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春意闹》 第1章 《枝头春意闹》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大清乾隆元年,浙江绍兴。 春暖花开,微风吹拂,绿油油的稻苗摇曳生姿,灌溉河渠交错其间,水流清澈,倒映云影天光,一只蜻蜓点过明镜也似的水面,涟漪晃漾,将天地花草的颜色揉和成一片春光。 陈万利坐在竹椅凉轿上,一路欣赏美丽风景,不觉诗兴大发,吟哦着:“春天好,春天真是好,蝴蝶飞,青蛙跳,田里牛儿哞哞叫,天上云朵慢慢飘……阿发,你说我这首诗作的好不好?” 跟在凉轿后边的陈府管家陈发跑了过来,抹抹汗,笑道:“老爷作的真好,把所看到的景色都写到诗里来了,小的眼睛只会看,不像老爷一肚子诗书。” “唉!若不是我自幼失学,我肚子的诗书不只如此啊!说不定早就考上状元,在这把年纪当上两江总督了。” 面对老爷的平生憾事,陈发鼓起如簧之舌,陪笑道:“老爷,如今您富甲一方,两江总督还要跟您攀交情呢。至于考状元,就看少爷们了。” “那几个不成材的家伙!”陈万利笑眯眯地骂着。“叫他们背首唐诗,没一个背得齐全,要他们拨算盘谈生意,倒一个个精得像猴儿一样。” “少爷们可成材了,老爷家大业大,少爷们全给您扛下来了。” 陈万利捋着胡子,很满意地点点头。他是绍兴城的大富翁,一生行善无数,更是人人尊敬的大善人,一妻一妾为他生下七个儿子,家族人丁兴旺,生意财源滚滚,该有的都有了,他又有什么遗憾?! 心情一好,他忍不住就地取材,又要吟诗了。 “春天好,游人多如毛,花娇娇,山高高,坟头一个也不少,墓碑边上都是草,棺材破土露个角,尸骨无存真苦恼……” 两名轿夫驮着凉轿,卖力赶路,只想快快过了这个布满坟茔的小山头,他们不怕鬼,倒是怕死了老爷的奇诗异文。 陈发保持微笑,仍是一副对老爷诗文的赞赏表情。他跟了老爷二十年,早已经修练出充耳不闻的最高境界了。 “真苦恼呀真苦恼……”陈万利还在推敲诗句。 “呜哇!阿爹啊!” 一阵凄厉哭声传来,哀痛欲绝,令陈万利不由得心头一紧。 望向山坡,几个男人围着一个新挖坟坑,旁边跪着一个小身影,又是磕头,又是以手捶胸,状似极其哀伤,声嘶力竭地哭道: “阿爹啊!你怎能弃孩儿而去呀?想你含辛茹苦,抚养孩儿长大,孩儿还没报答亲恩,你已驾鹤西归,荣归西方极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教孩儿怎堪承受啊!呜呜,阿爹啊!你一路好走,孩儿给你烧钱了。” 这个小男娃儿不过是四、五岁的年纪,竟然哭的头头是道,句句清晰,令人为之鼻酸,陈万利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停轿,想看看是否帮得上忙。 才走上小步道,那小男娃又凄凄怆怆、抑扬顿挫地唱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啊!呜哇,阿爹啊,呜呼痛哉,魂兮归来,呜呼哀哉,伏唯尚飨——” 一个“飨”字拖得长长的,小男娃爬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再抬起小脸,摊出小小的手掌。 一个男人掏了几枚铜钱,小男娃握住铜板,点个头,一溜烟跑掉了。 “这……这……”陈万利看得目瞪口呆,小男娃不是死了爹吗? “老爷,这是哭坟的小孩。”陈发恍然大悟。“如果丧家有需要,会找个人来哭爹喊娘的,可小的从来没见过小孩也会哭墓。” “原来如此。”陈万利才被哭得心酸无比,忙抹去眼角一颗多馀的泪珠。“小小年纪,如此唱作俱佳,也难为他赚这个辛苦钱了。” “老爷,我们走吧。”陈发扯着老爷,这坟头阴风惨惨的,实在令人发毛。 正打算离去,又听到东边山头爆出一声啼哭。 “爷爷啊!” “又是你这个小娃娃?”一个男人咆哮道:“我们来捡骨,你也跑来哭?小鬼,你看清楚墓碑,“先妣”两个字认不认得?” “呜呜,奶奶啊!我不识字啊!” “拜托你,别哭了,我来捡一次骨,就听你哭一次,今天主人家不请你哭,你就别闹了。”捡骨师父拿着一双长筷子,凶神恶煞地挥舞着。 “呜哇,奶奶,我好想你呀!”小男娃不为所动,仍是抱住墓碑,哭的惊天动地。“你仙逝多年,得道成仙,孙儿早晚一炷香,祈求你保佑子孙富贵平安,文武双全,考试中状元,买卖赚大钱,福寿年年,子孙连绵……” “好了。”来捡骨的主人家哭笑不得,从口袋拿出一枚小钱。“横竖你就是要钱,去去,别在这儿耽搁捡骨时辰了。” 小男娃抽抽噎噎拿过铜钱,擦掉涕泪,又是点个头跑掉了。 陈万利十分好奇,跟在小男娃身后,看他是否又要跑去哭坟。 不过,整座山头再无其它丧家,小男娃东张西望,似乎也在寻觅“生意来源”,他看了一会儿,踢踢脚下的青草,这才从小径的另一边下山。 他个头虽小,脚步倒是很快,啪啦啪啦踩着光脚丫子,一下子溜下小山头。 “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回来了。”几个顽童在河岸边玩水,全部跑了过来,围在小男娃身边又唱又跳。 “我不是野孩子!”小男娃站定脚步,大大的黑眼直视那群顽童,声音清脆而坚定。 “唷,哭墓娃娃生气了。你哭啊,你哭给我们看,哭了给你钱。” “才不哭给你们看。” “呜哇!”一个小顽童呜呼一声,装腔作势模仿起来。“阿娘呀,我是野孩子,我要吃糖,你快快从棺材爬出来给钱啊……” 噗!一团烂泥巴打上他的脸。 “娘啊!哇……”小顽童放声大哭,噗一声,嘴巴又吃上一丸泥巴。 “你敢打人?”其它顽童们不甘示弱,全部冲了上去。 “你们是坏孩子,我不怕你们!”小男娃顺手丢出两团泥巴,小身子也跟着撞上一个大顽童的肚子。 他以一敌五,个头比其它顽童都小,手脚却是极其灵活,又踢又打,还不忘抓一把带泥的青草,趁隙塞到大顽童的嘴里。 “哇哇!”大顽童气得哇哇大叫,抹了嘴,几个人团团包围,七手八脚,终于抓住这个泥鳅般的小男娃。 “哭墓娃娃,我也叫你吃泥巴!” “哼!”小男娃的脸蛋被压在地上,一脸倔强。 “你求饶喊声爷爷,我就放了你。” “不喊!” “乖孙子,要听话……” “你才是乌龟孙子。” 随着这句话,小男娃抬脚踢去,正中顽童之一的裤裆,痛得他松开了手;小男娃立刻挣开,反手一拉,扯住大顽童的脑后辫子,大顽童重心不稳,一跤仰面跌倒,小男娃顺势翻身,骑到大顽童的肚子上。 “说,我要改过自新,下次不敢欺负小敖儿了。” “呸!”大顽童撑着地想起身。 小男娃屁股用力一蹬,小手掌再度扯紧那条猪尾巴辫子,小脸充满威严地道:“再不说,我会坐破你的肚子,扯掉你的头皮。” “呜呜,好痛,肚子破了啦……” “说!” “呜,下次不敢了,我要改过自新,不欺负小敖儿……” “你们也要说。”小男娃大眼扫过其它顽童。 四个顽童看到老大被抓,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地说着:“不……不敢了……” “我去告诉你们爹娘,说你们跑来找我玩。” 跟又臭又脏的哭墓娃娃玩?要是让爹娘知道了,不被抽藤条才怪呢! 几个顽童惊恐地摇摇头,慌忙道:“下次不敢了,不欺负小敖儿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个脚底抹油,弃老大于不顾,争先恐后溜走。 “呜呜,别跑这么快呀。”大顽童感觉肚皮一轻,赶忙爬了起来,也踉踉跄跄跑开。 小男娃拍拍手上的泥巴,小脸蛋终于有了童稚的笑容。 他拿出口袋中的铜板,放在手掌上一一数着,慢慢走回小山山脚,坐在几片破木板上头,又是满心欢喜地把铜板数过来数过去。 “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他抬起头,两个大伯伯站在他前面,虽然他们笑眯眯的,像是庙里的弥勒佛,不像会抢钱的坏蛋,但他还是赶忙把铜板揣回口袋。 “爹娘在那里。”常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都懒得回答了。 陈万利随着手指方向看去,十尺远的地方,是两个压着石块的小土丘。 “他们死了?!”陈万利一叹。“你没有其它亲戚了吗?” “没有。” “你一个人住哪儿?” “住这儿。”小男娃指着屁股下面的破木板。 “这怎么住呀?”陈发忍不住插嘴了。 小男娃跳了起来,抱起几片破木板,原来下面还压了一条污秽破败的小被,只见他东凑一块,西拼一块,很快搭起一间小小的木板房。 “这……这是棺材板呀!”陈发差点口吐白沫,倒退了好几步。 小男娃钻进了他的克难小屋,拉起小被躺了下来,才不管外面两个怪伯伯。 陈万利探头探脑地问:“这房子有趣,可刮风下雨就不妙了。” 第2章 “下雨去躲土地庙。” 陈万利蹲在小屋前,瞧这孩子衣衫褴褛,满身尘泥,前额头发不剃,乱蓬蓬地像堆杂草,草绳也似的小辫子甩在身边,脏污的程度,活脱刚从烂泥堆捞起来的模样。 唯独孩子的两只大眼,像是天上的灿烂星星,漆黑眼眸有着同龄孩子所没有的深邃光芒,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资质不凡。 “小朋友,是谁教你哭坟的?” “不用人教啊!”小男娃眨着大眼,翻个身,像是准备睡觉了,回答道:“我看人家哭,知道哭的大声,唱的好听,拿的钱也多,就学起来了。” “嗯,果然聪明。”陈万利满意地捋胡子,他应该是发现一块璞玉了。 陈发看老爷挨着棺材板说话,只好大着胆子走回来,帮腔说道:“原来小朋友自力更生,靠着哭坟,赚点小钱买饭吃。” 小男娃站起身子,一堆破木板哗啦啦掉了下来,他跑到那两堆小土丘边,大声说:“我不买饭,我吃坟地里的祭品,有了铜板,存下来帮爹娘盖屋子。” “难得!难得!”陈万利不住地打量这孩子,大善人的心肠正在蠢蠢欲动。 陈发见机行事,准备掏钱。“老爷,我代您施舍一些钱给他吧。” “不。”陈万利阻止他的动作。“我要带他回去。” “什么?老爷,这个脏娃娃浑身臭虫,府里也不缺僮仆……” “他不当僮仆,我要他进陈家学堂念书。” 小男娃蹲在小土丘边,正在以手拨弄泥土,似乎想把坟头压出一个漂亮的形状,听到大伯伯的话,大眼眨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 陈万利走到他身边,笑问道:“小朋友,想不想念书识字?” “我……”小男童低下头,嗫嚅着:“我想帮爹娘写墓碑。” “你跟我回去,伯伯家里有教书先生,他可以教你写字。” 小男娃摇摇头。“爹娘在这边,我要帮他们盖屋子。” “伯伯帮你修坟,你来伯伯家念书,以后长大考状元,好不好?” “考状元?”小男娃的大眼绽出光采。“娘说我们家穷,可人穷志不穷,她要小敖儿努力念书,考状元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当好官,抓坏人……”他愈说声音愈低,小嘴扁了扁,目光变得黯淡,两颗豆大泪珠滚了下来,转身扑到坟上,放声大哭道:“爹被坏人打死了……呜……坏人有钱,不必坐牢,娘好生气,生病死了,只剩下小敖儿……呜呜……” 他哭得悲切,瘦小的身躯一抽一抽的,明媚春光顿时变得萧瑟,令身边两个历经世故的大人听了也心酸。 陈发叹道:“老爷,我知道了,是一年前豆腐陈的案子,贪官收了钱,无罪开释打死人的恶少。” “原来也是同宗,这孩子就孤伶伶一个人啊?” 陈万利跟着叹气。衙门黑暗腐败,正义不得伸张,这个男娃娃小小年纪,怎能承担这么多不公平的伤心事呀? 遇到这个小娃儿,也是缘分吧。陈万利蹲了下来,摸摸小男娃的头。“小朋友,你叫小敖儿?别哭,伯伯会照顾你,帮你爹伸冤,把坏人抓起来,拉他到你爹娘坟前认罪,好不好?” “伯伯?!”小敖儿哽咽,抬起泪眼,眸光有了期待。 这年,陈敖五岁。 第二章 大清乾隆二十一年,苏州。 秋高气爽,丽日当空,接近正午时分,路上行人饥肠辘辘,走过石板道,循着美食香味找去,一个个走进了“丰富之家”金字招牌下面的大门。 说起“丰富之家”这块匾额,这可是堂堂大清乾隆皇帝的御笔亲题,经过三年多的风吹雨打,这四个大字依旧闪闪发光,见证米家历久不衰的好口味。 “呜呜,好吃!太好吃了!” 饭馆内,一个中年胖汉努力扒饭喝汤,吃的满头大汗,涕泪涟涟。 食客们见怪不怪,各自吃喝谈笑,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奇道:“丰富之家的饭菜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乾隆爷也要夸赞,可是……他不必吃的这么感动吧?” 他的同伴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就不知道这里饭菜的奥妙了。那人叫牛树根,你瞧瞧他的脸,是不是有几条红红的、长长的爪子印?” “好像是女人抓出来的指痕嘛,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树根嫂又打牛树根了,牛树根怕老婆,吐不出这股窝囊气,只好来这里吃饭解闷,他上门不点菜,只消说和老婆吵架了,丰富之家的大厨就帮他料理出适合他心情的饭菜。” “喔,这位大厨就是让乾隆爷赞不绝口的米家大姑娘吗?” “现在不叫米大姑娘了,如今我们喊她安嫂儿,喏,坐在柜台那位就是了。这回安嫂儿又有孕了,咱们安哥儿疼老婆,不让她太操劳,所以她不下厨了。” “那么现在是谁掌厨呢?” “他!多多小爷。” 米多多掀起厨房的帘子,一双浓眉大眼明亮有神,粗辫子打得结实油亮,他手臂弯里抱着几个小坛子,笑眯眯地走到牛树根的桌边。 “树根大叔,这碗汤还可以吗?” “还不够味,呜……我恨……我恨家里的疯婆子……” “就在这里恨她吧,回家可不要恨了喔。”米多多微笑舀起一匙胡椒粉,全数洒进牛树根的汤里。 “我怎能不恨啊!呜呜,她打我,害我这张脸肿得像个猪头……” “再吃点辣椒,激出火气,可别回去打孩子出气。”米多多又往汤里倒下切碎的朝天椒,拿起筷子拌了一下,再放下一匙辣豆瓣酱。 牛树根瞪住那碗鲜红的热汤。“男子汉忍辱偷生,绝不打孩子出气!” 语毕,他端起汤碗,咕噜噜喝下,顿时一张肥脸涨成大红色,眼泪鼻涕齐飞,哇地一声,他干脆趴在桌上,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嗳,多多呀!”老板安居乐见状,忙倒了一大碗清茶过来。 “姊夫,交给你了。” 米多多走回厨房,一路微笑和其它客人打招呼,大家指着牛树根,忍不住哈哈大笑,忙又掩住了嘴,怕喷了一桌的饭菜。 米软软站在厨房帘子后头,也是掩嘴而笑。十七岁的她穿着月白衫裤,亭亭玉立,秀净甜美,一张小脸像块水嫩嫩的豆腐,仿佛吹弹可破。 “哥,你老爱捉弄树根叔叔,好坏喔。”她放下帘子,声音软腻腻的。 “他喜欢吃香喝辣,只好顺着他的口味了。”米多多抄起锅铲,利落地抓起一把姜蒜,油爆炒香,继续他的大厨活儿。 “可是他哭的好可怜。” 米软软绞着衣角儿,不忍看个胖大汉子像小娃娃一般啼哭,于是走到桌边,掀开一只陶瓮,才舀动勺子,空气中立刻弥漫一股酸甜的清凉气味。 “阿里,麻烦你。”米软软放下汤碗,柔声吩咐伙计:“你端给树根叔叔,说这是咱们请他喝的乌梅汤,给他解腻去火,喝了清凉又清心,叫他别哭了。” “是!” 现在厨房有六个伙计帮忙洗菜、切菜、准备各色食材,外头也有四个伙计跑堂,比起五年多前丰富小馆刚开张时,样样都得自己来的辛苦情况,米软软由衷感谢老天爷的厚爱,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愈来愈好。 瞧几个伙计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她又舀起乌梅汤放在台上,稍微抬高声音道:“各位大哥辛苦了,待会儿抽空喝碗凉汤,肚子饿了就去蒸笼拿块糕吧。” “知道了,谢谢软软姑娘。” 伙计们笑逐颜开。软软姑娘最好心了,他们来这里不但能赚钱糊口,还可以学到米家的美食手艺,更能尝到最好吃的各色点心,难怪想当厨师的年轻人争相抢进来当伙计了。 米软软的目光转到门边小桌上的一个食篮,不由得脸上一热;丰富之家向来不做外送,唯独此人例外。 她轻声问道:“咦,陈大人的午饭还没送去?” “瞧我忙忘了,软软姑娘,我立刻送去。”一个伙计手里沾满了猪油和菜屑,正在捏肉九子。 其它几个伙计也是又切又炸又递菜的,米软软忙道:“你们忙吧,我来送。” 她一向负责点心小食,只要事先做好,摆在蒸笼或碗碟里,客人点了就可以送出去,所以她并不像其它人那么忙碌。 她把做好的薄荷枣泥糕放进蒸笼里,向阿里叮嘱了火候和时间,再摊开一条干净的白巾子,掀起另一只小竹笼,拿出两个晶莹嫩白的状元糕。 轻轻扎起巾子,她的脸蛋泛出微微红晕,低头将包着状元糕的巾子收进食篮,挽起篮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姨!姨姨!” 一个小女娃儿坐在柜台上,一见到米软软,笑呵呵地叫个不停。 “心心,别坐这么高,好危险呢。”米软软抓住女娃儿的粉胖小手。 “心心帮爹招呼客人。” 两岁的安心心声音甜脆,两条小腿踢呀踢的,她身穿碎花小衫,梳着两条小辫子,扎上红色丝带,一双大眼又圆又亮,滴溜溜一转,见到门口踏进来客人,立刻拉开嗓门喊道: “客倌请上坐,我们丰富之家饭菜香,酒水甜,教您吃了心欢喜,撑饱肚皮笑嘻嘻——跑堂哥哥,点菜喽!” 那娇滴滴的稚甜声音讲完,许多客人拍手大笑叫好,自从丰富之家蹦出这个女娃娃后,来这边吃饭是更有趣了。 坐在柜台里的米甜甜却是秀眉微蹙,低头拨弄算盘珠子,喃喃念着:“九两加三两,三? 第3章 乐哥哥说是退七进一……”答答两声,只见她拨好算盘珠子,又狐疑地自语:“十二?到底对不对?心心,来,手指头借娘一下。” 安心心听了,小屁股一转,爬进了柜台里面,伸出十根圆胖的小指头。 米甜甜先数了自己的九根指头,又数好女儿的三根指头,再从头算起。 “一、二、三……十二,真的是十二耶!”米甜甜终于算对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抱起女儿用力亲了一记。“心心,娘会记帐了。” “姊,你好好坐着,别动了胎气呀。”米软软看她动作太大,担心地道。 米甜甜摸摸突起的小腹,笑道:“六个月罢了,瞧你们一个个把我当病人似的,哎,坐柜台好无聊,真想进去烧菜。” “姊夫心疼你,你就让他疼疼嘛!” 米甜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采。“没关系,坐久了脚麻,我进去厨房转转。” “姊,我送饭给陈大人。” “抽不出人手送?也好,你出去散散步,可别整天闷在店里了。” “心心去不去?”米软软拉着安心心,其实她很胆小,不太敢一个人上街。“姨带你去观前街吃粽子糖、看捏面人,好吗?” “姨,心心去。”安心心仰起小脸,满是期待的眼神。 “姊,我们晚点回来了。”米软软抱下安心心,牵着小手一起走出门。 就要看见陈大人了,米软软的心脏怦怦跳动着,白皙脸蛋慢慢透出两朵红云,像是状元糕里的红豆馅,只露出一个小红顶的馅儿,还有更多看不见的细甜滋味,藏在那白白的粉糕里呢。 ※※※ 吴县衙门,知县大人陈敖正在审理案子。 衙门外挤满人群,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瞧。陈敖上任四年以来,苏州老百姓最爱看知县大人审案,因为陈大人不畏强权,不收贿赂,不讲关系,每件案子秉公处理,为小老百姓仗义执言,总是教人看的大快人心。 惊堂木拍下,陈敖脸色严肃地道:“王彪,你状告秀才唐少楠勾引你家嫂嫂一事,方才几个证人都说清楚了,唐秀才三年来到王府授课,皆在书房教你侄儿念书作文,根本没跑到卢氏的房里,何来奸情?” “我家娘子在嫂嫂房里看到唐秀才的诗文稿,这不就是证据吗?” 陈敖笑着拿起一张纸,扬在手上道:“那么本官给你这张文稿,你拿去丢到房里,本官也和你嫂嫂暗通款曲了?” “大人,小的不敢。”王彪口气虽屈服,脸色还是十分悍然。“我家嫂嫂和唐少楠诗文往来,语气暧昧,我当叔叔的几度劝说,嫂嫂依旧不听。为了维护门风,小的也只有告上唐少楠,请大人制裁这个无耻淫贼。” 跪在旁边的一个少年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才无耻,想夺我爹爹的财产!故意害我娘和恩师。” 王彪凶神恶煞地喊回去:“你这个无知孩儿,是那个穷秀才要谋夺你爹爹的房舍和田产……” “安静!谁敢咆哮公堂,打二十大板。” 陈敖拍下惊堂木,他对案情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就是要下个令人心服的判决。 “卢氏,你丈夫过世多久了?”他和颜悦色问道。 卢氏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地道:“十年。” “为何和唐少楠诗文应答?” “他……他诗写的好,民妇也读过诗,他写给我,我就回了。” “好。”陈敖点点头,又问道:“唐少楠,你是否中意卢氏,所以写诗赠她,表达你的心意?” “回大人,是的。”唐少楠毫无惧意地大声回答。 观看的老百姓一声惊呼,秀才爱寡妇?这场戏是愈来愈好看了。 “呵,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双方又没有其它婚约,如此才子佳人,正好配成一对……” “大人啊!”王彪嘶吼道:“我嫂嫂该为我死去的老哥守寡呀,一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这道理你也该知道哇!”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敖露出微笑,那张娃娃般的脸孔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王彪,所以呀,万一不幸你早死,你的妻妾当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 “大人怎么咒我呢?”看到陈敖语气转缓,王彪心情放松,果然他去知府大人那儿活动活动,陈敖也要卖他的面子了。 “哎呀,本官怎敢咒人?那转个边儿,本官这么说吧,若你的妻妾不幸早死,你也要为她们守节,终生不再娶喽?” “男人守什么节呀?妇女守节,才是天经地义,不然朝廷为何鼓励设贞节牌坊?这是教忠教孝,感化人心,宏扬我大清王朝的仁德风气呀!” “没错。你果然明白朝廷的苦心,难得,难得!”陈敖点点头。“王彪你听着,如果你能为死去的老婆守节二十年,本官也会上表为你请一座贞节牌坊。可你这二十年,不得上妓院,不得娶妾,更要守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拿把刀子划花了脸,免得女人见到你这张还算英俊的脸,抢着要嫁你为妻,坏了你的名节。” “这这这……”王彪感觉不妙,他好像要中陈敖的奸计了。“大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大男人的,要什么贞节牌坊?” “是呀,你大男人都嫌累赘,那女人要那座石头牌坊做啥?”陈敖笑眯眯地说:“既不能拿来变卖,也不能拆下石头盖房子,为了这座怪物,一辈子孤孤单单的,送我还不要呢。” 衙门外传来如雷掌声,都是妇女百姓给予陈大人最热烈的支持。 陈敖满意地笑道:“男欢女爱,阴阳和合,这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否则你我从何处来?卢氏十年含辛茹苦,拉拔幼儿长大,死去的王家哥哥九泉有知,也该心存感激,让妻子另觅良缘,与有缘人白首偕老才是。” 王彪惊道:“不行!大人你不可以这么判,嫂嫂就算不要牌坊,也应该恪守女诫,遵三从四德,做儿女的表范。” 王家少年讲话了。“好,叔叔你提到三从四德,夫死从子,爹死了,娘从我,我要娘嫁给恩师,可以吧?” “你这个不肖子孙,胳膊肘向外弯!” “你当叔叔的从来不理会我和娘,现在娘要嫁人,你倒很关心了?” 啪!惊堂木用力一拍,陈敖收起笑脸。“谁也别吵。唐少楠,本官问你,你爱卢氏,还是爱钱财?” “学生喜爱卢氏,平日教书卖文为生,不需要王家钱财。” “男子汉敢言敢当,本官佩服。”陈敖在座上抱个揖,又转头道:“卢氏,你愿意嫁唐秀才为妻吗?” 卢氏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儿子,又看了唐少楠,最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儿已为民妇作主了。” “好,唐少楠,本官命你择吉日娶卢氏进门,别忘了送张喜帖过来衙门,做为本案结案的凭证。” “多谢大人玉成婚事!”唐少楠欣喜不已。 “大人啊!”王彪睁大眼睛,喊得惊天动地。“你不判他们的奸情了?” “两情相悦,男未婚,女寡居,诗文传情,情投意合,幼子促良缘,恩师成继父,这是何等美事呀。”陈敖摇头晃脑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又一本正经地道:“本案从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一段普通的男女恋情,王彪的告诉不成立,本案审结,大家都回去吧!” 外头的老百姓用力鼓掌,陈大人审案果然明快,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驳倒乱告秀才的王彪,否则卢氏孤儿寡母一点薄产,也要教这坏心叔叔侵吞了。 王彪忿恨起身,离去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陈敖一眼。 陈敖才不怕别人瞪他,更不怕上头的知府或巡抚大人翻脸,既然他们敢来关说案子,就表示这案子有问题,他天生嫉恶如仇,愈是有人走后门关说送礼,他愈是要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 他翻起下一张状纸,上头尽是歪曲的字迹,好不容易辨出文字,不禁笑斥道:“下一件案子,孙老七告邻居朱八哥偷采他家丝瓜,朱八哥反告孙老七放狗咬他,呔!又是他们两个!这种小事也要本官出面?传两位当事人!” 孙老七和朱八哥等久了,两个仇人一见面,立刻打打闹闹出场,衙役赶忙上前阻止,看热闹的老百姓笑声不断,现在不看审案,倒是看猴戏了。 陈敖刚审完大案,心情轻松,也不去喝止。他不经意地望向群众,在红男绿女之中,有一抹纤细的月白身影格外突出;她笑意盈盈,神情娇甜,正和她抱着的女娃娃说话,那小巧脸蛋透出红晕,真是像极了秋日红扑扑的甜苹果。 米软软来了?!陈敖心头一跳。她是他第一个认识的苏州姑娘,那时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低着头,红着脸,举止娇憨稚气,为他端出一碟状元糕,软腻腻地说了祝福话:“吃糕步步高,吃了状元糕,祝举人老爷一路平安上京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后来他果然中了二甲进士第二名,又被派任为吴县知县,上任第一个案子就是审理安居乐的冤狱案。这几年下来,他和安老板一家很熟了,唯独没机会和米软软说话,只有每晚他到丰富之家吃饭时,她会为他端来饭后茶点,仍是软腻腻地说句吉祥话,然后立刻躲回帘子后头的厨房。 那双端着茶盘的小手白白嫩嫩,好像是软绵绵的状元糕…… “大人?”书办见他发呆,忙提醒道:“大人,孙老七和朱八哥到堂。” “喔。”陈敖回过神,惊堂木一拍。“审案了。” ※※※ 米软软放下安心心,笑道:“心心,你好胖,姨抱不动了。” 第4章 “姨,再看看,大人好神气喔。”安心心扯了米软软的衣摆。 “心心,我们送饭给陈大人,就该走了。” 提到陈大人三个字,米软软的笑容变得羞涩。这个陈大人呵,似乎永远长不大,几年前是这张娃娃脸,几年后还是像个生嫩的书生秀才。不过,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吴县的地方父母官,也是多少苏州姑娘心仪的对象呢。 米软软抿唇微笑。很久以前,她躲在帘子后头瞧他教训白吃白喝的流氓,心底就记下这个人了;后来他来到苏州为官,她更喜欢躲在帘子后头,看他专注吃饭,每当他放下碗筷时,她会为他送上点心,再躲回厨房,注视他品茶的神情,或是看他咂嘴舔舌吃下一块甜糕,拍拍肚子,打个饱嗝。 陈大人很可爱呢,她喜欢看他开心吃饭的模样,但只是偷偷看,她可不好意思面对他;为了避免待会儿打照面的尴尬,她还是赶紧送饭进去吧。 “请问这位差大哥,我帮陈大人送饭来了,要交给谁呢?”她退出人群。 “啊,是米姑娘。”那位差役看到米家小厨娘,笑咧了嘴。“我帮米姑娘拿进去,可大人还没退堂,一时走不开……” “差大哥你忙,我自己来就好。” 牵着安心心,米软软挽紧食篮,顺着衙役的指示,走过一条小走廊,绕过几个弯,来到衙门后头的最后一进院落。 陈敖没有官舍,他一个人住在衙门里,米软软踏进厢房,打量有点混乱的房间,不觉红了脸蛋。 床上棉被没折,几件衣服随便搭在椅背,书案散放着纸卷和书本,地上叠着两只旧布鞋,还滚落了几团捏皱的纸丸子。 “脏脏!”安心心跳进房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陈大人没有夫人帮他打理,当然脏了。” “心心扫地。”安心心从门板后面抓出一支扫帚,笑呵呵地去推纸丸子。 “心心呀,别玩陈大人的东西了。” 米软软说归说,还是掩不住好奇心,放下食篮,看到茶几上摆放剪刀和针线,又多看了几眼。 男人也会拿针线?米软软看到几截毛掉的线头,噗哧一笑。她知道陈敖一定试了很多次,却是怎样也穿不过针孔。 她再拿起旁边的衫子,翻看检查,原来是袖口的缝线松掉了。 她一向擅长女红,缝个袖圈儿不是难事,她拿剪子铰掉线头的毛边,以指头抿了抿,灵巧地穿过针孔,打个结,再密密地缝起衫子。 好像是做什么坏事似的,米软软心头扑扑乱跳,一张俏脸如滚水一样沸腾,烧得她沁出汗珠,手上的动作也更加快速了。 “金针儿,我爱你是针心针意,望的你眼穿,你怎得知,偶相缝,怎忍和你相抛弃……” 陈敖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曲,手上摇着红缨帽,当作扇子搧凉,一踏进屋子,一颗心咚地一跳,再也哼不出一个字。 米软软及时扯掉线头,放下衫子,低了头不敢说话。 “是米米……米米米姑娘……”饶是陈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此时乍见粉嫩嫩的状元糕姑娘,还是教他心如打鼓,乱掉方寸了。 “陈大人,我给你送饭来了。”米软软仍是低着头,脸上红晕如醉。 “啊,谢谢你!”陈敖也不敢看她,又是搔搔头,又是不自在地扯平官服,总算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放好红缨帽。 “大人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米软软转过身唤道:“心心,走吧。” “嘻,心心画画儿。” 安心心不知什么时候爬上陈敖的书案,小手握住一支大毛笔,蘸满墨汁,开开心心地挥洒着,小圆脸还沾上一块墨渍。 “哎呀,心心,快下来。”米软软上前抱她,安心心却撑住桌面,大毛笔用力戳弄纸张,画得不亦乐乎。 “心心画爹,嘻,爹的脸大大,耳大大,脚大大……” “糟!”米软软变了脸色,使尽力气抱走安心心,急道:“你画花了陈大人的公文,那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心心,快起来。” “心心要画画啦!” “不能画了。”米软软十分紧张,又很害怕,硬是拖走安心心。“弄坏衙门的东西,陈大人会打板子的。” 陈敖忙上前道:“米姑娘别慌,我不会打板子的。” 安心心在米软软的怀里猛蹬脚丫子,一根毛笔朝着空气点呀点,扯着脆甜甜的嗓音道:“爹说,好官不乱打板子,陈大人是大大的好官,不打心心板子。” 陈敖被这小女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心,你好会说话。” 安心心挣开米软软的手,一溜烟爬上椅子,双手插腰,抬头挺胸,一双大眼稚气而灵动,很骄傲地宣布道:“我不是小心心,我是安心心!” “好,好,你不是小心心,我叫你心心,好不好?”陈敖抱下安心心,拿走毛笔,摸摸她的小辫子,笑问道:“心心吃饭了吗?” “开店前吃过了。”安心心口齿清晰地道:“姨给大人上菜喽。” 米软软被安心心一喊,吓走的三魂七魄回来了一半,低着头,绞着指头,嗫嚅道:“陈大人,很抱歉,心心不是有意乱画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她是吓坏了,那玉葱也似的指尖,好像还在微微发抖。陈敖伸出手掌,立刻又放了下来,搓着手掌,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道:“米姑娘,真的不打紧,几张纸而已,没什么好罚人的。” “可是……可是这是邸报,还有总督衙门的公函……” “你看得懂?” 米软软不懂大人为什么这么问,抬起水灵灵的眼眸,不经意和陈敖四目相对,那双黑眸嵌在他俊秀的脸上,也是直直地瞧她。 刹那间,两人的心脏像是下了油锅的青豆,立时蹦蹦乱跳个不停。 米软软羞得低下头。“我帮大人拿饭菜,菜都凉了。” “喔。”陈敖也是手忙脚乱地翻找东西。“米姑娘和心心难得来这儿,我该倒杯茶……唉,茶壶怎么不见了?” “大人,壶壶在这儿。”安心心踮起脚尖,一双小手在书桌上摆弄,掀开一堆文卷,赫然出现一只倒下的茶壶。 陈敖窘红了一张大脸,忙用马蹄袖掩住茶壶,急急地走出去道:“没水了,我去烧水。” “嗳,大人,不用了。” 米软软唤不住陈敖,又不好意思追出去,只得拿出食篮的饭菜,一碗一碗地摆到桌上,再拿出扎着状元糕的巾子,仔细摊开。 “姨,吃糕糕。” “心心,这是大人的饭菜,你不能吃。” “姨,困困,要睡睡。” “再等一下……” 米软软踌躇着,虽然她是陈大人的稀客,但她总不能让大人为她烧开水吧,更何况饭菜都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快凉了,时间也过了晌午,大人辛苦了一个早上,应该很饿了。 “心心,你乖乖坐在这边,姨去找陈大人回来,你不要吃糕糕,不然姨不买糖葫芦给你吃喔。”米软软把安心心摆到凳子上。 “唔。”安心心扁了小嘴,惺忪大眼还是盯住状元糕。 米软软循着陈敖离去的方向,还没找到人,就听到围墙边传来唱曲的歌声: “河里有个鱼儿戏,树上有个鸟儿啼;啼呀啼,个个都是有情意。既有意,就该定下长远计……” 陈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蓦然闭了嘴,抹着汗,忙往灶下塞柴枝。 米软软看见陈敖笨手笨脚地烧柴,点不着灶火,不觉抿嘴浅笑,这可要烧到哪年哪月才能喝上一杯热茶呢? “大人,我来烧水,你快去吃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 陈敖还在拿柴,米软软已蹲在他身边,卷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手臂,轻巧地拨弄柴枝,再用火筷子翻夹灶里的木炭,很快就烧起大火。 她展露笑靥,转头道:“我来看火,烧开了再帮大人提水进去。” 陈敖又失神了。她的声音软腻好听,笑容如花绽放,说话时吹气如兰,以前还是稚气的女娃娃,如今已长成了灵秀的水仙花了。 米软软很专心地看着炉火,不敢再多看陈敖一眼,心里只是想着,平常谁帮陈大人烧水呢?又是谁帮陈大人料理家务?陈大人在丰富之家包伙食,一天两餐,没有专人煮饭给他吃吗?他不是县太爷,怎么不娶个夫人呢? 陈大人是不是很孤独? 听到水沸声音,她这才站起身,陈敖早已不在身边,她轻吐一口气,熄了灶火,将热水兑到茶壶里,掩好锅盖,走回房里。 陈敖已脱下官服,换上一袭青布棉袍,正坐在桌前扒饭;安心心坐在他身边,两只小手掌捧住状元糕,啃的不亦乐乎,满脸都是细白的糕屑。 “心心,这是给陈大人吃的糕呀。”米软软惊呼一声。 “心心爱吃,就给她吃了。”陈敖放下筷子,桌上的饭菜已经一扫而空。 “可是……” “这里还有一个,我可不给心心吃喽。”陈敖吃完饭菜,迫不及待拿起状元糕,一口一口咬下,津津有味地吞下肚。 米软软笑了,她就是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模样,像个孩子似的。她顺口说道: “大人吃甜糕,终日心情好,天天没烦恼。” “心心吃甜糕,没烦恼。”安心心嘴里还含着东西,咕哝了一句。 “嘿,吃饱没烦恼!”陈敖也拍拍肚子道。 大人怎么像心心一样学她说话呀?!米软软红了脸,低下头,抱起两脚乱踢的安心心,转身就走。 第5章 “大人,我回去了。” “姨,心心跟大人玩啦。” “姨带你去观前街玩。”米软软几乎是跑步离开。 陈敖起身,想要唤一声米姑娘,嘴里却像塞了一颗石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 可恼啊!他捶了一下门柱。他是辩才无碍,判案果决,坏人不怕,恶官不惊,可偏偏遇见心仪的姑娘就结巴,好像变成一只大呆瓜,尽说些辞不达意的蠢话,真要教她笑话他了。 再回身看到一团混乱的房间。天哪,米软软都看在眼里了,她会怎么想呢? 第三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丰富之家休息一天。 一家五口出外踏青,走过山塘河的石板桥,进入绿树成荫的虎丘,沿着步道前行,享受清凉的山风吹拂。 安居乐扶住大腹便便的米甜甜,米软软挽着篮子,也护在姊姊身边;安心心坐在米多多的肩膀上,两条小辫子晃呀晃,笑呵呵地抱住大头当马骑。 “舅!冲啊!” “我的小奶奶,这儿都是人,你要冲到哪儿呀?” “那儿!”安心心兴奋地扭转舅舅的大头。“心心看泥娃娃。” “呜哇!”米多多惨叫一声,按住酸疼的脖子。“你这手劲跟你娘亲有得比了,很好,舅决定从明天开始,要心心帮忙敲排骨肉。” “敲敲!”要敲还不简单?安心心一刻也不得闲,两只小拳头咚咚咚,在舅舅剃得发亮的脑门敲了起来。 “呜,姊姊、姊夫,我把心心还给你们了。”米多多放下浑身是劲的安心心。每回和安心心玩耍,遍体鳞伤的一定是他! “爹、娘,看!泥娃娃!” 安心心两只小手各拉住爹娘的一根指头,硬是把他们拖到泥娃娃的摊子前。 “这娃娃好可爱。”安居乐弯下身,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泥娃娃,让肚子大到无法弯腰的米甜甜看个仔细。 “咦,娃娃好面熟,还穿官服呢。心心,你的呢?”米甜甜左瞧右瞧。 “娘!是大人!”安心心也捧起一个官服娃娃,开心大嚷。 “真是陈大人耶!心心,娘也看你的娃娃。” 安居乐抱起女儿,让母女俩一起看各自的泥娃娃,见到她们兴奋玩娃娃的神情,他也露出一个满足的憨笑。 米多多蹲到摊子前,一块木板上摆了几十尊泥娃娃,其中最特别的就是一排官服娃娃,或笑或怒,或喜或愁,表情各异,却看得出圆脸斯文,俊眉朗目,把陈敖的基本特征都捏出来了。 “老大伯,你捏了这么多陈大人,准备卖给苏州姑娘发大财喽?” “哎哟,多多小爷,一个娃娃两文钱而已,我怎敢拿陈大人发财?” “软软,你要买吗?” 米软软始终静默地站在一边,正慢慢地、一个个地浏览陈敖的泥娃娃,看到他笑,她也轻绽微笑;看到他愁,她又不禁蹙起弯弯细眉…… “啊!”米软软被哥哥打断思绪,蓦然红了脸,啐道:“哥,买什么?” “买你喜欢的泥娃娃呀。”米多多故意举起一个陈敖娃娃。 “买给心心啦,我才不喜欢这玩意儿。”米软软转过身,见到姊姊和安心心也拿着陈敖的泥娃娃,她又莫名其妙羞得全身发热。 更令她脸红心跳的是,真的娃娃朝她走来了。 陈敖面带微笑,身穿青色棉袍,肩背一个灰布袋,像个少年书生,神清气爽地出现在虎丘山的游客之间。 “陈大人好!”苏州百姓见了他,莫不争相向他问好。 “大家好,出来玩了?”陈敖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大人,吃月饼。” “多谢。”陈敖拱手推辞,笑道:“谢谢各位厚意,衙门那儿还有几十斤乡亲父老送来的月饼,谢谢,真是吃不下了。” 老百姓们还是不放过这位亲民的大人,围着陈敖话家常。 米软软垂首绞着指头,又忍不住抬起眼,往陈敖那儿瞧。说也奇怪,每回瞧他,他的目光也瞧了过来,笑意盈盈,不知道是在跟谁笑呢? 她低下红扑扑的脸蛋,走到米甜甜身后,拉拉她的手。“姊,走了。” “不急,你看,老大伯在捏我呢。” 只见老大伯拿着一团泥,三两下就捏出一个大肚婆,再端详一下米甜甜,拿起竹片划出一张瓜子脸,再挑几下,明眸大眼、甜美笑容也出现了。 “哇!好像娘喔!”安心心蹲在老大伯身边,捧着下巴,张大了嘴。 “安哥儿,你也捏一个吧。”老大伯手里忙着,嘴巴也不忘招揽生意。“现场捏个泥人六文钱,你们夫妻一起捏,算十文钱就好。” “乐哥哥,好啦,顺便捏个心心。” “好呀。”只要妻女开心,安居乐什么都好。 围观的群众愈来愈多,老大伯捏的更加起劲,他又抟起一把泥,一边瞧着安居乐,一边捏了起来,嘴里哼着曲儿: “傻哥儿,我的哥喔!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携手相握,来同一床上歇卧。将泥人摔碎,浇水儿重新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米软软一听老人家哼出的缠绵歌词,不觉羞红了脸,脚步往后退开。 “哎呀,我的脚!” “啊!陈大人!” 米软软惊讶地回头,又慌又急。她怎么踩了陈大人?还撞上他那硬硬的胸膛?嗳,这里这么多人在看,真是羞死人了。 “对……对不起……”她的脸快可以烫熟虾子了。 “不要紧的,米姑娘,好走。”陈敖扶住她略微不稳的身子。 米软软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一溜烟躲到姊姊身后,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米甜甜乍见妹妹紧紧扯住自己,一回头,看见直直望过来的陈敖,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朝“罪魁祸首”会心一笑。 陈敖尴尬地移开视线,都被人家姊姊看出来了,县太爷顿时变成做错事的小娃儿,窘得不知手脚往哪儿摆。 这是什么奇怪的心情呀?每回见到粉嫩嫩、水灵灵的米软软,他就变得痴傻,明明知道她害羞,但他的一双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地瞄了过去。 米甜甜又朝他微笑摇头,挪动身子,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知所措地红了脸,赶忙做个深呼吸,暂时忘掉心心念念的状元糕。 从灰布袋拿出纸笔,走上前道:“老大伯,我的捏泥娃娃生意好吗?” “好喔!好得不得了。”老大伯笑得合不拢嘴。“大家抢着买大人娃娃回去,放在厅堂好辟邪,有了大人的正义之气,恶鬼小鬼都不敢来了。” 众人一阵哄笑,陈敖也笑道:“你没哄抬价钱吧?” “大人,冤枉啊,我听您的吩咐,只敢收个工本钱两文钱,要是小的敢拿大人发财,教小的死了下地狱,喝铜钱水,灌金汤,吞银汁,烧到肚破肠流……” “呔,唬你一句,你倒回唱我十句。”陈敖和众人都笑了。“你会捏,也会唱,把刚刚的捏泥曲儿再唱一遍,让我抄下来。” 老大伯精神一振,扯开喉咙唱起他的捏泥曲,陈敖细细听着,手拿炭笔记下歌词。 “大人喜欢听曲?还记词儿呢!”有人交头接耳问道。 “衙门官差说,常听大人在夜间唱小曲,可惜我们无福听到。” “陈大人就在这边,请大人唱嘛!” “你要砍头啊?大人是什么身份,唱曲给你听?” “可以啦,陈大人,我们也喜欢听曲儿,您唱一曲,推广民间曲艺啦。” “陈大人要唱曲喽!”有人带头鼓掌。 陈敖放下炭笔,笑叹一声。“哪有免费听我唱曲的份儿?” “收钱喽!”有人自告奋勇摘下瓜皮帽,抢先帮大人收起唱曲钱。“轰动苏州,惊动两江,名震天下的陈大人要唱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曲了。快,不听就没机会了!” 众人兴奋不已,个个拿眼直瞧陈敖。陈敖环视这群可爱的百姓,出了公堂外,他一向没有官架子,他亲近百姓,百姓也敬爱他,他可以更深入体察民情,了解他们的需要,当官至今,最大的满足就是看到老百姓的笑容了。 当然,还有远远瞅着他,脸上含羞带笑的米软软…… “咳,要听了?” 陈敖清清喉咙,众人屏息以待,虎丘山安静无声。 “心中事,心中事,心中有事。说不出,道不出,背地里寻思。左不是,右不是,有千般不是,教我怎么诉,只好唱个曲儿诉。” 一曲既了,众人还是呆楞着,平常公堂上大人声音洪量,正气十足,没想到唱起曲来,竟是如此悠扬动听,还带着脉脉情愫呢…… “哇!好听!有幸听到大人唱曲,我要回去烧香谢神了。”终于有人说话。 “呵呵,大人闹相思了,不知想的是哪家姑娘呀?” “大人,再唱嘛!” 众人纷纷鼓掌,又不断柔情哀求,陈敖拗不过大家的热烈请求,点点头,做个手势,大家立刻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众位宾朋在上坐,这个小曲轮着我。我不唱,再三再四脱不过;无奈何,哼哼唧唧唱一个。我的嗓子不济,赛过破锣,唱出来音调不与琵琶合。唱散了,伸手拉住下一个。” 陈敖果真伸出手,拉起要“推广民间曲艺”的那人,笑道:“下一个。” “大人唱完了?” “唱完了,换你唱。” “没了?” 第6章 收钱的大汉手捧瓜皮帽,里面满满是角子、碎银和月饼,哀号道:“大人,我帮您收了这么多钱,您才唱两曲,不够意思啦。” 陈敖指了方向,微笑道:“你帮我拿给头山门外的丁婆婆,让她过个好中秋。” “大人唱的好!”米多多大声喝采,用力鼓掌。 “好啊!”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原来大人是帮连丧子媳、独力抚养幼孙的丁婆婆募款了。 于是,送款的送款,唱曲的唱曲,捏泥的捏泥,游玩的游玩,陈敖也得到清闲,从容自在地往前走去。 米软软偷觑他那条长长的辫子,心底溢出难以言喻的欢喜,可看到其它姑娘也觑着他,她又想绞帕子,咬指头,不知要向谁出这口闷气。 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脚步,沿着步道,经过了憨憨泉,来到枕石之前。 秋风清凉,叶影摇动。众人之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修长孤挺,当别人是热热闹闹地一家人出游,他却只是孤身一人…… 米软软心情没那么高亢了,她低眉敛目,掀开食篮,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帕子包起两块月饼。 “姨,心心饿,吃饼饼。”安心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踮起脚尖,小手攀住她的食篮,一迳儿往里头摸索。 “啊,心心,你来的正好。”米软软蹲下身子,将帕子包起的月饼放到安心心的小手掌。“你去前面,拿给陈大人吃,记得姨教你的话……” 安心心歪着头。奇怪,姨不会自己拿给大人吃吗?还要心心讲一大堆话? 米多多出现在后头,笑道:“心心,快去喔,大人有了饼吃,姨才会让你吃饼。” 米软软窘得跺脚。“哥,你说得我好像欺负心心似的。” “不是吗?”米多多笑眯眯地道:“这饼本来是带出来自个儿吃的,如今你宁可给大人吃,也不给哥哥吃呗!” “哥呀!” “大人,大人!”安心心才没那么多心眼,反正她也喜欢大人,她笑呵呵地跑上前,扯住陈敖的袍摆,高高举起月饼。“给你吃月饼。” “哎呀,是心心,谢谢你了。”陈敖转过身,神情愉悦地接过月饼,不用说也知道是谁送给他的。 目光寻觅,很快就凝住那抹如醉红晕的脸蛋。 “大人!”安心心还在扯他的袍摆,仰起圆圆的脸蛋,嗓音脆甜地道:“大人吃月饼,月圆人团圆;豆沙细细,大人吃了心甜蜜;火腿香香,大人吃完强壮又安康。” “心心好会说话喔。”陈敖笑道。 “姨教心心说的。”安心心得意地大声宣布。 天好篮,树好绿,米软软的脸蛋火般地红,只觉大家都在看她,烧得她浑身滚烫,直想跳进山下的山塘河,躲进水里当一条谁也看不见的小小鱼儿。 “软软,要去哪儿?”米甜甜让安居乐扶了过来。 米软软趁机又躲到姊姊身后,岔开话题。“姊,不是在捏泥娃娃吗?” “老大伯还要上色风干,回程时再去拿。”米甜甜眼睛一亮。“哈,枕石到了,乐哥哥,快,快捡块石子给我。” “早准备好了。”米多多递过一块小石子。 “要做什么?”有人问道。 陈敖望着那块平整如枕头的大石,恍然大悟笑道:“当年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此处占卜,拿了石子抛向枕石,如果石子留在枕石上,夫人会生男,如果石子滚到地下,就会生女儿,后来事实证明,占卜果然应验了。” “有趣!”群众鼓动着。“安嫂儿,快丢了吧,看你这胎得男得女?” “好!”米甜甜蓄势待发,俏脸兴奋,用力掷下。 咚!小石子弹到枕石,跳了一跳,啪!裂成两半,继续跳动,一块蹦了一下,留在枕石,一块弹跳而起,滚落地面。 “嗄?!”围观游客全傻了眼。 “这……到底是生男还是生女?” “娘,娘!”安心心摸上米甜甜的肚皮,赖在身边撒娇道:“心心要妹妹,娘给心心一个妹妹嘛。” 陈敖跟在小人儿身后,笑道:“心心,你不但有妹妹,还有弟弟喔。”他指向两块迸裂的石子。“瞧,一个男,一个女,双双对对两个宝。” “真的?”安居乐当场笑咧了嘴。 “也不一定呀。”米甜甜摸摸女儿,反倒有些烦恼。 “一个是宝,两个也是宝,心心就是爹的宝。”安居乐还是开心得不得了,顺手抱起亲爱的女儿,振臂高举,带她旋了一圈。 “哇哈哈!”安心心惊喜大叫,裙裾飘起,两条小辫子也飞呀飞的。 米甜甜洋溢着甜美的笑容,满心欢喜地看他们父女嬉闹。 姊姊好幸福!米软软心头暖呼呼的,她知道姊夫是真心疼爱姊姊,每回见到他们两口子相亲相爱的模样,总是令她忍不住偷偷自问,要上哪儿去找个疼她的人,然后生下一窝小娃娃呢? 抬起一对明眸,不自觉地往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么不见了? “软软,找什么?”米多多拦住了她。“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米软软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陈敖站在身边。 陈敖也静静地望着她,似乎站在那儿看她很久了;她霎时红了脸,心跳如鼓,立刻躲到米多多身后。 “大人。”米多多代为发言。“我妹妹做的月饼很好吃,出门前才刚出炉,趁现在还有点热度,饼皮正酥,馅儿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陈敖像个乖小孩,马上摊开巾子,吃下一口月饼。 米多多嘿嘿偷笑,陈大人对米家小厨娘的月饼情有独锺喔。 他乘胜追击。“陈大人,你在我们丰富之家包饭,虽然今天不开门,晚上还是请你过来吃饭,软软煮些家常菜,保证你没吃过。” “噢!”陈敖咽下香酥的月饼,甜在嘴里,却是一脸惋惜地道:“今晚有总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米多多朝米软软挤挤眼。“大人要吃大鱼大肉,软软没机会请大人吃饭了。” 米软软好生失望,低下头绞着衣角,哥哥邀请陈大人过节是最好了,可陈大人不能过来,他其实不孤独,他有他自己官场上的中秋节…… 陈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顺吃上米软软的好菜,可今晚全苏州的大小官儿都得去陪总督大人,满场敬酒,听些令人呕吐的官僚话…… 他一边嚼月饼,一边像是自语道:“大鱼大肉,没什么好口味,脑满肠肥的……嗯,还是这个火腿月饼清爽好吃。” 听到陈敖在众人面前夸赞她的月饼,米软软又脸红了,抬起头望向他,声音细细的。“大人喜欢的话,我再做给大人吃。” “好啊!”陈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块月饼塞进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别噎着了,要吃有的是机会。” 米软软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畅快时,总是像个小孩儿,他喜欢她的月饼,她更喜欢为他做上好口味的点心。 喜欢?!这个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欢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审案,看他亲近百姓,看他结巴说不出话,看他望着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满满是陈大人的影子?就像姊姊喜欢姊夫一样,一刻也放不下他?! “软软,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唤道。 “我陪姊姊。” 一溜烟,米软软心慌意乱地问到姊姊和姊夫身后,有两个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会看不到呢?秋风如诗,山景如画,在陈敖的眼里,风花雪月尽不是,只见那软腻腻、白绵绵的状元糕了。 ※※※ 陈敖是正七品吴县知县,他的直属上司有从四品的苏州知府、从二品的江苏巡抚、正二品的两江总督,更不用说其它品级、各有职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学政、同知……上头一堆大小官员,随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着京杭运河,戏台正在上演昆剧“十五贯”。 总督大人眯眼听曲,抬头赏月,运河吹来清爽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一群官员难得相聚,见了面,免不了话家常,交换官场小道消息。 “听说本来的赏月地点在东边外城河,总督大人中意那儿空旷,又近城里,可陈敖一闹,咱们就被赶到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了。” “这陈敖忒煞大胆,任谁都敢犯,只不过填平几块菜圃,搭个戏台,摆几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总督衙门?” “你不知道他很大胆吗?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个折子,说什么南巡劳民伤财,应该停止。我的老天,幸亏他人微言轻,皇上也懒得教训他,批个“阅”字退回来,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运了。” “本来就是走狗运,听说他出身低贱,小时候像狗一样向人讨食哩。” “难怪他的想法与众不同,上回有个秀才勾引寡妇的案子,竟给他判成奸夫淫妇结为夫妻。唉!他这样败坏我朝风气,看过他的审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为了导正视听,说什么也要参他一本。” “我也参过他一本,上回追一笔钱粮,他竟然说吴县百姓税赋太重,硬是延了一个月才上缴,户部奇#書*網收集整理那边催得急,我们藩台衙门差点连带处分,这家伙不顾朝廷大计,怎能不好好参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龙颜阻挡皇上南巡,你这藩台衙门算什么啊?” 第7章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全把矛头指向远离人群,独站桥边赏月的陈敖。 总督大人睁开眼,呷了一口清茶,问了身边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讨厌陈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地道:“陈敖太不识好歹,总是凭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讨好奉承,可他总该知道官场礼数,敬老尊贤,上回我过六十大寿,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宝,他送什么?一幅他写的寿字!” “嗯,这人挺特别的……只是有失调教。” “总督大人说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过是个芝麻小官,拿这次他顶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场地之事,卑职真是替大人生气,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吃撑了,起来走走,你继续看戏吧。” 总督举起手,由随从扶起,又示意其它官员不要打扰,走到了河岸边。 月出东方,河水在西,陈敖独自站在岸边,往水里投下长长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飘动,欲流而不流,始终是黑压压的一团。 陈敖目光移开水面,背负双手,走上江村桥,置中秋宴的热闹于身后。 “陈敖,这桥上的月亮比较好看吗?” “总督大人。”陈敖闻声回头,恭谨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赏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样的好看。” “南京月,苏州月,两处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总督笑得很深沉。“打从第一次行文苏州各衙门协办中秋宴,就你的吴县衙门意见最多,你是怪本督扰民了。” “不瞒大人,如果您找个富豪名园,邀集官员一起赏月也就罢了;可您借口深入民间,特地从南京过来与民同乐,实际上却是叫老百姓帮总督衙门准备这场中秋宴,不可不谓扰民也。” “你说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难怪那么多人上折子弹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职不怕。”面对地方最高长官,陈敖依然无所畏惧,理直气壮,直视机心重重的总督。 “你这样当官是不行的。” “还请总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实上,有逢迎拍马的官儿,也要有几个“耿直不阿”的官员,你官儿小,说说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范围内,尽可直言无讳,本督担保你平安无事。” “这……”陈敖一震,他万万没想到,原来他凭良心做事,只是为了彰显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还年轻,尚需学习为官之道。”总督仍谆谆告诫。“凡事适可而止,多多参酌上头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风,又可确保仕途一帆风顺。” “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总督转头,月光照得他的方脸一半黑一半亮。“你以为我可以从康熙朝的进士,一路经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总督,难道不需要费点心力吗?” “卑职的心力放在政务和百姓身上。” “顽石难点头。”总督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计日期已近,所有升迁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个学政,从此官运亨通呢?还是落个考评不佳,提早回乡唱戏呢?” 直接索贿了?陈敖抑下满腔的不屑和愤怒,语气坚定地道:“陈敖无钱无势,但凭大人秉公处理。” “你以为我跟你要钱了?几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总督语气平缓,水波不兴似的。“你的养父陈万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以后大家结个姻缘,勤加走动,官场就是这样,你需要靠山,我也很乐于提携后进。” 原来是想收编他?还妄想伯伯的庞大产业势力?哼,门儿都没有! 他仰头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凉风。 总督见陈敖不回应,认定他心意松动。本来嘛,这小子能得到总督大人的“赏识”,总该权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轻人,你很聪明,多学点,我是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当饭吃,要记得孤掌难鸣的道理。”他又训勉道。 “多谢大人指教。”陈敖懒得反驳,平淡回应。 “我很欣赏你,听说你尚未订亲?” 陈敖心生警觉,忙道:“卑职是尚未订亲,但已有属意的女子。” “你属意多少女子都没关系,要娶几个小妾也无所谓,只要是良家妇女,我的女儿都会待她如姊妹。” “大人……你在说什么?”陈敖倒弹一步。 “呵。”总督微笑道:“我还有几个待嫁闺女,个个贤淑端庄,不会争风吃醋,我回去挑个最适合的,改日托人上门说媒。” “大人,这万万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欢的女子。” “我也没阻止你娶别人呀,反正我的闺女是正室,就等着你飞黄腾达时,封个诰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儿戏……”开玩笑,连他娶谁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乱点鸳鸯谱的那一套。”总督脸色转为凝重,口气也十分严肃。“别人想娶我的闺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总督说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仍让随从扶着,下了桥回到筵席场地,继续看戏。 夜凉如水,中秋的月儿映在河面,显得昏黄不明,令陈敖不觉打个寒颤。 总督如此软硬兼施,笑里藏刀,说穿了,无外乎藉由他和绍兴陈家结亲,以此巩固政商人脉。这种为了利益而结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对他、对总督、对绍兴陈家,都是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但他不用总督教他如何当官,他只知道,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于婚事,他更加坚定情有独钟的那一位了。 第四章 中秋的月儿圆又亮,嵌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好像是个…… “盘盘!”安心心本来和姨一样,撑着下巴,坐在衙门前阶梯发呆,后来实在坐不住了,终於有了新发现。“姨!盘子飞上天了。” “盘子变月亮……唉……”米软软抬头望月,却是没有兴致说话。那个人儿怎么还不回来呀? “盘子有果儿,圆圆荔枝人人爱,柿饼儿心肠软,核桃儿咬不开,雨洒的樱桃我心肝,黑枣儿我的乖乖。” 安心心不甘寂寞,在街上跳了起来,娇滴滴地比手划脚唱起小曲。 “心心,哪里学来的曲儿?” “舅教的。” 米软软回头嗔视哥哥一眼,什么曲儿不好教,教这种怪难为情的“心肝”、“乖乖”词儿? 米多多正蹲在大门边,和两个守夜的衙役聊天,他就是有这个本领,不管遇着什么人,话匣子打开,就是没完没了。 米软软转了回来,双手又捧住腮帮子发楞。大家都忙得很,连姊姊也忙着在家睡觉养胎,姊夫更是忙着陪姊姊,怎就她有闲功夫想念那个人呢? 才想着他唱曲儿的洒脱模样,夜风隐隐约约飘来熟悉的歌声。 她忙站起身,喜道:“心心,你听!” “月儿光光,照见汪洋,汪洋水,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 仿佛见到水漫菱塘的幽静景色,歌声悠扬,由远而近,人影也逐渐清晰。 安心心本来还张着小手在耳边,歪头倾听,见到人回来了,开心地跑向前:“大人!大人!” “心心你来了?”陈敖惊喜地抱起安心心,揉揉她的头发,更惊喜的还在后头。“啊!米……米米米姑娘,你……呵,多多小爷也来了。” 米多多起身打招呼,笑道:“陈大人,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我妹妹等很久了。” “哥,瞎说!”米软软低声辩道:“是你说要过来等大人的。” “喔,有事吗?”陈敖急问道。 “大人!”安心心抢先发言。“姨做消夜给你吃,要你吃了心宽体又胖。” “啊!”陈敖差点把安心心抛上天,米软软特地为他做菜? 米软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挽紧手中的食篮,嗫嚅道:“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嗯,我只是说,陈大人好像不喜欢吃油腻腻的筵席,姊姊就说不如做些清胃小菜,给大人送过来,解油去腻;可如果大人吃饱了,那……” “我今晚没吃什么,肚子正饿呢!”陈敖赶忙道。 高悬许久的心情终於放下,米软软不自觉地露出甜笑,而且这里没有外人,她也不再那么害羞,伸手就递出食篮。“大人,给你了。” 陈敖还抱着安心心,顿时手忙脚乱,只恨不得有第三只手来接食篮。 米多多见机行事,抱下碍事的小人儿。“心心,下来。” “唔。”安心心嘟起小嘴,她才刚想和大人玩呢。 “哥、心心,回去了。”米软软牵过了安心心,回首又朝陈敖抿唇微笑。 陈敖心头一动,月是那么圆,人是那么娇,如此良辰美景,就只待他一人独酌对月吗? “米姑娘!”他拎着食篮,捏紧指头,结结巴巴地道:“呃……这个……不知你今晚赏月了没?” “我们在自家院子赏过月、吃过月饼了。” 米多多忙插嘴道:“软软,这怎么算赏月了?才看没一会儿的月亮,姊姊就嚷着要睡觉,我们今晚还没看够哩。” “心心要看月亮。”安心心也仰起小脸哀求着。 米软软抬起长长的睫毛,明月当中挂,要看月亮,现在就可以看了,哥哥又在胡闹什么? 第8章 再望向陈大人,他的目光像月亮一样,明晃晃的,亮晶晶的,似乎有话要说……她心脏怦然一跳,脸蛋瞬间烧红,她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软软,还记得我们去年怎么赏月吗?”米多多笑问。 “当然记得了。”米软软低头微笑道:“去年姊夫雇了一条小船,沿着山塘河、大运河绕了一趟,心心那时才刚会走路,坐不住,老在船板上乱跳,吓得姊夫抱了心心一夜,手都麻了,心心,还记得吗?” 安心心大摇其头,两条小辫子甩得叭叭响。 陈敖由衷羡慕。从小到大,他总是看别人团圆的份儿,自己却是孤立在外的那一人,对他来说,家庭温暖是很遥远的过去,他唤不回,也抓不到…… 米软软见他神情惆怅,隐约感觉大人还是寂寞的,她实在不愿见他这么一个人过节…… “哥,我们去雇船。” “好啊!”米多多太明白妹妹的心意了。“陈大人不累的话,一起来吧。” “不累,不累!”陈敖如梦初醒,他本来还不敢开口邀约米软软赏月,如今倒显得姑娘家比他还大方。 “心心,我们先去雇船。”米多多抱起安心心,不顾她还要腻着大人的衣袍,快步离开,笑道:“你们两个慢慢聊,到河边会面去。” “哥,别走那么急呀!” 有什么好慢慢聊的嘛?!米软软想追上哥哥的脚步,可她总不能撇下陈大人不管,不自觉又朝他看去,露出一个扭捏的微笑。 陈敖的心魂都飞了,她笑的羞,笑的美,笑得他信心十足,笑得他精神百倍,所有方才在中秋宴的闷气都消了。 “米姑娘,你稍等一下。” 他来到衙门大门边,掏出两个预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两个值夜的衙役。 “阿三、阿四,辛苦了,今天中秋轮值,你们无法回家团圆,多担待些了。” “大人,哪里,这是我们的职责。”阿三阿四很高兴地接过红包。 “咳,我出去一下……” “大人,你就快去吧。”阿三笑嘻嘻地道:“今儿中秋,大概没人半夜来击鼓鸣冤了,就算有,小的也赶他回去,明天再来……” “呔,胡说!”陈敖正色道:“万一有事,沿着河岸找我就是了。” “是,遵命。” 米软软捏着衣角,她知道大人是好官,不但照顾衙门的兄弟,也常常在半夜起床应付老百姓的紧急案子,他真是一个好人,那……他是不是也会照顾妻子、儿女呀? 想着想着,脸上红云慢慢烧到耳根子,一抬头,他就站在身前,挽着篮子,微笑看她,眼眸黑黑深深的,里头映着她自己的影像,白白亮亮的,占据了他整个眸子。 而在她的眸子里,也满满的是那张俊秀脸孔了。 ※※※ 明月夜,水映天光,天上有月,人间有月,处处团圆。 小舟欸乃过桥,划开幽黑河水,泛起粼粼波光。 梢公一面吃月饼,一面摇橹。“多多小爷,这个速度可以吗?” “可以,再慢些也无妨,累了就坐下来喝口酒吧。” 米多多坐在船尾,望月大叹,任凭他怎么剥花生、嗑瓜子、敲核桃、咂甜酒、吮烤螺,就是吸引不了安心心的注意力。 这小鬼要缠陈大人,挑错时刻了吧? 月光为船身打上一层金光,隔着低矮的船篷向前看去,米软软和陈敖并肩坐在窄小的船头,两人肩膀隔了尺许的距离,视线往下移,原来他们中间还挤着一个矮小的安心心。 “大人,吃蟹蟹!”安心心抓起一只肥蟹。 “心心,大人还在吃饭,等一下嘛。”米软软笑道:“不然你帮大人剥蟹肉?” “姨剥!”她是小孩子耶。 “好,姨挑蟹肉给你吃。”米软软接过螃蟹,拿了剪子,轻巧地剪掉蟹脚,放在碗里,再掰开蟹壳,露出肥腴多汁的膏黄。 “吃黄黄。”安心心开心大叫。 “拿着,小心拿好,对,吸它的汁,蟹黄甜不甜?” 安心心啃得满嘴满脸,忙着吮汁舔指头,才没空理会姨姨和大人。 “大人,这个砂锅菜饭好吃吗?我做的很简单,只有火腿和青菜……” “好吃,很好吃。”陈敖捧着小砂锅,一口接一日,几乎快要锅底朝天了。 米软软绽出欣喜的微笑,又道:“我这饭本来只是预备着的,本想大人不吃,我就带回去了。” “别!”陈敖望着摆在船板上的点心小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是米姑娘准备的餐点,我全都吃得下。” “大人可别吃得太撑,会伤胃的。” “不撑,不撑,嗯,我还可以再吃一碗。”陈敖用汤匙刮起锅底的剩饭粒,满嘴是饭地咕哝着。 “瞧大人脸儿沾上饭粒了。”米软软看了好笑,自然而然拿了巾子,往他脸上拭去。 一擦上去,她才惊觉这是一个男子的大脸,不是像心心那样的小娃儿啊! 赶忙缩回手,抢下陈敖吃完的砂锅,假装很“忙碌”地放到食篮里。 “大人,这是桂花杏仁豆腐,给你润喉解渴去油腻,留个清香好气味。” 米软软低头递过一个碗盅,陈敖还在发痴,呆呆地接过,一不小心,碰撞到了彼此的手指。 “对……对不起……我……呃,好吃……” 米软软红着脸,绞着指头,噗哧一笑。“大人都还没吃,怎知道好吃呢?” “吃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你们一家的好口味了。”陈敖赶忙恢复正常,很想用力敲敲脑袋,别老在米软软面前丢人了。 “好快,大人来苏州四年了呢。” “这里是个好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留在这里。” “那好呀,苏州百姓也很喜欢大人,大家都希望大人能永远待在苏州。” “可我们当官的,只能任朝廷调遣。” “所以,大人,你会一路升官?到外省、或是到北京去?”米软软掩不住语气里的失望。 “我这不合时宜的,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升官……”陈敖说的索然无味,好好的一个中秋团圆夜,他怎么谈到这种无聊的话题呢? 更何况官场复杂诡谲,是是非非,连他都不想涉入其中,自己的烦恼自己担,米软软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他不愿让她听了忧愁。 皓月当空,波平如镜,两人一阵默然。 安心心舔完十只小指头,扔下蟹壳,仰起了头。咦,姨和大人不说话了? “洗手手。” “心心,别碰水,姨帮你弄。”米软软将巾子浸湿河水,抹了安心心的小脸蛋,再拉着小胖手,一只只指头拭净。 抹了好一会儿,气氛又闷,安心心大眼半眯,一颗头歪了下来。 “姨,心心困……” “心心累了?”米软软微笑揉抚小娃儿的额头。“心心玩了一整天,月亮都爬到头顶上,难怪想睡了。” “那请梢公摇回去吧。”陈敖道。 “没关系的,心心年纪小,想睡就让她睡了。心心,来,姨抱。” 安心心伸长小手,攀上米软软的怀抱里,小脸儿立刻腻了进去。 米软软轻轻拍哄她的背,神色柔和,哼起了小曲。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山上采枇杷,枇杷园里刚开花,摘了香花好回家,小心胡蜂刺个疤。” 一曲未了,安心心早已沉沉入睡,到梦中采她的枇杷花了。 夜风徐徐吹过,摇摇摇,轻晃小舟,荡漾着水中的月影。 陈敖听着曲儿,一面轻啜杏仁豆腐,让那温润柔滑的感觉沿舌尖而下,慢慢沁入肚腹里。 “很久很久以前,我娘也是这样哄我睡觉。”他的声音很轻。 “大人的娘很疼你了。”米软软的声音也很柔。 “嗯,那时候我还小,比心心大些,吃完饭,天一黑,娘就哄我睡了,她很会唱曲,很多曲子我还记得……” 河水悠悠,记忆流泄而出,陈敖哼出了熟悉的小曲。 “一颗星,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卖生姜。生姜辣……呃,生姜辣……” “生姜辣,造宝塔。宝塔尖,戳破天。天嗳天,地嗳地,三拜城隍老土地。” 米软软接着唱了下去,声音娇软柔细,充满了童趣。 “米姑娘,你也会唱?”陈敖惊喜地道。 “我好小的时候,每回爹带我去打油,总喜欢哼这曲儿,听久了就学会了。” “是了,米姑娘的父亲是大厨,你们的丰富之家就是以他命名的。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想当个豆腐大王呢。” “豆腐大王?!”米软软觉得新奇,笑道:“我们就可以跟大人买豆腐了。” “那你可要跑到绍兴买喽。”陈敖兴致高昂地道:“每到半夜,天还没亮,我爹娘就起来磨豆腐,娘要我睡,我可不依,也跟着起床,两只手抓着木杆子,和爹一起推石磨,其实是在那儿碍手碍脚。” “大人好顽皮喔。” “推累了,就去喝一口娘煮的豆浆,人也精神了。”陈敖吃了一口杏仁豆腐,润了喉咙,继续道:“等到天亮,豆腐凝结做好,爹娘挑着豆腐,分送到几家固定老主顾,再到市集上做买卖,我还记得跟在担子后边,闻到新鲜的热豆腐气味儿,很香,非常香……就是那时候,我立志要以爹为榜样,做一个响当当的豆腐大王,磨出全天下最好吃的豆腐来。” 他讲得豪气干云,米软软依稀可见一个小娃儿,当他望着嫩白豆腐,脸上所展露的兴奋、崇拜的神情,就跟眼前的大人一个模样吧? 第9章 “可大人后来不磨豆腐?不然现在也开个豆腐铺了。” “后来……” “大人当上县太爷,大人的爹爹应该很高兴了。” “不说了。”陈敖语气变得黯然。 “大人有什么事,说给我听,好吗?”她不想见他这么孤独的神情。 “听了不舒服。” “大人,你闷在心里,会更不舒服的。” 陈敖转向米软软,看到一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眸。 秋风清,秋月明,刹那之间,他的心情变得柔软,如同她方才为他拭颊的那一刻,手触着脸的温馨感觉;而现在,心触着心,两人再无隔阂。 “后来,在我四岁那年,有一回爹在市集卖完豆腐,正高高兴兴挑起担子准备回家,一转身,不小心碰到一个路过的公子哥儿,也不过是撞了一下,我爹忙着赔不是,那恶霸却要爹赔十两银子。” “果然是恶霸。”米软软想到过去欺负他们的周家。 “爹当然不服气,开口挣个“理”字,顶多是赔十文钱的狗皮膏药吧,我还记得那恶霸的凶狠嘴脸,他毫不讲理,叫随从打我爹,唉,爹怎能打的过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啊!我娘哭着喊救命,市集上的人全吓跑了,没有人敢帮我们,他们打伤人之后就走。我爹仗着一口气,让娘扶着到衙门告状,可恼那个县令听到恶霸的名字,立刻赶爹回去,根本不受理案子,过了几天,爹伤势过重,化脓败血,过世了。” “啊……” 陈敖放下吃完的杏仁豆腐,低头道:“娘是个刚烈性子,她戴孝去喊冤,因为出了人命,县令不得不处理,那个恶霸是地方富商之子,不知送了多少钱给贪官,没有多久判下来,判的是我爹自已跌倒致死……娘几个月来心力交瘁,气病了,我们没钱买药,她撑不过来,也死了。” 米软软心肝一拧,眼眶酸热;大人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 “磨豆腐的石磨乾了,结了蛛网,几个邻人帮忙葬了爹娘,破席子一卷,连个棺木都没有,我小小奇#書*網收集整理年纪不是很明白事理,但知道爹娘是冤死的,送他们到山边就没再回镇上,反正我家房子已经被远房亲戚占去。” “可是……大人还小……” “在弱肉强食的情况下,就得靠自己活着,那时我住在坟头……” 陈敖娓娓道来,讲他如何捡食扫墓的祭品,讲他如何学会哭墓讨钱,又讲到他如何在荒野中求生存,最后谈到带他回去念书的陈万利。 “伯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不只帮爹娘修坟,还照顾我的生活。那恶霸有钱,伯伯更有钱,他直接拿银子送巡抚,由巡抚重新审案,终於判了那个恶霸秋后处决;虽然这法子不是挺光明正大,但在贪赃枉法的官僚体系中,也只能如此帮我爹娘出一口气了。” 米软软静静听着,怀中的安心心不知人间疾苦,依然酣睡。 “娘死去前,惦念着要我念书,以后出人头地,不怕人欺负。我在伯伯家读书识字,也慢慢长大,深刻了解到娘的心情,又抱着报答伯伯的心情,更加用功,十五岁考上秀才,接着举人、进士,都是一次上榜,总算实现娘亲的愿望,当个维护正义、打击坏人的小官儿。” “大人回去祭拜爹娘了吗?” “到苏州上任前去过了,重新捡骨安放在庙里,日夜香火供应,聊表不肖子不能常侍左右的一点点孝心。” 陈敖说完,不觉轻叹一口气。这些事,他从来不对别人说,即使四年前皇上召见垂询时,他也只是以自幼父母双亡轻轻带过。 而在今夜,在一碗杏仁豆腐的滋润下,他放下男人和官爷的身段,又变回小男娃,尽情诉说心中事,这是在娘亲过世后,他从来没有的温柔感觉。 安心心在米软软的怀抱蠕动一下,也许是姨抱的紧了,也许是大人的声音大些了,她睁开惺忪睡眼。 “下雨了?” “心心,没事,快睡。” “下雨了吗?”陈敖伸出手掌,没有雨滴呀。 “唔,下雨要打伞……”安心心声音黏黏的,还想再睡,可眼睛眨呀眨的,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也看见姨脸上的…… “星星!”她睡意全消,挣着爬起来,伸长小胖手就要摸去。“呵,姨脸上有星星……咦?是珠珠……” “心心呀!”米软软慌忙以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珠。“睡啦。” “珠珠不见了?”安心心又低头寻找,是不是珠珠滚下船板去了? “米姑娘?!”陈敖乍见伊人珠泪,顿时一慌。 “对不起,大人,我听着难过,就掉泪了,坏了你的心情……” “不,你愿意听,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月光下,米软软睫毛湿润,粉颈低垂,雪肤皓腕,像是水豆腐般的莹嫩,而一条乌溜长辫子搭在月白布衫上,显得格外清纯可喜。 陈敖看痴了,他自幼寄人篱下,忙着念书考试,为官之后,整个心力都放到县衙公务上,案牍劳形,日夜操劳,根本无法匀出心思娶妻生子。 他要的不多,他不求达官显要之女,只求有那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陪着他,伴着他,为他缝衣,为他烧饭,他讲,她听,同喜,同悲,心意相连。 若得爱妻如此,夫复何憾? “软软。”他柔声唤了她的名,举起袖子为她拭泪。 “啊,大人……” 米软软还在为陈敖的身世难过,被那突如其来的抚触吓了一跳,粉脸顿时胀红,一颗心咚咚乱跳。她没听错吧,他唤她? 夜阑人静,水波不兴,两人心底却涌起从未有过的波涛。 “软软,我喜欢你。”这次,陈敖不再结巴。 米软软早已羞得无地自容,一迳地垂首绞指头。大人喜欢她?虽然她也喜欢大人,可他这么说出来,实在好难为情喔。 怎么办?大人又靠过来了,温热的气息笼罩着她,像是蒸笼里头的水气烟雾,快把她蒸成一只大红蟹了。 安心心捧着双颊,开心地抬头左看看,右瞧瞧,也跟着兴奋嚷道:“心心喜欢姨!心心喜欢大人!” 这一嚷,陈敖慌地缩回手,不好意思再为米软软拭泪了。 再怎么装聋作哑的米多多不得不出声了。“心心,来舅这儿。” “不要!”清清脆脆地拒绝舅。 “有果果吃。” “不要!” “舅教你钓乌龟。” “呵呵!” 安心心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转身走向小船后头,走了一步,却又跨到船舷边,伸长小手拨水,打散了静谧河面。 “泼泼,咦?月亮不见了?” “心心,别玩水,危险。”米软软顾不得害羞,慌忙警告小人儿。 “心心找月亮。”安心心站起来,小掌按住船舷,俯身探头往下看,很努力地伸出手臂到水里,想要捞出那颗不见了的月亮。 陈敖发觉小舟的震动,一回头,安心心半个小身子几乎都悬在船舷外面了,随着米软软一声惊叫,他迅速起身,大手拉开安心心,让小人儿稳稳地跌在船舱中,可小船经这么一摇晃,他长手长脚,一个踉跄,稳不住身子,哎呀一声还没喊出来,人竟然“扑通”一声掉下水。 “哇哇!”安心心放声大哭,月亮不见了,大人也不见了。 米软软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顿时迸出,大人才说喜欢她,怎么就要死掉了? 她又怕又急,心慌意乱地叫唤道:“哥!快点,你快救大人啊!” 米多多也吓了老大一跳,为了苏州百姓的福祉,为了妹子的幸福,拯救陈大人当然是多多小爷义不容辞的职责了。 “我去!”扑通一声,米多多也跟着跳下水。 “哎,别跳啊!”打瞌睡醒来的梢公忙着大喊。 月娘含笑看人间,河面晃动,化做无数的大小满月,鎏金璀璨,圆圆满满,任凭他笑、他哭,悲喜交集,终就又汇聚成一轮清朗明月。 真是好个中秋夜! 第五章 “哈啾!哈啾!” 米多多缩在棉被里头,把自己裹成粽子般的坐在床上,不住打喷嚏。 “多多,你体质真弱啊。”米甜甜挺着大肚子站在房门口,摇头叹气。 “哥,人家陈大人都没事,你怎么病了三天还没好?”米软软也和病人保持距离,靠在门板边,轻声笑着。 “真是没良心的妹妹!”米多多虚弱无力地感叹道:“我为了你跳水救人,你倒是一点不领情。” “梢公都叫你别跳,那边的水深不过到腰,爬也爬起来了。” “是你叫我跳的呀,瞧你吓哭了,好像掉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再不跳,你也要推我下去了。” “哪会?”米软软嗔道:“你没浮上来,我也哭啊。” 米甜甜笑道:“听说多多还是陈大人拉上来的,多多,你好丢脸唷。” 米多多翻了白眼。“偏偏一只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差点去当龙王女婿。” “哥,你不用到龙宫享福,这三天吃饱睡,睡饱吃,都吃成大胖猪了。” “我哪有享福啊?软软,你成天鸡鸭鱼肉,炖了就叫姊夫往衙门送,我只能在这儿啃乾肉,喝稀饭,呜呜,我好命苦,被自己的姊妹这样虐待……” 米软软回嘴道:“大夫要你好好静养,不能过补,否则就虚火上升了。” 米甜甜笑道:“好啦,多多等你好了,还愁没得补吗?陈大人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软软是怕陈大人累着了,又没人照顾,当然炖煮些好菜……” “姊,你不要说了。” 第10章 米软软红了脸,低头拿手指轻划门板。 “怎么,要不要请他来说亲?” “姊呀!”米软软跺了脚。 米多多笑嘻嘻地道:“姊,你说,如果软软嫁了陈大人,陈大人不就喊你一声姊姊,也唤我一声哥哥,哈哈,也不枉我这个大舅子舍身救妹夫呗。” “哥!你再胡说,我就不帮你熬粥,让你好不起来。” “姊,你听听,软软长大了,一心向着外人了。” “多多,放心好了,软软还顾着你的,瞧你昨天瑶柱鲜贝粥,今天是牛肉鱼片粥,现在灶上还烧着清水姜丝鲤鱼汤,软软是巴不得你早点好起来,好让她可以……” “送饭给陈大人。”姊弟俩很有默契地一起说道。 “人家才不想送饭给他。”米软软红着脸,振振有辞地道:“我好不容易当上大厨,要认真学习,每天开采购单子,变化菜色,以后就可以跟姊姊、哥哥一样独当一面。” “呜,软软趁我生病,篡位了。”米多多滚回床上,继续当他的病人。 “软软,你累坏了。”米甜甜倒是担心地道。 “姊,幸好这三天有你坐镇厨房指挥,夥计大哥们也很帮忙,不然我一定忙不过来。”米软软抬起眼,眸光清澈而灼亮。“姊,其实一直到这几天,我才明白你和姊夫、哥哥的辛苦,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都是你们在忙里忙外,我只是干我的小食活儿,原来要独当一面,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看到妹妹愈来愈贴心懂事,米甜甜感到很欣慰,笑道:“软软,大家疼你,不愿让你吃苦,更何况现在请了这么多夥计,以后也不会让你忙着的。” “不,姊,我长大了,过去我力气小,甩不动铁锅,提不起水桶,甚至大蒸笼叠了三层就搬不动,你们心疼我,样样替我做,可我不再是小姑娘,我知道姊姊大肚子不舒服,哥哥也会突然生病,我总要学着自己搬蒸笼、调配菜色、煮十人筵席大菜,更要帮姊姊你们分劳,把爹的好口味传下去。” 米多多从被子探出头,惊喜道:“软软会说道理了。” 米甜甜也微笑地拉拉妹妹的手。“软软真是长大了。” 米软软的声音仍是软腻而稚嫩,却有着不容忽视的成熟语气,她继续说:“那天听了陈大人的事,我这才知道自己真的很幸福。虽然娘很早就过世了,但我还有爹疼,后来爹也走了,可我还有哥哥、姊姊、姊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总是挡在前面,不让我担心受怕。姊,你们对我真好。” 米多多插嘴道:“今晚的主菜是鸡皮疙瘩汤吗?” “哥,你睡你的,想吃鸡皮,我撕来给你吃。” “呵,怎么跟陈大人赏一回月亮,软软就吹气似的变成大姑娘,什么事都懂了?”米多多趴在床上,托起腮帮子,笑眯眯地道。 “哥,你也快二十了,再不娶嫂子,每年还拿姊夫的压岁钱,就是长不大。” “家里的女人不够多吗?我干嘛娶一个来虐待自己?”米多多哼唧一声,把被子蒙头盖住。 “要多多娶亲,那是文火炖猪蹄——慢慢来喽。”米甜甜摇摇头,又转头笑道:“软软明年不拿乐哥哥的压岁钱吗?打算嫁人了?” “姊,人家才不嫁,别说这个啦。”米软软顿时满脸通红。 “可是好像有人喜欢咱家软软……” “姊,连你也来笑我?我不理你们了,我帮哥端药去。” 米软软急欲离开,安心心却是从店里通往院子的门边钻出来,小脚步蹬蹬响,站定了脚,扯开喉咙,有模有样地大喊道:“大人驾到!” 米软软一听,慌地又靠回门边。 安居乐领了陈敖走进院子,诚惶诚恐地道:“小心这台阶……啊,甜甜,陈大人来看多多了。” “陈大人,不敢劳烦你,多多可精神呢。” “安嫂儿别客气,再怎么说,多多也是为了救我而着了风寒,今天正好和主簿到附近巡察,办完事,就顺路过来了。” 陈敖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羞怯低头的米软软。 三天没见着她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刻日影微斜,红红火火,衬得她更加白皙粉嫩,似乎是更美了。 米甜甜笑道:“陈大人,不知你是来看多多?还是看软软呢?” 陈敖登时面红耳赤,活脱像个青涩少年郎,跟身上的官服极为不搭调。 米软软完全不敢抬头,只是绞着衣角。“快黄昏了,陈大人在这边用饭吗?” “好。” 米甜甜代问道:“乐哥哥,外面还有几位衙门官差?” “三位。” “软软,就看你的,帮陈大人准备四人全桌菜色了。” “姊,我去。” 打从陈敖踏进院子,米软软就没抬头,陈敖心痒难耐,楞楞望着她亭亭背影,差点就要跟她一起到厨房去。 米甜甜拉过安心心,再朝老公挤挤眼,一向木讷憨厚的安居乐也看懂怎么一回事了。 至於趴在床上的米多多,只能捶床板哀叹道:呜,为什么没人理他呢? ※※※ “报告大人,下午我们看了两所县学、五间义学,县学是县里办的,先生和经费全无问题;至於义学,地方人士办学辛苦,免费让贫苦孩子念书,县衙是否该拨些银两资助,再由大人出面,延请教书先生?” 江主簿就方才巡察所闻,正在努力地陈述意见。 “如拟。” “呃?”又不是写公文,大人回答的太扼要了吧? 随行的差役张龙笑道:“江主簿,大人请吃饭,别谈公事了。” 另一位差役赵虎也闹道:“大人,明儿我在家睡大觉,不来当差,好吗?” “如拟……”陈敖正呆呆盯着厨房的布帘子,这下子回过神来。“去,胡闹!赵虎你无故不当差,我叫江主簿扣你饷俸。” “大人,我不敢啦,可我们不用点菜吗?” 张龙抢着道:“不必了,米姑娘会做出大人喜欢的口味,我们沾光跟着吃就是了。” 话正说着,厨房那儿已飘来香味,江主簿不觉赞道:“真是好味道!” “上菜喽!第一道菜酸笋豆腐。”跑堂夥计放下一盘菜,再摆上四碗白饭。 赵虎疑道:“今天初一还是十五?吃素吗?” 张龙早就准备动筷了,忙催道:“大人,你再发呆下去,菜都凉了。” “吃吧。”陈敖扒了一口饭,目光总算回到桌上。 “哇,酸笋提起胃口了。”江主簿连连吃了好几口。“这豆腐也够味。” 陈敖细细品尝豆腐,一言不发,眼里有了温柔的笑意。 接下来是豆腐皮包子,红烧狮子头,鱼片豆腐,鸡汁乾丝,味道或重或淡,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江主簿和张龙赵虎顾不得大人在场,并命猛吃,咂嘴咂舌,又因为在外头跑累了,连续添了好几碗饭。 陈敖始终静静吃着,吃一口豆腐,看一眼布帘子,心头也甜过一回,深深体会到做菜人儿的细腻心思。 张龙吃得满嘴是饭。“怎么每道菜都有豆腐?” 江主簿笑道:“这叫豆腐全席,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搭配,即便全是豆腐,却能在菜色和味道有所变化,不让人吃腻,看来小米姑娘的功夫也是了得。” 赵虎摇头道:“这狮子头总没有豆腐了吧?” “肉丸子里头有豆腐末儿。”陈敖蹦出一句话。 “喔?”赵虎夹走最后一颗狮子头,用筷子拨开找碎豆腐的踪迹。 “陈大人,什锦豆腐羹来了。”安居乐亲自端出压轴菜。 只见大白细瓷碗里,缀满了红的、绿的、黑的、黄的、白的小碎粒,再仔细一瞧,原来有虾仁、蟹肉、香菇、毛豆、火腿、鸡丁、豆腐、海参……全部切成小了块,热热闹闹地挤在乳白色的汤汁里,加上以鸡汤为底,佐以绍兴酒和胡椒的调味,这道什锦豆腐羹色、香、味俱全,连刚踏进店门的客人也被吸引过来瞧个究竟。 “呵!”张龙赵虎用力吞了口水,若不是安居乐拿着大调羹一一分到小汤碗里,他们两人一定抢着喝第一口。 陈敖仍是细细咀嚼汤汁的好滋味,豆腐滑嫩,配菜细致,他盯着厨房的布帘子,笑意也更温柔了。 天色渐晚,客人一个个进来,丰富之家忙碌了起来,夥计端上饭后的清茶和小茶糕,再送上热手巾。 陈敖略感失望,米软软不亲自送点心来了? 安心心又是蹬蹬蹬地跑过来。自她“害”大人和舅舅跌到水里,被爹的大手掌打了三下屁股后,这几天是格外听话,什么事情都会乖乖地做好。 照着姨的吩咐,她笑呵呵地爬上条凳,张开小手,附在陈大人的耳朵边,娇滴滴、清脆脆地大声道:“姨请大人到厨房去,有好吃的请大人。” 江主簿笑嘻嘻地道:“心心姑娘,我们怎么没有好吃的啊?” “嗐,姨又不喜欢你!” 米软软躲在帘子后偷看,窘得摔下帘子。她叫安心心偷偷地说,这小娃儿倒是嚷得所有的客人都听到了。 陈敖欣喜若狂,忙一口咽下清茶,揉揉发疼的耳朵,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的帘子里。 “软软……”可人儿就在他眼前啊! “大人。”米软软低了头,脸上晕红红的,指着旁边桌上的碗。“这是冰糖炖梨,让大人吃了润肺止咳,清心自在降心火。” 一个夥计端菜路过,顺便插嘴道:“大人,这是软软姑娘精心调制的,别人可吃不到喔。” 第11章 “阿里,你忙去,别闹了。”米软软的脸更红了。 陈敖端起冰糖炖梨,目光仍痴痴地盯住那张粉嫩娇羞的脸庞。 “大人,你这边坐,吃完再出去,不然其他客人看到这色点心,也嚷着要我做来吃了。” “好。”陈敖又痴痴地坐到凳子上。 秋梨炖得烂熟,掺和着冰糖和陈皮,散发出清香甜味,他挖起梨肉,放在嘴里品尝,嗯,甜滋滋,细绵绵,就和软软的细皮嫩肉一样…… 难为她的用心了,他身为父母官,每天要说不少话,更要风尘仆仆在外巡察民情,在这季节交替之时,免不了口乾咳嗽,而她特地准备这道镇咳止痰的点心,的确让他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 放眼望去,大厨房里十分忙碌,夥计们各司其职,有的切菜剁肉,有的摆盘,有的忙进忙出送菜;而米软软则站在灶台前,炉火的红光映得她份外娇艳,只见她一下子挥锅铲,一下子放调味料,在完成一道料理起锅时,她会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外加一句好听的:“好了,请上菜。” 陈敖忽然嫉妒起这里的夥计了。他们每天看软软的笑容,听软软的声音,其中也有几个俊帅的小伙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软软也喜欢他们,这……这他可怎么办啊? 他慌了起来,吃完冰糖炖梨,随手搁在桌上,立即起身在厨房“遛达”,藉机一步步靠近他的状元糕。 哇,梁上挂着好大一只火腿,柜子里摆了数不清的大小各色碗盘,地上堆放几篓青菜,大缸里还有几只活鱼游来游去,旁边的小灶台上正在炖煮什么汤,味道好香,他忍不住伸手去揭锅盖…… “烫啊!” 锅盖“哐啷”一声盖了回去,陈敖跳了起来,忙着吹他的指头。 “陈大人?”米软软转头看到陈敖蹦蹦跳跳的,立刻扔下锅铲,又好气又好笑地抓了他的手走两步,将他整只手掌浸到水缸里。 “呼!”冰凉掩过炽痛感,陈敖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烫着吗?”米软软又抓出他的手,仔细端详,随即绽出微笑。“没关系,只是有些红肿,这待会儿就消了。” 说完,她从口袋拿出手帕,仍是抓着他的手,低头为他拭净水珠。 “大人这么大个人,比心心还顽皮呢。” “那汤很香,我想瞧个究竟……” “闻不出味道吗?那是大骨猪脚汤,已经熬上一天一夜了。” “我要吃。”他耍赖起来。 “嘻。”米软软笑出声。“大人好像孩子一样,不行喔,那是其他客人预订的,嗯,你要吃的话……嗯……我明天再去选上好的猪蹄,嗯……为大人炖上一锅滋补强身的猪脚汤……”她愈说愈小声,头也愈来愈低。 “软软。”陈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柔荑。 “啊!”自己怎也捏着陈大人的手啊?米软软慌地抽了回来。“大人,你吃完,该回去休息了。” “我待在这边看你。”他的脸皮愈来愈厚了。 “大人呀!”米软软抬起头,他的眼神似正经,又似笑谑,就这么活灵灵地瞧着她。 “软软,别再叫我大人,好吗?” “不叫大人,要叫啥?”米软软脸蛋微红,她好喜欢听他唤一声“软软”的温柔语调。 “你叫我一声阿敖,不然也可以像你姊姊喊你姊夫一样,叫我……” “我不要!” 米软软慌地转过身,绞着衣角儿。那多难为情?!姊姊是从小喊姊夫“乐哥哥”习惯了,但她怎能如此亲腻地哥哥长哥哥短的? 陈敖知她害羞,也不再说话,只是柔柔地以手指轻触她的辫梢。 默默无语,两人就像小娃娃一样,前面那个赌气不说话了,后面这个还在讨好似的哄她,乾脆又轻轻扯了她的长辫子当做打招呼。 “轰!”锅子突然烧起一把大火,陈敖吓了老大一跳,立刻拖米软软退了好几步。 “吓!怎么着火了?” “没事。”米软软忙把辫子揽到胸前,忍不住噗哧一笑,指了接替她烧菜的夥计道:“阿祥正在煎鱼头,用酒淋过,大火一烧,才能去腥味。” “你每天就火里来、火里去的?”陈敖馀悸犹存,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是“君子远庖厨”啊。 “不然怎么叫“烧”菜?” “辛苦吗?” “不,喜欢就不辛苦。”米软软见到陈敖的怜惜神色,心头一动,绽开甜笑道:“只要看到客人填饱肚子,开开心心走出大门,所有的辛苦都忘了。就像大人判案一样,也许案子很伤脑筋,又要想办法教坏人说真话,可一旦案子查明白了,你也一定很高兴,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你说的是。”果然是个玲珑心窍的姑娘,但他就是不忍见她领头上细细的汗珠。“软软,可瞧你都沁汗了……” “你还不是一身灰扑扑的?”米软软笑着拿帕子掸了他的官服。“瞧,还真是一层灰,别在这儿弄脏菜肉了。” “喔。” 陈敖让米软软推到帘子边,眼看就要被她推出去了,但他还想看着她,听她说话,急忙握住她的手掌。“软软,我……” “大人,别拉我。”米软软的脸上浮着两朵不褪的红云,抬起头瞄了厨房四周,看到好多双带笑的眼睛,她又羞得低下头去。 “软软,我……我不想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呀。”米软软轻轻跺了脚,手心感受到他温厚的热度,她也开始觉得燥热起来,低声道:“这时间店里最忙,我要忙我的活儿了,大人也该回衙门,大概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吧?” “唉!”陈敖想到桌上那叠文书,不觉气馁。 米软软不觉捏捏他的指头,再度抽离他温热的掌握,拿起帕子帮他轻拭官服上的污渍。“再说厨房油烟重,这补服可别弄污了,有损大人上堂的威严。” “我下次不穿这件官服来了。” “不穿官服,还是不让你进厨房。”那孩子般的口气令米软软觉得好笑,此刻的大人就像她的哥哥米多多一样,也是一个会笑、会闹、会吵的寻常男子。 寻常吗? 不,他一点也不寻常,他是吴县县令,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地方官,坐到公堂上,就有他的威仪,按常理来说,她应该是怕他的,可她从来没被他的头衔吓到,她认识的他,是一个亲切爱民的好官,更是一个喜欢吃状元糕的常客。 那晚他说了他的故事,她心肠全被他的童年给揉痛了,不禁心疼他、怜惜他,更想天天为他做上好吃的菜肴。 不过,她总认为官老爷应该娶官家小姐,不然就是娶地方仕绅的女儿,所以她不胡思乱想,就是偷偷仰慕他、喜欢他,在心底藏着一个姑娘家的小秘密。 可他说喜欢她之后,她的心思全被搅成五味酱了。 喜欢她?然后呢?像姊姊说的,他会来提亲? 嫁给陈大人?! 看着脸上烧成一片红晕的米软软,陈敖心醉神驰地“欣赏”她,不禁柔声唤道:“软软,想什么?” “啊,没什么。”米软软发现自己想歪了,瞄见他衣服上的盘扣,忙道:“这盘扣松脱了,我帮大人系紧。” 她低下头,很专注地为他系上盘扣。只不过是个小布扣,她的手指也一向灵巧,怎么今天指头就像打结似的,怎么套也套不上那个小圈圈? 她可以感觉他在她头上的急促呼吸,好像吹着大风,头愈低,他就吹得愈大,吹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软软,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以后每天让你为我系盘扣?” 轰!米软软心头烧出一把火,比任何炉火还旺、还热、还亮! 她睁大了眼,小嘴微张,倒退了一步。 他、他、他暗示什么呀? “软软,我没有其它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咳咳……那个……这个意思……也就是那个意思……” 陈敖以为吓着她了,慌慌张张地解释,一串话说得七零八落,结结巴巴,又失了他当老爷的威风了。 米软软掩嘴而笑。如果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不急着让他在此刻说出来。 她又走上前,稳稳地为他系好盘扣。 “大人,天晚了,回去休息吧。”她跨到旁边小柜,摸出两包东西。 将一个巴掌大的纸包塞到他的右手掌。“这是人参片,大人看公文、办公事,泡个两片,可以醒脑提神,精神百倍。” 陈敖楞楞地握住纸包。 米软软再将另一个大布包塞到他的左手掌。“这个……呃,那天晚上大人为了拉我哥哥起来,流掉一只布鞋,害得大人赤脚回去……”她说着脸又红了,娇羞地道:“我……我帮大人纳了一双新布鞋,刚好你来了,就给你了。” 陈敖心潮澎湃,软软待他的心思,远远超过他的想像。 握紧左手的新布鞋,这就是她给他的信物,仿佛是她害羞地告诉他,她也是喜欢他的! 他的一颗心几乎快乐爆了,软软为他纳的鞋子,他怎舍得穿啊?不!他要天天穿,时时穿,睡觉穿,补服下也不穿朝靴了,就穿这双布鞋啊! “大人,别担心这尺寸,这鞋合你的脚……” “你怎地知道我的脚大小?”他热切地问道。 “嗯……那晚大人走上岸,在泥地留下脚印,我……我赶快用手指量了……”米软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做了偷偷摸摸的事。 唉!大人怎么还赖着不走呀? 第12章 就是瞧着她?!好羞人喔! “陈大人,回去吧。”她望见他卷起的马蹄袖,顺手帮他放了下来,掩住手掌。“天气凉了,该挡风御寒,别冻了写字的指头。” “软软啊!”她一连串的贴心举动,陈敖除了欢喜感动,实在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情意,又注意到她眼眶下淡淡的黑晕,他忽然明白了。 “中秋到现在不过三天,软软,你熬夜纳布鞋?”他换上审讯的口气。 “哪有?” “不然眼圈怎么黑了?” “哪有?” “不说?”他语带威胁,脸上却笑得灿亮。“我可要逼供了。” 米软软也淘气起来,顺手拿起桌上一双乾净的筷子,笑道:“夹棍吗?” “不。” “拶指头?”米软软将筷子夹得喀喀响。 “你们啊!就是爱看戏。”陈敖笑着摇头。“我在公堂上,最凶只是打板子,怎么,你招不招?不招我可要罚你了。” “你敢打我板子?”米软软娇嗔道。 “本官不打,可我一定要罚你……” 啵!话未说完,他已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一记。 “啊!” 米软软真是吓到了,他偷亲她?那温热的唇就这么毫无预警的落在她额头,湿湿暖暖的,只是那么一下下,却好像永远黏上她心坎了。 明眸慌地一瞄,厨房的夥计个个转过头,忍笑继续干活儿。 “这样罚你好不好?”陈敖微笑柔声道。 “不好。” “软软,我真的好喜欢你。”他又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羞!羞!羞!羞死人了!米软软的脸蛋嫣红如醉,双眼迷蒙,他讲一遍喜欢她还不够吗?又讲了第二遍!还在她耳边吹气?吹得她全身都酥麻了。 刚刚阿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一定听到了!而且,夥计们也看到了! 他还亲得那么大声?! “你回去啦!” 双手一推,把堂堂的县官大人推出厨房的帘子外,摔了好几步。 “软软!”不死心又走了回去。 “回去,我还忙呢!”这次用筷子把他戳了出去。 “呵!” 陈敖站在帘子外,双手握住了她赠予他的关爱,脸上露出童稚笑容,像是一个意犹未尽的顽皮孩子。 听着厨房的动静,他的眼神流动,慢慢转为成熟而温柔的微笑,继而满面春风,容光焕发,虎虎生风地走回吃饭的桌边。 “吃饱了,回家吧!” “大人,你怎么被人踹出来了?”正在打瞌睡的江主簿问道。 “不是啦!”张龙插嘴道:“是被筷子顶出来的。” 赵虎也发表意见。“我看不是,好像是被姑娘的小手送出来的。” 其他客人也是兴味盎然地望向陈敖,看来是县太爷红鸾星动了。 米甜甜挺着大肚子,坐在柜台边,有些笨拙地拨动算盘。嗯,做嫁衣、添嫁妆、办喜酒……这钱可不能省,一定要为软软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哎!算盘打乱了,她仍然拨不来太多的数字,还是叫乐哥哥一起来打算吧。 第六章 一个月后。 天空灰蒙,一股冷风卷来,米软软趁着午后的空档,难得地独自出门,既不提食篮,也不牵安心心,就系上荷包来到布庄。 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眼里有着娇羞。天气冷了,她想为陈大人缝一件暖和好看的冬衣。 各色布料摆放在墙边、柜上,照着不同的质地分门别类,色彩缤纷,米软软看了欢喜,一件件细细抚摸察看。 蓦然眼睛一亮,摸到一块墨绿色的丝绵。 这颜色稳重而不失活泼,丝质布面轻柔保暖,穿起来一定好看又舒服,她不禁幻想陈敖穿上新衣的模样,呵!还真是俊俏! 她脸儿热热地,伸手去取布料,此时另一只纤纤玉手也伸了过来。 “做什么拿我看中的衣料?”那玉手的主人拔尖了嗓音。 “你先看吧。”米软软向来不会和人争。 “咦?你很面熟喔?” 米软软抬起头,那个年轻女子满脸脂粉,一身贵气,穿得绫罗绸缎不说,胸前挂着珍珠项练,腕上金镯玉环,耳边悬着斗大耀眼的玉坠子,脑后大髻插满了金簪银簪玉簪珐琅簪,活像一只大孔雀,身边还跟了两个翘着下巴的丫鬟。 “是周三小姐?”米软软不太确定地问道。 “不是三小姐了。”一个丫鬟大声斥喝。“现在是知府夫人了,叫声夫人!” 米软软没叫。他们一家还没出来开店前,就是待在周家当厨子,那时周家存心欺负人,她年纪又小,常常被叫去干丫鬟的差事,服侍几位小姐。 她讶异地望着这位才大她一岁的三小姐,怎么几年不见,打扮得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记起来了,今年年初,苏州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六十岁的老知府大人续弦,就是娶了年轻的周家三小姐。 “唷,这不是我以前的丫鬟吗?”三小姐也认出米软软了。 女大十八变,这个过去被她呼来喝去的笨丫头片子,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还听说那位年轻英俊、最令苏州姑娘倾慕的后生县令喜欢她? 三小姐恨恨地咬了精致的苏绣丝帕,又是不住地上下打量米软软。 米软软被她看得发毛,勉强一笑。“夫人,你看布,我不打扰你了。” “米软软!”三小姐摆着主子的口气,皮笑肉不笑的。“陪我看。” “三小姐,我不是你的丫鬟了。”米软软不会发脾气,但她仍有米家人的傲骨。“过去我们在周家是厨子,就算姊姊姊夫没带我们离开,我也不会继续当你的丫鬟。” “呵,学你姊姊的伶牙俐齿了?也不想想是周家把你们养大的?!” “老奶奶的恩惠,我们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可你们忘恩负义,害得我家染坊关门,饭店倒闭,都是你们姓米的害的。” 米软软不想跟三小姐争辩。当年是周家大少爷倒染料弄脏河水,又诬谄姊夫入狱,幸亏陈大人明察秋毫,还给姊夫清白;至於饭店倒闭,只能说是周家不懂厨艺,无法留住食客的心。 “三小姐,有空到丰富之家坐坐,我请你吃饭。”教三小姐吃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美食。 “哼,我这种身份的,才不去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小饭馆。”三小姐见米软软从容不迫,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稚嫩可欺,不觉又上了火,一只涂了蔻丹的红指头指指点点的。“唷,还没嫁人,就想跟我们知府攀关系了,怎么刚才叫你陪我看布,你倒是不陪了?” 一个丫鬟撇了撇嘴,睨视米软软。“夫人,叫这个小厨娘陪你看布,不是有辱你的身份吗?” “唉,人家就要嫁入县衙了,好歹也是个七品夫人,七品陪个四品夫人看布、看戏、逛花园,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好心叫她先学着当官夫人。” “咦?夫人,不会吧,陈大人怎么会娶一个炒菜的厨娘?” “当然不会了。”三小姐有意无意地瞄着米软软,千娇百媚地道:“我听我家老爷说,总督大人托他去向陈大人说亲,有意将九小姐许给陈大人。那九小姐我是见过的,人长得美貌如花不说,拿一张琴给她,就弹得出好曲子;别人吟出上联,她就对得出下联,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哎!等九小姐嫁了过来,我们倒可常常走动,结做一对好姐妹。” 那丫鬟一搭一唱的。“可外头不是传说陈大人喜欢米家的小厨娘吗?那她怎么办?被陈大人抛弃了?” “哎呀,陈大人虽然跟我们周家过不去,可我看他这人挺有情义的,你说哪个老爷没有三妻四妾?既然喜欢人家,先接回去当个小妾,暖暖床,烧烧菜,也是可以的。” “那她就不是七品夫人了,夫人呀,你太抬举她了。” “是吗?”三小姐以指尖轻敲额头,笑道:“原来是我弄错了,厨娘就是厨娘,走到哪里还是帮人煮菜烧饭。米软软,下次我和知府老爷到县衙做客,你可得上一桌好菜喔。” 米软软听得脸蛋一阵红、一阵白,头一次听到的“九小姐”令她震惊不已,让她完全失了方寸。 “三小姐,我不听你胡说,我走了。” 丫鬟立刻喝道:“喂,你这厨娘,这么不懂礼貌啊?” 三小姐摆摆手。“算了,人家没教养的,我也不要跟她计较。再说我当知府夫人的,什么时候胡说话了?九小姐的生辰八字都送给陈大人了,只待合个日子,咱吴县衙门就要办喜事喽。” 米软软踏不出脚步,眼里顿时弥上水雾,三小姐的话狠狠地勒住她的心。陈大人要成亲了?对象是总督大人的小姐?可他不是喜欢她吗? “哎哟,米软软,你别难过了,以后当人家的小妾得谨慎些,别学你姊姊的坏脾气,我瞧你挺乖巧的,陈大人一定会疼你……” 米软软低了头,绞着手指,扭身就跑。 “不陪本夫人看布了吗?”三小姐高声呼喊,随即拉下一个不肩的笑容。“哼,凭她?也不照照镜子,俗伧村女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又恨恨地咬了手绢。与其陪个四品精老头子睡觉,她是宁可嫁个七品俊儿郎,可恼呀可恼,为何所有的好处都给姓米的了? “本夫人不看布了,给烧饭的下人摸过,全脏了。” 三小姐趾高气昂,带着两个翘着下巴的丫鬟,摇摇摆摆扬长而去。 ※※※ 午后的公堂,显得有些阴冷,连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也变少了。 第13章 陈敖喝下一口热参茶,提起精神,继续审案。 “牛青云,你可知本官为何传唤你上堂?” “不过是写了一部小说。”牛青云面貌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案前,带着一股文人的傲气。 “你的小说“南游记”本官拜读过了,果然新奇有趣,可是……”陈敖脸色一沉。“你为何在书中奉明朝的桂王为正朔?” “我写的正是明朝灭亡之后,书生牛二到云南、缅甸游历的故事。那时朝廷尚未完全收服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称帝,年号永历,书生牛二遇上落难皇帝,陪皇帝下棋打弹子,当然要用他的年号,称他一声陛下了。” “可你这一声陛下,触犯了当今朝廷的忌讳,知道吗?” “只是小说家言,朝廷何必看的这么严重?” “你的小说家言,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有反逆之心,呃……”陈敖抓过总督衙门送来的公文,继续照上头的意思念道:“你意图混淆视听,在文中一再尊称伪明朝廷为正统,藉机勾动百姓思想,号召反清复明。” 牛青云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的罪状还有呢,颠倒史实,是非不分,怀有二心,诋毁朝廷……呔,我不念了,也就是一本游记小说,他们竟也编得出这些道理。” 牛青云一愣,陈大人不是正在审他吗? 陈敖丢下公文,微笑道:“牛青云,你何处得来灵感,写成这部小说?” “多看、多读、多听就是了。” “喔,你去过南方游历?” “启禀大人,我曾到过云南,走访当地名胜,书中所提到的地方,无不亲自走过,所描写的景物,处处属实。” “的确,写景详细,有如身历其中,呵,你也去过缅甸了?” “缅甸没去,但听云南的朋友提起当地的民情风俗,再参考历代游记,佐以想像,所以写成最后一章“永历市离恨归夭,清王朝鼎立中原”。” “那章写的精采绝伦,感人肺腑,写到吴三桂以弓箭绞杀朱由榔,本官也跟书生牛二一起掉泪。写到我大清安抚投降军民,不禁又感怀起世祖顺治爷的浩荡胸襟,纵观整部小说,有景有情,有史有据,有传奇,有侠义,让观者为之心动,确实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啊!” “多谢大人夸赞。”牛青云不确定陈敖的立场,语气仍很谨慎。 “书中的牛二学问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牛青云,你该不会把自己拟作书中人物了吧?” “寄情文字,聊以自娱而已。” “牛青云,别客气,本官很欣赏你的文采,里头提到不少当地歌谣,这也是你采集得来的吗?” “大多是当地民间曲子,少部份是我自己所作。” “你自己作的?”陈敖眼睛发亮,更有兴味地道:“牛兄果然多才多艺,可惜有词无曲,能否唱几曲给本官听听,比较一下苏州和云南的不同曲风?” “这……?” “你不想唱?那我们来谈谈你小说里的诗吧。” 牛青云真的是糊涂了。早在县衙传讯他之前,他已明白自己写的小说出了岔子,甚至收拾好包袱,准备坐一场文字狱。 外头前来关心的文人朋友也感到诧异,这位县令大人固然特立独行,但听说总督不满牛青云的小说,陈大人不可能不顺着上头的意思吧。 陈敖仍是一句句问,牛青云也一句句回答,到了后来,不再是审案,倒成了有趣的小说讨论大会,连衙役也听得津津有味。 “牛兄,今天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陈敖抱了抱揖,笑道:“原来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与牛兄谈学问,本官显得浅薄了。” 牛青云神情已转为缓和,也回礼道:“大人亦是见闻广博,见解独到,青云今日得大人为知音,虽死无憾。” “好端端的,谈什么死呀活的?我还等着你下一部小说呢。”陈敖笑眯眯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牛青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家啊!牛兄从早上等到此刻,大概也累了,回家休息吃顿饭吧。” “陈大人,你不拿我?不定我的罪?” “你何罪之有?我大清王朝开国已达一百一十三年,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却有人吃饱没事,不懂得欣赏好小说,偏偏在字里行间挑骨头,读书读到这种程度,也真是无趣极了。” “可大人如何向上头交代?” “牛兄不用担心,本官自有因应之道。退堂。” 在衙役的催促下,牛青云迟疑地走出公堂,又回头望了陈敖。 陈敖挥挥手,仍是挂着那娃娃般的笑容,示意他离去。 终於审完今日最后一堂案子了,所有的衙役也退下,陈敖敲敲额头,喝下凉了的参茶,拿起笔写判词。 判词必需上呈知府、巡抚和总督衙门,他向来下笔立就,行云流水,此刻却是苦苦思考,字斟句酌,务求挽回一场人为的文字冤狱。 至於是否得罪总督或其他大官,他一概不管,他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绝不误判了任何一位无辜百姓。 ※※※ “千山万水到姐家,姐儿闭门不在家。拿块石头墙上画,画朵桃花与荷花。哎呀,门神老菩萨,姐儿到底去谁家?” 暮色昏暗,陈敖哼着小曲,提着食篮,心情愉悦地踏进丰富之家。 “客倌好……”一个夥计迎了上来,一见是陈敖,原来的笑脸立刻垮下,竟然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陈敖感到奇怪,这里的夥计不是最笑脸迎人吗? 不只一个夥计不理他,其他夥计见了他,也是纷纷掉头就走。 安心心站在柜台边,小手插腰,鼓着腮帮子,头抬得高高地看他。 “心心,姨在吗?”他拍拍小人儿的头。 “不给摸!”安心心嘟起嘴,揉揉头顶,蹬蹬地跑了开去。 “心心也闹脾气了?” 陈敖不得其解,迳自掀开厨房的帘子。 “软软?软软?”他唤了两声,厨房很大,他总是要东张西望才能找到她。 “陈大人有事吗?”阿祥堵住他的路,冷冷地问着。 “我找软软,中午我忘记吃饭,想请她热了饭菜当晚餐。” 阿祥瞪大眼。“陈大人,软软姑娘特地为你准备的午饭,你没吃?” “今天公堂忙……” 阿祥抢过食篮,忿忿地道:“大人,你怎能辜负软软姑娘的心意?” “我没有……可饭菜冷了,我不会热菜……” “别跟他说了。”阿里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挥舞着。“人家是大老爷,我们奉为仙女的软软姑娘,他可一点也不在意呢。” 夥计们的态度令陈敖心慌。他固然是县府大老爷,但见不到心上人,他也是一个乱了方寸的普通人啊! “软软呢?发生了什么事?” 米多多正忙着在几个锅炉间跑来跑去,抬起头,不冷不热地道:“请陈大人到外头坐着,这厨房可不是您踏进来的地方。” “多多,告诉我,软软在哪里?”陈敖不出去,反而走到了米多多身边。 “你在意她?”米多多将锅铲敲得叮咚响,瞪着眼道:“软软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妹子,谁敢让她伤心难过,管他是什么大老爷、大总督,我当哥哥的,第一个就不放过他,先将他下油锅煎了!” “谁让软软伤心难过了?”陈敖更心惊。 “问你呀!” “问我?” 陈敖又惊又急,环视四周想寻找答案,却是看到一双双冷淡的眼神,而在后门边,他见到了一双水汪汪的含泪眼眸。 “软软!”他立刻追了出去。 米软软转身就跑。不见他还好,一见了他,立时愁肠百结,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哗啦啦掉下来。 但姊姊说,事情总要和他讲清楚,不要委屈了自己。 米软软在院子停下脚步,陈敖正好赶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 月亮爬到屋顶上,淡淡月光映出两个人影,冷风幽幽吹拂着。 “软软,你怎么哭了?”陈敖心头一紧,她的水灵大眼都红肿了。 米软软垂着头,那温热有力的掌握又令她泪流不止。 “软软,别哭啊!我好心疼,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没……” “软软,到底怎么了?”陈敖捧起她小巧的脸蛋,口气愈来愈急。 “大人,我……”她抬起泪睫,感受到他手掌的温柔,又见到他眼底的焦虑,心一酸,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 “软软呵,你别哭,有什么事情,我一定替你解决,别哭坏眼睛了。” “大人,你喜欢我吗?”她垂下睫毛,脸蛋不由自主地泛上红晕。 “我喜欢啊!”他不断地以指腹为她拭泪,烫热的泪水令他又心疼又焦急。“打从你第一次捧出状元糕给我,我想着,这小姑娘好可爱、好甜美,我一定会永远记在心底;本想这只是上京赶考的一段美好日忆,没想到我有幸来到苏州当知县,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心里很欢喜,总想哪天我要将软软娶回家……” 米软软拼命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你以后也会喜欢九小姐,我不要……” “什么九小姐?” “那个……那个……你的七品夫人……” “我哪来的夫人?”唉,大家都把他弄糊涂了。 “还问我?”米软软真是气哭了,双手推开他。“人家九小姐是总督千金,跟你门当户对……” “呵! 第14章 原来是这回事!”陈敖如释重负,眼里有了笑意。 “大人放开我……” “不放。”他不但不放,还大手一揽,将她紧紧地拥入怀抱。 “放……”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憋住了气。 “我不放,一辈子也不放。” 一辈子?!米软软心脏怦怦乱跳,被这天长地久的三个字给震撼了。 陈敖低头吻了她的发,更加抱紧她柔软的身子,柔声道:“傻软软啊,外头的风言风语你也信?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这不是在问你……”她问在他的胸膛里,既羞又惊,想要挣脱,却被他的热气薰炙得全身摊软,说不出话,真的变傻了。 原来……让人抱着、宠着的感觉,竟是这么舒服温暖,难怪心心总爱让人抱,更常常看到姊姊腻到姊夫怀里,一家三口抱得不亦乐乎。 此刻靠在陈大人的怀抱里,真暖,真好,她好喜欢,不觉将脸蛋蹭了蹭,抹去了泪痕,可一想到那位九小姐,她又想挣开。 “软软,看我。” “唔。” “不看我?没关系。”陈敖双手揉抚着她的背,靠在她的耳奇#書*網收集整理边,一字一字地道:“总督大人两次托人来说亲,我拒绝了。” “你拒绝?”米软软一抬眼,对上了他晶晶亮亮的瞳眸。 “我喜欢了软软,就不会喜欢别人。” 心头涌出甜意,米软软望着他,仍不确定地道:“她是才女……你会喜欢她……你是老爷,会娶很多老婆,我……” “软软啊软软,我的小心眼软软啊!”陈敖一再笑叹:“她是才女,你也是才女,你人温柔,心肠软,手更巧,不但会烧菜,也做得一手好女红,瞧,这衣服袖圈儿是你帮我补的,还有这双鞋……”他又撩起了袍摆,露出下头穿的黑布鞋。“谁说会写诗画画的就是才女?你样样皆行,没有了你,我大概天天穿破衣饿肚子了。” 米软软凝视那双布鞋,慢慢将视线移回他俊秀的脸上,含泪绽出一抹很轻的微笑。“大人,你是大人,你还有其他妻妾帮你缝衣……” “唉!当大人的一定得娶妾吗?软软你听我说。”陈敖捏紧她的臂膀,切切地靠近她的脸庞。“为了报答伯伯,也为了娘的心愿,我自幼苦读,每天死吞活背无聊的四书五经,唯一轻松的时候,就是伯伯家里请戏班子来的时候了。” 米软软一如以往,静静倾听。 “我爱看戏,不管是忠孝节义,还是儿女情长,最见不得的是读书人发达了,却抛弃糟糠之妻,另外他娶。像陈世美为了当驸马,竟然想害死老婆秦香莲,幸亏包大人查明真相,用虎头铡把他铡了;还有,蔡伯喈得了功名,又娶丞相之女,抛了家里的父母妻子,累得他妻子赵五娘流落民间,以弹琵琶维生,这才能上京寻夫。软软,你也一定看过这些戏吧?” 米软软点点头。 “以前小时候,每日看戏看到这些负心人,唱着负心话,我总是跳上戏台,义正辞严地骂那些戏子,惹得台上台下都笑了,差点唱不下去。” 米软软也笑了,原来大人从小就这么有趣。 “你莫说什么门当户对的话,除非出身世家,哪个当官的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拿到功名之前,娶的都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若说他飞黄腾达了,就忘记夫妻恩义,移情别恋,教我知道了,先打他八十大板,再叫他回家面壁思过。” 米软软眨眨湿润的睫毛,笑得更加明亮。“大人,若是这样,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儿,都教你打板子了。” 看到她纯真的笑容,陈敖宽心了,仍是轻拥着她道:“我没办法打别人板子,但绝不允许自己打自己板子。” “可你的官会愈做愈大,也许你还是待我好,但总有一天,你会改变心思,学人家娶小……”米软软声音变小了。 “软软,你不相信我?”他急急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不升官,不当老爷,可以了吧?我向你发誓,我陈敖宁可不要功名禄位,也要让软软欢喜平安,过上好日子……” “大人,别!”米软软慌得掉泪,捏紧了他的衣襟。“别拿你的功名前程赌誓,你当大人很好,别发誓,我我……不能承受……” “软软,我不要你伤心,功名算什么?如果没有一个知心伴侣,当再大的官儿,也是空空的。” “可是……苏州城好多姑娘喜欢你,你不愁……” “我只喜欢软软。”他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握得好紧,专注地凝望她的泪眸。 米软软的心在激荡,她本无怀疑陈敖,只因三小姐说的活灵活现,似乎陈大人就要迎娶总督千金为正室夫人了,她心绪混乱地跑日家,一踏进店门,立刻忍不住哭了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吓到了。 如今听他一再地说喜欢她,她的心情渐渐踏实,也是抬头凝望他。 四目交缠,柔情款款,他揉着她的手指头,舍不得放开那软绵绵的小手。 米软软害羞地低下头。“大人,我的手被你夹成肉包子了。” 陈敖缓缓地放开她的手,手臂一伸,又拥她入怀。 “软软,你可知道,我见不到你,我好急,我怕要是听不到你的声音,吃不到你做的菜,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大人爱说笑。” “真的。”陈敖望着她,一脸无辜地道:“大家不理我,也不热菜给我吃,你再不出来,我今晚可得拎着冷饭回去了。” 米软软微感心疼,她难得闹情绪,却累得所有人担心受怕了。 “大人,对不起,误会你了。”她头压得低低的。 陈敖笑道:“原来被冤枉的感觉就是这样,你们刚刚凶我,我真想喊一句,冤枉啊,大人!” “你好会讲话,都帮自己洗脱冤屈了。” “唉,我差点说不出话来,我的心肠被你哭乱了。”他抚着她柔嫩的脸颊,拭去她残留的泪痕。“软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和你在一起,这一个月来,每天你喊我到厨房吃点心,即使你忙,没空和我说话,但我坐在那边看着你,心里就很平静,很快乐。软软,我真希望每天见着你,时时见着你,睡觉醒来也见着你……” 他说一句,她的脸就抹上一层红晕,羽睫轻眨,微微抬起,眼波流动,似笑似嗔,又羞得垂下来。 她的娇美令陈敖迷眩,怀抱中的软腻更令他心摇神驰,抱着她,就像抱着软绵绵的被子,既香又暖,教他再也放不掉了。 “软软,我想疼你、照顾你……” “别说啦。”米软软的脸全埋进他胸膛了。 “好吧,我不说。软软,我肚子好饿,我要吃饭。” “大人又孩子气了。”米软软抬起红红的脸蛋,笑容甜美。“事情忙,也要记得吃午饭啊。” “真是忙忘了,秋收之后,忙着秋赋上缴,许多公事又赶着年底结案,一忙起来,就忘记肚子在哪儿。” 米软软噗哧一笑。“我快把你肚子找回来,免得饿坏肠胃。” 她挣了一下想离开,陈敖仍是抱得死紧,两人身子密密贴合,奇异的火热气息交窜在彼此体内,任夜晚的凉风也降不了这份热度。 “软软,我要吃状元糕。”他耍赖地道。 “先吃饭,我再做糕给你吃。” “不要,我现在就要吃。” “大人呀!”米软软好气又好笑。“你抓着我,教我怎么去做状元糕?” “软软,你就是我的状元糕。”陈敖俯下脸,在她左颊亲了一下。 “啊?!” “状元糕好吃。”他又在她右颊亲了一下。 轰!火苗迅速燃起,她脸颊发烫,痴迷地凝视那张格外温柔灿烂的俊脸。 他贴近她的脸,眼眸深黑,里头闪着天上星星般的光芒,如梦似幻。 “我爱状元糕,我爱软软。” 说完,他在她唇瓣印下深深的一吻。 好美、好软的小嘴呵!他柔柔地擦吻她的唇瓣,耳鬓厮磨,一心一意吸闻她的清香,吻了又吻,禁不住冲动,转而吸吮轻咬,一口又一口地“吃”着柔软美味的她。 吃了不过瘾,他乾脆大胆舔吻起那柔软的小嘴。 米软软被吻得喘不过气,第一次亲吻的羞涩多於惊惶,她只能闭上眼,环抱着陈敖,昏昏沉沉地摊软在他的怀里。 朦胧之间,她知道她也好喜欢他,想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亲嘴的滋味是如此甜蜜,两人沉迷於彼此的味道,亲吻不绝,月儿升到东边天上,笑出晶莹澄亮的光辉。 “唔唔……”米软软微张小口,她实在吻到没气了。 陈敖不经意触吻了她软腻的小舌,激情顿涌,血脉偾张,更加深入探寻,笨笨拙拙地品尝她的甜美。 唇舌交缠,他们以前所未有的亲腻互诉衷曲,两人尽是如痴如醉,如颠如狂,羞得月儿也躲到高高的树梢后头了。 庭院悄然,甚至听不见厨房的忙碌声响,凉风亦是静静地拂过。 月儿躲累了,又爬上枝头,缠绵的人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软软,我的软软呵。”陈敖眷恋地低声呼唤。 米软软羞怯难当,唇瓣蠕动一下,忽然神色窘迫地捂住了嘴。 “我我……我嘴麻……肿成猪嘴巴了。” “不!还是一样的小巧可爱。”陈敖微笑拿开她的手掌,再低头轻轻一吻。“而且更红润漂亮了。” “爱胡说!” “软软,等我忙完这阵子,过年前后,我来向你姊姊、姊夫提亲。” 第15章 “不要!” “不要吗?软软,你不听话喔,我要逮你回县衙当夫人。” “大人,你又胡闹。”米软软笑靥如花,轻轻推开他的胸膛。 “还叫我大人?”陈敖握住她的手,娃娃般的脸孔有着期待。“该改口了,我还等着心心喊我一声姨爹呢。” “姨爹?”一个小小的清脆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人还没从浓情缱绻中清醒,骤然闻声,吓得立刻分开身子。 一回头,厨房后门边挤了几颗人头,米多多蹲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地掩住安心心的嘴。 “嘿嘿,心心什么也没看到。”米多多赶忙摆出一张大笑脸。 “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众夥计们异口同声,立刻窜逃。 “打混?”米甜甜出现在门后,拿汤勺子敲了米多多的头。“多多,你带头偷懒喔,外头客人等你出菜,等到打盹了。” “姊,呜,好痛。”米多多哀号一声,也是抱头逃走。“我只是当个尽职的舅舅,阻止心心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呀。” “喔,什么不该看的事?”米甜甜微笑瞄向了院中那对人儿。 “嘻嘻,姊,你和姊夫是过来人了。” “多多!”再敲一记。 “姊!哥呀!”米软软躁红了脸,想要躲回房问,又记起陈敖尚未吃饭,一扭身,谁也不睬,钻进了厨房里。 “娘,啥是姨爹?”安心心扯了米甜甜的指头,小脸满是不解。 “心心,乖,问陈大人去。”米甜甜捏捏她的小掌心。 安心心笑呵呵地跑上前,伸长了两只小胖臂。“姨爹大人!” 好个姨爹大人!陈敖笑咧了嘴,朝未来的姊姊点头致意,满心欢喜地抱起准甥女,大跨步地走进厨房,准备大吃一顿丰富的晚餐了。 第七章 时序入冬,树木换了一身枯黄衣衫,山塘河飘过几片落叶。 这日午后,县衙大门前停着几顶大轿,轿夫和随从聚在一起聊天休息,还有数名翘着下巴的丫鬟躲在墙边避风。 米软软挽着食篮,一见到这个庞大阵仗,不觉慢下脚步,悄悄地走近大门。 “阿三哥,请问衙门来了客人吗?” “啊!是米姑娘。”衙役阿三十分热络,这位才是大人的贵宾啊。“我刚到值,不太清楚,好像来了什么巡抚大人,好一会儿了。” “既然陈大人在忙,那我回去了。” “米姑娘到后院等着嘛,大人见到你,一定很开心。” “嗯。”米软软挽紧食篮,想到今天的目的,轻轻地笑了。 大门进去有个小院落,然后是公堂,再后面是议事接客的大厅,她顺着熟悉的路径,准备沿旁边的走廊到后院。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两个花团锦簇的贵妇站在小院落里讲话。 “陈敖什么东西?竟然说要谈公事,把本夫人赶出来吹风?” “是呀,这小县官太不识好歹,您以巡抚夫人之尊,好心帮他拉拢婚事,可您看看他那态度,听也不听,倒像睡着了。”讲话的正是知府夫人周三小姐。 巡抚夫人气在头上。“本夫人说尽九小姐的好处,他却谈起办义学之事,还要本夫人捐首饰赞助,他他他……哪把咱们放在眼里呀?!” 三小姐更是加油添醋,大力扯着丝绢。“我真是为夫人叫屈,您好歹是个二品夫人,我家老爷子见着了您也是必恭必敬,那陈敖也不想想自己七品芝麻官的低下身份!” “回头叫我的巡抚老爷摘了他的官!” “对!摘官免职……唷!”三小姐突然长长嗲了一声,望向走廊。“我说这是县衙的丫鬟吗?原来是米家的小厨娘。” “就是她?”巡抚夫人一双杏眼锐利一扫。“就是她让陈敖拒娶九小姐?” “就是她呀,瞧她长相普通,一身寒伧,粗衣粗裤,没个头簪,连镯子耳环也没有,夫人呀,她哪比得上九小姐?” “陈敖是糊涂了。小姑娘,你过来。” 两位夫人贵气逼人,米软软心中忐忑,但仍壮着胆子走向前。 巡抚夫人柳眉一竖,杏眼圆睁。 “我说小姑娘,你若喜欢陈大人,就劝他娶总督九千金,你乖乖做个小的,不要耽误他的前程,这是做女人的道理。” 米软软不会争辩,只是红着脸道:“我喜欢陈大人,陈大人也喜欢我,他不会娶九小姐,不需要什么道理。” “瞧瞧!”三小姐惊声尖叫。“小蹄子顶嘴了,讲那什么不知羞耻的话?夫人呀!若教她当上县太爷的小妾,也是笑死人了。” 巡抚夫人冷笑道:“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照样打洞,以后吴县衙门是鼠辈横行了。” 陈敖的声音传来:“呵,不知巡抚府里又有几只龙?几只凤呢?我只知天子朝廷有龙子凤孙,怎么苏州城也有人胆敢生龙养凤?” 他正送三位客人出来,见到两位夫人欺负米软软,再也不顾礼数,抢过了客人的脚步,来到院子里,握住了米软软的手。 三小姐见到这场面,又是怨得咬牙撕丝绢。她今天打扮得如此美丽,陈敖竟是从头到尾正眼也不看一眼? 巡抚夫人则是怒道:“陈敖,你这是什么意思?老爷,你出来了,你听听他怎么说?” 巡抚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盯住了米软软,忽然换了笑脸。 “咦,她就是米小姑娘,果然秀色……哎哟……” 巡抚夫人张牙舞爪地握了老公一把,顺便再踢他一脚。 老知府大人也涎着笑脸看米软软,“啪”一声,三小姐终於撕裂了丝绢。 在场唯一没穿官服的男人脸色严肃,他正是总督大人的身边亲信幕僚,此趟前来给陈敖定最后期限。 “陈大人,你不要让一个小厨娘断送了大好前途!” “会断送我前途的不是她,是你们的私心。”陈敖昂然道。 几位达官贵人压阵,气势汹汹,米软软惶恐地握紧陈敖的大掌。 他揉揉她的掌心,依然握紧了,转头给予她一个温柔笃定的微笑。 米软软羞涩一笑,像吃了定心丸,不再惊徨。 巡抚大人抚着手臂的痛处,摆出威严的面孔道:“陈大人,今日我和知府纡尊降贵,特地前来为你说姻缘,怕说的不清楚,还带了和九小姐相熟的夫人前来,我们这般奔走,都是为了你,你怎说我有私心?” “若说成姻缘,总督欢心,顺手提拔,两位大人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两位正室夫人更是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了。” 陈敖一番话说得两位夫人心花怒放,两位大人却变了脸色。 “笨!笑什么?”老知府大人先是低声骂了三小姐,又正色道:“陈敖,你身为县令,娶一个小厨娘为夫人,成何体统?” “男有分,女有归,我当县令,软软做她喜爱的事,各有所司,正是礼记礼运篇所勉励的崇高境界啊。”陈敖摇头晃脑地道。 三小姐抢白道:“她这烧饭的,怎配和我们官夫人相提并论?” “官夫人不烧饭吗?请问知府大人,早年您初任县令,一介清寒,尚未升官发财之前,您那没有福气的元配夫人,不也帮您烧饭吗?”陈敖笑眯眯地问。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老知府臭着一张脸。 “是了,现在官夫人只需坐在家里,手不举,脚不动,眼不张,教人抬来抬去,今天是东街看胭脂水粉,明天是西街……” “呸呸呸!什么抬来抬去?”两位夫人同声咒骂。 “唉,没有您们这群官夫人,恐怕苏州城有一半的轿夫和店家要喝西北风了,陈敖在此多谢夫人们,戮力苏州经济繁荣,大家赚大钱,使壮有所用,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天下为公也。” 巡抚夫人怒道:“你若娶了这厨娘,本夫人绝不允许她陪同出门。” “咦,奇怪了,我的夫人一定要陪上司的夫人吗?软软忙得很,她可没空逛大街,她要照顾我、想菜色、做新口味的点心,如果夫人们想见软软,欢迎到丰富之家吃顿饭。对了,两位大人一定难忘米家的好口味吧?” “对啊……呜!”巡抚大人话未说完,又被夫人用力一拧。 “真的很好吃。”老知府大人猛点头,三小姐只能恨恨地咬丝绢。 冷眼旁观的总督亲信说话了。 “陈大人,你就是要娶米姑娘为正室?” “非卿莫娶。” “好个痴情陈大人。”那位亲信望了一眼米软软,阴森森地道:“我这就回去禀明总督大人,陈大人,请好自为之。” “请慢走。” 两位大人瞪了陈敖一眼,也催促两位夫人一起离去。 自始至终,陈敖一直紧紧握住米软软的手,须臾不放。 他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软软,到后面房间等我,我送他们出去。” 米软软点点头,交握住又红又热的手掌,缓缓移步到后院。 脚步变得沉重,心情不再踏实,今天,她真正了解到陈敖的处境。 原以为他是一个风光的知县大人,没想到上头层层箝制,嘴脸凶恶,更为了她,害他和那些大人有了争执! 来到房间,放妥食篮,呆坐一会儿,再瞧着他总是凌乱的床褥,她轻扯一抹淡淡的笑容,开始为他叠被子、拍枕头。 “软软!”一双手臂从后将她拥入怀抱,在她耳边吹着气,笑道:“还没嫁我,就帮我料理家务了?” “大人吓着我了。”她低声道。 “这么胆小呀。” 第16章 陈敖将她转了过来,赫然惊见两串晶莹珠泪,心情一慌,急道:“软软,怎么了?别吓哭了,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吓你的。” 米软软用力摇头。 “大人,你答应了总督千金的婚事吧。” “我不许你说傻话。” “可是……他们逼你,事关大人的锦绣前程……” “也不是第一天得罪上头,管它什么锦绣前程?顶多是丢官罢职,他们还能怎么样?”陈敖笑着为她擦去泪水。“还是我不当大人,你就不喜欢我了?” “不!”米软软的泪珠儿一颗颗掉了下来。“你……你做什么都好,我不要你让人欺负……” “你怕我让人欺负,我还怕你被欺负了。” “我真的好担心……” “软软呵!”陈敖轻轻叹息,又怜又疼,不断亲吻她的泪水。“别哭,天大的事情有我担着,我绝不让你担心受怕。” 那柔和的吻像微雨,轻轻洗去她的忧惧,而他的怀抱是如此温热宽阔,为她挡去一切纷扰,有了他的保护,她是什么也不怕了。 “我什么都没办法帮你……” “帮啥?你负责喂饱我的肚子就好了。”他笑着摸摸她的脸。 “可我……我还是想哭,你那么坚定,当着他们的面说要娶我……”米软软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泪盈於睫,微笑道:“我好高兴哦。” “软软,不哭,让我疼你。” 他拥住她,覆上她的红唇,除了深吻,还是深吻。 吻到天旋地转,两人紧紧凝望,眸子里有着浓浓深情。 陈敖贴上心爱人儿的粉脸,满足地喟叹一声。 “唉,软软,你还是这么好吃,我一日定要吃上三回,不,看到你就吃,好不好?” “大人要加佐料吗?”米软软低声笑问。 “又叫我大人?软软,你什么时候才改口?” “敖敖敖……”米软软嗫嚅了老半天,小脸胀得通红,就是喊不出来,轻轻捶了他一拳。“讨厌!” 好害羞可人的软软呀!能天天逗着她玩,瞧着她的粉靥,再多的烦恼也忘了;什么九小姐,什么前途堪忧,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 “好吧,今日饶你一命,总有一天,你要喊我一声相公吧?” “我走了。” “好,好,软软,我受不了你的威胁。今天带什么点心来吃?” “我和姊姊做了茯苓云片糕,加了玫瑰清露,有不同的清香气味……” 话还没说完,陈敖已掀开食篮,抓起一块糕,大口吞下,眼睛还直瞧着米软软不放。 米软软望着那孩子般的娃娃脸,抿了抿火烫的唇瓣,心底充满了甜蜜。 他护住她时,像只展翅的巨鹰,笑闹时,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缠绵亲嘴时,又是那么温柔细腻,令她也跟着回吻他,真是好羞人喔。 呵!她是愿意让他吃一辈子了。 ※※※ 北京,吏部衙门。 “吴县知县怎么回事?考评竟然全部不合格?”尚书翻阅文卷。 “陈敖?”底下一名侍郎嗤了一声。“那个狂妄少年,欠缺阅历,不配合上级衙门办事,又老是胡乱判案,大人请看下面那一大叠案卷,全是江苏各级官员的评语,陈敖能得到一致的恶评,真是不简单呀。” “我眼睛看花了。好吧,全国考评的官员那么多,我也没空细看,就照两江总督的意见,免了他的官吧。” “好,卑职请两江总督全权处理。” 尚书又随手一翻。 “哎哟,总督还说他有包庇反贼的嫌疑?这还了得?!照会都察院,顺道解他来北京审问呗!” “喳!” ※※※ 丰富之家大门半掩,里头烛火通明,阵阵饭菜香味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谢谢老天爷赏赐我们一顿好餐饭,谢谢老天爷让我们阖家团圆。” 安心心站在凳子上,娇滴滴地带头大喊,所有的人也一齐合十祝谢。 “开动了。”安居乐微笑发令。 几年来,每天晚上打烊后,就是一家人团聚吃消夜的大好时光,说笑聊天,尽去一天辛劳疲惫。 “心心吃鸡腿。”米甜甜将一只鸡腿放到安心心前面的盘子。 “甜甜也吃一只。”安居乐也送老婆一只鸡腿。 安心心抓起鸡腿,啃得满嘴满脸油腻,米甜甜摸摸她的小辫子,又心满意足地摸摸自己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米多多哀怨地道:“呜,好吃的都被你们吃了,我只好来啃鸡骨头。” “哥哥吃鸡屁股啦。”米软软笑着从桌底拿出最后一盘压轴菜。 “哇,碳烤鸡屁股!”米多多眼睛发亮,忙抢了过来。“难怪我说什么味道那么香?原来软软偷偷帮我烤了鸡屁股。” 安居乐很努力地扒饭,笑道:“多多爱吃鸡屁股,全让你吃了。” “舅,我要!”安心心还抓着鸡腿,仰起小圆脸。 “心心不能跟舅抢。”米多多忙吃下一块。“不然你鸡腿给舅吃。” 安心心觑了盘里的小块鸡屁股,又瞧着手里的大鸡腿,大眼滴溜溜一转,立刻做出一个“明智”的抉择,继续抱住鸡腿啃起来。 “哥,你也和心心计较?以后不弄给你吃了。”米软软娇笑道。 “软软,别嘛!”米多多大眼一挤,哀求着。“你哥哥我很辛苦的,每天帮上千人煮饭,却没人帮我烧饭,害我总是吃不饱、穿不暖,唯一的好妹妹又一心急着出嫁,要去为陈大人做菜缝衣……” “哥呀!你扯到哪儿去了?”米软软骤然红了脸。 “姊、姊夫,不是吗?”米多多比划来比划去。“每晚软软就等在帘子后头偷看,等到陈大人从那边大门进来了……”他一双手比到半掩的大门上,惊喜地站起身道:“哎哟,说曹操,曹操到!” 安居乐忙放下碗筷,高兴地上前迎接。 “陈大人,一起进来吃消夜吧。” 米多多也打开了大门,笑道:“陈大人,莫不是晚餐没吃饱,又来叫软软为你煮一顿了?” “我找软软。”陈敖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安居乐和米多多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回头看米软软。 “软软,去吧。”米甜甜推推她。 “姨爹大人!”安心心笑呵呵地爬下椅子。 “心心。”米甜甜拉回了女儿,将她抱进臂弯里。“大人和姨谈事情,你乖乖的不能吵喔。” 安心心眨眨长睫毛,不解地抬头看娘亲,米甜甜只是忧心地瞧向神色不对的陈敖。 米多多和安居乐识趣地退回屋内,仍旧半掩起大门。 “大人?”米软软跨出大门,冷冽的空气令她一凛。 “软软,我们到一边说话。”陈敖声音闷闷的。 夜里的石板路已无行人,显得空旷,冷风卷起枯叶,泼洒似的横过对街,屋檐下的灯笼迎风摆荡,有如人们不安的心情。 他踱出几步,突然站定了脚步,一转身,深深地凝视米软软。 米软软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向有着星星光芒的瞳眸,在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一层黑幕。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她慌了。 “软软!”他大手一揽,拥她入怀。 怀里温香软玉,令人心醉,冒着寒风匆匆赶路至此,原来就是想求得她的慰藉,只有她才能给予他最真实贴心的温暖,安抚他慌乱的心情啊。 他从来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大男人,在最无助的时刻,竟是如此渴求软软的甜蜜与温柔。 可是从今而后,他还能奢求这份温柔吗? “大人?”他抱得好紧,抱得她似乎要挤入他的身体了。 “软软,让我抱抱,让我抱着,我需要你……” 他以脸颊摩挲她的发顶,亲吻着,揉抚着,沿着她的额缓缓移下,柔情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一再地轻叹,一再地记忆她娇美的脸孔,最后覆上那柔软甜美的唇瓣。 轻轻交缠,如春风再起,重重深吻,像是吻进了心底深处,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软软,你真美、真好……”陈敖不舍地移开她的软唇。 米软软抬眼望他,眼神如醉,轻露柔笑。“你巴巴地跑来,就是要亲人家?” “软软……我……”她的笑容是如此美丽,想到日后天涯万里,陈敖突觉心中一酸,不禁红了眼眶,话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米软软大吃一惊,心全纠成一团,急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到底发生什么事?” 陈敖缓缓地放开她的身子,仍是深深地、紧紧地凝视。 “软软,我今晚来,是跟你道别。” “道别?!”米软软如雷轰顶,泪水哗地流出,他说走就走,不娶她了吗? 两人痴痴对望,陈敖举起手,想为她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米软软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要升官了?” “不。”陈敖低下头,勉强笑道:“被摘官了,还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审。”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张龙的表哥在巡抚衙门当差,傍晚时吏部和总督衙门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来了,就待明天一早发令执行。” “为什么?”米软软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不娶九小姐吗?” “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第17章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揉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小说,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小说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奇,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含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热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热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 第八章 天未亮,烛火荧荧,米软软剪下最后一截线头,拿起连夜缝好的长袍,反覆检查缝线,再仔细地摺叠起来。 好漂亮的墨绿丝棉!她后来还是去买了这块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细活,做成他的过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离去,无法与她一同过节。 她温柔不舍地抚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袄,来到厨房。 “姊?!” 米甜甜坐在厨房小桌边,支着手肘打盹,立刻醒来。“软软,缝好了?” “姊,你这么早起?要顾住肚里的孩儿呀。” 米甜甜站了起来,微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帮你守着状元糕的火候,也该蒸熟了。还有,我烤了几张大饼,你让陈大人路上带着当乾粮,也顺便割几条乾肉带去……” “姊!”米软软扑簌簌掉下泪。“谢……” “说什么谢谢?来,姊帮你收拾,快去找陈大人。” 天蒙蒙亮,米软软走进薄雾中,脚步黏着湿气,明明是想赶着去衙门,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快呀!慢一刻见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时间;偏偏又希望时光停顿,老天忘了日出,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敖哥哥不会走! 晓雾朦胧,透出了隐隐天光,她的泪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 来到衙门,守门的衙役脸色沉重,没有说话,就让她进去。 抹乾泪水,轻轻来到他的门外,房门敞开,他背对外头,坐在书箱上。 只听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三弦子,轻拨琴弦,声音低哑地唱道: “感深思,无报答,只得祈天求地。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同行同坐不厮离。日里同茶饭,夜间同枕席。飞天为比翼,在地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弃。” 略带哀伤的曲调流泄而出,陈敖唱得百感交集,心又痛过了一遍。 第18章 放眼看去,房间已经整理乾净,一如来时,他此次离去,依然是一个包袱,两笼书箱,两袖清风,外加三分失意,七分惆怅。 还有,他将带走浓厚的人情,以及一个似水姑娘的款款柔情。 “软软呵软软,只愿与你不厮离……” “敖哥哥!” 背后那声软腻的叫声令陈敖一惊,跳了起来,又喜又愁。 “软软!你怎么来了?” “敖哥哥,我来送你。”米软软撑起笑脸,递出手里的棉袍。“北京天冷,你穿着暖和些……”她再也笑不出来,转身拭泪。 捧住这件轻软的棉袍,陈敖有如捧住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金银财宝。 情深义重。 “你又熬夜缝了?” “本来我不急着缝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软软匆忙擦去眼泪,水灵大眼更显红肿,她忙着打开包袱巾。“这里还有一些吃食……” “软软,有劳你了。” 米软软泪眼迷蒙,低头用力绞着指头。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针一线,也是刺在自己的心头上啊!即使她告诉自己不要掉泪,不要再让他难过,但再怎么忍耐,再怎么强自镇定,她还是哭了。 “软软呵!”他长叹一声,将她紧抱入怀,泪水滴进她的发丝里。 能得佳人垂怜,他这一生也值了,脚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门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泪珠,靠到安居乐怀里。 “软软哭了一夜,我担心她……” “甜甜,不哭。”安居乐搂住了她,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场冤狱,老天爷派了陈大人来救他,而今天,老天爷又会如何帮忙陈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我们不进去打扰他们了。多多,怎么样?” 米多多背着呼呼大睡的安心心。“我和姊夫半夜就喊乡亲们起床了,大家正在赶过来。” 带他们进来的张龙也道:“衙门的兄弟不管当不当值,也全部来了,我们定要为陈大人壮壮声势。” 旭日跃跃欲出,乌云空抹上红彩,黑夜过去,天将亮。 ※※※ 天一亮,巡抚衙门异常忙碌,十几顶大轿集结门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锣打鼓,直往吴县衙门前来。 巡抚大人拿着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张嘴的大青蛙。陈敖多次挡他财路,又因为多看那个小厨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罚跪算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铲除陈敖,他怎能不大张旗鼓去挫挫这个狂妄小子? 苏州的按察史、布政史、知府、各种零星官儿全来看好戏了,可不知道那个小知府夫人跟来做什么?又要满地撕帕子吗? 突然间到一股异味,轿子也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回禀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粪,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寿桃般……” “别形容了,还不抓了老百姓,快快清理路面?” 道旁的百姓望着浩浩荡荡的轿队,没有好脸色,被指了差使的老百姓像是早有准备,从屋边拿出竹耙子扫将起来。 他们不是扫粪,而是把牛粪推平,涂了满地,还有人拿水冲了,顿时屎粪四流,臭味扑鼻。 “臭死了!”轿中各官员捏紧鼻子,巡抚大人咒骂道:“怎么洗这么久?” “大人,一时清不乾净,还是请大人等着?” “改道!” “难道大人要走小巷子?可您的大轿子进不去耶。” “那就走啊!” 大队差役和轿夫不得已,只好踩着牛粪往前走,靴子和屎粪摩擦而过,举步唯艰,发出奇怪恶心的黏糊声,有的轿子立刻传来呕吐声。 巡抚大人捏到鼻子通红,差点窒息而死,好不容易通过牛粪阵,众官员无不大舒一口气,掀开轿帘吹凉风。 一阵躁味随风而来,还夹杂着啯啯声响,众官员慌忙掩了帘子。 “怎又停轿了?”巡抚大人大怒。 “回禀大人,这个……这个……猪过街了。” “苏州城哪来这么多猪?赶走呀!” “哎,这猪没人看管,喂,大家帮忙赶猪啊!” 被点名的围观百姓从容地拿起竹鞭子,大声吆喝着:“猪过街了,一二三四五六……十五、十六,十六只猪逛大街了。” 竹鞭打得啪啪响,大猪受到惊吓,到处乱窜,还去冲撞几个官员的轿子,轿夫们一见大猪的肥胖斤两,纷纷吓得逃走。 带头的差人怒喝道:“你们怎么赶猪的?还有你们这些抬轿的,快回来呀!” “呵呵!”又有人在数数儿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十六,哎呀呀,不偏不巧十六顶大轿,一头猪一顶轿,可咱家想不透,大猪又笨又胖,怎会坐得上轿子?” “谁在外头胡说?”巡抚大人气昏了,一把扯开轿帘。 “啯啯。”一头大猪不偏不倚地拱向他的大腿弯,兴奋地用猪鼻摩擦着。 “救命啊!快把这只猪拖下去砍了。” “走!走!”几个还算忠心的差役赶了过来,推推扯扯,抓猪耳朵,拉猪尾巴,就是赶不动这只热情的大猪。 “我来。”一个汉子拿了竹鞭,挥舞了三两下,大猪立刻乖乖地跟他走。 “大人,不要紧吧?”差役们上前扶起巡抚。 巡抚气得发抖,身上官服被猪拱成一团脏乱,连手上的公文也沾满猪口水,差点让猪给吃掉了。 “全全全……全给我拿下了。” “启禀大人,猪跑了,大家都跑了,不知要拿谁?” 巡抚呆望空无一人的街道,不只老百姓不见了,连差役和轿夫也逃得七零八落,现场轿子横陈,猪粪处处,一片狼藉。 “这些死老百姓!还有那些跑掉的,快找他们回来,本大人还要办事啊!” 经过这一折腾,当场五个年老体弱的官员不堪受惊,马上打道回府。 又费了一番功夫,“避难”离去的差役和轿夫才慢慢回来,大家重新整装,无精打采地敲锣打鼓,为大队官员开道。 原本两刻钟即到的路程,竟是到了近午才来到吴县衙门。 总算不再有状况发生,巡抚大人拍拍官服上那只皱掉的孔雀补子,雄壮威武地走下轿子。 “哇!这么多老百姓来迎接本大人呀?!” 才走了两步,突然踩到滚圆的东西,脚步一滑,才要站稳,却又滑了出去,接连踉跄了好几步。 “大人!”幸好有忠心的差役扶住他。 “怎么回事,地上都是油?还有这些豆子?”巡抚大口喘气,眼冒金星,吼道:“陈敖这小子死不瞑目,存心要陷害本大人吗?” 人群中有人说话了,声音响亮,在场老百姓都听得到。 “唷,也不知道是谁陷害谁?咱陈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谁看不顺眼,要摘了陈大人的官儿?”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总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闺女推给陈大人,陈大人不要,总督大人当然恼了。”他的同伴一搭一唱。 “这小事一桩嘛,总督大人怎如此没气量?” “老兄,还有呢,也不知是哪一省的抚台大人,伸手跟咱陈大人要公库钱盖花园,又想利用霸权,便宜跟乡下老百姓买田,幸好陈大人胆识够,气魄足,硬是不让那个贪官得逞。” “原来是陈大人得罪小人了,唉,这年头小人当道,大人吃亏了。” 这个抚台大人不就是自己吗?巡抚大人顿时七窍生烟,急吼道:“谁在讲话?去给本大人锁来了。” 随行的师爷忙劝道:“大人,请息怒,陈敖颇得民望,你此刻要拿他,老百姓难免震惊不满,更何况他们聊聊,没有指名道姓,大人若是任意锁拿百姓,恐怕更会招惹民怨了。” “哼!” 巡抚硬生生抑下满腔怒火,重重地踏进吴县衙门。 陈敖已站在公堂等待,他穿着那件新做的墨绿棉袍,意态清闲,神色无惧。 他望了站在门外的米软软,她抿紧唇,站在家人旁边,也是镇定地望着他。 “卑职陈敖见过巡抚大人。”他有礼地打揖。 “陈敖,本官今日由两江总督特任为摘印官,这是吏部公文。”巡抚头抬得高高的,将公文由差役转送给陈敖。“你考评不佳,吏部发文免职,本官执行交接,你仔细瞧着了。” “卑职看清楚了。”陈敖微笑摺好公文,放到案上。 平常办案写公文的桌上,摆放着摺叠整齐的七品绣鸂鶒补服和红缨帽,以及一方官印。 “不劳巡抚大人麻烦,陈敖已准备妥当,不知交接的新大人来了吗?” “那个从海盐调来的、叫什么来着的袁大人呢?” “卑职在此。”袁大人神态恭谨地进入公堂。“见过巡抚大人、陈大人。” 陈敖见他容貌和善,一派中年文士的温文风格,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希望他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袁大人,这里是吴县知县印信,另外公库帐目在此,请点交。” “陈大人声誉清廉,海内皆知,弟无需清查盘点,亦能安心交接。” “多谢袁大人谬誉,陈敖若有交代不周的地方,还请袁大人见谅,衙内县丞、主簿、书办们个个娴熟县内政务,定能襄赞袁大人治理吴县。” “不敢,是陈大人政绩卓越,弟只要萧规曹随……”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巡抚大人听得头皮发麻。这姓袁的不是总督一表三千里的远房表亲吗? 第19章 怎么胳膊肘向外弯,推崇起那个臭小子了? “陈敖!”巡抚又大喝一声。“这里还有总督命令,你跪下听令。” 陈敖仍是带着笑容,撩起袍摆,坦荡荡地跪下。 外头群众哗然,县衙衙役刻意不阻拦,全让他们冲进了公堂门外。 巡抚无视外头的愤怒叫声,大声念道:“查前吴县知县陈敖任官期间,判案谬误,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即日解送都察院……外面吵什么啊?” “报告巡抚大人,好像……快暴动了。” “挡住!挡住!”巡抚回头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由得一阵胆怯,但仗着最高官员的气势,他丢下公文到地上,仍是威严地道:“陈敖,你自己看看,你可知罪?” “草民无罪。”陈敖看也不看。 “你说什么?你这大胆刁民,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呀,把他枷了。” “谁敢动我们陈大人?”张龙、赵虎冲了出来,挡在陈敖面前。 “你们两个下等差人还不闪开?否则你们的陈大人罪加一等。” “谁让陈大人戴那玩意儿,我张龙第一个跟他拼了。”张龙红了眼。 他才说完,公堂内的县衙衙役也持着水火棍,一字排开挡在陈敖身前,摆出最凶恶的脸孔面对巡抚大人。 手持木枷准备拿人的差人胆怯了,裹足不前。 巡抚冷笑道:“陈敖,你果真反了,你要连累他们吗?” 阿三和阿四扠起陈敖,忿忿地道:“大人,别跪他。” 场面僵硬,陈敖不愿衙役兄弟因他遭祸,於是拍拍张龙赵虎的肩头。“兄弟们,别吓着抚台大人了,万一吓出病来,说不定要拉着去陪葬呢。” “大人!”赵虎哭了出来,为什么大人总是这么风趣啊! “收起水火棍,我们这水火棍只有打屁股时候才用,别挡在前头绊路,抚台大人不小心跌倒了,我们还得帮他满地找牙。” “陈敖!”巡抚火冒三丈,这小子还有心情消遣他?“你都不是县太爷了,拿什么身份命令他们?你悖逆、狂妄、僭越……可恶啊!还不去枷人?” 众衙役站得笔直,仍是握紧水火棍,护住陈敖,不让来人越雷池一步。 陈敖见巡抚气得龇牙咧嘴,额冒青筋,也知道玩笑开够了。 收起放浪之心,他推开张龙、赵虎,伸出双手,从容笑道:“来吧,既然上头认定我有罪,不戴是不行了。” 张龙、赵虎扑通跪下,硬是拉下他的双手,紧紧扣在彼此的大掌里,放声哭道:“大人呀,他们不能这样子对你……” 所有衙役也转身跪下,水火棍啪啪丢到地面,也是激动地流泪哭道:“大人仁厚,总不随便打人、枷人,只有那恶性重大的杀人犯才需戴枷啊!” “大人待我们像兄弟一样,我当差二十年,还没碰到这么好心肠的大人。累了,你要我们休息,饿了,你掏饷俸为我们加菜……呜……” “大人总记得我娘亲的生日,吩咐我早点回家帮娘亲做寿,还送寿面……” “朝廷冤枉大人了,大人没罪,大人平日为老百姓伸冤,我们也要为大人伸冤啊!” 里头哭,外头的老百姓也哭成一团,这位亲民爱民、还会唱曲给他们听的大老爷,怎能被胡乱摘官定罪,又要被押送到京城去呢? 安心心让爹爹抱着,看到大家哭,不觉大眼垂下,小嘴一瘪,也莫名其妙跟着嚎啕大哭。 “呜呜,姨爹大人不见了,心心没玩水啊!” 这一哭,哭出了米软软好不容易遏止的眼泪,米甜甜握住她的手,陪着妹妹一起默默流泪。 巡抚的师爷见了这场面,上前低声道:“大人,戴枷与否,只是一个形式,您要杀他锐气,已经达到目的了。眼下场面混乱,不如速速让差人带走,好完成差事。” 巡抚审度情势,即使他不被陈敖气死,也要被万头钻动的老百姓踩死,於是咳了咳,道貌岸然地道:“陈敖,念在路途遥远,今日本大人不枷你,你跟着刑部差人走吧。” “多谢巡抚大人。” “大人!”张龙、赵虎还死死拉住他,眼泪鼻涕沾了他满手。 “我看这样吧。”新来的袁大人和善地笑道:“这两位差兄弟忠肝义胆,我让他们出公差,陪同陈大人一路上京,服侍生活琐事。” “道命!”张龙、赵虎大声地道。 “袁大人客气了。”陈敖先向新官致意,再扶起两位兄弟,眼中有泪,笑道:“快快,都起来,既然朝廷有令,我这趟北京一定得去。天气冷了,大家早晚当差,要保重身子。” “大人呀!”没有人肯起身,这一声保重又让大家哭得涕泪涟涟。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只是徒增感伤,也让袁大人为难。 迈开沉重的脚步,每走一步,就一声“大人,别走啊!”紧紧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咽下泪,陈敖挣开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气走出了县衙大门。 一个老太婆见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养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头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来,别碰了老骨头啊。”陈敖急忙扶起。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来,你不走,老婆子才起来。”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奶奶起来呀。” 丁婆婆身边两位小童也跪道:“奶奶说,如果没有陈大人照顾、送银子,大楞子就饿死了,我们要跟陈大人磕头。”说着祖孙三人就磕了下去。 陈敖急道:“别这样……” 话未说完,前面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个大汉捧出一条大白萝卜,哭得像个三岁娃娃。 “大人保全了我们的菜园子,不让坏官员踩烂,陈大人你瞧,这萝卜长得这么漂亮,本来要送你炖汤喝……” 陈敖禁不住心头酸楚,泪流满面。 这群善良可爱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们而紧紧地系在苏州。 他再也洒脱不起来。原以为特立独行,潇洒妄为,一人做事一人担,然而这些年来,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苏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欢喜知足;他罢官离去,却让他们惶惶无所依靠了。 也苦了痴心相对的软软啊! 抬头望去,她亦是含泪看他,两人纵使已诉过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分舍,她那姣好小脸是如此惨白,教他一再痛过的心怎堪再痛? 老百姓看到陈大人哭了,大家更是哭得呼天抢地。 “我们不要陈大人走呀!” “天理何在啊!为何一个好官会遭到冤枉陷害?贪官却在街上招摇啊!” “我们要上京城告御状!”米多多用力抹去眼泪,振臂高呼。 “对!告御状!教乾隆爷瞧瞧,他损失了怎样的一员好官儿!”米甜甜也不顾自己的大肚子,声音清脆地大喊着。 百姓情绪沸腾,前头的巡抚衙门差役根本开不出路,巡抚大人看看天色,不耐烦地道:“快走,再哭下去天都黑了。” “钦差大人于敏中大学士到!” 街道那头有人大声呼喝,一声又一声传来,震动人们的耳膜。 巡抚吃了一惊。“于敏中?!他不在北京,跑来当钦差了?” 一顶八人大轿火速奔来,一放妥,于敏中走出轿子,也是大吃一惊。 “果然是万民相送。”于敏中四处观望,语气惊奇。“陈敖的声望和那些弹劾他的摺子,实在相去十万八千里啊。” 有人喜道:“告御状的对象来了。” 米多多认得于敏中,立刻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冤枉啊!我们的陈大人有冤,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于敏中循声望去,点点头。“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就是前来处理此事。” “哇!”群众爆出欢呼声,嚎哭的止住声,跪着的爬起来,个个拿眼直瞧于敏中,期待他说出挽回陈大人的话。 米软软心情激荡,不断拭泪。天无绝人之路,敖哥哥有救了? 于敏中为一品京官大员兼皇上身边重臣,从二品的巡抚当场矮了一截,他赶忙上前迎接,换上最谄媚的笑脸。“于大人,您奉旨南来苏州,怎不事先通知?好让下官率同官员前去迎接啊。” “我从总督那边过来,事情紧急,你这个摘印官跑的比我还快,只好累得我不眠不休从南京赶来。”于敏中很克制地压下一个呵欠。 “大人辛苦了,请到下官官邸歇息……” “不用了,陈敖在哪里?” 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陈敖稳下心情,不做无谓揣度,缓步向前。 “草民陈敖拜见于大人。” “草民?”于敏中一抬眉,望向巡抚。“本来是皇上要摘的官,倒被你摘了。” 巡抚吓得魂不附体,咚地跪下,抖着气道:“臣……臣不敢……臣没胆……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干嘛?起来。陈敖,皇上有口谕给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陈敖恭谨跪下,盯住地上石砖缝里的蚂蚁,只要他随意吹捏,那小蚂蚁就一命呜呼了。 “陈敖,盖朕南巡之意,乃为体察国内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国天下,你未能认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挠,理由牵强,以劳民伤财之词陷朕於不义。又,你考成大计敬陪末座,实有负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时,不想见到你,收到吏部免职公文后,朕命你回家念书,闭门思过,他日听候选任复官。” 于敏中一口气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好像……陈大人还是得走? 第20章 ! 于敏中趁大家不注意,收下小抄。他固然学问渊博,但还是背不住皇上冗长拗口的口谕。 唉!既然拿了一对宋朝青瓷花瓶,还有那幅无价的宋徽宗瘦金体真迹,他又怎能不略尽“棉薄”,帮帮这个后生小子? 更何况人家还送了两个美妾陪同游江南,他当然是义不容辞帮忙到底了。 “啊?怎么不说话了?陈敖还不谢恩?”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敖拜伏地上,并未感受到皇恩浩荡,而是由衷失望,毕竟皇帝最大,忠言逆耳,是他不智,冒犯天威了。 巡抚忙道:“可还得解他上京……” “解什么?吏部穷紧张,不查明真相,匆匆照会都察院、刑部拿人,总督只是说有嫌疑而已,他已经去信说明,误会一场啦。” “误会?”不行,要整死陈敖!巡抚从怀中抽出随身携带的“罪证”,啪啪翻了好几页。“于大人您看,这本“南游记”有反逆之心,陈敖不察……这里写着“永历帝离恨归天”……” 巡抚突然大眼一瞪,永历帝不见了,变成了“伪桂王”,而他用朱笔圈画的“陛下”,也变成降两级的“王爷”。 “见见见……见鬼了……这本小说怎全走样了?” 于敏中拿过去翻了翻,笑道:“我大致翻阅过了,只不过是一本稗官野史,也值得你们大张旗鼓作文章?我从总督那边来,他说他是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他又将小说递了回去。“既然我是钦差大人,就直接要你甭拿人了。” “可可可……可我职责在身……” “皇上要陈敖回家念书,你要他上北京,我听皇上的,还是听你的?”于敏中变了脸色。 “下官不敢。”太离奇了,巡抚翻了白眼,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陈敖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身在虚无缥缈中,命运的方向游离不定,全由他人摆弄。 小蚂蚁沿着石砖缝爬走了,别人要踩它,它拐弯抹角,还是找得到出路。 “陈敖,别跪了,快起来。”于敏中和颜悦色地扶起他,庄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书,实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轻识浅,过於直爽,你回家韬光养晦,修身养性,过两年再出来为朝廷尽力吧。” “多谢于大人的教训。”陈敖木然地回答。 老百姓有人鼓掌称谢,有人放声哭泣,悲喜交集,纷纷向陈敖围拢过来;高兴的是陈大人免除了牢狱之灾,难过的是陈大人再也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兴奋地拍拍米软软的肩头。“软软,陈大人不必去什么塔了,快,咱们过去恭喜他。” 米软软绞着被泪水湿透的帕子,心情难以平静,这一天下来,心情有如坠入深谷,继而在呜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岭,又是大雨浇灌,又是狂风吹袭,经历惊惶忧惧,悲、离、欢、合,终於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来。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多岁,遍尝了人间诸多世情。 平安就好,但敖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米甜甜也是乐得手舞足蹈,拉了妹妹大步踏出。“软软,还楞什么?陈大人一定很想见你,快过去陪他……哎哟!” 安居乐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甜甜,肚子疼吗?” “娃娃在里面……打滚……”米甜甜脸色刷成惨白,额头冒出冷汗,抱住了肚子。“乐哥哥……要生了……” “甜甜,忍耐,我抱你回家。”安居乐想抱她,却怕挤到那颗大肚子,急得不知从何抱起。 “爹!娘!别丢下心心啊!”安心心扯住娘亲的指头,吓得大哭。 米软软搂住小人儿,让她有了依靠。“心心乖,姨在这儿,我们快跟爹娘一起回家生娃娃。” 群众发现了米甜甜的状况,此起彼落地大喊道:“安嫂儿要生了!有没有接生婆?有没有推车,还是马车、骡车、牛车?快送回去呀!” “这里有轿子,请各位大哥过来帮忙,感激不尽。”米多多抢到最近的一顶轿子边,立刻有十几个乡亲帮忙抬了起来。 “喂,做什么?”巡抚大人遥遥看见了,气得跳脚。“那是本大人的官轿,抬到哪儿去?” 米多多挥挥手。“抚台大人,我姊姊要生娃娃了,借您轿子送回家。” 又有人喊道:“抚台大人您难得做好事,也算是积阴德啦,谢谢你了。” 巡抚大人气得撕掉手上的“南游记”,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 于敏中笑道:“苏州人情味浓,真是一个好地方,咦?我说巡抚大人,你肚子饿也不用吃纸吧?我记得上回来,皇上赞不绝口的米大姑娘……” “于大人不用去了,刚刚那个大肚婆就是米大姑娘,没人煮给你吃。” “唉!真是可惜。” 巡抚总算还记得礼貌,再度摆出笑脸。“那么请于大人到舍下坐坐吧。” 人潮逐渐散去,还有许多人围着陈敖说话,个个离情依依。 陈敖微笑以对,他感觉极度空虚,很疲倦,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他一下,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阿敖!” 陈敖转过身,那位弥勒佛也似的白发老人令他惊喜不已。 “伯伯!” 字体大小大中小颜色- 第九章 “呜呜……” 安心心坐在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委委屈屈地捧住小脸,眼泪汪汪,一张嘴巴嘟着,承接住一颗颗小眼泪。 为什么没人理她了?娘在里头叫,姨进去陪娘,舅忙着烧水煮饭,爹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大脚碰碰碰的,教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安居乐焦躁地在小院子里踱步,急得耳根子发红;甜甜喊得这么痛苦,会不会生不出来?他想进去陪她,却被产婆和米软软赶了出来,真是急死人呀! 看到了呜呜哭泣的安心心,他慌地抱起,以粗指头帮小人儿抹泪。 “心心,乖乖别哭,爹在这儿,好乖喔,不哭,我们马上进去见娘了。” “娘做啥?心心要娘。”爹的大手最暖和了,安心心的小脸靠了上去。 “娘帮心心生妹妹了,心心开不开心?” “娘生妹妹,不理心心?” 安居乐露出一个憨笑,揉揉她的小胖脸蛋。“心心比爹还憨了,爹娘怎会不理你?你忘了你的名字吗?你就是爹娘最心爱的心肝宝贝啊。” 安心心听得懂心肝宝贝,小脸绽开笑容,笑呵呵地搂住爹的脖子,在爹的大脸用力亲着。 陈敖站在院子门边,没去打扰这对父女,他身旁的陈万利正好说完一段落,悠闲地喝着茉莉香茶。 陈敖若有所思,俊秀的眉目显得凝重,好一会儿才道:“伯伯,所以于敏中拿了你送他的礼物,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他可费尽唇舌了,特地重新翻出吏部任免官员的摺子,想让你起死回生。乾隆爷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到你阻谏南巡的摺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你的官。不过,乾隆爷也记得你是认真做事的好官,这才会叫于敏中南下查案。” “伯伯在绍兴,最初怎会知道这案子?” “牛青云来找我。”陈万利见了陈敖诧异的神色,又笑道:“你叫牛青云避开苏州时,他这才知道麻烦大了,他的哥哥是粮行老板,和我有生意往来,叫他来找我,看看有什么办法不至於牵连你这位好大人。” “他哥哥把你当神仙了。” “呵,你不知道伯伯神通广大吗?” “通到两江总督那儿?” “就是呀!”陈万利一高兴就捋胡子。“只不过带几件汉朝玉器过去,他就陈老、陈老喊个不停,我顺便将你五哥哥的大女儿配给他的小儿子,再将你二哥哥的六儿子牵成他的九小姐,怎样?才子佳人,比你点的鸳鸯谱还美满吧?” “伯伯,你不用牺牲他们来救我呀。” “欸,阿敖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陈万利摇摇头,带着不赞同的眼光。“我这两个孙儿女听到消息,兴奋得恨不得马上成亲,我这爷爷出面谈婚事,众孙辈没有不满意的,你还以为大家都像你落水三千,只盖一个票印吗?”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陈万利捋须大笑:“好,好,又被你纠正了。阿敖,你读书读出名堂,伯伯真的很开心。” “伯伯……”陈敖暂时忘掉那些纷纷扰扰,孺慕之心油然而起,是伯伯抚养栽培,他才有今日。 “唉!咱陈家赚钱行,生孩子行,就是读书不行,你为陈家大院挣得几支举人、进士的旗杆,伯伯颜面也发光;不过你自幼就倔,硬是不肯当我的儿子,否则我就能把这光荣事迹载入族谱了。” “我敬重伯伯,也爱伯伯,但不想让七位哥哥心里有疙瘩。” “你老是想着别人,怎不想你七位哥哥会发财,还想分财产给你呢?这样也好,咱们撇清关系,不然照你这种当官方式,哪天所有人得罪光了,被下旨满门抄斩,伯伯就惨喽。” 陈敖一哂,他多少也承袭了伯伯的风趣个性吧。 “伯伯,我知道你这趟辛苦了,可我不赞成你的做法。” “你不赞成?想去天牢吃大米饭?让伯伯难过?让吴县百姓捶心肝?让坏蛋大笑?让你那位米姑娘伤心掉泪?” 讲到米软软,陈敖心中一紧。 陈万利语气变得正经。“是金钱权力发生的问题,也要由金钱奇权力来解决。伯伯做生意五十几年了,向来与人为善,大家联个亲戚关系,彼此无害;他要钱,我有钱,他要人,我子孙多多。 第21章 只要不做坏事,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陈家,施舍一点老脸和金钱,又算什么?” “伯伯,这不白白给了人家好处?” “你以前就爱和我辩论这些道理,谁得了好处,还很难说。若促成两对姻缘,岂不美哉?而且总督高兴,伯伯放心,你平安无事,大家皆大欢喜。” 有些问题,陈敖仍需静下心来思考,此刻无法和伯伯辩论。 “乾隆爷叫你回家念书,你回头多想想,下回出来当官,会圆融些。” 陈敖感到头痛,转了话题。“那本“南游记”是怎么回事?” “喔!我叫牛青云挑出有问题的部份重写,我帮他重新印行。原先他刊印了两百本,送出三十九本,其馀一百六十一本没有书肆愿意卖,只好摆在家里生蛀虫,我要他收回那三十九本,他拿回三十七本,另外两个拿不出来的朋友,他就和他们绝交了。” “一本送给总督?一本在巡抚那儿?” “没错。”陈万利又捋捋花白胡子。“我向总督讨来看,他是明白人,就给我了,所以,总共一百九十九本原版小说,我要牛青云当着我的面烧了。” 陈敖大惊。“你要他改书,又烧他的书?他一定很心痛啊。” “没办法呀,他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收拾,他可是哭得像下大雨,差点没把火给浇熄了。” “巡抚那本呢?” “阿敖,别忘了绍兴出师爷,巡抚身边的师爷正是绍兴来的。” “调包了?” “旧书拿回来,昨晚也烧成一把灰,呵呵,天衣无缝。” “那牛粪和猪?” “那是你陈发叔叔的杰作。于敏中昨夜在船上喝醉了,我怕他赶不及醒来,要陈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这个四十年老管家,办事深得我心啊!” 想到今早街上的趣事,陈万利大感得意,诗兴大发,思量片刻便吟了起来。 “牛粪多,牛粪香,晒乾烤火煮锅汤,烧完依旧硬邦邦;猪只多,猪肉香,宰了分尸泪茫茫,火腿一样香又胖……” 陈敖很想拔腿就走,过去在陈家,只要陈大老爷一吟诗,妻妾儿女丫鬟仆役无不落荒而逃,他也不例外,只有管家陈发能耐心赞美老爷的奇诗。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陈万利的灵感。 “甜甜生了!”安居乐大叫,急得就要冲进房间。 米软软打开门,探头笑道:“姊夫,是一个漂亮的妹妹!别进来嘛,整理好了再说。”说完又开起门。 “哈哈!”安居乐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安心心兜圈子。“是妹妹!心心,果然是你要的妹妹,你当大姊,我当爹了。” “哇哈!”本来就是爹嘛!安心心也跟着大笑。 “哇哇!”里头婴儿啼哭不断,响亮无比,此起彼落…… 米软软又探出头,神情十分激动。“姊夫,姊夫,姊姊又生了,是个弟弟。” 安居乐呆住了,憨憨地放下安心心,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到底甜甜是生妹妹?还是生弟弟? 米多多赶来,又跳又笑地摇着傻掉的姊夫。“双双对对,是双生儿啊!” “啊?!” 陈敖的心情也随之激动,好像他也变成这家庭的一份子,真真实实地为他们欢喜动容,深刻地体会那份扎实稳定的幸福感。 好一会儿,产婆出来向安居乐恭喜,他立刻带着安心心进去,又过了片刻,米软软才带着笑容出来,轻轻掩上房门。 “呵。”陈万利微笑转身。“我饿了,多多小爷,你们可要请客唷。” “没问题。”米多多朝陈敖挤挤眼,带着不相干人等离开院子。 小院子里,只剩下陈敖和米软软。经过一夜一天的折腾,此时两人对望,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软软。”他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你辛苦了。” “不,我不辛苦,是你今天辛苦了。”她抚上他厚实的掌心。 “看姊姊生娃娃,不怕吗?” “不怕。”米软软水灵大眼灿亮,笑容甜美。“上回心心出生,我也在旁边帮忙,真是不可思议,姊姊和姊夫相爱,就可以生下娃娃……”她脸蛋泛起红晕,这件奇妙的事令她想不透。 “软软,你不知道怎么生娃娃吗?” “我……我怎么知道?”她羞得垂下头,埋在他的怀里。 “软软呀。”他拥住她,不再说让她难为情的话,只是静静享受她的温柔。 冬阳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地十分舒适。 “敖哥哥,真好,你没事了……” “我还是得走。” 米软软抬起头,盈盈水眸溶入了忧伤颜色。 “软软你听着,我已罢官,照官场伦理来讲,新大人来了,我就不能待在这儿让他尴尬。苏州父老在运河边摆酒席,准备黄昏时为我饯行;还有,我想回绍兴祭拜父母,看看伯伯一家人,软软,你了解吗?” 米软软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陈敖轻抚她的脸颊。“皇上要我回家念书,也许我要一直待在绍兴……” “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屋、没房、没钱……” 米软软看到他的落寞和软弱,经历了这么大的起落,他一定还不能回复平静心情,这也是他看起来不开朗的原因吧? 暂时离开苏州是好的,让他回去看看故乡山水,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忘记这里的挫折和苦恼。 可这样一来,她会非常非常想他,甚至当此刻他还抱着她时,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不再是昨夜那位惊慌无措的小姑娘,她已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命的转折;虽不知要如何帮他,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烦忧。 强忍住泪水,她笑得格外甜美,大眼也格外清亮。 “敖哥哥,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你喜欢吗?” “软软的一针一线,我都喜欢,就算你缝成一件叫化子的补钉衫,我也天天穿在身上。” “你总爱闹。这样吧,我再帮你缝件小褂,做双厚袜子,托人送去绍兴。” “软软……” “来,我来量你的尺寸。”她轻轻推开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权充量尺,在他肩头比划起来。“你的身形和我哥差不多,可我还得亲自量一下,这才能做的合身好看。” 她在他肩头、手臂、胸膛比来比去,那嫩白指头轻柔点着,像是一只跳跃的小蝴蝶,一再点出了他心湖的朵朵涟漪。 她转到他身后,轻笑着。“你毕竟年纪大些,背部比我哥宽些,不不,一定是这些日子让你吃胖了。你日去绍兴,别忙着读书忘了吃饭,不过,陈伯伯家里一定有丫鬟服侍你,提醒你吃饭,我可不准你喜欢那儿的姑娘喔。” 陈敖猛然转身,紧紧抱住她。“软软,我只要你陪我,烧饭给我吃。” 米软软闷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在他的热气薰炙中,她会扯住他,不让他走。 她不哭的,她要敖哥哥放心。 陈敖心绪实在太过混乱,欲语还休,只能将千言万语透过他的手掌,揉进她的背,深入她的心底。 昨夜的告别是绝望无奈,今天的告别却是更大的失落了。 “敖哥哥,天快暗了,你得去河边了,别让父老们等太久。”她抬起脸,轻柔地抚平他衣服上的皱摺。 “嗯。” “敖哥哥,再见。” “再……” 他喉头哽咽,原以为可以一手掌握的命运,竟落得宦海浮沉,惶惶无所依,甚至无法陪伴在心爱的软软身边。 “软软等你回来娶我。”米软软眼里光采灿灿,声音坚定。 一句话,有如一股巨大力量输入他的体内,他以更大的力量用力握住她的手掌,激动地望定一夕之间变得成熟动人的米软软。 “我会的。” 许下承诺,两人都笑了。 再度送他离去,米软软只送至小门边,他亦不再回头,毅然前行。 两行热泪流下,她立刻抹去,告诉自己,她已学会承担人生的酸甜苦辣,经过去除渣滓,重新调理,就能留下最难忘的好滋味。 该振作起精神,去为姊姊炖煮麻油酒鸡了。 ※※※ 一个月后,除夕夜。 今年丰富之家的年夜饭桌边,多了两个新人,那就是躺在摇篮酣睡的双生儿:安双双、安对对。 米多多吃了一口菜,伸长脖子看一眼,舒口气道:“幸好这两个娃娃睡着了,姊姊和姊夫才能得空吃饭。” “是甜甜辛苦了。”安居乐不忘为老婆夹上一大碗的猪脚、猪肝和牛肉。 “心心也辛苦了,替娘端茶送点心,还会帮双双对对穿衣服,真是乖巧懂事的小姊姊。”米甜甜笑容满足,为女儿撕了一只肥腴的胭脂鹅腿,再舀上一碗安心心最爱的冰糖炖鸽蛋膏。 安心心依样画葫芦,她太矮看不到整个桌面,乾脆站到条凳上,小手拎起一条酥炸香鱼,笑呵呵地道:“姨辛苦了,和心心睡觉。” 米软软笑着拿筷子夹过那条小鱼。“谢谢心心,心心好乖,舅也陪你玩、哄你睡,去跟舅说声辛苦了。” “舅有手,自己夹。” 小人儿一屁股坐下,两条小胖腿踢呀踢的,开始啃起那只香喷喷的鹅腿。 “呜呜!”米多多翘起二郎腿,哀怨地吞下一只蟹饺。 “大家辛苦了。”安居乐举起酒杯,向一家人敬酒。 大家欢喜举杯,一口饮下,安心心的小酒杯是甜茶,照样喝的滋滋响。 第22章 喝下自家酿制的桂花甜酒,米多多嘴一甜,立刻忘了米家苦命男的“幽怨”,笑嘻嘻地道:“姊,你还说要回来掌厨呢,被这两个小宝贝一闹,呵呵,厨房仍是我多多小爷的天下……不过真是挺忙的,幸好还有软软当大厨,我才得空出去和客人扯淡,可哪天软软嫁给陈大人了,大肚子了……” 米软软原先还带着笑容,听到“陈大人”三个字,不觉黯淡下来。 米甜甜伸出魔掌,在桌底下往米多多腰际一捏。 “哎哟!”米多多又痒又痛,哭笑不得地道:“姊,你生完娃娃,又可以捏人了,怎你两回大肚子时,总是病恹恹的?” “叫你抱十个月的大西瓜,要不要?” “我才不要!”开玩笑,他是大男人耶!米多多又笑眯眯地道:“姊生娃娃,软软也帮姊养娃娃,以后和陈大人成亲了,养自己的娃娃就……咦?” 安居乐一边扒饭,一边很难得地伸脚踢踢米多多。 望见妹妹低头吃菜的落寞神情,米多多这才发现自己多嘴,不待姊姊敲,忙往自己脑袋敲了一记。 “啊!姊夫,是不是该发压岁钱了?” “对了!”安居乐摸摸口袋,笑道:“来,软软,先给你……” “哇哇哇哇!” 话未说完,摇篮里的安双双和安对对争先恐后大声啼哭起来。 “又来了。”米多多拍拍前额,继续去吃他的饭。 安居乐和米甜甜赶忙站起,一人抱起一个娃娃,米甜甜迅速解开襟扣,转到另一边空桌子坐下,给娃娃喂奶喝。 安居乐则抱着另一个嚎啕大哭的饿娃娃,来回走动哄着。“对对好乖,双双先哭,所以先让你二姊喝奶,快了,快了,别哭喔。” 米多多摇头大叹,这种兵荒马乱的场景,每天总要发生好几回合,万一他以后也有一对双生儿,吓!好恐怖……快喝口酒压惊吧。 安心心卖力戳着碗里的滚圆鸽蛋,她知道爹娘在忙,会乖乖地不吵。 米软软见姊姊掀了衣襟奶娃娃,又见大门半掩,怕母女俩着了凉,於是站起身,走到大门边准备关门。 今天是月底,天上无月,外头的石板道上仍铺洒上一层朦胧银光,映出对面屋宇树木的模糊影子,像是她心底某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愁绪。 她怔忡一下,移步来到门外,仰头一看,原来是满天星星的光辉交相闪烁,为苏州城覆下柔和的光芒。 街上十分安静,附近几家小店闭门休息,举家回乡下过年,那孤独冷清的气氛令人备觉寒冷。 敖哥哥好吗?他此刻是否也在绍兴吃年夜饭?陈伯伯家中人口众多,一定是热闹有趣,一点也不寂寞了。 她本想为他赶缝挂子和厚袜,可愈近年关,店里就愈忙碌,她还要帮姊姊调理身子,照顾心心,加上窝着心事,有时半夜隔壁房间娃娃一哭,她也跟着醒转,再也睡不好觉了,如此浑浑噩噩,一向巧手的她竟只缝好两双袜子。 几天前欲托人送至绍兴,但大家已回家过年,她找不到人出门,只好将袜子搁着。 唉!才一个月而已,她已经这么想他,接下来的日子,她要怎么熬过去? 他会想她吗?他会写信来吗?这一个月里,她没有他任何消息,也许他在绍兴忙着和陈伯伯一家团聚,没空捎来信息吧? 令她聊以慰藉的是他那两箱书和一把三弦子,离去那天夜里,张龙送来这些事物,说是陈大人不带走,暂时寄存在此,以后再来拿取。 她有空就去擦书箱,偶尔翻起一两本看不太懂的册子,瞧着上头的圈点和眉批,知道他曾经认真读过,她如今再一页页翻着,仿佛也读着他的岁月痕迹,感觉与他的距离又拉近些。 然而,他们毕竟相去数百里,不知今夜他会不会与她一起看星星呢? “软软!软软!”米多多扯着喉咙大喊。 “啊!”米软软如梦初醒,回头道:“哥,有事?” “我喊你几十声,咳咳,嗓门都快叫破了,熄了灯进来吧。” “喔。” 抑下微感酸痛的心情,米软软拿起长竿子,挑下门外高挂的灯笼打算熄火。 灯笼拿在手上,照得门外四周地面更加明亮,火光星光交互揉合,变成黄澄澄的亮白光芒,像极了十五的月亮。 她想起了月儿光光的中秋夜,月色映水,水色连天,他第一次说喜欢她。 她嘴角轻露一抹羞怯的甜笑。很久以前,她就好喜欢他了。 正待熄火,街头远远传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是谁在除夕夜还在外头遛达?米软软踮起脚尖瞧看,莫不是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乞丐来讨饭吃吧? 随着迟缓的脚步声,也随着低沉咽呜的风声,夹带了悠悠歌声而来。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那唱曲声抑郁而绵长,像是有吐不尽的心事,令人听了不觉凄凄然。 悠悠缈缈,如慕如诉,是来自天涯海角,也是咫尺可及。 米软软痴痴地提着灯笼,心在颤抖,一步步迎向那熟悉的歌声。 那人,那形,那影,那声,那俊秀容颜,不就是日夜思念的敖哥哥吗? 陈敖背着包袱,低头吟唱,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抬头,正是令他朝思暮想的软软啊! 两人同时止住脚步,彼此的眼眶朦上了水雾,恍如置身梦中。 “软软,真是软软?”他沙哑地问道。 灯笼扔下,燃起熊熊火花,米软软扑上了陈敖,竭尽所能地抱住他那温暖厚实的身躯,放声大哭。 “敖哥哥,我好想你!” “软软,软软,你好像仙女下凡,就这么突然出现……” 陈敖也是激动落泪,泪水濡湿了她的秀发,就是这份相思情怀,教他不辞百里路途,冒着寒风兼程赶路回苏州啊。 “敖哥哥,你好不好?有没有照三餐吃饭?有没有穿……” “我很好,非常好,软软,我想死你了……” 迫不及待地,他低头寻索,吻上她的脸颊,想要汲取她的甜蜜。 “呵,你的嘴好冻。”米软软又哭又笑的。 “我要冻住你的嘴,再也不分开,好吗?”他又以唇拂着她的脸。 “你老爱闹……” “喂,我说两位。”米多多出现在身边,用脚踩灭残馀的灯笼火尽,笑眯眯地道:“外面这么冷,别在这儿哭嘛,眼泪都冻成咸冰柱,嘴巴也可以切下来做砂锅麻辣鱼唇喽。” “哥!”米软软一扭身,跑进了店里。 “来!陈大人,欢迎回来,进来吧。”米多多热情地为陈敖取过包袱。 进到屋内,安居乐和米甜甜各抱着娃娃,惊喜地道:“陈大人回来了。” “姨爹大人!”安心心立刻跳下,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鹅腿,笑呵呵地举起小手要人抱。 “心心乖。”陈敖抱起小人儿,拍拍她的头,有些难为情地道:“我不当官了,别喊我大人,叫声阿敖吧。” “那有什么问题!”米多多爽快地回应。“阿敖,喏,软软帮你盛饭出来了。” 米软软眼睫犹湿,脸蛋却已一扫忧郁,如鲜花般绽放光采,娇艳而明媚。 她低着头,为陈敖摆好碗筷杯盘,递上热手巾。“坐,温温手。” 安居乐也笑着招呼。“来,陈大人坐啊,要叫阿……”他耳根子忽地变红、搔搔颈子,以前是大老爷,怎么一下子平起平坐了?“还真不习惯呢,阿敖。”讲完这两个字,他的大脸已经通红。 “变成一家人就习惯了吧!”米多多将安心心拎了过来,摆在身边。“心心坐这儿,好让姨爹吃饭。” 陈敖擦着热手巾,感到通体皆暖,这时他才注意到两个大人手里的小娃娃。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伸出手指逗弄安居乐怀中的娃娃,才吃饱奶水的娃娃睁大眼睛,又吸起他的手指,小嘴嚅动着,搔得他心头暖呼呼的。 “真可爱,他叫什么名字?” 安居乐笑咧了嘴,开心地道:“这是姊姊双双,甜甜那个是弟弟对对。” “双双对对,一模一样,还真是分不出来。” 米甜甜也是献宝似的举起安对对。“阿敖你瞧,对对左眼大,双双右眼大,就这样区分。” 米多多以手指撑起自己的大眼睛,笑道:“我看是四只眼睛一样大,呱呱呱呱,两只大眼蛙!” “多多!”头顶立刻挨了姊姊一记粉拳。 “呜!”米多多忙用双手挡住大头。“我是说双双对对像青蛙一样可爱呀,还要敲?救命啊!阿敖,我姊就是这样凶悍,你以后可得小心她了。” 安居乐笑道:“他们闹惯了,没事的。阿敖今晚就住这里吧?” “还没去找客栈……” “就在这边住下吧。”米甜甜笑道:“我们还有一间空房,你的书箱都摆在那儿,软软前两天趁太阳暖和晒了被子,没想到你就回来了,正好用上。” 米多多又道:“软软还会帮你擦三弦子,上上油,拨拨那几条弦,嗳,她又不会弹,就坐在那儿傻傻地唱小曲,好难听……” “哥!你很讨厌耶。”米软软脸上浮现红晕,早已为陈敖的碗盘夹上一堆菜,见到姊姊哥哥笑谑地瞧她,忙缩回筷子,转移话题。“姊夫不是要发压岁钱吗?瞧我做啥?” “差点忘了。”安居乐大叫一声,将安双双递给米软软。“软软,拜托你抱一下。” 第23章 说着便从口袋掏出红包袋。“大家都有压岁钱,双双对对也有……啊!” 又是大叫一声,米甜甜明白他的想法,笑问道:“少了阿敖一份?” “我回房准备。”安居乐说了就走。 “姊夫不用了!”陈敖忙起身唤道。 “别客气。”米多多拍拍他的肩头。“家长除夕发压岁钱,是我们家的惯例,既然你也喊一声姊夫了,咱们就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陈敖坐了下来,方才情急,姊夫两字脱口而出,好像长久以来就叫惯了。 不是吗?每回和软软谈心,听她聊着姊姊、姊夫、哥哥,他也顺着她的语气,和她一起谈他们一家的事,久而久之,他也融入了这家人的生活中。 “我不回绍兴了。”他悬宕已久的心情,终於有了结论。 米软软惊喜地望向他,不敢置信地道:“可是……皇上不是要你回家读书?” “软软,你那天说的好,苏州也是我的家。”陈敖的神色逐渐开朗,语气显得铿锵有力。“皇上要我回家读书,并不限定我回哪儿读呀!” “妙哉!妙也!”米多多学着读书人摇头晃脑。 “软软可真正放心了。”米甜甜也替妹妹高兴。 “我错过了什么?”安居乐回到桌边,搔搔头,搞不清楚状况。 “爹!心心要读书。”安心心也跟着凑热闹。 再也没什么比敖哥哥留下来更让她欢喜了,米软软一颗心有如远处燃放的炮仗声,劈劈啪啪爆出五彩烟花。 不约而同,两人目光胶着在一块儿,他柔情地笑看她,神情变得明亮,可在一眨眼间,她瞧见了他眼眸深处的一抹忧郁。 别人看不出来,她却是明白的。 第十章 下午时分,米软软站在厨房桌台边,拿着杆面棒,杆出一张张白面皮。 “软软!”身后突然伸来一双大手,环住了她的腰。 “哎呀,做什么?”米软软娇笑,以肩头顶了顶他的胸膛。“敖哥哥,别闹,教伙计看到了。” “他们在前头睡中觉,两个在门外拔猪毛,没人瞧着。”陈敖摩挲她的双手,吻上她的粉靥。 “真是的。”她也任他亲吻拥抱,享受那份亲腻的甜蜜感。“嗳,别抓我的手,瞧你,沾了一手的面粉。” “我帮你杆面。我来了七、八天,总该做点事,不能总是吃饱发呆,人都变笨了。”他抓过杆面棒,也有模有样地杆了起来。 “你杆不来的。” “瞧,这不是杆出来了?”他来回滚压,已然压成一张面皮。 米软软微笑摇头,拿起一张她杆好的面皮,透过窗子的光线照射,那白色面皮竟是透明澄亮,张开手掌在后头摇摆,也能清晰看到指头影子。 “我这面皮是做虾饺汤包的,要杆得这么薄,蒸出来才能透出里头红虾仁的色泽,卖相也好。” “这么薄,不就很容易破?” 米软软双手拉扯面皮,笑道:“你拉看看,韧度也要够,才不会一下子蒸烂,流了满笼子的汤汁。” 陈敖接了过来,伸手扯了一下,讶异地道:“果然有弹性,这可要磨多少功夫才杆得出这等面皮?” “所以呀——”米软软将他挤开。“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 “软软,你教我。” 那语气似耍赖,又似正经,米软软捕捉到他眼底的彷徨。 “想学做大厨?” “未尝不可,妇唱夫随。”陈敖笑得轻松。 “来,我教你杀鱼。”米软软牵起他的手,走了几步。 “杀鱼?”陈敖硬是不肯走,有些惊慌地道:“那活跳跳的鱼,我抓都抓不住,还要开肠剖肚,呃……不是我不行,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不会杀鱼,怎能烧出最新鲜的鱼汤?又怎能当大厨?”米软软笑了。 “我可以学……” “洗手。”米软软舀起水缸的清水,帮陈敖洗去满手的面粉,也洗净自己的双手,再掏出巾子,为他拭净。 “敖哥哥,你先回房歇着,我煮壶茶给你送过去。” “软软,不忙的。”陈敖神情显得十分失落,莫不是让软软看出什么了? 他落落寡欢地回到房内,桌上摊着一本《论语》,他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奉旨读书,再读下去,又能读出什么名堂?哪个大官没有读过书,却还不是大肆干着违背道德良心之事? 官场上,他固然谨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原则,偏偏别人也见不得他的清流! 若他日有机会复官,是不是该放弃自我,随波逐流而去? “敖哥哥,你这几天在想什么?”软腻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米软软进了房,带着甜笑放下茶壶,再为彼此倒出清香醒神的绿茶。 “没什么的。” “没有吗?”米软软拉了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卷起袖子,拿了墨就在砚台磨起来。 “软软要写字?” “你喝茶瞧着。” 她微笑研磨,动作显得生疏笨拙,却是更加小心地磨着,好不容易研出浓浓的黑墨,她抓起笔蘸了,抚抚桌上的白纸,再以左手转着右手的笔,似乎在努力调整拿笔的姿势,秀眉蹙拢,水灵大眼有些苦恼,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握出一个她最满意的姿势,啪地一声,有如戳下笔杆,在白纸打出一个大黑点。 瞧她煞有其事的写字模样,真是像极了孩童习字,陈敖露出了疼宠的笑容。 只瞧她又打一个黑点,画了一条横杠,他这才看出,她写的是“米”字。 她一笔一划“画”着,写出“米软软”三个字。 她搁下笔,歪着头,拿起自己的“墨宝”东看西看,很有自知之明地笑道:“这字不好看。” “难得你们一家人都会识字写字,字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发现我看得懂邸报,那副掉了下巴的惊讶样子。”米软软放下纸,秀净的脸蛋洋溢着灿烂笑意。“我爹说,我们做厨子的不能只会炒菜,也要会识字,这才能看得懂别人写的食谱、食单,帮助自己研究菜色,也能自己写菜牌子,更不会被别人看轻欺负了。” 她说完,又趴下去,很努力地写出“陈敖”两字。 “我还是不习惯写你的名字。这字好像煎坏的鱼肉,散成一堆了。”米软软掩嘴轻笑,将笔递了过去。“敖哥哥,你写给我看。” “好。”陈敖接过笔,熟练地蘸墨,很快地以工整小楷写出两个人的名字。 “你的字很漂亮呢,这是集二十年的功力吧?” “科考要求字体整齐漂亮,加上天天写字,这功力就练出来了。” “你有二十年的写字功力,我也有十八年的做菜功力,我可是一出生,就在灶台边剥菜叶玩耍,捏面团子长大的喔。” “以后还会继续捏下去?” “当然了。你呢?继续写下去?” 那曾经稚气的瞳眸变得成熟,闪动出慧黠的光芒,他明白她的用心了。 他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笑道:“软软,你拐我乖乖念书,回去当官?” 被他识破“诡计”,她仍是稚气地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笨手笨脚的,升火都会熏黑脸,一定当不来大厨。” “我可以慢慢学。” “要学到像我姊那么厉害,要二十年喔。” “二十年就二十年,我就是不当官了!”陈敖赌气地道。 “孩子气!你忘了当初的心愿,当官是为了安慰娘亲在天之灵,也为了报答陈伯伯吗?” “我做了四年县令,尽心尽力,也达到目的了。”陈敖幽幽一叹。 “陈伯伯怎么说?” “他说,他又没拿刀架在我脖子逼我去考科考,当初我能考上进士当了官,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机运,他才懒得管我。” “所以,你现在只是一时不顺心,说了不想当官的气话。” “当初金榜题名时,我的确很高兴,也充满热情想要有一番作为,可在这大染缸过了一遭后,心情已经不复当年的单纯了。” 他的眉头锁上郁结,这也是他回到苏州后常常流露的神情。 米软软为他忧愁,他曾是天上最亮的一颗受人瞩目的星星,却被别人硬生生摘下,掼落地面,他再怎么洒脱也难以承受这份极大的失落感呀。 她要他不管在哪里,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 “敖哥哥,暂时别想那么多……” 陈敖的口气急了起来。“软软,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看到不顺眼的事就要说,不公平的事就要管,做为一个芝麻小官,只会不断得罪人,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要去宁古塔了,你若嫁给我,会担心受怕,会吃苦啊!” 米软软坦然笑道:“这就是我敖哥哥的脾气,我若嫁你,就准备跟你一起去那座塔。” 他按住她的肩,苦笑道:“你也来说玩笑话了,我怎舍得让你吃苦?我是该改改脾气了,县令饷俸虽少,但还养得起你,为了我们将来,我会学习内敛些、沉默些,守本份,不要太招摇……” “如果你是为了娶我、养活我,这才委曲求全,我宁可你不再做官了。” “软软,你不是希望我回去做官吗?”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一时丧气,白白抛了过去二十年的努力。”米软软眼神笃定,笑容有着一抹灵秀。“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好,我就是要你做自己。我要你是那个有趣、爱打抱不平、大胆讲话、不知死活的陈敖,这才是我的敖哥哥。” 第24章 “那你希望……” “顺你的心。”她按住他碰碰跳动的心脏。 他的心,已放置在她的手上。 他的软软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检视他心底深处的死结,并且一步步地、灵巧地为他解开。 历经免官风波,他厌倦官场的黑暗一面,不是他禁不起打击,而是他的率性不见容于官僚文化。 扪心自问,他念了书,考了试,当了官,顺其自然,依从世俗和他人期望而行,为老百姓做事,从来不为自己求过什么,要升官,要去职,从来就是无所谓,原来,他并不是那么汲汲营营高官厚禄。 即使有幸做到一品大学士,还是得在皇帝面前低声下气,扮无知,装谦逊,处处迎合,卑躬屈膝过一辈子,只恐怕他还学不会低头,就先被砍头了。 顺己之心,为所欲为,了无挂碍。 “可我这种被免官的,除了再当官,不知还能做什么。”他又感到颓丧。 “你会的东西可多了。”米软软扳起指头,一一为他数着。“你不只会做官,也会读书、考试、写字、唱曲、弹三弦子、哄小孩、吃饭、睡觉……” 有如曙光乍现,陈敖突然跳了起来,大笑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是我自以为还在当大老爷,拉不下身段,忘记我还有很多本领啊。” “你在说什么呀?”米软软扳了几根指头,楞楞看他。 他拉起了她,抱在怀里,神色完全扫去阴霾,笑道:“软软,我小时候都哭过墓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想回去哭墓?” “未尝不可,要哭就哭得最好听、最响亮,唯我独尊,别人再也无法取代。” “你吵死人了。”她好爱看他充满自信的神情喔。 “软软,软软,你真好。”他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凝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你什么时候长大了?变得这么懂事,这么体贴,这么会哄我说话?” “我本来就长大了,是你把我看小了。” “真的不一样了,从那天你和我道别,你就不一样了。”他仍是盯住她的脸,想要寻找答案。 “别瞧我啦。”他那眼睛像是两簇火,烧得米软软浑身火热,熏出脸蛋的两朵红云。低下头,拿着指头在他胸前划呀划地,羞怯地道:“其实,一直都是你在疼我、哄我,甚至在你离开的前一晚,在那种最无助的时候,你也要哄我安心,所以我知道你对我……嗯,真的是很好。人家说,嗯,嗯,那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我不会飞掉的,你翅膀折了,我会撑着你,陪你一起飞,一起担当……唔?” 话未说完,一个火烫深情的吻已落在她的唇上。 陈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轻柔地寻觅她的小舌,碰撞着,挑逗着,深深交缠缱绻,将满腔浓情蜜意送进了她的心底深处。 窗外传来鸟雀鸣叫,清脆悦耳,吐露早春的讯息。 “软软,也许我以后会很穷……”他咬着她的耳朵。 “跟我做学徒啊,我每个月给你一百钱。” “做什么事?” “你不是很会打板子吗?你就拿板子将活鱼打昏,再刮鱼鳞……” “软软,你饶了我吧。没有比较轻松的差事吗?”他将一个个笑容印在她脸上,与其打鱼,不如来打印吧。 米软软被吻得全身酥软,笑道:“敖哥哥,你别亲了……哎呀……别乱摸……”她的脸全红了。 他安份地放开她,却又迫不及待捧起她娇羞的小脸,注目这张令他深深动心的容颜,许下了承诺。 “软软,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重新过活,不再想那当官的事。一年后,我定要你安心稳当地嫁给我做老婆。” 真是愈讲愈难为情了,那双大掌又揉得她脸红心跳的,眼见他又要亲过来——嗳,这是大白天耶,她还要回去杆面皮呢。 “要我嫁人?你再等十年吧。”米软软脚一蹬,红着脸跑了。 一出房门,就看到院子里坐着姊姊和姊夫,笑逐颜开地向她看来。 她更加窘迫,谁也不看,捏紧辫子跑进厨房。 “软软!”陈敖追了出来,一见到院子的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娃娃般的脸孔红了一红,还是跟着追进厨房。 冬阳温热,暖烘烘地十分舒服,安居乐和米甜甜趁着午后空闲,抱着双双对对晒太阳,安心心蹲在他们前面,拿石头在地上画大耳朵的爹。 米甜甜笑道:“乐哥哥,你不是想再盖房间吗?” “是啊。”安居乐双眼有了光采,开始规划。“我们后面还有地,可当初的钱只够盖四间房,现在又存了一些钱,心心、双双、对对会长大,软软也会生小孩,还有多多要娶老婆,我打算盖个两层屋子,这样应该够住了。” “乐哥哥,全让你打算了!” ※※※ 一年后,北京,紫禁城,上书房。 乾隆翻阅一份厚厚的折子,看了又看,问道:“敏中,这就是今年选任的官员?怎么没有陈敖的名字?” 呜,皇上的记忆未免太好了。于敏中暗吐一口气,忙道:“这名单上有的已候任五、六年,有的学养兼备,重新调任,个个都是吏部精挑细选,再请皇上下旨发布。” “这些人的资格都很好,朕就批了,不过陈敖读了一年书,也该叫他再度出来历练。” “皇上,提起陈敖,臣不得不据实上禀。臣听到一些消息,那陈敖并没有闭门认真念书,反而在苏州市井厮混,如此自甘堕落,臣实感惋惜呀。” “他做什么事情来着了?” “听说他三餐不继,为了糊口,在饭馆里当跑堂送菜;有人看他可怜,给点小钱叫他写些字;还听说呢,他没事就找一群小丐,唱曲儿给他们听。唉,大概是摘官这事打击太大,发疯了。” “你全是听说的,当真?” “皇上,千真万确,这些事都是经由苏州知府传到江苏巡抚,再奇转到两江总督继而直达京城臣的耳朵,所言不假也。” “传了那么多只耳朵,都传讹了。”乾隆合起折子,笑问道:“朕前几日陪太后看一出南方最新流行的戏,叫什么哭墓状元的,你看过吗?” “臣没看过。” “朕告诉你,那是演一个哭墓娃娃力求上进的故事,请他如何苦读考上状元,如何得到红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侠士帮助,又如何和贪官污吏对抗,剧情扣人心弦,太后和朕的嫔妃都感动得抹泪了。”乾隆顿了顿,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陈敖。” “呃?”于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陈姓者何其多,说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吗?下回朕下江南,找这位陈敖过来瞧瞧。” “喳!” 呜呜,他不管了,陈万利那老儿又送来一幅唐伯虎真迹名画,要他在皇上“万一”提起陈敖时,务必说尽坏话,别让皇上再找陈敖回去当官了。 他该说的都说了,是陈敖自己写戏出了名,不关他的事呀! “不过,朕觉得那出戏还是不够好,结局老套,照样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归隐深山,难道这些文人没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吗?” “他们是该出来为朝廷效力,这样躲起来采菊东篱下,独善其身,算什么嘛!”于敏中打蛇随棍上。 “嗯,敏中为国着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记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选任官员的时候,注意一下陈敖。” “喳!” 提醒就提醒,于敏中不信皇帝日理万机,明年还会记得那颗芝麻陈敖;更不信吏部在衮衮求官的冗长名单中,会特意挑出不送礼的陈敖。 总之,再见啦,陈敖,回去写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腊月红梅花开时,苏州,虎丘义学。 那个应该“采菊东篱下”的失意丢官县太爷,此刻正面对几十只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他们琅琅吟诵着。 “要为人,须读书。诸般乐,总不如。识得圣贤的道理,晓得做人的规矩。看千古兴亡成败,有如目见耳闻;考九州岛城郭山川,不必离家出门。兵农医卜,载得分明,奇事闲情,讲的有趣,这是读书的乐。” 跟孩童有模有样地覆诵,一张张小脸蛋容光焕发。 “先生已经讲解过这段内容,还有没有问题?”陈敖问着底下的孩童。 “请问先生。”一个小男童举起手,不解地问道:“你说读书求学问,有了学问可以做什么?” “有学问就当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我爹说,学会认字就好,他没钱让我念书。” “先生说,我们不必交钱,是县衙出钱买纸笔,租屋子,我们才能念书。” “念书要考状元吗?我娘说我没命考状元,还是回家卖汤圆。” “大家安静。” 陈敖右手握着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发出声响,众孩童立刻安静无声。 看来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陈敖整整神色,摆出课堂上应有的严肃脸孔。 “先生告诉各位,读书是求取学问的一个方式,我们可以从书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让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诉各位,世间还有许多学问,是经由实际生活累积经验,就像阿东帮娘卖汤圆,也是一门学问。” 跟孩童听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转睛望着先生。 “做汤圆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样的糯米才香?又要怎么搓汤圆才能好吃?放多少糖? 第25章 兑多少水?煮多久才不会糊烂?这就是煮汤圆的学问。先生就不懂这门学问,遇到煮汤圆时,还得来请教阿东,阿东煮得好的话,没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卖汤圆的状元。” “哗!”有些孩童听懂了。 “我爹打铁,我也要认真打铁,将来做个打铁状元。” “我要当牵牛状元,你们一定不会放牛!”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写名字的状元。” 陈敖微笑听孩子们的梦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他们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全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念书识字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因为县里办义学,所以在农闲或家里暂时不需要帮忙时,他们才能聚到这里认几个大字。 他不求教出真正的状元,只求教导孩子明白事理,努力上进,做个有用的人。 “好,今天讲课到此,大家回去默书,下回背了这段给先生听。” “哎!”惨叫声连连。 “要是默不出来,就要吃板子。” “呜!” “别吵,咳!先生明天要成亲了,接下来是除夕、过年,义学放假到元宵,所以下回上课时间是正月十六,大家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默书,每天认几个字,很快就背起来了。” “喔。”好像挺艰难的,小脸蛋全是愁眉苦脸。 “记得明天过来丰富之家吃喜酒,帮先生的婚礼捧捧场。” “哈!我们一定去!”众孩童开心地叫了起来。“先生要当新郎倌了,我们要看新娘子……哇,在这里!” 几十只眼睛往后看去,正在门外掀帘子的米软软窘得放了下来。 陈敖露出会心一笑,唤回众孩童的注意力。“大家收拾书包,可以下课了,书本带回家念,记得别弄丢,文房四宝也带回去,有空练练字,千万别练到弟弟妹妹的脸上,知道吗?” “知道了,先生!” 孩子们嘻嘻哈哈,仍舍不得离去,还有用功的,又伏到桌上练起字来。 “姨爹!”安心心牵着安双双和安对对,三个娃娃笑呵呵地跑了进来。 安双双和安对对才刚会走路,好奇大眼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摇摇摆摆地像两尊不倒翁,一模一样的脸孔特别惹人注目,若不是安双双戴着绣花小帽,安对对戴虎头小帽,连陈敖也分不出来呢。 “你们也来念书了?”陈敖揉揉三张小脸蛋。“那边乖乖坐着,姨爹给你们看图画本子。” 他知道米软软不好意思进来,于是起身走到后门外。 “软软,怎么有空过来了?”他微笑拉拉她的手。 “知道你要下课了,就带他们出来散步。”学生一个个走出来,笑嘻嘻地瞧他们,米软软被看得脸红。“顺便跟你说,巡抚夫人又来了。” “一个月二十两,她接受了?” “嗯。”米软软吃吃笑着。“她说,你心怀旧仇,吃人不吐骨头,别的先生是一年十两,你一个月就要二十两,而且不教功课,只批文章,真是太贵了。” “学生愈笨,老爹愈有钱,我就收得愈多。她也不想想批她宝贝儿子的文章,我得修辞、批注、大幅删改,点出不通的地方,这可耗掉我多少心力呀!” “敖哥哥。”米软软语气略感疼惜。“你白天跑大户人家教课,又教义学的孩子,晚上还要批卷子,帮人写贺帖祭文的,有空还写戏,你辛苦了。” “软软你陪在我身边,我再忙再累,也忘了。”他握紧她的柔美,深情望她。“再说教书写戏是我的兴趣,我一点也不辛苦。” “还是少接几户人家的课,别累着了。” “姊夫要盖屋子了,我是家里的一份子,身强力壮的,已经白吃白住一年,怎能不尽点心力?” 他的话,让米软软感觉很窝心。 就当他是一家人,这才让他“白吃白住”,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陪他一起度过最低潮的时候。 一年来,他虽然曾经彷徨踌躇,但藉由闭门沉潜,念书写戏,他重新找到生活重心;接着不久,袁大人知道他回来了,特地登门请他教导义学的孩子,他二话不说,允诺免费教导。慢慢地,有人来求文、求字,他也开始有了收入,过着像普通苏州文人一样的生活;而秋天过后,他更是忙碌了。 “瞧你,不管做什么事,就爱出风头,把自己忙坏了。” “没办法!”陈敖一脸无辜,摊摊手。“我怎么知道指点了那几个秀才朋友,教他们写八股文的致胜秘诀,他们全考上今秋的举人?然后那些大官、大财主就找我去教公子读书了。” “呵,你这么厉害,怎么端个盘子,也会烫出水泡,” “唉,我向来不会照料生活,到现在只学会烧水,所以呀……”他环住了她的腰。“我一定要娶软软来服侍我。” “我很忙,才不服侍你。”她羞怯地推开他。 “明天洞房花烛夜,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米软软的脸红成一块柿饼,还一路红到脖子边,和身上的红袄子相辉映。 “我好想吃状元糕……”他耍赖地拉住她的手。 “你这几年吃了几百斤,还不够呀?” “不够。”他啵地一声,亲上她的嫩颊,神秘兮兮、磨刀霍霍地笑道:“明天晚上,我再来大吃特吃……哇!” 米软软的小手正捏在他的腰上。 “软软,你会捏人了?”陈敖惊喜地伸出手。“我也来捏你。” “哎呀!”米软软笑着躲开,还是被他大手抓了过去。 “有人在吗?” 学堂大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的,米软软羞得无处可躲,推开陈敖,慌慌张张地钻进屋子里。 “呔!又是你们两个!”陈敖转向那两位老汉,笑着打招呼。 “大人……啊,叫错了,先生,你得帮我评评理呀!”孙老七牵了一头羊,满脸愤慨。 朱八哥提了两只鸭,也不遑多让地抢先告状。“先生啊!这个孙老七的鸭子闯到我家园子,跑到小池塘游水,吓死了三条金鱼,我要宰了他的鸭子,他就抢走我的羊不放,你说,孙老七不是强盗吗?” 孙老七也忙着申诉。“大人,冤枉啊……不对,我又叫错了,先生!我还没向他讨回鸭子呢,这个姓朱的放羊吃草,吃到我辛辛苦苦栽出来的小菊花,我当然要逮住这只羊,向你求个公道了。” 陈敖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们去找过袁大人了?” “找过了,被赶出来了,他说我们是什么……徒的,老朱,什么来着的?” “笨!没学问,是好讼之徒。” “先生,你主持公道嘛!”两个老汉异口同声,期待地看着陈敖。 “好,这事情的解决方法很简单。” “呵!”两个老人家十分兴奋,就知道陈大人一定有办法。 “既然你们都不肯归还彼此的鸭和羊,不如孙老七宰了羊,做成一道香喷喷、好滋补的栗子羊肉;朱八哥也烤了鸭,记得加上甜酱,做成京城最时兴的脆皮烤鸭,明天一起送到我成亲的酒席来,顺便留下来喝杯喜酒。” “嗄?” 撇下那两个模不着头脑的老汉,陈敖一回头,米软软果然掀着门帘一角,巧笑倩兮地看他。 她总是这么看他,羞答答的,笑盈盈的,含情脉脉的,从十二岁看到十八岁,从稚气小姑娘看成他心爱的妻子。 管他过去风雨,管他名利禄位,世间攘攘,只为那带不走的虚名和财富;罢官一年,他照样活的很好,没什么失意落魄,也没什么穷途潦倒,就做自己爱做的事,不必受制于人,生活是更加忙碌充实,更加自由自在了。 他有父母给的一颗聪明脑袋,有伯伯的照顾,有苏州乡亲的关心爱护,有姊夫、姊姊、多多的支持,更有温柔的软软相知相伴,携手一生;人生至此,心满意足,夫复何求? 走进帘子里,握住她软绵绵的手掌,温柔地在她唇瓣一吻。 她轻轻地笑了,睫毛眨着,抬起,落下,又抬起,凝望他的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姨姨!姨爹!” 正是深情相对时,身边跑来三个大小娃娃,一个个仰起脸,六只小手伸得高高的,笑呵呵地也要牵手。 陈敖微蹲下身,笑着用两手包住一堆小手掌,有软软的柔软,心心的粉腻,双双对对的小巧圆胖,摸着都很舒服。 这三个甥儿老爱缠他玩,学堂的孩子也喜欢听他讲课,他更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嗯,一年之计在于春,明年此刻,是不是能抱上一个长得像自己、也像软软的娃娃呢? “笑什么?”米软软眨着长长的睫毛。 “不说。” “不说就捏人。” “好,好,我说。”他附在她耳边说了,她的脸骤然胀红,跺了脚就走。 他害羞的小娘子跑掉了?跑掉当然要追回来,明天还要拜天地呢。 “软软,等一下嘛!阿东,先生麻烦你关门了,喏,钥匙给你!” 阿东准确地接下先生丢下的钥匙,和其它几个孩童嘻嘻笑闹,他们都偷看到先生亲新娘子了。 “双双,对对,我们回家了。”安心心左手拉妹妹,右手拉弟弟,也跟着姨和姨爹的脚步,笑呵呵地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后头还追着两个老汉,忙不迭地喊道:“先生!这鸭和羊给你下喜酒喽。” 屋外红梅绽放,一株又一株,演纷热闹地沿街开去。 梅花开,春近矣,枝头春意闹啊!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