲惫让他无法睁眼,只能陷入昏睡当中。 他这一睡足足过了一个晚上,等到夜里冷风袭来,他意识慢慢恢复聚集,连忙睁眼看去,看到的却是窗外挂着的明月以及夜里带来的暮色。 明月焰白,隐隐透露凶相。 鸩安予又看着窗外明月一会,慢慢起身想趁夜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了绳索,这绳索十分结实,正是自己之前给陈殊缚过的绳物什。 迷仙引和缚仙索都是当初对付那个人的用品,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遭到他自己的头上。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正打算在夜里大闹一通,刚欲动手,忽地竟发现被角似被什么压了住,他微微一愣,暗暗抬头看去,却见自己的被褥旁边不知何时正趴着一个人,这人身上习惯不引人注目,每每都是隐藏在暗处,就连气息都是十分轻淡,一时间竟让自己没有察觉。 暗影鬓角散乱,容颜枯燥,此时正阖着眼睛入睡,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醒来。 鸩安予收回自己的动作,默默地看着暗影许久,终于抬起轻颤的眼睑,扭头看向房间另一侧的黑暗。 * 休整了一天,鸩安予和路七身体都已经有所缓和。路七听闻解臻要前往旱地中心,很快决定和解臻一道同行。 此处只有陈殊身上带有水源,且旱地已经深入,如果放路通明一人折返也并不安全,解臻和陈殊商议后还是带上了路七,只是叮嘱对方要小心行事。 路通明点头应是。 这一次西锤之行本是陈殊为了完成他身为林辰疏死前未了之事,可谁知中途先是来了解臻,后又遇见寒山渺渺剑尘雪,而现在又拖家带口凑上了路通明和鸩安予,实在出乎陈殊的计划之外。 队伍人口越来越多,但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按照鸩安予的交代,西锤地域内确实和天行藏有关。荼毒生已经是江湖上除了剑尘雪以外最为厉害的人物之一,就连他也无法摆脱控制,可见此次旱灾中间的危险,到时恐怕又是一场大战。 不过说起交手,剑尘雪却表示自己许久未曾畅快淋漓地动剑,并不惧怕前面的危险。而解臻只要跟着自己,至于路通明则是要跟着解臻,鸩安予虽无所谓,可他手脚被缚,此番通行也由不得他自己。 陈殊想到两匹马已经不利于五人前行,便去附近的荒镇上找了废旧的马车拉回村中,令路通明和鸩安予坐在马车上,由剑尘雪负责御马,自己则和解臻继续同坐一匹马匹,拉着无魂之人,按照灯盏里面的神泽碎片继续前行。 五人又行进了大约两天左右的时间,一路上遇到的走尸越来越多。陈殊本想尝试抓捕一两具研究,结过甫一靠近便遭到走尸的围攻。 走尸已经没有生命,视异类为敌,不灭不休,所幸剑尘雪之前遇上过几次,已经有了经验,挥来剑雨打碎尸体的关节,五人这才骑马将这些尸体甩在后面。 路七在跟随荼毒生来到旱地的时候也曾遇到过相同的走尸,但并没有遇到像陈殊这样的被围场面,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鸩安予,鸩安予被看得心里发毛,最后还是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每个人的额头都画了一只眼睛。 有眼睛的图腾,走尸果然不再对他们进行攻击。但解臻神情却是紧绷,似是十分忌惮。 “皇上,我好歹是你小舅子,你放心,我不会陷害你的。”鸩安予难得见到解臻如此,想起解臻之前在心口的一剑,忍不住故意道。 解臻眼侧看到陈殊看来,神情寡淡地闭上眼睛并没有说话。 五人画完眼睛之后稍作休整,待到重新启程遇到走尸时,果然没有再遇见被围殴的情况。等过了三日,三人感觉身边的走尸不再三三两两分散而行,反而是一群一群地集聚,往着同一个方向进发。 如此现象说明他们此行已经十分接近旱地中心。陈殊不敢大意,取出玄铁胚在握,解臻、剑尘雪亦持剑驱马走在尸群中,鸩安予脸上虽笑吟吟的,但看到身边的路通明在马车内编排暗器时,目光渐渐沉下来,慢慢握紧拳。 马和马车顺着尸群行至一个山坡坡顶,正要往下坡行去之时,走在最前方的剑尘雪忽然目光一凝,倏地拉住马匹,旁边驱马的解臻亦是瞳孔骤然缩紧,将马蹄声止住。 两人都似是看到震惊的事物。陈殊坐在解臻前面,也看到了下坡路下面的景象,他脸色瞬间苍白,只感觉脑海深处有什么炸开,浑身毛骨悚然地看着一奇异盛景平铺在前面的荒野上,不停地冲击着自己的感官和视野。 西锤旱地赤土千里,他们走走停停将近十日,终于看到了焰阳下,赤土上,旱地中一座巍峨的塔横空在建,塔下一片尸潮,又有无数座小型黑塔密密麻麻地从平地钻出,放眼望去没有尽头,正是陈殊曾经梦见过的黑塔塔群。 第226章 神泽 塔群上的眼睛图腾栩栩如生, 和天行藏里所见的建筑如出一辙,但此处群落并不完整,尚有不少塔往外建造延伸。遍地尸潮不断地在塔与塔之间穿梭,不仅有人类的尸骸, 更有被旱死的动物, 大小不一, 形状各异, 将没有搭建完的黑塔一层一层垒筑上去。 空中还有尸鸟从众人头顶飞过,发出一阵一阵鬼戾的声音。 这场面委实让人毛骨悚然,剑尘雪看着旁边的走尸如潮水一般自坡顶而下汇入黑塔群中,震惊道:“秦霜寒不是说‘骨指司南,山有乾坤’?我记得天行藏在深山老林里从未现世,难道是我记错了?” “老家伙,你果然去过。”剑尘雪提到“秦霜寒”,身后马车内传来声响, 不一会儿,里面有人撩开马车车帘往外看去,但当他看到眼前景象, 亦是面色一变。 他身边的人也同时看到了远方高耸的黑塔,也是惊愣地睁大眼睛:“怎会如此?我们上次去天行藏之时不是已经将它焚毁……” 四年前,解臻为救林辰疏执意重新开启江湖传闻,离开后留下一把火点燃了整片黑塔,那塔上的眼睛如妖祟一般狂恣凄叫, 场景还尚且历历在目。也正因为那时景象太过骇人,路七离开天行藏后便开始收集关于眼睛和白衣人像的信息,此时再见到这些诡异的黑塔,让他不由得再度心生一口寒气。 他忍不住看向解臻, 却见解臻背着他,背脊挺直,也正抬首看向远方巨塔。 他看不到解臻现在的神情,耳边却很快传来陈殊的回答:“我们那时烧的的确是整个天行藏,但你看此处黑塔是刚刚由这些走尸建造的,恐怕和我们去的山中世界并不是同一处……” 山中天行藏早已经落败,此处大批大批的尸体涌进,竟又有了拥挤繁闹的盛景。陈殊默了默,抬眼看向黑塔上方道:“不过……我记得那时候天行藏中也有这个日月轮。” 在场的五人都曾到过那处神秘之地,此时听到陈殊所言立刻往空中烈日看去,只见那日轮果然呈现焰白之色。 如果不是在此处发现黑塔,想必没有人会注意到此处日升日落,剑尘雪重新观察了几眼道:“这么说来,这旱灾是天行藏搞的鬼没跑了。” 旱灾的出现,怕就是因为这日月轮替作的祟。剑尘雪道:“可这玩意覆灭了千百年之久,怎会在此时重新出现?” 天行藏的世界远比他们所在的世界要强上数百倍,此时黑塔重建,这异度文明重新降落世间,又会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没有先提出来。陈殊复杂地看向手里引路的神泽碎片,合拢掌心道:“天行藏动机不明,前面多有诡怪,不如你们在此等候,我先去探路后再做打算。” 他说着,一步跃下马匹,谁料衣袖再度被人拉住,一直没有开口的解臻声音也传了过来:“我也去。” 陈殊回头,但见解臻手持长剑与他一道下马,男人带起衣袂拂动,有细雪清明气息隐隐若现,面色明明已经毫无血色,但目光幽潭深水,清冽坚毅,倒映出自己的容颜。 陈殊张了张口,他虽然担心解臻涉险,但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 “哎!你们两个都走了,那我待在这里也没意思。”剑尘雪也跳下马来,提着宝剑道,“要走还是一起走,天行藏里面到处都是怪物,还是人多好对付。” 他说着,马车上一道暗影也已经跳下,侯在解臻身边道:“皇上,路七愿意前往。” 陈殊、解臻有长明的力量加持,已经不同于普通人,剑尘雪已经修炼到临仙之境,肉身和修为已经十分强悍,这里独独路通明对比在场的人来说更加脆弱,解臻闻声看向旁边暗影,耳边却又有一人阴阳怪气道,“路通明,就你这身板能经得住几下打?” “……”路七回头看向鸩安予。 第181节 鸩安予看到路通明回头,这才慢吞吞地从车上走下来道:“这天行藏把小爷引到这里,我也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此作祟,敢惹我的霉头。” 他说得全然是为了自己,旁边的四人忍不住又上下看着他被捆的手,最后还是剑尘雪一剑挑开缚仙索道:“秦霜寒认的弟弟应该不算太差,在这落单也不是好事。罢了,那就一起去。” 鸩安予这才得了自由,用手抚了抚鬓边的头发,但见在场四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正要再说几句嘲弄的话语,抬眼间却瞥到远方黑塔上的眼睛竟然有如活物一样,正慢慢地转动着。 他一愣,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到再定睛仔细看去时,原本料理头发的手却僵在当场,浑身只感觉一股冷气上涌,连忙朝着路通明喝道:“路通明快闪开!” 路七微微惊愣,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的身体感觉被人瞬间扑倒,紧跟着耳畔传来“轰”的一声爆炸声音,突如其来,瞬间炸裂耳膜。 伴随着爆炸声音,一股热浪伴随着尘土袭来,鸩安予和路通明二人瞬间卷飞,直至撞到不远处的枯树这才止住去势。 耳边有耳鸣嗡嗡作响,路七连忙查看了鸩安予的状况,却见鸩安予一脸戒备地转身,挡在他的面前,紧紧地盯着前方。 他一惊,立刻往之前原本站过的地方看去,只见原本平整的土坡此时被砸出一道深坑,上面一片被灼烧的痕迹,旁边有血肉飞溅,原来的马已经没有踪影,马车也被轰成碎片,散落在地面熊熊燃烧。 此处一片狼藉,路七心头一紧,飞快地寻觅陈殊和解臻,终于在一处枯树枝杈上看到二人站立,前者牢牢地护在后者身前,周身有无形罡气卷散尘土,而后者已经祭出寒冰剑身,足下冰气凝结成霜,冷然看向坡前。 坡前原本在黑塔下运作的走尸竟然不知何时全转过身,无数眼睛往看他们的方向看来。 路通明呼吸一窒,只感觉被眼睛盯到的那一刻十分漫长,但实际上却又非常短暂,等他下一息呼出,底下的尸体募地爆发出一阵阵嘶吼声,往坡上倾轧过来。 尸潮蜂拥而上,更有旁边的走尸直接往他们包抄而来,场面异常骇人。路七瞳孔紧缩,却见天空上一道厉喝声起,有人捏着剑诀道了声“诛邪阵”,随后无数飞剑竟然从天而落,一把接一把将众人方圆三丈内的走尸一一覆灭。 他抬眼看去,只见渺渺真人此时已经站在一柄剑身上。剑尘雪手中执剑,剑气收发如虹,本是要再喊一声剑诀,但话到口中却看到一望无际的走尸,面色变了变,话也换了:“鸩安予,你不是说你的血图腾可以让他们察觉不到我们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御剑一边追问,被点名字的鸩安予不敢离开路通明半步,挥退旁边的走尸,气急败坏道:“这事怎能赖我?他们没有察觉到‘我们’,而是察觉到了解臻!” “什么?!”渺渺同时一惊,往脚下尸潮看去,果然所有的走尸方向竟然真的往解臻所在的枯木汇集,正是所有尸体面向的焦点所在。 他立刻将目光移至解臻身上,只见解臻所在的枯枝下已经堆了不少爬动的走尸,有的是被陈殊的罡气扫落,有的则是被玄铁胚扫过,还有的则被利剑削过,竟然已经堆成一个小坡。 这两人的所在是尸潮的最大目标,解臻周身六柄剑气环绕,不断剿灭扑向陈殊和自己的走尸,眼见脚下尸体已经快漫上树杈,正欲带着陈殊御剑而起,忽地目光一凝,往尸潮前方看去。 尸潮乱动涌动,黑压压的尸首上面竟有数道身影往二人的方向快速掠来,其中为首的一人速度快如鬼魅,明明原本还在黑塔所在,眨眼间已经飞过十余丈,宛如飞鹏般快速移动,不过一会儿竟然就到了坡底,再不过一息,竟已然出现在陈殊的面前。 “小心!”解臻连忙出声提醒,却听陈殊忽然喝了一声,周身罡气飞剿,迅速碾过围攻的走尸,往对方撞去。 “轰——”又是一声气浪爆炸的声音凌空而起。 那来得飞快的人影终于止住身形,退让到三丈开外。陈殊的身形亦晃了晃,连连后退三步,被解臻一把抵住背心,方才稳住。 “好厉害的身手。”来的身影在空中停顿住,声音隐隐有些耳熟,他慢声道:“这天下好像没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手段,你不会就是解臻的那个了不起的走狗,林辰疏?” 陈殊闻言立刻蹙眉看向来人,只见第一次交手过后,来人终于露出他的面目。这人他身穿青衣,身上有银链垂挂,腰间还系着一个精致的司南,半面脸上有发配刺青,半面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样貌对于陈殊来说并不陌生,正是此前在南丰城曾经遇见过的风中云月阁阁主。 在云月阁阁主身后,又有数道身影掠地,一一显现出身影,竟然全是阁中装扮。 “怎会是你?”御剑上面的剑尘雪也发现了不对之处,目光紧紧地盯着来人。 风中云月阁阁主名唤秦冷风,是秦家的二子,秦家衰落以后,正是此人带领半数族人重新组建势力,换名江湖上的情报组织。他曾经在南丰城受令于严继堂,负责围剿带有天行藏钥匙的林辰疏,但大战过后被路通明、长禾山庄等人挫败计划,只得半路逃遁。 此事一别四年,陈殊亦没想到与这人会在这时见面,而且是在如此干旱之地,他皱眉审视着秦冷风,却听对方冷冷笑道:“怎么会不是我?当初解臻将我流放到西蛮之时,怕是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日?” 南丰一战过后,风中云月阁确实销声匿迹许久,陈殊回头看向解臻,却见解臻目光冷然,并没有答话。 “解臻,这世上最不念血缘之情的人,当你莫属。”秦冷风恨恨地看着解臻,但见对方模样高冷,神情顿时露出几分扭曲,出声讥笑道:“不过说来也是,自我发现天行藏之后才知道,原来你才是令我秦家覆灭的刽子手。我说的对,解臻,或者我应该叫你神泽?” 他一口又说到“神泽”,陈殊心中一凛,忽然想起长明将前面灯盏上的碎片也叫神泽。 解臻和天行藏一直脱离不了干系,尤其是那尊容颜十分相像的白衣神像。而此时秦冷风的突然出现也到处充满着诡异之处,陈殊沉声打断道:“秦冷风,你又是怎么知道天行藏的?” 天行藏的钥匙世间只有一把而已,并且此物一直由解臻保管,按理说不可能泄露出去,除非秦冷风经由去过天行藏的引领,或可到那一方秘境。可那些黑塔分明已经被解臻焚毁,秦冷风又是如何布下如此布局? 陈殊只感觉有哪里不对,却见秦冷风闻言脸上已经出现了戾气:“这也得感谢神泽,竟然选中了我做差使。” 他说着,看向解臻道:“神泽,它已经等你复兴天行藏很久了,你看你是乖乖和我一道过去,还是我将你押送过去?” 秦冷风的话语明明是恭谦的话,但话语里却夹带着怨恨和冰冷,陈殊心中一凛道,正要回身说不可,眼前却见一把巨大的冰剑突然横亘在空中,剑身光影流转,散发着阵阵寒气。 以气凝剑,当世除了剑尘雪,只有解臻才能做到。 “不去。”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话音甫落,巨剑已经凌空朝秦冷风斩下。 第227章 伤口 利刃悬空, 清光流转,激起寒气四溢, 这一剑携有千钧之势,方圆走尸瞬间被掀飞,露出裸露的地表。 伴随着铮然剑鸣与轰然震响,秦冷风所在的位置瞬间尘土炸开,滚滚尘烟与流光飞舞交叠,充斥着众人的视野。 前方气浪席卷,陈殊连忙一手衣袖遮挡前方扑面的尘土, 六识间却见尘土迷漫的侧方有一个人影倏地显现,这人青衣银链,手中握有一条银色长鞭,鞭口在阳光照射下粼粼闪光。 这鞭子上便布着锋利的倒刺, 普通人若是挨上恐怕不是重伤也要去一层皮肉。陈殊察觉到秦冷风所在, 只见对方手起鞭落,鞭子夹带尖锐啸声,竟在解臻的御剑下往他二人回击! 西锤的秦冷风甫一出手, 陈殊便察觉到对方比南丰城交手之时厉害数倍,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但听到耳边鞭声厉啸,人已经下意识地护住解臻。 “轰——”又是一阵巨响, 这一次尘烟还没散开,陈殊和解臻落脚的枯树再度被尘浪淹没。 “臻儿!”剑尘雪见状大骇, 但见尸潮再度涌上, 连忙捏起剑诀,再度召了一阵剑雨。 “皇上、林公子!”不远处的路七脸色也是一变,他正欲飞身前往烟尘中查探, 却感觉到身边的鸩安予一把将他禁锢住,身后铃声微晃,有人压低声音道:“别去!秦冷风已经完全被天行藏控制,他不是我,你要上去送死吗?” “……”路七暗暗想甩掉鸩安予的手,却见鸩安予扬眉,素手一掌轰开旁边的走尸体,又是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鸩安予,你竟然也在。”秦冷风目光转来,道,“你不是最恨解臻,何时又和他为伍了?” 鸩安予慢慢从手中抽出一把匕首,眯起眼睛道:“那是秦姐留下来的孩子,我两虽然不亲,但他也只能由我这个小舅来欺负。” 秦冷风冷哼一声,眼眸里露出一丝不屑:“你当解臻是秦霜寒的儿子,他却未必认你,这黑塔重建,整个天行藏都即将临世,何不放下这凡尘琐事,与我一道为三目神尊效力?” “不必了。”鸩安予如临大敌,想到身后有人,并不敢退让半步,反而一笑道,“而且我觉得比起做人走狗,我觉得还是沉浸儿女私情比较有趣。” 鸩安予说到“走狗”的时候,秦冷风脸色一变,他眸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丝狠色,随即面上重新露出狞笑道:“也罢也罢,既如此,那你也和神泽一起陪葬!” 他说着,重新一抖手中长鞭,正要往鸩安予和路通明的方向落下,烟尘尸潮处忽然有一道剑气如虹升起,无数轧过的走尸之间蓦然出现一道口子,剑中清光直冲云霄,一把古朴长剑破空而行,“铛”地一声架住倒钩银鞭。 秦冷风一惊,却见长剑之后,有两道身影同时踩踏在一把巨剑之上,剑端是一个眉目飞恣的短发青年,身边有一把木质小刀飞旋,灵动异常;剑身上则站着一个冰清冷峻的男子,神情浅淡,正是刚才被尘土淹没的陈殊和解臻! “好小子!”一直在破开尸潮的剑尘雪看到眼前这番景象,不由得赞叹一声。原本被尸潮围困的鸩安予和路通明看到剑上二人,顿觉清光剑鸣,周身的尸潮有所缓滞,压力小了不少。 当世除了渺渺真人已经无人能到如此境界,秦冷风收回银链,目光在解臻和陈殊身上来回逡巡,但见为首的“林辰疏”手中拎着熟悉的武器,也正往他看来。 “秦冷风,天行藏为何会在这里复生?”他的话直接了当道,“此处干旱,厉朝覆灭也对你并无好处,你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秦冷风闻言面色一僵,很快嘴角再度勾了起来:“林辰疏果然是林辰疏,我听说你为了解臻又替他挡刀又为他四处征战,这次旱灾也难为你过来送死。怎么着你还想帮解臻解决旱灾?” 解臻目光动了动,并没有听到陈殊的回答。那秦冷风已然继续冷笑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这样的幻想。这三目界临世,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凡人,就连大罗金仙在此,那也无法能解。” “三目界”已经不止一次提及,这很可能就是天行藏文明曾经的地方,也应该比这个世界更高级的存在。陈殊眼神微沉,手中更加握紧玄铁胚,面上冷笑回应:“不试试怎么知道。” “也罢,等一会你就死心了。”秦冷风看着陈殊的笑容,仿佛又看到当初南丰城里阳光下的男子,他想到胸口的伤疤,立时面色阴沉,抬手往前一挥道:“都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身上银链瞬间再度往空中的陈殊和解臻激射过去。与此同时,原本跟在他旁边的数位云月阁人也抽搐佩刀,向剑上二人袭来。 “陈殊,你和解臻去捉拿秦冷风,这些人交给我来解决!”也就在此时,剑尘雪的声音响起,空中光华绽放,又有剑雨密集而来,拦住云月阁人的去路。 陈殊拨开银链,又见地面有数道银光曝开,往云月阁人射来,他侧眼看去,只见路通明和鸩安予已经跃上旁边的枯树,鸩安予匕首在握,飞快地挑开一个扑上树的走尸,嘴边暗骂道:“笨蛋,这云月阁的人能在此处出入,已经不是普通人,这样的招式对他们没用。” 路通明闻言单手飞快地又射出几道银针,却是直接没入其中一个云月阁人的关节处。那飞扑向陈殊和解臻的杀手立刻受阻,从空中掉落。 “……”鸩安予眼角抽了抽。 路七已经抬首看向陈殊道:“陈公子、皇上放心,此处我们来应付。” “好。”陈殊心中感激,回首看到秦冷风银链再度袭来,长喝一声,身形倏地一晃,整个人顿时从巨剑上消失,下一刻却是鬼魅般地出现在秦冷风身前,往对方身上一棒挥去! 秦冷风再度见到陈殊的身形快速,心中悚然一惊,忙抽刀抵挡,耳边只听闻“砰”的一声巨响,他虎口立时发麻,整个人对方的冲劲直接击退十余步,方才在掠到附近的枯木上重新站定。 陈殊亦被撞击反弹往后倒掠一段距离,方才在空中立稳,目光闪过一丝震惊之色。 “哈哈哈,林辰疏,这到底是你变弱了还是我变强了?”秦冷风见状忽然大笑道。 和南丰守城一战已经相距四年,长明的力量确实已经今非昔比,陈殊眯起眼睛,却毫无退缩之意,拎着玄铁胚再度冲上。 “再来!” 秦冷风脸色一变,正要冷笑着再度迎上,却见陈殊身后又有飞剑来袭,一道清冽身影浮在空中,周身有六柄蓝色冰剑环绕,冰清冷眸,身边似有水月光华,与焰白太阳交相辉映。 但这人神情冰冷,身边的剑一把接着一把朝他的方向射来。 “解臻!”秦冷风咬牙切齿,但看到对方剑意高绝,不得不一一抵挡。 顷刻间,前有陈殊在前面追打,后有解臻在外围支援,秦冷风一时间捉襟见肘,不过数刻,全身上下竟被利剑划出了数道口子。 解臻剑意却持续不断,每一把剑射出消散,便会有新的寒冰剑在身后重新生成,且剑术高超,与远处的白衣老者手法极其相似,让秦冷风一退再退。 秦冷风的实力本和陈殊持平,有解臻的加入,现场局势瞬间逆转。陈殊有解臻掩护,当先一步转拿住秦冷风的肩膀,秦冷风岂容陈殊近身,瞬间一个翻身从空中直下,落在旁边一块巨岩之上。 尸群在巨岩上走过,待到秦冷风落地之时,立刻宛如被打开了机括,嘶吼地朝空中的陈殊和解臻扑去,无数动物走尸竟然搭建一道一道尸梯,往二人攀抓。 这场面太过骇人,陈殊面上不变,心中只觉得心悸。解臻一言不发,周身六剑当斩而下,直接扫平十余个往空中搭建的尸柱。 陈殊见状,正要抢步飞身而下,却见秦冷风一人站在巨岩上,抬头看着他,面上竟然浮出一点讥诮:“林辰疏,你以为你和解臻二人联手对付我,我就没有帮手吗?” “什么?”陈殊目光一紧,六识中忽然有一事物正从空中往他和解臻的方向快速接近,他一愣,耳边先炸开一声鹰嚎,忙不迭往来的东西看去,却见一只巨鹰从空中俯冲而下。 巨鹰幅翼宽阔,足足有人类的两倍大小,这来时速度极快,看见陈殊后便当先往人的身上一把抓来。 “铛——”不等陈殊回身出手,一把木质匕首凌空出现在鹰爪前,牢牢地架住对方的攻击。 陈殊心中一喜,正要感谢木质匕首,眼角却忽地看到这袭来的巨鹰身上羽毛凋敝,翅膀里已经腐烂成一片,连鹰眸也是僵直,正空洞无比地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愣,只感觉有什么不对,等到再看巨鹰鹰腹时,却见鹰腹下竟然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不停地爬动,有的簌簌而落,掉落在地面的尸潮中。 这些虫子微不可见,如果不是特别注意根本难以发现,陈殊脸上瞬间变色,飞快地撤离巨鹰,退到解臻的身边,却忽地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沉,竟是被人拍了一下。 他再度一愣,回头往身后看去,却见解臻慢慢地从他肩膀上收回手,随后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 “哈哈哈。”巨岩上有人恣意狂笑,“解臻,想不到,你竟然也有今天!” 陈殊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连忙一把拉过解臻的手,只见解臻刚刚在他肩膀上拍过的指腹处有一点猩红,竟有莫名的血迹。 他连忙帮解臻擦拭血迹,却发现这点血迹并不是虫子的,而是解臻指腹上的伤口。 “你做了什么?”陈殊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睁大眼睛朝着秦冷风低吼道。 秦冷风闻言笑得更加猖狂:“林辰疏,那是什么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陈殊皱了下眉,心头阴影笼罩,忽地整个人倏地飞出,再抬眼时已经目眦欲裂,往秦冷风再度一棒挥下。 这一棒夹带了他身上十二分力量,秦冷风连忙敛笑闪避,但还是被玄铁胚扫到,整个人闷哼一声,疾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却故意没有起身道:“林辰疏,这么打我,你不怕你效忠的解臻出事吗?” 第182节 “那些虫子是什么?”陈殊深吸一口气,一棒直指秦冷风的咽喉。 “不会,林辰疏你没有见过蛊虫吗?”秦冷风夸张道,“那是子母蛊啊,我记得方守乾不是也给你下了?” 陈殊一言不发,瞳孔缩紧。 “当然这一次和你中的那次不一样。”秦冷风哈哈又笑了声道,“这次是它下给我们风中云月阁的,我好不容易从我体内取出一些,再把这些蛊虫下给天行藏最敬爱的神泽大人,林辰疏,你们这次上门真是时候。” 第228章 子母蛊 四年前, 严继堂为牵制解臻,特地在膳食里面下了子母蛊。后来陈殊误打误撞食用了带蛊的食物,阴差阳错为解臻挡下一灾, 但也因此受尽折磨, 最后在天行藏中蛊发身陨。子母蛊一旦入体, 中蛊者的性命便和施蛊者息息相关,陈殊万万没想到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秦冷风手里竟然也有这样的玩意,此时听其提起, 原本抵住秦冷风咽喉的玄铁棒跟着颤抖起来。 “你杀了我, 解臻也会死。”秦冷风嘴角浮现得逞的笑容, 他看了眼远方慢慢放下手掌的解臻, 见他立在剑上, 即便是身穿一身玄黑衣裳, 但容貌清冷, 容色淡淡的, 一如临尘的谪仙清越冰洁, 不由得再度好笑道:“解臻死, 深泽也会死。” “你到底要做什么?!”陈殊面目渐渐狰狞, 指着咽喉的玄铁胚甫一收回,又是一棒挥出, 直接将秦冷风掀翻。 “控制神泽, 就等于控制整个天行藏。林辰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秦冷风也不反抗,他倒在地上, 看着陈殊正要一脚碾下,讥诮道:“子母蛊子随母意,你敢动我一下, 我定让解臻百倍偿还!” 陈殊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他对秦冷风的话惊疑不定,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闷哼,他心中一惊,连忙转过头,却见原本还在空中的解臻身形一晃,原本浮空的巨剑赫然崩散,整个人竟从天空直接坠下。 “解臻!”陈殊连忙撤了玄铁胚要冲过去,却见一道剑影倏地穿梭过来,却是一白衣老者一把接住从空中坠下的人,正是解臻的师父剑尘雪。 此处剑影光华绽放,彼处却是尸山人海,往石岩上排山倒海而来,剑尘雪连忙运剑扫退一波,侧头看向怀里人之时,却见解臻面色苍白,正睁着眼睛紧紧地看着陈殊,他眼神专注,是唯恐挪移一眼便不再相见的感觉,但此时额头全是细汗,鬓角亦被冷湿,脖颈上更有一凸点正快速移动。 旁边又有两个风中云月阁之人围了上来,很快被路七用银针牵制打落,剑尘雪见状连忙一掌抵住解臻的后心。道:“臻儿别动,为师先将子母蛊给你取出。” “你逼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解臻?”远处秦冷风闻言一笑,没等他再预示,解臻瞳孔募地扩大,嘴唇张了张。他目光迷离,但见前面陈殊的身影,却又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声响。 剑尘雪原本要取蛊的手立刻停在半空,朝着秦冷风怒道:“秦冷风,你这是什么意思?西锤干旱,已经是生灵涂炭,天行藏重临,这里整个世界都会跟着一起完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身为这个世界的人,就非要护着天行藏不可吗?” 秦冷风但见陈殊、解臻、剑尘雪这三个拥有不世武功的人全部被钳制住,施施然地从地上站起:“生灵涂炭与我无关,这世界覆灭,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秦家族人落难之时,又有谁来解救我们出水火?” 秦家早在十几年前随着秦霜寒的失踪分崩离析,秦冷风率人重新组建风中云月阁,方才稳住世家的江湖地位。秦冷风一边说着一边冷笑道:“如果不是秦霜寒去了天行藏遇到神泽,我秦家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如果不是解臻将我等流放西蛮,我风中云月阁又怎会满门沦落为蛊虫怪物?想我秦家盛极之时,门庭若市,江湖中人无人不敬无人不尊,但这十年却因你和秦霜寒奔波武林,舔人脸面,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又有谁来帮过我,又有谁来帮过秦家?” 他说着,眼睛里已经便布血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解臻道,“解臻,我的好侄子,我好不容易布下这个局,就是请你入瓮,好好清算这笔仇恨。” 话音落,秦冷风眼中蓦然露出寒芒,陈殊、剑尘雪暗道不好,却见解臻一声不吭地紧咬牙关,但人已经支撑不住,慢慢地靠在剑尘雪身上滑落。 “住手!”陈殊再顾不得其他,正要打算抓住秦冷风打断对反操控的蛊虫,谁知刚一上前,迎面却忽然吹来一股干燥热风,若隐若现地混杂着腥气与腐尸的味道,让人作呕得可怕。 这平地旱风从来没有这番腥燥。陈殊一惊,连忙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秦冷风所在的巨岩后面竟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只眼睛。 这眼睛从岩石和天空的界限上升起,乍一看去并不注目,但此时陈殊看去,竟然发现这巨目竟然眨了一下。他一惊,还没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耳边却突然听到有人阴仄仄地笑了声,那原本在眨的眼睛也牢牢地映着秦冷风的背影。 “秦冷风,你想杀了神始?”那眼睛竟是活物,此时在秦冷风身后转动着,忽而转到远处的解臻上面,声音嘶哑,仿佛是破喉的声音,一声一声地磨人耳膜。 浮空处有这么一只眼睛在看委实诡异,陈殊一凛,却见秦冷风的背脊僵硬,随后脸上竟浮现出报复的笑意,慢慢转身,颔首道:“不错,二目尊神,在下不才,已经将子母蛊植入神泽的体内,现在神泽已经为我所控。” “哦?”那嘶哑的声音道了声,原本的眼睛慢慢上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巨岩上的人。 陈殊这才看到刚刚冒出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见平地上眼睛越升越起,竟是一具半身赤裸的人体。这人体并没有脑袋,唯有在胸口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适才的眼睛正是从这人的胸腔内曝露出来,胸膛的皮肤宛如人的眼睑一样正慢慢地覆盖了一下,又重新抬起。 而在夹带眼睛的断头人体下半身……陈殊很快看到一个巨大的蜘腹缓缓地挪动,自蛛腹边,有八支毛绒绒的蛛腿驻在地面之上,长逾三丈,蜘蛛蛛腹的绒毛一路延伸至人体的肚脐,将这两种种类完全不一样的躯体链接在一起,这些绒毛清晰可见,夹带着一层一层的倒钩钩刺, 这升起的眼睛模样委实骇人,竟然是一只巨大的人眼蜘蛛! 陈殊曾在长明的记忆里见过各种诡异的怪物,此时第一次看到如此生物,面色一惊。原本还和秦冷风对线的剑尘雪亦抱着解臻,震惊地看着如此恐怖之物,唯独旱地走尸无意无识,在巨蛛下机械地朝巨岩围涌。 “蛊王曾告诉我,子母蛊一旦种下,立刻与血骨相融,非蛊母无法可解。”秦冷风看着眼前轧下的阴影,脸上露出一丝自信自傲:“我已经我身上的子蛊诞下的蛊虫下在解臻身上,从此以后我叫神泽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巨蛛闻言,慢慢地挪动着蛛服,那长在蛛身上的口皿一张一合,嘶哑的声音再度发出:“嘶,秦冷风,那又如何?” “现在我是神泽的蛊母,想要神泽不死,就先解开我们风中云月阁身上的子蛊。”秦冷风抬头看着巨蛛上的血盆之口。 他不亢不卑,站在巨岩面前完全不惧眼前的怪物,那巨蛛闻言,忽地怪厉地笑了声:“秦冷风,你当你是什么,也敢跟我谈条件?” “你不解开风中云月阁的蛊,我今日便让神泽在此葬……”秦冷风还想说什么,忽地看到巨蛛抬起一只蛛腿,往他猛地扎下。 “你……!”秦冷风见状脸色一变,连忙运起轻功避让,但刚飞离地面,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倏地击中了他的胸口。他惊愣,仰头间却先看到陈殊惊诧睁大的眼睛。 林辰疏在震惊什么?秦冷风心里想道,忽然感觉到身体上传来的剧痛,不停地覆盖住他的感官知觉。 秦冷风睁大着眼睛,忍着剧痛缓缓地看向自己的胸前,只见一只巨大的蛛脚从他胸口贯穿,上面的倒钩绒毛竟然全是艳红的鲜血。 “蛊王,你不是说神泽他、他是天行藏的……”秦冷风还想说什么,却是一口血咳出,瞳孔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本尊确实是说神泽是天行藏的始源,没有神始,整个神泽之地无法重启。”人形蛛看着秦冷风奄奄一息的气息,缓缓冷笑道,“他是对我很重要,只可惜秦冷风,我们供奉的可从来不是他这身没用的躯体。” “……”秦冷风手脚轻轻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声息。 秦家辉煌一时,即便是重组风中云月阁之时,也是江湖录第六名的位置,但此时秦冷风就像个破布人偶一样挂在蛛腿上面,垂下的四肢随着蛛腿的动作四处飘荡,死相惨烈。 人形蛛冷笑一声,将秦冷风的尸体往尸潮中一抛,随后慢慢地直立起八支蛛脚,巨大的身体瞬间笼罩了焰白的太阳,在巨岩下方落下一片浓黑的阴影。 “臻儿、臻儿。”此时天空上方传来有人焦急的声音,“陈殊,解臻他快不行了。” “解臻!”陈殊心急如焚,他飞快地倒掠,正要一步冲到解臻面前,却见巨大的蛛脚就像杀死秦冷风一样如法炮制,往剑尘雪和解臻的方向当头轧下。 有秦冷风前车之鉴,剑尘雪不敢大意,他面色紧绷,长空御剑而起,拼命退出蛛脚的攻击范围,却听身后腥风阵阵,巨蛛如影随形,分毫不让。 “你们先走!”陈殊立时改变方向往蛛脚处一棒挥去,但见玄铁胚打开蛛脚容貌上,顿时往后迅速反弹,将陈殊连人带棒震出数丈之外。 “是你?!”有蚍蜉撼树,人眼这才往半空中的人上落了一眼,但见那人容貌,随后哈哈笑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蚂蚁。几千年过去了,当初你毁灭神泽之地,杀我三目神尊的时候,可曾想到力量会衰落至此?” 陈殊粗喘了一口气,想到解臻还在身后,正欲再抬起玄铁胚,却听头顶上有啸声传来,竟是碾死秦冷风的那只蛛腿往他践踏而来。 “轰——”他连忙举起玄铁胚抵挡,整个人被蛛腿迅速踩下,轰地一声砸在巨岩之上,顷刻间岩石崩裂,竟然直接被在下一丈多深的深坑,碎石巨块四处横飞坍塌,将砸下的深坑掩上。 无数走尸如潮水一般再度乘机而上,瞬间铺平碎裂的巨岩。 “陈殊!”剑尘雪飞速带着解臻撤离,但回头间却见一只巨大的蛛腿已经碾来,连忙御剑想要冲出,却见蛛腿往外轻轻一勾,竟砰地一声直接砸中御剑剑柄。剑尘雪立时惨叫一声,面色金白,竟是一口血扑出,脚下御剑崩散,整个人往地面坠去。 他连忙捏起剑诀再度重新聚气载起二人,却见身边的解臻竟然突然消失不见,等到他回神之时,却见人眼处,断头的躯体正手托着昏迷的解臻,虔诚地供奉在胸口处开的人眼面前。 “神泽,我们的神始。”眼睛一遍一遍地用手抚摸着男人的脸庞,紧紧地看着解臻。它每道一声,远方的黑塔上的眼睛便齐相呼应,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巨蛛手里的人,目光中似有追忆,似有狂热的崇拜,还有贪婪的渴求。 “神始,我等等了千年,终于迎来神泽重生。”巨蛛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抱着解臻看向身后连绵的黑塔道,“我们会把你继续供奉起来,永远永远。” 远处巨塔高立,黑色的光泽在焰白烈日下更显亮泽,仿佛栩栩如生般有了生命,此处虽不是往昔的世界,却也是天地浩大。 巨蛛兴奋地看着,低眼看着怀里的解臻没有反应,口皿中再度发出嘶嘶的声音,蛛腿往地面一蹬,巨大的蛛腹竟然离地而起,往远处最高的巨塔飞去。 顷刻间,群尸涌动,嘶吼着叫嚣狂欢。原本来的风中云月阁人一时间全部散尽,往巨蛛消失的地方追逐而去。 地面又恢复成走尸连片。两道身影快速跃上巨岩崩裂的地方,这二人一人蓝白身影相间,一人暗影,正是彼时在远处的鸩安予和路通明。两人择了个枯树落脚,鸩安予先出一掌,震散旁边巨岩倒塌的之地的走尸,终于看到巨石掩盖中的一只垂落的手腕。 “陈公子!”路通明连忙冲上前,推动旁边的巨石。 他力气有限,鸩安予见状,到底跳下枯树帮着路通明移开石块,终于看到被压在巨石下面的手腕的主人。 手腕的主人唇边还有血迹,身上全是尘土掩盖的痕迹,但胸口处却有一把木质小刀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安静地笼罩着青年的身躯。路通明见状立刻跃下深坑,将陈殊抱了出来,看向鸩安予。 鸩安予面色不济,到底还是抓过陈殊的手试探了脉搏。 “小子,他怎样?”有人也落在鸩安予的旁边,问道。 “只是承受巨大的冲击,受到内伤背过气了。”鸩安予翻了翻陈殊的领口,但见没有受到什么伤痕,转头看向来人,只见剑尘雪也是一脸脸色苍白,模样显然也好不到哪去。 刚刚的巨蛛实力实在强悍,完全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抵挡的。鸩安予面色难看,隔了一会儿道:“要不我们算了,天行藏卷土重来,是个人都知道要离远一点,我们趁着现在赶紧离开西锤,或许还能多活久一点。” “你这是什么话?”路通明闻言一愣,随即皱眉道:“秦冷风说,此地旱灾很快会外扩,你要走又能走到哪里?” “狄夷、东海,反正不再厉国待着。”鸩安予道,“按照这速度旱到狄夷起码还需要五年,旱到东海,至少海水没干那么快,能让你活过这辈子。” “……”鸩安予说的话又荒唐又荒谬,路通明正想反驳,忽地看到原本躺在碎石上的陈殊手脚蓦然一颤,随后整个人胸口急剧起伏了一下,忽地蜷缩起身体,剧烈咳嗽起来。 “陈公子!”路通明没有再应鸩安予的话,连忙扶起陈殊道。 陈殊这一咳咳了好一会儿,方才断断续续道:“不、不行。” “你不会还想打?”鸩安予见陈殊说话都说不清楚,却是一脸执拗,反手将木质匕首抛回对方的怀里道,“刚刚要不是这把刀护住你,你早就跟秦冷风一个下场了。你的对手是天/行藏的二目尊神,他很可能借由蛊王的身体在这个世界苏醒重生,你现在打不过他的。” 陈殊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从地上挣扎起来。 眼前这个版本的陈殊虽然比他们在场的人都强,但对比梦境中的那个兜帽男子还是弱上太多。鸩安予看他一副执意的样子,脸上不满道:“还是你觉得,你自己每次死亡都能重生?你这样过去也只是多送几次死而已。” 陈殊动作微微僵硬,他忽然想起这次自己是一个人离开了陈婉,用他陈殊的身份重新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以后出事,那他也将不复存在。 “我知道。”陈殊捡起玄铁胚,目光望向前方的一片黑塔,声音轻声却又清晰,“可我这次回来就为了他,没有他,我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黑塔幽幽,森然入目。 “所以为了他,我还是要去。”陈殊道。 第229章 巴拉巴拉变身 焰白阳下, 赤风阵阵。黄土之上,群尸无垠。平地拔起的黝黑塔面上折射着森白冷光,塔面上的眼睛图腾此时正慢慢挪移, 注视着天空掠过的黑影,目光叫嚣着渴望。 “砰!”黑影终于落在主塔之上, 露出八只巨大的蛛脚, 窸窸窣窣地往巨塔塔尖走去, 硕大的蛛腹摩挲着塔面,发出摩擦的声音。 它人身蛛体,手中还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人类。这人类脸色煞白, 单手垂挂, 脖颈的皮肤上不时有凸点作乱,意识已经含糊不清。但这巨蛛身体上的眼睛却徒然变色,眼神忽然充满了愤怒, 狠狠地将手中的人类一把砸向塔面。 “为什么?神始, 为什么你体内会有其他的东西!”伴随着砰然落地的声音,巨蛛蛛皿里发出尖锐难听的嘶吼。 “咳咳……”受到撞击,原本意识模糊的解臻痛苦地蜷曲起来,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每一咳唇边便有血沫涌出,不一会便染红了内里白色的衬衣。 沿着血迹而下,他的胸襟前还有一点星光攒聚, 在焰阳之下虽然微弱, 但此时正牢牢地护住心脉, 由始至终, 缱绻不散。 巨蛛看到那点星光,巨目中露出憎恨,开开合合的蛛皿贴着男人的脸颊, 低声恶毒道:“又是他。我敬爱的神始大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滚!”解臻的眼睑缓缓地启了启,蜘蛛蛛皿靠近之时,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巨蛛眼睛瞳孔骤然缩紧,随后眸光里露出戏谑,蛛脚抬起,一脚钉在男人的肩膀上,冷笑道:“神始大人,你莫不是以为三目界覆灭了就以为可以和他在一起?我三目神魂与神泽永在,不死不灭,你逃不掉的。” 它一边说一边又爱怜地用蛛脚勾起人类的躯体,将他拎到黑塔空中,面向着广淼黑塔与群尸道:“你看,这里都是你我的信徒。等到黑塔重建完毕,我神泽之地必将重启覆盖这片世界,届时别说一个小小厉国,就是这天地间的所有都是你的。” 解臻左肩洞穿,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睑,复又阖上。 他明明奄奄一息,但气息生疏,对眼前景象拒之千里,巨蛛怒吼一声,忽地收回蛛脚,将人一把钉在塔面上,盯着解臻痛苦的神情半响,低低嘶笑道:“神始大人,我差点忘了这整个神泽之地因你覆灭,这笔账我们又该怎么算?” 解臻抿唇不语,身上冷汗和鲜血直流,只一会儿便浸透了衣物。 蜘蛛巨目落在解臻的伤口和心脉,见星光影影绰绰,还在不停地维系着眼前人的生命,忽然道:“既然你死不了,不如我们把你做成人像如何?神泽塔重建,正好少你这尊神像,若是大人真身铸成,那一定巧夺天工,世间唯一啊……” 解臻慢慢抬起眼来,依旧不语。 巨蛛看着他恢复平静的容颜,口中厉笑了声,足下黑塔竟然自主裂开一道口子,紧跟着竟然有数道锁链从塔内飞出,迅速缠上解臻的脖颈与四肢,将人高高地从塔面吊起。 这锁链和天行藏中墙后的锁链如初一辙,解臻剧烈地挣扎了几下,随后动作迟缓下来,目光忽然直视对面的巨蛛,原本的颤抖反而渐渐平息。 第183节 巨蛛抬脚轻扣塔面,那塔面表层的黑色颜色竟然如水银般开始不断往锁链移动,慢慢地攀上解臻的衣摆和足底。 原本飘动的布料被黑色的物资附上后立刻凝固不动,不一会儿便基铸了神始的大半身躯,巨目看着黑塔蔓延上解臻的胸腹彻底掩盖住星光,目光露出餍足,蜘蛛口器不断开开合合,发出一连串怪异的语言。 听到巨蛛的声响,无数眼睛以一一往枷锁上的人看去,目光既虔诚又兴奋,无形中似有无数厮叫和手臂往枷锁上的人抓去。无数黑塔物质攀附上解臻的脖颈,开始封往人类的口鼻,解臻勉力地仰起头想避开,却被更多的物质争先恐后地附上。 新的神像即将铸成,众目叫嚣着狂欢,也就在解臻即将窒息之刻,天外忽然有一道迅疾的物体忽然撞上锁链,紧跟着传来“铮”的一声巨响,在一方天地里炸开。 巨响中,原本链接塔和解臻的其中一条锁链登时崩断。巨蛛目光一惊,只见那斩断锁链的物体竟是一胚形为成的黝黑玄铁,此时笔直地钉入黑塔塔面,塔面上大量的黑色物质崩散,露出裸露的黄岩与龟裂的裂纹。 这突如起来的一击令原本漫上解臻面颊的黑色物质惶惶往后飞退。解臻微微轻喘了一口,目光往玄铁胚掷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黑影正从空中急飞过来,那人一头短发,掠空之时亦往塔面紧张看来,但见黑色物质褪去,面色稍霁,却又是提了一口气,手中忽然出现一古朴长剑,沉喝一声,再度往锁链劈掷而去。 “陈殊……”伴随着耳边的锁链断开的声音,解臻只感觉手脚上的束缚又轻了许多,他目光轻颤,紧紧地注视着来的身影。 “又是你,你居然还没死。”但很快,一道巨大的身影拦住他的视线。 “该死的是你们!”陈殊的声音越过巨蛛传到解臻的耳里,紧跟着他一脚登上塔面,身影迅捷地一把抓过钉入塔面玄铁胚,人再度一步跃上半空,暴喝一声,往巨蛛上一棒抡去。 他的动作一阵抢先,巨蛛上的人形触不及防挨了一棒,蛛口发出哀嚎声音,巨目顿时露出愤怒:“米粒之珠也敢同日月争辉,本尊定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陈殊恍若未闻,身形再度暴起,又是一棒往巨蛛身上劈去。 玄铁胚夹杂千钧之势,但凡被打到之人非死即伤,当世已经无人能够破解,巨蛛抬起巨目 ,但看见陈殊身影飞来,目光露出一丝嘲讽,巨蛛蛛脚迅速抬起碾下。 陈殊接连避开,正要接近巨蛛的巨目之时,忽地感觉身形一顿,整个脚踝竟然被蛛形上的人手一把拽,他一惊,尚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感觉整个人被人在空中抡起,眼前的景象飞快地倒掠。 “啊——”陈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再度“砰”地一声被砸入地面。 “陈殊!”解臻再度开始挣扎起来,但他气力不继,只挣得锁链轻轻响动,很快呼吸一滞,动作又缓了下去。 前面的巨蛛已经发出一声狂笑,他侧眼看了看身后的解臻,再看前面被嵌入塔面的短发青年,发出一阵冷笑:“就凭你现在这种微末伎俩也敢挑衅本尊,简直自寻死路。” 陈殊在剧烈地咳了几声,在塔边缘挣扎一刻,复又拄着玄铁胚重新站起,吐出口中血沫,目光露出一丝狠色,一个箭步再度往巨蛛冲去。 巨蛛目光露出一丝报复的快意,正欲抬脚一脚钉死眼前的蝼蚁,却见“笃”的一声声音,自己原本的攻击竟被一木质小刀接住,木刀身后,陈殊手中的玄铁胚已经挥至眼前。 玄铁胚夹带的力量任世人不敢小觑,但巨蛛却轻嗤了一声,巨大的蛛声竟然凭空消失,等到陈殊反应过来之时,却感觉自己身后一阵阴影笼下,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感觉身后遭到一记重击,整个人再度抛飞出去。 “铛——”护体罡气立破,玄铁胚从手中脱出,在塔面上滚落。陈殊再度重重地砸在塔面上,脸上、手臂上、脚上都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摩擦血痕。 他重重咳了几声,眼角处看到木质小刀躺在自己身侧,上面古朴的木纹已呈现裂缝。 解臻目光紧缩,身上的星光缓缓亮起,扯动锁链叮叮当当晃动。 “一个粗蛮鄙人安知神术仙法的奥妙。”巨蛛看陈殊在塔面深坑中不断挣扎,却已经再难爬起,目光露出嘲讽道,“不过你我恩怨也到此为止了……” 他说着蛛皿大开,露出里面挂满的腥臭粘液,正要吞噬眼前的凡人,忽地感觉到身后一道劲风掠过,却见一把古朴长剑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在它的身后,正往他的蛛腹狠狠刺下。 “神泽,你竟然还在帮他。”巨蛛惨叫一声,一边怒吼一边用尾缚往缚在空中的解臻巨力扫去。 “解臻!”陈殊嘶声吼了一声,再度起身挡在前面,与蛛腹砰然撞在一起,一时间鲜血迸溅,罡气和劲风流散,一道身影再度跌跌撞撞地落在地面上。 “你……”巨蛛怒目圆睁,看着前面的两人,只见现在身为凡人的神始垂首挂在锁链中,似是已经昏迷了过去,而另一人还在正挣扎着再度站起,他一瘸一拐,看上去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但一双眼睛正慢慢抬起,从额头滴落的血液里看着它。 身后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短发青年勉力地呼吸两口空气,身体却寸步不让。 他不能让,也不想让。 哪怕前面是死亡。 “负隅顽抗。”巨蛛嘲弄道。 短发青年闻言缓缓地抬了下头,身体晃了晃,面上却露仍是斩钉截铁的坚毅,他用手擦去下颔的血迹道:“怪物,我是打不过你,但是……” 即便拥有绝世武功也不懂什么章法只会一路蛮干的,也只是他陈殊而已。 短发青年抬起眼睛,嘴巴开开合合道了极轻的两个字,紧跟着原本的眼眶里迅速漫上大片的星光,原本眸中的坚定、悲伤、痛苦一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在。”就陈殊脸上的血迹飞快褪去,身上的短发如瀑般增长,很快拖及腰间。也就在此时,陈殊和解臻身上的星光同时大震,无数星芒集聚成一道长虹,缓缓地在陈殊身边转动。 第230章 打怪 星光宛如一练银河, 即便是在焰白的天色下也竟然璀璨夺目,巨蛛瞳孔微缩,不知怎的竟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脸色一变:“原来你竟是一体双魂!三目界的覆灭是‘你’在指使!” 天行藏覆灭之前,曾有一黑袍青年大闹三目界,那人只是普通凡人, 伴随着世间时间流逝早已经化为灰烬。眼前这短发青年应是那凡人的转世轮回,但他身上却有一股不同于人类的威仪, 与当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是。”“陈殊”星眸抬起,眼中没有波澜,“但我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已经和原本不同,此时已经被天魂长明取代。 巨蛛闻言流露出一丝忌惮和憎恨, 蛛腹中发出嗡嗡腹语:“你竟然也有今天, 也好、也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正好让我一报灭界之仇!” 它一边说, 蛛腹里的响动也越来越大,声音滚滚,几欲破腹而出。 “那倒未必会如你所愿。”长明原本平静的容颜里忽地扯出一个浅淡的弧度, 竟似无情冷笑。 巨蛛怒目圆睁, 口器忽地大开,顷刻间原本在腹中响动的事物突地从黝黑巨口中射出,竟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飞虫。 这飞虫长相怪异, 或细小如沙子, 或有人脸般的大小,往长明的方向迅疾奔来。“陈殊”长发掠起,手中戒指光华闪现, 不一会儿周身竟然悬浮着数把武器,有剑有刀、有枪有戟,有的交织隐隐雷光,有的图腾闪现,竟自发地排列布阵,迅速织成密不透风的光盾,将空中的飞虫一一剿灭。 这驭物之术已登峰造极,巨蛛看见对面青年的术法悚然一惊,忽地听到身后有重物破空之音,连忙侧眼回看,竟看到之前从黑塔掉落的黑色玄铁竟在此时一棒从地面上掠,往它的后背袭来。 如若被玄铁打到非死即伤,巨蛛以前领略过此物的厉害,不敢硬接,连忙侧身让过,却见黑色铁棍嗖嗖旋转,竟然“嗡”地一声又落入前面“长发”青年的手中! 长明接过玄铁胚,脸上神色不悲不喜,忽地一步踏出,周身星光流转,身形幻化出无数叠影,在它的蛛脚身边闪现。 “找死!”巨蛛身体是陈殊十余倍有余,见状蛛脚迅速踩踏而下。 它体型巨大,但身形却十分快速,比这世界的大部分人的速度都要恐怖许多。长明见头顶倒钩轧下,目光微微发亮,手中玄铁胚竟然破空而出,进如同有眼睛一般横冲直上,一棒打在蛛脚的关节处。 “啊……可恶!”巨蛛蛛脚立刻偏离了方向,在青年身边擦身而过。长明脚下的塔面瞬间凹凸不平地崩裂,但他面色一动不动,竟如同有预感似的一脚踩在凸岩中,手中竟然结成一道巨大星盘,上面有奇异符文涌现,如同符纸一样倾轧而上,牢牢地将蛛脚封印在巨岩之中。 巨蛛嘶吼一声,原本射出的众多蛊虫不再和兵器交缠,往长明追击而去。与此同时,它口器再度开开合合,等到下次再开启之时,竟然射出的是如数道黑色蛛丝! 蛛丝上散发这黑塔物质的光泽,方向直覆眼前的“人类”,一旦覆盖,极有可能会和解臻之前那番直接筑成人形雕像。 但长明却只平静地看了一眼,身上星光不增不减,一边转动玄铁胚驳开追击蛊虫,一边如蜻蜓点水般迅速掠过塔面,飞快地避过头顶的蛛丝,单手结印,又是一个星盘朝着巨蛛结下。 他的力量看上去衰退,但作战一口气行云流水,术法迭起,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场战斗,才会有如此的手法。巨蛛看着“长发”青年的身影,忽地又想到几千年前三目界覆灭的场景,憎恨地大吼一声,蛛丝直接结成大网,往青年倾盖而下。 头顶光线变暗,长明目光一敛,举起玄铁胚一棍驻下,竟将脚下塔面直接砸开一个大口,随后整个人纵身跃下,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在蛛丝大网外的平面竟再度被轰出一个大洞,原本进入黑塔的陈殊身影整个人竟从第二个洞口一跃而出。 他身形在空中,焰白的圆形太阳在身后闪耀夺目,整个人如同暗色剪影一般,只有长袖在空中猎猎飞舞,一双星眸在暗影处亮起,长发飘扬,凛凛生威,竟然黑暗中的神祗,在坠落之前闪耀般存在。 但那只是在空中一瞬间的停留,下一刻,长明沉喝一声,手中玄铁胚周围气息流动,无形中凝结成一道巨大的星盘,上面露出无数锋利的星剑。 “!”巨蛛没想到这“长发”青年竟然还有这样的手法,等到想从星盘的范围内逃离时,竟发现自己的蛛脚被牢牢封印,一时间无法挣脱。 它朝“长发”青年嘶吼了一声,却见那空中的青年面无表情,身上星光大绽,星盘内无数光箭齐发,往下面的巨怪打压下去。 巨蛛原本还在挣扎顽抗,但见光箭持续不息,竟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又是嘶吼一声,再度喷出一群蛊虫。 可惜的是这群蛊虫尚还没冲上空中,便被星盘的星光密密麻麻地碾成齑粉。这场星盘光箭足足维系了将近一刻钟,直至“陈殊”身上的星光开始渐渐黯淡,这才停了下来。 空中的“人类”身形晃了晃,往天行藏的巨怪看去,只见在一轮打压下,原本嘶吼的巨怪此时正匍匐在黑塔之上,蛛腹上粘液横流,几次挣扎都没有起来。 天行藏的怪物想来等级并不高,但饶是这样的级别,现在亦花费了自己大半的力量。 长明慢慢地从空中落下,忽地双腿一软,连忙用玄铁胚驻地重新站稳,缓步跨过塔面上污浊的粘液。 “可恶,你这卑贱的人类。”巨蛛还在地上挣扎,原本的巨目已经垂落在地上,但蛛体的口器却依旧在发出嘶吼,“你以为今日击败本尊就能拯救整个世界?三目界与这世界早已经链接在一起,你们都逃不了的。” 他说着一阵咒骂,却见“长发”青年并没有搭理自己,反是一步一步走到黑塔延伸的索链前,仰头看着上面缚着的失去意识的人。 解臻现在正垂着首,他身上还有不少伤痕,只有一息微弱的气息。 男人容颜和记忆中的一个人相若,好像就是它一直要寻找的人,也是它让人魂要保护好的人。 长明充满星光的眼睛颤了颤,它慢慢地睁大眼,忽地抬手擦了下眼角,将手中触摸到的湿润放在眼前。 “啊……原来人的感情是这样的。”它看着手中的眼泪,低声喃喃道。 第231章 布阵 世态有炎凉, 人情有冷暖,一路点灯长伴,原本是悲喜勿扰。 长明慢慢蹙眉, 收回停留在指腹间的目光,手中玄铁胚再度挥动,砰地轰断旁边的索链,随后起身腾起,一把抱过被束缚的解臻。 蛊虫还在解臻的身体里快速作乱, 此时男人双眉仍然轻蹙,即便是昏迷看上去亦是十分痛苦。 长明默默地看着, 扶着解臻盘膝坐下, 双手抵住男人后心,身上的星光再度一分为二, 徐徐地往对方身体注入。 “你再怎么救他都没用, 即便这次救活了, 他一个区区凡人,再过不久就会变成一钵黄土。”巨目还在不停地咒骂讽刺, “对了,这个世界有轮回转世,等他死了以后肯定会忘记你,你这么做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你们是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的。” “呵呵,这一切都是你痴心妄想。” “像他这样的神魂碎片, 就应该盛养在锁魂灯里, 这才是他的归……” 巨蛛的眼睛闪着恶毒的目光, 分离的口器伴随着目光的转动开开合合,但当它刚说到“归宿”的第一个字时,声音忽然被“砰”的一声声响代替, 咒骂的声音也截然止住,原本还在转动的巨大眼睛已经被玄铁胚洞穿。 巨目的瞳仁不停地抽搐,很快宛如泄气的皮球萎瘪下去,粘液流满一地。 有赤风拂过塔面,怪物散落的四肢随着萧条的呼呼声颤抖,现场没有了聒噪的声息,反倒是塔下有群尸开始躁动,不停地嘶吼着,有尸体开始攀爬黑色巨塔,密密麻麻地层层叠起,往塔顶覆来。 长明面色冷然,对身后的怪物未曾再看一眼,对周遭的声音也并无所动,唯有手中星光浅浅淡淡,有条不紊地驱逐解臻体内的蛊虫。 它的长发也开始慢慢变浅,时而是陈殊剪短的发型,时而又瀑及腰间,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直至一刻钟后,这青年才撤开手,慢慢重新拂过解臻的脸庞。 男人此时面色稍缓,原本蹙起的眉也渐渐舒展开来,虽然没有醒,但看上去已经并没有大碍。 青年看着,眉宇也跟着轻轻舒展,目光露出些许笑意。 “陈殊!”也就在这时,天空处突然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太乾生死阵已经布好,我等接下去要怎么做?” 青年抬首,只见天空处有人御剑而行,身上穿着白衣有不少灰尘,模样虽老,但看上去十分熟悉;而在他的旁边,还有两个男子,一人身穿暗色衣服,一人身着蓝白相见的长袍,一前一后正坐在一只巨大的尸鸟之上,也正看着自己。 尸鸟在空中飞行,那蓝白男子正眯起眼看着塔面上的怪物尸体,而暗影则往他怀里的解臻看来,目光充满了担心。那人类老头看到现场状况,亦发言道:“你快些上来,那群僵尸快冲到塔顶了。” 青年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解臻,点头道:“你先将他带走。” “那你呢?”剑尘雪降下御剑,看到陈殊的容貌,微微一惊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头发怎么又变长了?欸?你是不是陈殊?” “陈殊”微愕,但看到前面的人类老头,脸上忽然扯出些笑意,原本冰冷的声音也柔和很多道:“太乾生死阵虽然能引动雷劫,但需要破掉此处障目方才可行此策。可雷劫十分危险,我必须先确保你们离开,才可以放心能够引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怪异,剑尘雪愣愣地从他手中扶过解臻,又看了眼陈殊的长发,道:“可我们走了,你却在雷劫之中,那岂不是十分危险?” “解臻也会引起雷劫,我需要确保他的安全。”“陈殊”道。 第184节 “原来你早就算在其中了!”剑尘雪恍然,又看了眼塔面上的怪物尸体,倒吸一口凉气道,“你又是怎么打的这个怪物?” 巨蛛将解臻掳走之后,陈殊执意要前往解救,剑尘雪、路通明劝说无果,本要一同前往对敌,但却被陈殊拒绝,反而提起太乾生死阵的事情,让在场的另外三人同时一惊。 太乾生死阵是天行藏的禁术,此法由诡云谲记载在册,流传在人世当中。后来陈殊与解臻北征蛮夷的时候便曾遇到此术,一度陷入困境。当时为破解生死阵,陈殊、路通明都曾研读过此阵阵法,知晓布阵一二要点,若将此阵成功布置,或可引来天地玄雷,威力非比寻常。 而眼前的天行藏黑塔连绵,又饲养了众多尸体,以陈殊等五人之力无法扭转此处乾坤,但若是向天借力,让天雷与黑塔对抗,或许会有奇效。 这想法虽然危险,但聊胜于无。剑尘雪和路通明得知后立刻分别出发,前往不同的方向布置阵眼,准备妥当之后立刻前来帮助陈殊攻打巨蛛,结果他们一路风急火燎到了黑塔,没想到所见的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不由得心觉骇然。 巨蛛的威力他们三人有目共睹,陈殊是用什么力量将它击败的? 陈殊现在看样子和以前不大一样,又是怎么回事? 陈殊把解臻交给他们,那他自己又要怎么办? 可他们另外三人虽然实力都是这个世界的顶尖水平,但根本不够对抗这千里雷劫。若在此处黑塔点引玄雷,必须要一气奔波数里方才能够逃脱,更别说玄雷恐怖,本身非凡人所能对抗。 荼毒生曾经被玄雷劈过一次,脸上流露出忌惮。 剑尘雪担忧地看着陈殊,却见对方容颜平静,只是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杂质和情感。 “那你可有把握能逃出雷劫?” “试一试。”这次陈殊回了。 塔下的尸体已经有几个爬上塔顶,剑尘雪一剑扫开几个,抱着解臻跳到御剑之上,想了想还是道:“这玩笑不能开大发。如果你没出来,即使我们带着解臻走,他肯定也会回来找你……陈殊,这次你一个人身上背着两条命,知道吗?” “陈殊”讶然,很快点头,面上还是相同的笑。 “那……保重。”剑尘雪没有再说什么,御剑飞入空中。 “陈殊”目光牢牢地盯着解臻,眸光缱绻,拳已慢慢握紧。 剑尘雪看了眼地面上暴走的尸潮,心知此地不可久留,他们离开得越快越好,于是收敛心情,与陈殊道别之后飞速往外御剑而去。 荼毒生见状指挥坐下尸鸟跟上,展翅离开。 路通明坐在荼毒生身后,心中有担忧,等尸鸟飞出十余丈,还是忍不住回头喊道:“陈公子,你务必要出来!” 风声赫赫,声音很快淹没在空中。 第232章 毁灭 陈殊抬起眼, 望着四人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旁边已经有无数尸体涌上,往他所在的方向包围而来, 他星眸微敛, 伸手往空中一探, 原本插在巨蛛口器上的玄铁胚立时从黑塔的塔面上抽出, “嗡”地一声重新牢牢地握在手中。 “嗬嗬……林辰疏, 我神泽之地和你无冤无仇, 为何非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口器得了自由,复又开开合合, 发出漏风般的声音。 “我承越长明的命令要保护他。”陈殊声音机械响起。 “那我把神始还与你!”口器的声音扭曲,在地上的巨目也露出疯狂,“我把他给你就是!” 陈殊眼中的星光不熄, 长发飘散,声音又有了人的语调:“西锤不雨,终将威胁他的位置, 我一路保护的是他, 自然也要护他一个太平盛世。” “啊啊啊!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巨目越来越扭曲, “此地规则一出,我们是逃不掉,可以你现在的能力又能跑得出去?” 陈殊没有再说话, 一手甩干玄铁胚上的腥臭粘液,转身往黑塔的顶端前行。 “你站住!” “算我们求你, 放我们一条生路!” “可恶可恶,林辰疏、解臻,我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站住!站住!” 巨目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恐惧转变为乞求,复又从乞求转变为愤怒, 黑塔上的无数眼睛齐刷刷地往陈殊处死死盯来,倏地便射出无数道光线,往陈殊的方向汇集。 “轰!” 原本黑塔的塔顶瞬间爆开一阵厚厚浓烟,巨塔塔顶渐渐倾斜,有尸体不断滚落,又有新的尸体重新覆上。 在一片废墟尸潮中,一人拾步重新站在塔顶,立在黄土之上。 焰阳下,众生卑蚁,干涸的土地龟裂成纹,眼前只有黑塔、群尸和眼睛。 陈殊俯瞰地面景象,再往天边解臻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沉喝一声,整个人身上星光暴起,一步从塔顶冲出。 “不!住手!”远远的,有眼睛和群尸的嘶嚎。 陈殊恍若未闻,星眸看向焰白的太阳,整个人身形在空中,星光璀璨,比焰白之色犹要炫目,他抬手,倾聚全身力量,长喝一声,玄铁胚脱手而出,往空中日月轮一掷而去! 黝黑玄铁宛如劲功之箭,发出嘹亮的破空声响。 “砰——!”玄铁夹杂无数星光,在重重云端间终于撞上焰白日月,与一瞬间爆出火光四溅,如流火般倾瀑而下。原本万里晴空的天色自焰阳处突然崩裂出一道裂缝,迅速往外扩延。 天色骤然暗下来。 眼睛们的目光彻底化作绝望。 陈殊身在半空,抬眼只见天边的日月轮扭曲一般胀缩,随后“轰”地一声发出惊天巨响,一阵热浪席卷而下,顷刻朝他疯扑而来。 他星眸亮起,手中星光立刻结起,边后退边挡住爆炸开来的气浪,但身形尚还未稳,耳边突然炸开一声惊雷之音,雷电从首而下,只感觉眼前蓝光一闪,意识突然出现一片空明,眼中星光顿时飞快褪去。 他瞬间被雷劈下,从天空快速坠落。 “轰轰轰——”第一道雷声过后,又有数道雷声响起,原本炽热的旱日已经被浓云替代,天行藏结界如破碎的琉璃般从空中落下,更有巨粗的电光比结界先一步轰然落在地面的一处黑塔之上。 黑塔与雷电相撞,顷刻间如遭火器,轰地一声爆炸开来,无数黑色物质被爆开,随后又有火舌卷绕,将这些诡异之物一一吞噬。 有了第一道落雷,很快又有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雷光席卷天行藏。只须臾功夫,黑塔已接二连三被雷声摧毁,爆炸声此起彼伏,与雷电交织在一起。 耸动的群尸亦被雷光碾碎,塔上的眼睛彻底变成了惊恐绝望,他们怒视着伴随着雷声下落的人类,正要聚目攻击,很快又被雷光碾上,化作一片又一片火海。 眼睛在火海中无声扭曲,最终毁灭融化。黑塔处,又有一点清光升起,在昏暗的天色与交杂的雷声中沉沉浮浮,缓缓游离。 “……长明,醒醒。” 有清光与下坠的青年交错而过。原本陷入昏迷的陈殊似听到一声低喃,猛地睁开眼睛,往眼前的世界看去,正见一道天雷从空中砸落,轰然撞击天行藏中的主塔。 “轰——”雷声不绝入耳,主塔塔面上的三目尊神巨目瞠目欲裂,顷刻间被雷光覆盖。 不过一时,巍峨高耸的巨塔虽屹立不倒,但塔顶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原本的巨目消失不见,紧跟着又有数道雷光继续轰砸而下,将塔面砸得簌簌掉落。 巨塔摇摇欲坠,塔上又有清光在雷电交集中慢慢从塔中升起。 陈殊赫然惊醒,看着满目红黑交加,只感觉头顶雷光又在攒聚,心中一紧,立刻止住下坠的趋势,调转身形,再度提起往黑塔外奔去。 “轰!”他所在的地方瞬间有狂雷砸下,地面上被砸中的群尸直接被轰成碎片齑粉,陈殊被爆炸气浪卷飞,整个人惨叫一声,在空中一个趔趄,砸在附近的地面上。 地面激起尘土,呛人的烟味和焦尸味传入鼻间。陈殊猛咳了两下,连忙又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外面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陈殊身上星光再度强行撑起,跟着人迅速往外飞掠过去。 旁边又有接二连三的雷不停砸落,有的砸在附近的黑塔上,有的陈殊则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地挨了数道,不过一时,他的星光渐渐衰退,星眸中的光芒也开始黯淡了下去。 玄雷无情,泯灭众塔,方圆之内,再无活物,唯有斑斑点点的清光飘飘渺渺,穿梭在雷电之中。 “轰——” 陈殊再度被玄雷击中一次,身形踉跄从空中坠落,身上的星光几次抬起,复又几次熄灭。 前方,仿佛是来时的黄土坡地。 陈殊于刹那间仿佛看到了那人一身加冕,临于帝王之位,他隔着孤寂相望,仿佛似有惊喜,又有忧愁,还有释然,但很快所有的情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伴随着身上的星光淡了下去。 耳边传来人的声音。 “陈公子怎么还没有出来?” “这雷域上次就把解臻劈得半死不活的,这次哪有那么容……啊!那是谁?” “是陈公子!” “陈殊!这里,我们在这里!”远处传来有人的呼喊。 陈殊重新从地上爬起来,往声源处看去,只见黄土坡上有四个人影,白衣老者正把怀里的人交给身边的暗影,朝着他御剑往他这边行来。 他愣了愣。 原来他已经快冲出去雷域了。 解臻就在前面。 陈殊眉间舒展,拾起脚步再往前一步,但六识之内忽地心生预兆,脸上顿时一变,急忙喝道:“别过来!” “轰——” 预警的声音顷刻被雷声淹没。 剑尘雪闻声一愣,他身形一滞,只见无数道蓝色雷光如网一样叠织在一起急速落下,横亘在黄土坡前,将前方的陈殊彻底覆盖。 “陈殊!”“陈公子!”这巨雷威力如此之大,非寻常人能够抵挡,陈殊他…… 剑尘雪本欲要接陈殊出来,没想到临近边缘竟然还有如此突变,脸色顿时一变。他被雷光余劲所击,不得不退出雷幕之外,紧张焦急地看着陈殊的方向。 雷光漫野,这雷幕倾盖而下,耀眼的光芒中依稀只有陈殊的一个剪影,直至半刻钟后,方才有雷光渐渐停息,露出里面的人来。 剑尘雪紧张地看着,只见光幕散开,里面的青年身上的长发已经透明得几不可见,时淡时明,一双眼睛正慢慢睁大,抬眼看着空中。 他还维持着雷落之前的姿势,但他的身边却有一道光芒流转,这光芒和陈殊之前用的星光并不一样,上面柔和地散发着徐徐的清光。 剑尘雪一愣,顺着陈殊的目光看去,忽地看到雷域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那人长发轻垂,容颜如画,男人身着白衣,衣袂与风齐舞,身姿孤高绝尘,气息清雅淡泊,一身绝代风华,此时正抬眸,无声地往陈殊身上望来。 第233章 碎片 霞姿月韵, 不染红尘。 “啊,这……”剑尘雪看到那人之时,瞳孔微微缩紧, 下意识地往身后的解臻看去, 却见解臻仍靠在路通明的身上, 呼吸浅淡,并没有醒过来。 但那远处的人容貌却和解臻一模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只是解臻平时看上去沉郁冷肃, 而雷域中的那人清风之姿, 白衣温雅,恍若神明天降,清冷立在悬在玄雷之下。 但他的身形并不凝实,周身清光浅淡, 在玄雷和天地间缥缈沉浮,仿佛如幻象一般。 陈殊的身形凝滞,眼睛中原本熄灭的星光再度起起伏伏, 一眨不眨地看着雷域中慢慢升起的身影。 “轰——”耳畔又传一阵雷声,原本交织的雷幕熄了一阵, 复又重新落下, 一次比一次剧烈。 第185节 “陈殊!”剑尘雪见陈殊还在看着雷域中的幻影,连忙着急地唤道, “快出来!” 陈殊恍若未闻,顷刻间再度被玄雷包围,他在光幕中只是轻轻侧了侧首,复又望向那人影,只见这清光人影周身清光大绽, 素手抬起,却是一把长剑凝成,长剑剑意不绝,竟劈出一道清光剑弧,往雷幕上撞去。 雷幕中再度爆出轰然声响,交织得密不透风的玄雷竟然被一剑辟开一道口子。 这一剑竟有惊世破天之能。 剑尘雪一惊,只感觉从这一剑中蕴藏无上剑意,但再见陈殊时,却见对方还在原地,回望着那道白衣剑影,不由得大急道:“陈殊!你快点出来啊,臻儿还在这里等你!” 陈殊僵硬的身躯终于颤了颤,回身看向远方的黄土坡。 剑尘雪这才看到陈殊的脸庞,只见刚刚击败巨蛛的青年此时双眼星光迷离,脸上早已经淌满泪痕,泪水沿着下颔,一滴一滴地垂落在焦土上,在清光剑影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剑尘雪愣了愣,再度喊了一声。 陈殊看着解臻,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雷幕外走去。 “轰——”又是一声巨响。 倾轧的雷幕再度落下,白衣人影再度劈出一道剑势,与恐怖玄雷相撞,激得满天清冷流光,与雷域中的熊熊烈火交相辉映。陈殊眼中星光反反复复,再也忍不住又回头往那人影处看去。 白衣人影依稀还是出现时候的那番模样,但此时身体已经几近透明,他持剑立在空中,周身的清光莹莹飞舞,见雷幕下的人回望,眉眼轻柔地舒展,唇边勾起淡淡的弧度。 他看到他的唇开开合合,似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陈殊眸光颤了颤,闭上眼,却有更多的泪水从夺眶而出,他抬手擦去,几次回首望向白衣人,终向着解臻的方向飞掠过去。 白衣人影轻轻地一笑,伸手再度提起长剑,但身形骤然崩散,重新化作无数清光光点。 身后又有轰然的雷声而下,吞没了整个天行藏。 陈殊星眸睁了睁,眼前的景象渐渐暗了下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头栽下。 “陈殊。”剑尘雪连忙赶上,一把接住陈殊倒下的身体,却见陈殊毫无反应,双眼紧阖,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他一惊,连忙唤过鸩安予替陈殊治疗,却又忍不住看向前方的黑塔,却见天行藏此时已经彻底被天雷覆盖,眼前雷光成幕,里面的烈火已成剪影,哪里还看得到之前白衣人的身影。 那白衣剑影,仅仅是那陈殊遇险时的昙花一现。 剑尘雪心生一阵怅惘,只觉得那人影形似解臻,却又不是他的徒弟,如此一剑辟天之能,恐怕不是当世所有,但纵然如此惊才艳艳,到底还是…… 抵不过这世间沧桑变迁,白驹过隙,一瞬间而已。 剑尘雪默然看向昏迷的陈殊,只见对方身上的星光已经消失,短发上全是冷汗,紧紧贴在脖颈间,他衣服破损不堪,皮肤大有数道划痕,小有不计其数的细口,更有焦黑脓血和血泡,显然在和巨蛛与天雷的对抗中受了重伤。 陈殊身上的力量非比寻常,能够单枪匹马救下解臻,只怕和那道消散的清光也有说不出的渊源。 只可惜…… 他见过陈殊脸上凝留的泪水,轻轻叹了口气,正欲问鸩安予他的状况如何,忽地又听到一声“砰砰”的撞击声音,仿佛近在咫尺,不禁又是一愣。 “这是什么声音?”雷声远在坡下,这声音离得他们委实太近,剑尘雪下意识地惊问道。 他目光飞快扫过在场的其他人,见鸩安予和路七一人替陈殊施针治疗,一人正照顾解臻,声音并不像从他们身上发出的。 鸩安予、路通明亦听到声音,闻言纷纷蹙眉,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剑尘雪看来。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剑尘雪又是一愣。 路通明没有说话,目光顺着剑尘雪的身上下移。鸩安予却已经挑眉,下颔往剑尘雪的腰间指点了一下。 “老头子痴呆傻了,这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 少年音有些不屑,语调却听上去有些轻愉。剑尘雪连忙顺着二人目光看去,连忙撩开自己的白色外袍,只见袍子下,一盏小小的灯盏正在昏暗的天色中发出淡淡的光芒,声音正是从这灯盏里发出来的。 灯盏内,有一道小小的清光正不停地撞着灯壁。 这是……剑尘雪立刻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大眼。 这是他们在寻找西锤干旱原因之时从鸩安予身上取下来的“神泽碎片”,之前一直在指引他们找到天行藏,后陈殊前往巨塔之时,将此物交给剑尘雪保管,而此时黑塔覆灭,它竟然开始尝试离开灯盏。 “它在做什么?”天行藏在玄雷之下已经灭亡,这神泽碎片又要做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鸩安予翻了个白眼,忽地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手中银针瞬间脱手,直接划破灯盏的挂绳。 灯盏从剑尘雪的半空落下,登时“啪”一声打得支离破碎。 “臭小子……你!”剑尘雪想到此物和天行藏的那些怪物有关,心中一紧,正要捏起剑诀,却见那神泽碎片在空中缓和漂浮,随后竟化为一道光线,缓缓地往解臻飘去。 这清光,竟和之前雷域中的白衣人的光芒如出一辙。 剑尘雪迟疑地放下手诀,忽地感觉昏暗的地面上又有清光流彩映射其中,他连忙抬头看去,却见混沌的空中,又有三三两两的清光划过长空,曲线弧波,在解臻的头顶汇集,宛如北地极光,璀璨绚丽。 “你们快看!” 一直没有出声的路通明见到如此奇异景象,忽然指向黄土坡地下的雷幕中。 剑尘雪、鸩安予同时看去,便见那九天玄雷的雷声交加中,有清光不时地自白衣人消散的地方宛转沉浮,缓慢地从玄雷之中往他们的方向飘来。 这些清光划过长空,有的在空中飘浮着,有的则落在陈殊身边缓缓流动,随后一起凝聚在解臻头顶上方缱绻不去,终化为一点点平和的光芒,慢慢地融入昏睡的男人身体之内。 此地天雷泯灭,却偏有清光冉冉升起,再度将一方世界慢慢点亮。 大道无情,苍生为刍狗。 大道有情,又有造物天地生灵,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生离死别,复有新的轮回。 剑尘雪看着昏迷的解臻和陈殊二人,紧提的心慢慢松下,他松了口气,忽地感觉到脸颊边忽然有传来“啪嗒”一点湿润,不由得再度愣了一下。 地面龟裂干燥,此时却有深深浅浅的水渍,将地面打得斑斑驳驳。 剑尘雪惊讶地再度抬头望向天空。 空中清光正在缓缓散去,有云覆盖苍穹,缓缓漂浮移动,有水滴从天中降落,如断线的水。 “……下雨了。”他抬手拭取脸上的湿润,喃喃道。 第234章 百废待兴 耳畔有瓷器相撞的声响, 陈殊也不知自己意识昏迷了有多久,忽地感觉唇边有苦涩的液体流入,他蹙了蹙眉, 终于还是习惯口中呛鼻的药味,没有再继续排斥。 有人扶起他, 后背处传来一股暖暖的内劲, 慢慢地散入四肢百骸。 内劲熟悉,此时宛如甘霖入田, 不断地滋养着筋脉, 一点一点驱逐他体内难受的灼烧痛感。他胸口缓缓地起伏了一下,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有光从视野外刺入,非常刺眼。 陈殊眼中的瞳仁复又重新瑟缩了一下。 “陈殊、陈殊?”耳畔传来人的说话声, “你醒了?” 男人的声音熟悉清晰, 陈殊原本迟缓的眼眸倏地反应过来, 一瞬间慢慢睁大, 连忙往声源处看去。 “解……啊……解、解臻?”转头的速度太过剧烈, 陈殊几乎立时惨哼了一声, 随后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身后的人立刻轻轻拍着他的背, 慢慢地拂过他的背脊, 替他顺气。 “我在这里。”手的主人一边安抚, 一边道。 陈殊听出是解臻的声音, 连忙紧张地往解臻看去,但转身途中却感觉自己的脖颈一滞, 竟然无法再往后转动。 脖子上似乎有什么把他的脖子固定住了。 他一愣,连忙抬手想扯开固定的家伙,可谁知一抬手竟然不见五指,唯有一层又一层地厚重绷带打在手上, 将整个手臂包得雍臃肿肿。 “这……”陈殊僵硬着脖子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打包的手。 “这是鸩安予那臭小子给你包扎的。”就在陈殊愣神之际,旁边有人的声音响起,却不是解臻的,“这里只有鸩安予那小子懂一点医术,你和解臻都昏迷不醒,我也只能让他给你们疗伤了。” 陈殊看向声源处,只见渺渺真人剑尘雪正端着药,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他复又挪动眸子,果然发现自己周身上下被包得如同木乃伊一般。 …… 鸩安予亦正亦邪,此次能够在天行藏中出力已属难得,眼下恐怕又是这个人报复心起故意捉弄他。 陈殊沉默,心头又生起挂念,缓慢地转身往身后看去。 “我没事。”身后的男人似观察到他的动作,起身扶着他靠向背后的枕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陈殊这才看到解臻,只见解臻此时身上穿着朴素的长衫,头发简单地挽起,脸上虽然有受伤的痕迹,但气色却比中子母蛊时要好上很多。 “是啊,臻儿他不过是比你少昏睡了两天。”两人对望之际,剑尘雪的声音又传来,声音十分唏嘘。 解臻:“……” 陈殊的脸色果然一变,他再度看向解臻,却见男人额心处隐隐有一道淡纹,上面有清光慢慢流转,仿佛如同印记一般。 “这是……”陈殊抬了下手,忽地想到自己此时连手指都伸不出来,只能紧张地看看解臻,又看看剑尘雪。 剑尘雪干咳一声,将陈殊昏迷后发生的事情重新复述了一遍,当提到那白衣剑影化作散光融入解臻体内之时,他抚摸了下胡须道:“我在臻儿昏迷之时曾用内力探查了他的体内,发现有一股强劲的气息在他心脉里盘踞,想来就是那白衣人留下的。这力量帮臻儿治愈了不少伤,所以现在还是陈殊你受的伤最严重。” 陈殊一愣,忽地想到之前雷幕中惊鸿一见,那白衣人一身寒衣、不染红尘之景,竟如同隔世一般。 “他”与解臻一模一样,却又引起长明和自己无数次回望,恐怕与解臻一样本是同源共体,很可能就是被三目界的怪物从解臻身上剥夺走的姬也神君神魂碎片,直至天行藏彻底覆灭,方才得以重见天日。 陈殊又想握紧解臻的手,结果刚刚抬起,却只能笨拙地将硬邦邦的胳膊搭在解臻的手腕上。 解臻莞尔一笑,用手心覆住陈殊的绷带。 “对了,鸩安予和路七呢?”陈殊一看到这绑带,不由得有些泄气道。 鸩安予和路通明一道来到西锤,恐怕关系匪浅,这两人都帮了他和解臻,尤其是在重启太乾生死阵之时,陈殊心有感激,却听剑尘雪往门外瞅了一眼,面色有些悻悻道:“路通明那暗器小子没问题,正在外面给你去药房配药材……就是鸩安予他……” “鸩安予他怎么了?”陈殊心中一凛道。 “鸩安予帮你们二人疗伤后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剑尘雪又摸了下胡子,“我想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陈殊心中不解道。 “天行藏覆灭,那蜘蛛死了,诡云谲也死了,他恐怕是唯一身上系着这个古怪传承的人。”剑尘雪道,“我倒是有点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像我们这种人和常人已经不一样了。我们或许还能再活百年之久,可我们身边的人却并不是。” “……”陈殊和解臻默然看了一眼。 如同剑尘雪这番临仙之境,本已经享有比旁边的人更多的寿命。就算是解臻,在收回天行藏的神泽碎片后也应该会长生许多,但这里却有一个人并不一样。 “那现在外面怎么样了?”陈殊复又问道。 在西锤遇到重建的天行藏如同一场浩劫,四人所行的马车全被眼睛摧毁,就连曾经带他们引路的无魂之人都被秦冷风炸毁,剑尘雪等人逃出生天后,便带着陈殊和解臻在附近寻了一处村庄安置休养,等到二人醒后再做打算。结果入住村庄后,这天公竟然一直开始下雨,算上天行藏毁灭开始,竟已经连下了七天七夜。 “我三天前回去看过那里,差不多已经淹到半个人的身高了。”剑尘雪道。 三目界的日月轮已经被破,西锤干旱灾难已经缓解,这番雨讯很快就会传到外面,届时流民回潮,家园重建,此地或将重新恢复生机。 第186节 西锤之行,本就旨在查明旱因,如此一来,厉朝因为天灾引起的弊病能解决大半。 陈殊闻言点头,脸上露出欣慰,高兴地回看着解臻。后者眉间舒展,额间清光纹路闪着淡淡的光芒。 剑尘雪杵在房子里,但见陈殊和解臻两人相伴,干咳了一声,倒没有再说什么,还是将药碗往桌子旁一搁,从房间内退了出去。 房屋里很快就只剩下解臻和陈殊,房间内声音平静,唯有门外沙沙的声响不时透进来。 有雨水滴落水面,发出落水声音。陈殊侧耳听着,目光不由得露出些许希冀。 “想去看?”耳边传来解臻的声音。 “啊?” 陈殊侧不了头,只感觉耳边一阵温痒。他瑟缩了一下,连忙转动眼珠,但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身子凌空,竟被解臻一把横抱起来。 “……解臻?!”陈殊心中一惊,连忙用手笨拙地环过解臻的脖子,等到下一刻睁眼之时,却见眼前清风徐来,飘雨成线,鼻间隐隐传来雨润土地的腥草之味。 耳畔亦有风声拂过,呼呼作响。 他讶然睁大眼,再往脚下看去之时,却见之前遍地的黄土之上,有沟壑成流,溪水缓缓而动,淌过山川,遍野的土地上竟也有一点绿意渗出,竟有植被重新焕发新生,不断萌芽生长。 解臻还抱着他,衣袂连飞,周身清光流转,将落雨阻隔在外,雨滴打在清光上,竟成小小的虹色。 陈殊回眼,但见那七彩颜色,眼睛颤了颤,倏地慢慢弯起。 “那是天行藏。”耳边又有解臻的声音,声音沉稳,似没有以前的恐惧。 陈殊闻声看去,只见此时两人竟已经位于一处清湖上空,这湖泊放眼看去似连绵千里,此时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湖中依稀有黑塔残骸,却已浸润在水中。 按照天行藏所处的地势,再过不久这片被天雷劈过的焦土恐怕就会彻底被雨水覆盖,届时这一整片山河湖海,终将取而代之。 那些过往的痛苦、徘徊、恐惧终将辞去,眼前又有新的希望、憧憬、愿景即将诞生。 陈殊静静凝望,再看这山色天地,和解臻额前的印记,嘴边终于勾起唇角,无声地笑起。 * 这雨下了足足有半月有余,陈殊醒来后,四人便开始重新上路。因为没有坐骑,解臻、剑尘雪各带一人御剑而行,直至到了康芜城附近才寻了个地面落下。 有天魂长明在,陈殊身体不同于常人,但这次大战后长明重新陷入沉睡,他身上的伤也并没有像以前那番快速痊愈,待到康芜城时,虽然已经拆了厚重的绷带,可那些严重的伤口也只是结痂,每天仍有解臻替他更换纱布伤上药。 四人步行至康芜城城门口,却见之前来时萧条的荒城此时人流如海,不时有百姓从城门贯出,有拖家带口的马车装载货物前行,也有不少客商等人雇佣而行,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往原本的荒漠废墟中延伸。 城门口熙熙攘攘,再往里处的难民棚子此时已经拆了不少,原本官府搭建的粥铺处更有摊贩做起了生意,不时有各种吆喝声起,场面欣欣向荣。 陈殊甚至还在一个包子铺里看到了之前他和解臻救助过的那对姐弟。这姐弟二人正忙着招呼客人,似隐隐看到两个熟人,忽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回神看去,却见人流一波换一波,哪里还看得到那两个疑似恩公的身影。 而此时,陈殊等四人已经来到集市。 旱灾已解,西锤百废待兴,待到解臻回到朝中,便会有新的扶持政策下来,或将是一片新的世界。剑尘雪看着路通明采购马匹,很快回头朝解臻、陈殊二人笑道:“这样也好,臻儿,那为师今日便先就此别过了。” “真人要走?”陈殊微讶。 “是。”剑尘雪笑道,“我本就是临时被臻儿拉来凑数,皇宫什么实在不适合我。现在你回来了,旱灾也解决了,我也该过一段自己的逍遥日子了。” 第235章 身份问题 他说得洒脱, 旁边的解臻眉眼抬了抬。 “师父,那解肃呢?” “……” 剑尘雪眉毛不可抑制地一挑,但见解臻目光看来, 很快沉着脸冷哼道:“那本来就是你要养的娃,你自己好好对他。” 解臻:“……嗯。” “这孩子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资质也不错,就是被那王爷圈养得太过迂腐,好好教还是一个可塑之材。”剑尘雪又补充道, “臻儿, 你既然把人提上来了,就不许冷落他、不许苛待他。” 解臻点头再度回应:“……好,师父放心。” 剑尘雪还想说什么, 但想到离别在际, 还是忍了忍,转过身召出长剑。 “真人,解肃之前也很挂念你, 我来西锤之前,还特地让我注意你的下落。”身后又有陈殊的声音提道。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我教他的最后一课。”剑尘雪身形一滞, 但到底还是一步跃上空中,施施然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小屁孩什么的我养一个就够了。解肃那里, 你帮我报个平安就好。” 他说罢, 不能下面的人继续说,脚下剑光一闪,人已经乘剑而去, 激得集市起了一阵迅风,等到众人抬首时,只见天空如洗,唯剩一条剑影往天际行去,留下长长的云痕。 剑尘雪的身影终消失在远方,陈殊和解臻慢慢收回目光。集市里的人见风过去,匆匆看了眼天上异景,又纷纷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唯有一暗影愣愣地看着渺渺真人离开的方向,隔了许久方才渐渐回神。 剑尘雪走后,回京城的路上便只剩下路通明、陈殊、解臻。三人从康芜城出发,一路往东行去,约末过了半月,终于见到一处巍峨城池,上有皇旗猎猎飞舞,下有百姓穿梭来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陈殊最近两次出入京城匆匆忙忙,难得此时空闲,忍不住撩开门帘往外望去,只见满目京城盛景,依旧繁华喧闹,和离开京城之前相比,城中守军已经不再设栅栏拦民,反倒是城门口处有官吏设桌,正清点排队的流民,队伍不长,旁边还有棚子搭建,有几个百姓装扮的人正给每个流民分发食物和衣物。 旱灾结束后,流民应当会减少许多,官员利用衣食清点灾民数量,不日再根据数量做出应策,陈殊眼睛亮了亮,道:“解肃这孩子是挺有想法的,此法可以为朝廷拉拢人心,只不过那边的官员怎么不穿官服?” 解臻随陈殊目光看去,看到草棚下的分发食物的百姓装扮,很快轻轻笑了笑。 陈殊奇怪,正想问解臻在笑些什么,耳边却见那领取衣食的流民队伍处,有人忽地下跪,往地上重重一拜。 他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耳畔便传来那人拜谢的声音。 “谢谢敬宁侯,我王家老小旱灾流离失所,幸得敬宁侯救助,我王家感激不尽,谢过敬宁侯救命之恩!” “……” 那人说得激动,又往地上拜了三下,直至棚里的人走出来,方才重新站起。 此时马车已经行远,陈殊目光惊愣地往后挪移,直至官棚消失了方才回神:“这、这是?” “那棚下的不是官员,是你当初救济的第一批灾民。”解臻回道。 “……” 陈殊这才想起,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前,第一批旱灾灾民北上,他怕流民扰乱京城治安,是收留过一批西锤灾民。那时候他受封的土地并没有多少佃户,于是索性让管家点好名册,按人口分田到人,没想到这事已经隔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这些佃户竟然在此救济别的灾民。 他有些惊讶,隔了一会儿才讪讪道:“其实他们不必拘泥往事,毕竟林辰疏已经走了。” 解臻复又一笑,看着旁边的短发青年,面色渐渐地柔和下来。 林辰疏是已经走了,但现在回来的是陈殊,是他一直等候的人。 漫长的风雪守候,无数次的混沌凝望,最终等来他生命里面的这个唯一。 地面湿润,似刚刚下过一场新雨,车轱辘轧过地面,载着马车里的人,漫漫地拉出长长浅浅的轴痕。 宫内,解肃早已经等候多时。 皇上和新来的陌生青年一道前往西锤,时隔半个月的时间,京城便迎来久违的降雨,此事百姓或许不知,但他曾经见过钦天监和剑太傅的书函,知道这次天灾非同一般,算起路程和时间,很快明白这场降雨怕是那西去的两人解决了旱灾。 一个多月后,解臻带着受伤的短发青年回宫,让他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天灾过后有一系列的举措需要部署,解肃只是代掌政事,听取了身边葛期、恭常钦等文臣的意见进行安排。但朝廷赈灾粮饷拨出多少,灾后如何重建,谁去坐镇西锤监管这些大的问题,都等着解臻亲自去安排妥善。 当今朝廷已经不再是数年前辅政大臣摄政的局面,经历了数度罢免,新政已经融入新的血液,皇权早已统一于九五之尊手中。解臻回朝后,便先审阅了解肃的举措,随后一一对赈灾事项进行批注,吩咐解肃着手办理。 解肃点头应是,立刻安排工部户部的人预算重建西锤,但在镇守西锤的大臣上却迟迟没有定论。 西锤受灾严重,重建秩序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且此地幅员辽阔,占据了厉朝六分版图,若是从朝中指派大臣,这官员不仅需有能力,经验还需老道,而且对皇帝的忠心上也应该是一个可以足够可靠信赖的人。 但放眼整个朝中,新老更替出现断层,朝中似乎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解肃不由得有些泄气,只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倒是解臻并没有立即指派,他每日虽政事繁忙,但到了傍晚便摆驾回宫,就连三餐膳食也是在寝宫中用的。 昔日皇帝寝宫冷清,常年空旷孤寂,而今宫中红烛燃烧,暖光透窗,里面时有人影,斑驳交叠,似又回到了敬宁侯在的时候。 宫人不敢在明面上言论,只知皇帝寝宫里有一病号,这病号是个男人,和以前受宠的林辰疏长得完全不一样,他剪着一头短发,明眸亮眼,丰神俊逸,长得不赖,太医院的汤药总是在皇上不在的时候往里面送,想来身体应该不大好。 此事唯有病号本人十分汗颜。陈殊虽然受的伤是看上去比较狰狞一些,身体恢复得是比解臻缓慢一些,但一段时间疗养下来,皮肤上的伤口开始落痂,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只可惜解臻对他一直放心不下,还让太医院和膳房想着办法补他身体,这在宫里还没住上半个月,陈殊已经感觉自己好像胖了一圈。 看着自己日益白胖的模样,陈殊郁闷了一阵,但他和解臻已经经历了数次生死,也渐渐理解了男人的想法,只是唯一让人遗憾的是,他这段时间痊愈,但身份上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敬宁侯,此间他数次有心想帮解臻处理些杂物,可每每想到自己身份特殊,眼下对于旁人而言却只是个凭空出现的人,不便再像以前一样帮解臻直接批注奏折,胡乱参政。 好在解肃那小子总是前来寻他,时不时向他请教寒山剑法的事情,试探着说一些自己参政上的苦恼,有一次还打听起剑尘雪的下落。 陈殊看到他提到寒山渺渺时眼中闪过的灵光,不由得莞尔。他回想剑尘雪解决旱灾后甩剑溜之大吉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告诉这孩子他的剑太傅已经抛下他不管了,只是说起渺渺真人志在高远,潜心闭关,不日再出。 解肃信以为真,放心地点了点头。 陈殊敛了笑,忽的想起了路通明。 他们此去西锤九死一生,剑尘雪、鸩安予皆已经离开,眼下只剩路通明在旁边。暗影此前因为天行藏一事一直调查鸩安予,在天行藏覆灭之后,便回到京城后便重新当起了解臻的部署。他神出鬼没依旧很少在人前露面,但陈殊偶尔会看到路七现身之时,虽还和以前一样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似有郁色。 鸩安予据说已经在江湖上许久没有行踪,去西锤之前是,去西锤之后也是。像他这样的人若隐去自己的踪迹,想要寻找只怕比大海捞针还难。 路通明和鸩安予关系匪浅,也不知再重逢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殊默然。 此去回京数日,他伤好之后便闲得无事可做,在解臻房中随手翻开画篓中的一幅旧画,拉开卷轴时竟然发现上面有隐约的血迹,他微微一愣,落眼看去,竟发现那画像上刻画着一人,红衣鲜艳,脸上却被污渍弄脏大半,但浅笑地凝视着画外之人,模样十分熟悉,竟是当初他不小心自己弄脏的画像。 原来当初韩珩并没有修复这幅画,反而将它送回给了解臻。这画轴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应是被人时常拉开观看…… 往事回溯,那时懵懂不知,一路伤痕累累,直至醒悟时又时日无多,恨不得有来世重生,可到了现在他已经和解臻真的在一起了,心里又生出新的贪念。 陈殊盯着画像许久,方才默默地重新卷起,小心翼翼地放回画篓中。 他又在房中静静地待了一个时辰。 平日解臻到了午时便会回寝宫与他一道用膳,但此时午时已经快过去,解臻却并没有回来。 陈殊微微一愣,终于意识到不对。 膳房的人已经在外面待命,没有皇上的命令谁也没敢乱动。陈殊在房中逡巡片刻,终于还是轻身跃出寝宫,往前殿寻去。 他身份特殊,一路上尽量避开宫人,待到来到熟悉的御书房前,却见解肃一个人正在御书房外站立。 此时正午,日头虽没有夏天和旱灾那样炎热,但就这么直接站在太阳底下也有不少燥意,解肃单单立着,额头便已经露出些薄汗。 御书房房门紧闭,里面显然在谈论什么要事。 陈殊一愣,见御书房外没有其他外人,忍不住出言唤了一声解肃。 “陈大人?”解肃正一板一眼地站着,看到御书房的庭院里陈殊突然出现,惊讶道。 陈殊点了点头,但见解肃还在阳光下站着,便在树荫下唤过这孩子。 解肃踯躅一阵,还是小跑到陈殊身边,犹豫道:“陈大人,你怎么来了?” 陈殊看了眼解肃额头上的汗,还是掏出帕巾给他擦了擦,皱眉道:“这么大太阳,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待着?” 树荫下凉快,解肃呼出一口气,道:“是皇上让小臣在这候着,小臣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就知道在那先待命。” 第187节 他对解臻一向畏惧恭敬,陈殊见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皇上一直在御书房里,是政事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说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是一愣,不禁有些后悔多言。 解肃听着,果然有些欲言又止。他看着陈殊,又看了眼陈殊手中的帕巾,很快摇头道:“不是,不是政事上的。” 陈殊惊讶,心想解臻迟迟不归不是政事还会有什么原因,却听解肃继续说道:“今早有臣进谏皇上后宫空缺,希望皇上填补位置,早日为皇室续脉……” 陈殊一愣。 “不过今天众臣虽然说得激烈,但皇上听完并没有回应,只是下朝后召了礼部和翰林院的人,让小臣在外面候命。”解肃又道。 第236章 加封 解臻迟迟不归, 竟然是为了这事。 陈殊又看了一眼御书房,以他的能力只需扩散六识就能听到房中谈话,但此时他却没有继续往里探听的心思。 解肃见陈殊没有说话, 连忙又道:“这其实已经是那些臣子的老调重弹了。皇上受伤以后,小臣也经常看到这些臣子的立后谏书,但也一直没有动静,皇上应该短时间内是无意立后的。” 敬宁侯死后, 此事每隔个一两个月便会被臣子提起,解肃一开始还会不知所措,但后来见皇上回绝得简单干脆,这些谏书倒是变成了最好代批的奏折。 但实际上,大臣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当今皇上年纪已在三十上下,常人到这个年龄都已经有了妻妾,唯独解臻身为帝王却还是只有一个人。以前林辰疏在的时候众臣不敢进谏, 而今敬宁侯传闻已经逝世, 这进谏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陈殊一时间无言,他站在御书房外看了一阵, 正欲离开, 忽地看到御书房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皱了下眉, 本想就此隐身, 却见走出来的第一个人身穿红色朝服, 唇边蓄着小胡,但容貌十分熟悉,竟是当年和林辰疏一道中榜的状元李邺之。 李邺之行出书房门口,眼角处便瞥见一道红色身影,他觉得心中有莫名的熟悉,连忙往那处看去, 却只见到一片红衣衣角在树后隐匿,树荫下哪里还有那道颀长身影。 身后还有官员等待出门,李邺之的脚步顿了顿,从御书房的台阶上走下。 后续的官员依次行出。这几人是翰林院的官员,此时出门个个脸上面有难色,又不敢在离皇帝近的地方表露,出了书房埋头就走,独独李邺之站在一边,和几人一一抬手作揖告别随后独身一人站在御书房的庭院门口滞留。 御书房的门复又重新关上。 解肃参政已久,见出来的人只是一批人,想来里面还有礼部的事情需要商议,便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在树荫下等待,但他没站多久,便听到身前有人作拜的声音。 “微臣见过解小侯爷。”有官员走到他前面道。 解肃一愣,识得此人是翰林院侍读李邺之,连忙道了声免礼。 李邺之直起身体,抬眼看向解肃身后,随后又躬身道:“小侯爷,适才微臣看到一人在侯爷身侧,敢问那位就是皇上身边的‘陈殊’陈公子吗?” “啊?”解肃再度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没有想到李邺之这么眼尖,居然看到了陈殊的踪迹,本来想着回绝,但随后又想到眼前这位李邺之李大人是当年敬宁侯林辰疏一手扶持上来的人,据说和敬宁侯关系不错…… 从皇上的态度以及陈殊的身手上看,陈殊和林辰疏的关系其实已经不言而喻,解肃一瞬间犹豫起来。 他不好意思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最后还是树后有人慢慢走出,回道:“是我。” 有陌生的音色响起,李邺之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人身穿暗红长衣,这人又和记忆里那人的样子完全不同,往日敬宁侯柔美秀丽,而今这人却十分俊朗,如朝阳勃勃,和林辰疏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日头下暖风拂过,带起红衣衣摆翩飞。 李邺之微微恍神,向前恭敬拱手道:“陈公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殊微愕,上下打量了李邺之一眼。 李邺之不同于杨戊和韩珩,他虽和自己有过私交,但并不认识自己现在的模样,此时为何竟隐隐有认出他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和李邺之行到附近的角落中。 李邺之缓缓松了口气,复又重新打量着眼前的“陈公子”,隔了一会儿,他才在陈殊的注视下低声道:“陈公子,前两日我向皇上递了折子,请缨去西锤任职。” 陈殊又是一愕。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李邺之刚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还曾经向他透露,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个京官。 李邺之似也看到陈殊愕然的表情,低低一笑,自顾自道:“西锤虽然条件差了点,但也是个历练的好地方。我现在的官位,想要继续向上爬,也得出去外放几年,才有更好的本钱和人竞争。” “……”没想到李邺之和他说这些,陈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以前我总在埋怨自己没有好出身,家父不过是个员外郎这样的小官,无法像别人一样顺利上爬,只能看别人脸色行事,直到我遇到了敬宁侯,我才发现即便是出身不好,当官也有不一样的当法。”李邺之似也不需要他作答,依旧继续说道。 “……”陈殊默然听着,依稀记得自己和李邺之曾经就是在齐太尉家的后门处碰面的。 “其实我现在的地位也靠敬宁侯的提携。”李邺之说到此处,又干咳了一声道,“他救了我的命,也帮过我许多,我想了很久,虽然做不到像他那样拼命,不过至少可以像他一样做事放开手脚,不畏首畏脑。”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陈殊愣了会道:“西锤艰苦,李大人还需保护身体。” “多谢陈公子提醒,我虽不才,但还是想大展拳脚之后,再重新调回到京城的。”李邺之说道。 陈殊莞尔。 李邺之看眼前的人的笑靥,只觉得眼前人依稀又现那人顾盼生姿的神态,拱手道:“多谢陈公子听我这番絮叨。”他说着,又意识到什么,忽地又道:“是了,以后也不能叫你陈公子了。” “什么?”陈殊只听得李邺之话里有话,讶然地敛了笑。 李邺之见他神情疑惑,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心中也是惊讶道:“陈公子莫不是不知道?皇上已经打算封你为异姓王。” 陈殊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邺之还想说什么,忽地听到御书房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他转身望去,只见礼部的官员也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离开御书房。 这一次,房门彻底打开了,说明里面商议的事情已经结束。李邺之见状,回头笑着朝陈殊拱手,道了声恭喜,便躬身往宫外退去。 之前在树荫底下的解肃已经没了踪影,陈殊这才恍过神来,往御书房的方向看去。 房门敞开,礼部的官员已经走尽。陈殊站在庭院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往前走。 御书房里传来人议论的声音。 “解肃,如果立你为一国储君,你该如何担当?”熟悉的男人声音问道。 陈殊一愣,在房门前止住脚步。 小孩的声音已经踌躇响起:“若要当一国储君,当心有沟壑,怀纳气象。” “还有呢?” “听臣言,明是非,心有天秤,顾全大局。” “还有呢?” “落子无悔,施政者为掌舵,辨明方向,当无惧风浪。” “还有呢?” “……”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静默,隔了一会儿,解肃接上:“小臣会尽心尽力辅佐皇上……” 解臻没有回话,周遭还是一片安静。 解肃的声音又试探地补了几个字:“……还有陈大人?” 站在外面的陈殊:“……” 陈殊脸慢慢地红了。他一阵尴尬,本想就此溜走,但脚步却像生了根似的,直至解臻的声音再度传来。 “立你为储,本来也是他的选择。” …… …… 空旷的御书房再度陷入宁静。 阳光和房屋阴影阴阳相错地洒在地面,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直至庭院内有一阵风拂过,远处树荫沙沙而动,随着时光流逝。 陈殊站在原处垂眼半响,耳畔忽的又响起解肃的声音。 “陈大人,小臣告退了。” 陈殊回神,这才发现解肃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正朝他作揖。 这孩子的声音说大爷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刚说的话想必里面的人也听到了。 陈殊点了点头,还是起身走进御书房。 以前他是静宁侯的时候,也时常和解臻在书房办公,此次离别近两年,他重新进入这房间,却见里面的布置还是十分熟悉,屏风北侧隐隐露出一紫檀桌角,正是往年他落座的书桌。 他走了这么久,御书房的布置竟然没有变动过。 陈殊眸光轻闪,在往前方看去,却见有人落座正首处,那人玄衣长袍,上面金丝绣龙,飞舞盘踞,这人似察觉到陈殊的存在,很快抬起头,十二旒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目光透过串珠,正往他看来。 此时解臻的发鬓打理整齐,露出清俊脸廓,男人额间的神泽碎片痕迹虽已经隐去,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帝王龙章凤姿,一如他和他初见相逢一般。 “殊殊,你怎么过来了?”解臻起身问道。 “我听说、听说……”陈殊想了想,还是没把刚刚李邺之告诉他的话说出来,只是笑道,“我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见你还没有回宫,便出来走走。” 解臻低低应了一声。 他还穿着上朝的朝服,长袍拂过地面,从台阶上一步跟着一步拖曳,不过一会儿,男人的气息便在眼前。 “这次回来,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官职。”陈殊还想着李邺之和解肃刚才的对话,低声道,“其实你也不必为我特地……嘶……解臻,你在做什么?” 陈殊本来想说解臻不必给自己劳师动众,可谁知说到一半,脖颈间却突然传来一丝凉凉的触感,连忙下意识瑟缩地叫了一声。 没想到解臻会突然有这么幼稚的举动,他惊愣,目光微斥地看着解臻,却见眼前的男人唇角微弯,十二旒后的目光微微带着些促狭。 “你说你伤好了,我想帮你看看。”他用双手捧住陈殊下颚道。 他的手因为修炼寒山剑法,比普通人的温度本就要低一些,指腹摩挲过皮肤之时,立刻然陈殊脖颈边起了一层小小的寒栗。 “我们昨夜不是刚看过……”被解臻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陈殊的声音提了提,可惜到了口中,又温软了下去。 解臻气息在前方,轻轻地笑了声。 陈殊瞬间耳垂通红,侧过脸去不再不看解臻,足靴往后轻轻挪移了一步,被眼前的男人轧在墙边。 室内的温度不知怎的,竟比阳光下还要热上了几分。 “别,这里是御书房。”陈殊短促地呼吸着,往御书房门口看了一眼,却见此时的御书房房门竟然又被人关上了。 此间刚刚只有他和解臻、以及离开的解肃三人,这门不稍说也知道是谁顺手带上的。 这小孩,应该不是故意的? 陈殊眉毛跳了跳,他想张口再说什么,却很快被解臻堵住,想说的言语到了口中,最终化为轻声的呜咽。 第188节 他的手还附在解臻繁复的衣襟前,想推开眼前的男人,谁知刚刚作了力气,手腕便被解臻抓住,慢慢地拉过头侧,扣在墙面上。 陈殊蹙眉,阖上眼睑。 “陈殊。”解臻的气息没有离去,男人低低又道了一声,沁凉的指腹摩挲过陈殊搭在墙面上的手心。 陈殊睫毛轻轻一颤,原本推拒的手忽然将对方的五指牢牢扣住。 御书房内,谁的冠冕掉落,玉珠发出落盘声响;又有谁的气息交叠,将此处的寒冷融化。宫中深院,有蝶起起落落,在盛开的花团处翩翩起舞,旖旎了窗口风景,点缀一方盎然春意。 第237章 林家人 加封陈殊的圣旨很快下来了。 承元七年, 当朝皇帝册封异姓王名号“敬宁”,与之前在众人视野里消失的林辰疏的侯爷称号一模一样。 但新晋的敬宁王和敬宁侯长得却不大一样。这个被册封的青年除了读音上和林辰疏的姓名一样,在容貌、年纪、身份上都十分陌生,此人仿佛凭空出现, 无父无母, 也无兄弟姐妹, 就连户部都无法调查清楚他的来历,却偏生凭借着解臻强硬的一纸诏书, 就这么登上了王位。 此事即便是在未来的史书上, 恐怕都会留下荒诞的一笔。可经历过林辰疏时代的人却又都知道, 这“敬宁王”意味的是什么。 林辰疏时常出没在后宫之中, 而今的陈殊据说亦是常伴君侧,是皇帝最为宠爱之人。 众臣看到解臻举措, 心知此事恐是立后举谏引起的,但又对解臻一言不合便肃清异己的手段深深忌惮, 只得将帝王家事闷在肚子里, 不敢再随意提起,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解臻封了敬宁王,随后又将小侯爷解肃提携,与封王的圣旨一道颁布,同封了储君。 自此,解臻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已经一目了然。 众臣喏喏,礼部更是不敢怠慢,在承山操办了封王立储大典。大典当日, 地面众人跪拜,长角延绵,空中皇旗飞舞, 青云浩荡,解臻看着陈殊登顶承山山巅,纵旁人如何争议,亦亲自为其加冕,携手青年,共睹天下盛世开幕。 敬宁侯被赐原敬宁侯府,门匾更换为王府的牌子。原府中的仆役、佃户知悉此事,本心怀忧虑,可谁知这名为陈殊的敬宁王不常在府中生活,也没有要将府中秩序重新打乱的心思,入主新府后一切秩序依旧维持原样,并没有进行变动。 众人讶异,随后又见昔日敬宁侯的义妹荆楚折返京城,与新来的静宁王会面了一次。府上管家原本担心会有什么冲突,结果他进去端茶倒水之时,看见那长得俊朗的敬宁王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小孩,是林辰疏义妹荆楚所生的女孩。 敬宁王陈殊显然不大会哄孩子,连抱娃的姿势都有些局促,惹得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大哭。反是荆楚的丈夫,这女孩的老爹在旁边哈哈大笑道:“韩小荆厉害啊,你舅舅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结果被你吓成这样!” 敬宁王脸色一沉,看了对面的韩珩一眼。 韩珩连忙捂了下嘴,不过眉眼还是十分的开心。 这场面落在管家和旁边的仆役眼里却如同惊天骇浪,这敬宁侯义妹的孩子管敬宁王叫舅舅,那岂不是这两人是同一人? 此事立刻在王府上掀起不小的风浪,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连着在受灾的流民佃户中也传播开来。当日受恩的灾民偶有前往王府外想见见陈殊的,只可惜敬宁王神出鬼没,灾民没有见到,只好在受租的份例中多塞了些粮食,以表谢意。 陈殊得知此事后还是命人将食物原封不动地退回。他重新有了身份,按照往例可以和解臻一道上朝,但这一次回来,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揽括所有政事,更多的是倾听众臣的谏言,只有在解肃对不上策论之时,会偶尔提上几个意见以作参考。 众臣原本看陈殊坐在原敬宁侯的座椅上时还带着偏见,本想着这突然提拔的敬宁王有何气度,结果几次朝政下来,众人听他政见竟然和那已经不在的敬宁侯及其相似,不由得纷纷震惊,即便是在台下都忍不住多窥觑了新王几眼。 静宁王到底是不是敬宁侯?皇上不改名号,难道他册封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臣子们私下商议,很快发现有静宁王在身侧,这一年已趋近冷戾的解臻上朝时候神色都缓和了不少…… 陈殊没有关心外人眼光,朝中政事纷杂,他和解臻商议,很快委任李邺之为西锤总督,又提拔了一名镇守北疆武官,一道前往灾区进行重建。 李邺之这一趟一走,恐怕等到再回来时不知要过多少个春秋。陈殊心中叹惋,忽地又收到廷尉恭常钦的消息,称廷尉大牢遭劫,原本关押在里面的千面霓裳被人带走,下落不明。 陈殊心中一惊,连忙看过解臻,却见解臻的眉头也是蹙起,显是感到意外。 廷尉的牢狱在厉朝已经算是最牢固的监狱,里面关押的除了千面霓裳外,还曾押解过莫无炜、空侯这样的江湖录高手。在这样的铜墙铁壁中却仍有人能够劫狱成功,可见来人身手不凡,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好在这劫狱的人并没有出了人命。陈殊询问伤者,狱卒只道劫狱的好像是个女子,也没有记清楚具体的长相。 此事线索全部断开,无法可循劫狱之人的下落,解臻便让禾闻策盯紧江湖动向,以防出现新的意外。 春去秋来,很快又是新的一年秋场围猎。 围猎是皇家牵头,犒劳百官的庆典,陈殊照例和解臻一道前往。他已经参加了三次围猎,第一次步行跟在列队之后,第二次骑马引领仗阵,而这一次他身份又有了新的变化,与解臻一道乘坐车辇,位在百官之中,缓缓向西郊进发。 此次围猎主张从简,但随行百官人数颇多,场面依旧十分壮观,这一路浩浩荡荡,如同游街一般贯穿大半京城,周边有百姓远远地拜见观望,有的想看百官仗阵,有的为目睹皇帝真容而来,有的则想亲眼见见传说中带着“敬宁”二字的异姓王,竟比往年人数更多一些,道路两边不时有参拜声迭起,热闹非凡。 陈殊在车辇中隐隐听到参拜声中有提及自己名号的,不禁有些讶异,正想往外看看街景,耳畔却忽地传来一处嘈杂的声音,似从队伍前端响起,好像似有人在争执。 “怎么回事?”解臻也听到了声音,撩开轻纱问道。 车辇前是路通明骑马带路,听到解臻问话,很快命人前往前方打探,不过一会,前方已经传话回来,回禀道:“皇上,前方是有人在拦路,和护卫军起了争执。” “拦路的是什么人?”敢拦围猎的仗队,护卫军有当场处决的权力,也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众人闻言心想,却听回禀的人一阵犹豫,还是继续道:“那拦路的是个女子,自称是、是敬宁侯林辰疏的小娘,姓岑,名玉凤。” “……” 场面有一瞬间的宁静。 敬宁侯林辰疏出身一商贾世家,父亲林和鸣丝绸起家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但此时在敬宁王前面提起敬宁侯,总让人感觉有一种异样之感。 坐在车里的陈殊和解臻互看了一眼。 陈殊当年被长明强制借尸还魂,倚借林辰疏的身份和林家有了联系,后来林辰疏封官加爵,陈殊虽没有对他们提携,但仅仅凭借这一层联系,也让林家有了起色。 “我去看看。”没想到岑玉凤会闹到御前来,陈殊皱眉说道。 解臻颔首。 陈殊一步跳下车辇。他本是想先找到岑玉凤的方向,但落地之后忽地发现上身边有一人身形高挑,脚步顿了顿,回身往那高个子的人瞥了一眼。 这高个人是一个宫女,身上穿着齐襦长裙,模样看上去十分清秀,此时正抬着头望着前方在骑在马上的路通明。她本以为陈殊会下马就走,没料到对方会转过身来,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恭恭敬敬地低头看着地面,只给回看的人留了个额顶。 宫女面容生疏,倒是第一次见到。 陈殊暗暗有些奇怪,但听到前方争吵还在继续,并没有细想,很快踱步往前走去。 前方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有一个女子正坐在地上,头上发髻已经散乱,吊着三角眼看着前面一排护卫军道:“你们敢碰我?我告诉你们,我是林辰疏的小娘,你们的敬宁侯是我养大的,刚刚是谁拉的我,站出来啊!” 护卫军齐排站立,并没有真的出列,反倒是沿道的京城百姓看到此景,在外围处指指点点。 “这人就是敬宁侯的小娘?” “是啊,她是林家的二房,生了个儿子,前些日子又被人抓进牢了,听说要发配到西锤做苦役呢。” “欸?这是没靠山还是怎么着,可我听说敬宁侯和敬宁王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呀?” “……” 旁人议论纷纷,岑玉凤听了更有了底气道:“我要见敬宁王,你们让敬宁王来见我!” “大胆!敬宁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护卫军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岑玉凤被这一吼吓得畏缩了一下,但见对方没有动作,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好啊,敢说老娘,你姓什么叫什么?老娘记住你了,等我见到敬宁王,让你有得好看!” 那被她威胁的护卫军脸色一变。 岑玉凤看他神色,心中不由得得意,又大声道:“敬宁王呢?敬宁王到了没有?” 她面色有几分疯癫,又有几分自得,正要继续撒泼,眼前却见护卫军忽地让开一条道,一个声音从道里响起:“我到了,你找我何事?” 这声音陌生,岑玉凤闻声看去,只见一个青年从队伍中行出,他穿着红衣金镶的劲装,一张脸眉飞入鬓,气宇轩昂,看上去十分陌生。 “你又是谁?”岑玉凤翻了个白眼问道。 陈殊道:“我是陈殊,不是你要见我?说,什么事情。” 眼前这人竟是敬宁王! 岑玉凤没想到眼前的敬宁王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不由得一惊道:“怎么可能?他们都说静宁王和敬宁侯是一个人,你是林辰疏?” 陈殊没有答话,只是扫了眼岑玉凤此时的模样。 岑玉凤看他模样,心中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但眼下场面僵持,见周围有人,连忙又道:“林辰疏,你弟弟马上要发配到西锤了,看在你们兄弟情分上,救救他可好?” “不好。”陈殊道。 “你说什么?”岑玉凤脸色一变,皱眉道,“你当时答应过我要放了林盛,为什么要食言,为什么还要把他发配到尚州?” 她说到此处,状似已有疯癫,却听道上有人着急奔出来,骂道:“你这婆娘来这里做什么?还嫌我林家不够丢脸?还不快跟我回去?!” “……”陈殊眯起眼睛看去,只见这奔来的人穿着锦衣,看上去颇有些钱财,正是林辰疏的亲生父亲林和鸣。 林和鸣身边还跟着一个管事,正是刘伯。 岑玉凤见林和鸣出现,面色更加癫狂道:“我就盛儿这一个儿子!你忍心看着他被发配,我偏不行!” “岑小娘,这事我们回家再想办法。”刘伯见状连忙道。 岑玉凤听管家劝告,眼睛却又亮了亮,直接躺倒在地道:“林辰疏,我们林家待你不薄,供你上私塾,让你考上榜眼,你出息了就是这样要报答我们?” “……”刘伯去扶她的手尬在当场,赶紧看了林和鸣一眼,却见林和鸣面色铁青,没有再看岑玉凤,反而抬眼往陈殊看来。 陈殊神色未变,只是挥手,让护卫队直接将岑玉凤拿下。 护卫队原本忌惮岑玉凤的身份,但此时见是敬宁王直接下的令,不由得精神一震,上前就将岑玉凤一把提起。 “放开我,放开我,敬宁王草菅人……”岑玉凤刚想继续喊,护卫军一把堵住她的嘴巴,哪管她怎么挣扎,直接连脱带拽押了下去。 “啊这……”林和鸣但见岑玉凤如此模样,不由得脸色一变,连忙又惶恐跪下,看着陈殊欲言又止。 “林和鸣。”陈殊眉眼这才抬了抬,他看了林和鸣一眼,“别说我不是真的林辰疏,你儿子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第238章 尾声 林和鸣看着陈殊一愣, 他的唇张了张,却到底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 陈殊没有再说话,缓缓收回目光, 转身沿着原来的道返回。 他来的时候突然, 离开的时候万众瞩目,众人只见这道红色身影折返列队之中, 随后一步跃上帝王车辇, 身轻如燕, 很快撩开帝辇薄帐,进入其间。 轻纱飘飞,遮掩住了帝辇里的景象, 只给人看到一红一玄两道剪影。 林和鸣亦看着轻纱帐后的人,忽地想到那日他听到优柔寡断的儿子断袖的消息, 怒不可恕地将他赶走, 任那人如何乞求哭诉,终还是关上林府大门,将嘤嘤啼啼的泣声隔绝在院外。 再等到那人重新站在院门中时,他见他往自己看来, 分明是一样的容貌,但眸光里却是游离在世界外的冷漠, 再也不见往前的唯唯诺诺。 “皇上还要围猎, 林老爷莫要再挡住道了,让小的几个为难了。”旁边有认得他的官兵催促道。 林和鸣看了眼前的官兵一眼,只见这些人脸上露出分明的不耐烦, 哪还有话音里面的恭敬。 林辰疏已经没有了,无论是带给林家耻笑的,还是让林家风光一时的。 他面色僵硬, 慢慢起身,却冷不迭地双膝酸软,又是往前扑拐了一下。 “老爷……”刘伯连忙想上前扶住。 林和鸣摆了摆手,低头看着地面,一个人重新站起来,终是退到了一边。 第189节 前方的道路肃清,护卫队往后传讯,隔了一会儿,一声“起驾”高亢响起,整个停滞的围猎队伍如复活长龙般开始移动,千人仪仗往前缓缓推进,浩荡走过路面。 不计数的侍从伺候,百官一一随行,场面壮观至极,不知谁又道了声帝王万岁,百姓复又恭敬殷羡地伏地叩拜。 林和鸣亦跪拜在地,眼前只见无数鞋面从他眼前走过,有宫内管事的,有各个品阶官员的,他愣愣地看着,直至许久方才回过神,往四周看去。 仗队消失在道路尽头,周围的百姓也已经散开,眼前只有秋风拂地,萧索地吹着道上遗留地痕迹。 他恍恍惚惚地重新起身,挪动了一下步子,最终背着仪仗离开的方向慢慢离开。 围猎惊扰圣驾是大罪,岑玉凤候押在大牢半月,最终与林盛一道被发配往西陲做苦役。临判前,林和鸣前往探监,随后一纸休书,彻底与岑玉凤甩清关系。 此事在京城传了月余,有人好奇前往林家查探,谁知刚敲开辅首大门,里面一片空旷荒寂,竟是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不由得一愣,待得询问林家在京城的铺子伙计之后,这才知晓林和鸣已经早早搬离京城,就连手下的产业也在着手变卖,怕是要从此淡出京城的圈子。 众人想起当年林家商贾起家,时常妄想能够融入官绅之圈,又因林辰疏飞黄腾达,也曾门庭若市不可一世,谁知短短几年大起大落,竟变成如此田地,皆是一阵唏嘘。 但这也只是京城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日升日落,朝夕更替,又有新的四季轮换,时光匆匆而走,忽有一日,南疆有信使快马而至,打乱京城宁静,厉国边境有将士来报,南境属国大闵□□,新王不满每年朝贡,起兵入厉国疆土,边疆再度告急。 闵国新王出身武侯,传闻骁勇善战,麾下良将精兵数万人马,大有要将厉国南疆十二城囊括吞并之势。 众人人心惶惶,群臣自危,唯独帝王面色山崩于前而不动。 两日后,解臻封命敬宁王为主将,解肃为主将副官校尉,起兵南伐。新封任没多久的敬宁王陈殊身着红衣银甲,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率三万大军挥兵南下,前往讨伐南闵。 解肃伴随陈殊右侧,小孩紧张地背着比自己大一号的宝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站在城墙上为大军送行地解臻。 此去南闵路程跋山涉水,待到战场上时,又有厮杀呐喊,炮火冲天,前关迷障,艰险重重。 时隔三个月,京城一信使快马加鞭,称敬宁王大破南闵铁甲,将南闵军队驱逐出境。 喜报到来,仿佛又到了驱逐狄夷的那年,百姓闻之,举国欢呼。 一个月后,京城信使又飞马入城,上禀朝廷,敬宁王已长驱直入,直捣南闵国都,生擒南闵新帝。 信使往返南闵和京城需一个月的时间,且南闵有天堑当道,极难攻克,众臣闻之算了算时间,纷纷震惊不已。唯高堂上的帝王闻之淡笑,昔日冷峻竟如冰雪融化,无声润泽。 宫中有传闻,敬宁王攻克南闵之时,皇宫中有一道清光炫彩,宛如剑影叠纸,飞快划过天际,帝王寝宫唯红烛淌蜡,不见皇上踪影。 此后又是一个月,南闵信使再度入京。 按道理说,攻破南闵已经是最后的捷讯,此时又有十万加急的信件冲入京城,众臣大惊,连忙紧张地听着信使读信,唯恐南闵途中生变。 却听信使念完信中文字,伏地跪拜,称敬宁王已经班师回朝,眼下已经在京城开外的百里处,明日便将抵达。 “!”众臣惊讶,没想到信中竟是如此内容,纷纷面面相觑,虽有诧意,但每个人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再看前方帝王,却见解臻坐在龙椅上,十二旒微晃,却是低低笑了声。 翌日,帝王率文武百官为敬宁王接风洗尘,京城城门大开,道口敞直,远方尽头处,终有一红衣身影骑马而来,这青年束着简短的一把头发,身姿朗风清月,身后解家皇旗与敬宁王军旗猎猎飞舞,迎风招展。 自此,厉国版图大定,敬宁王单擒南闵皇帝之威远传边境各国,各属国连忙派使臣出使,源源进贡,谏表各自忠诚。 承元十年,政事已然大定,遥想当年新帝登基,辅政大臣虎视眈眈,江山风雨飘摇,今日山河一统,风调雨顺,欣欣向荣,恍如隔世一般。 西锤重新建设,新的总督上任后清点人口,恢复植被,西引商客,重新复苏灾前容貌,更在往日天行藏遗址处修建堰坝,水利于民,政绩斐然。 北疆处,镇北将杨戊驻扎昱北关,荡寇千里,来年又有医师为杨夫人号脉,连声道喜。 “……且说那杨戊生了一个儿子,非要和我家杨小荆连个姻亲。”隔了一年,韩珩入京,眉飞色舞道,“但我想着我女儿怎么着都比他儿子大两岁,于是就勉为其难地拜了个小把子,让他儿子认杨小荆当大哥!” “真的吗?”敬宁王府上,陈殊听着盗骨叙事,狐疑问道。 “真的啊!” 韩珩厚颜无耻,旁边的荆楚终于忍不住掐了一把韩珩,引得韩珩抱着女娃连连嗷叫,向孩子哭诉他妈欺负他爸。 陈殊莞尔,看着义妹荆楚一家其乐融融,又微微愣神。 思绪飘远,耳边忽地又听到韩珩笑嘻嘻道:“对了,大舅子,你知不知道‘江湖录’已经重新排位了?” 陈殊回神,面上有些惊讶,只听韩珩打开一个黄色卷轴道:“这次排名,上面有你的名字,你知道你自己排第几么?” “第几?”陈殊本对自己的排名并不是很关心,但听韩珩说起来,还是问了一声。 “敬宁天下,王侯辰疏。”韩珩朗朗念道,“自然是第一。” 往前南丰守军之时,敬宁侯大败江湖中人,已在江湖中拥有赫赫地位,但执笔丹青醉梦生逝世后,已经没有人编纂这本江湖录,时值今日这名录重新提起,终于在这榜上落得一名。 陈殊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以前的身份竟然会被提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皱眉道:“我怎会是第一?那渺渺真人呢?” “十年过去,真人已经不匿踪迹,撰写前我可去过寒山,那里的草庐都已经塌了,而且我感觉真人超脱物外,应该不屑这些江湖地位了。”韩珩道。 传闻渺渺真人已经百岁高龄,极有可能已经仙逝,但见过剑尘雪的陈殊却知道,这解臻的师父还很健在,此时应该是在天地间的哪一处闲云野鹤了而已。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排名没了…… “这江湖录你写的?”陈殊默了下,问道。 “自然。”韩珩洋洋自得道,“除了我谁还会从程妍妍手里弄到这个名录?” “……” 陈殊看着韩珩,却听韩珩道:“这第二名我是打算给荼毒生,但这家伙也有好几年没有出现了,大舅子,你有没有再见过他?” 荼毒生鸩安予自离开天行藏之后便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但陈殊最近总察觉宫内有一高挑宫女在看路通明,他本想前往查探,可惜那宫女似发现到他的注意,第二天便消失了。 “没有,但他应该还在。”陈殊回道。 韩珩眼睛一亮,继续念道:“这第三名就是长禾山庄了。我知道秦公子其实武功绝世,当在江湖录之列,只是他毕竟是皇上,所以这名次就先给禾闻策。” 秦公子就是解臻,事实上吸收神泽碎片的他如今的修为比陈殊自己还要强一些。 陈殊笑笑:“你倒是挺能折腾。” “弄这江湖录无非是想留个念想,有些人有些事,有的还在,有的散场,但都曾经精彩过。”韩珩道,“我记录下来,以后也好讲给韩小荆听听。” 他说着,得意看着自己的女儿,岂料孩童不满父亲多动,不知怎的哇哇大哭起来,惊得韩珩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陈殊看得不禁笑出声来。 时光流逝,又是五年的时间。 这五年,路七向解臻递交宫中令牌,孑然一人离开皇宫;解肃个子开始长高,少年储君掌管一国政务,渐渐步入正轨。 来年秋日,京城城门大开,又有新一批赶考书生参加科举,人流如潮,八方荟聚,天下人才济济,再现中兴盛世。 入夜。 秋风习习,月圆明亮,皇宫灯火渐渐熄灭,月光透过窗户洒入室内,留下淡淡的浅影子。 寝宫里,有人忽然轻轻蹙了下眉,慢慢睁开眼睛。 头顶上是熟悉的床帐,旁边是男人清浅的呼吸,陈殊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往窗外看去,只见窗外有一道人影静静凝立,背对着寝宫,身影熟悉,正凭栏往外远眺。 “长明?”陈殊看了眼身边的解臻,轻身下榻,批了件外裳往外走去。 秋日的夜风微凉,陈殊走到宫外轻轻打了个寒颤,随后抬眼看去,正见窗外的人影往自己看来。 那人穿着宽大的长袍,长发垂在身后,发丝轻轻随风飘动,似听到陈殊的动静,微微侧首。 他容颜清晰,星眸看着陈殊,唇角很快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是极淡极淡的笑容。 “长明,你醒了?”见是它,陈殊眉间闪过喜色。 “……醒?”眼前的人闻言微愣,随后眼眸柔和地弯起,道:“我其实早就已经恢复了。” 陈殊目光露出一丝错愕,他记得天行藏回来之后自己时常想询问长明的情况,但对方却并没有给过自己回答。 他微讶地看着前面的长明,却见长明眼睑轻轻垂下,隔了一会儿复又抬起,机械的声音柔缓地传来。 “陈殊,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第239章 终章 “什么?”陈殊的脚步顿住。 “天地人三魂归一才是一个完整的魂魄, 今日过后,我便会真正融入你的魂魄中。”长明回道,又是轻轻一笑, “不会再分开了。” 自从原来的世界回来, 陈殊的魂魄已经感觉到长明的融入,他点头,却又有一些犹疑:“往前你我融合,我能感觉到你的记忆,怎么今天这么突然……” 他曾经在长明的记忆里看到过真实的天行藏, 可这五年过去, 长明虽然醒着, 但他却毫无知觉。 他不解地看着长明, 却见眼前的长明眼睑垂下, 遮掩了满目星光。 “是我没有让它们融入到你的魂魄中。” “……” 陈殊慢慢睁大眼睛。 长廊安静, 夜风拂过, 带着两人衣带轻轻晃动。隔了一会儿长明的声音重新响起。 “陈殊,越长明是越长明, 你是你,我也只是我。”他低声道,“姬也已经不在了,有解臻与你重聚,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这些回忆本该不属于你, 你也无需为此烦恼。” 陈殊喉咙发堵, 愣愣地看着长明。 如果长明并不是真正的人,它本是三分魂魄,引路自己寻找姬也, 倘若自己与之融合它的记忆不复存在,那对于它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这段时间我虽然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苏醒,但我与你融合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很多东西。”长明再度抬眼望向前方,星眸轻轻闪动,万年未曾动过的神情露出些许暖意。 “长明……”陈殊听着长明的声音,低低哽咽了一声,却不敢看它,愣愣地看着地面,忽然抬手擦了下眼睛。 “呀……你怎么又哭了?”眼前的人转过身,错愕地看着陈殊,“不是我们约定好了不哭吗?” “我、我……”陈殊心中难受,越听长明劝慰,眼中的泪水越发不可抑制,他站在原地又擦了下眼睛,道:“长明,你一定要走,不留下什么吗?” “我也没有什么好留下的。” 记忆支离破碎,是一段漫长岁月的碎片,有的只是岁月蹉跎后的物是人非,反目成仇,以及无数次绝望的循环往复。 陈殊还站在原地,鞋面前的地面有水渍一点一点地不停晕开。 长明一阵手足无措,伸手想为他擦拭眼泪。 “陈殊,别哭,我一直很庆幸能够遇到你。”它劝慰道,“是你给了我希望……本来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是没有抱过希望的。” 它走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人,也寻觅过无数次转世轮回,直至在步履蹒跚,等到回首之时,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衰弱不堪。 它一次一次地想回溯时光,想问问当年的越长明,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它感觉很累,也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