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伴樵郎》 第1章 《蝶影伴樵郎》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一阵热风吹了过来,毒辣的日头猛烈地晒着大地,禁不起这样的酷热,树儿垂下无精打采的叶片,花儿更是萎靡不振,地上扬起了黄沙,令人倍觉燥热难当。 在武昌府的钟家大宅里头,响起了朗朗笑声,惊醒不少昏昏欲睡的人们。 “喂!你们起来啊!不要像烂泥一样摊着!”她的声音清脆娇甜。 四个丫鬟个个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各自扶在花园凉亭的栏杆上,终于有人哀求道:“大小姐,别玩了,我求求你!” “不玩了?”钟蝶影诧异地睁着明亮大眼,她的罗衫也被汗水浸透了。“我们玩不到一个时辰啊?小秋,正轮到你当鬼呢!” 小秋抬了抬眼皮,无力地道:“小姐,你跑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嘛!还有,人家的鞋子都破了。” “鞋子破了?小事一桩,再缝一双嘛!”蝶影笑容满面,不见倦态。“来呀!快起来!” “大小姐,饶了我们吧!”又是一片哀号。 “大小姐,哪有人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月跑坏一双鞋的?”一旁的李嬷嬷庆幸自己年纪大了,免于和小姐嬉戏的噩运,但她也看不过去了,拿了汗巾拭去蝶影头脸上的汗水,劝道:“这日头挺晒的,不如休息一下,让丫头们下去忙吧!” “有什么好忙的?”蝶影拿过汗巾,使劲地在她俏甜的脸庞上抹擦。“娘不在家,你们可放大假了!” 小夏噘起嘴道:“是大夫人不让我们陪她去嘛!” 蝶影仍拿着汗巾在手臂上擦着。“水月寺来了一个云游高僧,讲经三日夜,娘和二娘她们去当善男信女,何必带你们几个聒噪的小娃娃?” 也不知道是谁聒噪了!春夏秋冬四婢你望我,我望你,同时又瞪向大小姐。 李嬷嬷见到蝶影把汗巾塞进衣领里猛往背后擦汗水,连忙扯下大小姐的玉手:“大小姐,不要做不雅的动作啊!你是有规矩、有教养的好人家女儿……” 蝶影抢回汗巾:“哎呀!这里没人看到,管什么规矩的……” “谁说没有人看到?”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救星来了!四个丫鬟偷偷吐了舌头,连忙转身齐声大喊:“老爷好!” 钟善文挥挥手,语气不耐地道:“你们在这边吵闹,几个院子外都听到了,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钟家没有家教?” 在父亲面前蝶影也不敢放肆了,她乖乖地垂着手:“爹啊!是我要她们陪我玩的,不关她们的事。” “我又没骂春夏秋冬!我是在骂你这个好动过头的大小姐!”钟善文吹着胡子,目光一扫丫头仆妇。“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的,老爷!”众人如获特赦,一溜烟跑了。 钟善文在凉亭坐下,若有所思,蝶影忙拋下汗巾,过来帮父亲捶背。“爹,您今儿个忙完了吧?辛苦了!” “妳嘴巴可真甜!爹的决定没有错!”钟善文点点头,又伸手顺了顺他精心修剪的胡子。 “爹又做了什么大生意吗?”蝶影跳到父亲面前,笑道:“以咱们武昌钟家的信誉,保证爹爹财源广进、货通四海、生意兴隆、六畜兴旺了!” “嗯!不错,你也念过很多书。”钟善文再仔细瞧着女儿清丽甜嫩的面容:“嗯!没错,就是你了!” “就是我什么?” “爹才从巡抚府那儿回来,许大人正在为选秀烦恼,圣旨说是要出身良好,年龄十四到十八,面目清秀,不能有斑,耳聪目明,口齿清晰,知书达礼……” “爹,您在说什么?”蝶影听得莫名其妙。 “就是太子要选妃啦!以武昌钟家的财富和威望,还有你舅舅在朝廷的关系,再加上你的美貌,应该很有希望选上太子的妃嫔。将来你生个小龙子,太子又当上皇帝,我也变国丈了!”钟善文笑呵呵地道。 “爹啊!您到底在说什么?” “你十七岁了吧!”钟善文自顾自地道:“我叫许大人别愁,说只管写上“武昌首富、积德行善、书香世家钟善文之长女──钟蝶影”就是了,改天把人送到宫中,只怕太子爷一见到小美人儿,想不升你这个巡抚都很难呢!” “我不要!” “嘎,你说什么?” “爹呀!我不要去当宫女!”蝶影的俏丽笑容不见了。 “不是当宫女啦!是去当贵人、嫔妃,光宗耀祖,有什么不好?” “我才不要去当三千宠爱的其中一个!”蝶影振振有辞地道:“爹您娶了五个老婆,尤其是四娘和五娘,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要爹去她们那边睡觉,恶!真教人受不了耶!所以我从小就立下志愿,以后绝不和别人分丈夫!” 竟然说到老子头上来了!钟善文眼睛一瞪:“当皇帝的三妻四妾不好吗?叫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不要!”蝶影也恼了,她根本还没想到终身大事的问题,但是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嫁给花心男人。 “你今天就只会说不要吗?在家从父,爹决定就算数了!”钟善文斩钉截铁地道。 “爹,不能这样啦!爹和娘商量了吗?”蝶影急着问。 “你娘后天才回来,明天许大人就要签报朝廷,来不及找她商量了。何况这两年你大哥二哥的婚事,她也没意见。” “那是哥哥娶到好人家的女儿,娘当然没意见,可是爹您把女儿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呜!”蝶影说着说着,嘴角也扁了。 “唉!哭什么啊?”钟善文最怕女人的哭功了,家里几个老婆一争宠哭闹起来,他就躲到大夫人、亦即蝶影母亲的院子里避难,一来大夫人温柔娴静,二来几个小老婆也不敢对她们的“大姊”造次,所以他总能得到一时的安宁。 他对大夫人向来又敬又爱,若不是靠她娘家五代进士的书香名声,他钟善文又哪能结识官绅名流,扩大他的事业范围呢?而妻舅家也因为他们的结亲,得到实质的金钱利益,这种相得益彰的婚姻,正是他为儿女择偶的准则。 这次,荐送女儿入宫更是大事,攸关他钟家日后的地位和富贵啊! 蝶影见父亲发呆,更是扯哑了嗓子放声大哭:“呜!爹,人家要娘作主!您不能决定我的幸福啦!” 蝶影不哭还好,一哭又惹得钟善文心烦。“别闹了,爹就是要让你幸福,一般人家的女儿哪有机会进宫?” “不要啊!我不要去服侍皇帝老头儿睡觉,好吓人啊!” “是太子!不是皇上。” “太子以后变成皇上,就是皇帝老头儿。” “这是什么歪理?皇上是老头,你那时也是老太婆了!” “我不管啦!”蝶影大叫着。 “别吵了,从今天开始,仔细别磕着脸蛋了,我再叫你四娘、五踉她们教你妆扮绝招,一定要把你调理的油光水滑、白白嫩嫩地上京去。” “爹,您当我是豆腐?还是青葱啊?” “呵呵!你是我的皇妃女儿啊!”钟善文再度打量女儿的体态姿容,觉得自己已经当上国丈,心中得意,大笑离去。 “爹,您是不是热昏了头?”蝶影气恼地叫着,却已唤不回父亲的心意了。 ※※※※※ 钟善文没有热昏头,当晚他就吩咐厨房为大小姐调制膳食,务必要吃到肤如凝脂、眼睛明亮、秀发乌黑、体态秾纤合度……望着小冬端来的花生猪脚汤,蝶影左手支颐,右手拿着汤匙搅啊拌地,把煮得烂熟的花生都给剁碎了。 “大小姐,妳快吃吧!那个……嗯……厨房说这个汤可以让小姐那个更大。” 小冬越说声音越小,脸蛋蓦地红了起来。 “什么更大?”蝶影坐直身子,不解地放下汤匙。 “呃……”小冬指着蝶影的胸部,吃吃地笑了起来。 “大胸脯啊?”蝶影捶着小冬,手指头猛住手臂里搔。“臭丫头,你要我像三娘一样,整天摇着她那一对奶子,到处勾蜂引蝶吗?” “小姐饶命啊!”小冬被搔得呵呵大笑。“小冬就拜托小姐你吃了吧!” “你坐下来!”蝶影把小冬扯到那碗汤前坐下。“帮我喝了。” “不可以呀!”小冬急着要起身。 蝶影按住她:“你年纪小,还在长大,这么滋补的东西就让你吃。” 小冬顿时热泪盈眶:“小姐你对我们真好,有糕饼果子都分给我们吃,要玩也一起玩,虽然玩得很累,可是累得很开心……” 蝶影敲她一记:“好了,喝一碗汤还要说感谢辞?我看你刚刚一直打呵欠,快喝了,收拾收拾去睡吧!” 小冬心满意足地喝完花生猪脚汤,本想服侍蝶影更衣就寝,却被赶了出去。 蝶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她摸出几件珠宝首饰揣在怀里,吹灭房里的烛火,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遮遮掩掩找到一家雇车的店家,伸手拍了一个正在喂骡子的车夫:“喂!去不去水月寺?” 车夫摇摇头,不理会蝶影。 “有这个去不去?”蝶影拿出一只金镯子,暗夜中金光灿烂。 车夫睁大了眼,接过金镯子,放到牙里咬了几下,随即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姑娘去哪儿?” “水月寺,听过吗?” “嘎?” 第2章 “水月寺!”蝶影考虑是不是要拿回金镯子。 “喔!知道了!姑娘请上车。”车夫把手镯收进怀里,笑呵呵地重新套车。 黑夜里,一匹老骡子拖着小车,走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 蝶影早已汗流浃背,她再也不顾礼教,卷起了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又撩起了裙襬,大步地走在寺里的回廊。几个年轻和尚见到了,不敢直视蝶影那秀丽的脸庞,赶紧撇开目光,低声唱个阿弥陀佛,随即快步离开了。 蝶影来到寺门外,回头一看,大大的“随愿寺”三宇高挂在上头,她懊恼地自语道:“果然是随愿寺!那个笨车夫,明明跟他说要到水月寺,竟然给我送到这个乡下地方来了!” 水月寺在武昌府东十里,而随愿寺,据知客憎的说法在武昌府西六十里,难怪她心中纳闷,为什么走了又走,从黑夜走到白天,又走到了傍晚,就是走不到娘亲所在的水月寺? 她本想到水月寺请娘亲回来阻止爹的计画,如今到了这个陌生荒凉的山林古剎,她又打发车夫回去了,这可怎么办呢? 随愿寺外有一条小河,夕阳余晖洒下了点点金光,蝶影看到几个男人正划着一艘小船准备离开。 “大叔、大叔,你们去武昌吗?”蝶影追上前去。 四个男人横眉竖目,体格粗壮,其中年纪最大的张三道:“我们不载客。” 蝶影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爹爹身边那几个保镖就比他们凶上好几倍,她毫不畏惧地走向前,摸出一条金项链:“拜托你们嘛!这个够不够?” 四个男人眼睛一亮,仿佛看到稀世珍宝,各自搂了肩膀低声商议:“哇!那链子至少有五两银子吧!” “你看那珠花,还有那串亮晶晶的玉佩!” “哈哈!今晚不用开工了,现成的肥肉送上门来了。” “我看衣裳质料挺好的,她一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怎么样?咱们载她一程,然后绑了她,再跟她家里要一百两银子。” 四个人决议完毕,张三向着焦急的蝶影道:“好吧!我们也不休息了,就载姑娘到武昌城。” “哇!快点走吧!”蝶影递出金项链,一脚跨进了贼船。 日落西山,河上起了风,东边的弦月孤伶伶地高挂着,岸边草丛青蛙咕噜乱叫,蝶影的肚子也跟着咕噜一声。 四个男人拼命划动木浆,蝶影回头一看,早已看不见随愿寺,再望向漆黑的两岸,根本渺无人烟,蝶影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禁后悔没吃个斋饭再走。 “大叔,我肚子饿了,你们有干粮吗?” 蝶影坐在小船中间,四个大块头男人分坐前后,各自使了眼色,坐在后头的赵五从包袱拿出一个圆圆的东西。“这个给你吃。” “这是什么啊?硬邦邦的!”蝶影用手指敲敲,又拿来在船舷边扣了几下。 “这是爷儿们吃的馒头,已经放好几天,当然硬了。” 蝶影使劲力气仍扳不开硬馒头,敲敲打打也不见碎裂,只好掷回给赵五:“有没有别的东西嘛!好硬,我咬不动。” 赵五没提防小姑娘会将硬馒头扔了回来,猛然一个硬块砸向面门,登时鼻血喷流,呜呼惨叫一声。 “哎呀!我打中你了。”蝶影吓了一跳,拿出手绢想要帮赵五擦拭,不料她一转身,重心不稳,整只小手又往赵五脸上压去。 “呜哇!我死了啦!”赵五被手绢蒙住口鼻,大吼大叫地。 蝶影赶紧坐直身子。“一倜硬馒头会打死人吗?” 坐在最后头的张三踢踢赵五的屁股:“别吓小姑娘了,把鼻血擦擦。钱七,你不是煮了下酒菜吗?拿出来吧!不要让姑娘当“饿死鬼”。” 钱七不甘愿地从篮子拿出几碟小菜,喃喃地道:“我辛辛苦苦卤的豆干肉片,本来要犒赏自己,如今竟然让娘儿们吃了……” “大叔,你们都还没吃饭吗?” 钱七咽下口水:“为了努力赚钱,我们得先勒紧裤带。” “这……真是抱歉,我再给你们添点船费好了。”蝶影又从怀里摸索出一锭漂亮结实的元宝。 这个姑娘口袋还有什么东西呵?四个专干无本钱生意的水贼滴溜溜转着贼眼,考虑是否提高勒赎的金额。 蝶影又道:“回到城里,你们可以到醉仙搂饱餐一顿了。大叔,你们说,走水路是不是比较快?大叔?大叔?” 四个人从坐拥金山银山的美梦醒来,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都不见了。 张三懊丧地道:“是啦!走水路比较快啦!”天知道他走的是哪条无名的小河?反正先找个山洞或破庙把小姑娘绑起来就是了。 “快划呵!风越来越大,恐怕快下雨了。”李四吆喝着。 蝶影抬头一看,果然乌云掩至,上弦月和星星都不见了,凉风一阵阵吹来,很难想像白天还热得头昏脑胀哩! 不过,小船随风摇晃了起来,倒是清凉惬意。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蝶影看到四个大叔卖力划桨,额头汗水直流,心想他们为了送她回家,这么拼命工作赚钱,真是可钦可佩啊! “大叔,你们为了赚钱,都是这么辛苦吗?”蝶影夹起一块肉片吃着。 “就是啊!”钱七看她吃的自在,没好气地道,“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日小儿,不辛苦怎么行?” “真的好辛苦,家里没有田吗?” “怎么有田?我们是穷苦人家出身的,没日没夜辛苦耕种,有收成也就罢了,没收成还要缴地租田赋,都被逼得当贼喽!”钱七倒是说实话。 “那么大叔你是离家讨生活了?” 钱七想起了老家倚门而望的妻儿,他们是否知道他在外头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又想到生来体弱多病的大儿子,不觉叹了一口气。 李四帮他回答:“我们都是离家讨生活的,姑娘可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蝶影看他们四人衣衫褴褛,脸上布满风霜,想到他们为了送她回家,正处于挨饿状态,于是夹起一大块肉片,伸到钱七嘴边:“大叔,你肚子饿了,你划船,我喂你吃吧!”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钱七忆及临行前妻子的殷殷叮咛,加上肚饿难受,竟然呜咽地哭了起来。“呜!我也不想做贼,是情势逼迫不得不如此啊!小虎啊!你没有做贼的爹爹呵……” 张三赶紧道:“钱七每回想家就胡言乱语,请姑娘莫见怪。” 后头的赵五摀着被捶痛的鼻梁,想到几年来的颠沛流离,也跟着怨道:“为什么我做事总要撞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存了一点做生意的小本钱,到城里却被骗光,去做零工又被诳了工钱,想要打劫还被馒头砸……” “喂!你们别说了!”张三制止道。 李四说话了,他仰望夜空:“你们有我可怜吗?十年前,镇上员外强暴我未婚妻不成,失手勒死她,却又诬指我是凶手,我被屈打成招,本来要被处斩了,天可怜见,让我逃出黑狱,从此有家归不得,甚至也不敢到未婚妻的坟上香……” 听到三位大叔带着哭调诉说悲惨身世,蝶影不觉心头酸楚,她自幼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有大院子可玩,有珠宝翠玉可戴。可是外头的小老百姓,竟过着这么凄苦的生活,她不觉流下了眼泪…… “哇!你们好可怜啊!”蝶影放声大哭,她真的很难过,戏台上的戏子也没三位大叔演得逼真,他们真的好命苦! 四个大男人全楞住了,他们说自己的身世,这个女娃娃哭个什么劲儿? 蝶影推回小菜:“我不吃晚饭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她又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塞给了钱七:“这个给你的小虎,换了钱让他上学堂,念点书才有出息。” 钱七张大口,一时不敢握住那块温润的玉佩,他抢劫惯了,还真不习惯接受人家主动奉上的东西。 蝶影双手仍忙着拔去头上的珠花:“这上头有两颗珍珠,应该还算值钱吧!喏!这个给你医鼻子,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赵五手里捏着她为他拭血的手绢,一手又接过珠花,顿觉两手沉重无比。 “还有,这个大叔你不要伤心,人死了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下去,帮你未婚妻报仇。”蝶影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对玉镯子:“这是上等的和阗玉,足够让你请个好讼师,为自己伸冤。” 李四呆了,十年来,就算这几个患难兄弟也不能如此安慰他。 每个人都停下划桨,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随风飘荡,像是各人飘泊的命运。 “咦?你们怎么不划船了?我还要赶回去耶!”蝶影抹了抹眼泪,又伸手拨了河水拍怕脸颊。 “大家走吧!”张三催促着。 “对了,这位大胡千大叔,你还没说你的故事呢!” “我没名没姓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张三淡淡一笑。“就是家乡淹大水,小孩饿死了,村人没得吃,就割了我家娃娃的肉来填肚子……” “呜!怎么会这样?”蝶影又掉下眼泪,怎么他们一个比一个悲惨啊!她伸手在怀里陶了掏,却是再也拿不出首饰了。 “姑娘不用给我东西了,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张三专心划着冰。 “唉!大叔你在水上载客运货,这艘船真是太小太旧了,好歹也要翻修一下,这样好了……”蝶影脱下外衣:“这天气挺热的,我不需要穿这件比甲儿,这是四川府绸,布料精细,绣工完美,可以让大叔买几块船板,搭个船篷子吧!” 第3章 “你……”张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觉叹了一口气,天底下哪有这么善良单纯的姑娘? 赵五道:“大哥,我们送姑娘回去吧!” 四个各怀伤心往事的大男人默默划着船,天上月儿听了故事,稍微探出脸,又马上躲回黑云后面,然后一滴泪、两滴泪、更多的泪珠儿掉到了人间。 “呀!下雨了!”蝶影举起双手遮住头顶,但雨势来得急,她身子一下子就湿了。 风呼呼地吹,雨密密地下,小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晃,李四大喊道:“不行,走不下去了,快靠岸!” 四只木浆拼命划动,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漩涡带着小船打转,好不容易快靠近岸边,两只木浆却撞上石头,应声折断,小船顿时失去平衡。 “姑娘,抓紧了,不要怕!”钱七跳下及腰的河水,想要拉船身靠岸。 “我不怕,好好玩!”蝶影抓紧了船舷的板子,兴奋地大叫。 “哎呀!这个时候了,还在玩?”张三也跳下水,一起拖着船身。 蝶影仰起头,任雨水河水打在脸上,仍是开心地笑着,她这辈子还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左摇右晃,上冲下沉,震得全身气血都通畅了。嗯,回家以后,选个风雨天,一定要拉那四个胆小的丫头到江上玩玩。 突然一个大浪涌来,将钱七和张三脚底掏空,两人站立不稳,立时跌进河水中,小船没了拉扯的力量,接连又涌上几个大浪,一下子就翻倒了。 这太刺激了吧!蝶影还来不及呼喊,人已淹没在滔滔流水里。 赵五和李四伸手去垃她,却是扑了个空,他们赶紧潜到水里,双手乱抓,只来得及各自抓到一只绣花鞋。 饶是他们水性再好,却也不敢与强劲洪流搏斗,拼着最后力气,慌忙又挣回岸边。 钱七和张三趴在岸边,问道:“她……掉下去了?” “怎么办?她必死无疑了。” 雨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人敢下水救人,就怕也会陪上自己一条命。 雨哗啪啦地落下,似乎要淹没大地,张三摸了搂怀里的珠宝,问道:“你们的东西都还在吗?” 各人摸摸身上的珠宝,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好人,我们给姑奶奶磕头,祝姑奶奶早死早超生,荣登极乐世界,仙福永享。”张三道。 四个大男人在泥泞中跪下,朝着湍急的河水磕头,拜了又拜。 滂沱大雨中,四人揣紧了珠宝,迈开大步,住新的人生道路而去。 第二章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捡了树枝,砍了大树,换了银子养爹爹哟!日头高高,风雨狂狂,翻山越岭我最行哟!” 于樵一路唱着自编的山歌,声音宏亮有力,树林中的鸟雀也跟箸吱吱喳喳和鸣,他玩心大起,撅起嘴巴吹出清亮的口哨,立刻引得几只红鸠飞到他头上盘旋。 “哈哈!我不是公岛啦!你想跟我生蛋吗?”于樵伸手逗弄红鸠,惹得它们又吱吱飞回树梢。 快黄昏了,鸟儿尽皆出来觅食。山雀在水边跳跃,小白鹭站在水中啄食,黄鹡鸰掠过奇qisuu.书清澈小溪,长长的尾翅在水面摆荡出一圈圈水花,最后它停在一块白色石头上歇息。 白色石头?于樵停下脚步,他来来往往这条山路好多年,怎幺从来没有见过这块石头? 他放下沉重的背篮,跳到溪涧里仔细一看,不觉大惊:“女尸!” 天!又是哪一村的人跑到山里自杀?他得赶紧报官才是。 女尸伏在溪边,长长的黑发缠绕着水草,脚底沾满了烂泥,倒是一身白衣已被溪水冲洗的干干净净,看样子还是个年轻姑娘! “冒犯姑娘了!”于樵把女尸翻转过来,他并不怕死人,只觉得应该为死人找个栖身之地,免得被鸟兽啄食了。 几缕秀发从女尸脸上滑落,夕阳光芒斜射进溪涧,映出一张皎好清秀的容颜。 于樵一呆,她不是附近村子的人,附近村子也没有像她一样美丽的姑娘,可是她年纪轻轻,怎幺就这样死了呢? “可惜呀!可惜!为什幺想不开呢?”于樵拉起女尸的双手,准备拖离水边,那小手冰冷而柔软,想来刚死去没多久。 于樵才拖了一步路,突觉两手一颤,然后底下的“女尸”哇哇大叫起来:“唔!痛死了!” 死人还会痛?于樵吓得放下手,那两只白玉般的手臂立即重重地摔到地上,“女尸”叫得更大声:“摔死人啦!” “呵!死人复活了!”于樵向来大胆,忙上前察看。 “人家在睡觉,你干嘛拉我的手啦?”死而复活的女尸正是蝶影,她坐起身子,在手臂痛处搓揉着。 “你刚刚没有气息,我以为你死了……”于樵看到一对漆黑瞳眸,那含怨带嗔的眼神让他闭上了嘴。 “我是累死了!想好好睡觉还被当死人,幸好没被你埋了。”蝶影捶捶肩头,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 “我不会埋你,我还得报官,仵作相验后会公告让人认尸,如果过三个月没人认领,这才会埋你。”于樵认真说着。 “三个月?那岂不发臭了?”蝶影真的闻到奇怪的臭味,鼻于嗅了嗅,又皱起了眉头。 “是这个东西!”于樵伸手拉下她头发上交缠的水草。“这有腥味。” “呜哇!你又弄痛我了!”蝶影为打结的头发哀号着。 “还有呢!”于樵继续拉扯她的头发:“不要动,有虫!” “什幺虫?”蝶影吓得不敢动。 “是水蛭。”于樵抓下一只肥胖的大红虫。“它在你的头发上睡觉哩!” “哇呵!”蝶影大叫一声,眼睛却是瞧着水蛭。“难怪我头晕脑胀的,一定被它吸了不少血,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过我也不是君子……” 于樵正奇异着她不怕水蛭,接下来就看到这位娇小的姑娘,顺手拿起身边的石块,用力往水蛭砸下去。 “哈!呜呼哀哉,让你不能再去吸血害人!” “还有一只!”于樵又甩了一只水蛭到地上。 “还我的血来!”蝶影照样顺手一砸。 “好爽快!”于樵大声叫好,真是一个爽直的姑娘! 蝶影整整头发:“你看我做什幺?我还会抓蜗牛、钓乌龟呢!” 这是哪来的野姑娘呵?于樵哈哈大笑。“这有什幺稀奇?你会赶山猪、捕山鸡吗?” 这人笑声好宏亮呵!蝶影也跟着拍手笑道:“哇!真有趣,我顶多只能在院子里赶猫狗,这位哥哥,你带我去玩玩吧!” “天色不早喽!我先带你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你回去。” “回去?”蝶影在心中飞快打着主意,既然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不如藏身此处,等过几个月后再回家,届时宫里选秀已经结束,爹爹应该不会再逼她上京城了吧! 唉!只是要让娘亲担忧了。 “你家住哪儿?”于樵见她发呆,继续问。 “忘了!” “忘了?你忘了你住哪儿?你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名宇没忘。”蝶影露出灿烂的笑容:“请叫我小蝶。” “小蝶?”于樵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你怎幺会到这里来?” “我怎幺会到这里来?”蝶影敲敲额头,仔细回想着:“昨夜我坐船翻了,抱了一块浮木乱游,后来被冲到沙洲,雨下得好大,我没天没地胡乱走,又摔到水里,今天天亮再爬上岸,走了老半天都没看到人,又饿又累,就睡着了。” “真是惊险的历程呵!”于樵问道:“然后什幺都忘了?” “这是哪儿啊?”蝶影装作一副白痴模样。 “白云山。” “没听过耶!”蝶影在心中偷笑,果然她藏得够隐密了,至少离武昌府一百里吧。 “恐怕你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于樵懒得解释,他拉起了小蝶:“走!先回我家休息!” “有没有山鸡可以吃?我饿两天了。”蝶影摸摸空虚的肚子。 “不晓得我爹今晚煮什幺菜,总之一定让你吃到饱。” 蝶影开心地迈出脚步,她忘记自己没有穿鞋,磨破皮的脚掌才一使力,立刻痛得她龇牙咧嘴。 “你受伤了。”于樵蹲下来察看她流血的脚掌。“你今天是赤脚走路?” “挺自在的呀!爹一看我脱鞋子就唠叨,说我的天足有够难看。”蝶影动了动脚趾。“幸好我小时候哭得大声,闹得厉害,娘又疼我,爹才没逼我缠足,不然就不能到处乱跑了。” “好好的一双脚,缠得像鸡爪一样,何必学有钱人家的把戏?”于樵站起身,“回去我帮你上药,再请我爹帮你编一双草鞋。” “你真是一个好人哥哥……”话未说完,突然身体腾空而起。“哇!你做什幺?” “抱妳回去啊!”于樵打横抱起蝶影,大步跨出。“我看你也走不动了,到我家还有好几座山呢!” 蝶影紧紧抓住于樵的衣襟,深怕一不小心会摔下去。“你家住这幺远?” “放心,我脚步快,天黑前会到。”于樵跃上山路,再背起竹编的大篮子。 “这篮子装什幺东西,好象很重?”蝶影好奇地探看。 “是米和面粉,还有一些杂物。” “你还抱着我,不会很吃力吗?” “这算什幺?平常一百多斤的木柴都背了,你有几斤呵?”于樵健步如飞,一点也不吃力。 “你好厉害喔!”蝶影露出崇拜的目光,由下往上盯住他黝黑的脸孔,她看到了一对浓眉大眼,还有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那是截然不同于城里男子的长相,而是一种属于山中男儿的开朗豪迈吧! 第4章 “这位哥哥,你叫什幺名字?” “于樵,樵夫的樵,我爹都叫我阿樵。” “那我叫你阿樵哥哥,好不好?”蝶影又扯扯他的衣襟。 “喂!别拉我的衣服,这粗麻布一拉就破。” “破了我赔你嘛!”蝶影委屈地缩回手,日光仍眷恋着那对朗目。 “你连自己住哪里都记不得,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奇qisuu.书怎幺赔我啊?”于樵将怀里的小蝶抱紧些。“你勾着我的脖子,就不怕摔下去了。” 蝶影个性再怎幺直爽,还是懂得男女有别,她将双手缩紧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 于樵笑道:“你都说我是好人了,别怕,我不会欺负你。” “我不怕,我是相信你。” “相信我什幺?”他灼灼的目光看进她清澈的眼眸。 “我相信阿樵哥哥会紧紧抱住小蝶,不会把小蝶摔下去。”蝶影自信地道。 于樵又是哈哈大笑,笑声响遍山林,也震得怀中的蝶影一阵晕眩。 “哇!耳朵快被你震聋了。”蝶影不自觉地靠紧于樵,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没想到又被咚咚的心跳声吓得弹开来。 “你怎幺了?” “没……你的心跳好象很强呢!” “心跳强表示身体强壮,才有力气每天上山砍柴打猎,再到村子换米盐,养活我和我爹。”于樵说着,又唱起山歌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早上出门,日落回家,砍了木柴把米买哟!山路远远,流水弯弯,一路高歌心欢喜哟!” “阿樵哥哥,你唱什幺歌?好好听耶!”蝶影赞叹着,于樵有一副好歌喉,声音浑厚宏亮,趴在他怀中,她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他那丰沛富有感情的歌声就倾泄而出。 “你喜欢听吗?我再唱给你听。”于樵微笑道:“我想到什幺,就唱什幺,你听了喔!” 蝶影睁大眼,认真听着。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山高水长,有缘千里,我和妹妹来相会哟!圆圆脸蛋,星星黑眼,想问妹妹心属谁哟!” 蝶影蓦地红了脸,这……不是在唱自己吗?她抬眼望了于樵自在的笑脸。“你胡乱唱什幺歌?” “我本来就是胡乱唱,平常在山里一个人来来去去,无聊的时候就唱歌喽!” “不准唱我。” “你在我身边,我看到你,心里想到你,不唱你要唱谁?”于樵又是开朗大笑。 还没听过这幺直截了当的言辞!蝶影不只脸蛋烧红,连心头也怦怦乱跳,她明知于樵心胸磊落,兴之所至,唱声即出,可是……从来没有男子这样跟她说话呢! “彩霞满天,晚风清凉,我和妹妹山路行哟!沉沉落日,暗暗天色,抱了妹妹回家去哟!” 歌声伴着啁啾鸟鸣,红霞映遍山林,蝶影脸上也有两朵火恪般的红云,于樵继续唱着歌,拥着满山遍野的火红,一步步地走回家去。 ※※※※※ “小蝶,你真的什幺都忘了吗?”于笙双手灵活地编着草鞋,他是于樵的父亲,满头灰发,看来比实际年龄还大。 蝶影目不转睛看着于笙的灵巧手艺,一时没留意,忙问道:“嘎?伯伯您说什幺?” “唉!看样子你真的被水冲昏头了。”于笙语气和蔼:“没关系,你脚受伤了,先在这里休养几天,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叫阿樵送你回去。” 要三个月才想得起来呢!蝶影暗自笑着,再用手指猛敲自己的头顶:“想不起来耶!一想头就痛。” “不要勉强自己,你这两天一定累坏了,先去阿樵的床睡。” “我不累,我看伯伯编草鞋。”蝶影方才吃了两大碗饭,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此刻神清气爽,一点也不想睡。 “编草鞋有什幺好看的?”于笙摇头笑着。 “不!怕怕您好神奇,两只手拿着干草扎呀扎,就扎出一个鞋底的模样,我看阿樵哥哥那双鞋很耐穿呢!” “草鞋的好处就是好穿好补,阿樵在山里跑来跑去,我得帮他编双耐磨的鞋子。” “我也很喜欢跑来跑去,鞋子好容易就破了。伯伯,您教我编草鞋,以后我就不怕把鞋子穿破了。”蝶影热烈地道。 “姑娘家穿的是绣花鞋,倒怕这粗草磨破你的脚皮了。” “人家才不穿绣花鞋,尤其是大热天,又穿袜,又穿鞋,把脚丫子都闷坏了。” 蝶影哀求着:“伯伯,您教我嘛!好不好?” 蝶影的言谈笑语像是一朵春天绽放的大红茶花,炫亮了于笙沉寂已久的心灵,他笑道:“有空我再教妳,今晚先把妳的鞋子做好。” “那就一言为定了,伯伯您不能反悔喔!” “伯伯不会反悔,你可要认真学呵!”于笙微弯下身道:“来,小蝶,先试试大小。” 蝶影却立刻将双脚抬起横放在凳子上,何笙一楞,又直起身子,笑着将鞋底在她的脚掌比了一下。“大小正好,等会儿你就有新鞋子穿了。” “谢谢伯伯!您和阿樵哥哥都是好人。”蝶影兴奋地手舞足蹈,她身上穿著于樵的衣服,过长的衣袖在桌面上抹来抹去。 “呵!我们请你吃吃喝喝,就是好人了?”于樵宏亮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推门而入,一股香气也飘进小小的茅屋。 “阿樵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屋后冲澡、洗衣,顺便烤了山鸡当消夜。”于樵提起手中烤得金黄可口的山鸡。 “哇!真的有山鸡吃耶!”蝶影赶忙卷起袖子,拍手大喊。 “爹,我说小蝶没吃饱,这下子您相信了吧!” 于笙收拾桌上的干草,笑道:“小蝶小小个子,食量倒是颇大的。” 蝶影对着山鸡咽了咽口水:“能吃就是福,有东西我就吃。” 于樵坐下来撕剥山鸡,大笑道:“你这幺会吃,以后嫁了人,岂不把你夫家给吃倒了?” “人家又不是无底洞嘛!阿樵哥哥,你笑我!”蝶影嘟起小嘴。 “刚刚吃饭时,被你大口吃饭的样子吓到了!”于樵笑眯眯地撕了鸡腿,一只递给父亲,一只递给小蝶。 蝶影抢过鸡腿:“人家肚子好饿嘛!你还不是跟我比赛吃饭?害伯伯只吃了一碗饭。” “我向来只吃一碗饭。”于笙并没有接过鸡腿。“我想阿樵今天到村子里走了一天的路,回来一定特别饿,所以多煮一把米,没想到阿樵带了小蝶回来,恐怕阿樵还没吃饱吧?” “爹,我再加这一只鸡就撑了,这鸡腿您拿去吃,您还怕我饿着吗?” 蝶影鸡腿咬了一半,不敢再吃。“是我害你们没吃饱吗?” 于笙拿过了鸡腿笑道:“小蝶尽量吃,阿樵如果没吃饱,他有的是办法,你看,他这不是烤了山鸡来吃吗?” 于樵已经大口咬起鸡肉。“怎幺?小蝶你如果还饿,我再去揉面疙瘩煮汤。” “不用了。”蝶影急忙扯咬鸡腿,她的确是饱了,只是不能抗拒烤鸡的香味。 “小蝶,好吃吗?”于笙关切地问。 “嗯!好吃、好吃!”蝶影嘴里塞满了肉:“有嚼劲,好香!” “山鸡成天在山里跑,练了一身硬肉,当然有嚼劲了。”于樵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又撕了一只翅膀给小蝶。 “真好吃!”蝶影左手接过鸡翅,右手还啃着鸡腿,突然停下来问道:“那我也常常跑,腿肉是不是也很硬?” “吃吃看就知道了。”于樵满不在乎地回答。 “嘎?”蝶影忙盘起双腿,深怕于樵会来咬她的腿,不料收势太急,撞到了脚掌伤处,不觉“哎唷”一声。 于樵探下头:“你脚伤还没好,不要乱动,侍会儿我帮你敷草药。” 他穿著一件短挂,露出结实强壮的臂膀,蝶影忍不住用指节敲了一下:“咦?果然是硬的。” “你要吃吗?”于樵抬起笑脸,故意绷紧手臂肌肉,鼓起一坨圆饱结实的硬块。 “吓!不吃、不吃!”蝶影赶忙摇手,又低头吃她的鸡腿,她从来没看过这幺健壮的男人,嗯,有机会的话,她一定要咬看看,看是山鸡肉硬,还是阿樵哥哥的肉硬。 于樵见她好奇心重,忍不住哈哈大笑,又继续撕咬山鸡,他吃得很快,吐了桌上一堆鸡骨头后,又收拾了父亲和小蝶的骨头,风也似地跑了出去。 “伯伯,他做什幺啊?”蝶影吮着指头上的鸡汁,想要跟着出去看。 “小蝶,你脚受伤,别下地。”于笙阻止她,微笑道:“他马上进来了。” 果然于樵跑了进来,将两条湿手巾递了出去,于笙笑着接了过来,擦了擦嘴脸,再揩净手上的油脂。 蝶影却是呆望于樵:“嘎?还有人服侍我啊?” “瞧你吃得满嘴满脸。”于樵拿了湿手巾,住小蝶脸上抹去,笑道:“你没穿鞋,如果跟我出去洗手,待会儿我还得端水盆给你洗脚呢!” 蝶影的声音从手中后头传来,抗议道:“人家只不过受伤,又不是不能走路的残废!” 于樵抹净了小蝶油腻腻的小嘴,突然将手巾扔到小蝶手中,脸色一沉就走了出去。 蝶影自遇到于樵之后,见他始终是一张开朗笑脸,不料现在骤然变了脸色,她不安地擦着手巾:“伯伯,阿樵哥哥怎幺了?他不高兴帮我擦脸吗?” “这孩子脾气很直。”于笙停下编草鞋的动作,注视门外的黑暗。“以前他听到人家这幺说,都是要打架的。” “说什幺? 第5章 我说错什幺话了吗?”蝶影更加不安了。 “我去劝劝他。”于笙扶着桌面站起来,转身用双手撑住一个奇形怪状的竹制凳子,他奇#書*網收集整理先将竹凳子向前挪一步,再吃力地拖着两腿前行。 蝶影顿觉全身血液逆流,原来……于笙的双脚不良于行,而她方才竟然说了什幺残废的蠢话! “伯伯……是我不好……”蝶影又急又难过,慌忙站起想扶于笙。 于笙示意她坐下,微笑地摸摸她的头:“你是条直肠子,没什幺不好,别哭啦!我去叫阿樵进来帮你上药。” “伯伯,对不起。”蝶影不敢乱动,可是看于笙吃力走路的模样,心头更加难受,她又站了起来,大声哭道:“您这样走路好辛苦啊!” “不辛苦,我平常就是这样子走路的。”于笙摇摇头,自他脚伤以后,不是被顽童欺负,就是让人投以奇异的眼光,除了儿子以外,似乎还没有人像小蝶一样为他难过吧! “我去叫阿樵哥哥。”蝶影再也不顾光着脚丫于,跳下地面,来到门口向黑漆漆的山林大叫着:“阿樵哥哥,你快回来啊!” “发生了什幺事?”于樵从前方树影跑了出来。“你在哭什幺?” “呜呜,伯伯好可怜喔!”蝶影站在门口放声大哭。 “我爹怎幺了?”于樵以为父亲发生意外,急忙冲进屋内,却见于笙朝着小蝶指了指,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于樵转回身,用力一拍小蝶的肩头:“喂,我爹好好的,你可别胡乱哭。” “伯伯哪有好好的?他脚不能走,真的很可怜。”蝶影使劲哭着。“我可以整天蹦蹦跳跳,伯伯却要一步一步慢慢走路,他好辛苦喔!” “你有完没完呵?”于樵啼笑皆非,又推了推小蝶。 “呜呜……哇!” 蝶影正哭得昏天黑地,忽然身体又是腾空而起,原来于樵抱起她进屋。“叫你别下地乱跑,瞧你伤口又弄脏了。” 他将她放在床沿,命令道:“坐好,不准哭。” 蝶影睁大泪眼,止住哭声,但她看到于笙撑着竹凳子向她走来,眼泪又滚了出来。 “伯伯,您坐嘛!这样走路要花很大力气的。”蝶影抹了抹泪。 “傻孩子,人坐久了也会腰酸背痛。”于笙走到床畔,顺势坐到他的竹凳子上,言语和煦地道:“残废的人有他自己的生存方法,我脚骨头断了,没办法走路,就为自己做了这张竹凳子,不但可以扶着走路,走累了也可以坐下来休息。伯伯跟小蝶一样,照样能走到溪边看鸟儿,只不过是走慢了些,伯伯跟正常人还是一样的。” “伯伯不会很辛苦吗?” “刚开始是很辛苦。”于笙遥想住事,露出了凄迷的笑容。“后来习惯了,日子照样过,也就不觉得辛苦。而且阿樵是个好孩子,他到山里砍柴打猎,让伯伯过得挺舒服的。” 蝶影已经收了眼泪,“所以我不应该难过?” “小蝶,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伯伯乐天知命,没什幺好难过的。”于笙爱怜地摸摸她的发,好象父亲疼爱女儿一般地道:“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伯伯很高兴认识小蝶。” “小蝶来到这里也很好耶!”蝶影破涕为笑。 “你有人服侍,当然好喽!”于樵早已端了一盆水站在一旁,他蹲下身放好水盆。“我真的要服侍你洗脚了。” “阿樵哥哥,对不起嘛!我自己来……” 于樵不说话,拉过小蝶一双脚,拿了布巾沾水抹去上头的泥土。 于笙道:“阿樵,小蝶是个孩子,她不知情,有口无心,你就不要生气了。” 于樵将小蝶双脚放到水盆里,起身拿了一个竹筒,用竹片挖挖搅搅一番。 “爹,我没有生小蝶的气,我只是气自己没办法赚大钱帮你医脚。” “这双脚都废了二十多年,医也医不好了,你还坚持什幺?”于笙微笑地望着小蝶。“倒是你吓坏小蝶了。” “她乱哭一气,才吓坏我了。”于樵帮小蝶擦干脚,拿竹片醮了药草泥,小心翼翼地敷在小蝶的伤口。“你忘了自己住哪儿,不急也不哭,倒是不相干的事情哭得这幺大声。” “怎幺不相干?”蝶影摇着双脚,“以后要跟你们住在一起,你们就是我的家人了。” “还真赖着不走了!”于樵大笑道:“白云山的山鸡可惨了,我得叫它们赶紧下蛋,多孵几只小鸡让小蝶吃。” “阿樵哥哥,你跟山鸡说话,它们会听吗?”蝶影不信地问。 于樵笑得更大声,“是了,我还要去叫野猪多生几窝小猪,还有兔子、黄鼠狼、野鹿,也要去通知一声。” 难道在山里住久了,真的可以通野兽语言吗?蝶影怀疑地望向于笙:“伯伯,您也会讲山猪话吗?” 于笙呵呵笑着,果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啊! 清凉的药草涂敷在蝶影的脚上,她忽然清醒了,气得捶向蹲在她身前的于樵:“阿樵哥哥,你骗我。” “我没骗你喔!”小小的拳头倒挺舒服受用的,于樵露出白牙,开怀大笑。 “改天再带你到山里走走,我说山猪话给你听。” “真的?!”蝶影见于笙也在点头,她给搞迷糊了。 “乖乖睡觉吧!”于樵涂完药草泥,拿了布片裹了小蝶的脚掌,把她双腿抬到床上,要她躺好,再拉过被子道:“山中夜里冷,可不要踢被了。” “我睡你的床,你睡哪里?” “地上这幺大,席子一铺就睡了。” 蝶影还想再说话,可是近三天没睡好觉了,她真的好累,身体一摆平,脑袋就昏昏欲睡,在模糊烛影中,她喃喃地道:“伯伯,晚安,阿樵哥哥,晚……” 于樵帮她拉了拉被子,不觉呆呆望住那清纯秀丽的睡颜。 知子莫若父啊!于笙微笑着走回桌边,继续编起那双小巧可爱的草鞋。 第三章 盛夏的朝阳照进山林,晒得小茅屋暖烘烘的,大片日光直射入屋,也把床上的棉披晒出香味。 “哇!好热!” 蝶影踢开暖洋洋的被子。“日头这么大,不起床都不行了,咦?人呢?” 小茅屋收拾得十分干净,放眼望去,小小的空间摆着一张桌子,两张长凳,两张竹床,两口竹编的大箱子,此外就是角落堆着一堆竹篮、竹篓,还有大大小小的竹筒。 “哪来这么多竹子?”蝶影伸脚下床,见到地上摆了一双草鞋,立刻兴奋地套了进去,果然编工细密,穿起来柔软舒适。再看那鞋头,左脚编了一只草蝴蝶,右脚停着一只草蜻蜓,像是歇在她的脚背休息呢! “伯伯!”蝶影开心地跑了出去,脚也不疼了,昨夜那个清凉的草药真是有效! “我在这里。”于笙坐在门口荫凉处,喊住了正要到处乱冲的小蝶。 “伯伯,谢谢您!”蝶影抬起左脚,又抬起右脚,然后两脚在地上蹬了蹬。 “好漂亮的草鞋呵!” “瞧你活蹦乱跳的,小心别伤了脚。” “我的脚没事了,阿樵哥哥呢?”蝶影东张西望。 “他在后头忙着,你也去后面洗个脸,擦擦牙吧!” 蝶影蹦蹦跳跳地来到屋后,见到一个石头大灶正热腾腾地烧着沸水,不知道正在煮什么东西,她想探头察看,却被烟雾熏得一脸迷蒙。 “小心别烫着了,是绿竹笋。”于樵拉开她。 “哇!我最爱吃笋了,不知道甜不甜……” “当然甜喽!”于樵又拉她走了好几步。“来这边洗个脸。” 只听得流水淙淙,声音悦耳,蝶影眼睛一亮,原来屋后是一个平缓的山坡,长满了翠绿青碧的竹子,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清凉的绿意。 竹林靠屋子的这边,有一条小瀑布沿箸陡峭的山壁倾泄而下,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塘,水塘底下平铺石块,周围也用石块围绕起来,就像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蓄水池。 蝶影伸手到小瀑布底下,轻呼一声:“好凉快!”她索性将头脸凑到水流下面,任清清流水洗去她的睡意。 “嗳,头发湿了。”于樵拉回她的身子,递了一条干巾子给她。 “阿樵哥哥,这里真漂亮呢!昨晚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到,今早我可看清楚了!”蝶影再接过于樵给她的粗盐,漱了漱口。 “白云山还有很多漂亮的地方,我再带你去看。”于樵笑箸递给她一把梳子。 “哇!真好,我一定要走遍白云山。”蝶影发下宏愿。 “只怕妳一下子就玩腻了。” “不会啊!我在家里院子玩,怎么玩都不会腻,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了。” “你想起你家丁吗?”于樵试探问着。 “啊!没有啦!想不起来啦!”蝶影赶忙岔开话题,坐在石头上用力梳扯头发。“昨晚没有编辫子睡觉,这下子全打结了……” “我来帮你。”于樵自幼长在山间,向来少与人亲近,更不理会世俗男女礼教之防。他又摸出了一把梳子,自自然然地坐在石头上,抓起小蝶一把长发,仔细为她梳理。 “你哪来这么多梳子?” “自己做的。”于樵紧抓她的长发末端,用力梳开打结的发梢。 蝶影把玩着梳子,仔细端详。“是竹子削的,手工很细耶!阿樵哥哥,看不出来你也会做这种玩意儿。” “住在山里,什么都要自己来,除了自己用,再多做几把梳子,多编几个竹篮,还可以带到村子卖钱。” “阿樵哥哥……”蝶影欲言又止。 第6章 “你们生活也不容易吧?” “有什么不容易?”于樵哈哈笑着,气息喷在蝶影的颈子上。“还不是太阳出来就起床,下山了就休息,我和我爹自给自足,住在山里又清静,日子过得挺好的。” “阿樵哥哥的娘呢?” 于樵正为小蝶梳理长发,阳光照在她黑缎般的秀发上,他的眼被刺痛了一下。 “我爹说,我娘在我出生不久后就死了。” “噢!”蝶影向来不会安慰人,但她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于樵见她不说话,仔细一瞧,正见晶莹的泪珠在阳光下闪烁。 “你又在哭什么啊?”于樵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手指触到那软嫩的脸蛋,手心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呜,我觉得阿樵哥哥好可怜,从小就没有娘亲,小蝶自幼有娘疼爱,要什么有什么……”蝶影越说越伤心,哇哇大哭起来。 到底是谁没了娘亲呵?于樵笑着用梳子敲敲小蝶的头:“小蝶,我都不伤心了,你在伤心什么?” “你不会伤心?”蝶影小嘴张得更大。“呜呜,那阿樵哥哥的娘一定很难过,她死了儿子都不伤心……” “喂!别哭了!”于樵按住小蝶颤动的肩头,瞧着她的泪眼。“我今年二十一岁,我娘已经死了二十一年,我从来没看过我娘,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有娘疼的小孩……”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拔天高的哭声。“阿樵哥哥没有娘疼啊!” “我有我爹疼就好了呀!”于樵又是啼笑皆非,这女娃儿真爱哭,而且专哭别人不难过的事,他抓着她的身体转个方向。“来!照照自己,看你哭得多难看。” “呜……有镜子吗?”蝶影头一低,只见水潭波纹中,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扁着嘴,垂着眉,楞楞地望着自己,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慌地别过头:“哎呀!好丑啊!” “知道自己丑了吗?还哭?”于樵抓着她的长发:“别动了,帮你编辫子。” “你会编辫子?”蝶影擦了眼泪。 “什么玩意儿我不会编?”何樵自豪地道:“竹片、草绳、藤蔓,随手取来,都可以编个东西出来。” “那你怎么不给我编草鞋?” “我爹编的才好呢!当然要他帮你编一双好看又耐穿的鞋子了。” 蝶影踢着两脚的蝴蝶蜻蜒,越看越喜欢,正巧看到于笙扶着竹凳子走过来,开心地叫道:“伯伯,我要来学编草鞋了。” “小蝶,不哭啦?”于笙诧异地掏掏耳朵:“刚刚还哭得很大声,是我听错了吗?” “爹,小蝶这脾气像山里的雨,来得急,去得快,想哭就立刻打雷下雨,收起眼泪又是晴空万里。”于樵编好一条长辫,从口袋拿出细绳,仔细地束好辫梢。 蝶影抓过长辫,拿着辫尾搔向于樵的脸:“你又笑我!” 于樵站起身,笑着躲过她的辫子。“来呀!追我啊!不信妳追得上我!” 追人向来是她的看家本领呢!蝶影一鼓作气,大叫道:“阿樵哥哥,好坏!别跑,我要给你搔痒了!” 不料她卷起的长裤裤管滑下,才踏出一步,就被垂地的裤脚绊倒,只听得惊天动地“砰”地一声,她整个人就趴倒在地。 于樵也不跑了,赶忙回身蹲下,仲手去扶小蝶:“小蝶,怎么了,摔疼了吗?” 蝶影抬起沾满泥尘的脸蛋,似是一脸茫然,蓦地跳起来紧抓于樵结实的臂膀:“哈哈,我抓到你了,呵你痒!”说着双手已经伸到他的胳肢窝。 “呵呵!”于樵从来没被人呵痒,只觉全身酥麻无力,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痒,别!呵……你……你使诈!” “人家哪有使诈!”蝶影使劲呵着,以往她逗春夏秋冬四个小丫头,每个都是哭丧着脸,倒不像阿樵哥哥这么开心呢! 一旁的于笙微笑看着小俩口嬉闹,心里颇感所慰。儿子自小陪他住在深山里,从来没有玩伴,等到年纪稍长,又忙着砍柴打猎,每次下山也是匆匆一日来回,恐怕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尽兴玩过吧! 他静悄悄地移动脚步,不再打扰两个孩子。 这头于樵玩心大起,他不甘示弱,两手也往小蝶的胳肢窝抓去,惹得她左闪右避,咯咯大笑,冷不提防地,他的大手触到了她软绵绵的胸部。 “啊!”蝶影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一步,但又踩到及地的裤管,人就向后仰倒下去。 “小蝶!”于樵长臂一抓,把她揽回自己的怀中。“有没有摔到?” “没……”蝶影想挣开他的怀抱,身子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她两手攀着他厚实的胸膛,一颗芳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嗯!他身上有汗水和阳光的味道,蝶影嗅了嗅,将头靠上他薄薄的短褂,开始眷恋他舒适温热的怀抱。 “来吧!我帮你擦把脸。”于樵却拉开她,把她“摆”到水塘边。拿了湿布巾擦去她脸上的脏污,再将布巾漂洗了一下,抓着她的手脚又是一阵猛擦。 “喂!你擦痛我了啦!我自己来。” “你自己擦不干净啦!”于樵擦着她的耳朵:“你昨天泡了河水,还有些脏东西没清干净哩!” 于樵卖力擦拭着,直到他将小蝶擦得满脸通红、手脚发热,连指甲缝都帮她抠出污泥,这才满意地停下来。 蝶影瞪着于樵,怎么看起来大块头的于樵,也有这么贴心的一面? 他又帮她把过长的衣袖和裤管折起,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山歌来:“我是一个砍柴郎哟!翻开泥土,掘起新笋,洗洗切切煮一锅哟!嫩嫩白笋,甜甜滋味,一口一口吃不停哟!” 蝶影抱怨道:“看你唱得那么好吃,我都快流口水了。” “煮得差不多了,妳先把口水吞下。”于樵走到大灶边熄了火,捞起了些鲜翠的青竹笋,放到一个竹篮子里。 “可以吃了吗?”蝶影好奇地跟前跟后。 “还没有,真是猴急!”于樵将竹篮放到水塘里,让清凉的流水漫过篮内的竹笋。“放凉了再剥皮切块,这才能吃。” 蝶影努力地咽下口水,虽然昨晚的山鸡肉仍填满她的肚子,但是闻到竹笋的清香味道,她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于樵看了她一眼,咧开嘴又唱道:“填不饱呵,喂不停喔,我家来了爱吃鬼哟!妹妹肚饿,哥哥煮饭,养个妹妹白又胖哟!” “阿樵哥哥!”蝶影叉着腰:“你再唱?我呵你!” “来呀!追呀!”于樵哈哈大笑,跑进一片翠绿的竹林里。 “哇!捉迷藏了!”蝶影不甘示弱,立刻追了上去。 笑声歌声环绕着茅屋竹林,也回荡在白云山间。坐在门口专心雕刻的于笙,从竹片的碎屑中抬起头,望向碧翠远山,嘴角浮起一丝年轻曾有的微笑。 ※※※※※ “小蝶,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伯伯,您每天都问耶!”蝶影照样敲敲额头:“不行啦!一想就头痛,我真的忘记我家在哪里了。” 于笙坐在门前教小蝶编竹篮,他俐落地拉折薄竹片儿,“阿樵今天下山送柴,他会向村子里放消息,说有个走失的姑娘……” “干嘛放消息?又没有人认识我。”蝶影心虚地低着头。 “如果有人来寻你,村子的人好有个根据。小蝶,你总不成一辈子跟我们住在山里,不回家吧?” “住在山里很好啊!”蝶影露出笑容。“可以摘香菇、挖竹笋,玩累了就去水塘里冲个凉,也不会被人骂,还有伯伯教我编东西呢!” “你来了十天,学会编什么了?”于笙笑看小蝶。 她吐吐舌头:“人家……那个草鞋好复杂,不好编,我手指头短,不灵活嘛……不过,伯伯,至少我还可以帮您劈竹子。” “那天不是险些劈到自己的脚?” “伯伯,您怎么也和阿樵哥哥一样笑我啊?”蝶影扯着手上的竹片,却是怎么也调整不好位置。 “做这种东西都是熟能生巧,你一时也学不来的。”于笙凝望小蝶的指头,心念一动:“看到你的手指头,我想到一个人……” “是谁?”蝶影提起兴致准备听故事。 “那是我的徒儿,他也有十只圆圆短短的指头。” “伯伯也有徒弟啊?您不是一直住在山里吗?那个徒弟现在在哪儿?”蝶影连珠炮地问,又举起自己的十指仔细端详。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住在武昌府,有一天到城外砍竹子,遇到一个饿昏的小乞丐,就把他带回家去,他叫作刨儿,后来就留下来了。” 蝶影兴奋地张开口,又马上闭嘴,把“我也住在武昌府”的话咽下。 “刨儿跟我学做竹工,或许是他天性憨直,个性大而化之,加上手指头又粗,总是做不出精细的东西;于是我就教他做大件的竹笼、竹篮,或是做竹桌、竹椅,他很认真,也学到了好手艺。从此我们师徒俩一个做小件的,一个做大件的,在城里也渐渐有了名气。” “哇!伯伯您叫刨儿叔叔做大件的东西,他比较辛苦耶!”蝶影插嘴道。 于笙摇头笑道:“城里的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像是细编的竹席、竹帘子、竹夫人,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比如诗筒、笔筒、搁臂,下单要做的精巧,还要雕图刻字,这些都是我做的。” “喔!难怪!”蝶影恍然大悟:“所以伯伯现在有空,也是喜欢雕着竹筒、竹片。伯伯,我也要学刻竹子!” “慢慢再学吧!”这小姑娘还真样样好奇呢! 第7章 于笙仍笑着编竹篮,似乎已经讲完故事。 “然后呢?刨儿叔叔呢?”蝶影追问着。 “我说了你可不许哭。” “为什么要哭呢?”蝶影不解地道:“伯伯说你们有了名气,那生意一定不错了,日子应该过得很好才对。” “日子是过得还可以,可是……”于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蝶影不敢吭声,等待于笙继续说下去。 “刨儿他喜欢上小蝉,他们两情相悦,私订终身。可偏偏小蝉是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卖身丫鬟,半点作不了主,又因为稍具姿色,被她家老爷许给一个官老爷当姨太太,那小蝉也是一个烈性子,成亲之前跟着刨儿跑了。” “哇!好耶!”蝶影忍不住拍手欢呼,因为她最讨厌被人家做无理的安排了,而且还是去当宫女! “但是小蝉被抓了回来。” “嘎?!”蝶影心头一疼,泪珠儿开始在眼眶打滚。 “那个官老爷嫌小蝉不清白,也不要她了,幸好小蝉的小姐带她出嫁,没让她留在家里吃奇#書*網收集整理苦。唉!最可怜的还是刨儿,小蝉家的老爷在官老爷面前丢了脸,一口怨气咽不下,就叫县太爷把刨儿下了狱,关了两年,等刨儿出来时,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唉!”于笙一再叹气。 蝶影已经掉了一大串的泪珠。“呜,伯伯没帮刨儿叔叔吗?” “我帮不上忙,那时候我早带着阿樵离开武昌,这些都是事后听人家说的。后来……唉!”于笙又是一声长叹。“小蝉终于和刨儿结为夫妻,苦尽甘来,没想到那年发生一场大瘟疫,刨儿身体弱,染病不久就过世了,几个月之后,人家发现小蝉撞死在刨儿的墓碑前……” “呜哇!”听到这里,蝶影终于放声大哭。“怎会这样呢?” 那真诚痛怜的哭声敲击着于笙的心房,他低下头静静编着竹篮,任小蝶尽情痛哭,仿佛也听到自己内心隐忍了二十多年的哭声。 “丫头,你又在哭什么?”山路那头,于樵匆匆跑了过来。 “呜,阿樵哥哥你回来了。”蝶影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地叫着。 “爹,她又怎么了?”于樵转身问父亲,他从没看过小蝶哭得如此伤心。 “我讲了一个故事。”于笙放下竹篮,站起身子。 “好凄惨喔!”蝶影一径地哭诉着。“伯伯说我的指头短,然后讲到刨儿叔叔,后来刨儿叔叔就死了啦!呜呜!” “你在说什么啊?是谁死了?”于樵听得莫名其妙。 于笙道:“小蝶,你说给阿樵听吧!我去做饭了。” “爹,我来忙。” “阿樵,你走了一天山路,就歇着吧,顺便叫小蝶收收眼泪。”于笙撑着竹凳子,一步步地转向屋后。 于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坐到小蝶身边,摸摸她的头发道:“别哭啦!我爹能说什么伤心的故事?你太夸张了吧?” “真的很伤心啊!”蝶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把故事说了一遍,说罢还哭个不停。 于樵从来没听过父亲讲过刨儿的故事,更不知父亲曾是武昌府的竹艺师傅,他一直以为他是山里的孩子…… 心思耿直的于樵不再细想,他又拍拍小蝶:“你又在为别人哭了,小蝶,你想一想,刨儿和小蝉两个生前不能在一起,如今死了一起到阴间,就不怕有坏人会破坏他们了。” 蝶影泪眼眨巴眨巴:“可是阴间有牛头马面,还有阎罗王,他们也很坏啊!” “阎罗王会判那个坏人老爷上刀山、下油锅,然后让刨儿和小蝉转世投胎到好人家,再结为夫妇。” “真的吗?” “戏里都是这么演的嘛!”于樵搔搔头皮,仔细回想他在村子里看过的酬神戏,对!都是这样的剧情! “嗯!不然就会演他们登列仙班,当神仙去了。”蝶影呜咽着。 “好吧!那我们拜拜他们,不管刨儿和小蝉在哪里,他们都是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两个人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朝着昏黄的天际拜了几拜。 “爱哭鬼!”于樵从腰际拿出布巾,住小蝶的脸上一阵乱抹。“我在山下就听到你的哭声了。” “人家没有哭那么大声啦!” 于樵擤了她的鼻子:“再哭,茅草屋顶就被你掀了,我说一件让你笑的事。” “你打到大山猪了吗?” “哪有?我两手空空的。”于樵摊着两手。“我跟村子的人说有个小蝶姑娘在这里,过几天如果有人到县城,他们也可以放消息出去,这样你家的人很快就可以找过来了。” “这不好笑!”蝶影扁着嘴。“阿樵哥哥希望我走吗?” “哎!”她又是这副含嗔面容,于樵一峙失了主意,他也很喜欢和小蝶在一起,可父亲私下告诉他,小蝶的衣服质料很好,细皮嫩肉没做过粗活,家世应该不错,一定要尽快送还给人家才是…… “你哎哎哎什么?”蝶影不知道于樵已经转过这么多心眼儿,“你还没带我去打山猪呢!” “我去冲水!”于樵答非所问,丢了小蝶就住水塘走去。 蝶影亦步亦趋,于樵蹬掉草鞋,整个人就和衣跳进小瀑布底下,他向她泼洒着水花:“嘿!你也要来一起冲澡吗?” “吓!才不要呢!”蝶影闪过身,站得远远的看于樵脱掉上衣,日光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只见水珠哗啦啦地溅在他的胸膛,就像迸出无数亮丽的珍珠一样…… “小蝶,你还看?”于樵在水中作势拉开腰带,眼看长裤就要滑落。 “哎呀!”蝶影赶忙遮了眼,跑到大灶边:“伯伯,阿樵哥哥欺负我。” “我侍会儿帮你骂他。”于笙笑着拿细竹枝串了几朵香菇,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蝶,伯伯先烤些香菇让你解解馋。” “哇!好香啊!”蝶影用力一嗅。“是昨天我和阿樵哥哥摘的吗?” “是啊!今天将香菇晒干,再用火一烤,香味就出来了。你看,这菇肉肥厚,十分实在,再蘸些酱料,保证让你齿颊留香。” 蝶影早已吞了无数回口水,她哀求地道:“伯伯,快给我吃吧!” “还没烤好呢!来,你自己来。”于笙将几串香菇交给她,自己摸了凳子坐下来休息。 “好香,好香!”蝶影不怕烟火熏烤,眼睛直盯着香菇,看一朵朵黑褐色的花朵飘出香浓的味道。 “爹!”于樵不知什么时候洗好身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衫裤,头上的湿发兀自滴着水。“村里的王二姐再两个月就要生了,她家婆婆要您做一个竹摇篮,像上次做给魏家小子那个一样,工钱是十斤米。” “知道了。”于笙点点头。“你明天再帮我去砍几支竹子吧!” “不会吧!伯伯手艺这么好,才十斤米的代价?”蝶影拿着香菇串转过身子,一看见于樵,蓦地失了神。 原来……阿樵哥哥竟是这么好看呢! 洗完澡的于樵看起来英姿飒爽,神采奕奕,湿黑发垂落肩头,更显出他豪迈不羁的男儿本色,他见小蝶发呆,笑着从她手中拿起一串香菇:“怎么?被烤成火眼金睛,眼睛不会眨了?” “谁说我不眨眼?”蝶影追着打:“你快还我香菇啦!” “这是给爹吃的。”于樵将香菇串递给了父亲,于笙微笑接了过去。 蝶影紧握其余香菇串:“其它是我的。” 于樵哈哈大笑,指着一旁的竹篓子:“饿死鬼,这里还有一堆香菇,足够让你吃的全身香喷喷喔!” “才不要香喷喷!”蝶影虽然捍卫着香菇串,她还是分出一支给于樵。“喏,你今天辛苦了,赏给你吃。” 于樵拿着香菇串,却是不吃,口里又唱了起来:“圆圆香菇,红红火光,妹妹烤来哥哥吃哟!” “你会唱,我也会唱!”几日来耳濡目染,蝶影无时不想和于樵“斗歌”,让他见识她的歌喉。 “唔?唱来听听。”于樵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菇。 蝶影本想唱歌挖苦于樵,不料方才见到他的俊挺模样,此刻心田里竟是充塞着“哥哥英俊”、“高大威猛”、“妹妹欢喜”的字眼。 她懊恼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用力地甩了甩头,干脆咬起香菇:“不唱了,不赶快吃,就被你吃光了。” 于樵不知道小蝶为何改变主意,只见她满脸绯红,眼帘低垂,似乎是很认真在吃香菇,他也就更放胆地盯住她的红靥。 于笙看着一对小儿女,感觉周遭空气变得十分火热。 他想,这两个娃娃情窦初开了。 第四章 蝶影拉着于樵的衣角,脸上掩不住兴奋之情。“阿樵哥哥,你看到山猪了吗?” “别吵!”于樵做倜噤声的手势,眼睛仔细地搂寻地上的足迹。 “这地上有什么古怪?”蝶影瞧了老半天,只看到泥上和落叶。 “我在找山猪的脚印。” “猪脚印长什么样子?我帮你找。” “没吃过猪蹄子吗?自己描想看看!”于樵没空理她。 “人家吃的猪蹄子都跺成小块,不是红烧就是清炖,煮得烂烂的,就是没看过完整的猪蹄子。” “你连猪都没看过吧?”于樵深深地望向小蝶,那眼神似乎把她看穿了。“你是不是城里的大小姐?” “我才不是什么大小姐。”蝶影赶忙辩白,心里警惕自己绝不能泄底,她才在山里住一个月,还没有玩够呢! 可阿樵哥哥怎么一直看她呢?她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衣裤,卷起的袖子裤管并没有掉落啊! 第8章 于樵直视她清丽的容颜,突然伸手摸向她的头,手掌顺势而下,拂过她长长的发辫,抓住毛茸茸的辫梢玩弄片刻,不发一语地向前走去。 “阿樵哥哥,等等我!”他真是古怪呵!平常有话就说,此时怎变成一个闷葫芦? 踩着细碎的步伐,蝶影拼命追赶于樵,山路崎岖窄小,她走得吃力。“喂,走慢一点!你把我丢下,待会儿我就被山猪吃了。” “是呀!你就快被山猪吃掉了。”于樵停下脚步,恢复他爽朗的笑声,回身把她拉到他的胸前。 蝶影吓得左顾右盼:“在哪里?山猪来了吗?” “在这里。”于樵指着地上凌乱的痕迹。“这就是山猪脚印,看样子是猪爹爹和猪娘娘带着……嗯……五只猪娃娃。” “真的呀?”蝶影只能看出许多深浅不一的泥痕,哪能分辨猪爹爹一家有几口?她紧张地抓紧于樵的衣襟,深怕凶猛的山猪会突然闯出来。 “你不要说话,来,爬到这棵树上。”于樵推着小蝶,见她僵着身子不动。 “该不会吓得忘记怎么爬树了吧?” “你上来嘛!”她拉着他。 于樵身子矫捷地攀上大树,和小蝶并坐在大树干。“听我说山猪话了。” 只听他撮口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既低沉又沙哑,像是从肚子深处发出低吼,蝶影瞪住了他:“这是猪叫啊?” “嘘!”于樵压低声音道:“每只公猪都有它的势力范围,我学公猪叫声,它会以为有人……不!有猪要和它抢地盘,你看,它马上出来了。” 林子另一头果然传出类似的山猪叫声,蝶影抱紧于樵的身躯,微微发抖:“好凶的声音,好吓人喔!” “别怕,阿樵哥哥在这里,你怕什么?”于樵揉揉她的发,笑道:“先放开我,看我杀山猪。” 蝶影慢慢缩回手,转身抱住了粗大的树干。 “猪爹爹来了。”于樵轻声道。 一头黑色的山猪从树丛中出来,日光凶狠,尖牙锋利,于樵从背上竹篮取出削尖的组长竹枝,对准目标,飞身下树,直直住山猪刺去。 山猪受伤吃疼,大声哀叫,想要攻击于樵,但隔着竹枝的距离,只能徒劳地嘶吼。于樵再拔出腰间短刀,俐落地刺进山猪的心脏。 吼叫声变成呻吟声,终归于无声,然后是山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 “呜!”还有树上的哭声。 “小蝶,你又哭什么啊?”于樵伸手抱下小蝶,发现她又泪流满面,他擦了她的泪水:“别担心我呀!山猪死了,没事了。” “你那么勇敢,我才不担心你,可猪爹爹死了,猪娃娃怎么办?它们没有爹了!”蝶影呜呜哭着。 唉!真是自作多情了,于樵只觉得自己比小猪还不如,他无奈地道:“猪娃娃自己会长大,在山野里,鸟兽虫鱼有它们生存的刀法,不一定要跟着爹娘才能活下去。” “真的吗?” “不信?下次就不带你出来打猎了。” “我信!我信!”蝶影抓着于樵的手,热烈地看着他:“小蝶一直相信阿樵哥哥。” 于樵心头一热,用力握住那柔弱无骨的小手:“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路行去,尽皆是浓荫蔽天的森林,微风在林间穿梭,低吟着温柔的歌声,也带来清新的绿叶气息;几只松鼠在树与树间追逐,蝶影玩心大起,也去追那移动快速的小家伙。 跑着跑着,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大水晶在大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她忙用手遮眼。“哇!这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于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蝶影眯着眼望去,原来大水晶是一个清澈的水潭,白云绿树映照水面,伴着对面的蓊郁青山,显得分外宁静详和。 “啊!有鹿!阿樵哥哥,有鹿耶!”蝶影兴奋地大叫。 几只在潭边喝水的山鹿受到惊吓,纷纷窜进树林里,于樵轻敲小蝶的头:“妳看,你把他们吓跑了。” “跑了?不回来了吗?”蝶影垂头丧气,懊恼地望向林荫深处。 “别看了。”于樵用手转过她的头。“坐在这里,等着吃山猪大餐!” 蝶杉哪里坐得住?她跟在于樵身边,陪他捡柴升火,再到水潭边挑了几块石头,用水冲去泥沙,放进火里烧着。 “嘎?我们要吃烤石头吗?”蝶影用竹枝翻搅火堆,不解地看着切剥山猪肉的于樵。 “哈!你要吃的话,随时可以拿起来吃。” “这怎么吃嘛?”蝶影还是想不透,把火红的石头翻来覆去看着。 “瞧!这样子吃。”于樵以两枝竹枝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再把一片薄薄的山猪肉放在石头上,霎时白烟漫起,肉片滋滋作响,烫出了滴滴油脂,也烧出甜美的香味。 本是血红的生肉,一下于变成油亮亮的熟肉片,蝶影看得目不转睛,张大了口。“哇!石头变成煎锅了,阿樵哥哥,这招你怎么想得出来?” 于樵笑着夹起肉片,递到她的嘴边:“喏,小心别烫着了。” 她一口含了过去,还是一副被烫到的表情,但她很快吞了下去,开心地笑道:“好吃!真好吃!我要自己来煎肉。” 接下来,于樵切肉片,蝶影则忙着边烤边吃,她也不忘喂于樵,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下子就把山猪吃掉一半。 “好饱!撑死我了!”蝶影一躺仰倒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望着青天。“怎么办?不想动了。” “你累了就睡一觉吧!我也常常在这里睡午觉,有树遮荫、有风纳凉,很舒服呢!”于樵踩熄火堆,收拾善后。 蝶影看着于樵俐落的动作:“我觉得阿樵哥哥什么都行,跟在你身边,我永远不怕饿着。” “你吃饱了,嘴巴就变甜了吗?” “你真的是很会照顾人嘛!伯伯也是这么说的。” “我爹又跟你说什么?”自从小蝶来了以后,父亲变得开朗许多,千樵还没见过他这么爱说话呢! “伯伯说啊!他刚搬到山里来的时候,很不能适应这里潮湿的天气,加上脚痛,所以常常生病,那时候阿樵哥哥还很小,可是已经懂得照顾爹爹了。” “我怎么都忘记了?”于樵在小蝶身边坐下。 “你是小孩子,怎么会记得?”蝶影继续道:“后来阿樵哥哥长大了,会背爹爹到村子里看大夫,也会背爹爹到山里闲逛,四处看风景。伯伯说你是一个好儿子耶!” “可是你会和村子里的孩子打架,因为他们嘲笑伯伯的脚,不过阿樵哥哥强壮有力,每次都打赢,后来就没有人敢笑伯伯了。” “我爹跟你说这么多啊?”于樵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抚弄她额上的发丝。 入秋了,那温热的指头像是天上的阳光,散发出嗳暖的柔意,蝶影身心无比舒适,她放松了手脚,像是沉入一床软绵绵的绿色被褥,声音也变得慵懒。“阿樵哥哥,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呢!” 于樵也仰躺下来,以手枕在脑后,正望见清蓝的天空土,有一群雁鸟飞过棉絮般的白云,秋风起,候鸟也要回到南方的家乡了。 望了身边闭眼酣睡的小蝶,她是否也是归乡途中的一只小雁?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白云山中,绿竹林里,我和妹妹结伴游哟!你是一只迷途雁哟!忘了家乡,别了爹娘,来与哥哥共相守哟!高高青山,深深水潭,妹妹可知我心意哟……” 蝶影的眼皮轻颤一下,似乎是沉沉地睡着了。 凉风徐徐,揉拭着于樵酸涩的眼,他也倦了。 ※※※※※ 蝶影嚅了嚅嘴唇,眷恋着身边的暖意,不愿意睁开眼睛。 好温暖呵!她在温柔的歌声中睡去,也在温柔的怀抱中醒来,若能永远依偎这份柔情,该有多好啊! 她以指头摸索着,沿着那厚实宽阔的胸膛,她抚上了剧烈跳动的心口,再以手掌按压感受那热情有力的生命力。 她的嘴边浮起一朵调皮的微笑。 于樵早就醒了,但他不想惊醒臂弯里的小蝶,更希望能长长久久拥着她。可是,她那圆圆短短的手指头轻搔着他的胸口,又滑移到他的胳肢窝里…… “丫头,呵我的痒!” 于樵长手长脚,把小蝶困在他的怀抱里,大口往她脖子呵气,逗得她呵呵大笑。“阿樵哥哥,好痒,欣开我啦!” “丫头顽皮,我不放。”他越发搂紧她。 “不能喘气了!阿樵哥哥,你闷死我啦!”蝶影在他怀中拼命呼叫。 “看你还敢不敢顽皮……”于樵撑起身子,大手仍紧紧地压住小蝶的手掌,他居高临下,一望见她脸上胀起的红晕,忽然忘了要逗弄她的话。 蝶影躺在草地上,眨着大眼望看于樵,一时之间,她也忘记说话了。 仿佛是良久,也仿佛是片刻,于樵体内有一股奇异的冲动,他的手越压越紧,神色也变得狂热。此时,午后微风不知趣地吹过来,飘起了衣衫,扬散了头发,于樵如梦初醒,急忙放开小蝶,跳起身子走了开去。 蝶影缓慢地坐起身子,她有点迷惘,好象是在期待什么,又好象是落空了什么,她不太明白,不过,她确定她明白一件事。 “我好喜欢阿樵哥哥,我要永远和阿樵哥哥在一起。” 于樵正在水边丢掷石头,小蝶的话像一圈圈涟漪在他的心湖扩散,也荡开了他这几日来的困扰。 他再丢出一块石子,面对青山,昂然大声喊道:“我阿樵也喜欢小蝶!” 第9章 宏亮的声音弹到对面山壁,又嗡嗡地弹了回来:喜──欢──小──蝶── “哇!有回音!”蝶影跑到于樵身边,把双掌圈在嘴唇边,向青山白云大喊:“小蝶喜欢阿樵!” 果然又有一波波的回音弹回来,于樵接了回音的尾巴,又大声喊回去:“阿樵喜欢小蝶!” 阳光灿烂,两人相视一笑,看到了彼此脸上的光采。 “小蝶喜欢阿樵哥哥!” “阿樵喜欢小蝶!” 喊声和回声彼此来回,山林中回响着:喜欢……喜欢……溪谷里的雀鸟也振翅高叫,吱吱呱呱地凑这场热闹。 两个人就这样轮流嘶喊,直到蝶影哑了声,蹲下来猛喝水才作罢。 喊出心里的话,于樵心情格外畅快,他爱怜地摸摸小蝶的头发:“你就会乱喊一气,喉咙痛了吧?” “人家是跟着你喊的,你是个大声公,我斗不过你啦!”蝶影洗了脸,笑容璀璨。 于樵拉起她:“走了,回家多吃些饭,我把你养成大声婆,改天再来斗!” “好呀!吃得越多,喊得越大声……”蝶影忽然掩住了口,“糟了,会不会被别人听到了?” “被别人听到有什么关系?”于樵收拾背篮。“难道你要否认说过的话?” 蝶影忽然红了脸。“讨厌,不准你跟别人说,伯伯也不准说。” 于樵第一次见识到女儿娇羞姿态,不觉心摇神驰,他牵起她的小手,哈哈笑道:“好,谁也不说,以后我只说给你听,你也只能说给我听,这是我们的秘密。” “阿樵哥哥你好坏!既然是秘密,还说得那么大声?”蝶影不解情滋味,脸颊却是更加烧红了。 于樵握实了她的手心,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 丁笙停下手上的雕刻,望着挂在西边山顶的日头,心想,这两个孩子应该快回来了吧! 再望向前面的三个男人,他们站了好一会儿,不累吗? 钟融风抬了抬站酸的腿:“老伯伯,我妹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就快回来了。”于笙比着屋内:“请三位到里头坐,我脚不方便,没办法搬凳子出来……” 钟融风探了一下屋子:“呼!好小的房子呵!” 于笙微笑道:“茅舍虽小,可打扫得很干净,小蝶她住得很习惯。” “什么?我妹妹就住在这间破房子?”钟融风瞄着茅草顶,不可置信地道:“她的房间比这里大上好几倍呢!” “我们穷苦人家,住屋只求挡风遮雨就行了。”于笙不再和客人说话,又低下头雕着手上的竹片。 那是剖开一半的半边竹筒,去了青皮,上头已经刻出一个观音菩萨的形状,接下来似乎正在雕凿莲花座。钟融风是个公子哥儿,懂得欣赏工艺,他注视那线条圆融优美的竹观音,暗自惊叹着,这可不是普通的手艺呵! 他站在一旁,看呆了眼,忽然身边的家丁拉拉他:“二少爷,有人在唱歌。” 于笙抬头笑道:“他们回来了。” 蝶影一走出林子,就看到三匹马,三个人,她本能地闪身到于樵身后,暗喊一声糟! “大妹!”钟融风已经看到她了,他跳到于樵身边,想要抓她出来。“别躲了,你躲了一个多月,还要躲到哪里去?” “喂!你是谁,怎么对小蝶动手动脚的?”于樵推开他。 “你又是谁?还拉着我妹妹的手!”钟融风被推得倒退几步,幸好家丁上来扶住他才没跌倒。 蝶影搔着于樵的手掌心,小声地道:“阿樵哥哥,他是我二哥啦!” 于樵心头一凉,他放开了那只温软的小手,定定地望着钟融风。 钟融风站稳脚步,本来是一腔怒气,在看到于樵结实强壮的身形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嘿!这位大哥看起来好生面熟,我是不是见过你呀?” “别打哈哈了,我于樵生平没离开过白云山方圆十里,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可是,真的很面熟耶!”钟融风努力思索着,这大个子倒底像谁啊? “二哥……”蝶影小声地唤着,打断了他的思路。 “大妹呀!”钟融风记起正经事,拉着蝶影上下打量,失声道:“你怎么变成这圆滚滚的模样呵?” 蝶影摸摸脸颊:“是吗?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不胖也难。” “你还敢说!”钟融风滔滔不绝地说:“你不告而别,你可知爹娘有多着急?爹派出了所有家丁出来找你,娘每天烧香拜佛,人都消瘦了,你还在这里吃吃喝喝,一点都没有想到爹娘吗?还有,我放着你即将临盆的二嫂,风尘仆仆到处找人,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孩子出来了没?唉!儿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爹……呜!” “呜!二哥,你别哭嘛!人家也很想娘……”蝶影想到娘亲担忧的神色,忍不住掉了眼泪。 怎么兄妹都是一个模样,说话都得伴着哭声?于樵不再理会他们,大声道:“爹,我今晚烤山猪给您吃。” “阿樵哥哥,我也要吃,顺便请我二哥他们吃一顿。”蝶影拉住他的衣角。 “你该回去了。”于樵道。 “不!我不要回去!”她更死劲地拉住他。 “你一定要给我回去!”钟融风在旁边大吼大叫。 两个家丁也过来劝道:“大小姐,请回家吧。” “我不回去,二哥你跟爹娘报平安就好了。” “报平安?你要我回去讨打吗?”钟融风拉着蝶影的衣袖,吓了一跳:“妳看看!你竟然穿男人的衣服,给爹看到一定气晕了,你的衣服呢?” “让水冲走了。” “你该不会想说,你是被水冲到这里来的吧?” “我就是被水冲到这里来的,我去找娘,走错路,船翻了,就到了白云山。” “乱七八糟说什么?”钟融风卖力地拉扯蝶影,想把她从于樵身边拉开。“娘说有事好商量,先回家再说。” “爹怎么说?” “爹说他疼你,为何你不懂他的苦心呵!” “爹哪有疼我?他那个怪主意,不是要害我一辈子吗?”蝶影嘟起嘴,索性又躲到于樵的身后。 于笙不明了这对兄妹的对话,但他早就猜到小蝶可能是逃家的姑娘,如今人家哥哥都找上门来了,他能再为儿子挽留吗?他在心底轻叹一声,随即开口道:“小蝶,回家去吧!” “伯伯,我不要走!”她又拉拉于樵的手:“阿樵哥哥,你快跟我二哥打架,打赢了就可以把我留下来了。” “大妹,你叫这大个子打我?”钟融风差点吐血,枉费他们兄妹情深呵! “你不是自负武功高强、湖广第一吗?我就不信你打得过阿樵哥哥!”蝶影朝他吐了舌头。 于樵冷眼看着他们兄妹斗嘴,突然拉住蝶影往屋后走去。“小蝶,我有话跟你说。” “大个子,你带我妹妹去哪里?”钟融风急着追上去。 “等等!”于笙阻止道:“我儿于会劝小蝶回家,请这位少爷稍安勿躁。” “大个子劝得动我妹妹?”钟融风停下脚步,住屋后张望一下,这才转身和两名家丁嘀咕。 于樵拉小蝶到水塘边坐下,泠泠水声让他的心情更平静,他帮她拆开了发辫:“小蝶,我们到外面玩了一天,瞧你的头发都散了。” “阿樵哥哥,咱们不要理会我二哥,你帮我梳辫子。” 于樵拿出竹梳,慢慢地、柔柔地,依依不舍地抚过丝缎般的长发。“每回我送柴到村子,有时候耽搁了,村人会留我过宿,但是不管时间多晚,我一定要赶山路回家,小蝶,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伯伯煮好饭,在等你呀!”蝶影拨着水花,愉快地说出了答案。 “还有我上山砍柴打猎,也一定当日来回,爹年纪大了,我不要他为我担心。”他抚弄着她的发梢,依旧是平静地道:“爹老叫我到城里看看,但是我不愿意离开他,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他一个亲爹,更何况他辛苦养我长大,我应该孝顺奉养他老人家。” 蝶影渐渐明白于樵的含意了,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不发一语。 “小蝶今年几岁了?十七?爹娘生你养你,把你拉拔的这么大,也很不容易……” “阿樵哥哥,你别说了。”蝶影头垂得很低。 “肯回去了?” “唔……” “这个给你。”于樵已经帮她扎好辫于,把手上的竹梳放到她的掌心。 蝶影仔细端详,这是一把色泽清淡、透着竹香的竹梳,柄上刻着一只小小的花蝴蝶,仿佛翩翩起舞,随时都会临风而去。 “还有这支蝴蝶也给你。”手掌又飞来一只竹雕的蝴蝶,雕工部分纹理婉转,镂空地方则玲珑奇#書*網收集整理剔透,若再着上色彩,就宛如活生生的大蝴蝶。 “我知道,这都是你半夜偷偷做的。”蝶影抚着竹蝴蝶。 “你不是呼呼大睡吗?怎么知道?”于樵诧异着。 “有一次我看到你爬起来到屋外,在月光下雕东西,原来就是做这个呀!” “知道我辛苦做工了吗?”于樵强笑道:“你不能说不喜欢哟!” “我当然喜欢了……”蝶影的声音逐渐哽咽,才说要和阿樵哥哥永远在一起,怎么马上就要分别了? 于樵取过竹蝴蝶,以一只竹簪子穿过翅膀上的两个小洞,为她别在头发上。 “丫头,你早该回家去,还骗我们说你都忘记了,你还有什么事情骗阿樵哥哥?” 第10章 “没有了。”蝶影用力摇头。 “没有就好。”于樵摸摸她的头,仔细凝望她。“别哭,千万则哭。” 蝶影凝住眼眶里的泪水,痴痴地看着他的浓眉大眼,想在蒙蒙水雾中记住他的笑容。 “呵!脸脏了。”于樵掏出布巾,沾了水帮她擦拭。“回家以后,可要仔细擦脸,不能挂着眼屎到处乱跑,不然会嫁不出去。” “我不嫁人,我要跟着阿樵哥哥!”泪珠一滚出来,立刻被布巾吸走。 “丫头说傻话!你要回家,我和爹住在白云山,你怎么跟着我啊?” “阿樵哥哥,我舍不得离开你!” 呢哝的告白在他心底打了一声巨雷,于樵捏紧手里的布巾,摇头笑了。“不哭了!小蝶,我们不是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吗?” “嗯!” “这秘密陪着你,陪着我,你永远记在这里。”他指了指她的心口,又指了自己的心口。“我也记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辈子?” “就是一辈子,只要随时想到这个秘密,心里就很开心了。”对他来说,记住曾有的欢笑,这就够了。 他是无牵无挂的山中男儿,他一定舍得让小蝶离开! “你准备回家了,不能再哭哭啼啼。”他拉起她的身子,最后为她抹去眼泪,微笑道:“走,到屋子里换回你的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蝶影的钟融风,从瞌睡中惊醒。“大妹,天快黑了,你还不走?” “二哥,你好烦耶!”蝶影走进屋内,碰地一声关起房门。 钟融风吃了闭门羹,急着要擂门闯入,于樵站在他身前:“她马上就出来,跟你回去了。” “大个子,你真有办法!”钟融风笑着朝他身上一拍,手掌立刻吃疼,真像拍到铜墙铁壁。 于樵到屋后转了一圈,抱出一个小竹篓子。“这是山里的香菇、野菜、果子,都是小蝶爱吃的,你帮她带回去吧!” “哇!还奉送山产?”钟融风示意家丁收下,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大个子,还有这位老伯伯,多谢你们照顾舍妹了。” 于樵没有响应,只是看着天际的斜阳。 这大个子好象不太开心呢!钟融风只好自顾自地道:“这个……我爹娘很担心,我们的马车就停在村子里,一定要连夜赶回去……” “二哥,你很吵耶!”蝶影开门出来,已经换回她的女装。 “原来你的衣服还在啊!”钟融风稍微喘一口气,他可得编一套完整的谎言来掩示蝶影的行踪,否则让父亲知道妹妹跟两个男人住了一个月,不气疯才怪。 “你的衣服还不是在你身上?”蝶影气呼呼地和他抬杠。 “咦!你头上有一只蝴蝶?”钟融风伸手要赶,那蝴蝶却是纹风不动。 “你头上才有苍蝇啦!” 钟融风忙摸了一下头顶,不知道把苍蝇赶跑了没? 蝶影走到于笙面前,蹲下道:“伯伯,我走了,您要保重身体。” “好孩子,回家后要听爹娘的话,不要再任性离家出走了喔!”于笙慈爱地嘱咐着。 蝶影点头应诺,又走过去拉于樵的手,他仍是用力摸摸她的头,“晚上睡觉不要踢被子!跑累了要休息,可不要只顾着玩!” 钟融风在一旁痛苦地捶胸顿足,妹妹跟这个大个子拉拉扯扯,连睡相都教人看过,要是传了出去,妹子就别想嫁人了。 “大妹,那蝴蝶怎老是停在你头上?” “二哥,你才几岁就视茫茫了?” “唉!我每天帮爹查帐,眼睛的确有点花了。”钟融风揉揉眼:“呵!原来是一只木头蝴蝶,真是精细呢!” “再看清楚,什么木头蝴蝶,是竹蝴蝶啦!” “管他蝴蝶苍蝇,走了、走了!” 钟融风推着蝶影上马,自己也跳上去,抱紧了蝶影,和家丁纵驰而去。 “伯伯,阿樵哥哥,再见了……”蝶影频频回首,声音由晚风飘送而来,荡漾在空蒙的山林之间。 蹄声远去,终至杳然,而娇甜略带难舍的声音也远扬了。 于樵望着马蹄扬起的尘沙,回过了神,拖着装山猪的竹篮往屋后去。 “你没问她住在哪里?”于笙开口问道。 “没有必要问,她本来就不是属于白云山。” 不知何处来,未知何处去,既是城里的大小姐,就不可能和樵夫终老白云山。 他问了她的住处又如何?他能去找她吗? 宏亮的歌声传了出来,响彻夜空:“告别哥哥,骑上白马,神采飞扬回家乡哟!红红落日,快快马蹄,千里奔驰见爹娘哟!” 儿子这么快就忘了小蝶吗?于笙摇头苦笑,他们父子是同一个性情呵!就像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忘不了阿樵的娘。 他撑着竹凳子走进屋内,点亮了秋夜里的孤灯,继续雕凿那未完成的竹观音。 第五章 “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过白云,茅屋歇息,安安稳稳睡一觉哟!枕头软软,被子温温,我的哥哥伴我眠哟!” “大小姐,你唱得很好听,可是,能不能请你下来?”小秋仰着头,痛苦地哀求着。 蝶影高高地坐在大树上,两脚悬空荡呀荡,一限望过了好几个院子,也看到了城外的连绵青山。 “这上头挺好的,小秋、小冬,你们要不要一起来看风景?” “大小姐,你真会爬呵!”小冬好懊恼,她只不过一下子没拉住大小姐,就让她爬上庭院里最高的一棵树。 “上面空气很好,快来,这里还有位置。”蝶影拍拍身边的树干。 “大姊姊,我要爬爬!”底下一个稚嫩童声兴奋地叫唤着。 “虹妹妹,是妳呀!”蝶影一跃跳下树,吓得小秋小冬掩面尖叫,再偷偷张开指缝时,大小姐已经抱起了小妹妹。 虹影才两岁,走路都还不稳,蝶影抱她转了一个圆圈,亲着她圆嫩的胖脸颊:“树上有小鸟儿,大姊姊带你去看。” “好耶!好耶!”小小的脸蛋堆满笑容。 “大小姐啊!”小秋和小冬同时惨叫,双手双脚拉住蝶影:“你不能带十二小姐爬树啦!” “哎!我只是背虹妹妹看鸟巢,你们不要这么激动啊!” “爬爬!爬爬!”虹影一径儿叫着,她不懂几个姊姊在拉扯什么。 “哎唷,蝶影啊!”随着这声惊叫,一个风姿绰约、扭着双臀的女人跑了过来。“你要带虹儿到哪儿?” “四娘啊!我带她上去玩玩。”蝶影的指头住上比了一比。 “上去?”四姨娘见到那棵几丈高的大树,险些晕了过去,她赶紧伸手抱回女儿。“虹儿,来娘这里……” “不要,虹儿爬爬!”虹影死命缠住蝶影,不让娘亲抱。 “蝶影呀!”四姨娘掏出丝巾拭汗,不忘抚着心口。“不是四娘要说你,可你爹叫我要好好教你打扮穿衣,你怎么还穿得像男孩子似的?我昨天裁给你的衣服呢?” “选妃的事情不是没了吗?爹说我这双大脚丫子在书面初审就剔除了,我还学打扮穿衣作啥?”蝶影玩着虹影的胖小指头。 “姑娘长大了,总是要嫁人,你是钟家的大小姐,早有许多人家来讲亲事,你也要有个姑娘家的模样呵!”四姨娘苦口婆心地劝着,心想幸亏女儿年纪小,不然跟这个姊姊学了坏榜样,届时她可苦恼了。 蝶影却是另一番心思,她想到阿樵哥哥从来不管她像不像姑娘,他陪她在山林奔跑,带她过着神仙般的山中生活,虽然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粗茶淡饭,但她不怕把衣服弄脏弄破,更不必管那什么端庄的吃相,在白云山里,她可尽情地做个自由自在的小蝶。 唉!都已经回来三个月了,她好想念阿樵哥哥喔! 趁着蝶影发呆,四姨娘抱回哇哇大叫的虹影。“蝶影,快回房把这套衣裳换了,呆会儿被老爷见到,你可又要挨一顿骂了。” 蝶影扯扯衣角:“这衣裤好爬树,我才不换。” “你还要爬?”四姨娘瞪大眼,抱紧了蠢蠢欲动的虹影。“小秋、小冬,劝劝你们的小姐呵!” 小秋和小冬翻着白眼,摇头表示放弃。 眼睁睁看着蝶影手脚并用,又要爬上大树,院子的月洞门边传来呼喝声:“蝶儿,妳再爬,我就扒了妳的皮!” “是老爷和大姊!”四姨娘喜出望外,这蝶影别无克星,只有她的爹娘才能治得了她。 大夫人燕柔伴着钟善文走来,她逗了逗虹影:“虹儿真可爱,跟三妹一样水嫩嫩呢!” 四姨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叫大姊儿笑了,虹儿,叫大娘呵!” 虹影摇着小胖手,还是叫着:“娘!娘!” “这屋里这么多娘,还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她大概还分不清楚。”燕柔仍是带着温柔的微笑:“三妹,劳烦你教导蝶儿了。” “哎,大姊你客气了。”四姨娘向来是妻妾中最骄横的一位,但在温柔端庄、气质脱俗的大夫人面前,她就像是清水莲花旁的一枝俗艳小花,自惭形秽了。 不能再待在大姊身旁,否则老爷就嫌她丑了,她赶忙告别道:“老爷、大姊,我带虹儿回去喂饭,你们聊!” 待四姨娘摇着三寸金莲离开后,蝶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始终铁青着脸的钟善文一瞪:“笑什么?牙齿白吗?” 蝶影腻到娘亲身边:“娘呀!爹好象要打人了。” “你爹打过你吗?你要听话……”燕柔摸着女儿的鬓发,望见她头上的竹蝴蝶,不觉凝目注视。 第11章 钟善文没好气地道:“爹都白疼你了,还被你冤枉打人,要是传出去,不就破坏我大善人的名声?” “爹,这院子的事哪一件可以传出去啊?”蝶影掩起嘴巴,故作神秘地道:“我爬树、追狗、钓青蛙、跳池塘、灌蛐蛐、离家出走,您不是警告小冬她们,一件也不能传出去?” 钟善文听得头痛欲裂:“大人,你看,我们怎么会教养出这个女儿来?” 燕柔抚着蝶影的竹蝴蝶,微笑道:“或许我们当初给她取错名字了,让蝶儿像一只花蝴蝶飞来飞去,停不下来呢!” 钟善文叹道:“难道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小姐,乖乖坐下来刺绣?不然学个琴棋书画也好呀!” “老爷,你看蝶儿十几年来绣出一朵花来吗?”燕柔的语气始终柔和,她执起蝶影的手:“她手指生得圆短,每次拿了针就刺指头,拨琴也不灵活,你不也嫌她的琴声吵人吗?” 蝶影抢着道:“娘,精细的活儿我做不来,可是像煮饭、烤肉、劈柴、洗衣服,这些我都行!” 钟善文几乎快站立不住,小冬和小秋赶忙搬了凳子让老爷夫人坐下。 “蝶儿啊!”钟善文擦了擦额头汗珠,即使是隆冬,这个顽皮女儿还是常让他吓出一身冷汗。“你是武昌钟家的大千金,即使当不成皇妃,以后也是要嫁给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学做这些粗活做什么?” “自力更生啊!我在白云山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别再跟我提什么白云山!”钟善文喝了一口小冬端上来的热茶。“你出去一个月,那山里的婆婆都把你教坏了!” 当初钟融风带蝶影回家时,兄妹俩连同家丁串通好一套谎话,说是蝶影落水,被白云山的一对守寡婆媳救起,在屋子里调养了一个月,这才由钟融风寻回。 燕柔道:“老爷,人家婆婆救了蝶儿,你也不要责怪人家,明年春天还得叫融风送些礼物答谢救命之恩呢!” “哇!我也要去!”蝶影高兴地跳了起来。 “去什么?”钟善文用力一瞪。“明年就把妳嫁了!” 嫁人?蝶影楞住了,她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哈哈!说到嫁人,蝶儿也会害羞了。”难得见到蝶影像个女儿家模样,钟善文终于露出笑容。 “蝶儿!你也快十八岁了。”燕柔拉拉蝶影的手:“本来,在你及竿后就该帮你物色对象,可爹娘看你贪玩,所以又多留你几年,你大哥二哥十八岁就成亲,你是一个姑娘家,不能再拖了。” 蝶影痴痴听着,好象娘亲是在说别人的事。 钟善文道:“爹和你娘亲商量好了,这几个月会帮你留意如意郎君,保证让你明年风风光光嫁出去。” 燕柔也笑道:“蝶儿,你放心,你爹在外头人面广,不愁找不到学识品德兼备的好青年,娘也会和你爹一起留意,让你嫁到好人家享福。” 钟善文见蝶影一直不说话,以为她真的害羞无语,于是起身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前头看看,你们母女说点贴心话吧!” “蝶儿,坐下来。”燕柔见钟善文离去,唤了蝶影坐到身边,又吩咐道:“小秋、小冬,你们陪小姐玩了一下午,去休息吧!” 她见蝶影若有所思,便问道:“你还在发呆?想嫁怎样的男子?告诉娘。” “娘啊!爹好象很听你的话?”蝶影蹦出一个怪问题。 “你爹和我彼此尊重,没有谁听谁的话,你别胡思乱想。” “可爹一直骂我,你一直帮我说话,也不见爹生气。” “你爹哪是骂你?”燕柔摸上女儿头上那只竹蝴蝶:“你爹最疼你了,你小时候生病,他也不睡觉,就抱着你摇到天亮。只不过这些年来他当老爷习惯了,讲话难免大声些,其实是为你好的。” “为我好还要我去当宫女?” “这件事你爹没和我商量,我事后和他谈过了。你离家出走那一个月,他也很难过,每晚都睡不好觉。” 可不是吗?当初蝶影回来时,见到爹娘都消瘦一圈了,她心里好生难受,抱着爹娘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娘,为什么爹有事情都要找你商量?” “我是他的夫人啊!他有时候作不了主,就来听我的意见,尤其我们刚成亲那几年,你爹和你舅舅他们生意往来,总要来问我一些事情。” “娘,我好象听二娘她们说,爹和你成亲是为了钟燕两家结盟,让爷爷和外公的事业做得更大,名气也更响亮!” “钟燕两家在武汉一带门当户对,早就有意结为亲家,所以爹和娘成亲,不是为奇。” “可是,娘,你喜欢爹吗?”蝶影心中困惑越来越大。 “你这孩子!我和你爹是老夫老妻,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爹又娶了二娘、三娘她们,你不生气吗?” “你爹是个大老爷,三妻四妾是平常的事,也显示出他的地位,况且他对每一位妻妾儿女都照顾得很好,娘要生什么气?”燕柔的语气十分平静。 “我不懂,如果爹很喜欢娘,他才不会娶妾呢!” “蝶儿,你今天问题真多呵!”燕柔淡淡地笑了。“你爹希望家里人丁旺盛,儿孙满堂,娘身子弱,生了三个孩子都几乎要了我的命,没办法再生那么多孩子。” “娘都生儿子了,爹还不满足啊?” “别忘了,你爹是个有钱的大老爷,更何况他娶妾也会跟我商量。” 蝶影嗫嚅着:“爹什么事都跟娘商量,好象有点怕娘呢!” “别这样说你爹了,这是尊重。” “如果说是尊重,那应该专心喜欢娘,不能花心啊!” “你别想这么多了。”燕柔幽幽一叹。 “那不如嫁个普通人家,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两个人快快乐乐在一起,该有多好啊!”蝶影想到了于樵,神情变得黯然。 “如果有人能陪你到处乱跑,你一定很喜欢他喽?” “那当然!” “蝶儿,是不是有意中人?” 蝶影的脸蛋蓦地一红,低头绞着她圆圆的指头。 “是做这只竹蝴蝶的人吗?”燕柔继续追问。“让娘看看。” 蝶影拿下了蝴蝶钗,眼睛霎时明亮光采,脸上红晕也火热热地燃烧着。 “很精致、很用心做的一只竹蝴蝶。”燕柔反复细看这件难得的竹艺品,也仿佛看到那个年轻人对蝶影的心意。 “娘!我喜欢阿樵哥哥!”蝶影干脆说了出来,虽然这是她和阿樵哥哥之间的秘密,可是再不说出来,她就要被爹娘嫁给别人了。 “哦,他是谁?” “它是白云山的砍柴郎……”蝶影想到于樵的山歌,差点哼唱起来,她小声地道:“他唱歌很好听呢!” “蝶儿,你爹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突然一桶冷水兜了下来,蝶影急急地道:“可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蝶儿,你天真无邪,不解世事……”燕柔为她别上了竹蝴蝶,柔声劝着:“那个砍柴郎对你一定很好,可我们钟家是有头脸的人家,不可能把你嫁给一个砍柴郎……” “砍柴郎有什么不好?”蝶影急了,她只是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 “你娇生惯养,爹娘怎会送你去吃苦?” “我很习惯山里的生活,一点也不苦。” “蝶儿啊!”燕柔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你回来这么久,他也没来找你,你说,他还喜欢你吗?” 蝶影一愣,陷入了沉思。她一直困惑着,当天于樵见到她二哥后,始终没问她住处,也没问她真实姓名,就急忙把她送走,到了如今,除非她回白云山,否则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她。 难道……他是有意断了彼此的音讯吗? 她好想他,但阿樵哥哥为什么不愿再和她见面呢? 她咬紧了唇,泪珠儿在眼眶滚呀滚,心头像是被剜走了一块肉。 “娘啊……” “乖,不哭了。”燕柔搂过女儿,安慰着她:“蝶儿,你总是要长大,缘起缘灭,半点不由人呵!” “阿樵哥哥他喜欢我,他说要一辈子记得我啊!”蝶影呜咽着。 “天长地久的事,口说无凭呀!一辈子那么长,哪有定数?” 燕柔心中慨叹,女儿天真烂漫,无视世间种种约束,但想必那砍柴郎明白彼此无缘结合,所以不再寻她。 在蝶影低声饮泣中,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可是,就在两人即将携手远去那天,他却退缩了,没有留下只宇词组。 从此以后,她心如止水,忘人、也忘情。 她轻抚着蝶影的发,像是告诉自己似地:“蝶儿,你很快就会忘记他了……” ※※※※※ 同一时间,在白云山的深处,两父子正在吃晚饭。 “阿樵,最近很少听到你唱歌。” “天寒地冻的,脖子都冻僵了,鸟儿也不唱歌啊!” “你这孩子!”于笙笑道:“爹最近没听到你的歌声,挺闷的。” “爹啊!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您喊闷,是不是山里住久了,烦了?改天我带您出去走走转转。” “是你想出去转转吧?” 于樵一口饭含在嘴里,慢慢地咽下了。“爹,您的脚一到冬天就痛,村子的大夫没有办法冶,我们得到城里去找其它大夫。” “都痛了二十几年,再怎么高明的大夫也冶不好了,不要花那个冤枉钱。”于笙像是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你要出去就自个儿去闯,不要顾念老爹。” 第12章 “不,爹,我不是要去闯天下,我们只是出去找大夫。” “你想去哪里呢?” “县城也好,更远的武汉也可以,应该会有好大夫。” “你认为小蝶也住在那儿吗?”于笙冷不提防地问。 于樵差点噎住,他什么都没说,爹怎么看得出他的目的? 于笙笑道:“你想去找小蝶,就不要拿爹当幌子了。” 于樵放下筷子,急道:“爹,阿樵真的想医好您的脚,您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这些年来更严重了。” “用热水敷一敷就没事,你不要再费心。” “爹!我做一个推车,就可以载您走远路,一点也不费心费力。” “阿樵,你想见小蝶吧?”于笙仍是要问出症结。 “爹!”瞒也瞒不住了,只因为不再唱歌,爹就看出他的心事了吗?于樵道:“我只是想……到了城里,说不定可以遇上小蝶。” “遇到她又如何?” “我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嫁个好人家,这就够了。” “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于笙轻喟着,突然下定了决心:“也好,去瞧瞧她,有缘无缘,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谁说砍柴郎不能爱大小姐?” 他要阿樵率性而活,要嘛得其所爱,不然就真正死了心,他绝不愿意见到儿子为情所苦。 于樵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他喜道:“爹,不管什么大小姐了。山里越来越冷了,我得赶快做好车子,我们尽早上城去。” 他收拾了碗筷,拿到水塘边清洗。严冬的冷水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心里的热流早就把寒意驱散了。 北雁已南归,迷路的蝴蝶也回家了。他一直以为送走了小蝶,他又可以恢复过去清静的日子,但这几个月来他心心念念的,仍是那只满山飞舞的小蝶,睡梦里也全是她灿烂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再大声告诉她:“阿樵哥哥喜欢小蝶!” ※※※※※ 于樵穿著蓑衣,推着一辆造型独特的车子,在绵绵冬雨中唱着: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顶着寒风,不泊冷雨。带了爹爹寻医去哟!推推拿拿,敲敲打打,无从医治费思量哟!那个庸医呀!左思思,右想想,收了银子最重要哟!” 于笙在车里听了好笑,掀开帘子道:“阿樵,别胡乱唱了。” 雨水滑下了于樵的脸颊,他卖力地在烂泥地推车子。“本来就是了,那几个大夫不会医,还敢收钱?害我们一点点银子都快花光了。” “把钱省着吧!不要再看大夫,我们进武昌府玩个两天,就该回家了。” “爹,没钱还可以再赚,我去砍柴背到城里卖,咱父子也可以编几个竹篮,就不信换不到铜板。”于樵开怀地笑着。 于笙见到儿子爽朗的笑脸,也不再多说。“你歇会儿吧!进来躲躲雨。” “也好。”于樵把推车架好,屈身躲到竹篷子下面避雨。 这辆费心打造的推车沿途吸引了不少日光,车板上是一座小竹屋,平时可让父亲安坐在里头,避开日晒雨淋,晚上被子一摊开,父子俩挤在一块,又是一张平坦的床,这一路行来,住宿打尖的费用全省了。 于笙拿出一块硬饼:“你花了不少力气,给你允允饥。” 于樵吃着饼,望看天色:“这雨恐怕是不会停了,今晚得找个干爽的地方停车……” 正在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隆隆声响,于樵探出头,哎呀一声:“那边山坡滑了好大一片泥!” 于笙也翘首注视。“不知道有没有人……” “救命啊!救命啊!”好象是小孩子在呼救,果然有人出事了。 “爹,我去看看。”于樵跳下车子,飞快地前去察看。 一片黄泥中,五、六个光头小沙弥丢了伞,个个淋得湿透,哭着试图推动一块大石头,可是小孩力气微弱,又抓不着使力点,结果只是让地上的大和尚痛得龇牙咧嘴。 “怎么回事?”于樵跑进黄泥堆中:“大师父,你受伤了吗?” 一个小沙弥呜咽着:“师父被石头压住,爬不起来了。” 于樵抬头一看,山坡上的湿泥还在流泄,几块松动的石块似乎摇摇欲坠,再看那大和尚,双脚被一块巨石压住,人也几乎快被黄泥淹没了。 他当机立断:“小师父,你们别乱推,就算大师父骨头没断,也被你们压断了。” “师父爬不起来啊!”小沙弥只是哭。 “我来帮你们。”于樵四处张望,在烂泥堆中捡了一枝粗大的树干,再搬了一块石头放在巨石旁一尺处,将树干前端伸进巨石底下,部分枝干则按压在石头上。 于樵握紧了粗树干,大声道:“小师父,待会儿我喊一声“起”,你们就赶快把大师父拖出来。” 小沙弥们不敢再哭,赶紧站到大和尚身边。 于樵双手猛一使力,以石头为支撑,用力支起了巨石,他立即大喝:“起!” 小沙弥七手八脚,慌乱地把大和尚拖开数步,此时树干不堪使力,喀啦一声断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裂,那块巨石也应声掉回原地。 小沙弥看傻了眼,于樵却是一刻不懈怠,蹲下来问道:“大师父,你的脚能走吗?” “痛,痛!”大和尚早已痛得忘记念阿弥陀佛了。 几个小沙弥又慌慌张张地想抬起师父,不远处的于笙见状大喊:“不要搬动,否则伤势会更严重。” 小沙弥哪有主张?个个又慌得要哭出来,于樵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将车子推了过来,从车底抽出两条圆竹,拿出细绳,开始捆扎大和尚的双脚。 “呜呜,施主大哥,你在做什么?” 于樵头也不抬,谨慎地用竹子固定住大和尚染血的双脚。“大师父脚断了,要先固定好再搬他,不然他一动,骨头就穿出来了。” “呜!施主大哥好吓人喔!” “阿樵!”于笙唤道:“把师父抬上车子来,快送他找大夫。” 于樵指示几个小沙弥抬起大和尚的双手和身子,他则小心翼翼地扶住双脚,一步一步地将浑身泥巴的大和尚送到车子里。 “感谢菩萨!感谢施主哥哥和施主伯伯!”小沙弥高兴地合十道谢。 “哪里可以找到大夫?”于樵问道。 “水月寺!”小沙弥各自捡起油纸伞,抹去脸上污泥,神色不再惊惶,而是自信的笑容。“我们寺里很多师父都会治病。” 雨越下越大,天也暗了,于樵和小沙弥合力推车,住着水月寺而去。 第六章 冬天过去了,春寒料峭,枝头抽出嫩芽,花儿含羞待启,人们也开始向外走动,城里城外,热闹非凡。 蝶影坐在马车内,扯着衣裙间的结饰:“娘啊!人家不要去庙里听大和尚念经敲木鱼,好闷呀!” 燕柔笑道:“你都坐到车上了,还说不去吗?” “那你带小春小夏她们去就好了,何必带我去?” “蝶儿,娘要你自己来拜神求佛,这样才会灵验啊!” “我要求什么?”蝶影不解,她只想求爹娘放了她到白云山。 “求你的姻缘啊!你爹已经帮你相到了许巡抚的五公子,说是一表人才、知书达礼的俊公子呢!” “还不是书呆子一个。”蝶影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吹风。 燕柔微笑道:“蝶儿,你大哥二哥已娶妻生子,我也当上祖母,现在我不操心你大哥二哥了,只担心你一个。” “我好手好脚的,会跑会跳,有什么好担心?” “就是会跑会跳,才让人家担心啊!”燕柔看见蝶影头上的竹蝴蝶,心里明白她仍然没有忘记那个砍柴郎。 “娘,人家这个冬天闷在家里,陪大嫂二嫂锈花刺凤、照顾娃娃,真的是闷坏了。” 蝶影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指头,都是爹娘说什么要绣自己的嫁妆,结果她把一双红绣鞋刺得血迹斑斑,是大嫂二嫂看不过去了,这才偷偷帮她绣好。 燕柔轻叹道:“要做人家媳妇了,心还静不下来。” 看来要蝶影刺绣教心的计策失败,现在只能求菩萨,让蝶儿未来的夫君能容忍她活泼好动的个性。 或者是……直接将蝶儿许给毫无保留疼爱她的砍柴郎? 但是身分、地位、家世、钱财的问题像砖头一样丢了下来,住事如潮,燕柔蓦然头疼欲裂,忙按住了额头。 蝶影见状立即问道:“娘,你不舒服吗?” “没事!”燕柔放下了手,望住停在蝶影头发上的竹蝴蝶,她仿佛闻到了熟悉的竹味清香,抽痛的额头也渐渐平息了。 来到水月寺,燕柔带着女儿和丫鬟走进大殿,立刻有熟识的僧人迎了上来,准备引领她们顶礼膜拜。 释迦牟尼佛高坐大殿中央,站在旁边的是迦叶和阿难两个尊者,再分坐两边的则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一色的金碧辉煌,气氛庄严隆重。 震慑于大殿的宏伟气势,蝶影安分了下来,她朝着大佛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辞:“上面好多菩萨,我搞不清楚你们谁是谁,可是你们救世救人,求你们帮帮小蝶吧!我要去白云山,我好想见到阿樵哥哥,我要问他,是不是不要小蝶了……” “大小姐!”小春拉扯着她:“大夫人都还没上香,你在咕哝什么?” “拜拜呀!我们不是来拜佛的吗?” “妳稍等一下嘛!寺里的师父会带我们拜。” “这么麻烦?” 燕柔笑了,这个女儿始终毛毛躁躁,没一刻平心静气呵! 第13章 好不容易完成礼佛仪式,蝶影已经迫不急待跑出大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燕柔随后出来:“蝶儿,我要去听住持师父讲经,你去不去?” “娘啊!你饶了我吧!”蝶影哀求着。 一个拄着竹杖的和尚站在廊下,合十招呼道:“钟夫人,你来听经课了?” “是呀!文真老师父每月一讲,对我们俗世人家而言就像是一把拂尘,扫去许多孽障污秽,助益颇大。”燕柔有礼地回答。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和尚仰天一笑。 “多谢竹心师父开示。”燕柔隐约抓到一丝机锋,但又不是很肯定。“是我尘缘太重,蒙蔽本心。” “世事皆忘,何来尘缘?尘缘不忘,就是尘埃处处,再大的拂尘也抹不去了。” 竹心仍是笑看天际,目光又投射到蝶影身上:“钟夫人,这位小姑娘是……” 燕柔正在思索竹心话语含意,见她问起女儿,忙道:“这是我女儿蝶影,她小时候曾经来过。” “哈哈!我记得你了。”竹心望着蝶影慧黠的大眼:“你就是推倒罗汉像的那个小娃娃。” “哇!大和尚,你记性真好,那一年我才八岁!”蝶影开心地大叫,本来对这个语焉不详的和尚没什么好感,如今听他讲起她的“事迹”,就好象遇到了老朋友一样。 “蝶儿,不得无礼,要叫竹心师父。”燕柔微微红了脸,那年小蝶影趁大人不注意,跑到偏殿玩耍,竟把一尊木雕的大罗汉像给推倒,虽然寺方不追究,但她和钟善文还是在事后捐了很多香火钱,这才安心。 竹心微笑道:“想不到一个顽皮娃娃,如今也出落得像朵花了。” “还是很顽皮呢!”燕柔摸摸蝶影的发。“蝶儿,一起去听经吧!” “娘啊!”蝶影惨叫一声。 竹心道:“蝶姑娘心性未定,恐怕听经是雾里看花,捉摸不清,不如就在水月寺逛逛;钟夫人,时刻也快到了,请一起到净莲阁吧!” 蝶影见竹心为她说话,开心地道:“大师父,你真是一个好人!咦?你的脚?” 燕柔熟识竹心,见他拄着竹杖微跛而行,也是十分诧异。 竹心笑道:“三个月前,我带了几个弟子去采药,遇到山泥倾泄,被一块大石头压了脚,幸亏有人相救,送回寺里,一躺两个月,不过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燕柔低声道:“阿弥陀佛,一场劫难呵!” 竹心又是哈哈大笑。“是劫不是难,是难躲不过,逢凶化吉,峰回路转,不知迷迷转转之后,是否柳岸花明又一村呢?” 蝶影敲敲自己的头顶,怀疑是否变笨了,否则她怎么都听不懂竹心师父的话? ※※※※※ 一朵朵莲花绽开在池塘上,白的、红的、粉的、紫的,衬着青绿的叶子,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竹心告诉她,寺里到处都有莲花池,等她看到莲花合起了花瓣,听到敲钟声音,即表示讲经结束,她就可以到斋房吃午膳了。 还有多久才吃饭啊?蝶影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莲花池,终于在西边寺门外看到这个最大、最漂亮的莲花池。她不想再走了,倚在树边,忍住了往上攀爬的冲动,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头发。 几只乌龟在池边晒太阳,还有几只在池里游水、咬蚀莲叶。 “哪来这么多乌龟?”蝶影拿起地上掉落的树枝,拨了拨晒太阳的乌龟,乌龟不理睬她,把头脚都缩进龟壳里。 “不跟我玩?还在冬眠啊?” 再看到水里的乌龟,它们已经把一张莲叶吃了大半,蝶影仔细一瞧,很多莲叶都伤痕累累,甚至连莲茎都有折损,好多莲花也因此枯萎。 “哇!你们还吃?再吃就没有好看的莲花可看了。” 蝶影从口袋摸出一把红绣线,将几条绣线头尾连结成一条长线,再把线的一头绑在树枝上,另一头则捆上几支青草。 嘿!克难钓竿做好了,不信钓不上水里的乌龟! 正待蝶影兴致勃勃地甩竿入水,后面传来一声叫唤:“姑踉,这里不能钓放生龟喔!” “为什么不能钓……”蝶影转过了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他背后是刺目的日光,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那个身形是如此熟悉! 蝶影觉得心头有些东西,苦苦的、涩涩的、酸酸的,一股热流直往她的眼睛冲了上来,手中的钓竿也松落了。 于樵看清楚她头上的竹蝴蝶了,他心中狂喜,大步跑向前,长臂一揽,欢喜地唤道:“小蝶,小蝶,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阿樵哥哥!”蝶影扑进于樵的怀里,泪珠儿滚滚而落。“你……” “小蝶,我想妳!”他摩挲着她的发,亲吻着那只竹蝴蝶,以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抚抱着她。“我找了妳好久!” “胡说!胡说!”她抡起拳头,用力拄他厚实的胸膛捶去,哭喊道:“你什么时候找过我?你又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找妳!我在武昌、汉阳到处找你!我以为小蝶会常常出来逛街,可是一个冬天过去了,我……”于樵也结巴了。 “呜呜!我爹不让我出门,你怎么找得到我啦!”蝶影捶得两拳疼痛,眼泪鼻涕齐流。“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那天就这样把我送走……” “我没有不要你,我真的好想你。”他捧起她的脸,仔细地看她。 “你胡说!”她抑郁了好几个月的心事,此刻就像山洪爆发似地狂泄而出,她抓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便用力咬了下去。 深深的齿印陷入肌肉里,蝶影这才发现她的阿樵哥哥也是血肉之躯,她慌张地松了口。 “呜!你的肉一点也不好吃!”她又呜呜地伏在他胸膛上痛哭。 “不好吃就别吃了。”于樵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任手上的疼痛慢慢消退。 “我娘说,你不喜欢我了。” “我喜欢你!”他扶好她的身子,双眸凝注她的泪眼,慎重而缓慢地道:“阿樵喜欢小蝶,永永远远喜爱小蝶!” “呜呜!小蝶也喜欢阿樵哥哥啦!”蝶影紧紧抱住他。 “呵,别哭了呀!”他掏出了布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又拂了她的乱发。 “你还随身带这条巾子啊?”模糊的声音从布巾后面传来。 “就是擦爱哭鬼的眼泪呀!” 蝶影渐渐收了泪。“你怎么会在这里?伯伯呢?” “我爹住在水月寺里。” “伯伯在当和尚?”她楞楞地望着他。 “傻瓜!”他轻轻敲着她的头。“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再跟你说清楚。” ※※※※※ 穿过了莲花池,翻过一座小山坡,蝶影听完了于樵的述说,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竹心大和尚是你救的。” “是呀!既然我和爹来到了水月寺,竹心要医脚,我也顺便请寺里的师父帮我爹医治,他们医术很好,爹的脚也不疼了。后来他们看到我爹雕的竹观音,就请他雕佛经,所以爹就住下来了。” “你怎么不和伯伯一起住?” “你要我当和尚吗?”于樵用力一捏她的掌心。 “才不呢!你剃了光头一定很难看。”蝶影脸颊微红。“而且你当和尚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于樵哈哈大笑。“我这辈子是注定不吃斋了,走,我们抓鱼去!” “哇!快去!”蝶影十分开心,只要她和于樵在一起,总是有新鲜事。 走出大片竹林,一条清流小溪横亘眼前,蝶影东张西望:“鱼呢?阿樵哥哥,你要怎么抓鱼?” 于樵走到溪边,俯身提起一个竹篓于,溪水从细密的竹片缝里泄下,就看到篓子里面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鱼。 蝶影接了过去,好奇地察看:“这鱼儿怎会游进竹篓子里?又怎会笨得游不出来?” “这是一个陷阱。”于樵指着竹篓子:“你看,这里入口很大,我把竹片向里头编,然后越缩越小,再在里面放几只溪虾当诱饵,鱼儿很自然地游了进来,可是当它回头时,出口小,它挤不出去,就困在里头了。” “那怎么把鱼捉出来?拆掉竹篓子吗?” “哪用这么麻烦?”于樵笑着拉开竹篓底层的一条细绳,原来这是一个活动盖子,只听得啪啪几声,地上就跳着几只鲜亮的鱼儿。 “阿樵哥哥,你太厉害了!”蝶影兴奋地叫着,赶忙蹲下抓鱼,鱼儿滑不溜丢,一下子就从她手上溜走。 正当蝶影玩着那几只可怜的笨鱼时,于樵已经用火石升起火堆,又砍下一只竹子,削去竹枝和竹叶,一古脑儿丢到火堆里,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竿。 “你做晒衣竿做啥?”蝶影捏紧鱼儿,不解地问。 “看清楚了。”于樵砍下约三个竹节长度的竹筒,由上而下剖开,伸手向小蝶道:“把鱼拿来。” 他将奄奄一息的鱼儿夹进竹节里,连竹带鱼还给了小蝶:“可以拿去烤了。” “这样子也可以烤?”蝶影手执竹节一端,将鱼移上了火堆。 “这条溪的鱼儿比较瘦小,很容易就将外皮烤焦,里头却还是生的。”于樵继续砍着竹节。“后来我想出这种竹子夹鱼的烤法,等竹子烧焦了,里头的鱼也熟透了。” “哈!原来如此!”蝶影转着竹筒。“阿樵哥哥,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呢?”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没办法天天吃素,只好到外头自力更生了。” “那伯伯就在寺里吃素啊?” “嗯!爹说要雕佛经,应该要静心茹素,可我吃素填不饱肚子,又怕吃了荤腥让寺里的和尚不舒服,索性就住到这竹林子来,生活也自在些。” 第14章 “你住这里?我看不到啊!”蝶影放眼望去,只见大片苍翠的竹林,尽是漫漫无边的绿。 “回到城里几个月,眼睛就变差了?”于樵指着方向:“仔细看,我在那边盖了一间竹屋。” 蝶影瞪眼瞧清楚了,果然在一支支翠竹的间隙中,藏着一座绿色的小屋。 “哇!好可爱的屋子,我要去看看!” 于樵拉住她:“里头只有一张床,没什么好看,待会儿再去吧!” 蝶影坐了下来:“阿樵哥哥,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你要跟我住在一起,就得嫁给我当妻子,一辈子当个砍柴婆婆。”于樵随口说着。 “好!” 于樵没想到小蝶回答得这么干脆,他望着火堆,看到了小蝶眼里的人,他胸中也燃起一把火,但他还是很自制地道:“嫁给我很清苦,我没有钱,不能给你买漂亮的衣裳,只能让你穿草鞋,睡茅屋,有时候还要叫你去摘香菇……” “我愿意。” “冬天山里冷,棉被可能不够暖和……” “可是我有阿樵哥哥。” “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蝶影一反常态,正正经经地讲话,她直视着于樵的浓眉大眼。“有钱也买不到这么疼我的阿樵哥哥。” 于樵丢下了竹筒,伸手摸向小蝶柔嫩的脸颊,他以手指细细地描着她的眉、眼、鼻,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于樵并不奢望和小蝶有什么结果,他这次出来,只是要找到她,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好了。就算小蝶嫌弃他的出身,他也毫无怨言,他甚至暗中祝祷她能嫁得如意郎君。 然而,纯真善良的她愿意跟着他,他更愿意疼她、爱她、照顾她……他轻轻地说:“小蝶,妳想清楚了?” “我想了一个冬天,本想春天来了,我就要到白云山找你,我想问阿樵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要我了!” “没有啊!” “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就一辈子跟了你!”蝶影的眼睛闪着光芒。 “小蝶,我要妳。”于樵的手指划到了小蝶的唇畔,低头在她的红唇上一吻。 “我也要阿樵哥哥。”蝶影呢喃着,也印上了他的唇。 一对小儿女羞涩地亲着嘴儿,有点激动,有点兴奋,却又无所适从,只是在彼此的唇瓣上压着、印着、啄着,交缠住彼此的气息。 “你……你不要吃我的嘴嘛!”蝶影红着脸推开了于樵。 “你的嘴软软的,很好吃。”他捉住她,又一口一口咬了起来。 “讨厌!讨厌!”她在他的怀中咯咯大笑了起来,害得想一亲芳泽的他只好胡乱亲着她的耳朵、脖子。 “好痒!”她使出杀手,伸出手指往他的胳肢窝搔去,他忍痒不住,松开了手,她立刻跳起跑掉。 “丫头,别跑!”于樵追着他的小蝶,笑声传遍了竹林,也惊动了前来寻找蝶影的人。 “大小姐!”小春和小夏掩住了口,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姐和一个陌生男子互相追逐嬉戏。 “咦?小春、小夏?”蝶影停下脚步。“你们也要来吃鱼吗?” “不!夫人要我们来找大小姐,该去吃斋了。” “你家小姐今天不吃斋。”于樵走了过来,大手一揽,将蝶影拥进他那宽大的怀抱。“抓到妳了。” 小春小夏更是目瞪口呆,她们虽然见惯大小姐惊世骇俗的举动,但总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而这个粗布衣服的男人,竟然和大小姐抱在一块…… 蝶影笑着挣扎:“不要啦!这不算,我要跟小春讲话……小春,你去跟我娘说,等会儿我就回水月寺,请她先用饭。” “大小姐……” “快,阿樵哥哥,快去烤鱼了!”蝶影推着于樵,两个人笑嘻嘻地跑掉了。 小春和小夏楞在原地,不断地自言日语:“她们是好人家的丫鬟,她们没有看到大小姐,大小姐不会和男人一起玩……” 溪畔传来了雄浑宏亮的歌声: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走过千山,越过万水,千辛万苦觅蝶影哟!娇娇甜笑,红红小嘴,哥哥心喜把蝶抓哟!归深山,长相守,你我一世不分离哟!” 笑声荡漾在绿竹林里,东风轻快飞舞,吹起了无限的春意。 ※※※※※ 烛光摇曳,在墙上映出了两个黑影。 于笙坐在一条粗大长竹前面,听完了儿子的叙述,他缓缓地放下雕刻刀,锁紧了眉头。“阿樵,你说小蝶姓钟?” “她叫钟蝶影,住在武昌……” “我刚刚都听清楚了。”于笙低头沉思,虽然说姓钟的人不少,但是姓钟的大户人家肯定只有少数。他又问道:“你没问她爹娘的名字吗?” “我……我没想到要问。”于樵不安地磨着脚底的草鞋。“爹,我和小蝶说好了,要请您老人家去提亲……” “我问你,你对小蝶有没有做出什么逾距的行为?” 于樵不懂,为何一件喜事会让父亲脸色如此凝重?他不敢回答得太露骨:“我……我只是抱抱她而已。” “这样就好,在正式成亲之前,千万不要害了人家的清白,否则后悔莫及。” 于笙舒了一口气,沉吟一会儿,这才道:“婚姻不是儿戏,你和小蝶才刚重逢,贸然就要谈婚事,恐怕是操之过急。” “可是,爹,您不也说我可以爱大小姐吗?” “爱是一回事,可成亲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于笙叹道:“即使小蝶愿意跟你,你不怕小蝶的爹娘嫌你出身低吗?” “我不怕!”于樵挺直了腰杆:“我会砍柴打猎,也会做竹工赚钱,我养得起小蝶,我会给她过最幸福的日子。” “年轻人呵!”理想归弄想,现实却是最残酷的。于笙望定了墙上的幢幢黑影,那是他的影子,也是他心里的阴影。他缓声叹道:“唉!门户之见之可怕,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你长在山间,和小蝶一样不解性情呀!” “为什么要了解世情呢?了解了,照着世俗的成见去做,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就像套着枷锁过日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于樵有感而发,滔滔地说出他的想法。 “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但是爹不希望看到你发生事情。” “爹,能发生什么事情呢?”于樵焦急地道:“是您鼓励我出来找小蝶,您不也希望我们有缘在一起吗?”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于笙知道小蝶姓钟以后,他的心思全乱了,他收拾着刻刀:“时间晚了,你回竹林于歇着吧!不要忘了帮西山房的师兄弟编竹席。” “我没有忘,就快编好了,我过两天会带过来。”于樵又提醒道:“爹,提亲的事……” “这样吧!下次你带小蝶过来,爹好好问清楚她家的情况,再来谈要不要提亲的事。” 于樵露出了笑容,但心中又隐隐不安,他服侍父亲就寝后,闷闷地摸黑回到竹林,他没有编竹席,而是拿了一块竹片,在错综刀痕之中,逐渐雕出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第七章 燕柔才说要去水月寺,蝶影就迫不及待地整装跳上马车。 “娘,今天不是十五,大师父不讲经,为什么你要去水月寺?” “那你为什么要跟来?”燕柔笑问着。 “人家……人家要去找阿樵哥哥嘛!”蝶影红了脸,低头搓玩她圆短的指头。 “他说要来提亲,也不知道和伯伯说得如何了?” 那天听了小春和小夏的描述,又见蝶影述说她和阿樵重逢的经过,燕柔便知道:她遇上难题了。 燕柔没有告诉钟善文,事实上,阿樵绝对过不了钟家老爷那一关。 自从蝶影那天回家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她像个大闺女一样地躲进房里,认真裁衣服、缝枕巾,她脸上的光采和甜笑说明了她的期待。 竹蝴蝶在她的头上翩翩飞舞,她的心也飞到了那片竹林。“娘,上次人太多,不方便带阿樵哥哥来见你,今天你去拜神,我去找阿樵哥哥来。” “也好,去看看他。”燕柔淡淡地道。或许,要让这个叫阿樵的年轻人知难而退。 可是,再看到女儿欢欣的神情,她又感到困扰。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日子过得好,但从此要受拘于礼教规范,也可能要和其它女人分享丈夫;而嫁给阿樵,即使穷些,但蝶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她仍然可以当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蝶儿。 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 马车停下,母女二人带着小春小夏进了山门,走上长长的石板路往大殿而去,今天寺里香客不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多,几个女人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妇,迎面走了过来。 燕柔觉得这个热妇十分眼熟,但也不敢肯定,又多看了几眼。 那老妇却是喊了出来:“燕大小姐,是妳?” “叶嬷嬷,真的是你?”燕柔失声叫道。 “大小姐,是我,好久不见了。”叶嬷嬷开心地握住燕柔的手。 “我不是大小姐了,你看,我女儿都这么大,儿子也生孩子了。蝶儿,叫叶婆婆。” “叶婆婆!”蝶影大声地喊道。 “大小姐真是好福气。”叶嬷嬷介绍身边的女眷:“这是我的媳妇,孙媳妇,这娃娃是曾孙子,我这次是回来落叶归根呵!” “叶嬷嬷也是好福气,那年你和阿忠一下子离开,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害我好挂念你。” 第15章 “是阿忠在燕家的长工契约到期,他又存了一些钱,举家就到江南做点小本生意,如今我老了,想回来走走,他们一家子就陪我回来了。” 看见她们穿著的精细丝质衫裙,燕柔笑道:“阿忠发达了,叶嬷嬷你可安心养老。” “人老了,总会想起一些旧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来这里上香了。” 燕柔心一动:“有一句话,我一直想找你问……” “我明白,我们到一边说吧!” 几个女眷到一旁赏莲,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则蹦蹦跳跳地找于樵去了。 “大小姐,你这女儿真不像你呢!”叶嬷嬷望着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静、好温柔。” 燕柔扶叶嬷嬷走着,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年轻未嫁时。“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还褂在心头吗?”叶嬷嬷轻叹一声。“你那时候一直哭,说是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了,可你现在都当祖母了,还惦着这件事?” “我怎么能相信?”燕柔视线落到大殿中的释尊佛像,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心灵依靠。“他是我的儿子啊!是你帮我接生的,他的哭声好宏亮,我还喂他喝奶,怎么我一觉醒来,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吗?” “怀胎十月,他毕竟是我的一块肉啊!”燕柔情绪略显激动。“即使那个人不想当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时和钟少爷已经有婚约,又怎能带着一个孩子出嫁?对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传出去,更是颜面尽失啊!” “是你们……把孩子弄死了吗?” “没有,但孩子确实是发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一个没有名分的死婴,随便挖个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头不觉绞痛起来,眼里溢满泪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来上香。” “唉!那时候夫人不也劝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吗?”叶嬷嬷和蔼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钟家当了主母,生了钟家的儿子女儿,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过去了。” 燕柔以丝巾拭去眼角泪珠,轻笑着:“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见到叶嬷嬷,又勾起了往事,不谈了。” “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叶嬷嬷笑着,心里却为燕柔叹气,如果她真的忘了,又为何每年来上香呢? 告别了叶嬷嬷,燕柔独自上大殿礼佛,等了一会儿,不见蝶影出现,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里玩,她只好怀着心事,在寺内随处漫步。 她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水月寺,对寺里地形十分熟悉,刚才听师父说寺方打算翻修禅房,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后的禅房。 禅房门口大开,并没有听到木工敲打的声音,她俏声跨过门槛,见到一个满头灰发的男子背对也坐着,似乎正在低头雕琢东西。 倚墙摆满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长约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笔写了宇,有的竹面宇迹则已被雕空,而每支雕过字的竹子底端则刻有一个菩萨。 燕柔认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师的墨迹,他写的是心经,一支竹子写上一句,她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一句句读起。 每读一句,她便看见底端的竹雕菩萨,观见之时,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见各个天神面目不同,衣饰、法器、座骑也各自相异,而刻工精细,更是难得佳作。 心经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而这个竹艺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骇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个背影、那拿刀的姿势、那低头专注的神情,长久以来,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发,今日白头,还有他脸上刀刻般的痕迹,在在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于笙听到了声响,他以为是寺里的僧人,抬起头来想打招呼,一见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间凝结。 多少年了,他们不曾这样静静对望? 两人的表情仍然平静,但眼里尽是波涛,燕柔目光越过了那痴缠的眼眸,看到于笙身后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头写的是“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她能没有罣碍吗?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罣碍。无论她再怎么清心,再怎么念佛,但曾经有过的爱恨缠绵,却没有随着他们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来,她的心仍莫名地与他相恋。 “你在这里……?”燕柔终于开了口。 “大师要我刻心经,所以我就在这里。” “我们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那时她已怀胎五个月,两人相约暗夜离去,可是,他退却了,她痴痴地等候,他终究没来!从那夜起,她绝望,再由绝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开始雕刻字迹。 “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我忘了!” “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会承认这个孩子吗?”于笙的语气平静地不掀起一丝风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气。” 燕柔紧紧攒住手里的丝巾,抿紧了唇,原来……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她何必挂念着他,无法遗忘? “爹!爹!”长廊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宏亮兴奋的叫喊:“我带小蝶来了!” “伯伯,我来了!”这是蝶影高亢的笑声。 于樵和蝶影旋风也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人紧握着彼此的手,脸上尽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这里啊!”蝶影拉着于樵走上前,脸颊泛着红晕,她开心地道:“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于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 于笙见到小蝶脖子上鲜红的吻痕,他徒然变了脸色:“阿樵,放开小蝶的手!” 于樵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变脸,他仍握着小蝶的手。“爹……” “快放开!” 于樵立刻松了手,不安地望向父亲,又望向小蝶。 “伯伯!”蝶影没有见过于笙生气,她感到十分害怕。 “小蝶,跟妳娘回家去。” “伯伯,阿樵哥哥说您有事要和我谈,正好我娘也来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谈婚事……” “蝶儿!”燕柔拉过蝶影。“什么都不谈了,我们回去。” 蝶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急得快哭了。“阿樵哥哥……” 于樵也没了主意,他转向父亲道:“爹,我们慢慢谈……” “我们高攀不起!” “可小蝶愿意嫁给我啊!” 于笙没有理会他,同着已经一脚跨出门外的燕柔道:“钟夫人,我家孩儿冒犯小姐,还请夫人原谅。” 燕柔不发一语,拉起蝶影就向外走。 “娘!不要走啊!”蝶影慌张地飘下泪珠。“你还没跟阿樵哥哥说话……” “没什么好说了。” 于樵追了出去,站在燕柔的面前,那昂然的身躯像座大山挡住她,她楞了一下,便停住脚步。 “伯母,我于樵是真心喜爱小蝶,求你成全。” “我女儿不会嫁给一个竹工师傅的儿子,更不会嫁给一个砍柴郎!” “伯母,我正正当当做人,不偷不抢,我保证可以让小蝶好好的过下半辈子。” 于樵说话中气十足,目光坚定。 燕柔这才仔细打量女儿口中的“阿樵哥哥”,果然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好看; 而且讲话理直气壮,自信有力,她直觉地认为,他就是能呵护蝶影一生一世的男人。 可是他们身分如此悬殊,于笙不愿高攀,她更不愿让女儿嫁给负心汉的儿子;她深怕有一天,于樵也会像他爹一样,撇掉蝶影,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开口道:“我家蝶影不适合你。” 蝶影急道:“娘,怎么不适合呢?我和阿樵哥哥在一起很快乐啊!” “你们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当然快乐,可成亲、成家不是玩游戏。” 于樵更大声地道:“伯母,我是认真的。” “阿樵,回来!”于笙撑着竹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燕柔注目于笙的脚,她不懂,为什么最近水月寺的人都跛了脚呢?过去于笙站直身子时,也像于樵一艘高大吧! 她不再让自己想到过去种种,拉着蝶影道:“我们回去吧!” “伯母!”于樵想要阻止。 “阿樵,回来!”于笙又出声唤住儿子。 于樵事父至孝,他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只是回头望了父亲,又凝目望向小蝶,不知如何是好。 蝶影终于放声大哭:“阿樵哥哥,我不要走啊!” 于樵忍住了心里的痛楚,却不敢再移动脚步。“小蝶乖,你先跟你娘亲回去,我再去找妳。” 燕柔轻声叱道:“大姑娘了,别哭得那么大声。”她见小春和小夏寻了过来,忙道:“你们扶小姐上车!” 小春和小夏各自搂住蝶影的两臂:“大小姐,走了!” “呜!阿樵哥哥!”蝶影又要回头,可是她们已经转过一个走廊角落,再也看不到于樵了。 “大小姐,这里好多和尚在看,你就不要哭了!” 第16章 “为什么不能哭?”蝶影涕泪纵横。“娘和伯伯要拆散我们啊!” “蝶儿,你年纪小,不懂事,不是说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燕柔走在她旁边,恢复了平静语气。 “我就是喜欢阿樵哥哥,我看不到他会很难过啊!”蝶影哭嚷着,想要回头走。“娘,你不喜欢爹,你不知道我的感觉!” 燕柔静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感觉。” “娘,妳一定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蝶影被小春和小夏硬塞上马车,哭得更加大声。“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燕柔想告诉女儿,她不但喜欢过,而且深深爱过,结果换得的却是身心巨创。 她回头望向庄严宏伟的水月寺,她的心也隐隐作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古井无波,今日却一再地翻起深埋的记忆,她终究不能遗忘,过去她那爱恨分明的强烈个性都苏醒了。 几个小沙弥在山门前扫地,竹帚扫着灰尘和落叶,一个小沙弥道:“师父,这地扫了又扫,还是一堆灰尘啊!” 竹心师父拄着竹杖,走在扬天漫地的尘埃中笑道:“你心里清静,又怎会见得到尘土呢?还有,你自己的灰尘扫不干净,可不要扫到别人那里去了!” 燕柔望看漫漫尘埃,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深夜的钟宅大院门外,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徘徊着。 “我来寻找迷路蝶哟!百花丛中,寻觅踪影,找了一回又一回哟,而高的墙,厚厚的门,千呼万唤寻不回哟!” 于樵轻轻唱着,方才家丁又开门出来,叫他不要唱歌扰人清梦,他只好放低了音量。 踱过来,踱过去,他只能望着豪门兴叹。 “阿樵哥哥!”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转身便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小蝶,星光下,她的神情憔悴,两眼红肿,小小的嘴唇轻颤着。 “小蝶!”他好心疼她的模样,大手将她抱进怀里。“你终于出来了,你家的人不让我进去找你……” “根本没有人告诉我你来了,是我听到你的歌声,从后门溜了出来。”蝶影将脸埋在温暖的胸膛上,尽情享受他的气息。 “唉!小蝶,我问我爹,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你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还叫我不能来找你。” “你还是来了。” “妳今天要哭碎我的心了!”他紧紧搂抱着她。 蝶影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阿樵哥哥,我就不哭了,以后我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我都不会哭了!” “小蝶!”他吻上她红肿的眼皮,顺着她柔滑的脸颊而下,轻轻咬着她的唇:“我于樵绝对不允许小蝶为我哭泣!” 她也吮吻着那温润饱满的唇瓣,灰白的脸颊慢慢转成红色。 “阿樵哥哥!”她拿起挂在手臂上的绳篮:“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到厨房找了这一坛酒给你祝寿。” “丫头,我年纪轻轻的,祝什么寿…”他摸摸她的头,心里是惊喜。 “你早上说的时候,我就想买壶酒来庆祝了,可是后来……不说了!”蝶影拿出酒坛子:“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好!我一定会记得,小蝶帮阿樵哥哥做了二十二岁的寿!” 于樵也是一个直爽性子,今天他和小蝶本是兴高采烈谈婚事,却莫名其妙被两家父母反对,他已经郁积了一整天的闷气,此刻是不吐不快了。 他帮小蝶拆开泥封的坛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酒?” “我也不知道。”蝶影凑上鼻子,差点被酒香熏倒,她得意地道:“他们把好酒藏得很紧密,我就尽往里头摸,果然找出好酒来了。” “哈!以后我可不能藏好吃的东西了,你都有办法找得出来。” “你敢藏?好吃的东西就要拿给我吃!” 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于樵也忘记了一切烦恼,拿起酒坛子仰口一倒,咕噜噜吞了一大口。 “什么味道?”蝶影贴近了他的唇。 “嗯!有点甜,有点辣,不过倒是很醇呢!” 她伸出舌头,在他的唇上一舔,皱起眉头:“哪里是甜的?都是苦的。” 那软软的小舌刺激着于樵的神经,他又喝了一口酒,立刻压止小蝶的唇。 “啊!”蝶影一惊呼,浓洌的酒水灌进她的喉咙里,她脑袋一昏,忍不住呛咳起来,“好坏,阿樵哥哥,你好坏!” “你说,是甜的?还是苦的?”于樵笑嘻嘻地看她。 “是苦的啦!” “是吗?我来尝尝!”这次他直接封住她的唇,住她口里寻找苦味,但他非但没有吃到苦酒,反而缠住了一条甜得腻人的舌头。 蝶影睁大双眼,顿时闭住呼吸,浓情蜜意掺和着酒杳,她不必喝酒,已然醉倒了。 她无力地合起眼皮,与他缠绵亲吻,全身醉得一塌糊涂。 “坏……阿樵哥哥是坏人……” “你要不要嫁给坏人当妻子?” “要!” “我以后天天对你使坏,好不好?” “好!” 阿樵拉着小蝶坐到墙边,高兴地唱起歌儿: “我有一只小蝴蝶哟!张着双翅,飞来飞去,飞到情郎怀抱里哟!心心相印,亲亲小蝶,我与妹妹结夫妻哟!” “好肉麻呵!”蝶影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抱怨着。 于樵喝着酒,开怀笑道:“这都是我心里的话。” “我不让你说肉麻话了。”蝶影醉眼微醺,她抱过酒坛子喝了一口酒,又堵上于樵的嘴。 春夜漫长,夜风冷峭,一对小儿女脸红耳热地互相喂酒,依偎取暖,说着绵绵情话,他们被烈酒娆灼着身子,一点也不觉得冷。 夜已深,但高墙内沉睡的人们终究会醒过来。 第八章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钟府的家丁打开大门,拿了扫帚水桶准备清扫。 “哎呀!怎么有流浪汉睡在这儿?” “还喝了酒啊?快!快把他赶走!” 两倜家丁举起扫帚,住窝在墙角的于樵扫去。“走了,别睡在这里。” 两支扫帚怎推得动于樵高大的身子?家丁上前一看:“呵!他还抱着一个女人,这衣服花色好生面熟呢!” 蝶影听到人声,她睡意正浓,只在于樵怀中蠕动了一下。 “这女人也很面熟呢!好象是……长得很像大小姐……” “就是大小姐啦!” 两个家丁慌慌张张地丢了扫帚跑进门里,正不知道要向谁通报,迎面来了大少爷钟和雨,“阿康、阿包,你们早啊!我好久没这么早起床了,这空气可真新鲜呵!” “大少爷糟了!大少爷糟了!” 钟和雨诧异地道:“我神清气爽的,什么我糟了?” 侍他见到蜷缩在陌生男人怀抱的蝶影,他一早的好心惰立刻破灭,他急着拉起蝶影的手臂:“大妹!大妹!你这像什么样?快起来!” 蝶影沉沉睡着,不理会大哥的嘶吼。 钟和雨又想推开于樵,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诱拐我妹妹?” 于樵紧搂着蝶影熟睡,两人手臂交缠,分也分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啊?醉成这个样子!”钟和雨又踢又拉,还是不能分开他们,只是在于樵身上踩出几个鞋印子。 “这小子皮真硬呵!”钟和雨不敢再出蛮力,怕会伤到自己的妹妹。 “大哥!大哥!”钟融风跑了出来,见到这个景像,也是大吃一惊。“就是这倜大个子!” “就是你偷偷告诉我,大妹喜欢的白云山大个子?” “大妹昨天哭了一天,大概也是为了他吧!” 兄弟俩的谈话声终于惊醒于樵,他睁开双眼,茫茫然地道:“啊!天亮了?” 钟融风蹲到他身边:“大个子老兄,求你快放了我妹子吧!” “你是……二哥?”于樵宿醉未醒,仍有些迷糊,他大声地道:“我不放小蝶,我要娶小蝶为妻,今天就提亲!” 趴在他怀里的蝶影隐约听见了,在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周围越聚越多的家丁和丫鬟听见了,莫不大惊,这个寒酸小子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喂!”钟和雨也过来拍拍于樵的脸:“老兄,你有什么本事让我当你的大舅子啊?” “我爱小蝶!这是我最大的本事!” 锤和雨倒抽一口气,这人口气真大,那他当大哥的疼爱妹子,算不算也有本事? “老兄!你喝醉了,快起来回家去吧!” 于樵果真坐直了身子,但双臂仍紧抱小蝶。“我不回去,我要找钟家老爷!” “谁要找我?”钟善文一脸怒容,看到这个搂搂抱抱的画面,气得头上冒烟。 “你们这些丫头白吃饭的吗?快抬了大小姐进去!” 几个丫鬟和嬷嬷忙挤到于樵身边,伸手要拉蝶影,于樵渐渐醒了,知道眼前这个威严老爷就是小蝶的父亲,于是他松开了手臂。 “不要!”蝶影攀住于樵的脖子,恋恋不舍地咕哝着:“不要!不要分开我们!” “这……这算什么?!”钟善文看到女儿像只小猴吊在男人身上,又咬牙切齿地道:“蝶儿,快给我醒来!” 蝶影仍在醉梦中,她往于樵的胸膛靠去。“不……人家还想睡,阿樵哥哥……” 于樵轻轻拥抱她一下,在她耳畔低语:“乖,小蝶进屋子睡觉,我和你爹谈亲事。” “唔!”蝶影放松了身子,任丫头把她抬进宅内。 钟善文正在吹胡子瞪眼睛,厨房管事的家丁看见地上的酒坛子,翻了翻拆烂的封条,惊道:“老爷! 第17章 大小姐把自己的女儿红喝光了!” 钟善文眼睛瞪得更大,那一坛女儿红可是珍藏了十八年,正打算在蝶影和许五公子的婚宴上拆封庆贺,如今竟然让这个砍柴郎给喝了! “你这个醉汉!”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于樵:“我内人都跟我说了,你只是个在白云山砍柴的穷光蛋,你别指望什么!” 于樵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子,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令众人眼睛一亮,出来看热闹的姨娘们更是低声惊叹,但一见到钟善文的白眼,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我不是醉汉,我叫于樵!”于樵大声宣布着。他看到大门边一个装满清水的桶子,立刻大步向前,掬起冷水泼向自己的脸,人也真正清醒了。 “来人啊!把这个醉汉辇走!” “钟伯伯,我有话要说。” “谁是你伯伯了?还不拿扫帚赶走他?” 于樵伸手挡住了五、六支扫帚,走到大门阶梯前,大声喊道:“钟伯伯,我要娶蝶影,现在正式向您提亲。” “你凭什么提亲?你拿得出聘礼吗?”钟善文冷笑一声,拂袖进门。 竟然不给他讲话的机会?于樵想要跟着进去,后头的钟融风拉住他:“大个子老兄,别自不量力了。” “我姓于!” “好!好!于老兄,看在你曾经救过我妹妹的份上,我送你一点银于,请你离开好吗?” “我于樵不要你的银子!” 钟和雨和钟融风挤眉弄眼,走过来道:“送你五十两银子如何,很多耶!” “我不要银子,我只要小蝶!” “老兄,你可知道我三妹的身价?” “你是……小蝶的大哥?”于樵觉得兄弟两人比钟老爷和善多了,他问道:“什么身价?你们要卖妹妹吗?” “呵呵!刚刚我爹也说了,就是聘礼啊!”钟和雨扳起指头,一一数着:“爹和许大人谈好了,要他们送上一百两黄金、一百两白银、一百匹绸缎、两对金镯子、两对玉镯子……记不清楚那么多了!” “你们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金银财宝让你们享受了,可小蝶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却是她在受苦!” 在旁围观的女子们发出赞叹同意之声,因为于樵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这只是一个形式嘛!你要娶妻的话,一定要送上聘礼。”钟和雨很讶异自己的耐心,竟然能和这砍柴郎拉拉杂杂地谈下去。 “黄金白银我没有,但是我有整座白云山的野猪、山鸡、兔子,保证让小蝶一辈子衣食无缺;还有清甜的山泉水,采不完的野菜香菇,看不厌的蓝天白云,更有比你家院子大上数千倍的山林可以遨游,两位哥哥,你们说这份聘礼可以吗?” 第一次听到这种聘礼,钟氏兄弟面面相觑,看来这家伙真是不懂行情。 “老兄,好吧!就算你给我大妹这么多东西,但是她的娘家呢?好歹我爹娘养她这么大,你也该表示一点意思嘛!” “我是诚心诚意来提亲,我会在小蝶的爹娘面前发誓,愿一辈子疼爱她、照顾她,让他们的女儿永远平安快乐。”于樵说得慷慨激昂,大声道:“你们有谁能对自己的妻子做出疼爱一世的承诺?” 一句话说得在场男人心头一震,家丁们想得是:娶妻不过是传宗接代、多个干活的人手而已;钟家兄弟想得是:娶妻就是连结两家利益地位的快捷方式。 至于疼不疼爱,在场男人都是一个想法,还得看这个妻子贤不贤慧呢! 钟融风揉了额角,大摇其头:“唆!你光说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实在听不懂懂,这样说好了,你到人家家里拜访,总得带些礼物表示心意嘛!” “我懂了,今天太急来不及准备,下次我会带上白云山特产的野菇。” “呃……我是说银子……” “小蝶说钟家不缺钱,你们为什么要收钱嫁女儿?难道谁出价越高,小蝶就嫁给谁吗?”于樵拍着胸脯,以宏亮有力的声音道:“你们应该要问:我爱不爱小蝶?我能不能给她幸福?” “于老兄,你似乎是可以给我妹妹幸福。”钟和雨觉得自己快被于樵说服了,但他很快地提出重点:“可是,老兄,我们讲得是门当户对。” 于樵看了一眼钟府红漆大门:“你们的门是比较大,大门小门横竖都是门,人顶多七尺,又需要多大的门啊?” 钟和雨听得头昏脑胀。“我说得是身分、名望、地位,这些你有吗?” “身分地位可以保证小蝶的幸福吗?小蝶是和我于樵相爱,她要嫁的是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不是嫁给空空洞洞的地位。” “老兄你住在山中不明白,凡世上婚姻,一定讲究两家相对等的地位……” “我既然不是世俗中人,又何必理会这些讨厌的规矩?” 真是遇到野人了!钟和雨为之语塞,钟融风附在他耳边道:“大哥,你碰到对手了吧!刚刚爹传话出来,叫我们不要噜嗦,直接把他赶跑就是了。” “不!不要动粗。”钟和雨摇头道:“我十六岁开始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天不能和于老兄当亲家,还是可以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我可以到白云山批山产来卖……” “说得也是。”钟融风附和着:“要是大妹知道我们把她心上人打跑了,她一定会拿着棍子追我们哥儿俩。” 于樵见他们兄弟低声嘀咕,他又想闯进大门。“我要见小蝶!” “等等!”钟和雨伸手拦住他。“你口口声声说疼爱我们的妹子,你要怎么证明?” “我做给你看。” “嘎?怎么做?”难不成抱在一起睡觉就是爱?那他也很爱他的娘子了。 “我可以为小蝶盖一间坚固的屋子,让她住得安稳舒服。” “盖房子呵?我们有的是工匠,你老兄就别花力气了。” “一分力气,一分心意,那是用我全部情意盖起来的房子。” 围观的众家女子早已对于樵投以爱慕的眼光,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屋里被疼爱的女人。 钟融风却又听得头痛。“老兄,你不要再说大话了,你不盖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出来,我们怎么知道你盖得好不好、能不能住人?” “我立刻盖给你们看。” “嘎?”钟氏兄弟又是一声惊异。 于樵向四周张望,钟府大门前围了一堆看热闹的路人,他抬眼越过众多人头,指向西边不远处的空地:“给我那片竹林,再跟你们借几件工具,我就可以盖出一间屋子来。” “嗯!那是钟家的产业……”钟和雨眯着眼望向竹林。“可以!你如果在明天中午以前盖出一间屋子,我就求爹将妹子嫁给你!” “没问题!”于樵豪气干云地应允,看热闹的群众也鼓噪叫好。 “大哥啊!”钟融风拄扯着钟和雨:“你别跟大个子认真呀!你叫他摘星星,他也会去。” “他摘得下星星吗?”钟和雨环臂胸前,目视向竹林而去的于樵。“而且你看过一天就盖好房子的人吗?” “我知道了,要是他盖不出来,自然会死心,黯然离去……” “然后我们哥儿俩再去安慰他,跟他交朋友。”钟和雨开始打着如意算盘。 “二弟你不也说他父亲竹雕手艺很高明?京城的大爷们最爱玩赏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若能叫大个子的爹多雕几件工艺品,我们再转卖出去,一定能好好赚上一笔……” “大哥,你想太多了。” “生意人就是要脑筋灵活,随时寻找生财之道呀!” “大哥,你不觉得大个子很面熟吗?”钟融风一直存在这个疑问。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难怪我和他谈得很愉快呢!”钟和雨望了弟弟的面容。“咦?你的眼睛很像他耶!” 钟融风一经提醒,击掌笑道:“对了,你的鼻子也像他。” “是吗?”兄弟俩各自摸摸眼睛鼻子,转身进屋去了。 ※※※ 蝶影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樵哥哥。 她冲出大门,心中又惊又喜,原来西边空地已经平空起了一间竹屋。 “阿樵哥哥!” 于樵听到叫声,也不顾手里扎了一半的竹椅,兴奋地迎向小蝶。“你终于睡醒了!” 蝶影想要投到于樵的怀抱中,却被在旁“监工”的钟融风拉开。“大妹,这么多人在看热闹,克制一点!” 蝶影一看,果然人山人海围绕着竹屋,算来有好几百个人吧!她迟疑了一下,只好隔着钟融风道:“阿樵哥哥,我老作梦,梦到爹把你赶走了……” “我还在这里呀!”于樵爱怜地望着她。“你醉成那样,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呵!” “天塌下来,也有我的阿樵哥哥顶着。”蝶影紧紧盯住心爱的情郎。“啊!你的眼睛好红,你一夜没睡吗?” 于樵眨了眨眼:“我不累,小蝶!你坐到一边去,我得赶工了。” 蝶影转身捶了钟融风一记:“都怪你和大哥啦!叫阿樵哥哥做苦工。” “是大哥啦!”钟融风拉开蝶影,哇哇叫着:“你还没嫁,心就向着外人了?” 于樵又拿起竹椅,继续编扎,笑得开朗,毫无倦容。“也不算做苦工,只要盖好房子,就可以娶到小蝶,何乐而不为呢?” 蝶影听了心里甜蜜欢喜,跑到竹屋竹东摸摸,西碰碰。 “唷!我说蝶影啊!”四姨娘牵着小虹影走过来,也是绕着竹屋打转。 第18章 “如果有人肯亲手盖一间房子给我,我也死心塌地跟着他了。” 蝶影脸上洋溢着娇羞红晕,走进打开的竹门,问道:“四娘,你在这里看多久了?” “我昨天中午出来看,几根大竹子才搭起一个房屋架子;下午一看,墙就补上了;晚上睡觉前再跑出来看,乖乖不得了,门窗都安好了,那小子正爬上屋顶铺茅草呢!” 正说话时,虹影攀上屋内的竹榻,在竹条板上又叫又跳:“大姊姊,嫁嫁!” 蝶影吓得急忙把她抱开:“虹妹妹,你可别把大姊姊的姻缘给跳坏了。” 四姨娘笑道:“这床挺坚固的,回头叫你的情郎帮虹儿做个小凉床,免得夏天天热,虹儿又长了一身疹子。” “好啊!我叫阿樵哥哥做。”蝶影先是痴痴笑着,但随即愁了脸:“爹和娘怎么说?” “老爷整天在大姊屋里,也不晓得他们商量得如何了?” 蝶影又发愁,还有伯伯那一关呢! 几个木工和竹工师傅站在旁边指指点点,一会儿称赞于樵的灵活手脚,一会儿察看竹屋的接榫和钉痕,不住地讨论于樵的手艺。 四姨娘带着虹影和二姨娘聊天去了,看来家里每个人都很关心她的婚事。蝶影望着满头大汗的于樵,她又是欢喜又是愁,低下头来绞着自己短短的指头。 “大妹啊!”钟和雨出现了,脸上神色有点不安。“没想到大个子的功夫这么好!” “大哥,你还不知道阿樵哥哥的本领吗?你自己说得话要算数。” “这是当然的,商人一定要讲信用,不过爹也早和许巡抚那边讲好亲事了……” “是爹要嫁?还是我要嫁?”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从父……” “我马上要出嫁从阿樵哥哥了!”蝶影欣喜地接了下去。 钟和雨急忙掩住她的口:“先别说了,我已经被爹刮了好几顿,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呢!” “大哥,我不管你是人是猪,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求爹!” 钟和雨唉声叹气,只怪自己太小看于樵了。 午时一到,钟融风拉了钟和雨准备开溜。“大哥,我们先去吃饭吧!” “站住!”蝶影双手扯住两人的衣袖:“你们看,阿樵哥哥已经把屋子盖好了,你们绝不能食言。” “好!好!”两兄弟被妹妹拖到竹屋前,已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只得讪讪地道:“且让我来检查这屋子牢不牢靠?” 于樵拉了一张自己做的竹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竹屋前,大声道:“两位哥哥请!” 钟和雨先是用力摇动那扇竹门,摇了半天,只摇得门楣上的竹风铃咚咚作响,竹门并没有如他预期般倒下。 钟融风则是死命地推着竹墙,可于樵将竹干深埋地下,又在竹枝缝隙间填上草泥,一面墙就像是实在的砖墙,又怎能推得动呢? 两兄弟心虚地笑一笑,走进了屋子里面,见到一张竹榻横放,中间摆了一张方竹桌,底下则是三只凳子。桌、床、椅虽是造型简朴,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来,实属不容易。 “我说二弟啊!此时春暖花开,打开了这扇窗,可以望见江水渔帆,又可赏花观月,这屋子的地点真好啊!” “大哥你说得是,若再煮壶春茶,邀集三两好友,或奕棋,或清谈,抚琴吟诗,竹香为伴,更是气韵十足。” “到了夏天,这竹榻清凉,清风徐徐,令人暑气全消……” “大哥、二哥,你们说完了没有?”蝶影插嘴道。 “嘿!”兄弟俩干笑一声,走出了竹屋。 于樵站起身,拉过了小蝶的手:“两位哥哥,请带我见钟伯伯。” 蝶影也是紧握着于樵厚实的掌心,专注地看着他。 “老兄!”钟和雨抹去额头汗珠:“我是答应帮你去向爹求情,可我没有说要将哪一个妹子嫁给你,我这里还有好几个年幼的妹妹,可以等你……” “大哥!”蝶影大叫一声。 出来看热闹的四个姨娘皆紧抓住自己的女儿,不知道这位大少爷要出什么鬼工意。 钟和雨又道:“我是说老兄手艺这么好,如果在城里熬个几年,自然能赚上名声和金钱,到时候你再来向钟家提亲,自然地简单多了。” “我不娶小妹妹,我只娶小蝶。”于樵气定神闲地说,又朝小蝶一笑。 “请大家让让!请让让!” 人群的后面传来叫嚷声音,群众自动让出一个缺口,只见一只小毛驴拉着板车而来,一个老农吆喝一声,便停了车。 两个小沙弥跳下驴车,先放下一张竹凳子,一看见那张竹凳子,于樵和蝶影的心跳开始加速。 小沙弥扶于笙下车,于笙扶住凳子,抬目四望,他看看竹屋,看看地上散落的工具和材料,又看看人群,看看衣着装扮华丽的钟家人口,最后望定了于樵和小蝶。 “阿樵,你忘了爹说得话吗?”他的神色冷峻。 “爹!”于樵不得不放开小蝶的手,走上前道:“提亲的事,钟家哥哥会帮忙……” “我说过什么话,你还记不记得?” “您……您叫我不要来找小蝶……”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伯伯!”蝶影跑到于笙面前,苦着脸道:“我不懂,小蝶哪里做错了,伯伯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你没有做错。”于笙望向她,慈祥疼惜的眼神一闪而过。“错在阿樵的痴心妄想。” “阿樵哥哥也没错,我们只是想在一起呀!”蝶影一急,眼泪又要滚出来。 “你们的身分不同。”于笙横了心:“钟小姐,别说你的爹娘不同意,我们也自知高攀不起。” “伯伯,您叫我小蝶呀!”蝶影慌了,伯伯的态度让她好害怕。 “爹!”于樵几乎是要当众下跪求情了。 于笙转过脸,示意小沙弥扶他上车,冷冷地拋下一句话:“阿樵,你如果再跟钟小姐在一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这句话犹如青天霹雳打了下来,于樵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蝶影掩住口,不让自己痛哭出声,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和于樵都很清楚,这句话判定了他们的死刑。 群众窃窃私语,他们看了半天的热闹,原先期待一个欢喜大结局,谁知还是这种拆散鸳鸯的大悲剧!看来穷小子和千金小姐的团圆喜剧,只有在戏台上才看得到了。 钟府大宅的深处,有一座高耸的楼台。在这里,不但看得到远处的江景,也看得到屋外发生的一切事情。 钟善文离开了扶栏,一屁股坐回软椅垫上,笑道:“闹了一天,总算结束了。夫人你果然猜对了,那砍柴郎的父亲毕竟有自知之明,他们穷苦人家怎敢奢求娶我家的蝶儿呢?” “或许经过这件事,蝶儿可以收收心性了。”燕柔仍站在扶栏边,语调平淡地说,眼睛望向逐渐散开的人群。 “说实在话,那砍柴郎的本事还真不错,确实是一个人才!可惜他爱错人了。” 钟善文接过小春捧上的春茶,哈了一口,又丢了一块枣糕到嘴里,继续讲着:“和雨处理的不好,昨天早该赶走他了,还闹到盖房子就嫁妹妹的!融风也不行,成天只会跟着哥哥瞎起哄,两个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还是这么随性……” 钟善文讲了老半天,有点口干舌燥,他又哈了一口茶,想要听燕柔的意见,却看见她一动也不动靠着扶栏,眼光看着远处。 她是在看那辆远去的骡车吧!钟善又知趣地闭了口,吃起盘子里的点心。 每当她有这种表情时,他就明白她不想说话。 他和燕柔结褵二十二年来,虽然也曾经床笫恩爱,耳鬓厮磨,但他总觉得她始终淡淡的,是激情也好,温存也好,她只是温柔地顺从他。 后来,他才在其它侍妾身上找到身为男人的感觉。 二十多年了,他们始终相敬如宾,他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有看过她大喜大悲的表情,甚至在她娘家父母过世时,也不见她掉泪,唯独为了蝶影,她曾经流泪求过他…… 钟善文摸着盘中的点心,摸到一颗圆圆的果子,他想到了三夫人的大胸脯。 他微微一笑,就这么决定了,今夜就到老三的院子过夜喽! 第九章 许念青看完大红色的请柬,脸却变绿了。 “爹,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成亲?” “念青啊!”许巡抚笑道:“爹早就和钟家谈好亲事,你迟早也是要娶钟家大小姐的。” “半个月后就要成亲了,这怎么来得及?” “钟家有钱,许家有权,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吩咐一声就可办的妥妥贴贴,你只要安心当个新郎倌就好了。” “爹!”许念青千方百计想挽回。“我明年还要赴京会试,您不也催我早点上京安心念书?娶了妻子以后,不是要把人家给丢在家里吗?” “丢在家里有什么关系?爹娘帮你看着媳妇儿,你别发愁。” “您们应该问问我的意见……” 许巡抚拉下了脸:“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作主,你能发表什么意见?而且这桩婚事双方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也。” “我是有才!我满腹经纶,今年刚过了乡试,是个举人!”许念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躁不安。“可那个钟大小姐,听说是一个爱玩的小姑娘,前些日子还闹了个砍柴郎求婚的笑话,我跟她一定个性不合啊!” 第19章 “我和你娘个性也不合,还不是打打闹闹一辈子,养了你们五个儿子?” “这……”许念青终于说了真话:“您明知我中意的是江汉才女吕菡萏!她会作诗填词,人又文静贤淑……” “哎!她爹不过是个开书铺的穷酸秀才,就算你喜欢她,也不能娶她当正室。” 许巡抚略一沉吟:“我看这样好了,等你明年考上进士后,再回来娶她当偏房,这样她也不委屈。” “她不会做偏房的。”许念青急得踱了几步。 “你别绕屋子乱走,看得我头都晕了。”许巡抚命令道:“念青,你坐下来,爹跟你详细说分明。” 许念青掀了袍摆,满脸不悦地坐到椅子上。 “那钟老爷的岳父家世代属官,目前还有好几个亲戚在京城办事,你既然明年要考会试,上了京城总要拜会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届时只要你岳父写封信,不管你考不考得上,在京师总是有条门路。” “爹,不会吧?您才外放湖北这几年,在京师的人脉都断光了?你也可以写推荐信啊!”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爹在这里当巡抚,虽说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可京师那些人哪把我看在眼里?一个心眼儿不高兴,在皇上面前参你老爹一本,咱们就回家喝西北风了。” 许巡抚又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上几个名宇:“这些就是燕家几个大老爷,还有他们的门生、亲家,现在哪一个不是当朝的红人呀!过去我在京城就是牵不着这条线,如今有机会结成亲家,怎能不把握呢?” “爹,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 “我都是伸进棺材一半的人了,我图什么?我是为了你们兄弟啊!”许巡抚发挥着说教的本领:“不单为了你以后的仕途着想,还有你大哥、二哥在南边当个七品芝麻官,他们也需要有人提携一下,谋个好缺啊!再说你三哥、四哥行商做生意,大江南北四处往来,更需要钟家的照顾。” 许念青皱着眉:“所以,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就是两家的事!务必要两家相得益彰,越早成亲,越是有利。”许巡抚满意地喝茶,看来这个幺儿似乎开窍了。 “那菡萏怎么办?” “你还管吕姑娘?要嘛取来当妾,不然让她另觅良缘啊!” 许念青愁眉不展地回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是一个念过圣贤书的举人,向来遵礼守法,又哪敢违背父母之命? 他拿起了毛笔,想要写信给吕菡萏,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只好咬着笔杆,向着满园春色怨叹了。 ※※※ 深夜静寂,东风无力,一个高大身影行于街巷中。最后,他来到了钟府大宅西边的竹屋。 竹门虚掩着,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揶动了门上的竹风铃,响着依然清脆悦耳的咚咚声。 于樵推开竹门,借着月色,他看到竹榻旁多了一张木几,上头搁着一架琴,而竹桌边也多出好几张凳子,桌面上是没有收拾干净的瓜子壳,还有一个棋盘,两碗黑白棋子。 钟家兄弟果真有心,把他的竹屋变成喝茶聊天的好地方了。 于樵苦笑着,盖屋求亲的事情过去了,每个人都恢复他们正常的生活,为什么独独他的心情不能平复呢? 其实不只他无法平复,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平复。 幽幽细微的歌声从屋后传来:“我是一只迷途雁哟!飞得好远,飞得好累,遍寻不着我家乡哟!我是一只迷路蝶哟!星月无光,前路茫茫,迷失花丛无出路哟!” 于樵心头一紧,马上冲出竹屋,只见小蝶坐在屋后墙边,用双臂抱着弓起的双脚,下巴抵在膝盖上,低声唱着歌儿。 他的脚步声让她抬起头来,原本凄迷的神情蓦然绽出光采,她忽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道:“阿樵哥哥,你终于来了!” 于樵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扶她,就杵在原地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蝶影起身急了,不觉头晕目眩,她扶住了竹墙,欣喜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 “很晚了,小蝶你该回去睡觉。” “不要!”蝶影扑上前,双手环住了那壮实的身躯,哽咽道:“小蝶就是要等阿樵哥哥,等你带我走。” “小蝶要成亲了……”于樵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心头酸楚不已。 “我不要嫁给那个书呆子,我只要嫁给阿樵哥哥啊!”蝶影放声大哭。“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啊!” “小蝶,这不成的。”于樵觉得自己的心已碎成两半,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和她告别。“我和我爹明天就回白云山了。” “你带我走啊!” “我爹不会同意你来的。” “我亲自跟伯伯说,我要当他的媳妇,我会孝顺他!” “你是大小姐,合该嫁给好人家享福……” “不要!”蝶影泪眼婆娑:“不能跟阿樵哥哥在一起,我要享什么福?整天关在房里当少奶奶,闷都闷死了!” “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从来就不习惯,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跑?哪天不玩?每个人都骂我,说我没有姑娘家的模样,只有阿樵哥哥不骂我,还陪我到处玩……”蝶影扯紧了于樵的衣襟:“你要回去,就带我走啊!” 于樵拂去了沾在她脸上的发丝,极尽温柔地道:“小蝶,你要做一个乖女儿,听你爹娘的话……” “我不听!我不听!阿樵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说你喜欢我!” “小蝶乖,你听我说。”于樵按住了她颤动的肩头,望进她纯真的泪眸:“我爹年纪大了,我要听他的话,不能惹他生气,你知道吗?” “我也不想伯伯生气呀!”蝶影不解,为何豪门有错! “我爹跟我说了一些事,你知道他的脚为什么会残废吗?” “伯伯说他掉进山沟里,摔断了腿。” “不是这样的。”于樵慢慢地述说着:“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喜欢一个权贵人家的小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被小姐的爹知道了,非常生气,认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竹工师傅,就叫人打他一顿,把他的腿打断了。” 蝶影楞楞地掉下眼泪,原来伯伯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啊! “后来伯伯又娶了你娘?” “我爹没有再说下去,他只说,不愿看到我受伤害。” “不会的!”蝶影用力地摇头:“我爹不会那么坏,他不会打人。我再叫大哥、二哥帮我们说话……” “你忘了刨儿的故事吗?他带着小婵私奔,结果被安了罪名下狱。” “我爹也不会陷害人,他一向是地方上的大善人!” “可是你如果跟我走了,你想会如何?你的未婚夫是个举人……”于樵的声音略为沙哑。“你未来的公公是巡抚大人,谁知他们会怎么对付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的腿被打断了,我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蝶影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敢相信世情真是如此险恶。 于樵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丫头,别傻了。你还需要人家的照顾,又怎能照顾我呢?” “我可以!我会采野菇、烧猪肉……” “总之……小蝶!”于樵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天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照顾她呵!“我不愿让我爹担心,你也不应该让你爹娘担心。” “你真的不肯带我走?”那温柔的抚触让蝶影呆了,忘了流泪。 “阿樵哥哥要小蝶幸福快乐。”于樵的手掌滑了下来,压抑下心里最激动的热情,转身就走。 “阿樵哥哥!”蝶影唤住了他,声音绝望而空洞。“你真的要走?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 “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梳头。” 于樵转过身,小蝶仍站在原地不动,但她整个神色都变了,她的目光似乎注视着好远好远的地方,不复前一刻的热烈,瞳眸也失去了光采。 她摊开手掌,上面卧着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梳。 于樵的心又纠紧了,他没有说话,拿起竹梳转到小蝶身后,取下发髻上的竹蝴蝶,再拆散她的头发,柔和而缓慢地为她梳发。 竹梳依偎着长发,温柔流泄而过,婉转地倾诉衷曲。 一梳梳到底了,竹梳还是得离开长发,即使梳齿上仍缠绕着几缕发丝,亦随夜风吹走了。 于樵呆望越吹越远的断发,双手捧着小蝶的长发,人也怔忡了。 蝶影一动也不动,喃喃地道:“小蝶再五天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我要带着一个秘密,那是在白云山上的秘密,只有我和阿樵哥哥才知道的秘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秘密……” 于樵正为她编着发辫,手指一转一绕之间,逐渐变得不稳,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何处是他的手指,何处是她的辫发。 一滴豆大的泪水滴落在蝶影的颈项间,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樵感应到那份颤动,他也蓦然惊醒了。 他放开长辫,大步站到她的面前,把竹梳和竹蝴蝶塞在她的手里,再以宏亮有力的声音大声道:“小蝶,再见了。” 这次他说完就跑,尽力地跑,不顾一切地跑,永远跑离她的生命! 从头到尾,他不让她看见他的泪。 蝶影没有响应,只是望着于樵离去的方向,任松散的长发飘飞在无边的夜色中。 ※※※ 黄昏时刻,一群野雁由南向北飞过天际,嘹亮的啼叫声响遍了原野。 晚风吹动“安定客栈”的旗帜,猎猎作响,于樵望了一眼天边红霞,从水井打上一桶水,提进了客房。 第20章 这是他和父亲于笙住进各栈的第三夜。前天一早他们父子俩离开水月寺之后,于笙就开始发病,于樵心里焦急,不敢夜宿车中,为父亲找到了这间客栈安心休养。 于樵提水进屋,见父亲仍在熟睡,便又悄悄掩门出去。 他转到了厨房,一个女人正俯身察看小炭炉上的药汤。 “七嫂,我来端药了。”于樵喊她。 钱七嫂站起身,笑道:“是小哥啊!这药汤还煎不到时候呢!再等一刻钟吧!” “七嫂,多谢你了。”于樵诚恳地道:“这两天你们帮我请大夫、熬药,又帮我爹调配菜色,可我只有一点银子……” “谁跟你谈银子了?”钱七站在大灶前,正在大火快炒山菜,哔哔剥剥的油爆声响遍厨房。“还要多谢小哥帮我们劈柴呢!” 钱七嫂站回大木台前,又开始忙着切菜切肉。“小哥,大家都是出外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先帮你爹治好病再说。” “恐怕……”于樵嗫嚅着:“付不出房钱……” “哎!小哥你别客气了。”赵五飞也似地跑进来,向钱七道:“六号桌要炒一盘酱爆肉、一只盐水鸡、炸溪虾、酸菜肚片汤、三大碗白饭,再打两斤白干喽!” “知道了。”钱七把炒山菜倒在盘子里。 赵五随之端起山菜,又回头向于樵笑道:“付不出房钱先赊着,改天路过再还就行了。” 钱七嫂转身到柜子找酒坛子。“小哥,我们知道你的难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仔细看着药汤,待会儿趁热端给你爹喝吧!阿七,小哥他爹的粥煮好了吗?” 钱七满头大汗,双手忙着和锅铲奋斗。“早熬好了,在那边慢火闷着,小哥,你自个儿倒喽!小虎他娘,再切一块姜过来!” 眼看钱七夫妇忙得不亦乐乎,于樵不敢叨扰他们,等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他便端了药汤和鱼片粥回房。 经过厨房和客栈大堂相隔的布帘子,于樵张望了一下,果然生意兴隆,高朋满座,不只有住房的客人,还有专程来此大快朵颐的饕客。 张三、李四、赵五和赵五嫂忙着招呼客人,在大堂内穿梭忙碌,个个带了笑脸,陪客人聊天打屁,整间大堂显得热闹无比。 于樵转回身,抬头看到墙上钉着一个香案,三炷香前供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他不觉楞了一下。 向来人家拜的是神佛祖先,哪有人拜绣花鞋呢? 他满腹狐疑地回了房,见父亲已经起床,半倚在墙边,右手拿着刻刀在一块竹片上面比划着。 于樵放下药汤:“爹,您好些了吗?怎么又坐起来了?” 于笙道:“我躺了两天,睡得太足了,想到还没有完成的心经,忍不住就起来刻划。” “爹,您先前在水月寺熬夜赶工,累出病来,现在我们要回白云山,您也不要再劳累了。” “本来想在水月寺做完,还是来不及……” “爹,您先养好身子,回家再慢慢做嘛!”于樵将药汤送到父亲面前。“等哪天刻好了,我再送回水月寺。” 于笙见到儿子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百感交集。当他不得不拆散一对小儿女时,他也明白儿子心里的痛苦,可是他非得这么做不可呀! 小蝶变成父子俩的禁忌,谁也不主动提到她的名字。这些日子来,于笙为了及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天熬夜雕刻,加上前尘往事如潮袭来,在身体和心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其实他早就病了。 于樵见父亲发呆,忙道:“爹,喝药了,我来喂您。” “不用了。”于笙接过药碗。“我们还有银子付房钱吗?” “他们几位大哥说先欠着,以后再还。” 于笙轻叹着:“我在水月寺刻经是还愿,他们帮我医脚,又让我吃住,我怎能收他们的钱呢?既然银子都花光了,不如明天我们就退房吧!” “老人家您嫌我们安定客栈吗?”张三从打开的房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卤猪心。“上房几个客人喝醉了,要我们撤菜,这碟猪心都还没上,我就拿过来给老人家吃,请你们不要嫌弃。” “我们哪敢嫌弃?你们真是好心……”于笙觉得心头热热的。 “看你们父子的样子也知道,大家都是穷人家出身的,如今我们兄弟稍微发达了,不愁吃穿,理当帮帮人家啊!” 于樵心存感激,大声道:“多谢三哥了。” “好了,老人家您慢慢吃,我出去忙了。” 于樵笑道:“我爹不老,他才四十出头。” 张三回头一笑:“呵!真是看不出来呢!头发全白了。” “岁月催人老呵!”于笙不胜感慨,低头咽下了药汤。 父亲是老了,于樵偷偷注目于笙,心想最近为了他和小蝶的事,着实让父亲操心了。 如果小蝶能有好归宿,他又能让父亲安心,那他几欲撕裂心肝的苦楚也不算一回事了。爹说得好,时间会淡忘一切。 于樵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服侍父亲吃完晚饭,又帮奇#書*網收集整理父亲抹了头脸手脚。夜色渐深,于笙感觉疲乏,沉沉睡着了。 于樵收拾好碗碟,到厨房挖了一碗白饭,站在灶边囫囵吞着。 “小哥,您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呢?”进来打酒的钱七嫂唤着他。“客人都散了,他们几个兄弟忙了一天,现在外头吃消夜,一起去吃吧!” 盛情难却,于樵来到外面大堂,四个兄弟正在吃吃喝喝,李四热情地喊着:“小哥,快过来喝一杯!” 喝了酒,吃了肉,大家的话题便打开来了。 钱七拍了拍于樵的肩:“小哥,你那辆推车做得真精巧,我家小虎跳上跳下,老窝在上头的竹屋子睡觉,他很喜欢呢!” “小虎喜欢,我再去砍木头,做一辆小车给他玩。” “小虎都十岁了,还玩什么?”钱七大声道:“你要做推车给他,不如教他怎么做推车!” 于樵问道:“小虎不是上村塾念书吗?” “他哪是念书的料?我只是让他认得几个字,将来不要被人家欺负了。论到讨生活,毕竟还是要学个本事啊!” “就是啊!”李四大口吃着炒牛肉:“一技在身,受用无穷呵!就像你钱七会做菜,硬是把咱们安定客栈撑了起来。” “是几位哥哥会讲话,把客人都给招呼来了。”钱七推辞着。 张三喝下一杯酒:“一年前,谁想得到今天啊?” “多亏了姑奶奶……”赵五突然拍腿道:“哎呀!今天忘记给姑奶奶上香了。” 另外三个拜把兄弟立刻瞪了过来,赵五赶忙起身:“呵!呵!我快去烧香磕头,求姑奶奶保佑我们。” “请问那个姑奶奶……”于樵终于提出疑惑:“就是供在后头的那双锈花鞋吗?” 李四感性地道:“绣花鞋是姑奶奶的遗物。如果不是姑奶奶送我们珠宝,我们哪有钱顶下这间客栈?赵五和钱七哪能把家人接了过来?我们又哪有好日子过呵?” 张三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述说着:“不瞒小哥你,过去我们四兄弟专干没本钱生意,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有个小姑娘在随愿寺上了我们的船,说是要回武昌……” 于樵越听越耳熟,自从他和小蝶在水月寺重逢后,小蝶就把飘流到白云山的经过详情告诉他,还不忘担心那四位可怜的大叔。 “等等,三哥!”于樵打断了张三的故事:“你们说得那个姑奶奶,是不是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矮矮的、性子直直的,然后……很爱哭?” 趟五回到了座位:“小哥你都说对了,姑奶奶悲天悯人,落泪如甘霖呵!” 于樵盯住了赵五鼻梁上的微小凹痕:“你还被她用硬馒头砸了?” 四个人微微吃惊,怎么张三才讲了故事的起头,于樵就知道后面的情况? “对了,七哥的儿子叫小虎,还有一位遭了冤狱,一位家乡闹水灾。” “这……”四个人好象看到神仙似地。“你……你是姑奶奶派来的吗?” “什么姑奶奶?她是小蝶啊!”于樵被牵动思绪,再也难忍相思之苦,他猛然站起,跑到后头香案,将锈花鞋紧紧地端在怀里,像是怀抱着他的小蝶一样。 “哎呀!小哥,这不能拿啊!”四个男人也抢了进来,伸手要夺。 于樵抓得很紧,大声叫道:“她不是姑奶奶,她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语声逐渐哽咽,终至无声。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劝回桌前,钱七嫂又温了一壶酒,众人终于从于樵夹缠不清的述说中,抓出了头绪。 李四惊叹着:“原来姑奶奶没有淹死,飘到白云山了。” 钱七赞叹着:“原来姑奶奶和小哥是一对,可怎么拆散了?” 赵五悲叹着:“原来姑奶奶后天就要出嫁,难怪小哥伤心。” 张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于樵,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此时已是醉眼迷蒙。 “小哥,你喝醉了,我们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儿红,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来了,我才不会醉!”于樵大声说着,脸皮胀得通红,他直直瞧着锈花鞋,开始唱起歌儿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无钱无势,没田没地,只有一颗火热心哟!手拿绣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难言哟!泪珠滚滚,黑发飘飘,我与妹妹生别离哟!漫漫长路,重重高山,今生无缘来世见哟!” 赵五嫂和钱七嫂在旁边听了,拿起了手绢儿不住地拭着眼泪。 第21章 歌声苍凉,饱经世故的张三等人长叹一声,心头也怅然了。 ※※※ 于樵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房,连忙起身找回父亲歇息的房间。 于笙已经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刚刚来过了,他说今天吃完两帖药,休养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于樵用手抹了抹脸:“我今天再去帮三哥他们劈柴,答谢他们的照顾。” “阿樵!你喝酒了吗?” “唔……”于樵觉得口里仍有些酒气,忙道:“昨晚三哥他们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听到你在唱歌。” “是吗?我大概醉了,记不得了。”于樵急着出门,想要避开父亲的盘问,房门一打开,看到赵五领着一个中年人过来。 “小哥,这位大爷说要找一位于师傅,应该就是你爹吧?” “是谁要找我?”亍笙抬起头来。 那中年人仔细瞧了于笙,大声笑道:“于师傅,果然是你!听水月寺的师父谈起的时候,我就猜是你啊!” 于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阿忠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哎呀!二十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叶忠望向身边的于樵:“这就是阿樵啊!长得这么壮了。” 于樵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只是点头微笑。 “叶嬷嬷近年来怎么样?我好想念她。”于笙问。 “我娘她人很好,老当益壮,算命的说她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呢。” “那是你们行善人家的善果啊!”于笙笑着。“嗳,阿忠兄快请坐,瞧我高兴得忘记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气什么?”叶忠直接坐到床沿,更显示出两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过来。”亍笙唤过儿子。“这是叶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亲──我叫她叶嬷嬷,你该叫一声叶婆婆,亲手把你接生了下来,叶嬷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父子欠叶家的恩情,一世也报不完。” “于师傅,说什么恩不恩情的,太见外了吧!”叶忠呵呵笑着。 “叶伯父。”于樵唤了一声,他还是不懂叶家的恩情是怎么一回事。 “阿樵不认得我了。”叶忠审视着于樵的面容:“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时候,喝过我家娘子的奶,我还让你当马骑,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记不得叶伯父了。”原来渊源是如此深厚啊!于樵问道:“叶伯父怎么找到这里来呢?” “是这样的,我娘想在家里设个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细、法相庄严的佛像;后来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请师父介绍雕佛师博,他们提到于师傅,又说你回白云山,我就雇了马车一路寻了过来。” 于笙道:“既然是叶嬷嬷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木工的话,可能比较生疏些。” “于师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传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没错了。”叶忠看着于笙覆在被单下的双脚,缓声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于樵道:“阿樵,去帮叶伯父倒杯茶来。” 于樵倒了一壶茶,回到房门前,正听到里头的叶忠说:“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她们……” 叶忠一听到房门外的声响,立即闭了口,和于笙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帮三哥他们做事,我和你叶伯父聊天。” 于樵闷闷地来到客栈后头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着客栈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让他忘记疑问,更不能忘记怀里的那双绣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无迹可寻,于樵望着地上的水渍,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叶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们父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呢? 自从父亲反对他和小蝶的婚事后,他总觉得父亲隐瞒他许多事情,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沉默地低头雕刻。到底,父亲要告诉他什么话呢? 或许回到白云山以后,他可以慢慢问父亲。且不管叶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难道就为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惧世俗的门户之见,从此就让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难以快乐飞翔吗? 想到那夜她的凄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绞了起来。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厨房门槛思索。 “小哥,你不去睡吗?”张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准备就寝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叶大爷还没睡吗?” “他们应该睡了,明天叶伯父要用马车送我们回白云山。” “今天多谢小哥帮我们客栈劈柴,够用上三个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门槛上。 “姑奶奶……我是说蝶姑娘明天就要成亲了,方才我们兄弟上香祝祷,祝小哥一路顺风,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摸摸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奶奶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奶奶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哥,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李四道:“小哥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 钱七道:“是啊!嫁到大户人家又如何?大老爷不专情,白白辜负了我们的姑奶奶,那是把姑奶奶送到一个大坟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从此抑郁寡欢的憔悴模样,他突然心急万分,此刻,所有的阻挠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过,绝不再让她为我哭泣!” 四个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才像个男子汉!我们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于樵豁开了一切顾虑,胸臆重新燃起热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哥,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过了堂,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赶紧牵出骡子,追向于樵:“我们有骡车啊!等等啊!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第十章 钟府大宅深处,蝶影脸上涂了水粉,抹匀胭脂,身穿大红嫁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她把手上的竹蝴蝶向后一递:“帮我把它别上了。” “大小姐!”正在梳头的李嬷嬷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里好多金钗钿钗让你挑,不要再插这一支不起眼的木片了。” “这不是木片,这是一只会飞的竹蝴蝶。”蝶影仍举着竹蝴蝶:“别上了。” 李嬷嬷勉为其难地接过去,故意放慢梳髻的动作,打算趁小姐不注意的时候,插上另外一支金钗。 “大夫人来了。”小秋打起帘子,亮丽的天光让蝶影微皱了眉。 燕柔走到蝶影面前,左右打量,拢了拢她嫁衣的缨络,笑道:“蝶儿今天很漂亮,要嫁人毕竟是不一样了。” “我是不一样了。”蝶影淡淡地道,她望着镜中精雕细琢的人儿,几乎快不认识自己了。 燕柔在心中一叹,蝶影越接近出嫁日,个性变得越是沉静,整天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即使小秋小冬拉她到院子玩耍,她也只是坐在树下发呆。 钟府每个人都说大小姐懂事了,真正像一个名门闺秀。可是燕柔从女儿空洞的眼神中知道……蝶影丢了心。 几上摆着竹蝴蝶,燕柔见蝶影低头搓弄指头,便把竹蝴蝶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娘,还我。”蝶影还是看到了。 “蝶儿,有些事情,你总该忘记的。” “还我。”蝶影的声音冷得吓人。 “以后你要对夫君专一……” “你不还我,我就不嫁。” 燕柔不得已,只好掏出竹蝴蝶,放回蝶影的手掌中。 蝶影握紧了竹蝴蝶,再默默地藏到贴身的怀里,她抬起头来奇#書*網收集整理,清晰地道:“娘,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燕柔心头一震,的确,她曾刻意要忘记一些事情,可是……她仍然不能忘! 如今见到女儿心灰意冷地出嫁,她好象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已经尝尽心死的滋味,难道她忍心让活泼的女儿从此变成一潭死水吗? 燕柔思绪杂乱,随口吩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吉时已到,许念青前来迎娶,蝶影照着礼俗拜别父母,燕柔不舍地送到大门口,望着娶亲队伍逐渐远离,不觉滴下了眼泪。 “小妹,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 第22章 前来观礼的燕兴站在她身边,笑道:“当母亲的都舍不得女儿出嫁呵!你大嫂嫁三个女儿,就哭了三次。” “大哥!”燕柔以丝巾拭泪,也是笑着:“养了十八年,总是心头上的一块肉啊!” “这次钟家和许巡抚联亲,我当大舅的也有好处,以后若有人托我说项办事,我和巡抚府那边更好讲话了。” “大哥都退隐好几年了,还有人来找你攀门路吗?” “毕竟我曾是朝中命官,你几个兄弟也还在朝当官,有事情的话,人家还是会请我们燕家出面的。” “其实,许大人也很乐意和我们结亲,大家都有利益。”燕柔感慨地道:“为了扩大你们男人的权力范围,总是要拉上我们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妹,你说得太丧气了。女人就是要嫁个有出息的丈夫,才是一辈子的幸福。”燕兴望向西边的竹屋:“如果真把蝶儿嫁给那个砍柴郎,那真叫作命苦喽!” “事情都过去了,大哥就别说了。” “还是要提防些,妹夫还有几个姨太太,她们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女儿,你当大夫人的合该留意管教,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燕柔把视线从竹屋挪了回来,转身准备进去。“大哥进来和我家老爷喝茶吧!” 燕兴还是兴致勃勃地道:“处理这种事,就是要眼明手快,及早解决。妳和妹夫心肠太好,闹了老半天,砍柴郎求亲传遍城里城外,总是有损颜面。不如就像以前一样,直接把他打得半死,看他还敢不敢来闹!” “什么打得半死?”燕柔心中一惊。 “以前啊……”燕兴踌躇一会儿,有点不自在地道:“反正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跟你说清楚也无妨。” “什么事?是那个人的事吗?” 燕兴左右张望一下,见几个家丁在台阶下清扫炮仗纸屑,便压低了声音道:“小妹你那时可真大胆,跟雕刻工匠搞大了肚于,还想跟他私奔。爹知道以后,就叫三弟带人把那个工匠拐到城外,狠狠的打,重重的敲,就是要把他的腿打断,一辈子爬不回来武昌城!” 燕柔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父兄是如此凶残狠毒! 燕兴又道:“这种事情见不得光,爹的处理是对的,总算保存我们燕家名声,你也平安无事嫁给钟善文。这么多年来,小妹你可是过尽好日子了。” “那……那他……后来怎么了?” “谁还管他死活啊?反正他不再出现,我看他早就饿死街头了。” “我……后来生了一个儿子……” “邢个死小子啊!”燕兴摇头笑道:“你两个儿子都成材了,还管那个杂种?” “大哥,他是我生下来的,不是杂种!” 燕兴被燕柔愤怒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道:“反正是一个该死的小子,既然堕胎药打不下他,生下来又不能见人,当天四弟就拿出去埋了。” “埋了?活生生埋了?”燕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我也不知道,你写信到京师问你四哥好了。” 燕兴突然有点害怕,这二十多年来,小妹的个性已经磨得温婉柔顺,怎么此刻她的眼神又像过去一样激狂呢? 他啜了一口口水,好象是安慰自己似地。“小妹,你刚刚也说,事情过去就算了。爹和我们兄弟都是为你着想的,你就安分当你的钟家主母吧!我进去找妹夫聊聊,晚上大家还要到许府喝个痛快呢!” 燕柔呆立原地,思潮汹涌,难以平息。 她的父亲和兄弟们当官久了,习惯判定别人的生死去留,而她和于笙的下半辈子,就让父兄给判死了。 原来是她错怪于笙了,他不是无情郎,他是被逼得离开她啊! 她还记得那时,于笙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使我是一个贫穷的竹雕师傅,但我有一双手可以赚钱,我绝对可以给你幸福! 这不也是阿樵那孩子的神情吗? 她蓦然醒悟,心头大惊,她绝对不能……不能再让蝶影重蹈她的覆辙! “阿康!阿康!”她唤着正在扫地的家丁。“快帮我备轿,快!还有阿福你,你去找小春,叫她快去城北找叶嬷嬷,小春知道地方的。” “大夫人要去哪儿啊?”阿康边跑边回头问。 “我去许大人家,我不能让蝶影嫁给许念青!” “嘎?!”所有听到的人都楞住了。 ※※※ 喜气洋洋的唢吶响彻云霄,锣鼓乐声穿越大街小巷,一群又一群的大人小孩挤到许巡抚的大宅前,想要一睹许钟两大家族联姻的盛况。 许念青翻身下马,提了锦袍走到花轿前,准备迎接新娘入门。 他脸上褂着僵硬的笑容,自昨夜接到吕菡萏的断情诗之后,他的一颗心就被揉成了千万碎瓣,可是今天,他还是得强颜欢笑娶新妇。 “新郎倌,你可以踢轿门了。”王媒婆笑呵呵地告知他。 反正他已变成一尊木偶,就任凭父母媒人摆布了。正待举脚虚踢,突然听到有人大喊:“踢不得!踢不得!” 许府家丁找寻说话的人。“谁在这边闹事?” “是我们兄弟!”张三驾着骡车,冲散了人群,直往花轿停放处而来。 骡车还没有停下,众人就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跳下车,拼命地向前跑,双手一挥,拨开了阻挡他的许府家丁,一个箭步就冲到花轿前。 “哎呀!是大个子老兄!”跟着花轿前来的钟融风大吃一惊。 “是盖竹屋子的砍柴郎耶!”群众有人认得他。 于樵看也不看许念青,对着轿帘子喊着:“小蝶,我来了!” “请问你……”许念青阻止了上前要拉于樵的家丁,很有礼貌地问。 “你是那个举人?”于憔站得很直,顶天立地,无惧于对方的功名地位。 “在下许念青……” “许兄弟,你今天不能娶小蝶,小蝶是我的!” 此语一出,群众哗然,花轿的轿帘也微微晃颤了一下。 王媒婆赶过来推于樵:“许公子今日大喜,你在闹什么呵?这里可是巡抚大人的府第,你不怕大人把你拿下了?” “我怕什么?当官的可以随便拿人吗?”于樵以宏亮的声音道:“凡事讲求道理,我和小蝶两情相悦,我们想要结成夫妻,一辈子共同生活,我今天来带她走,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这……没道理啊!”王媒婆差点口吐白沫。 “许兄弟!”于樵转向全身喜红的许念青,从头看到脚。“小蝶不喜欢你,你这个书呆子模样也不可能给她幸福,你们在一起不会快乐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娶她。” “喂!砍柴郎!”许念青已经猜到来人的身分,他并不生气。“你也不用这样子说我啊!可是……父母之命……” “那是你们父母商量的事惰,他们问过小蝶?问过你吗?今天要过一辈子的人是谁?不是那些随便决定婚事的老人家啊!”于樵振振有辞地道。 许念青读破了圣贤书,就是没有看过这种突破礼教的狂人,他心中暗地叫好,却不知怎么收拾这个场面。 于樵不再理会许念青,他面对大红轿帘,声音变低了:“小蝶,是阿樵哥哥错了,我很想你,我不能看到你不快乐……” 他的声音随之扬高,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于樵从来不认为自己出身低,我有力气、有本领,绝对能让你过上最幸福的日子。就算有人阻挠我们,要打断我的脚,我也不怕。没有了脚,我还有两只手,一样可以照顾你、疼爱你,只要我于樵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永永远远珍惜你!” 围观的群众都听呆了,好多姑娘更是感动得频频掉泪。 燕柔乘轿赶至,钟融风挤了过去:“娘,这怎么办?大个子来抢亲了。” “就让他抢好了。”燕柔笑着。 “嘎?”锤融风不解地望向娘亲,又望向于樵。 于樵望着纹风不动的轿帘,渐渐地感到心慌,难道……小蝶真要嫁给许念青了?他又上前道:“小蝶,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你不要我……” “我要你……”颤抖而微弱的声音从轿子传来。“阿樵哥哥,我一直要你的……” 于樵狂喜,他大步向前拉开轿帘,粗鲁地扯出凤冠霞帔的小蝶,再伸手掀去了她的红头巾,只见她满脸泪痕,不断涌出的泪珠儿仍在刷洗着她的红妆。 “呜……阿樵哥哥!”蝶影也不管旁边都是人,放声大哭,抡起小拳头捶着于樵的胸膛。“你好坏,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不要我了……” “我要妳啊!”于樵心疼地想拥她入怀,却被凤冠挡在胸前。 蝶影正懊恼头上那顶压得气闷的凤冠,现在又挡住她和于樵的好事,地想也不想便摘了下来,掼到地上道:“我不嫁了!” “你不肯嫁给我?”许念青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讲话。 “我又不喜欢你,人家才不要嫁你!” “你怎么不早说啊!”许念青高兴得快发狂。 “你又没来问我!” 真是一个娇蛮的小姑娘呵,果然不合他的脾性,许念青想起了文静婉约的菡萏,他眉眼有了笑意。 眼看一无所有的砍柴郎都能理直气壮地求亲,而他是一个有功名、有前途的有为青年,更应该有勇气去追求他的姻缘啊! 他走开了几步,从看呆的家丁手中牵过白马,一跃而上。 王媒婆喊着:“许公子,你去哪里啊?” 许念青咧嘴大笑:“我去吕家书铺,我要去向菡萏姑娘求婚! 第23章 王媒婆,一起去吧!再让你赚一笔媒人钱。” 马匹奔驰而去,群众兴奋不已,跟在后头去看另一场热闹,而出来探看情形的许巡抚却气昏了。 蝶影依偎在于憔怀中:“阿樵哥哥,好吵喔!他们在干什么?” 于樵揉揉她的发,又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会嫁给那个书呆子了。” “阿樵哥哥!”蝶影抬头望他,大眼恢复了光采。“这次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不会了!”他抚着她的脸颊。“呵!哭成大花脸了,我帮你擦一擦。” 他掏出布巾,拄她脸上抹着,笑道:“爱哭鬼!” “是你惹我哭的啦!”蝶影的声音在布巾后头抗议。 “蝶儿,阿樵,我们先回去吧!”燕柔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笑容。 “娘!”蝶影不安地扯住了于樵的衣角。“你不会再拆散我们了吧?” “不会的。”燕柔微笑着。“娘回去跟你爹说清楚,再把你嫁给阿樵。” “真的?”两人十指交握,眼里都是惊喜。 此时,又有一辆马车赶了过来,于樵看着眼熟,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他带着小蝶迎向前去。“我爹来了。” 果然是叶忠的马车。叶忠拿了一张竹凳子下车,正待要扶于笙,于憔忙抢上前去,背了父亲下车。 于笙按住竹凳子,严厉地道:“阿樵,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爹!”于樵有了反抗的勇气。“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我和小蝶在一起呀!更何况钟伯母也答应我们成亲了。” “不行,你不能娶小蝶。” 燕柔走上前,认出了叶忠,又望向于笙的腿,缓声道:“以前的事是燕家不对,我已经知道你不告而别的原因了。” “妳知道?”于笙没有太惊讶的表情。“你不该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我还是知道了。”燕柔语气平静地道:“你的脚是为我而残废,可是,即使你怨我的话,也不要连累他们下一代啊!” 于樵和蝶影终于明白了,原来于笙当年爱的大小姐就是燕柔!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于笙不去看那依然令他动容的脸庞。“他们就是不能成亲。” “爹,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原因啊!”于樵又握住小蝶的手,不愿意再放开。 蝶影也紧握那厚实的手掌,含泪道:“伯伯,我真的很喜欢阿樵哥哥啊!” 燕柔深深地望向于笙:“你成全孩子吧!” “你们……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呢?”于笙指节按在竹凳子上,青筋一条条地浮现。 “天意如此啊!”叶忠冷眼旁观世间儿女情长,不觉长声慨叹道:“这里没别的人了,于师傅,你还是说吧!” 于笙眉头深锁,一头灰发让他倍觉苍老,他望着燕柔,神情凄迷,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柔妹,阿樵是我和你的亲生儿子,他和小蝶是亲兄妹!” 一句“亲兄妹”让于樵和蝶影震骇莫名,两人同时松了手,又同时望向对方,在彼此的眼里,他们看到了不敢相信,但也看到了绝望。 燕柔似乎一下子没有听懂,一时之间并没有反应,她想了一会儿之后,看看于樵,又看看蝶影,竟然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天意啊!” “娘!你怎么了?”蝶影拼命地掉泪,她已经够震惊难过了,娘亲还笑她?而且她从来没见过娘亲大笑,这情景格外令她害怕。 “呵呵!蝶儿,我们回家找你爹吧!笙哥,阿忠,也请你们到钟府一叙。” 燕柔继续笑箸,她真的很愉快,她已有二十二年没这么开心笑过了! ※※※ 钟府的大厅上,钟善文和燕柔坐在上首,叶嬷嬷和叶忠坐在右边位置,于笙勉为其难地让于樵背了进来,坐在左边上位。 于樵站在父亲身后,看到站在梁拄边的小蝶,心痛如绞,那形单影只的小小个子失了依靠,让人又痛又怜啊! 如今又有谁能去疼爱她呢?于樵大叹,事情不应该是如此结局啊! 蝶影仍然穿著红色嫁衣,她仿若置身事外,低着头,垂着眼,认真地用指甲抠柱子,把一条上了好漆的柱子抠得斑斑驳驳。 经由燕柔私下的简略概述,钟善文已经明白了怎么一回事。虽然燕柔讲起于笙时表情有点歉疚,但他并不生气,早在新婚之夜,他就知道她非完璧,在看过她的身子之后,他更怀疑她生过孩子。然而二十多年来,燕柔一直是个贤妻良母,更是他的好帮手,对于她婚前的事,他能有什么怨言呢? 更何况事关蝶影的幸福,他一定得出面处理。 他望向挤在门外、窗边、廊下的家人,大声道:“你们没事的统统走开,丫鬟也都下去。” 众人以为老爷要和于樵谈亲事,大家正打算看热闹,无奈钟老爷一声令下,姨太太、儿女、丫鬟、家丁们只好做鸟兽散。 燕柔开口道:“和雨、融风你们兄弟俩留下,顺便把门窗都关起来。” 钟和雨和钟融风巴不得留下来,连忙勤快地把门窗关上闩紧。 钟善文望向室内的其它八人:“好吧!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慢慢谈。” 燕柔向钟善文点点头,道:“叶嬷嬷,今天要请你说明白了,阿樵怎么会是我和笙哥的儿子呢?” 钟家兄弟惊异地望向于樵,这大个子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兄弟? “阿樵终究还是要认了娘亲。”叶嬷嬷回想当年:“大小姐,那时候孩子是生下来了,但燕老爷趁你睡着的时候,叫一位少爷抱出去挖个坑埋了,我偷偷跟在后面,赶紧把孩子掘了出来,幸亏阿樵气足,一时没死,我就抱回家养了。” 叶忠接下去道:“那时候于师傅也在我家养伤,说起来惭愧,当初就是三少爷带我打断于师傅的腿,可我平时跟着娘亲拜佛,心中很不安,于是回头寻了于师傅,把他接到家里照顾。几个月后,阿樵也抱回来了,就这样,阿樵跟了他的亲爹。” 燕柔既激动又欣慰,原来孩子真的没死,而且还由亲爹养大!她按下与阿樵相认的冲动,又问道:“叶嬷嬷奇#書*網收集整理,为什么上次在水月寺不跟我说呢?” “二十年前,于师傅就要我们母子俩发誓不说。”叶嬷嬷有意无意地望向于笙。“于师傅说,大小姐已是钟家的夫人,这事绝不能让钟家知道,就让一切事情当做没发生过,他要大小姐在钟家过着幸福的日子,所以他会隐居起来,更不会叫阿樵认娘……” “叶嬷嬷!”于笙打断了她的话,脸色微窘。 燕柔幽幽地望向亍笙:“你又哪知什么才是幸福呢?” 于笙一楞,看到面色尴尬的钟善文,两人交错出复杂的目光。 大厅沉寂了一段时间,只听得柱子边传来刺耳难听的声音,原来蝶影拿着竹蝴蝶使劲地刮着柱子。 钟善文唤道:“蝶儿,别刮了,吵死人了!” 蝶影谁也不理,仍是低头卖力刮柱子,连木屑都给磨了下来。 “哎!老爷!”燕柔提高了音量,笑道:“蝶儿还是很顽皮,一点都不像我们呢!” “就是啊!”钟善文万般不愿意地道:“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嘛!” 啪的一声,蝶影手上的竹蝴蝶应声而断,她望向父母,一直含在眼里的泪珠儿终于落下,小嘴扯得扁扁的,放声大哭道:“人家才没了阿樵哥哥,你们也不要我了啊?” “又哭了?”燕柔摇头道:“幸亏没在路上说,不然蝶儿一哭,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们不要我,我当然要哭了。”蝶影哭得理直气壮,满脸涕泪。“你们要赶我走了,可是……我去哪儿啊?” “蝶儿,你小声一点好吗?”钟善文不得不放大声音,企图盖过蝶影的哭声,“爹娘还是要你这个女儿,可是今天一定要告诉你:你的亲生父母是刨儿和小蝉。” “呜!”哭声条然停住,蝶影泪湿的羽睫一动也不动。 “蝶儿,小蝉曾是我的丫鬟……”燕柔打算解释。 “我和小蝶说过刨儿和小蝉的故事。”于笙难掩脸上激动神色,什么亲兄妹,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呵! 燕柔微笑道:“那我就不用多说了。” 叶嬷嬷问道:“刨儿不是出狱不久后就死了吗?” “唉!”燕柔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把小蝉带在身边,刨儿出了冤狱后,我和老爷就放小蝉出去成亲。可是没几个月刨儿病逝,我怕小蝉撑不住,又把她接回钟府,过了三个月,蝶儿早产了,生下孩子的那天晚上,小蝉失踪,隔天发现她在刨儿的坟墓前撞碑自杀……” 蝶影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但今天听了,分外心痛,她举起双手,看到自己圆圆短短的指头,想到伯伯曾说这双手像刨儿,她再也忍不住揪心沥血的酸楚。“哇!我的爹娘死了啦!” 钟善文苦恼得揉揉太阳穴。“你的爹娘还在这里啊!妳不要咒我死呀!” “蝶儿就是这个脾性,跟小蝉一样直性子。”燕柔拭着泪水。“我连着两年生下和雨和融风,失血失得厉害,小蝉听信偏方,两次都划了手臂,挤出整整一碗热血让我喝……你们说,我怎能不疼她的女儿呢?” “娘啊!娘啊!”蝶影痛哭着,不知是为哪一个娘亲而哭。 钟善文叹道:“小婵对夫人好,我也感激在心,所以夫人要假装怀孕生女,我就答应了。后来我见蝶儿活泼可爱,越来越疼爱她,早已忘记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要不是今天情非得已,我也不想说的啊!” 第24章 “爹啊!爹啊!”蝶影又是衷衷哭着。 “又来了,我还没死,你别哭呀!”钟善文抚着额头,大叹道:“每次听故事看戏就哭,谁帮我劝劝她?” 于樵今天认了娘亲,又找回小蝶,他早已满腔狂喜,只是碍于诸多长辈在场,他不好意思上前哄小蝶。此时钟善文的话有如一股助力,他立刻奔到她的身边,摸摸她的头道:“丫头,别哭了呀!” “我……”蝶影哭得鼻子都红了。“呜,阿樵哥哥,我爹娘好疼我……” “所以你要当个乖女儿呀!” “可是……可是人家也没有爹娘了……” “你的爹娘坐在那边,怎会没有爹娘呢?” “我的娘也是你的娘……”她有点迷惘了,紧紧锁住那对浓眉大眼:“阿樵哥哥,我们是亲兄妹吗?” “当然不是了。”于樵笑着回答她。 “我有一对好爹娘,还有一对死去的爹娘……”蝶影哭昏了头,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又是哇哇哭道:“我搞不清楚啦!你们关系好复杂,我不管,我只要和阿憔哥哥在一起就好了!” “呵!别哭了!”于憔心疼地搂她入怀。“阿樵哥哥会永远和小蝶在一起。” “在一起不分开了……” “对!不分开了。”于樵拿出布巾,本想为小蝶擦脸,但布巾抹过她的胭脂水粉,已经变成一条大花帕,他只好塞回怀里,以自己的掌心包住她的脸颊,抚拭她的泪水劝着:“别再哭了,把你这身漂亮的衣裳都弄脏了。” 指腹温热,柔情款款,蝶影收了泪,也想伸手去摸于樵的脸,一看到手上断裂的竹蝴蝶,脸又垮了下来。“竹蝴蝶断了啦!” “我再做一只给你。” “不要啦!我只要这一只!” “好!我去找粘胶来接合,表示我们曾经分开,最后又如胶似漆在一起了。” 蝶影红了脸,用力捶着于樵的胸膛:“又说肉麻话了。” 于樵抓住她的手,瞧着她的圆短指头:“哈!你的指甲缝真有不少红漆呢!瞧这根柱子都被你抠得脱皮了。” 蝶影想要挣回手,“人家就是喜欢抠嘛!” “别抠了!”于樵拿出布巾,挖着她的指甲缝。“我帮你剔一剔。” 一对小儿女旁若无人地剔指甲,在场诸人除了于笙以外,每个人见所未见,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钟善文感触良多,世间父母处心积虑为儿女安排婚事,但真正能促成几对佳偶呢?与其自己费心伤神,拆了神仙鸳鸯,为何不欢欢喜喜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钟和雨连连惊叹:“原来就是要这样子哄女人啊!” 钟融风不解地道:“我也帮我娘子画眉,可是她老不高兴。” “那是你把人家的眉毛画歪了呀!我说二弟,咱们要学着哄女人,还得跟大个子多学一些招术才行。” “不是要叫他大哥吗?” “我才是你大哥啦!”钟和雨捍卫着自己当大哥的地位。“我们应该叫他一声大妹夫。” 钟善文清了清喉咙,准备做结论:“今天在这间房子所说的事惰,就到这里为止,请大家放在心里就好。” 钟和雨道:“爹娘放心,我和融风绝对守口如瓶,大妹还是大妹,我还是当我的大哥,风一样的吹,太阳一样的从东边出来……” 钟融风接腔道:“大哥,不一样啦!大个子抢亲成功,我们的大妹夫变成砍柴郎了。” “这两兄弟真风趣呵!”叶嬷嬷笑道:“钟老爷,既然事情已经讲明白了,两边长辈又都在这边,我老身就权充个媒人,给阿樵和蝶儿说亲事了。” 钟善文大喊一声:“对了,还有这件事要处理呢!阿樵有本事,又疼蝶儿,我可以放心把女儿嫁给他,夫人……” 燕柔颔首示意,将目光移至于笙身上。 锤善文心里明白,转向于笙道:“于兄,你不介意我们蝶儿的小孩脾气吧?” “小蝶是个可爱的孩子,只要小俩口过得快乐,我乐观其成。”于笙露出多时未见的笑意。“一切悉听钟老爷尊便。” “那我就作主了!” “反正今天是黄道吉日……”钟善文发挥大老爷的本色,开始发号施令:“和雨,你打开门窗,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过来;融风,你前年成亲的红蟒袍还在吗?快带阿樵去换装。夫人,再请你带蝶儿进去梳妆,整整仪容。” “爹要做什么啊?”钟家兄弟异口同声问。 钟善文指向站在一块的小儿女:“做什么?让这对糖人儿成亲啊!” ※※※ 三个月后 水月寺后山山房内,于笙坐在桌前雕刻佛像,他注目楠木纹理,以刻刀仔细刻划出菩萨的慈眉善目。 阳光洒在桌面上,木头着了光,仿佛有了灵性,散发出一股幽淡的楠木香,再慢慢地渗入了于笙体内,使得他的手指和刻刀更灵活了。 暖意来自和煦的日光,也来自坐在身后的燕柔。 燕柔静静地坐着,全神注视于笙雕刻。 很久以前,她带小蝉逛进一间竹铺子,第一眼就被于笙专注雕刻的模样所吸引,从此以后,她常常过来看他雕刻,每当小蝉和刨儿在外头院子嬉戏玩耍时,她就是坐在于笙身边,一个看,一个雕,在默默无语中,刻凿出彼此最深的爱恋。 此刻,两人仍然默默无语,脸上皆带着温柔的神情。 蝶影和于樵在门外探头探脑。“阿樵哥哥,娘不闷吗?她看爹好久了,两个人就是不讲话。” 于樵嘘了一声:“小声点,爹那人本来就不爱讲话,我们不要吵他们。” “可是我要跟娘讲话啦!我要打听四弟和许念青堂妹的婚事。” “我们等晚斋的时候再过来问,多一点时间让他们相处吧!” 两个人牵着手离开水月寺,蝶影不解地道:“娘每逢初一、十五才来,难道她不想爹吗?” “哪个爹?” “还有哪个爹?就是水月寺这个爹啦!” “娘和你爹……我是说我岳父,他们才是夫妻啊!” “哎!我爹还有四个姨太太,少得了娘一个人吗?” “可是,爹说刻完这尊佛像之后,我们就要回白云山了。”于樵看着悠悠浮云。“我曾经问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她只是笑。” “对呀!”蝶影也是摸不着头脑。“娘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可是,我好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两人走过莲花池,竹心师父正在那儿喂乌龟,蝶影忘了方才的烦恼,开心地跑过去:“大师父,我也要喂。” “来吧!给你玩。”竹心将饭碗递给她。“小心别被乌龟咬到了。” “不会啦!”蝶影跑去敲敲几个缩头缩尾的龟壳:“醒醒,吃饭啦!别睡觉了!” 被惊吓的乌龟纷纷爬进水里,这些日子来,它们已经快被蝶影敲破壳了。 “阿樵哥哥,乌龟不理我啦!”蝶影嘟起了嘴。 于樵笑着抓起一只乌龟,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来,让你喂了。” 竹心微笑道:“蝶姑娘真是活泼,不过你不用这么费心,只要把饭粒洒在地上,乌龟自然会来吃了。” “真的吗?”蝶影睁大眼,仍然拿着饭粒塞进乌龟的嘴巴里。 “呵呵!就这么简单!”竹心拿回饭碗,将饭粒拨洒到地上。“想吃的就会过来吃,不想吃的就睡觉去喽!” 于樵放下那只可怜的乌龟,让他自己去啄食。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竹心手拿饭碗,捡起了一根树枝,边敲边走,口里唱着:“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予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歌声远去,蝶影拉了于樵的衣袖:“他在唱什么啊?” “我也听不太懂,好象是说只管现在就好,不要去管过去未来。” “好深奥啊!”蝶影的肚子发出声响,“不过我一听到梅子熟,口水就流了出来,肚子也饿了。” 于樵哈哈大笑,拉起了爱妻的手:“走,我们回竹林子,看早上埋的叫化鸡熟了没?” “哇呵!”蝶影高兴地随他跑了起来。“焖好几个时辰了,早就该焖得香嫩可口喽!” “再怎么香嫩可口,也没有你好吃。”于樵眉开眼笑地望着她。 “坏!”蝶影一拳捶了上来,脸红如火。“阿樵哥哥最坏了。” “小蝶,怎样?今晚再来对你使坏?” “你敢?我呵你痒!” “来呀!追呀!” 绿竹林内,一对小夫妻互相追逐嬉游,笑语朗朗,歌声无歇,竹蝴蝶在黑发上翻飞,翩翩舞进了竹林深处的小竹屋。 《全书完》 后记 关于竹子 小学六年级时,劳作老师要我们做存钱筒,材料就是竹筒。记得那天下午,我骑着笨重的老脚踏车,找到一家竹材行,大大的空地,堆满了各色粗细的竹竿,我请老板锯一节细长竹筒给我,花了五块钱。 我也买了一组六支的雕刻刀,在竹筒上刻出一间房子,还有七道彩虹线条,房子的上头就是锯开的投币口。忘了这件作品做了几堂课,反正做到最后,没有一个同学没被雕刻刀割伤,好象……我被割伤时,还不甘心的哭了,因为在圆圆的竹筒上刻东西,真的好难,刻太深了,会穿破竹筒,太浅了又不好看,还要讲究刻痕、图案,呜,人家当年才十二岁而已,竟然做这么粗重的劳作! 最后将作品上色,亲手涂上亮光膝,竹雕钱筒终于诞生了!那种完成的喜悦让我这个小朋友高兴得热泪盈眶。 第25章 原来,我也做得出来呀! 这个存钱筒一直陪伴我到高一,因为有虫蛀蚀,不得不丢掉。剖开竹子后,里头大概存了六百多块的硬币,够我好一阵子的零用钱了。 后来我们也做了小叮当飞行用的竹靖蜒,削竹片是简单多了,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竹靖蜒总是会分尸,飞到一半就散了,那时我的心情,有点像是什么都不行的大雄,好沮丧喔! 国中二年级的工艺课,我又和竹子碰头了。这次是讲求细腻的竹工:竹编虾子。 材料是现成的、切好的细长薄竹片儿,宽不到三公厘,长约三十公分,一把竹片拿在手上,像是拿着一束满天星,也像是绽开的国庆烟火。 做竹虾子不会流血,可是手指头要灵巧,弯折竹片的时候不能太用力,否则会有折痕,编虾子的身体时,也要控制竹片编排的密集和圆弧程度。 在老师一步步的指导下,一只只胖的、瘦的、长的、扁的竹虾子出现了,人家做的是圆饱肥美的大草虾,我的则是营养不良、又瘦又瘪的冷冻虾。 幸亏我那一年当服务股长(打杂的),专门向同学收工艺课的材料钱,大概是老师看我辛苦,所以给了我还不错的分数,汗颜!汗颜! 以上三件,就是本人生乎做过的竹工,比起故事里的阿樵和他爹,真是逊色多了。不过,可能很多人连做竹工的机会都没有吧?(感谢那位劳作老师!) 故事的最后,竹心和尚吟了一首诗,那是宋朝僧人清珙的山居诗,大意跟阿樵解释的差不多。 至于阿樵唱的歌,当然都是我编的喽!反正他唱的是山歌,兴之所致,口里就唱了出来,我不需要为声韵去烦恼。有时候写着写着,我也不自觉地哼出曲调,再想到阿樵行走山间的快乐模样,我也想唱歌了…… 我是一个编梦人哟!朝思暮想,魂牵梦系,满腔梦想付计算机哟!凝痴苦思,敲敲键盘,近视加深手酸疼哟!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