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花絮晚》 第1节 肃肃花絮晚 作者:一把蘑菇伞 楔子 “我只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姓夏,还是姓云?” 因为隐姓埋名躲藏多年,他早已不复年轻时的潇洒俊逸,四十多岁的人,脸比北方久经风霜的五十岁牧民看起来还要苍老,声音也嘶哑,神色也阴郁,根本瞧不出一丝旧日的影子。盯着面前十来岁的少女,明明模样还稚嫩,一开口声音清脆,他愣是能时时刻刻将她看成另一个人。 “不是的,郑先生,我姓裴,裴云卿。” 被绑在太师椅上不能动弹,他所有的恐惧,愤怒,悔恨,焦躁都只能通过冷冰冰的眼神加以掩饰,他冷笑道:“果然,从你第一天进苏记灯笼坊开始我就该明白,没有那么巧的事,怎么可能有个人和晚晴十五岁的样子那么相像!果然是你,夏晚晴是你亲姑姑,你是夏晚晴当年舍弃性命送走的夏家遗孤!你是夏家嫡女!你是回来复仇的!” “郑先生说笑了,满门抄斩是圣意,复仇又从何说起?” 又是这幅样子!满门抄斩的仇恨却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得说起!才十五岁的年纪就好像什么都能参悟看透!这种胜券在握的优哉游哉真是令人厌恶!他眼神越加冰冷,笑意却越发狰狞。 “淳化四年,夏丛箴时任户部尚书,又是太子太傅,官居高位,门第煊赫,盛极一时。年初,夏丛箴在深宫为妃的女儿暴毙而亡,夏丛箴的两个门生居然上书要求细查,笑话,皇上的女人比地上蚂蚁都多,谁死谁活根本不重要,再说了,就算是死的冤枉,老丈人如夏丛箴又有什么资格拐弯抹角地逼着皇上讨公道!也活该他夏丛箴倒霉,辅佐的太子忒也不成气候,一天天的嚣张跋扈起来,皇上还身体康健太子就敢上蹿下跳,想造反吗?紧接着,呵呵,贪污库银!结党营私!这两条罪就足够满门抄斩了……怎么,不想听?不想听你们夏家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败落?” “难为郑先生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夏丛箴拜托我照顾他最心疼的孙女夏晚晴,就此害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淳化四年夏家满门抄斩,夏晚晴仗着自己长年卧病在床没人认得她,单人一骑跑去苏州通知为官的弟弟夏晚煦,两人安排好退路,然后折回物华城。淳化六年,夏晚煦死,淳化八年,夏晚晴死!除了夏晚晴临死前送走了你,夏家是真的能死的都死完了!” 他盯着少女没有一丝变化的脸,更加愤怒地说:“可是我呢?你们夏家的事,凭什么牵累我?我好好的神医没得做,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还要被你绑在这里兴师问罪!呵,真是笑话,夏晚晴又不是我害死的!” “郑先生多虑了,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才绑着侯先生,只是似乎不这么绑着,郑先生就不大想见我。” 他当然不想见她。隐姓埋名在小小的苏家灯笼坊做工,自第一次见她就疑心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扎灯笼,她画灯,安安分分过了几年,但那张和夏晚晴相似的脸让他没有一刻能摆脱旧事的恐惧。 “再说一遍,夏晚晴——不是——我害死的!”他终于咆哮起来,在寂寂夜色里令人毛骨悚然,太师椅被晃动,捆绑用的麻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他几近崩溃地重复,“夏晚晴不是我害死的!你要找就找慕九章,你找慕九章!” “夏家出事前,和夏晚晴定亲的慕家四少爷慕九章?” 他突然不动了,是的,没有看错,少女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些微的变化,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显出明亮的光泽来,她一袭粉色小衫子,本来若一片桃花,虽娇艳多姿但可有可无的桃花,这刻突然璨若云霞,睁开眼就看得见的漫天云霞。 “你为夏晚晴归来?” 少女却不再开口,只是略略蹙眉看着他。 那样薄凉的目光令他陡然心悸,想起夏晚晴,他终于如被丝丝抽走力气一般颓然说:“慕九章将夏晚晴的事告诉了他爹慕重山。有人通风报信,所以夏晚晴得以提前将你送走,但她自己却被活活烧死。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是没救她,我本就没有立场舍弃性命去救她,为了你们夏家,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郑中扉,”少女道,“多谢你。” 她认认真真行礼,抬起头却目露清光说:“你走吧,看好嘴巴,离开物华。” 卷一:卿云烂兮 001 物华 苏记灯笼坊里,临近大街的窗子旁,云卿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补眠,不时向窗外望去。晨曦渐染,东方的天空开始有朦胧的媚色,像少女笑靥含羞,温软甜美。太阳渐高,金色的阳光若碎金一般逐渐铺满整个街道,灰色的瓦深沉又柔和,白色的墙干净又耀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个个都安静又匆忙。云卿在困倦之中再一次望向窗外,终于等来了久违的两个身影。 近些日子每天都见面的江南客商曹致衎,和,前些日子时常“偶遇”的慕家大少爷慕垂凉。 曹致衎未及不惑之年,清瘦,利落,目光虎虎生威,既有年轻人的莽撞冲劲,又带着几分上了年纪的老谋深算。他今儿穿一袭灰蓝长衫,十分柔和的颜色,笑起来豪迈又坦然,于是柔和中平添几分豁达,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样子。 而慕垂凉穿一件月白织银纹大袍,略低着头,笑意不深不浅,步幅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像是刻意隐藏了独属于他的尖锐棱角,让整个人淡漠地融入在周围的一切中。好在云卿已经领教过,他慕少爷无论表面如何淡漠,背后的心思往往十分深远。是以此刻可以明确分辨,他并非是无聊散步,而是像微服出巡的帝王,在欣赏自己的国土江山。 居高临下,云卿能够将两人的行踪全部看透。曹致衎心情极佳,不停地和慕垂凉说着什么,笑时一口白牙。慕垂凉只安静听着,嘴角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唯一一次抬头却是望向这个窗口,云卿几乎以为被他看到,伶俐地躲到一边,不久再偷偷看去,却发现二人一切如常,只是离苏记灯笼坊越发地近了。 这时候,慕垂凉却转身走进一家茶楼,那是斜对面的全芬馥,离这里不过几步之遥,并且二楼是敞开式的,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苏记一切动向,包括云卿此刻的表情。云卿缓缓关上窗户,一双眼睛一扫先前的困倦,顷刻间变得清灵婉转,像溢满了阳光,然后一层一层晕染在十五岁精致的脸庞上。窗子隔开了大街的热闹,也隔开了人群的喧嚣,让供瓶荷花的清香丝丝缕缕蔓延到了身边,深吸一口气,满心荷花香,云卿听到楼下十分准时的一声:“哟,曹爷早,里面请!”禁不住莞尔一笑。 事情还要从月初的七夕斗灯说起。 物华城是中原第一富庶之地,和北边的国都大兴城,以及江南的苏杭,共同成就着整个国家的辉煌。然而物华城又十分独特,既不如大兴官僚众多,又不比苏杭温软柔靡,它似乎更为单纯,更为直接,某些地方更随意,某些地方却更为中规中矩。这样一份独特恰到好处地为各行各业提供了落地生根的最好土壤,连小小的灯笼行当,也并无例外地勃勃生机着。 七夕斗灯,便是独独针对灯笼行当的一个古老传统。遴选七家灯笼坊参加七夕斗灯,七月初一比“工艺精湛”,舍二留五。七月初三比“赏心悦目”,舍二留三。七月初五么则是要为在场的达官贵族特制一盏灯,这可就要评出个状元榜眼和探花来了。到了七月初七,所有参赛的未参赛的灯笼坊都要拿出几盏最好的灯挂在穿城而过的沁河两岸以供观赏,状元点孔明灯向天放飞,榜眼点莲花灯顺水漂走,探花则点一盏普通的大红灯笼挂在河边古树上,寓意天地呈祥,灯照浮世,人间共光辉。 云卿所在的苏记,今年便参加了七夕斗灯。 苏家灯笼坊是个古老但不大的作坊,当家的苏老爷是个酒囊饭袋,苏家太太又好吃懒做,一大家子的生意全靠苏二太太撑着。苏二太太娘家姓柳,做的是纸张生意,苏柳氏自小帮着家里打点生意,出嫁后便自然而然挑起了苏家的大梁。作为回报,苏老爷和苏太太赐了苏柳氏二太太的身份,如此便不必叫二姨太,也算是平妻而非侍妾了。 云卿一进灯笼坊便看到苏二太太了,苏二太太生得眉眼浓丽,又常穿艳色的衣裙,远看近看都像一朵怒放的花儿,看得人心情愉悦。这天苏二太太的罗裙是合欢花样的暖红色,脖子上戴着一挂通透的白玉珠串,整个人便是这屋子里的耀眼所在。 “二太太新裁的衣裳?真是好看极了!”云卿说罢,笑着问早。 “好看吧?小雀儿挑的料子,恰好就挑了这最上等的云香绫。”提起女儿,苏二太太脸上微有得色。 云卿瞧着苏二太太一副悠闲之态,便也不急着开工,顺着话茬儿说:“雀儿小姐可真是灵气,上回硬吵着来跟我学画,说回头画了纹样,要给二太太绣衣服呢。这么快,连衣料都会挑了,难为她才八岁半。” 苏二太太笑容愈加明丽。 这天是七夕斗灯的第一天,苏记虽是老牌灯笼坊,但这些年渐显颓势,所以虽有斗灯资格,但确然是不敢妄论胜负的。苏二太太今儿看起来比往日里还气定神闲,云卿便猜她原也没想过能大赢。两人笑说了两句,云卿便要上楼做工,却听苏二太太闲闲地说:“今儿不做了,咱们都歇着吧。我这儿有一罐上好的碧螺春,你也尝一尝。” 云卿便随苏二太太去了内室。她是苏记的画师,做的是文人的活儿,加上又有师傅的名号压着,在苏记地位不低。苏二太太不跟她生分,亲手泡了碧螺春,先行开口说:“云卿,若是苏记垮了,你有什么打算?” 云卿一惊,苏记虽有颓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夕之内不可能垮塌。苏二太太见她如此反应,蛾眉一挑,风情旖旎:“怎么,很惊讶?” 何止惊讶。云卿说:“原不是没有过打算的,但从未想过会逢着苏记垮。二太太开玩笑的吧。” “你有那样的师傅,不做画师也饿不着,”苏二太太笑容婉丽,眼睛微眯着,慵懒又从容地说,“自然是开玩笑的,不过我呀,倒真盼着那一天。成日里辛苦忙碌,也不知是忙个什么,我只盼小雀儿能衣食无忧平安长大,我倒在乎苏家这几个钱么?”说完,又是轻轻一声“哼”,眼角挑得极高。 苏二太太这般神色的时候总是有着迷人风情,她傲慢的姿态总是更加夺目。云卿猜着许是牵扯到家事,并不作答,果然不久,苏二太太紧接着叹口气说:“若是真有过打算,就尽早作安排。苏家这鬼样子,苏记难长久。” 苏二太太笑容依旧,但神色却像破絮一般黯淡又无力,云卿为苏二太太斟了茶递过去,十分恭敬地说:“谢二太太提点。” 两人一道喝茶,絮絮话些家常。苏二太太神色恹恹,云卿断断续续问些七夕斗灯的事,苏二太太笑她固执,却也耐心作答。 “……照近几年的规矩,除了府尹大人等,蒋裴叶慕四族也会派人来。不过我知你是不会人前露怯的,我倒从没担心过你。” 云卿便笑:“二太太尽夸我了,我倒心里没底。卢府尹还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一次,那蒋裴叶慕么,二太太你晓得的,我便只认得几位裴家人。” 苏二太太抿了茶不紧不慢说:“那有什么,不过和咱们一样一只鼻子两只眼睛。再说了,往日里也没来过大人物,不过派个三四等的庶子走个场面。今年怕也没什么分别。” 云卿食指摩挲着茶杯,茶已凉了,她点头笑:“这倒挺好。” 话音未落,便听得敲门声。苏二太太又恢复婉丽之态,笑着说:“孙成么?进来吧。” 苏记赵掌柜的小学徒孙成抱着一大摞簿子进来,给苏二太太问了安说:“我师傅说还差八本,都是先前苏老爷差人拿走未还的,这儿列有单子。其余都在,按年份排好了,请二太太过目。” “放这儿就好。”苏二太太吩咐。抬头又问孙成:“对了,回头去扎灯笼的老郑家里瞧一瞧,赵掌柜说他几日没来了呢。” “回二太太话,去过了,街坊都说老郑四五天没回家了,暂时也问不出什么头绪。” 苏二太太蛾眉微蹙,细想一会儿,也不多说什么,不久再度看向云卿说:“七夕斗灯是大事,你也去看看吧,今儿不做工。” 云卿道了谢,随孙成一起告退。二人年纪相仿,素来熟惯,云卿便直接问:“月底不是盘过账了吗?不年不节的,怎么要了全部的账簿?” 孙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还不是因为苏老爷吗?娶了个河东狮的三房,非闹着要来灯笼坊主事,也闹了好几个月了。苏太太眼见三房生了儿子又要霸占灯笼坊,也急着为自己儿子争一份儿。要说苏少爷今年可十七了,论年纪是该来接管祖辈生意了。” “那么苏老爷呢,怎么说?这事儿是定了没?” 孙成厌恶地说:“定是没定。不过这苏老爷……呵,什么个东西!” 002 柳色 “孙成!”云卿低声呵斥,左右看了无人,将孙成拽进存放纸张的大屋里。 孙成也知自己激动了,讪讪一笑,摸着头说:“谢云姐姐提醒了,我这一激动就……哎,三姨太只知道霸占,哪懂什么生意,苏少爷更不济,听说前些日子跟蒋家的少爷混在青楼里,一个月都没回过家,还是银子败光了才不得不回去求他娘还债的,可拿了银子,人又没影儿了。你说这,你说……哎!” 可依着苏老爷怕麻烦的性子,只要二太太不死扛,苏老爷还真能应下苏太太和苏三姨太的要求,怎么分是后话,但总会先平息一个人,闹到最后,总之是二太太和苏记吃了大亏。 怪不得苏二太太今日举止反常,云卿便对孙成说:“那你师傅赵掌柜知道吗?” “我师傅是二太太请来的,我估摸着我师傅是念着这份儿知遇之恩的,所以这厢要是把二太太换掉,怕是苏记就留不住我师傅了,”说到此番,孙成叹一口气说,“可我瞧着,二太太倒是没有争的意思。” 这点云卿自然知道。云卿早知有苏老爷那样的东家,苏记实难长久,但没料到是这么快。若是二太太、赵掌柜、孙成都走了,苏记可就不是现在的苏记,能撑多久也真难说了。 “那么小姐你呢?当初是为了查郑中扉,现如今这段事情了结了,总不好继续抛头露面做画师。”蒹葭知晓了便如是劝。 云卿这位贴身丫鬟比她虚长半岁,素日里是极淡然冷静的女子。听蒹葭这么说,云卿也犹豫了,便随口问:“杜衡杜仲回来了么?已将郑中扉送出物华城了吗?” “没,”蒹葭略略皱眉道,“没回来呢。倒也奇怪,算时间早该回来了,这都晚了大半天了。” “是吗?”云卿倒不大有所谓。其实郑中扉在不在物华城没什么分别,该守口如瓶的他这么多年都没说出去,倒也够了。倒是另一件事她正好奇,便问道:“慕九章那边呢?” “查了,”蒹葭说,“查到的不多。现如今慕家的事上有慕老爷子慕重山执掌,下又有慕家大少爷慕垂凉应对,曾经最得宠的慕四爷慕九章大约已经无人知晓了。不过再缓缓,定是查得到更多的。” 云卿点点头,拨弄着窗台上几盆石莲花不语。 阳光之下,疏影摇动,窗台上几盆石莲花各自玲珑有致:玉蝶翠绿,胧月晕紫,黄丽染金,月影则绿中透蓝,冷寂又妖娆。石莲花叶子厚实,原本叶瓣披白粉,颜色发暗。偏就碰上个有心人,拿祖传的医术并着名贵药材试花草,终是种出几盆颜色极佳的石莲花来。阳光穿过疏落有致的石莲花瓣,在窗台上印出淡淡的金色暗影来。 蒹葭看她半晌,几番思量后犹豫地说:“慕家……和裴家是有姻亲在的,若小姐你真心要跟了裴少爷,于情于理都不便再算慕九章的帐了吧……” 云卿恍若未闻,手抚一片月影叶瓣默不作声。只听蒹葭絮絮轻叹:“也不知裴少爷在忙什么,有七八天未曾见过了呢,上次还恼着,像家里出了什么烦心事,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云卿看着几盆精致的石莲花,心想,是整七天加一个早上,是这么久未见他了。 到了晚上她去看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笑。她一度想要心想事成,但都是大事,今儿只是想见裴子曜便真的见到,却觉得心底突然开出大朵的花,几日来的混沌化作清风徐徐,令她沉醉,不愿再纠结其他。 “咦,你果然来了。” “我才不是来看灯。” 裴子曜却取笑她:“这是同行相欺吗?见别人家的灯笼好,你便懒得多看。你可使小性子吧,别到了第二轮你上场,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他说那话时站在河边一株垂柳旁,“数树新开翠影齐,倚风情态被春迷”,绿柳纸条就拂在他肩头和身后,让他颀长的身姿有了十分突出的玉树临风气质。云卿瞪他一眼说:“你大少爷不知愁,我还不能有些烦心事么,你看灯去别烦我。” 裴子曜拂过柳枝,分花而来,他有一双笑起来月牙弯弯的双眼,嵌在白净的面皮上,很能掩饰眼底的揶揄。裴子曜说:“你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烦心事,无非是你师傅要把你从岚园赶出来,或者苏家要把你从苏记赶出来。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流落街头。” 云卿死瞪他,鼓了腮帮子不说话,扭头跺脚就要走。裴子曜轻巧拉住她手,云卿下意识地甩开,用劲儿过猛,倒让裴子曜一愣。 “真被赶出来了?脾气这么大,”裴子曜跟上一步,推着她往前走,笑不可抑,“也没什么,裴家比岚园大多了,苏记也算不得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你要没地方去,我可以收留你的。裴家还缺个裴少奶奶,我可以委曲求全让你暂代。” 云卿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猛然抬头看他,裴子曜的目光像春水澄明,兜着满满当当的笑意与柔情,令云卿感到窒息。 裴子曜突然极开心的笑了。 脸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瞧着四下没人往这儿看,便叉了腰吼他:“谁稀罕啦?你爱找谁找谁去,天天烦我做什么,你如今十九了,还缺少奶奶,眼见是你性子不好没人要。我才不稀罕要人家挑剩下的!” 裴子曜听完大为惊讶,却分明一点儿都不生气,闹得云卿更加生气。这边儿冷清,隔着沁河,对岸一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看样子是第一轮斗灯开始了。云卿看他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恨不得一拳打碎他弯弯的笑眼,踢他一脚,气鼓鼓地就走。 裴子曜便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过卖河粉的小摊子,走过测字卜算的旧木桌,走过古柳和夏花,最后一起走上弯弯的沁河桥。云卿今儿本就心情不佳,让他大少爷这么一闹顿时更懒得说话,倒是裴子曜心情愉悦,到了桥中央便突然牵了她的手说:“你说的对,我十九了,该成家了,你不晓得我在等谁?” 云卿脸并着手都发烫,像涂了红油,辣辣的不自在,却怎么使劲儿都抽不出手。裴子曜难得收了揶揄的笑,稳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纵使我一个外人也瞧得出苏记快要不行,你还在苏记耗什么呢?” 是了,是没有必要在苏记耗下去了。可是终结一段旅途,下一段又该何去何从?裴子曜这样子,让她心神不定。 第2节 “你是我二叔唯一的女徒弟,岚园的小主人,你嫁来裴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我待你如何你分明就知道,所以给我答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沁河水在桥下静静流过,映着灯火波光粼粼。云卿背靠着沁河桥栏,左手边是人山人海斗花灯,又手边是寂静无声夜色暗,她一只手如同火淬,被攥在裴子曜骨节分明的大手之中,连指尖都发着颤。 “你先松手。” 裴子曜固执地不松开,甚至还要跟上半步,云卿退无可退急道:“出什么事了?你向来不这么咄咄逼人。” 裴子曜没再跟上,隔着半步的距离就此沉默,再开口便像费了很大力气,又带着点儿赌气:“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语气颓然,但不松手。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别扭着,谁也不再进行下一步。不一会儿,远处突然爆发一阵喧嚣,有欢闹呼喊,也有声声叹气,云卿偏头看去,见一盏华丽的花灯被高高挂起,那是八仙过海的样式,底座翻腾着蓝白云海,精致华贵,溢彩流光。这是今儿第一个本局胜出的,看工艺像出自最古老的李记古华斋。 云卿再度努力抽了一下手,裴子曜不松手,却突然不悦,猛然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他穿着石青广袖烟罗轻绡,大步走在夜色中似要乘风而去。裴子曜这一走,云卿心里一直卯着的劲儿突然松懈,整个人大口喘气,几乎要站立不稳。 裴子曜甚少这般少爷气。 云卿看他身影融入对面喧嚣的人群,起初还能在灯火中隐约辨认他清俊的侧脸,不一会儿就彻底瞧不见。要说门当户对,云卿怎么当得起,他又凭什么认为物华城最大的医药世家裴家会允许她这等抛头露面谋生的人进门。更何况她师傅裴二爷,当年可是亲手将自己名字从族谱划去,轰轰烈烈反出了裴家的。若是裴家嫡子的裴少爷居然娶了裴家逆子裴二爷没家势没身份的小徒弟,那一切会显得多么的好笑。 可是究竟出什么事了,竟让裴子曜乱了分寸,他先前明明云淡风轻自在玩闹,决口不提这份朦胧的感情,今天居然直接许她裴家少奶奶之位。为什么?又为了谁? 人群再度若鞭炮炸响,第二盏灯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华彩熠熠,柔光流转,遮盖了久别的凄凉,竟只剩相见相惜的美。云卿发了许久的呆,终究没走过沁河桥,而是转身原路返回,只是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姑娘小心。” 003 变数 是个声音温醇的男人。云卿连忙退了两步方才抬头,但见此人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他脸上的线条明明硬朗又明快,但每一个转折之处却又弧度柔和,因此即使双目沉静,却并不显得冷淡或凶恶。 更何况,这一刻他嘴角又噙着笑,五官在朦胧的夜色里呈现玉泽般的温润,那样俊美无俦的男人。 云卿不敢多瞧,低声致歉。男人听了歉言并不做声,反倒低头细细看她一眼,突然倚在石雕的栏杆上一派慵懒地说:“你可真漂亮,可惜还小。” 这样的衣饰打扮和容貌气度,云卿知道是不能惹的人,所以并不理会,只当没听见便要从他身边绕过去。可那人手一扬便把手中折扇横在了云卿面前,未打开的折扇,只看得到乌木错金的扇骨,嗅之有淡雅木香。 “你叫什么名字?” 云卿不得不抬头看他,先前看他明明双目沉静,还以为是稳重高雅之士,没想到原不过是个笑容慵懒神色轻佻的登徒浪子。云卿稍退半步道:“公子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眼底柔光倏然簇拥,脸上笑容越加优雅,似有溶溶月色顺着眼角眉梢层层染开,他说:“你要我……自重?多有趣。你不知道我是谁?” 云卿再度打量了那人一眼,似乎略有熟悉之感,但她刚让裴子曜扰乱了心思,也没法冷静去想这位登徒子究竟何人。 “看着挺机灵,记性怎么这么差。” 那人收了折扇,低头把玩着,笑容未减道:“我猜一猜,你今年十五岁,你姓云。” 云卿脚步一顿,蹙眉不悦,然而又一想,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裴二爷唯一的女徒弟,又是声名赫赫的岚园的小主人,虽说从不张扬,但若真有人认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倒是这会儿决计不要回头看那人优雅的嘲笑,于是径直走掉,却听那人绵绵轻叹:“真快啊……” 这便是云卿的七月初一,处处都是意外和别扭,苏记,裴子曜,甚至一个陌生人,都能让她心底跳跃不安。若说有什么好消息,那便是苏记竟然没在第一轮就被淘汰,而是以工艺第五的身份险险进入第二轮。对于这个消息,来苏记不久的扎灯打穗儿甚至劈竹木的伙计们都十分激动,不仅做工加倍卖力,走路也明显挺直了腰背。倒是向来被人尊重的苏二太太,赵掌柜,画师云卿,和几个老伙计们听闻喜讯神色淡然,仿佛毫不相关。 第一轮既然通过,第二轮就该是云卿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云卿从前没有参加过物华城的七夕斗灯,虽说也琢磨了许久,足够让自己不怯场,但面对同行的前辈们心中总是杂糅着仰望与谦卑,从不敢有半分骄傲。她的师傅裴二爷是物华城文武双全学识渊博的第一号人物,但师傅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学无止境,云卿一并谨记在心。 她一整天都在琢磨灯笼,七月初二的夜幕也很快就拉上。云卿琢磨着灯笼,晚饭用的甚少,不多久蒹葭便另做了一碗粥送到她房里来。 “杜衡杜仲的消息,”蒹葭指指粥说,“喝完再细说。” 云卿蹙眉,立刻放了笔大口将粥吞了。但凡蒹葭这样子干净利落以下犯上时都有要事发生,云卿知道不能迟疑。果然喝完粥,蒹葭却不收碗,而是看了云卿片刻后低头说:“杜衡杜仲本该昨天早上就回来的,现在晚归了两天一夜,我联系不上他们。还有,郑中扉也一道消失了。” 云卿神色骤然冷寂。 杜衡杜仲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他们两个带着形容枯槁的郑中扉,任谁都认为是不该有任何意外的。现如今三人竟然一起消失了。 云卿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说:“旁人若问起杜衡杜仲,就说我派他们办点事。然后暗中查他们的下落。差人盯着郑中扉的家、苏记灯笼坊几个他常去的地方,一旦露面先确定有没有其他人暗中照应,不要打草惊蛇直接带回来即可。最近你们几个口风严实些,若有人提起郑中扉,只说没听过这个名字便是。” “是!”蒹葭答完又问道,“怎么小姐怀疑有人暗中搅局?” 云卿迅速将初次和郑中扉对话的细节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说:“在我们出现之前,郑中扉没有接触过任何了解这件事的人。一来郑中扉自己知道的也不全是真相,二来关于他知道的秘密,他实在压抑得太久了。我怕的不是郑中扉倒戈,而是有人借暗中监视郑中扉来探查谁还在关心这件事。如果是后者,咱们可要小心了。” 蒹葭点头道:“知道了,郑中扉那边我会再注意。如果接触郑中扉就意味着和夏家旧事相关,那么若不是我们,只会是敌人。” 云卿后背薄薄渗出汗来,有人暗中监视郑中扉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想起来,但蒹葭说的是,若非友,便是敌。可是郑中扉分明藏匿了十多年,那么若真有监视,又监视了多少年呢? “似乎突然变得危急了呢,”许久,蒹葭问,“那么小姐你的决定呢?” 决定?云卿一愣,看着蒹葭平静的神色,半晌摇头轻笑说:“那些事……”她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若裴少爷帮得上忙,那就……”蒹葭不往下说,但云卿早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着窗台上一排各异的石莲花,灯火之下的石莲花更呈现出朦胧淡雅的美,过了许久云卿才缓缓说道:“他和这件事,不得有瓜葛。本是局外人,何必害了他。” 蒹葭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最后收碗出去时轻声说:“小姐,早些做决定吧。若是郑中扉的事真的如你所料,我们的时间或许就不多了。” 云卿看着石莲花,重重点头说:“我明白的。” 七月初三下午,云卿正认真翻看一本灯笼画册,听得门响,便起身开门,竟是一脸铁青的孙成。 “云姐姐,苏老爷请你下去一趟。” “苏老爷来了?”云卿来苏记三年,见苏老爷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因此闻言不禁蹙眉。 “是呢,现在倒知道来了!”孙成冷笑,“还拖家带口的来了!当苏记是大街巷口庙会地儿么?” 云卿隐约听到楼下声音,的确比平日里杂乱一些。她反正是不急,转身倒了杯茶递过去,关了门说:“别人败自己的家,倒叫你气成这样。你师傅赵掌柜是有大能耐的人,跟着他你还愁什么。” “我哪是愁我自己,”孙成猛灌一口茶,咬牙切齿说,“只恨我孙成没银子,要是有,就把苏记整个儿买下来,还让我师傅做掌柜的,让二太太打点账目,也不会由着苏记垮了!这么些年,苏记就跟我家一样,现在我要眼睁睁看苏老爷把苏记糟蹋没了,云姐姐,我心里难受!” 说到最后,孙成眼圈儿都有些发红。云卿接过杯子为他续了茶,等他平静下来了才问:“楼下都有谁?” 孙成说:“苏老爷,苏大少爷,苏太太,二太太,三姨太,和我师傅。” “是谁先开口叫我去的?” “苏老爷,说七月初三的第二轮斗灯至关重要,要见见画师。” 云卿哑然失笑。 “云姐姐,你笑什么?” 云卿收了茶杯盈盈一笑说:“你想啊,苏老爷到这当口才晓得自家灯笼坊里的画师不过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小丫头,该有多么失望啊。” 孙成有点儿发愣,转而挠挠头傻笑说:“云姐姐,你在苏记素来尽心尽力,怎么如今见别人这么糟蹋苏记,倒不见你生气。” 云卿忍不住笑,随孙成出门边走边说:“不是说过了么,别人败的是他们自己的家,我们这外人气什么气。再说了,气又能如何,若是改变不了就朝前看,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一道下楼梯,孙成偏头看着她叹说:“云姐姐比我看得开。” 哪里是看得开,不过是一开始,没像别人那么放在心上罢了。倒不是什么性子薄凉,只是她虽祖籍物华城,但返回故土却不是为了缅怀乡情。她心底藏着事儿,做事就难免要留两分淡漠和冷静。更别说现在她已下定决心离开苏记了。 云卿一眼看见几人中一个少年的身影,那是苏家的大少爷,十七岁的人,高高瘦瘦,海水绿的团蝠薄稠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整个人像秋后打了霜的枯草,精气神儿看着极差,眼睛里也满是混沌和不耐烦。云卿瞧着便想起裴子曜,裴子曜十七岁时倒和这苏大少爷完全相反,他本就容颜清俊,身姿挺拔,十六七岁时更精神得像一竿小青竹,谁见都要夸一句,让裴子曜这本就伪谦逊的人得以在她面前炫耀好多年。 不过自那晚开始裴子曜便不理她了,整整一天半,真就彻底不理她了,小气巴拉的家伙。云卿又想起一个无法为苏记痛哭流涕的理由,那就是苏记垮跟裴子曜不理她相比,明显是后者更为影响深远。 这么想着,就很难用心了。 004 旁观 楼梯上一眼扫过众人,苏老爷是明蓝团花茧稠袍,坐在正厅主位,大声对赵掌柜发号施令。苏太太是秋香色的千瓣菊纹上裳,墨绿弹花留仙裙,身上珠翠环绕,小眼睛迸发精光,坐在苏老爷身旁倒是很相称。苏老爷另一边立着三姨太,浅红流彩金丝织花锦的上裳配一条银白团花曳地长裙,一张脸虽说俊俏,到底不如二太太明丽,只是分明年轻许多,白嫩的脸蛋能掐出水来,眼睛也透着精明。 苏二太太则远远斜倚在柜台边儿上,一袭浅玫瑰紫百蝶穿花上裳,下曳鹅黄撒花软纱裙,妆容比平日里更加浓重耀眼,只是嫣红的嘴角笑意深重,脸上神色优雅,眼睛里却透着冷清又冷静的寒光。苏二太太旁边儿是万年严肃的赵掌柜,正将旧算盘拨得噼叭作响。 云卿上前见礼:“苏记画师云卿见过苏老爷、苏大少爷、苏太太、苏三姨太。” 苏老爷果然惊讶:“你、你就是画师?” “回苏老爷话,我就是苏记的画师。” 苏老爷和苏太太面面相觑,三姨太肩头一晃便咯咯轻笑:“这般年纪就能做咱们苏记的画师,那可自小就是天才了,二姐真是慧眼识人。” 苏二太太早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把瓜子,乌黑油亮的瓜子抓在素白的手心里,用涂了蔻丹的柔荑捡起一粒,送到殷红的唇边儿,尔后朱唇轻启,贝齿开合,一声脆响后吐出瓜子皮儿,整个过程像一幅画卷,处处透着绮丽,听到三姨太的话,也只清凌凌一个眼波流转,便将三姨太的挑衅生生逼退在无声之间。 三姨太脸色正不好看,苏太太便及时帮了腔:“二妹,并非做姐姐的信不过你请的人,只是七夕斗灯不容有误,咱们苏记几百年的基业,我怕你请的这位小画师她扛不动!” 三姨太款款走到二太太身边儿,也从二太太手中捏了一粒瓜子笑说:“扛不动也便罢了,只怕硬扛还要闪了腰,连累二姐也要一起摔跟头!” 苏老爷也是说:“这才多大点儿的毛孩子,她会不会画灯笼?我们苏记是什么地方,往前推一百年,宫里的贵妃们都用过苏记的宫灯!现在让这帮蠢东西把苏记的脸都丢光了,区区一个七夕斗灯,首轮才拿了第五!真——” 苏二太太蓦然抬头,微眯着眼睛,唇角分明是冷笑。苏老爷硬生生转口,呼哧呼哧地说:“曼秋,我知道你为苏家为苏记尽了心的,可你请的人是越发不济了!别的不说,靠个毛丫头就想赢了七夕斗灯?曼秋,你太大意了!” 苏二太太至今未曾开口。赵掌柜拨拉算盘的声音更响,噼噼啪啪,撞得人耳朵疼。孙成杵在赵掌柜身旁为他翻账簿,听到苏老爷责备苏二太太,目光顿时像要把柜台烧出一个洞来,等到三姨太转身往苏老爷那儿去,孙成终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极轻的一声,根本不可能听到究竟说的什么。 三姨太却气势汹汹地转身,指着孙成的鼻尖儿气白了脸:“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算珠撞击的声音戛然而止,赵掌柜收了手,看了看自家徒儿,抬头对三姨太说:“回三姨太,我徒儿提醒我,算珠子拨错了,得重算。”说完将算盘一摇,从第一页重新算起。 三姨太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上前一巴掌拍在厚松木柜台上尖着嗓子说:“不可能!你就包庇他吧,我耳朵灵着呢,这小东西他在骂我,他就是在骂我!” 孙成缩回手,站直了青着一张脸说:“没有,三姨太。” 三姨太瞧一眼依旧不紧不慢嗑瓜子的苏二太太,一个跺脚扭身儿扑向苏老爷怀里:“老爷,您可说过您是最疼我的!可现在就在苏记,就在您自己家的灯笼坊里,我竟被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学徒给骂了!老爷您到底是管不管?您就由着我被一个下人骂?老爷,呜呜呜呜……” 虽说因为苏老爷等人的到来关了大门,但多少伙计都在,三姨太这一闹苏老爷大为不悦,又觉得自己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便抬头责备地说:“曼秋……” 苏二太太吐出口中的瓜子皮儿,很响一声“呸”,说话声音却轻轻柔柔媚态横生:“老爷特地请画师下来,让人家小姑娘站这儿候了挺久了,可是有什么指示么?” 云卿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有苏家这样的东家,苏记居然到现在都还没垮,老天爷真是对苏家手下留了情。她站在花厅中间,左前方就是苏大少爷。苏大少爷神色恹恹,每听一句话就是一阵儿不耐烦,全靠苏太太不时一个提醒的目光才忍着没扬长而去,到孙成忍不住开骂后,苏大少爷的目光则完全移到了云卿身上,上上下下来回得扫,脸胸腰腹一处不落下,像用目光将云卿剥光细看了好几回。 云卿先前只作看不见,到后来那目光愈加放肆,云卿目光便冷冷地扫了过去。虽说才十五,但气势倒比十七岁的苏少爷还凌厉三分,苏大少爷眼皮儿一抖,懦懦缩回目光,云卿却也没什么耐性听下去了。 三姨太还挂在苏老爷身上,委委屈屈地说:“老爷,我不也是为了咱们苏记好吗?大少爷还年轻,从前也没打理过灯笼坊,要是来这儿反倒让这些放肆的下人欺负了可怎么好?我哪里是哭我自己竟被个下人骂,我是哭咱们堂堂苏记的东家在下人眼里什么都不是,这可是造反了呀!” 苏老爷连连称是,转而又看向苏二太太,正要开口,云卿却淡漠地说:“三姨太此言差矣,一来孙成是家里贴了银子来跟赵掌柜当学徒,没拿过苏记一分工钱,绝不是苏记的下人,二来苏家是请二太太来打理苏记,咱们自然唯二太太命是从,等到哪天换了人,伙计们自是听新主事的话。” 三姨太狠狠一眼剜过来说:“你当换了新主事还容得下你这么嚣张的下人?黄毛丫头一个,飞扬跋扈不知分寸!下人就是下人,还是不懂规矩的下人!有什么能耐做苏记的画师?” “换了新主事,我云卿自然是不会留在苏记了,这个三姨太无须担心。” “不用换主事,我也能让老爷辞了你!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最好收拾东西现在就滚蛋,记住,不是你不留在苏记,是我们苏记不——要——你!”三姨太一根手指戳着云卿的胸口步步紧逼。 云卿低头稍理衣裙淡淡地说:“虽说相看两厌,我倒不能如三姨太所愿。我是二太太请来的人,什么时候二太太给我结了银子清了账,我自然会离开。” “你!”三姨太指着云卿气的说不出话来,又见四下无人帮衬,转身跺脚一声嗔怨:“老爷!” 苏二太太冷笑一声上前拉了她的手柔声说:“你怎么沉不住气了,这样护不了孙成也护不了我,反倒给你自己惹祸上身。你跟这种没脑子的人瞎辩个什么?倒高看她了。” “你——柳曼秋!”三姨太尖叫一声,立刻眼泪汪汪重新扑到苏老爷怀里,“老爷!老爷您瞧,这还是有外人在呢,二姐就这样欺负我……” “三妹也开始飞扬跋扈不知分寸了吗?我柳曼秋的名字什么时候轮到你直呼?还有,瞎了你的狗眼对我这画师大呼小叫,她是裴二爷的女徒弟云卿,二爷亲赐了‘裴’姓尊她为岚园小主人,是赏我柳曼秋几分薄面才肯在苏记屈就,你算哪门子主子敢叫她一声下人,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苏老爷脸色涨红,苏太太面如土灰,三姨太脸色惨白差点儿从苏老爷身上摔下来。她这身份从不外泄,苏二太太这里也是裴二爷亲自交代的,因此连孙成和赵掌柜都惊呆了,屋里一时间静的有些瘆人。不一会儿,有人轻叩门扉,笃笃的响声,有些急躁。 这是谈家事,自然是不迎客的,门外也早放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因此无人理会敲门声。但那人不依不饶,最后有些急切地说:“我是岚园的丫鬟紫苏,有急事找云卿小姐,请快开门。” 第3节 苏老爷等人原本对云卿岚园小主人的身份心下存疑,这番算是坐实了,顿时齐齐冒冷汗。苏老爷抹了一把汗一把推开还挂在他身上的三姨太忙不迭地亲自去开门,一个豆绿罗衫的少女急切地与苏老爷擦肩而过走上前来,径直给云卿行了礼说:“小姐,岚园有些急事须得您亲自拿主意,紫苏冒昧请您即刻回岚园一趟。” 云卿蹙眉,但见苏大少爷目光又落到了紫苏身上,心下登时更加厌恶,转身看向苏二太太。没等她开口便听二太太说:“自然是岚园的事要紧,老爷既然不愿你代表苏记去斗灯,你就别为此担心,快去吧!” “我,哎,曼秋,话不能这么说……”苏老爷脸涨成了猪肝色, 紫苏这才看到苏老爷,又瞧着苏太太等人的家事,知道自己唐突了,于是不卑不亢地挨次行了礼,然后和云卿一起告退。 早有岚园的马车侯在门外,紫苏扶云卿上了马车才附耳说:“是裴少爷,裴少爷醉酒闯进岚园了!” 005 醉晕 “裴子曜?”云卿大为惊讶,他出自医药裴家,最知酗酒伤身,向来品酒不醉,怎么今儿还闹到要闯进岚园。 “不止如此,”紫苏看着云卿脸色说,“云姑姑这几日身子欠安,一直后院儿里将养着,裴少爷闯进去闹时云姑姑要上前去拦,推搡间竟落水了,虽说云姑姑是懂水性的,可惊了风,这会儿比先前烧得更厉害了。” 云卿面色骤暗,紫苏及时补了一句:“已经服了药睡下了。”二人再不多言。 不一会儿马车驶向东郊,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园子前停下来。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世世代代都出最顶尖儿的人才。男人们或从文,或习武,或经商,大凡都有些成就。而女人们则规规矩矩的嫁人,生子,持家,只是不论嫁入皇宫内院还是嫁给达官贵人,大多依旧是夺目的,是端庄的,是光鲜亮丽又聪明睿智的。四族同气连枝,生意蒸蒸日上,荣耀也如财富一般越积越多,然而到了八九年前,终究还是出了一根儿反骨。 这根久违的反骨不从文,不习武,不经商,甚至不打算像大多数裴家人一样行医,而是拒绝殿试,拒娶郡主,连着两个欺君的大罪闹得裴家差点满门抄斩。家中长辈连连逼迫,裴反骨便干脆闯进宗祠三拜祖宗亲手将自己的名字从族谱划去,轰轰烈烈反出了裴家。 只是裴反骨实在学识渊博又机敏聪慧,连皇上都久闻其名,忍不住要亲自审问。那日详情云卿未曾得见,只知他从容向皇上讨了一壶上等女儿红,咕嘟咕嘟将自己灌得半醉,然后红口白牙与殿前言官激辩整整两个时辰,将一众老臣杀得片甲不留。皇上惜才,终究是免了他的罪,且钦赐了园子为他压惊,并允许他自拟园名。这一来,纵然不再是裴家的人,裴二爷也是城中头一号不可得罪的人物了。 但到底是便宜了云卿。裴二爷自云卿七岁初到物华城时便收了她做女徒弟,彼时岚园刚修好,裴二爷赐了她裴姓,尊她为岚园小主人。云卿和姑姑云湄就此住在岚园里,倒是裴二爷流连于山水之间,整年整年地不回岚园。从前裴家族人偶尔因为愧疚或因为艳羡过来攀关系,后来裴二爷烦了,放了话说除非邀请任何人不得进入岚园,还言明裴家人不得踏入半步。岚园和裴家就此井水不犯河水,见面只当是路人。 裴子曜这一闹,若是传出去只怕又是笑话。云卿跳下马车匆匆往里走,另一个丫头芣苢头发散乱略带哭腔说:“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吩咐下去,裴少爷醉闯岚园的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出去,若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姑姑病重,我请裴家药房的人来问诊,裴少爷是念着和裴二爷的情分才亲自过来的。” “是,我这就去办。”紫苏领了命便下去,云卿便摸了帕子来给芣苢擦脸,边走边问道:“裴少爷都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惊着我师傅的醉望斋?” “没有,要闯醉望斋时被云姑姑拦下了。”芣苢匆匆理了头发,将云卿往一处翠竹林后带。 “人现在在哪儿?”翠竹林后分明是她住的拾云轩……裴子曜真是醉大发了! “拾云轩……”小姐还是待字闺中,就让男人闯进了闺阁,传出去可怎么做人,芣苢很是愧疚。但岚园本就人少,男仆更少,而裴少爷看着清瘦,人却健壮,又在醉头上,根本拦都拦不住。 云卿抛头露面做画师,早就不在乎这个,只是越发好奇出了什么事能让他谦谦公子如此失态。拾云轩建的精巧,雕梁画栋,花木丛生,云卿的贴身丫鬟蒹葭碎步疾走出来行了礼说:“在这边。”说完在前领路。 裴子曜醉倒在园中最大一株金合欢树下,树冠如浓浓绿云,金合欢如朝阳金曦,笼成金碧辉煌的华盖,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裴子曜头靠着树,身子整个瘫在地上,一腿别扭地屈着,一腿大喇喇伸直,一手拿着酒,一手上是一块上等的如意团花翡翠佩。他身上衣衫半乱,露出胸口大片玉泽,双颊染着酡红,目光迷离飘忽。 紧张看着裴子曜的两个岚园小厮看到云卿来都松了口气,这么个大少爷,又不能让他乱闯又不敢伤他,真是让人头疼。 “裴子曜?” 裴子曜目光发虚,看了云卿许久才认出她是谁。她今儿是一袭素纱白衣,红玛瑙的镯子松松套在手腕上,那还是他送她的东西。 “我没答应,云卿,我没答应……”裴子曜喃喃地念,酒壶歪在一边,伸手便要探向云卿,这一动大半个肩膀都要露出来,墨色头发映着玉泽的胸膛,云卿不禁红了脸。 回头想让蒹葭和芣苢帮忙,才发现二人早已连耳根儿都红透,且都偏着头一眼不敢多看。 拿这人没办法。云卿叹口气吩咐小厮说:“先背到客房去吧。”见小厮为难,又板着脸对裴子曜说:“你听话,不许闹。”语气像哄小孩子。 裴子曜呆呆傻傻地笑起来,也像小孩子一般乖巧点头:“我听话,我不闹,我不闹……”若燕语呢喃,柔得人心头发软。 芣苢擦了一把汗叹:“还是小姐降得住裴少爷啊!” 蒹葭看着云卿有些欲言又止。云卿心中本有分寸,不料裴子曜忽然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云卿,你同我一起,什么时候都一起,不分开……” 可他又抓得不紧,两三句话功夫,自己便松开,又开始说些混混沌沌听不清的话。蒹葭忙在一旁说:“愣什么,还不把裴少爷送去客房?芣苢,你去煮些醒酒汤来,顺便看看云姑姑那边如何了,别让小姐挂念。” 安顿裴子曜很容易,但灌他喝醒酒汤可费了大力气。云卿扶着他哄着他,蒹葭极小心地喂,可最后汤汤水水洒得到处都是,他的衣衫头发也越加乱得不能看,才只喝了小半碗。云卿无奈,终于说:“算了,由着他睡去吧,到晚上把他叫醒,别耽误回家就行了。” 说完扶他睡下,拉好胸口的衣服,取了束发的玉簪,将手折进薄被里,又将薄被仔仔细细地给他掖好。他分明没有想睡的意思,人躺得规矩,却又拉了云卿的手说胡话,什么“不答应”,什么“成亲”,又什么“非她不娶”,末了,便睁着眼看着她,一声一声叫着“云卿”。 “小姐……”蒹葭拧着毛巾,有些犹豫,“今晚的斗灯,小姐还去吗?” 云卿一边接过蒹葭递来的湿毛巾为裴子曜擦脸,一边淡然说:“去,当然去。” 她的事从不瞒蒹葭,是以明白蒹葭如此问实非多余,而是话中有话,便不开口地等她往下说。蒹葭见自己逃不掉,又拧了一条毛巾递过去,顺手接过那一条毛巾说:“小姐,说到底不论此生要不要复仇,您也总是要出嫁的。裴少爷这份心思已是很难得了,有什么理由不去试一试呢?” 云卿顿住为他擦脸的手,朱红的玛瑙镯子在裴子曜鼻尖儿上有意无意地扫过,裴子曜觉得痒,伸手去抓,结果轻巧抓了她的手笑说:“嘻嘻,我抓到你了……” 蒹葭轻声道:“您若愿意争,只要二爷点头,未必结果如何呢!” 现在云卿两只手都被抓住,姿势有几分奇怪。裴子曜久久地看着她,看到最后眼睛竟泛了红,从小到大,何曾见过他如此,云卿便低头问:“怎么了?”语气是未察觉的温柔。 蒹葭收了毛巾退出去,房里一时安静。裴子曜挣扎着要起来,云卿去拦,结果被他轻巧地翻身压在身下,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他好看的眼睛离得那么近那么近。 “云卿,你说,你是喜欢我的,你这么说给我听。” 他眼角发红,神色固执,看的云卿于心不忍。没等她开口,便听裴子曜又说:“是不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我已拥有太多,所以老天不肯把你也给了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又要地位,又要权力,又要财富,又要名望,还要心爱的女人,哪能这样完美?那怎么办呢,我要失去多少,失去什么,才能换你在我身边?云卿,云卿,云卿……” 分明醉了,说话却突然理智得可怕。云卿在他身下不得动弹,头也被他手扶住只能看他,她无从回答,只得再次问:“怎么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是愿意嫁给我的,对不对?”裴子曜不依不饶,非要求一个答案。 “出什么事了?”云卿也执拗。 裴子曜的手轻轻抚在她脸上,眼角眉梢,指尖一寸一寸游走,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却不回答。云卿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像是陷入巨大的漩涡,哪个方向都是错,连挣扎都无用。 裴子曜忽而一笑,眼里盛着温情,他轻吻她额头,低声说:“咱们成亲吧,我要娶你,云卿。” 006 翡翠 云卿惊愕,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可能?裴家怎么可能答应? 裴子曜醉意未减,偏头笑的像顽童恶作剧成功:“很惊讶么?我想了个法子,让他们答应,而他们也终于答应,现在只看你了,你答不答应?” 心底像有什么轰鸣而过,干扰她不能静心思考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事情会走向这一步,但总觉得终点太过遥远,像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地,凡人怎可窥见。云卿愣住,裴子曜却认认真真地重新问:“你是愿意嫁给我的,对不对?” 良久,云卿听见自己声音低沉带着轻颤:“是。” 他似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如往日一般眉开眼笑,露出他弯弯如月牙的笑眼,而是像从前终于治好一个重病的人时,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安然。他许久未语,像在品味这个答案的意义,云卿未饮却醉,脸红得比他还厉害。她脸上发热,伸手欲推开裴子曜,裴子曜却忽然紧紧抱着他,在她耳边轻轻叫她的名字,云卿云卿,吐息温热,旖旎暧昧,不一会儿就变成绵密的吻,从耳根到眼角,再在唇间流连忘返。云卿头脑发热,想看清楚裴子曜的神色,朦胧中只见他双目紧闭,睫毛轻颤,面色无它,只是吻得冲动又专注,难舍更难分。 酉时末,云卿小心从裴子曜身下挪开,起身瞧见自己衣衫完好,隐约觉得有几分安心。这个醉鬼不好打发,云卿板了脸他才没将手探进她衣服里,最后委委屈屈伏在她肩头睡着时,云卿忍不住抿嘴轻笑,将头蹭在他怀中陪他小憩。 这一刻裴子曜睡得正甜,他睡着便很安静,睡颜是难以言说的好看。那样清俊的容貌,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微微隆起,胸膛露出一大片。好看,并且实在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云卿吩咐亥时之前一定要把他弄醒,又嘱咐了芣苢好好照料,才回屋换了衣服和蒹葭一道赶往亲河边斗灯处。踏上沁河桥,蒹葭忽然想起什么,拉了云卿说:“方才打理园子的送来了这个,瞧着是裴少爷之物,我一赶时间倒忘了。” 云卿一看,正是金合欢树下,裴子曜醉倒时手里握着的一块如意团花翡翠佩。那玉佩看来有些年头,抚之冰凉滑-润,望之晶莹剔透,玉质种水俱佳,雕工利落流畅,是价值连城的精品。 云卿眉头微蹙。往日里,裴子曜若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必定要拉了她炫耀一番。他人前是谦谦君子,只在她面前时常一副小人得志摸样,气的云卿牙根儿痒痒。他炫耀之后也常常口气甚大地要把那些稀罕宝贝赏给她,云卿被气之后往往懒得遂他心意,十有九次都要将他的宝贝大大贬损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以示不屑。唯一收下的那次反倒是两人吵架,云卿拿着红玛瑙镯子无比客气地道了谢当即套在手腕上,让裴子曜脸色比之前更黑了一圈儿。 而这只如意团花翡翠佩云卿从未听他提过,也决不可能是送给她的,因为他知道如此贵重她必定不会收。正思量着,只听一个温醇的声音大为失望地叹:“怎么可能,原来你不姓云而姓叶?” 抬头一看,斜倚在对面栏杆的,可不正是那夜桥上那个登徒子?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俱是疑窦丛生。登徒子今儿穿一件十分宽大素白若雪的硬纱衣,只衣襟和腰带是四指宽的黑边儿,绣着繁复的暗纹。他不若裴子曜在人前规矩有加,而是不顾人来人往地慵懒靠在栏杆上,闭合的折扇敲打着青石栏杆,丹凤眼眼角上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还以为你是幼时相识的云家小丫头,怎么原来是叶家二小姐,真是令人失望。我倒很盼着和那位云家小丫头相见呢!” 叶家……二小姐?云卿看着手上的如意团花翡翠佩,心里像噗通砸进去一块石头,荡起一层又一层不安分的涟漪。她素来不自欺欺人,这会儿子却突生固执,那么强烈地不想再听下去。 “公子怕是认错了人,”云卿匆匆道,“告辞。”拉了蒹葭便要走。 “是叫……叶怀霏?”登徒子始终姿态优雅,笑容轻浅,他不依不饶地徐徐说道,“怎会认错,叶二小姐你手上拿的不正是裴叶两家联姻的定亲礼?这样贵重的定情之物我怎会认错,如意团花翡翠佩,现在属于裴家少爷裴子曜和叶二小姐叶怀霏,你不是叶怀霏又是谁?” 云卿目光陡然一凉,握着如意团花翡翠佩的手像握着万钧之重,裴家,叶家,裴子曜,叶怀霏,联姻,定亲…… 蒹葭连忙耳语作劝:“小姐,裴少爷不可能会如此,不如咱们先——” “公子你又如何得知?”云卿并不抬头,语气淡漠,“这消息尚未外传。” 裴叶两家同属四族,裴子曜是裴家唯一的嫡子,上头又只有一位早已出嫁的姐姐,他将来必然要接管裴家家业,叶二小姐虽声名不显,但也是叶家的嫡女,两人联姻怎么可能不惊得满城风雨? “我么?”登徒子踱步过来,素衣墨襟,笑意愈深,“自然是因为定亲时我也在场,只是叶二小姐你太过羞赧,未曾抬头看我一眼罢了。” “恕我冒昧,你既非裴家少爷也非叶家少爷,如何能目睹一切?” “你怎知我既非裴家少爷,也非叶家少爷?” “你不认识叶二小姐,自不是叶家人。裴家亦无这般年纪的少爷。” “你又知道我哪般年纪?” “二十岁以上,”云卿冷淡地说,“公子究竟何方神圣?” 云卿越气,那人似乎越开心,听闻她如此问便笑不可抑:“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就胆敢把对别人的火气发泄到我身上,你不怕你知道了会后悔?” 云卿目露寒光,抬头冷冷扫过那人刺眼的笑脸。 “你早知道我不是叶怀霏,你玩儿我。” “是,挺有趣。” “有趣?” “十分有趣。” “公子究竟何意?” 那人一顿,清清爽爽笑起来,广袖兜风,白衣若仙:“我忽然不是很想告诉你。” 云卿扭头就走。却听那人在身后悠悠地说:“昨儿个裴子曜红鸾星动,除了定下和叶家的亲事,还亲自为自己选了一房妾。” 云卿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石桥上,被蒹葭慌乱扶住。 那人再度开口,如同补刀:“想起来了,那妾姓云。巧了,我要找的人也姓云。” 云卿死死咬住嘴唇,手上的如意团花翡翠佩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她手连着心都灼烧出一个洞,呼啸着灌着夜风,骨头都泛着森凉的疼。 “云卿,我没答应。” “云卿,你同我一起,什么时候都一起,不分开。” “嘻嘻,我抓到你了……” “你说,你是喜欢我的,你这么说给我听。” “咱们成亲吧,我要娶你,云卿……” 云卿,云卿,云卿…… 云卿忽然记起两人的第一次相见,彼时春光融融碧空湛湛,十一岁的裴子曜在梨花树下对七岁的云卿说:“我叫裴子曜,《诗经?桧风》里说,‘日出有曜’,就是我的名字。你是云卿?云是哪个云,卿是哪个卿?”云卿初次见他有点儿发怯,看他半晌,仍是蹲下身子抚开满地梨花,用手指一横一竖认真写了自己的名字,“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她稚声念着,尔后羞涩地笑:“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云卿。” 那么久远的事,云卿以为自己早就忘记,未曾想这一刻想起裴子曜,心底突然就出现大片空明澄澈的天,原以为蓝天之下应是“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闭上眼,却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大片苍茫若祭。 有温热滑到下巴,云卿脚步未停,蒹葭却倒抽一口凉气,低低唤了一声“小姐”,赶忙用帕子为她擦拭,染得雪白的帕子殷红点点——她把嘴唇咬破了。 紧接着却有更多的冰凉砸在脸上,云卿闭上眼,像回到初到物华城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却知道只能前进,必须前进。雨越下越大,蒹葭在一旁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记得十里沁河长堤,狂风将古柳细枝变成抽人的鞭子,肆意凌乱,全然失了往日温润谦和的风度。古柳树下蓼花寂寂,夏雨冰凉,红衰翠减,一败涂地。 第4节 回到岚园,才刚过戌时三刻。 裴子曜就站在岚园大门旁的石墙下,眉目低垂,神色难辨,分明是在等她。他的梨花白柔光软缎长衫被雨打湿,墨色的湿发贴着玉白的脖颈,有雨水滴答淌下,落到胸前黛青色的丝绣回纹衣襟上。大雨湮没脚步声,他仍是知道她来,缓缓抬头看向她。 那一眼像被雨水打湿,带着难以亲近的潮湿和氤氲,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朦胧又迷离,再无法轻易窥见内心。裴子曜先行开口,淡粉唇瓣轻启,云卿却未曾听到声音,不知是她没能听见,还是他根本没说。 007 雨乱 蒹葭伸手为云卿挡雨,拼了命想拉她进园子:“小姐,咱们先进去好不好?有什么话您和裴少爷进去慢慢说,说开就好了,雨实在太大了,您先随蒹葭进去好不好?” 说开就好了么? “你先进去。” 暮色四合,雨珠子敲打不停,在天地四角织起密匝匝的网,折了芍药,乱了芭蕉,芸芸众生全都在劫难逃。两步之遥,云卿缓缓伸出手,华贵的如意团花翡翠佩安然躺在手心,她听见自己声音平稳无波:“岚园有岚园的规矩,裴家人是不得入岚园的。你走吧。” 裴子曜不接,偏头打量翡翠许久,像根本不认得那东西。 良久,在云卿无限的沉默当中,裴子曜终于开口,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重如千钧,他的神色每一分都自相矛盾:“我有话跟你说……” “那么请说。” 大约是没料到云卿如此冷淡又利落,裴子曜愣了一下才接着道:“给二叔……我是说,给你师傅写封信吧,请他回来一趟,提亲总要长辈在。云卿,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大雨瓢泼,两人形容狼狈,谁能想到谈论的竟是这样温馨的事。云卿微微冷笑,不紧不慢道:“我嫁归我嫁,只是你,你是娶还是纳?” 裴子曜身子一抖,面色瞬息万变,最后变成惨白,他十分艰难地开口:“我尽力、尽了全力地、求族中长辈们,但是……” 云卿等的那句“但是”,是裴子曜无限颓败的一声:“我是、裴家的、嫡长子……” 即便云卿一路都在努力让自己留一分理智听裴子曜亲口解释,这一刻也终于没了意义。 已经无需多说,裴子曜却更加耐心也更加吃力地解释:“名分上,是委屈你了,但你有我,我保证你在裴家不会受一丁点儿委屈,我跟你保证,我……” “抱歉裴少爷,我不愿做你的妾。” 裴子曜僵硬顿住,半晌,目光微寒:“你说什么?” “裴少爷方才说,希望我能嫁给你,抱歉,我云卿人小势微配不上裴家门楣,这厢便不识好歹地拒绝了,还请裴少爷收了您的翡翠佩早点回家,天色已晚,云卿先行告辞。” 她说完将如意团花翡翠佩强行塞到裴子曜手中,不顾裴子曜突然铁青了脸,转身便要离开。一步一步,地上泥泞,头顶阴霾,周遭大雨滂沱,身上雨珠杂乱,身后裴子曜突然一声吼,像是憋了九成的火气,并一分的冲动,透过层层雨幕一发不可收拾地重重砸向云卿心间:“你一早就该知道你不会是那一个!” 他说了……什么? 云卿一瞬间鼻头酸楚难耐,忍了一路的眼泪瞬间盘踞眼底,前方雨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云卿死死咬住嘴唇,强自抬起下巴,生生将眼泪逼退不得落下。有那一口气顶着,就仿佛还有很大力气,能让自己坚强不倒下。 她回头,狼狈又骄傲,抬高了下巴逼问:“我不会是哪一个?” 裴子曜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目光惶然,眼角发红,说话冲动:“你究竟是不甘心委身做妾,还是不甘心做我裴子曜的妾?你其实无所谓的吧,你根本不在意我,所以前几日沁河桥上我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道我是真心的、费尽心思地喜欢你,你却从不肯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你多骄傲,你凭什么那么骄傲?” 云卿目光发狠,有什么话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裴子曜从未如此放过狠话,往日清俊的脸在大雨之中狰狞可怕。 “做妾又如何?我难道会少疼你一分半分?两个人在一起哪有那么容易,又要两情相悦又要家族同意,那么辛苦才有希望名正言顺相守,那么彼此牺牲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费了多大力气舍弃多少东西才换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偶尔体谅我一下?你究竟对我有几分真心?” 云卿即便费了力气告诫自己要忍,到此时仍是冲动地脱口而出:“对,我是没有几分真心,我根本就没有心!但我也不会傻到信了你全部的话!你说疼爱就是疼爱,你说真心就是真心,那么你告诉我裴家凭什么答应我进门?你不要以为我是傻子猜不到你——” 她生生顿住,像要把下唇生生咬掉,裴子曜眼底的怒火猛然窜起,几步上前抓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墙上。云卿听得“咔”得一声脆响,只觉右边手腕一阵锥心的痛,那手腕上戴着裴子曜送的红玛瑙镯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一半碎在手背和石墙间,还有一半,深深扎在她手腕和裴子曜的手心,鲜血瞬间流下,又被大雨冲的没有一丝痕迹。 裴子曜半分未察觉,整个人像发狂的野兽一般低沉怒吼:“说下去!” 云卿手腕钻心的疼,人却开始冷笑,她心底透着冷,那份冷笑便十分狰狞。裴子曜再度狠狠发狠,像要把她右手手腕和左边肩膀按碎在墙上。 “我劝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凭什么嫁给你?”云卿冷冷地道,“要我把话说清楚是吗?好,既然你那么想听,我说!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傻子猜不到你答应了叶家什么!裴叶两族联姻,你却要同时娶妾,那么若侍妾先有子嗣该当如何?你裴大少爷究竟允诺了什么?我来猜猜看,是子嗣终生为庶不得继承家业?还是将子嗣交给大房抚养我不可过问甚至相认?还是——” 裴子曜一双眼睛死死锁在云卿脸上,云卿左肩和右手腕似要碎裂开来,明明彼此都不好过,但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听下去,而另一个口中的话拼了命都忍不住:“还是,你答应叶家我云卿这辈子绝对不会有子嗣!?” 裴子曜一张脸血色全无,死死按住她的手一分都不松开,但分明在发抖。 “四族之内,叶家最为低调谨慎,不愿出手,但每次出手都会做足了准备,绝不容有任何差错!你答应了叶家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告诉你,我也清楚!我不答应!我给不起你要的牺牲,我当不起你裴子曜的妾!我不要你这份疼爱!我不要你这份真心!” 她吼着说出最后两句话时,终于再也忍不住泪若泉涌。但是雨太大,天色也暗,分明已不可能瞧见。裴子曜久久地看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化为萧瑟,他终于倒退半步颓然松开了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云卿右手疼到麻木,碎玛瑙扎进了手腕里,血流了太多,已经毫无力气。 裴子曜忽然又抬起头直直看向云卿,离得近,云卿分明可以看到他目光是说不出的苍凉,像一夕忽老,再回不去当年。 大雨未停,裴子曜失魂落魄地转身,在泥泞中往前走了好几步,突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道:“是我的错。我一早就该知道,你不会是那个人……” 先前这话像带着刀,一笔一笔刻在云卿心头上,即便现在第二次说起,也无法让那份血肉模糊再更深几分。只是这一眼,把自相识到现在,八年的时光,近一百个月的亲近,统统都看淡了。 云卿眼前一黑,颓然晕倒在大雨里。 睡着的时候,云卿做过一个梦。 其实说来算不得什么梦,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只是时间久远,重新审视,故事便似有不同。 这座城叫做物华,是取物华天宝之意,求的是一个人杰地灵,物阜民丰。当年云卿离开物华城时不过四岁,晚晴大姑姑将她和小姑姑推上船,一遍又一遍地交代:不要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然而她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对物华城的人来说,云家人来自八年前一个雷声大作的雨夜,彼时东南边黄河发了水,云家老爷子云隽生带着幺女和孙女逃难至此,三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仓皇躲进一间破庙里,堪堪顶得住最后一口气。 可是云家命不该绝,而上天给的最后一个机会,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称四族之子。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是指物华城势力最大名号最望的四大家,正是茶叶蒋家,医药裴家,粮酒叶家,银号慕家。四族因为生意并不冲突,几代里又多互通姻亲,关系素来亲近。到约莫二十年前,四族干脆共同收养了一个少年,寄养在慕家,蒋家、裴家、叶家亦参与调教,势要将这少年栽培成物华第一人。坊间便称这少年为四族之子。 那人姓慕,叫做慕垂凉。 那一晚,十五岁的慕垂凉被人劫走,因是雷雨天,雷声消了声音,大雨散了脚印,四族完全无迹可寻。 彼时是三更末,云隽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命运之神在此刻突然垂怜了他——他看到了那个被捅了一刀、扔在雨地里奄奄一息的慕少爷。没有人知道云隽生是怎么想的,兴许是死前动善念,兴许是为两个孩子积德,又兴许饿得头脑发晕,总之云隽生从破庙中向外张望许久,最终颤颤巍巍地迈出了这命运的一步。 008 破茧 那时云卿七岁,已经知道濒临死亡的滋味。她的姑姑饿晕在她身边,她枕着姑姑的手臂,看到爷爷每一个动作都无声且缓慢,不知道多少个惊雷炸响、多少次闪电将破庙照得如同白昼后,云卿偏头,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眉目好看的少年,锦衣华服,富家少爷,胸口一把匕首深深没入胸膛,但他眉头一丝不皱,反而嘴角似笑非笑,简直如同嘲讽。 云隽生懂一些粗浅的医术,他帮慕少爷拔了刀子,止住他身上血流不止,然后粗略包扎了伤口,最后喂了他几口水,只这几件事已经耗费掉他最后的力气。 云隽生最后喂了云卿一点雨水,祖孙俩默默对视,彼此都没有说话的力气。那一夜,云家老爷子死在大乘地藏佛破败的金身前,一手牵着孙女的手,另一边的臂弯里,慕家少爷近乎神奇地转危为安。 四族人第二天一早找来时,云隽生的尸首早已没了温度。两个小姑娘都已经饿晕,慕家少爷倒是醒了,过分安静地打量着四周。四族人急匆匆带慕少爷走,彻底忘了云家人。倒是已经反出裴家的裴二爷恰巧路过,买了一口薄棺将云老爷子葬了,把云家两个小姑娘带在身边,等到被赏赐了岚园,便又随之带进了岚园里。 到底是云家救了慕少爷,还是慕少爷救了云家姑侄,多年之后再无人提。裴二爷说,慕家人不厚道,人命关天,连个谢字都不说,可是转眼又跟云卿说,若不是慕少爷,她们二人怕要随爷爷饿死在破庙里。这件事难寻因果。 云卿在梦中重温当年的场景,雷雨声中濒临死亡的感觉依旧是过分清晰的恐怖,但从前未曾留意过的一个人也越发明确起来。十五岁的慕垂凉,已经长成俊美无俦的模样,他脸上线条硬朗明快,转折之处又弧度柔和,眼睛深处透着沉静,嘴角却似笑非笑,充满了优雅的嘲笑。 原来是他?慕垂凉……四族之子? 怪不得他会知道她的年纪和名字,能目睹裴子曜和叶怀霏的定亲,知道她裴子曜跟裴家抗争只为了娶一个姓云的妾……怪不得,他觉得有趣。这世道与际遇,果然是十分有趣的。 竟然是他。 可是,他究竟有什么必要来拆散她和裴子曜呢? 云卿浑浑噩噩,几度觉得自己仿佛清醒,但眼皮子似有千钧之重,怎么挣扎都抬不动,倒是耳朵偶尔十分灵敏,听得到芣苢几人担心的哭声。窗外是不尽的落雨,有时声音清越若扬琴,有时声音激昂如战鼓,更多的时候声音平淡绵延不尽,像一首琴弦潮湿的二胡曲,揪着心尖儿来回拉扯,单在一旁听着就耗尽力气。 她心底断断续续闪过许多往事,带着如雨的潮湿,让人心底黏黏-腻腻地不痛快。恍惚间有谁在耳边说话,声音冰凉又恶毒。 “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死样子,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当年夏晚晴都没你这么掉份儿!” “你倒想得美,还想嫁进裴家,然后呢?安享盛世,富贵荣华?真是没心没肺,枉为夏家人!” “回物华城八年了,你做了什么?灯笼坊画师?呵!你一天是画师,一辈子都是画师,身份低贱到辈子都没机会碰到慕九章,还报仇?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身为夏家嫡长女,你真是把夏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 …… 云卿心底像团了一盆火,她一边觉得冷,想要靠近,但稍微往前一点便又烧到,她心焦又气闷,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又觉得外头的雨声真是烦,怎么会那么烦,那个说话的人也烦,真是烦透了。 可那声音不停下,言语之间恶毒未减:“不复仇呢你不甘心,复仇呢你又不安心,你难道还想两全不成?若得两全,夏晚晴也不会死的那么惨,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值得夏晚晴为保你交出了性命!” 云卿蓦然睁开眼来。 上方的幔帐,是大片颜色柔暖的梨花和海棠,素白与媚红堆叠交错,织出无尽的春色旖旎。 她素不喜海棠妖娆,只觉得那样的温软甜美过分梦幻,带着不敢深究的暧昧。但她姑姑很喜欢,不是岚园里卧病多年的小姑姑,而是十几年前这偌大的物华城里,死无葬身之地的晚晴大姑姑。 那是淳化八年,她四岁,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声声嘱咐:“不要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心底有一团海棠色的媚红,像传说中九重天上长明不灭的烟霞,即使无法坐拥在怀,也能带来历久弥新的温暖。定睛瞧了,却是她的晚晴大姑姑,那样端庄柔婉的女子,盈盈一笑便是倾城。 淳化四年之前,夏家的嫡长女夏晚晴只是一个名字,常年深闺养病,连夏家的下人都不大认得她。淳化四年,夏家被下旨满门抄斩,夏晚晴单人一骑连夜直奔江南,通知在苏州做官的弟弟夏晚煦假死脱身。淳化六年,夏晚煦遇害,夏晚晴不惜藏身青楼隐匿踪迹来保全夏家遗孤。淳化八年,东窗事发,夏晚晴打点好一切,把该送走的送走,该了断的了断,然后从容梳洗赴死。 这样的女子,却没人知晓她的故事,亦不会有人为她立碑刻传,连云卿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悼念她,只能在内室幔帐上绣了她素来喜欢的海棠花,然后用素白的丝线在一旁勾了字:“春去夏犹清;人间重晚晴。”夏晚晴。 “小姑姑,大姑姑为什么不跟咱们一起来苏州?云家这里不是早早地安排好了么?” “你大姑姑是夏家嫡长女啊,她有责任在。” “可是小姑姑,我也是夏家的嫡长女,为什么我要偷偷躲在苏州姓了云呢?” “云卿……” “姑姑,我姓夏,我要回物华。” …… 她爱慕九章,爱到失去防备,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云卿想象那样的画面,看着看着就看成了她和裴子曜。没错,有的事情没得两全,她费尽心思贪恋最后的时光,以为多拖一段时间就能多得片刻温暖,哪知没等她全身而退,一切已面目全非。 蒹葭在旁轻声安慰,都是好听的话,句句箴言,字字珠玑。芣苢也安慰,紫苏也安慰,来来去去不过那么几句话,但却能清楚发现,裴子曜这个名字已经成了言谈禁忌。云卿意识到这一点,没来由便笑了。 下午云卿便能靠在床头歇息,不过手腕子受伤,又淋了雨有些发烧,实在算不得大碍。她话不多,姿态端庄,笑意清浅,令旁人都放心。紫苏来看过她,倒没多做安慰,只是递过师傅裴二爷的家书,云卿点头收了,却没打开看。而是送走紫苏,唤来了蒹葭。 “郑中扉呢?” 除了郑中扉,谁还敢在她昏睡之间那样痛骂,只是没料到他会回来。 她开门见山,蒹葭也就直说了:“在杜仲屋子。杜仲受了些小伤,需要静养,又那么巧郑中扉从前就是大夫。” 云卿抿了口茶等着蒹葭往下说。 “那时候……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镯子既然碎了,裴少爷身上想必也有类似的伤,若贸然去请裴家药房的人来诊治,被看出来的话难免惹了是非,可失血太厉害,园子里的孙大夫毫无办法。恰巧杜衡杜仲押郑中扉回来,他先前又有神医的称号,就让他帮忙止血下药。那药孙大夫瞧过了,说是大胆了些,但确然没问题的。取药煎药喂药都是我亲自来,小姐放心。” 云卿身上没劲儿,仍是开口赞道:“幸亏是有你,多谢你顾虑周全。” 蒹葭点头,眼底忧心忡忡。 “至于郑中扉的事,”蒹葭道,“杜衡杜仲押着郑中扉走水路顺流直下,本意是想送他到汴京城,可眼见就要到了,船却翻了。二人都不晓得船是怎么翻的,只是弄丢了郑中扉,不得不四下寻找,找到后便带回来。恰巧就……恰巧就撞上昨晚您和裴少爷那一幕。” 云卿思绪还在前头,便不由得皱眉问:“船被撞了?” 郑中扉唯一的价值就是知晓夏家许多秘密,虽不是全部,也不是全对,但至少是这座城里唯一能和夏家沾上大关系的人。云卿先前还想着是否有人在郑中扉身边守株待兔等她上钩,现如今船就那么好巧不巧地翻了,倒叫她不得不多想。 第5节 “让杜衡去查一查那艘船是怎么翻的,船主是谁,现下如何了。” 蒹葭蹙眉犹豫:“小姐认为,果然有人一直盯着郑中扉,等着顺藤摸瓜么?那现下是否需要把郑中扉送走?” 云卿低头看着自己包裹严密的手腕,笑着说:“不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瞧见郑中扉是怎么笑话我了,我是夏家的嫡长女,原不该是这般狼狈摸样。蒹葭,我已下定决心,义无反顾。” 蒹葭看着她,她眼底藏着痛,脸上带着笑,那样的神色好比走到路途的终点,带着与往事作别的伤感,还有对下一段路程整装待发地决然。 蒹葭终于如释重负地笑说:“小姐,蒹葭不才,愿陪您走到终点。” 009 斗灯 自七月初三昏迷不醒,到七月初五,下了两天的大雨,静了两天的心思,等到雨过天晴,夕阳西沉,倦鸟归家,金色残阳收敛了最后一线柔光,云卿终于走上两度未曾走完的沁河桥。 总有人在不该在的地方等着,说不着边际的话,做难以分辨的神情,让时间漫不经心地游走,却给人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 慕垂凉分明就是在等他。笑意轻佻,姿态优雅,看她的神色仿佛不经意看到一朵路边小花。云卿步步向前走,等到面对面,他突然嗤笑,薄有几分不屑地说:“还没见过比你记性更坏的。” 云卿微微蹙眉,眼看着他摇开了折扇,十分潇洒地淡然笑着远去了。 这个人他究竟何意?就算幼时相识,也不该时隔多年又凑过来以示亲近。他为什么非要状似无意地拆散她跟裴子曜?——绝不可能是无心之失,绝不可能。 匆匆八年,物是人非。连从前差点一起死掉的人,此刻都能高高坐在正中主位上,一边享受着物华城四族之子的荣耀与尊崇,一边居高临下笑容玩味地看她严密包裹的手腕,她又怎么可以被区区一道伤疤困住了脚步。 鼓声隆隆,一个俊俏小厮朗声喊:“戌时已到,七夕斗灯第二轮,开始!” 云卿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灯笼,右手缓缓抬起。 “苏记的画师怎么裹了手腕?受伤了吗?” “怕是虚张声势,以免输了找不来借口吧……” “瞧着还是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耐!” “是啊,你看那小脸儿,吓得惨白,真可怜……” 议论声不绝,云卿只是如木偶一般淡漠。这是一方长四丈宽三丈高不足半丈的台子,坐落在沁河西岸,北边三级台阶之上是一个狭长平台,城中望族中来了几人坐在上头,中间七位乃是今日的评判,分别是刚刚高中的孙状元,解甲归田的赵御史,物华城的府尹卢大人,和照旧参加的四族各一人。 蒋家大少爷蒋宽,叶家大少爷叶怀臻,裴家大少爷裴子曜,名义上的慕家大少爷、四族之子慕垂凉。 五家斗灯的则在台上一字排开,云卿的桌子在最右。其余四位画师已经纷纷提笔作画,只有她探出右手,只是指尖停在一支五紫五羊硬毫笔上,发呆。 她没料到裴子曜竟然会来。 往日里七夕斗灯虽说四族都会派人来,但从不会像今天这样齐齐来了四个家族未来的掌舵人。是为了给罕见抛头露面的四族之子一个面子?还是裴叶两家终于要宣布婚事?还是物华城将要发生什么更重要的事?云卿不得而知。 但传言非虚,裴子曜果真病了,发烧,脸色差,左手掌缠着白纱布,目光一反往日人前谦和之态,有明显的沉郁。 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比谁好过一点。 云卿伸手拿笔,刚用一点力手腕便似折断一般骤疼,她指尖猝不及防一颤,那支硬毫笔便咕噜噜滚到了桌下,顿时全场哗然。 “苏记、苏记的画师……拿不动笔?那还有什么可比?” “手腕伤的不轻呀!苏记怎么派这样一个画师来斗灯?” 连坐在上方的蒋少爷蒋宽都忍不住问:“瞧着挺伶俐的,不是怯场了吧?” “倒没什么,”叶怀臻温和笑道,“毕竟还小,来日方长,也不必急这一刻。只是那手腕看着真是伤得不轻,子曜你医术高明,能否瞧得出那手腕伤到什么地步了,今日可还能作画?” 不远处云卿正提了裙裾弯腰拾笔,听闻此言便僵了后背。裴子曜本扶额浅寐,抬头一看众人都看向他,便不得不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素衣少女,良久缓缓开口,神色阴郁,声音暗哑:“伤到筋脉,今日……不该来……” “这么严重?”蒋宽咋舌,“那如果硬比下这一场,这手会不会废掉啊?” 裴子曜几度嘴唇开合,最终却一言不发,只是神色更为倦怠沉郁。瞧他这样子,旁人便也猜得出云卿的手伤有多么严重,再看她用左手拾笔起身便带着几许同情。 蒋宽很是不屑:“那她还来逞什么强?” 慕垂凉似笑非笑看一眼云卿,悠然道:“或许只是来看一看。” 叶怀臻素有仁善之名,重新打量了云卿一番,附和道:“也是,输人不输阵,小小年纪能有这等心性已是难能可贵,更何况,能来瞻仰前辈大作也是极好的。” 几个人猜得热闹,云卿却只是继续立在苏记的桌子前,低垂着眉目,淡漠又从容。 “戌时一刻,到!” 比赛时间是整一个时辰,如此漫长的时间,对一个灯笼画师来说却往往是不够的。灯上作画只简单分为两种,一种是画在纸上,待到墨干将画贴到灯上,简单,灵活,但灯在此间显得不甚重要,是大多数灯笼画师不屑用的。另一种则是直接在灯上彩绘,但在各种形状古怪的灯架子和灯架子下的竹篾纹络上作画实在不是简单的事,而灯上彩绘最考量画师的不仅仅是画工,还有画师的心性——一笔下去一只灯的好坏便定了性,全然不可逆转,犹如人生。 为了彰显实力,今儿比赛的五家画师都是直接在灯上作画。每一个画师都全神贯注,不舍的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反观云卿,桌上二十八碟缤纷颜色,十六支各异毛笔,一只早已经做好的白灯笼,她神色淡漠若木刻石雕。 七月的天儿,戌时初外头还十分亮堂,可以清楚看到周遭一切。周围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画,不时赞叹两句。李记的凤穿牡丹图,染金铺彩,大气辉煌;白记的轻云出岫图,水墨淡雅,婉约流畅;张记的四大美人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罗记的春雨润物图,清新淡雅,温润别致。四幅图虽只开了个头,却博得众人连声赞叹。 “戌时二刻,到!” 蒋家少爷对作画扎灯显然没什么兴趣,不一会儿便又将目光移到云卿身上。蒋宽是物华城有名的恶少,吃喝嫖赌完全由着性子来,尤其对物华城的花街柳巷最为熟惯,但看云卿的目光却是清清冽冽,纯粹只有好奇。他一人歪着脑袋看了许久,突然用胳膊肘去碰一旁的慕垂凉:“哎,我说,我怎么越瞧越觉得,苏记这丫头不像只是来看一看?” “哦?” “难不成我看错了?”蒋宽捏了一粒葡萄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兴许是看错了吧,倒觉着这丫头像堵着气来的,瞧着是没什么动静,指不定在等什么时机呢!” “时间过去一小半了,时机再合适,也怕时间不够用了。”叶怀臻正盯着李记的画看得出神,闻言便搭了句话。 蒋宽一歪头一撇嘴,说:“也是,我怎么忘了这茬儿!” “我倒觉得阿宽说的很有道理,”慕垂凉摸着扇骨似笑非笑说,“不如咱们四个赌一把?” 云卿闻言,淡然抬头。 蒋宽一听来了兴致,拉着慕垂凉袖子问:“赌什么赌什么?怎么赌?”也叶怀臻也看向慕垂凉,甚至扶额阖眼的裴子曜也阴沉沉地睁开了眼。 慕垂凉慢悠悠打开折扇,这是云卿第一次瞧见他打开折扇,乌木错金的扇骨,雪白未画的扇面儿,只左下角一枚四方朱红印记,离得太远,看不清字迹。 “自然是赌今儿哪一家能拔得头筹,”慕垂凉左右环视一圈道,“怀臻你似乎很喜欢李记那幅凤穿牡丹?阿宽一心只瞧着张记的四大美人了吧?子曜素来偏爱水墨,不知道白记那幅轻云出岫入不入得你眼?” “好啊,难得垂凉你有兴致来看斗灯,我便不扫你的兴,我就押李记的凤穿牡丹。”说话的自然是叶怀臻。李记画师不敢停笔,一旁书童却连忙对叶怀臻行了个拱手礼。 “那我当然是押张记的四大美人,我就不信有谁不爱美人的!”蒋宽一挑眉也附和,“这把我赌了!”张记的书童亦行礼道谢。 三人便都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脸色死气沉沉,目光几近阴冷,叶怀臻连忙说:“看着越发严重了,裴牧,快扶你家少爷回去歇着!” 一旁裴子曜的随从裴牧连忙过来要扶,裴子曜却重又阖眼道:“不必了。我押罗记。”罗记的书童连忙行礼。 “咦,你不是爱水墨?”蒋宽讶然。 叶怀臻细细审视一番白记的画,温润笑道:“这幅轻云出岫,用墨大胆而不大意,烟云轻灵而不轻佻,实在画得极有韵味。” 裴子曜眼都不睁,声音滞涩黯哑:“罗记的春雨霏霏,倒也不错。” 云卿一直眯眼瞧着。这四个人里她只接触过裴子曜和慕垂凉,对仁善的叶怀臻叶大少爷和浪荡的蒋宽蒋大少爷并不了解。不过如果先前了解,今儿又怎会这般大开了眼界。 “那就轮到我押了?”慕垂凉摇着折扇对云卿悠然笑道,“一千两纹银,我押苏记。” 010 画师 云卿眼皮儿一跳,远远瞧见裴子曜受伤的那只手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 蒋宽倒抽一口凉气问:“一千两?押这丫头?” 叶怀臻不冷不热笑了一下,静静说:“慕家当真阔绰,好大的手笔!” “这可是笑话我了,”慕垂凉目光只落在云卿身上,悠然笑道,“你们不问赌多大就纷纷押宝,我怎么好押少了扫大家的兴。何况我押了就是要赢的,我认定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那就轮不到我阔绰,怎么你们不是这样想的吗?” 叶怀臻只是笑而不答。四人一句冷话没说,场面却陡然有了些微的古怪,良久有人开口,却是仍然闭目养神的裴子曜:“我赌。” “还有我,”蒋宽看着慕垂凉耸肩说,“虽然输了一定会被姐姐骂,不过话都说了,哪能改口。” 李记的凤穿牡丹正画到凤尾,一笔一画,勾描细致,低调华贵,叶怀臻专心看了许久,笑着说:“自然是要赌的。成败又非朝夕看得出来。” 云卿却并不行礼道谢。 慕垂凉也不计较,只笑容古怪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他脸上的神色始终是优雅的,玩味的,不急不缓又似笑非笑的,令人无从挑剔,却又捉摸不透。 买定离手,一众人都等着看结果,唯有裴子曜依旧阖眼假寐,但细看神色,竟比一开始还要阴郁几分。 斗灯时间只剩半个时辰的时候,云卿等的人终于到了。 “让一让让一让!”孙成一猫腰钻过人群跳上高台,在云卿耳畔悄声说:“云姐姐,都准备好了,是现在拿上来么?” 云卿点点头。她是临时决定来参加斗灯,未免迟到,只得只身赴赛,另找人通知孙成将她需要的东西从苏记带来。 “哎!”孙成顿时眉开眼笑,向人群中呼喝一声:“快拿上来!” 五六个苏记的伙计端着方木托盘鱼贯上台,一边放下托盘里的东西,一边在孙成催促下把桌上原有的笔墨纸砚收拾干净。孙成一边帮忙收拾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云卿说:“云姐姐,二太太要我带句话,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成败对苏记已经不重要,从此你只需为自己费心。” 孙成见云卿连头也不点了,神色只是淡然自若,便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二太太还说,那日借裴二爷名号来压苏家,希望你不要介意。还有我……我那天,真没骂三姨太,我骂的是苏老爷……总之是多谢云姐姐帮衬了,云姐姐别生我气。” 云卿看一眼孙成,又淡漠地低下头。苏记再不济,总有人拼了命地想要保它,但有的东西你看的甚高,并且瞧着别人也看的甚高,然而等到摔碎那一天,却发现并没有人愿意低下骄傲的头去把它修补好。 苏记这桌前如此一番热闹,上头那几个人便又将目光移到了这边。似乎是多了许多,但一碟一罐的,和寻常颜料也没什么分别。一群人等着瞧热闹,倒是云卿泰然自若,用左手将这些颜料一一重新排了序,然后拿起一个青花瓷罐,打开罐子是刺鼻的药水,微微有些酸味儿。 “那是什么?她想干什么?”蒋宽问。 没人回答她,所有人都盯着云卿将那个罐子里的水倒入品红色颜料的盒子,然后取下头上一支玉簪子将它搅匀了放到一边。紧接着是另一个紫金错纹陶罐,里面金黄色的药水被倒入另一碟春柳绿的颜料里。云卿全神贯注地重新调配了所有颜料,动作灵敏,神色严肃。 又是一刻钟悄然过去,云卿将桌上几乎所有的颜料都重新调制了一番,周围人议论纷纷,连台上几位少爷都因下了注,不时往这边盯一眼。 “时间不够了,”蒋宽乐了,斜眼对慕垂凉说,“你要输惨了!” “是么?”慕垂凉对着云卿无所谓地笑说,“再不开始,你可真要让我输惨了。” 云卿盯着一碟玫瑰紫的颜料,那里面方才掺进去一些无色无味的药水,此刻颜色变成了鲜亮的玫红。她抬起头,一双眼睛从左到右细细打量了一番台上,蒋宽兴致勃勃,叶怀臻温和带笑,裴子曜面色阴郁,唯独慕垂凉悠闲摇着纸扇,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云卿一字一顿,无声地对慕垂凉说:“我、开、始、了!” 最后一字音刚落,云卿端起孙成早已准备好的一碗清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将白纸圆灯笼迅速转起来,同时一口水喷上去,只见灯笼中间顿时湿了一圈儿。云卿一刻也不敢停,左手拿着灯笼,右手迅速抄起一支紫兼毫,两三下蘸了白色颜料在灯笼上开始作画。 “是花!”人群中顿时有人喊,“梨花!” 一笔勾描成形,簇簇堆叠,剔透晶莹,“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灯上出现的正是梨花堆雪。 但云卿下笔快,换笔更快,这时间已经换了一支鼠须尖豪笔,沾染了一点嫩草芽青色为梨花点上绿蕊绿萼,朵朵梨花形神兼备,竟仿佛有梨花香味幽幽飘来。孙状元忍不住赞一声:“妙极!” 点完花蕊,云卿毫不犹豫将这一面转到左边,然后在新的空白处开始勾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将目光锁定在云卿眼花缭乱的换笔、下笔上,还没等有人瞧见她此刻画的什么,只听人群中有人惊叫:“消失了!梨花、梨花消失了!” 众人纷纷看去,果然见姿态清灵的梨花若凋零一般,一朵一朵凭空消失,眨眼间竟一瓣不剩!众人正惊疑不定,云卿新画好的一面已经又转到左边,然而转过来的同时颜色也开始剥落退却,没等人看到画的是什么,那里已经只剩一些残缺的颜色,再一眨眼又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云卿的灯上,睁大了眼想瞧见画的究竟是什么,然而云卿下笔越来越快,换笔越来越急,甚至刚见她蘸了一抹海棠红,待到落笔颜色却成了樱桃红,不知是颜色变了,还是自己眨眼之间她又换了笔或者换了颜色。 转眼间一盏灯已经画了一圈,颜色亦消退了一圈,然而云卿双眼紧紧锁在灯上,左手拿灯右手执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迅速换了一支三紫七羊笔蘸了浓重的秋香色继续下笔。 “那里不是画了梨花了吗?”人群中有人惊呼。 然而云卿的确是继续将灯笼向左转,每一层消失掉的画都变成干净无瑕的纯白宣纸,灯笼一圈一圈向左转,颜料一层一层被渲染在湿纸之上,但究竟画了什么再也没人分辨得出。 第6节 台上蒋宽也惊愕难当,他紧盯着看了半天突然问身旁的裴子曜:“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这手会不会废掉?” 云卿看着面前颜料颜色几多变化心知时间紧迫绝不能停,她不能抬头去看裴子曜脸色,却听得到裴子曜未曾开口,只蒋宽声音发颤:“这丫头脑子有病吧,手都不要了!” 云卿右手腕什么状况她一清二楚,那里现在已经渗出丝丝殷红,只是除了她和身边的孙成,根本没人瞧得见罢了。左手转灯未停,云卿又换了一支石獾圆毫笔,在灯上涂抹下大片茶色。她下笔越来越快,那些颜色在灯上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一笔画完刚去换笔,那宣纸上已经重新变成一片雪白。 台下人越来越惊愕,台上慕垂凉和蒋宽似乎正说着什么,但云卿仿佛逐渐远离人群,惊叹,质疑,议论,一点点从耳畔飘远。她像是回到八岁的岚园,提一支最简单的羊毫笔,用一方最平常的石墨,就画得出岚园最美的风景。那时她正在师傅指点下学作画,姑姑在一旁为她缝衣服,蝉鸣悠远,树荫清凉,园中是说不出的温馨与静谧。等到画完溜出岚园,就看得见裴子曜穿着回纹衣襟的长袍候在巷口,见她便招招手说:“过来,有好玩儿的给你看。”一笑眯了双眼,弯弯好似月牙。 云卿心里陡然一震,手上笔尖一颤,只听一声细瓷碎裂的脆响,紧接着听到孙成慌乱叫:“云姐姐!”云卿低头一看,眼角便发了红,那一碟朱砂红放在桌子最外延,是要等到最后才用的,她一个大意分神便将一碟子调制好的朱砂红摔在地上,孙成慌乱去捡,也只留住不到三分之一,朱砂厚重的红色沾染在碎瓷上,红的简直有些瘆人。 云卿从没恨过裴子曜,就算他私自为她做主让她不要孩子嫁给他做妾,她都觉得能够体谅,但这一刻却从骨子里恨足了他。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不去挑明,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坦白想法给她拒绝的机会,为什么是他先一步抽身离去让她沦落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又凭什么? 云卿颓然倒退半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溃不成军,她眼睛发直地抬头看裴子曜,裴子曜烧的面色灰败,一双眼睛盯着她,里面翻腾着她无从分辨的沉暗情绪。云卿亦死盯着他看,却听孙成突然带着哭腔喊:“云姐姐!你的手!” 011 往事 她低头看,只见右手腕上鲜血渗透了纱布,先前的丝丝殷红早已变成浸染的透湿,滴滴答答淌着血。云卿看了半晌,记忆拉回那个大雨里,冰冷的青石墙,回纹的丝绣襟,无从反抗的大手,和咔嚓碎裂的玛瑙镯子。 云卿冷笑一声,放下灯笼和笔,屈腿抬起左膝,紧接着左手拔下头上一支金簪划破裙角,“嗤啦”撕下一大块,然后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用手抻直了,一圈一圈缠在淌血不止的右手腕上。 “云姐姐,咱们不比了,二太太说了,输赢都没有关系……云姐姐!”孙成要帮忙却被拒绝,只看着云卿的手吓得直哭。 云卿只是低着头冷笑,审视一番包扎好的右手腕,目光一凛便重新提了笔,比先前更快更稳地开始作画,只是脸上没有先前的严肃谨慎,只有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 这一番变故让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高台上几人虽说同样不解,但却神色各异地保持安静。云卿两度作画,同样是快,但先前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快中透着阴沉和急切,现在提笔却是“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快中透着气势磅礴和恢弘大气。 “苏记这位画师果然厉害,”叶怀臻说,“垂凉好眼力。” “哪里,不过觉得甚是有趣罢了。” “确然有趣,只是垂凉你那般笃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先前就认识苏记这位画师呢!”叶怀臻温和笑说,“垂凉你慧眼识珠,这位小画师也是福气不薄。” 慕垂凉闲闲看了一眼面色阴郁沉暗的裴子曜说:“我的确希望她福气不薄造化不浅,如此我便能赢你们的一千两了,说起来这一局我可全靠她。” 一句话撇清,众人都是笑,也不甚在意。 下笔潇洒的云卿开始大量使用鲜亮的颜色,粉红,妃红,品红,桃红,银红,大红,丹红,茜红,各色各样妖娆夺目的红色绽开在灯上,看起来比嫁娶还要欢喜热闹。但是那颜色消失的实在太快,人群尽力分辨才瞧得出一些眉目。 “红灯!” “那个是……嫁衣吗?” “是红烛没错!” “分明是海棠花……” 云卿只顾埋头做画,再不停顿或抬头。她右手腕已经开始微微发颤,咬着牙才没放慢速度,但手腕上已经再度渗出血来,滴答滴答淌在桌上和地上,映衬着灯上偶尔的一抹妖红,实在是触目惊心。 “只剩一刻钟了!”只有蒋宽很紧张,“时间都要到了,这丫头究竟画的什么鬼玩意儿啊!” 慕垂凉摇着折扇喝了口茶笑:“你不盯着你的四大美人画好了没,只瞧着我押的画做什么?” “切,”蒋宽斜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瞧着她的手什么时候废掉?” “裴牧。”裴子曜突然开口。 裴子曜的随从裴牧赶紧上前扶住他,一碰到他手差点儿叫出声来,左右看看忍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说:“少爷,先回去吧,烧成这样,太太该担心了。” 叶怀臻也是说:“回去吧,身子养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慕垂凉正要开口,蒋宽突然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着云卿说:“她在干什么?!” 几人齐齐回头,却见云卿正手拿金簪,一点一点费力地挑开右手腕上包扎的衣料。孙成在一旁想拦又怕伤着她,哭着喊:“云姐姐,咱们不比了,咱们干什么要辛辛苦苦为苏家人做嫁衣裳,赢了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手……你让我怎么给二太太交代啊!” 云卿恍若未闻,拆开了先前的衣料,又开始挑最早那重包扎。那里一片血红,胆小的早就别过头去,有小孩子吓得哇哇乱哭。 “方才洒了一点朱砂色。”说话的是慕垂凉。 果然,云卿将纱布挑开,然后将手腕移到一只用空洗净的碟子里,并着先前剩下的一点朱砂两三下调匀了,然后选了一支猪鬃硬毫笔,开始认认真真在灯上作画。 这次画的慢,许是鲜血未调药水,颜色也几乎没退,但那画已经没什么新奇——梅花。 不是一树红梅,也不是一簇红梅,而是一枝一枝的,从灯的最下方往上长,枝干遒劲,花色亮丽,工工整整不带任何技巧,没有差错,也并不出彩。 云卿一笔一笔的画,先前众人都以为她画的认真,便齐齐将注意力放在研究红梅上,然而不久便有人看出来,她不是非要认真作画,而是作画的右手已经几乎使不出力气。她分明是用尽了全力才能画一笔,而每顿一下笔,每蘸一次墨,那只手都要颤上好半天。 “疯了,疯了!”蒋宽叫,“想赢想疯了!” 裴子曜长身玉立,目光滞涩,身上满是颓败的气息,裴牧全力扶着他,却没法劝他走。 这两人站着,叶怀臻和慕垂凉便也站了起来。恰逢此刻,云卿收了笔,抬头淡然扫一眼台上四人,然后收回目光对孙成说:“点灯吧!” “现在?”上面分明只有梅花,孙成禁不住问。 云卿目光坚毅,声音清越,大喊一声:“苏记《踏雪寻梅》,点灯!” 蜡烛亦是特制的,孙成连忙将点起一支香,再将香探进灯笼里,毫无特色的扁圆白宣纸绘红梅的灯笼被孙成点燃了挂在一个一丈高的横杆上。烛火摇曳,越发显得红梅如火如荼,枝干刚进不折。 “这么半天,就个破梅花?”蒋宽大为失望。 蒋宽话音刚落,只见昏黄的烛火突然爆出一个橘红色的烛花,一股奇异的香味传来,人群中一阵惊呼,几人忙抬头看,却见那圆灯竟自己转起来。 “走马灯?”蒋宽惊讶。 叶怀臻打量良久,禁不住赞道:“是灯中灯。里头是走马灯,带动整个灯旋转。外头是普通的灯,只用来作画。至于其他的——梅花!” “梅花消失了!” 这盏灯从右向左转,和先前画灯的方向一致,从梅花一枝一枝消失开始,灯上也开始出现一些大块的色彩,而第一幅,正是一株古老的梨树,树上簇簇梨花堆雪,树下片片花瓣留香。灯往左转,便看得见第二幅图,绿草如茵,骏马飞驰,两个小小的身影策马奔腾。紧接着第三幅,但见“接天绿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塘中一弯小舟,上面隐约似有人影。再接着是第四幅,冬天银装素裹,冰雕玉砌,依旧是两个背影在雪地里疯闹,纵然只是一幅画,也看得出独属于孩童的欢乐。 相识,骑马,采莲子,堆雪人…… 多么久远的故事。 云卿看着那灯,只神色冷淡地重新包扎好手腕。 当灯笼转了一圈,先前那副姿态轻灵的梨花竟然再度消失不见,画上依旧有两个背影,看身量已经长大,迷离的夜,暗蓝的天,秋香色的草丛,少女正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扑萤火虫,少年则背靠一株老树抱臂坐看,侧脸笑容极尽温柔…… 灯越转越开,每一幅画都只能停留几个瞬间,几乎刚刚得以看清全貌它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惹得一群人连连惊呼又连连叹息。 “杨柳青青,东晴西雨?是刘禹锡的竹枝词么?” “这幅是巴山剪烛?只画窗纱照影更显意境,真是妙极了!” “这幅绿酒红炉,雪中共饮,实在是惬意得令人羡慕啊!” 那是裴子曜十七岁的事。裴家祖上的规矩,男丁但凡行医的都要在成年之前出去游医,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不照规矩游医的将来是没有资格进入裴家药房坐诊的。裴子曜去游医自然很开心,他走时故作潇洒,没多久却又忍不住托人带各地的小玩意儿给她。那是云卿第一次有完整安静的时间来思考两人的关系,等到裴子曜回来,寒冬落雪,绿酒红炉,她微醺之际突然发现,久别一年,她真的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画上始终只有两个人,并且从来都只是背影。众人看着,评着,赞叹着,惋惜着,突然又爆出一声烛花炸响,灯里丝丝缕缕弥漫出寒梅一般的冷香,灯火变得更加昏黄,让灯上的画显得也显得陈旧又黯淡。 紧接着是大片肃杀之景。 林花凋谢辞春,北雁南飞辞秋,用笔更为细致婉约,但每一幅画上的景象都不如先前温馨美好。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是一个人。月照西楼,梧桐锁秋,是一个人。相思红豆,春花满楼,依旧是一个人。灯笼的光昏黄且忽明忽暗,让一切情景显得越加飘渺起来,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入了画中情景,随着春花秋月次第更换而心神不定。 接着又是一声烛花炸响,灯中似乎一片白雾蒙蒙。黯淡肃杀之色悄然退去,变成彻底的茫然。四幅画,一首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四季荷花,红翠相间,江水不尽,相思绵绵。 012 断腕 尤记那个时候,裴子曜他生病了。裴子曜身体很好,医药世家,难免被养的高大健壮。但不常生病的人一病就很吓人,他高烧昏迷整整两个月,裴家把在宫里当太医的裴子曜的叔公都请回来了,但他迟迟不见好转。满大街都传裴家已经打好了棺材,但阎王爷终是没忍心收了他,让他得以活生生站在云卿面前炫耀他是多么地命大。 而云卿呢,一把推开他扭头跑回岚园,捂着被子把眼睛都哭肿了。没有办法,她不仅不能去裴家看看他,也找不到人可以问问他的消息。她担心了足足两个月,才看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 荷花之后,灯笼上是一片空白。 那一处是云卿包扎伤口时耽搁的,她调制的颜料需要药水、烛光、热气、香料等各种条件才能发挥作用,错一步都不行,因此她干脆将这一块空下了。这个空隙,云卿抬头一眼扫过四人。蒋宽看呆了,神色很是欣喜,倒像小孩子见了有趣的玩意儿。叶怀臻面色依旧温和,但云卿看去这一瞬他恰好在打量裴子曜,似乎生怕裴子曜做什么出格的事。但裴子曜看着像是僵了,脸色是吓人的灰败,整个人要裴牧扶着才能不倒下。 至于慕垂凉,好巧不巧,竟然也在看她。 天色已暗,灯火昏黄,他整个人笼在似明未明的夜色里,平常嘴角常挂着的悠哉或轻佻的笑被黑暗隐去,只剩一双沉静的双眼格外幽深明亮,安安稳稳的,清清楚楚的,就站在那儿对她笑得静谧又从容。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云卿心底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撇开头。只听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这块空白,有些突兀了吧?” “灯里白雾缥缈,这里留白,倒很有几分韵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别人怎么猜得透你全部的心思。就好比连裴子曜都能对她说出她没在意过这种话,云卿知道他没撒谎,他是的的确确认定了她并不在意,这有什么办法。 空白结束,紧接着……云卿不由再看了慕垂凉一眼,他正偏头听蒋宽说话,但她将目光移走的时候,分明感觉到慕垂凉的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里不分什么一幅两幅,它像一个卷轴缓缓打开,再现两两相望、彼此认定的那一幕。花树灿烂,星雨流光,随着灯笼的转动更有一番灵动之美。此刻灯内缥缈白雾丝丝缕缕变暗,先是月白,再是柔黄,紧接着是昏黄,最后是山雨欲来前的黑云。等到黑云密布,整个儿灯笼像一团悬在空中的黑云。但画上的灯火阑珊却格外分明,两个遥遥相望的人,身影也愈加清晰。 “荧光粉么?”是慕垂凉的声音。 云卿却在此刻疲惫地闭上双眼。 烛花再度爆响,一股栀子花的清香从灯笼里传来,于此同时灯笼里的黑烟开始消散,而那盏灯却开始快速旋转起来。大片深浅重叠的红色开始在灯上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一派妖娆的海棠花铺满了整个园子、朱红的大门口挂着整排的大红灯笼、红得耀眼的凤冠霞帔被齐楚穿在身上、窗户上贴着烫金的“喜”字剪纸、瓶里供着红艳艳的腊梅、新郎进来了、盖头揭开了、红烛静静燃烧、合婚庚帖一闪而过…… 一切纷乱繁杂,却又乱中有序,只是灯笼转动太快、画面更迭太快,能分辨画上是什么已经很难得,若说细节恐怕没人看得清楚。一群人正看得目瞪口袋,只听烛花再度爆响,一瞬间灯笼上竟又恢复雪白,紧接着只听几声细碎的破裂声,灯中竟然冒起一簇小小的火苗,蓝色的火焰,在白色灯笼中显得诡异且妖娆。 “是蜡烛还是——”蒋宽卡住,看向一旁的慕垂凉。 “唔,如你所料,应该是里面那层走马灯烧起来了。” 云卿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先前那么多美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她画下来为缅怀也好,为祭奠也罢,都不过是回忆一番。但之后的那些,充其量只能称之为奢望。其实很多情景,她之所以画得那样快那样简单,是因为连她都不曾细想,不敢多想。 蓝色火光渐渐暗淡,当走马灯焚烧殆尽,外头那盏花灯也不再旋转,而是安安静静挂在高空,齐齐绽放傲雪红梅。 “啪啪……”慕垂凉先行鼓起掌来,台下呆愣的众人瞬间亦鼓掌叫起好来。不一会儿,连卢府尹等人都起身为云卿这盏灯鼓掌,云卿欠身行了个礼,等到再抬头,只见裴牧扶着脚步踉跄的裴子曜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高台之上,消失在无尽的灯火阑珊间。 低下头,她突然想起她的师傅裴二爷。 岚园建的偏僻,裴子曜在外人前又从不会过分张扬,是以岚园小主人云卿和裴家大少爷裴子曜是朋友的事甚少有人知道,但有一次偏巧就让师傅撞见。那是冬天,北边山原上梅香冷冽,裴子曜兴致勃勃拉她去看雪看梅花,结果竟然迷了路。云卿哭笑不得地跟着他在山里乱撞,结果就撞上了返乡的师傅。 起初的惊愕之后,师傅很快恢复了平定,他虽和裴家闹翻,但素喜裴子曜上进,也没像别人家父辈的人一样要打死这个拐带自己徒儿的大恶人。叔侄俩在角落里喝了整囊的烈酒,然后隔着篝火对着她窃窃私语又一起大笑,把云卿羞得脸都快要扎进雪地里。 那日红梅,终未寻到。 于是后来,师傅很认真地对她说:“前人跟自己较劲,有‘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若是梅花愿意为你而开,你等多久又何妨,但若它从来都不愿为你开放,你找多久等多久,都不过一场空罢了。纵然想踏雪寻梅,也不能被不是你的东西,困住了你自己。” 云卿虽决定了接下来的路途和方向,但今儿多少是怄气才来的,画这盏早已琢磨好的灯亦是带了三分赌气,但这一刻,想到这些,心里那些阴霾才算是散尽,就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回头再看,裴子曜已是一处极佳的、但错过的风景——如此而已了。 云卿喉咙一甜,便软软倒在了台上。 这一轮苏记大获全胜,听说孙成高兴坏了,在台上又哭又笑,连她在他身边吐血昏倒都是慕垂凉提醒了他才瞧见。 “慕少爷?”云卿忍不住问。 紫苏还带着后怕:“是啊,是慕家大少爷。” 第7节 云卿蹙眉问:“你怎么知道的?孙成来过了?” “是,他说他叫孙成,我上回在苏记见过一次,怕是不会错的,”紫苏倒了杯水小心喂云卿喝着,说,“小姐你吐血昏倒在台上,可把苏记的人吓坏了。苏家人许是怕二爷怪罪,所以先派个小学徒来探探口风。我瞧着小姐你没醒,云姑姑又病着,就没请他进来。” 云卿忙问:“这件事我姑姑不知道吧?” 紫苏一脸叹口气说:“云姑姑问了几回了,说怎么老见不着你,虽说扯谎瞒过去了,但小姐你的手腕……云姑姑和二爷,他们总会知道的!” “不知道就好,”云卿说,“不要跟我姑姑提起。紫苏姐姐,你差人去趟苏记,就说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伤了手,晚上斗灯第三场许是去不了了。记得当二太太的面儿说,不必理会苏家其他人。” “是,这就去。可……哎,小姐,你让紫苏怎么跟二爷交代呢?” 紫苏是裴二爷一手调教出来的大丫鬟,负责打理岚园事物,跟云卿也素来亲厚。云卿拍拍她的手背说:“没事了,孙大夫不是说了么?滞气郁结,吐口血反而对身子好。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好什么好,那手腕——”紫苏生生扼住。 云卿却是笑:“没事的,咱们二爷可是神医,我倒怕这一点小伤吗?” 留下的仍是蒹葭。 蒹葭看着那手腕有些不忍,云卿瞧她神色,不得不先开口说:“如此多好,以后再不必做画师了。单就岚园小主人这身份来说,其尊贵倒也不亚于慕四爷慕九章。” “慕九章的事会再细查,”蒹葭又问,“那么二爷的家书上究竟写了什么?对咱们的事可有影响?” 云卿苦笑道:“说人在巴蜀,要接我去赏景呢!我就怕被师傅影响了心思,每每要做了决定再看他家书,好在这次看得晚,不然此番又要举棋不定。” 蒹葭只得再换话题:“郑中扉怎么处置呢?他说几次想见您呢。” “再晾几天,等他心思定了再说。” 紫苏看了她半天,叹口气说:“还有一件事……裴家去叶家下聘了,裴少爷要娶叶家二小姐。” 这么快,这倒是云卿没料到的。 不过也好,看来裴子曜没病得多严重。 她理了理衣襟说:“且随他去吧!” 013 云湄 吃过晚饭,云卿觉得是时候去见见姑姑了。她仔细打理了头发,提了那盏孙成送回来的“踏雪寻梅”灯便只身去了隔壁的袭香院。 云卿这位姑姑叫做云湄,只比她大七岁,如今才二十二。云湄身子弱,十六七岁最好的年华都泡在药罐子里度过,终身大事便一直搁置到了现在。因为裴二爷和云卿的关系,岚园的下人们都对云湄尊重有加,平日里也都随云卿恭恭敬敬叫她一声“云姑姑”。 云湄的模样如同从泛黄的卷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处处透着温婉柔和。她不大爱笑,可一笑,真是连雪都化了。正如此刻云湄拥着罗衾闲散靠在床头,青丝散乱,目光带怜,看到云卿进来微微一笑,当真是一室生辉。 云卿遣退丫鬟关上门,云湄见是她便温柔笑问:“好几天没看到你,很忙?” 云卿在云湄身边坐下说:“七夕斗灯,正是忙的时候,姑姑是不是很想我?” 云湄看看窗外天色,轻拍了云卿手背说:“很想。那你今儿不去,是苏记没能进入第三轮吗?” “有我在苏记怎么可能进不了第三轮?”云卿撒娇道,“我拿了第一呢,姑姑你都不夸我。” 云湄这才放心笑了,伸手捏捏云卿的脸说:“你当然是最棒的,谁叫你是——” 话到这儿便卡住了。云湄摸着云卿的头发,许久才想起先前的问题:“那今晚为什么不去斗灯了?裴二爷亲自帮你找的活计,可别左了二爷的面子。” 云卿自然而然地撩开后边袖子说:“伤到手了,不能再画。” 云湄忙坐直了拉着云卿的手腕急问:“什么叫做不能再画?大夫怎么说,究竟伤的严不严重?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你让我怎么跟夏家先人——” 云湄猛然捂住自己嘴巴惊恐地看着云卿,云卿默然看了云湄半晌,用左手拍拍云湄肩膀说:“姑姑,没有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夏家人。纵然是罪臣后人,也不能忘了祖姓。” “云卿!”云湄小声提醒,但转而一想云卿说的不错,便看着云卿的右手腕低声说:“云卿,姑姑很没用是不是?我不如晚晴姐姐那么有用,我没法帮夏家报仇,甚至姐姐只要我保你平安我也做不好,我……” “姑姑别这么说,我的手没什么大碍,”云卿靠在云湄肩头轻声说,“况且姑姑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一阵静谧,云卿听得到云湄低低的哭声,她们说话声音本就已经很低,云卿仍是偏头附耳对云湄说:“可是姑姑,你能不能为了我,更好一点?” 云湄一愣,半晌都没说话。 云卿轻声在她耳畔说:“姑姑,不管这么些年你是为什么生病,我只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尽快好起来。然后和寻常人一样嫁人,生子,好好过日子。” 云卿肩膀一颤,彼此相拥,云卿能清楚感受到。她知晓云湄的心思,若非事到如今她也不愿戳穿,云湄的眼泪却迅速打湿了她的脖子。 “姑姑,有些事是时候结束了,你的,我的,还有夏家的。结束之后就是新的开始,我们都要好好的。” 云湄久久不言,像全身失了力气一般软软靠在云卿身上。云卿正要再开口,云湄却缓缓推开云卿,双手搭在她肩头柔婉一笑说:“姑姑总是相信你的,谁叫你是夏家嫡长女。姑姑很笨,没法帮你什么,但绝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 云卿留给云湄的,便是那盏“踏雪寻梅”的灯。 那一晚云卿没睡好,她梦里恍惚飘过许多东西,有些是听人口述后在心中想了千百遍的,有些是亲身经历再不敢忘的。雪白的扇面,朱红的印章,曾祖父对爹爹说:“等你的孩子长大了,再来为他的曾祖父我画扇面儿吧。”断头台上,曾祖父疏眉朗目,淡然嗤笑:“你们未免太小看我夏家。”藏身的小院儿,爹爹狠狠亲了她脸然后匆忙将她交给晚晴大姑姑说:“快走!”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送她和小姑姑上船,亲着她的脸声声嘱咐:“不要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了!” 还有裴子曜,他拧着眉站在远处,云卿朝他走去,越走越近,他脸上却陡然出现凶恶神色,云卿一惊连忙后退半步,却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见他凭空摇起一柄乌木错金未着扇面儿的折扇来,云卿慌忙去夺那扇子,却听他不紧不慢地笑出声来…… 第二天便是七月初七,孙成一早便过来报信儿。昨儿苏二太太坚持没找人替代,只让孙成登台告诉众人苏记的画师伤了手,不能比。没想到众人感慨之下反倒越发念着那盏“踏雪寻梅”,连台上的评判蒋少爷等人也是念念不忘,平白让苏记没比第三轮就捡了个第二名。苏二太太原对七夕斗灯并不上心,但苏老爷等人很是激动,于是特让孙成来邀云卿晚上去放灯——照规矩,第二名是要在沁河边儿上放一盏莲花灯的。 云卿原不想去,恰巧云湄在一块儿吃早饭,便顺口问了句:“姑姑想不想去?” 云湄也是要拒绝的样子,但话锋一转竟然笑着说:“许久不出门了,倒很想看看花灯。” 云卿一愣,忙跟孙成说:“那我便不绕道苏记了,我跟我姑姑直接去。” “哎是,云姐姐。我这就秉二太太去。” 到了晚上,云卿便带着云湄,芣苢,以及云湄的丫鬟白芍去沁河岸看灯。物华城物阜民丰,说到繁华,从沿河的花灯上便能看得出来。两岸少说挂了三百盏各式各样的灯,有凤凰于飞的宫灯,有霸王别姬的走马灯,有最普通的大红灯,也有最精细的字姓灯,个个都美不胜收。 家家都拿出了最佳工艺,说是共襄盛举,难免有攀比相较之意。云卿先去苏二太太,但不喜苏家少爷像先前看她和看紫苏那般看云湄,便让白芍芣苢在一旁陪云湄看灯,自己寻到了苏记。 苏记连着几年没拿过第二这么好的名次,苏老爷笑得眼都眯成了缝儿。一见云卿来连忙起身作揖:“果真不愧是裴二爷赐了姓的徒弟,苏家多谢裴小姐了!”说完忙拉着苏少爷也苏太太等人见礼。 云卿便道:“苏老爷无须客气,云卿是苏记画师,画好灯是本分。” 苏二太太原本在远处照看几盏灯,见云卿来忙迎上来说:“你的手可怎么样了?听孙成说伤得不轻,快让我瞧瞧。 许是此处灯火太亮,照的苏二太太与往常相比面色苍白了许多,平日里水汪汪的眼睛今儿也带着点儿散,看起来精神头儿稍欠。 “没什么大碍,”云卿随口问,“二太太怎么脸色不大好,没睡好?” 云卿刚出口,一个不小心竟看到苏家一家子神色古怪。苏老爷假咳几声,脸有点儿发白,三姨太本不悦,见苏老爷如此便娇滴滴横了一眼,苏太太看在眼里,亦别过了头。最最古怪的当属苏少爷,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一猫腰竟转身走了。 苏二太太面色更显疲惫,纵是笑也带着些勉强,她拉着云卿的手絮絮地说:“你的手千万不可以有事,云卿,我没法子让我欠你一只手,我还不起,苏记也还不起……” 三姨太本就不悦,闻言一扭腰翻了个白眼便小声嘀咕:“自己不小心,难不成还赖苏记?不过就拿了个第二!” 云卿只当没听见,苏二太太却回头狠狠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苏老爷也是尴尬:“小茜,这是裴二爷的徒弟,你说话别没个分寸!”说完便看着云卿讪笑。 云卿瞧着古怪,却也不便在此多问,便拍拍二太太手背说:“我有些事想跟二太太说,明早苏记,二太太可有空?” 苏二太太复杂地看了一眼云卿,倒是苏老爷忙不迭地说:“有空!有空!裴小姐说事曼秋怎么会没空呢!” 苏二太太便勉强笑了下说:“好。”说完便让孙成带她去拜见卢府尹。 云卿问孙成苏二太太的事,孙成竟全然不晓得,只说这几日二太太甚少去苏记,听说是二太太的女儿小雀儿生病了。云卿听着古怪,要再问,孙成却只摸着脑袋说真不知道,自云卿在七夕斗灯时画出“踏雪寻梅”后苏记生意大好,这两天他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实在没空打听苏家的事。 “那小雀儿生病,二太太今儿怎么还来?”云卿最后如此问。 孙成边拨开人群为云卿让出路便低声说:“我也觉着奇怪,好似突然想通了,又不愿把苏记让给别人了似的。” 云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不作它想,只等照规矩放了河灯便跟姑姑一块儿赏灯去。 到了沁河桥上,赵御史、卢府尹、孙状元以及叶怀臻、慕垂凉、裴子曜都已经侯着了,独不见蒋家少爷蒋宽。今儿为的是热闹,七夕点灯又有祈福之意,几人中除了裴子曜尚未婚配,其他人的夫人也都来了。赵御史的夫人不叠珠翠,笑容慈祥;卢府尹的夫人略显威严,难以亲近;孙状元的夫人有些局促不安,神色露怯。倒是叶怀臻的夫人温婉贤淑,至于慕垂凉…… 014 恶少 以云卿所知,慕家大少爷慕垂凉如今有两房妻妾。大房是裴家嫡女裴子鸳,也就是裴子曜的姐姐,是物华城出了名的才女。听闻当年裴子鸳年纪尚幼,最多不过十岁,随父亲造访慕家时见到了正习字的慕垂凉,两个小娃娃从诗词歌赋论到琴棋书画,让两家大人欣喜难当,当场便为他们定下了亲事。云卿与裴子鸳并不熟识,但从裴子曜极敬重她这位姐姐,曾言她姐姐心思缜密,端庄大气,是物华城最出挑的女子。 二房是蒋家嫡长女蒋婉,也就是蒋宽的姐姐。若说裴子鸳以才情名动天下,蒋婉便可以姿容独霸一方。蒋婉容貌是出了名的瑰丽,又是大族长女,气度雍容,曾有人以“明月照萤火”来比较蒋婉与物华城其他女子,可见蒋婉其人之美艳。据说当年蒋婉芳名甚至传到当朝王爷耳中,王爷似有意一见,蒋婉却用慕垂凉送的一支金簪自挽青丝,甘愿嫁给慕垂凉做了妾,也是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如今两人都在眼前,云卿只觉得震惊,纵然物华城人杰地灵,又如何有幸孕育如此曼妙的女子,并且不是一个,是两个。裴子鸳着一件淡紫流光软缎上裳,衣襟处用深紫丝线绣了回纹,下着同色深紫一色留仙裙,头上虽戴着名贵的紫玉钗,但简单大方,华而不奢,更显端庄。她是中规中矩的长相,鹅蛋脸,细柳眉,水杏眼,每一部分细看都精致无双。虽说一眼望去并不如蒋婉惊艳,但极耐品,似乎怎样都看不烦。见云卿行礼,裴子鸳只一个浅笑点头便让人觉得亲近——即便她必定知道云卿与裴子曜曾经的关系。 蒋婉则是海棠红软烟罗上裳配织银团花水漾留仙裙,凰飞四海的金步摇,丁香缠枝的金缨络,海棠花开的金镯子,但竟一丝都不显俗气,反倒让人觉得没人比她更适合这般富丽堂皇的金色。蒋婉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桃心脸,眼睛似两汪活泉盈盈流动水波,鼻子小巧微微翘起,嘴巴则是殷殷一点樱桃红。她俏皮并着妖娆,因此即便姿态傲慢也讨人喜欢,见云卿行礼,蒋婉眯着眼睛打量她一眼说:“画得出‘踏雪寻梅’,也算有几分才气。” 云卿闻言道谢,正要给最后一位也就是裴子曜行礼,只听叶怀臻对慕垂凉笑:“今儿沁河上吹的莫不是金风?我自小就没听过你的二姨太夸人,今儿可稀罕了!” 蒋婉横他一眼娇声说:“我不过没夸过你罢了!谁叫你不会画灯笼呢?” “瞧瞧瞧瞧,横竖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我小气了!”叶怀臻笑看慕垂凉。 慕垂凉便笑道:“也夸,不多。她心气高,连我都甚少得她赞。” 蒋婉嗔骂:“今儿来的都是画灯的高手,你们不会画灯的还来我这儿讨什么赞哪!” 众人都笑,紧接着卢府尹便引几位到了桥中央栏杆旁。云卿随李记的钱画师、白记的黄画师一道跟在他们后头,走了几步才想起刚刚让叶怀臻这么一岔,她到底没能给裴子曜行礼。 裴子曜的病分明就没好,最多只够撑着他好端端站在这儿罢了。云卿想起他从前每逢生病都耀武扬威,因为生了病他就能颐指气使让她端茶倒水还不能对他说狠话,每次都把云卿气得不轻。可他病再重人前都不喊一句痛,就像今天一样。 到底是生分了。 天色已暗,卢府尹跟几个人商量一番,便开始了点灯仪式。卢府尹拿出一卷榜文念:“兹七夕灯会,晓工艺精湛,通天地呈祥,念灯照浮世,享千秋光辉,共国泰民安。” 接着便是点灯了。 照规矩,卢府尹要先为物华百姓点一盏百家字姓灯。接着便是拔得头筹的李记点燃一盏孔明灯,欢呼之下云卿盈盈拜别几位,提了裙角走到沁河边上,那里早有人准备好一盏十八瓣的粉色莲花河灯,中间是短短一截黄蜡烛,远看犹如连花蕊,近嗅略有莲花香,云卿心中暗赞,接过火石点燃莲花灯放到水面顺流一推,小小的莲花灯便摇摇晃晃顺水而下了。 云卿盯着看了许久,想起她初到苏记画灯的第一天,由于下笔不稳用劲儿不巧,几下便把糊灯笼的宣纸给戳破。现在她已经能画出令人惊叹的灯,却走到了岔路口,不得不就此弃笔了。 周围都是欢笑声,沁河两岸灯火辉煌,白记的黄画师已经开始在岸上点灯。云卿站起身拍拍手理理裙子,心想反正没人瞧着,不如趁机溜去找姑姑,哪知岸边湿滑,才走了三两步便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她好容易才稳住身形,下意识左右一看,竟看到慕垂凉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此刻正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取笑她。 云卿撇撇嘴,提着裙子便溜了。 河两岸都是垂柳,柳树下挂着灯,四下疏影绰绰,游人众多。云卿一路往前寻,不经意却听到了蒋家大少爷蒋宽的声音。 “滚蛋!你他妈禽兽不如干出这种事!窑子里到处都是妞你放着不嫖你往自个儿家里找!活该苏家断了你的月银!” 苏家?云卿一惊,立刻寻声看去,果然见沁河边儿上一个暗处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弯腰示好的穿着墨绿团花的绉纱衫,分明就是方才看到的苏家大少爷。 苏少爷点头哈腰讪笑着说:“哎哟蒋少爷,我可真是被人陷害的!况且我那不是被拦下了嘛,什么事儿都没有啊!您借我三百两,我保证不出一个月麻溜儿就给您还了!” “扯淡!什么叫什么事儿都没有?你钻自家女眷的帐子你他妈的还……老子现在跟你站一处都觉得丢人现眼!你老爹要一个月就能原谅你,老子他妈的还不借了!一家子王八蛋!” 蒋宽说完推苏少爷一把扭头就要走,不期正撞上云卿,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蒋宽突然冲苏少爷低吼:“还他妈不跑啊!让人听见了!” 苏少爷忙不迭提起下摆就要往柳树深处蹿,跑了几步回头一瞧见是云卿,倒不跑了。云卿冷眼瞧着,苏少爷眼神躲避了半晌,突然上前左右看了没人一把抓了云卿肩膀往蒋宽身边儿推说:“她,她是我们苏记的画师!我苏家的下人!我让她给蒋少爷画盏灯,保准能卖得好!就拿她押蒋少爷三百两!” 蒋宽惊愕,看看云卿又看看苏少爷,伸手扯开云卿肩上苏少爷的手冲她低吼:“柜上的伙计不算下人!你他妈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你不嫌丢人?快滚!” 苏少爷被骂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云卿这么个翻身筹码结果再度被骂,一时脸上就有些搁不住,看向蒋宽和云卿的目光便有些发狠。 云卿拍拍被苏少爷扯过的衣袖,不大在意地说:“蒋少爷,苏行畚说,他钻了谁的帐子?” 第8节 苏少爷被这么个小丫头指名道姓当即就骂:“用得着你管?你算什么东西!” 蒋宽上下打量云卿一番,静下来直盯着云卿暗含警告地说:“没有,他喝醉了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你今儿什么都没听到,可别忘了!” 云卿打量蒋宽一眼,暗自点点头,接着便转身看向苏少爷,眼神分明是凌厉:“苏行畚,你要三百两吗?我给你。” “你?”蒋宽和苏少爷异口同声。苏少爷嗤笑:“就你?”说完猛然想起云卿的身份,顿时又有几分尴尬。 蒋宽也是说:“小丫头,把自己嘴巴守严实了,去那边儿看花灯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云卿不理会蒋宽,而是逼视苏少爷说:“方才你与蒋少爷说的那件事,从今往后就烂在你肚子里,死也带进棺材里,一个字都别往外说!你要敢赌咒你做得到,我给你三百两。” 苏少爷立刻一愣,看看蒋宽再看看云卿,一拍大腿当机立断说:“行!” 蒋宽在云卿耳边儿问:“你个小画师哪来的三百两?” 云卿再度逼近半步,凌厉的目光直锁在苏少爷脸上,逼得他倒退半步,云卿冷冷说道:“不过咱们可说清楚了,如果我在外头听到一句不该听到的,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把三百两连本带利吐出来!” 蒋宽更惊讶,苏少爷却深知云卿有那个能耐,忙不迭地点头说:“是,是!” “你走吧,银子明儿一早我差人送到你手上。” 苏少爷再看一眼蒋宽,弓着腰道了声谢一猫腰便蹿到柳树后,眨眼便融进人群里了。 云卿冷眼瞧着,满心都是厌恶。蒋宽抱臂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笑说:“嘿!你这小丫头挺有意思,才这么点儿年纪气就这么大,我看着都害怕!” 外头素来传蒋宽蒋少爷是物华恶少,但凡扯上他的总归是没一句好话,云卿此刻回了神儿便不由好好打量蒋宽一番。他穿件松垮垮的银雨丝纹黛黑薄稠衫,中间横一道掐银错金极尽华贵的腰带,再没其奢华之物。这般面对面看便能发现他模样有七八分像蒋婉,尤其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简直和蒋婉别无二致地妩媚含情。 “我也害怕,”云卿虚抹了把汗说,“多亏蒋少爷你明理,我才多几分胆子。” 015 旧友 “哟!夸我?”蒋宽嘿嘿一笑,透着份儿傻气,过会儿又问,“你哪来的三百两?要不我借给你?哎,你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裴云卿。” “裴家人?”蒋宽蹙眉,上下打量云卿一番说,“怎么会,裴家到‘子’字辈了,再往前也是‘文’字辈……慢着,裴——云——你是裴二爷那边儿的人?” 两人一道往前走,蒋宽神色生动,几句话变了几个表情,云卿看着有趣,忍不住笑说:“人人都叫我云卿的,可不说我还有个‘裴’姓,你也不会信我拿得出三百两。” 蒋宽摸头一笑说:“我是蒋家的……我叫蒋宽,咱们算认识了!苏行畚要为难你你跟我说!哎还有,昨儿你那盏灯画得真好,看得我眼花缭乱的!可我姐姐来迟了,前头那部分没看到,你看什么时候能不能给我姐姐再画一盏,我姐姐叫蒋婉……” 云卿一路寻找云湄,一边想早早跟蒋宽告辞,一边又不好打扰他的兴致勃勃,蒋宽刚刚面对苏少爷脾气甚大,跟她说话却很随和,虽说偶尔言语粗鲁,但透着份儿纯真傻气,倒让人觉得可爱极了。云卿便也不端着,说起来她十五,蒋宽十九,俩人聊着聊着却像一起变回了七八岁。 “张记的‘四大美人’多好啊,那灯你没给买下了?” “说到这个我就恨哪!你跟我姐夫联手害我输了一千两,我真被我姐姐骂惨了!” “噗,这也怪我,谁让你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你这泰山也忒嫩了点儿,能认出来才怪!我姐夫肯定早知道你是裴二爷的徒弟了,还不跟我说,连我的银子他都赢,最讨厌了!” 原来那银子他还真收下了,云卿能想象蒋宽将银子递给慕垂凉时的神色,忍不住就笑了。 “哦,最讨厌?” 云卿自然地寻声回头,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果然是慕垂凉。 慕垂凉站在不远处一栋古老的木楼下,周遭各色柔光在他脸上身上流转,让他整个人变得像是不真实。这里没什么人,他的笑颜也难得地不带任何深意,一双丹凤眼里清光涟涟,挑眉看向蒋宽:“谁讨厌来着?” 蒋宽立刻看天做无辜状:“有这回事?”又问云卿:“你听见了吗?我没听见。” 慕垂凉扬起折扇“吧嗒”敲在蒋宽头上,蒋宽怎么说也是蒋家大少爷,在慕垂凉跟前却分明一个小孩子,他摸着头努努嘴说:“姐夫你怎么在这儿?来来来,给你介绍下,我朋友云卿。” 慕垂凉打量着云卿,大约想起方才她滑到的事,盯着她裙角一块污渍看了挺久才笑说:“我是慕垂凉。”不待云卿回答又对蒋宽说:“你姐姐在蒋宋分号等你,还不快去?” “噢,这就去,”蒋宽转而对云卿说,“咱们下次聊,等你手好了帮我姐姐画灯笼,可千万别忘了。”说完果真跑没影儿了。 云卿看他差点跟人撞上“扑哧”一笑,心想,这人还真有趣。 回头看到慕垂凉,顿时又觉得不太有趣了。七岁的初识毕竟太早,云卿也不太记得什么,谈不上印象深刻。但最近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个人云淡风轻地出现,轻描淡写地毁掉了她和裴子曜之间的一切可能,她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 倒是慕垂凉并不与她生分,见面便赞:“灯画得极好,我心说你还小,想为当年旧事登门道谢也觉得不便打扰你,不曾想你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顿了一下,他又笑着补了一句:“已什么都懂了。” 云卿在柳枝间穿行,略过后面的话笑说:“同一间庙里,同一尊佛前,也有生死之别、荣华落魄之分,足见人生种种,不过是因缘际会。慕少爷恰好是有福分的人,如此而已,不必言谢。” 慕垂凉看她半晌,轻叹一声笑说:“你这年纪,还是少说这种话的好。” 云卿心底还记着沁河桥上慕垂凉轻佻散漫的模样,这一刻他却忽然化身善良有爱的邻家阿哥,明明不是多亲近的人,可他姿态与神色都熟惯又亲切,若是旁人见了,少不得要以为他们是故交。 云卿这么想着兀自便笑。慕垂凉用折扇帮她分开柳枝,顺口问:“可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了?” 云卿欠身致谢。夏日的河边本就凉爽,这一处已离人群远了,更觉得晚风送爽,教人神思清明。云卿脚尖踢着石子玩儿,琢磨着措辞说:“我是笑我自己呢。我自己心头气儿不顺,就草木皆兵,不肯将人往好处想。其实说来又不是我救的你,你不仅念着道谢,还在七夕斗灯上帮我撑足了面子,倒是我该谢谢你。” 隔着柳枝,慕垂凉就站在对面儿,他穿件宽大的银灰软缎袍子,袖口用银丝绣了大片怒放的海棠花,那花绣得可真精巧,若非选了银色,恐怕足以乱真了。慕垂凉长身玉立,笑意柔和,如释重负。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慕垂凉说,“我念着你爷爷的救命之恩,一心想着若能重逢,定要好好照拂于你。你要嫁人自然是好事,但总该明明白白地嫁了,不是么?” “仅此而已?”云卿挑眉。 慕垂凉看了她一眼,无奈笑说:“好吧,并不仅此而已。还有一些其他缘故,裴家和叶家,裴家和我慕家,诸如此类,琐碎又无趣,若你得空我们倒可以当故事讲,但这会儿就不必了吧?” 云卿没料到他如此坦白,又见他一脸闲适,确然没什么算计的姿态,便不好将事情想得更复杂。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个朋友也总比多个仇人好,云卿终于释然,倒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一道走着,离最初斗灯的地方越来越远,夜色朦胧,不远处的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都隔着距离,如梦境一般渺远。云卿吹着夜风,近日里心头盘踞的那份紧张敏感也揉开舒展,羽化成蝶,展翅飞走不见。 慕垂凉手上摇着一柄折扇,乌木错金的扇骨,白色未画的扇面儿,只一角的朱红印章越发显得亮眼:丛箴夏公印。 云卿看了一会儿,不由赞道:“好一把错金白扇。” 慕垂凉将折扇递给她瞧,笑问道:“明明什么都没画,哪里好?” 云卿盯着那枚印章,嘴上却笑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整块留白加印,倒也别致。” “我倒无所谓画什么,”慕垂凉指给她看,“我只稀罕这枚印。不过若你喜欢,我可以送你赏玩几日。” “这么大方?” “对一个帮我赚了三千两的人,我怎么能够不大方?” 云卿却笑:“我才不要,这么稀罕的东西弄坏了我赔不起,就这么看看就够了。” 慕垂凉兀自笑了,他是狭长的丹凤眼,薄唇,笑时眼睛微微眯着,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却勾起柔和的弧度,姿态翩然。云卿乍看有些晃神儿,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河边杨柳青青上,隔着柳树却突然瞧见芣苢,她不确定地喊:“芣苢?” 芣苢一件她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她哭着喊着说:“小姐,咱们跟云姑姑走散了!” “走散了?”云卿惊问,“什么叫走散了?在哪儿走散的?白芍人呢?” 芣苢抽抽嗒嗒地说:“在沁河桥上,突然一个人跑过来,把我们撞开了,那会儿人正多,我跟白芍一晃神儿就找不到云姑姑了。白芍正往另一边找,小姐……” 云卿拉了芣苢的手就走,面儿上不露,心里确实慌大了。她的姑姑云湄常年缠绵病榻极少出门,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沁河边儿上的路,这里人又这么多。 “撞你们的是什么人?沁河桥上找过了吗?” 芣苢忙跟在后边说:“高高瘦瘦,十七八岁,穿着件儿墨绿团花绉纱衫——” “什么!?”云卿脚步一顿,面色骤暗。 苏家大少爷苏行畚! 云卿犹记得苏行畚方才看她和蒋宽的样子,那是面子上过不去,非出这口气不可的神色。但苏行畚明知她师傅是岚园裴二爷决计不敢动她,所以她根本没往心里去。若是苏行畚从哪儿知道了云湄,亦或是把云湄看成了她——云卿心底冷笑一声,立刻拔足往前赶。 “如果知道是谁,我可以帮忙。”慕垂凉在身后说。 云卿迅速思索一番,回头对慕垂凉说:“恳请慕少爷帮忙找一个人,苏家大少爷苏行畚,今儿穿件墨绿团花绉纱衫。” 慕垂凉点头道:“好,你去找你姑姑,苏行畚的行踪我会注意。” “拜托慕少爷了!” 云卿一路都没叫过他几声“慕少爷”,这会儿却不得不低头,好在慕垂凉跟她虽说没几分交情却难得愿意帮忙,云卿心中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担心云湄,她虽芣苢匆匆赶到沁河桥上,此刻河水中飘满了各式各样的莲花灯,一群人拥在石雕栏杆旁看灯游玩,这儿又不甚明朗,根本看不见人。 云卿一急,吩咐芣苢:“把钱袋里的铜钱洒出去,快!” 016 肃杀 芣苢一愣,忙照做了,抓了两大把铜钱朝天撒下去,众人还没反应便听云卿高声喊:“谁的钱袋撒了!” 静了一静,周围突然一窝蜂往地上找,沁河桥上顿时乱糟糟一片,云卿迅速四下一看,恍惚看到另一端桥头有团墨绿并着几道白色,云湄今儿就穿白!她心急往那边赶,地上人拥着捡钱反倒堵了路,云卿心急,又对芣苢说:“再撒,把人引到后面去!” 芣苢依言照做,云卿在地上捡了一把灯笼大步往对面走,可是那团绿色一闪反倒不见了!云卿脸色越来越暗,眼神充满肃杀之意,整个人像一块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让偶尔几个迎面走来的人下意识地自动躲开。 到了另一边才知道,方才看到墨绿并白衫的地方是桥最顶头的一处栏杆,云卿提着灯笼仔细瞧了一番,看到栏杆下几缕扯掉的头发和一支散开的茉莉缠枝珠花,分明就是云湄的东西!云卿捡起珠花心底发慌,面儿上却越发沉静,眼底也漫着冷笑。 就算人群拥挤,她从桥一端到另一端费了些功夫,但就这么一会儿,能去哪儿呢? 这边恢复人来人往,云卿并不再跑,而是以那一处为中央,一点一点轮番细看,左后方不远处还站着赵御史及其夫人,他苏行畚没这么大胆子;左边是极宽的街道,布满灯笼,太过明亮,不宜躲藏;左前方是苏记的灯笼,苏二太太和孙成还在忙碌,孙成见过云湄,若有异常早就喊了;正前正后都是沁河水,河面上只有莲花灯;右边是方才过来的地方,她不可能迎面错过他们。 正是这时,白芍也过来了,看着云卿直哭:“这边找遍了,没有啊!” 怎么可能,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怎么可能没有!云卿一掌拍在栏杆上,心底丝丝泛着冷意,云湄要是出事她可怎么办! “咦,云卿?你在那儿干嘛?” 云卿一看,正是一刻钟之前才认识的将大少爷蒋宽。蒋宽提着灯站在不远处,身边正是蒋宽的姐姐、慕垂凉的二姨太蒋婉。两人都在看她,云卿只得行礼,低头的一瞬间脑子却一声轰隆,神思像被洪水冲出一道缺口——她的确找过前后左右东南西北,但是没找过上上下下! 云卿来不及细思,将灯笼往芣苢手中一塞一手攀住栏杆脚上一登翻身便跳入水中。不会错的,怪不得那个身影闪得那么快那么毫无踪迹!怪不得白芍芣苢河两边都找了却就是找不见!怪不得根本就是死路他也能那么快躲起来! “小姐!”芣苢和白芍一阵慌。 河水冰凉,云卿几下挣扎终于浮在了水面,桥下太黑根本看不到什么,偶尔几盏水灯漂过送来浓重的蜡烛燃烧气息,云卿朝上面大喊:“点一盏大些的水灯来!” 芣苢忙应下了,云卿等不得,小心凫水向前,同时声声喊:“姑姑!姑姑你在不在这里?” “喂,云卿,灯!” 云卿回头,看到蒋宽站在岸边水浅的地方,手里提着一盏极为明亮的木底白色绉纱灯,云卿大喜,忙游过去伸手拿了来不及道谢就往里面游。她要用完好的左手高举着灯不让它灭,受伤的右手又根本没办法让她游得快,只听蒋宽在身后喊:“云卿!你在找什么?我的人来了,让他们跟你一起找啊!” 蒋宽似乎不会水,一直心急,这时间却有两三个人“噗通”跳下水,他们手中亦提着灯笼,游到离云卿不远处其中一个人便道:“慕少爷派咱们来的。见过小姐,请问是找什么?” 云卿刚要说,又觉不妥,便指着桥下黑暗处说:“有人落水了,快先救人!” 又有两三个人跳下水,大约是蒋宽的人,云卿来不及多说只管往暗处游去,几人要挑着灯同时凫水十分不易,又过了半刻钟竟然没找到。 蒋宽着急,一直问:“找到了吗?你在找什么?” 难道从一开始就猜错了?云卿举着灯笼的手早就酸了,越找越辛苦,几次呛了水,这时候,芣苢终于找来了一盏磨盘般大的连花水灯,中间像是十几根蜡烛绑在了一块儿,莲花瓣上还有亮晶晶的荧光粉,一放进水里便照的河水清凌通透。 莲花灯顺水越漂越近,云卿干脆扔了手里的灯笼保存力气,近了,拱形的桥看得一清二楚,更近了,几盏打湿打翻的莲花灯浮在水面上,更近了—— “云卿,在那里!那里有个人!” 云卿猛然回头,顺着蒋宽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紧贴着石桥内拱竖壁上有个白衣服的人,河边围观的人吓了一跳,许多人大叫:“鬼,女鬼!”云卿却疯了一般往那边拼命游去。 第9节 不料却被人拦住,慕垂凉箍住她的手将她往岸上拖,一边声声安抚:“云卿,云卿!” “放开我!你放开我!”云卿挣扎,害两人差点齐齐呛水,慕垂凉一边更紧地箍住她令她不得动弹,一边在她耳畔低声说:“夏晚晴若知道你是死在这儿,你猜她会不会气活过来?” 云卿一顿,猛然欲回头,慕垂凉却及时说:“长庚已经救下你姑姑了,你看。” 果然有一个人已经挟了云湄往岸边游,倒比他们更快,蒋宽在岸边接应着,迅速把云湄拖上了岸。 到了岸边,自有人将慕垂凉和云卿拉上岸,云卿不管不顾先爬到云湄身边。云湄是被人缚住双手塞住嘴巴吊在桥栏杆上的,河水只淹到脖子,因此云湄倒比云卿还清醒冷静。云卿扑在云湄身上便是大哭,反倒时受了劫难的云湄抱着云卿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卿儿不哭,我好好的,你瞧,我真得好好的。” 云卿只是将云湄抱得更紧哭着说:“是我大意了,是我大意了!” 这会儿卢府尹、赵御史等人已经过来,几个人一道扶了她二人起来,云卿才发现不知何人已经为她们二人披了衣服,两人身上湿透身形毕现只得先裹了衣服,云湄却蹙眉道:“卿儿,你的手!” 这只手腕一直将废未废,方才沾了水,游水又用力过猛,再度渗出了血来。看到她手腕众人才想起她是画“踏雪寻梅”的苏记画师,卢府尹惜才,又是在自己管辖之地、自己在场之时发生这种事,禁不住勃然大怒,吩咐下人好生追查此事,并信誓旦旦定要还她们一个公道。 云卿云湄忙行礼道:“谢二位大人!” “不知二位姑娘家住何处?本府派人送二位回去。” 云湄一顿,她们为免给裴二爷惹事,出门一向隐瞒身份。这回云卿却拉了云湄低头道谢说:“谢卢大人,小女与姑姑住在岚园。” “岚园?”卢府尹顿了一下,与赵御史交换了个目光才犹疑着问,“敢问可是圣上赐给裴二爷的岚园么?不知二位是——” 人群稍静,云卿盈盈欠身回答说:“回卢大人话,小女乃是裴二爷的徒弟云卿,这位是小女的姑姑云湄。” 周围人顿时议论纷纷,卢府尹忙道:“原来是御赐岚园的小主人,本府失敬了。来人,送二位姑娘回去。” “多谢大人!” 卢府尹找了一顶轿子,芣苢跟白芍正扶她二人挨次上轿,却听一旁蒋宽突然念:“云湄?” 二人一道回头,见蒋宽正望着她们的方向发呆。他本就是孩子气重,这会儿发着呆,更是带了几分呆傻,但他眼神翻滚着沉暗的,眼底映着的只有云湄。云湄不认得蒋宽,只略略点头,温柔恬淡,云卿亦不觉有它,坐上轿子便走了。 蒹葭对云卿这遭罪的手腕子早已经无话可说。看着蒹葭小心翼翼地上药,云卿的思绪却在慕垂凉那句话里兜兜转转地绕不开。 “夏晚晴若知道你是死在这儿,你猜她会不会气活过来?” 夏晚晴,夏晚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夏晚晴,这个人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镇定,云卿跟自己说。她努力回想今晚,衣饰,姿态,眼神,动作,言辞,甚至发呆,都找不到一丁点儿可能的漏洞来。许是慕垂凉过于亲切,让她少了几分防备,那么究竟哪里出错了? 还是说,他早就知道了? 慕垂凉、慕垂凉、慕垂凉…… “怎么了?”蒹葭问。 云卿看门窗紧闭,叹了口气说:“咱们这位四族之子,你怎么看?” “四族之子么?”蒹葭偏头想了许久才说,“我倒从没信过蒋、裴、叶、慕愿意真心栽培四族之子,有这心思,还不如用心教导自家儿孙呢!不过慕少爷倒是极佳的,现如今被四族当马前卒用,在外开疆拓土,在内调解纠纷,他倒做的熟惯,常听人称赞。” “是么……”云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蒹葭点头说:“是这样没错,这位慕少爷的确厉害,他可是慕老爷子慕重山亲自选中又带在身边多年栽培的。就说我们最近要查的慕四爷慕九章,好几日了都查不到什么,而据说慕四爷那边一直是慕少爷照顾的。遇上这样的对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对手么? 云卿一低头便想起慕垂凉抿嘴浅笑时嘴角勾起的弧度,心想,她还真不大想和这样的人做对手。 017 行进 云卿昨儿呛了太多水,又是一番哭喊,第二天早晨起来嗓子有些哑。她刚起床便听人报,说外头来了一位叫长庚的少年要见云卿。 “长庚已经救下你姑姑了。”云卿记得,慕垂凉是这么说过的。 “请他进来。” 长庚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利落少年,削瘦,健壮,稳重,机敏,身穿一件石青色葛布衫,稳稳迈着步伐走进来。 “公子救我姑姑一命,云卿没齿难忘,此生必报公子大恩!” 没等云卿跪下,长庚一手便将云卿拦住,既未过多碰她,又没太过唐突,云卿心道,果然没猜错,这位长庚是会武的,人又有主意,恐怕是慕垂凉身边要紧的人。 “云小姐言重了,长庚不过是听令行事。” 云卿便道:“自然也是要谢慕少爷的。公子请上座。” 长庚只半低着头抱拳说:“云小姐客气了。少爷让我告诉云小姐一件事:苏家大少爷苏行畚,昨儿是湿着衣服回家的。” 云卿点点头,这个她昨儿也想到了,苏行畚必定是将云湄推到河里,然后自己也跳河顺水而下离开,由此逃过众人视线。只是慕垂凉为什么要搀和这种小事呢? 还有,一大清早的慕垂凉差人过来,总不可能只是为了苏行畚吧? 长庚接着便道:“除了这件事,少爷还托我给云小姐带句话。少爷说云小姐此刻对他恐怕疑问诸多、戒备诸多,但他实在有要事缠身无法亲自向云小姐解释,但请云小姐相信,他并非站在云小姐对立面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只要云小姐愿意,那么将来也不会是。” 云卿的确疑问诸多、戒备诸多,但未曾料到慕垂凉人不来,却把话八九分地说开了。她和慕垂凉之间尚且谈不上交锋,但云卿只觉自己节节败退——从最近第一次相逢开始就是慕垂凉在掌控二人之间的关系,她在明他在暗,他对她知之甚多,反倒云卿对他的认识尚且肤浅。 云卿只得道:“多谢公子。也劳烦公子给你家少爷带句话:云卿不想站在你家少爷的对立面,以前不想,现在不想,只要你家少爷愿意,那么将来也不想。” 长庚恭谨地说,“为云小姐带话本责无旁贷,但我家少爷说了,若云小姐听完之后想要给他带话,便可邀请小姐八月初一到金合欢巷一道听说书,届时少爷自当当面聆听。” 云卿盯着长庚,半晌才眯了眼笑说:“你们家少爷倒是料事如神呢!” 长庚亦笑道:“少爷还说,若云小姐您说了这句话,便是长庚需要告辞的时候了。” 云卿有点儿牙痒痒了。 的确是到告辞的时候了,可那个长庚偏又补了一句:“哦对了,我家少爷还说,云小姐记性不佳,若是此番云小姐不提他昨儿落在你这儿的外袍,便让长庚提醒小姐,八月初一金合欢巷,烦请小姐将那外袍一并带过去。” 云卿也是昨晚沐浴时才发现那是男人的外袍,袖口大片银丝绣海棠,于是记起那是慕垂凉的衣服。此番她也恨恨地想起慕垂凉的确多次嘲笑她没一眼认出他来。 “当然,我家少爷也说了,若云小姐你实在喜欢、执意要留下他的外袍,他也愿忍痛割爱。” “你——我——”云卿气得要跳脚。长庚的声音平稳不带波澜,但云卿很容易就想得到这些话从慕垂凉口中轻飘飘说出来的样子,必是惯常的悠哉与嘲笑。 “看来长庚真的是时候告辞了,”长庚笑意愈深,坦坦荡荡做了个揖说,“最后一件事,若是苏家那边有麻烦,但凡云小姐用得到的地方,长庚当竭尽全力。这也是少爷的意思。长庚叨扰了,告辞!” 长庚说完便退下,和来时一样利落坦荡,独留云卿一人气的厉害。这慕垂凉根本就是看她笑话,但气着气着又觉得心下惊惧,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在慕垂凉意料之中。云卿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慎重考虑慕垂凉那句话——他并非站在她对立面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只要她愿意,那么将来也不会是。 吃完饭,又去看了云湄。云湄只是手腕被勒出血印子,人倒没什么大碍。昨儿云湄身上那件外袍云卿倒也见过,竟然是蒋宽的,黛黑色绣银雨丝,名贵的料子,细密的针脚,倒让刺绣极佳的云湄看了挺久。但云卿说起蒋宽,云湄倒不太记得他的样子。 “那你差人把外袍给蒋少爷送去吧!还要好好谢人家。”云湄说。 昨儿蒋宽仁义,云卿自然是感激不尽,便吩咐芣苢收衣服。 “哎,那儿怎么有个口子?”云湄说,“你拿来,我给补两针吧,人家好心救了咱们。” 云卿看她完全没被昨儿的事影响,心里开心便依了她,自己坐在一旁看她补衣服。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昨儿你问了那么多,难不成你晓得那人是谁?” 云卿避而不答,而是问:“姑姑不恼吗?那人这么对你。” 云湄是经历过当年夏家旧案的人,做事向来但求平安,不与人为难,她意料之中地说:“算啦,多大的委屈也都受了,不在乎这一点。” 云卿在一旁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好衣服才说:“姑姑,我很在乎。” 她低头看着云湄,云湄脸色苍白,柔柔弱弱的,很教云卿心疼。 云湄抬起头看她,欲言又止。 云卿还记得云湄昨晚的话:“卿儿,你最近做事锋芒毕露,有些招眼了。” 依约到了苏记,孙成却说二太太要晚些来。云卿便去了画室,身后只有孙成跟着。孙成竟像是不知道昨晚事的样子,只一路絮絮叨叨地讲着苏记斗灯的故事,事无巨细,越说越兴奋,云卿也不好打断他。 “……不过说到底,苏记之所以能拿第二还是因为云姐姐那盏‘踏雪寻梅’,坊间都传疯了,个个争着琢磨会变色的画。旁人不知道云姐姐你是裴二爷的徒弟,还有说你是神仙的呢!” 从前不知道,昨晚也该知道了。云卿禁不住笑:“那有没有说我是山林鬼怪的?” “呃,这个……”孙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也有……” 云卿彻底让他逗乐,顺口问了句:“那这两天生意还好吗?” 孙成立刻两眼冒光,兴奋地说:“好,好极了!七夕斗灯后就属咱们苏记生意最好,真是门槛都快踏破了!别的不说,光江南那位曹爷的买卖一旦谈下来,可比咱们上半年都赚得多!” “这么厉害?这位曹爷来头很大?” 孙成琢磨一阵儿说:“来头么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二太太说这是她接管苏记以来遇到的最大一笔买卖,纵然咱们都知道苏记这是回光返照,却也都希望能做成这笔买卖多赚些银子。二太太想多给小雀儿攒些钱,免得哪天苏家败落了苦了小雀儿。我跟师傅倒无所谓,我年轻力壮能自己赚钱孝敬我师傅。” 云卿赞许地点点头说:“赵掌柜教出来个好徒弟。” 过了很久苏二太太才来,身上松松罩着一件樱草色绣绿柳枝的宽袍子,里头是银色盘花织锦上裳和嫩绿一色留仙裙。昨儿天色暗看不仔细,这会儿却瞧得清楚她脸色极不好,用很厚的粉也遮不住眼底的憔悴。并且素来喜欢珠翠环绕的二太太今儿没怎么戴首饰,只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镯,絮得狠了,不是上品。 苏二太太一见面便说:“云卿,请受我一拜!” 云卿和孙成忙不迭地拦着,云卿说:“二太太使不得,这是做什么!” 苏二太太却跪地不起,盯着云卿的手腕子看了半天重重叹了口气说:“虽说苏记眼下是我在打理,但在我眼里,苏记真不算个什么东西。可是临了临了,竟让我为了苏记欠你这么大的恩,一只手啊,我柳曼秋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云卿忙说:“二太太您可别这么说。您是知道我的,我最惜命,要不是跟自己较劲儿也不会弄伤手,哪里是二太太您欠了我的呢?” “云卿……” “更何况,这手算不得什么大伤,等我师傅回来自然能为我医好,二太太就不必自责了。”说着云卿便去扶苏二太太,碰到她胳膊时她竟倒抽一口凉气迅速甩开了手。 云卿一愣,和孙成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要他先出去。 苏二太太起身勉强笑笑说:“云卿,总归是我欠了你的。日后若有什么是我柳曼秋帮得上的你就尽管说。只要不伤着我的小雀儿,什么都可以。” 云卿忙请二太太坐下,平静地说:“二太太,今儿我为什么来想必你也料到,我伤了手只怕没法继续为苏记画灯,这份工,我想辞了。” 苏二太太丝毫不觉意外,略显疲惫地抿一口茶说:“应该的,更何况就算你愿意留,苏记也未必有能耐撑多久了。早些走也好。” “那么二太太你呢?”云卿话锋一转眼神便有些逼人,她问,“二太太胳膊上的伤,是怎么磕着碰着的?这么大意。” 018 致和 苏二太太一愣,两只手不自觉地垂下去,但什么都不说。 云卿收了目光淡然说:“二太太,今儿我一旦出了苏记的大门,你身上再有多少伤我可都问不得了。” 苏二太太低头沉默许久,突然抬头凄然一笑道:“云卿,我年轻的时候就像你这样,你背后有岚园有你师傅,而我娘家也算小富之家。但人这辈子就像下棋,一步错步步错,连带着最后满盘皆输。我要进大家望族而非小门小户,闹得现在无法回头,你还年轻,别学我。” 云卿蹙眉,抓起二太太一只手,指尖挑起衣袖,才一眼便放下。 “苏老爷打的?” 苏二太太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眼底满满当当的都是恨意:“不是,是苏行畚!” 云卿想起昨晚沁河边听到的事,登时不敢再问下去。 苏二太太却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三姨太庞茜给苏行畚灌了药,把他引到了小雀儿房里!要不是我恰巧回房——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庞茜!” 第10节 云卿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苏行畚果然没胡说,他被人陷害的?云卿素来知道大家望族后院儿里女人争宠可怕,却没料到竟是这么惨烈。如果不是二太太恰巧在,那简直…… 云卿忙问:“那小雀儿怎么样?苏老爷知道吗?” 苏二太太恨恨地说:“小雀儿吓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来。至于苏正德?呵,他算个什么东西!我还能指望他?竟然只骂了苏行畚一通,对庞茜只字不提!云卿,男人的鬼话都信不得,他想要你时能把你捧上天,等他想要别人了,能为别人把你摔在地上再跺两脚!我真恨当年嫁进了苏家,如果我找个小门小户的过一辈子兴许能求个安稳,至少不会吓得我女儿连着哭了几天!” 云卿原不指望苏老爷能做什么,不想竟然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护着,真是应了昨晚蒋宽骂的那一句“一家子王八蛋”。苏二太太喝了会儿茶才顺了那口气,云卿便接着问:“那么二太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二太太冷冷笑开,妩媚中自含悲戚。 云卿看她半晌,缓缓道:“小女娃儿出嫁前,命都由父亲和兄长做主。可是‘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雀儿小姐的命说到底还是在您手里。” 苏二太太目光如炬看了她一眼,云卿佯作不知,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着,似不经意般说:“之所以什么事都得被别人决定,那是站得不够高。倘若苏家一大家子都要仰仗二太太您,谁还敢欺负您和您女儿呢?” 苏二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看了云卿半晌说:“云卿,恕我直言。你既然抽身,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为什么反倒还要浪费时间来帮我?” 云卿笑说:“二太太多虑了,不管为的什么理由,咱们都想让苏记留在你手里。你绝不会甘心看见三姨太得了苏记对你和小雀儿指手画脚,我也不大喜欢苏大少爷一帆风顺,所以哪里是我帮你,不过共谋罢了。” “苏行畚?他什么时候得罪了——”苏二太太想了许久,突然面露惊恐问云卿,“昨晚?” “他真是瞎了眼了,什么人都敢招!”苏二太太边怒骂,边看云卿脸色。 “我只不大喜欢苏行畚一人,牵连不到苏家,”云卿知她意思,只喝着茶浅笑说,“二太太您若答应,我帮您做成江南曹客商这笔买卖,若您愿意,也可以带小雀儿去岚园小住暂避苏家。但苏家大院儿里的事还须得您自己拿主意,天救不如人自救,二太太您懂的。” “那么你呢?”苏二太太问,“你这样费心思帮我,你能得到些什么?” 云卿笑叹一口气说:“不过是出口气罢了,二太太您看小雀儿多重,说句不合适的,我就看我姑姑多重。现在我看苏行畚,就跟二太太您看三姨太一样。” 苏二太太久久看着她,若放在之前,苏二太太说不定还会有诸多顾忌,但女儿出了这样的事,相公又不济,便只能自己争了,二太太向来是聪明人。 “好!” 虽说言语不多,但这件事便算这么谈成了。云卿晓得她在做什么,她素来对苏二太太感激又敬重,如今她们母女出了这样的事,她自然能帮就帮一把。 更别说这事还牵扯到一个苏家大少爷苏行畚了。 一出苏记的门边看到岚园的马车正候着,云卿知道是蒹葭回来复命了。她早吩咐蒹葭取了三百两的银票,让岚园的小厮给苏行畚送去,蒹葭则一路跟着。 蒹葭扶她上马车,一边帮她的手腕子换药一边说:“他收了,但还没去兑现。似乎在躲什么,一惊一乍的,银子也不大敢收。见是银票很生气,非要银锭子。” 笑话,给了银锭子他立马就能到沁河渡口坐船离开物华城。 再说了,毕竟已经收下了。 “哪家的银票呢?” “照小姐吩咐,给的是慕家银号的银票。” 云卿点头,蒹葭做事到底是令人放心。 七月初八下午,是云卿第一次见到曹致衎。 但不是她自己去见曹致衎,反倒是这位苏记不敢怠慢的大客商亲口点了要见画师,二太太便吩咐孙成去请云卿。 客人所在的地方是百结厅,这花厅不大,装潢也不甚华贵,但苏家灯笼坊的人都知道,这里是接待上宾的地方。孙成叩门禀报后,云卿便随他进了门,迎面是一张黄花梨圆桌,桌上放着几盘精致点心和一壶清茶。云卿的目光却不由得往桌子正上方看了一眼,那是一盏百结花灯,是苏记年岁最老、做工最复杂、成品最精致的镇店之宝。因为意义深重,所以常年不熄灯。此刻百结花灯随她进门带进的一点风轻轻摇晃,一时间灯火轻曳华彩流转,婉转生辉美艳夺目。 因先前孙成禀报过了,所以她进门时无人惊讶。苏二太太正用丝帕掩口喝茶,神色怡然,姿态优雅,赵掌柜万年不苟言笑,只在她进门时抬头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倒是那位客人笑得放肆,目光如烛火一般将她上上下下烤了一遍,从头发到妆容,到玉簪到罗裙,一寸一寸不落分毫。 “曹爷,”苏二太太也不起身,落落大方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苏记灯笼坊的画师云卿。云卿,这位是泉州来的曹爷。” 曹致衎最多不过四十岁,清瘦,利落,目光虎虎生威,既有上了年纪的老谋深算,又带着几分年轻人的莽撞冲劲,既有江南文人的清高,又带着塞北蒙人的豪情,让云卿不得不谨慎,却并不反感。 “见过曹爷!”云卿笑着行礼,然后在苏二太太示意下坐到了苏二太太身边。 曹爷肆无忌惮打量云卿许久,突然挑眉一笑问:“苏二太太这是在开我玩笑吗?” 苏记的三个人对曹爷的不满都心中都有数。苏二太太亲手给曹爷添茶,一边倒茶一边慢悠悠地说:“曹爷此话从何说起呢?”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的宫灯,别的且不说,这字画必须是顶尖儿的!三百宫灯画不重样字不重书,个个都独一无二,精美绝伦。苏二太太明知我这要求,却拿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糊弄我,这中原古镇的待客之道真是令我辈惊叹呐!” 曹爷倒不显怒,只是着实笑得轻蔑。孙成先沉不住气,可是才刚抬头就听赵掌柜不紧不慢开口道:“年岁大抵不如灵气要紧。” 这话从总板着脸的赵掌柜口中说出来那可真是莫大夸奖了,云卿心中感激,抬头望了眼苏二太太。苏二太太压低眉目抿了一口茶,然后施施然起身道:“如今我们苏记当家的画师就在这儿了,虽说才十五,但说句不谦虚的,您出了苏记还能找着别的好画师,但要三百宫灯画不重样字不重书个个独一无二件件精美绝伦且还赶时间,那就只有我们苏记的画师做得到了。” 曹爷正要说话,却见苏二太太拿着丝帕掩口轻笑继续说:“曹爷既然看重的是灯笼上的字画,不如这单生意就由我们的画师直接和您谈,谈得拢,苏记全力以赴,谈不拢,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下次来物华城,您依然是我苏记的座上宾。” 苏二太太做事果真利落,云卿礼貌浅笑,跟苏二太太暗中点了个头。苏二太太也回她一个笑,全然不复一早的颓然凄凉之色。 曹爷看遍几人神色,爽朗一笑举起面前茶杯站起来道:“苏二太太果真女中豪杰,曹某佩服!这一杯以茶代酒,曹某敬苏二太太一杯。” 苏二太太亦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却一言不发地只是笑笑,便带着赵掌柜和孙成出去了。偌大一间花厅转眼只剩下曹爷和云卿二人。 曹爷悠然啜茶,既像是在等云卿开口,却又像是根本不当云卿存在。屋里片刻的安静让云卿迅速安下心来,时间流走,头顶的百结花灯华彩熠熠,云卿莞尔一笑,率先开口:“曹爷的怀疑我明白,三百个八宝宫灯,从物华城走水路到江南,这买卖费时费力,还需担着漕运的风险,自然是不能有分毫差错的。” 019 栀子 曹爷古怪地笑了一下。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的每一分神色变化都能被对方尽收眼底。不知怎的,云卿忽然想起了悠悠沁河水边几度偶遇的慕垂凉,彼时那人站在她对面,他明明眼底沉静笑容轻佻,身姿却笼在朦胧夜色里,平添一抹柔和。此刻曹爷如此看她,竟和慕垂凉薄有几分相像。 百结花灯华彩流转,云卿蓦然跌出记忆,凝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云卿道:“苏二太太虽是那么说了,但恕云卿直言,我一笔都画不出来。”说完扯了衣袖,略略露出厚厚的包扎来。 曹爷挑眉看了她良久,目光一直是坦率而过分的打量,云卿也不躲避,他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回去,曹爷最后暗自一笑,抿了一口茶说:“苏记可真喜欢开玩笑。画师不能画,小姑娘你还来跟爷谈什么呢?” 云卿收了手笑问:“说到这儿,云卿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曹爷,物华城里大大小小的灯笼坊二十家不止,字号最老的、花样最多的、名号最响的,都不是我们苏记。为什么曹爷会单单挑了咱们苏记呢?” 曹爷边悠悠地喝茶边向别处打量,不大在意地说:“七夕斗灯,‘踏雪寻梅’,所以我不是冲着苏记的名号来,我是冲着云画师你的名号来,你既不能画,这单买卖也就作罢了!” 话是这么说,这位曹爷倒没起身离开的样子。云卿便笑:“原来曹爷喜欢那盏‘踏雪寻梅’?这便是云卿要说的了,我虽手不能画,但手能画的却画不出‘踏雪寻梅’,所以说到底画工不过基础,那些浮于表面的花样才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根本。” “云画师的意思是,你口述,别人画?作画不都求个人心合一吗?怎么难道任何一个人都画得出你云画师心里的花样?这也未免太……” 这曹爷浓眉剑目,即使摆明了揶揄,竟也显得光明磊落。所谓最怕伪君子,不惮真小人,云卿心中有了谱,说话也就利索多了:“云卿失礼,有句话不得不说。” 曹爷扬眉,神色惊讶,像是忍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卿眼睛轱辘一转,问道:“曹爷并不是专门经营灯笼的人,说白了,我猜曹爷根本不懂灯笼。” “云画师你何出此言呢?曹某见过的灯笼,恐怕比你画过的多!” 云卿掩口轻笑,这动作失礼,一刻静谧后曹爷的目光便不紧不慢地落到了她身上。云卿站起身来,在百结厅里边闲庭信步边悠悠说道:“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若不上心,看过多少盏灯笼也称不上一个‘懂’。” 未等曹爷开口,云卿便抬头,将流光溢彩的百结花灯指给曹爷看:“这个花厅名叫百结厅,是以这盏百结花灯命名的。百结花灯,取义百年好合,喜结连理,花团锦簇,登高及第之意,是从前苏记的老前辈们送给某代东家成亲的贺礼。” “哦?”曹爷仰头,细细看了一番后赞,“果然精致华美。” 云卿笑看曹爷:“是的,精致华美。这盏百结花灯承载的不仅是苏记师傅们最诚心的祝福,还有苏记乃至整个枋口镇最精湛的灯笼工艺。百结花灯是琉璃宫灯,整个灯不费一钉一铆,不沾一糯一胶,一百零八根木料支架全靠组合搭建而成,自点灯到现在,足足两百年而不散,乃是宫灯中的极品。” 曹爷神色讶异,起身更加细致地端详了一番,禁不住赞道:“果然精妙!”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又想起方才说自己是懂灯的,那么看不出来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恢复了神色道:“百结花灯的确是不错,不过外头苏记大厅挂着的那盏九凤还巢,辉煌大气,巧夺天工,私以为更佳。” 九凤还巢是灯中灯,一盏大宫灯里放着一盏体态肥圆的走马灯,大小灯之间分出九瓣灯骨,扎成凤凰于飞的姿态,是为九凤,每只凤在头部另放一盏小灯当做眼睛。整个灯笼恢弘大气,精妙绝伦,流光溢彩,巧夺天工。 都说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这曹爷虽然是灯笼行的外行人,却是地地道道生意场上的内行人。大凡开铺子做买卖的,总得在客人举目可见的地方放上一些招牌物件儿,比如皇亲贵族题字的牌匾,文人雅士赞颂的宝贝,而在灯笼坊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要在厅堂里挂上这家灯笼坊可以做出的最高规格的灯笼。所谓规格,是以工艺计,是展示一家灯笼坊工艺水平的直接体现。 曹爷虽不懂灯笼鉴赏,但对灯笼业这个规矩显然是一清二楚。说到此处他还特地起身推开了白结厅的门,似乎是在品味那盏九凤还巢的美。不想云卿突然扬眉浅笑:“那盏更佳?” 云卿盈盈笑道:“我先前说曹爷不懂灯,因为曹爷放着这样绝妙的百结花灯不赏却只坐在这儿喝茶,现如今我仍然要说一句曹爷的确不懂灯,因为曹爷说那盏九凤还巢比百结花灯好。” 不等曹爷回答云卿便笑道:“看来曹爷还没想清楚您要的是什么样的灯。是工艺精湛的,是意义深刻的,是借着‘踏雪寻梅’的名气我云卿亲手画的,还是能让曹爷你这单买卖赚下大钱的。等曹爷您想清楚了,再来跟云卿谈,如何?” 曹致衎再度细细打量了云卿一番,然后径自一笑,留下名字便大步离开。 不一会儿苏二太太便来问:“怎么样?” “有些奇怪。” “奇怪?”苏二太太惊讶,“什么奇怪?” 云卿品着茶不知该不该讲。曹致衎衣衫简单,但身上佩戴的饰品都非俗物。腰上别的扇子是金丝楠木扇骨,扇坠儿是老坑玻璃翡翠雕的玉兰花,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香囊看着不张扬,瞧着倒像是软缎晕针穿花蜀绣,绣的是名贵的黄木芙蓉和三醉芙蓉,还染着三醉芙蓉的花香,都是稀罕物。 问题是,这样的人,难道真有必要亲自来谈一单灯笼买卖? “没事,只是奇怪窗口为什么放着供瓶的栀子?” 窗口一只大肚儿白瓷瓶,里头供着一大把开得甚好的栀子花。 苏记是老牌的灯笼坊了,年头久,规矩也七七八八攒了一箩筐。百结厅是请贵宾的,曹致衎又不是熟客,不知道他喜好怎么会轻易摆这么浓香的花? 苏二太太瞟了一眼栀子花,再看看云卿,又低头说:“曹爷带的,说送给苏记的画师。想来是看了那盏‘踏雪寻梅’灯,心生倾慕。” 倾慕?云卿踱步过去看着栀子花忍不住笑。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苏二太太想必也不好说破,才故意不提。 云卿早吩咐芣苢将蒋宽的外袍送回去,哪知出了苏记便看到她拿个包袱在不远处候着。芣苢看着包袱说:“卢府尹差人到岚园问云姑姑昨晚的事,我也走不开。后来走得开了,到了蒋家却又撞上蒋家大小姐,那人眼神可凌厉得很,只瞧了一眼我便不敢上前叩门了,所以……” 蒋婉么?她记起昨儿慕垂凉抱着她将她拖上岸、并顺手将外袍扯下来裹在她身上时,这位蒋家大小姐的脸色那可真是不大好。不过昨儿天暗,人又杂乱,她倒还记得芣苢的模样并且厌屋及乌,也是厉害。 “袍子就先留着吧。” 云卿带着芣苢往蒋家的蒋宋分号走,云卿倒不抱多大希望能遇到蒋宽,只权当散步。看着路边盛开的木槿花树,云卿笑着对芣苢说,“今儿有客人来苏记谈买卖,送了我一大把花儿,好看极了。” “是吗?”芣苢也开心,“也是,谁叫我们小姐画的出物华城最好的灯笼。” 云卿在一个卖木簪的小摊子前停下来,不大在意地说:“是啊,一大把雪白的栀子,供了瓶满屋子都是甜香味儿,真好。等咱们办完事你去苏记取了,供到我房里吧!” 芣苢也高高兴兴捡着木簪子看,听她这么说便一愣,再开口就磕磕巴巴的:“小姐,哎我说小姐,供到您房里?我是说……今儿来的什么客人哪?” 云卿拉了芣苢蹭到一处卖枣糕的地方说:“江南来的,三十多岁吧,长得威武极了。” “男的女的?” 云卿把一块枣糕塞到芣苢嘴里笑说:“男的啊,女的怎么好说人家长相威武?”说完便要往下一个摊子旁去。却被芣苢一把拉住了。 “小姐哎!栀子花您怎么能乱供瓶呢?”芣苢不经逗,拉着云卿急的脸都白了,说话倒比平时利落许多,“‘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连我都知道,还有还有,那句是怎么说来着?‘庭前佳树名栀子,试结同心寄谢娘’……您还要带回岚园供瓶了?那个赠花的客人他存的什么心思啊?” 云卿挑眉,果然不止她一人想偏了,而是任何人都会想偏的? 020 花灯 芣苢看云卿一副了然之态,登时恼了:“小姐您又逗我!” 云卿忙拉着她说:“哪有,花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至于那意思么……”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没想到她才断了和裴子曜的红线,这么快就又窜出一枝桃花。云卿倒不觉得其他,只觉得十分好笑。 蒋家是物华城最古老的望族之一,当年也仅次于夏家。现在医药裴家、粮酒叶家、银号慕家虽说也是望族,但跟蒋家相比年头上都差远了。现如今慕家蒸蒸日上,裴家不急不争,叶家韬光养晦,倒是蒋家略有颓势。其实蒋家那般的家业,后宫朝堂又都有人,若不是子孙不争哪能让看看出颓势来?别的不说,蒋婉一个蒋家嫡女到慕家才当了二姨太,虽说是情深意重的佳话,难免叫人多想,而蒋宽……四族之内,怕几代没出过这么不上进的嫡子了。 云卿跟芣苢刚到门口,只见蒋宽神情恍惚地从里面走出来,直走过云卿也没什么反应,云卿只得喊:“蒋少爷?” 蒋宽神色飘忽地回头,看到是云卿立刻跟还了魂儿似的惊喜:“云卿?” 云卿忙要带着芣苢行礼,蒋宽不乐意了,瞪着她说:“你行礼试试?你敢!” “不过是问个好罢了,你是蒋家的少爷,我也是岚园的小姐,才不需向你行礼,”云卿也随意地笑,“呶,你的衣服,昨儿真是谢谢你了,算我云卿欠你的。” 她这么说话蒋宽反倒高兴,云卿见他收了衣服便笑:“你又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怎么迷迷瞪瞪的,也不怕撞了树。” 第11节 蒋宽突然脸上一红,眼神躲闪,有点儿手足无措。云卿禁不住笑:“我还以为昨儿救我们受了惊,顶不好意思呢。怎么瞧你这样子,倒像是……” 她故意不往下说,蒋宽立马急了,一张脸像醉酒一般酡红:“像什么?没有的事,你别瞎想,你别瞎想……” 顿了一会儿,又偷看她脸色问:“你……没事吧?你姑姑也……没事吧?” 云卿忍不住笑说:“没事,托蒋少爷您的福,都好好的。” 蒋宽又是一番欲言又止,云卿真是摸不着头脑,最后不得不催:“你有什么就快说呀,磨磨蹭蹭的是做什么?” 蒋宽立马站直了大喇喇说:“那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担心了一晚上,你怎么谢我啊?” “讨谢来了?我刚没谢?有话直说!” 蒋宽左右看看,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去岚园。” 云卿倒愣了。她师傅裴二爷放了话,不得邀请谁也不准去岚园,因此不论外头怎么传怎么议论,真去过岚园的屈指可数。云卿不得不问:“干嘛?” 蒋宽鼓着腮帮子眼神躲闪,半晌才僵僵地说:“没去过,好奇……” “噗!”云卿只想笑。蒋宽心思浅,什么事都摆在明面儿上来,更何况昨晚她才听蒋宽跟苏行畚在河边吵架,看得出这位有名的物华恶少蒋宽反倒是懂大是大非之人,云卿稀罕这样的朋友,便爽快答应了。 “答应了?那……哪天能去呢?今天行吗?要不现在,我随你去岚园吃午饭?” 云卿狐疑打量他,直看得他又眼神躲闪起来,半晌才讪笑说:“我开玩笑的,哪天都好……” “岚园里头女眷诸多,我师傅又不在,所以你一个人来,怕是不大好。要不这样吧,昨晚帮忙下河找人的你一并带过来,明晚我备下酒菜好好招待你们,也是答谢你们相救之恩。” 蒋宽登时乐开:“哎!行!” 云卿跟蒋宽约好,当晚便跟紫苏和商陆说了,二人都说理当道谢,这件事交给紫苏来办就甚是稳妥。末了云卿留下商陆和蒹葭问:“今儿苏记去了位大客商,不晓得商陆哥哥你认不认得,姓曹,叫做曹致衎。”接着她便将今日曹致衎买灯的事悉数说了,只刻意避过栀子不谈。 商陆没多想就说道:“曹致衎是江南客商,有名的四海行商之人,真正的大商贾。他来物华城采买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纸伞,石砚,根雕,杂七杂八倒什么都有。现在只怕恰好赶上七夕斗灯,所以顺便买些灯笼回去。” “就没什么奇怪的?”云卿疑问。 商陆便道:“还真有。物华城到江南,最稳妥是走水路,所以纸伞石砚根雕没什么,单是灯笼,又占地方,又不易保管,走水路万一打湿可就赔大发了,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云卿连连点头说:“我今儿特地提了漕运试他,他倒没反驳。” “这样?”商陆说,“曹致衎做的是大手笔的买卖,只要他觉得这批灯笼能赚就会去做。倒不需担心这个。” 云卿一颗心放了下来,笑说:“这就好。苏记做曹致衎的生意恐怕得把家底都押上,我倒不想出什么岔子。” 第二天是七月初九,是和曹致衎谈买卖的日子,也是宴请蒋宽的日子。两件事她心中都有了数,是以虽说事情繁杂,她心情倒是很好。 “今儿我来欣赏苏记的手艺,不如就请云画师给我讲讲咱们头顶这盏百结花灯?” 云卿故意不去看桌上那瓶新摘带露的栀子花,只笑着说:“好,应该的。” 云卿也不多说,出去喊了孙成,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孙成点头应下,一转身就去找了赵掌柜,赵掌柜本正和另一个客人说着话,见孙成过去竟主动问他话,师徒俩简单说了句什么,而后孙成笑逐颜开,乐颠颠转到内院,不久便捧了一个盒子过来交给云卿。 “谢啦,要的就是这个!”云卿捧了盒子转身进入百结厅。孙成跟在后头关了门说:“云姐姐,师傅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没有。” 赵掌柜摆明了在防备着。曹爷也不恼,摸着手上扳指笑得若有所悟又漫不经心。云卿见状便大大方方喊孙成:“正是准备请你帮忙呢,你且把桌子清理一下吧!” 孙成点头应了,把桌子上茶具点心全部撤下,还另找了一方糊灯笼的白纸铺在桌面上。云卿见一切准备妥当,便笑盈盈地对曹爷说:“曹爷可要瞧仔细了。” 说着打开那盒子,黄铜搭扣吧嗒想起的时候,连云卿都忍不住心动。不论是头顶这盏百结花灯,还是大堂那盏九凤还巢,都是云卿来苏记之前的事了,连云卿都没机会过多窥探。 木盒打开,第一时间散发的不是盒子的木香,而是里头纸张上的墨香。这墨香略显与众不同,比花香沉郁,又比熏香清淡,那味道浓淡相宜,似乎恰到好处,很是迎合鼻子。 云卿主动为曹爷释疑:“这墨香中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中药,糅杂在一处,唤作归罗,咱们头顶这盏百结花灯用的墨中就添了归罗香。” “是么?”曹爷凝神细细闻了一番,又抬头看百结花灯道,“我刚进这间花厅时,并未闻到这种奇特的香味。” 云卿用左手将盒子中的图纸小心翼翼取出来,不抬头地说:“味道就和人一样,不管是怎样的好,也总归是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百结花灯最早是送人的礼物,不管是颜色还是香味,自然要合了那人心意的。但如今是挂在迎客的花厅,客来客往喜好不一,是以遮住了归罗香的味道,但安神静心的作用却是丝毫不减的。” 曹爷却看一眼他带来的栀子花朗声笑问:“那么云画师应当不讨厌栀子花香吧?” 云卿抿嘴笑了说:“客人带来的花,没有喜欢厌恶,只有欢迎多谢。”说完伸手拿了第一份图纸给曹爷看:“曹爷博闻广识,定然知道这画上的故事。” 第一份图纸分为四份,四份之上各是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画了天上月宫,满月之上桂树开花,婆婆娑娑光影疏离,月桂花枝后面是一个孤高冷清的仙子,仙子怀中抱一团雪白,眼中犹自带露,面色郁郁寡欢,正俏丽于月桂之后低头细看,仿佛注视着人间百态,又似关心着谁之悲喜。 第二个故事画了一汪碧湖,烟波浩渺,壮丽秀美,旁边立着的小楼上题“岳阳楼”三字,昭示着这里是洞庭湖。洞庭湖畔,岳阳楼下,一个人身龙尾的少女正伸出右手做邀请状,那龙女身形瘦弱,衣衫褴褛,似乎受尽苦楚,而神色却脉脉含情,似有托许终身之态。却怎奈前方只有水汽氤氲,并无佳人相侯。 第三个故事是十里白堤,烟柳成行,西子湖畔,断桥之上,一个白衣美人笑意羞赧。美人双瞳翦水,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清丽多姿,而手上纸伞却朴素又陈旧,并不像她自己的。可是美人周遭只有清波涟漪,烟柳黄鹂,不见第二人。 第四个故事是烟云缭绕,乌鹊成桥,一个华服女子站在一边桥上。女子形容憔悴,美目含情,泪光点点,楚楚可怜。她似乎迫切地想走到桥的另一端,但另一边却空空落落,没有其他。 021 画魂 四幅画,四个女子,四个故事。画技精湛,绝非俗品。看曹爷品画品的如痴如醉,显然对字画是颇有几分功底的。如此一来云卿反倒更有胜算,刻意拖了会儿时间,等到曹爷看的差不多、孙成早沉不住气时才抿了笑,慢悠悠地问:“人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云卿不敢说这四幅画内藏了多大乾坤,但想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人看到的都是不同景致。不知曹爷如何以为?” 曹爷摆明了是爱极了这四幅画,连连赞叹之余似要伸手碰触,孙成差一点儿就要开口拦着,让云卿一个眼神给打住。幸而云卿没赌错,这曹爷果然是惜画爱画之人,一只手几次欲摸上那画,却每每在将要碰触之际顿住,最后用手指隔空将四幅画大致描摹了一番,然后连连赞道:“好画,好画!一作嫦娥望夫,二作柳毅传书,三作许仙赠伞,四作鹊桥相会,四幅画用笔行云流水,布局精准得当,用笔多一分则赘,少一分则欠,着色深一分则浓,浅一分则寡。小小灯笼坊得见如此佳作,曹某真是不虚此行!” “嫦娥望夫,柳毅传书,许仙赠伞,鹊桥相会,曹爷总结得再精简不过了,只是……” 云卿挑眉一笑,故作停顿了一番,等到曹爷的目光终于从画作上移开,神思完全放在她身上时她才笑问:“如果云卿说,这四幅画正是曹爷头顶上这盏百结花灯的图案,曹爷又怎么看呢?” 曹爷重又审视了一遍图,摇头直言道:“不妥,很是不妥。嫦娥望夫为之思,柳毅传书谓之义,许仙赠伞谓之善,鹊桥相会谓之苦。用在成亲用的花灯上简直不伦不类,大损画作原有的意境,实在是太浪费了!” 说完这些,曹爷还不忘抬头看着百结花灯叹道:“这便是苏记最好的灯么,做工再精巧,技艺再超群,毫无气韵可言又怎称得上一个‘最’?” 孙成脸上大有不悦,云卿却掐准话头问:“那么曹爷认为什么样的灯笼才是最佳?” 曹爷一双眼睛仍胶着在画作之上,只是多少有些懒洋洋的,不复方才的热切,他道:“灯需有木为骨方可不散,亦需有韵为魂方可不俗。” “好一个有韵为魂!”云卿手拍桌子赞叹一句,重新将那画送到曹爷眼前道:“那云卿可要喊一句冤了,云卿虽不如曹爷才学渊博见多识广,但生平看过的灯笼也是数以万计,要说不伦不类,这百结花灯可真是冤枉大了!” 说着不顾曹爷神色,直接将图一一指给曹爷看:“第一幅画是嫦娥望夫。嫦娥服食仙药离开夫郎独自奔月成仙,但是每逢中秋月圆、后羿抬头望月之际,嫦娥何曾不是低头缱绻凝望夫郎呢?一对夫妻,不管如何身在异地,心都是向着一处的。被送灯的苏记少东家成亲后即可便要进京赶考,这幅画是作给即将离别的新婚夫妇看,好劝诫他们长相思,长相守。” 曹爷自是不知当时收此礼物的苏记少东家的状况,因此听到云卿的话略有几分迟疑,似乎想反驳却无从开口。趁这空隙,云卿接着一一说下去。 “第二幅画画的的确是唐传奇中《柳毅传》的故事,但画上没有柳毅侠义救人之举,只有龙女娇羞相许之态。这幅画是站在新郎的立场送给喜娘子,是说我愿遵从仁义礼信,成为柳毅那样的谦谦君子,那么娘子你是否愿意做我的龙女,不顾一切同我在一起呢?它讲的不是柳毅传书之义,而是龙女相许之信。” “第三幅画画的也并非许仙赠伞,而是白蛇收到许仙所赠之伞。所以它讲述的也不是许仙赠伞之善,而是白蛇寻找许仙的报恩之心。这幅画是站在新娘子的立场对新郎说,承蒙夫君不弃,愿与贱妾共白头,这份恩情我自当长久铭记,不论何时何地,都为夫君守候。” 云卿这样说是摸准了曹爷心思的。曹爷摆明了是喜欢这四幅画,一个人一旦喜欢什么东西,就总忍不住找借口去赞誉他,正所谓看顺眼了怎么样都是好的。只要曹爷希望这画好,云卿就能让它好。 “所以说这第二第三幅画是新郎新娘互诉衷肠,彼此约定厮守终身,如此一来当然可以用作新婚贺礼了!”曹爷连连点头,绕着桌子来来回回细品百结花灯,最后轻叹一声道,“那么最后一幅鹊桥相会是何意?大喜之日,添如此萧瑟之景,也不怕触了霉头么?” 云卿看着画上织女一脸愁容,突然想起梨花树下裴子曜,一时没开口。只听曹爷悠悠叹道:“如牛郎和织女那般知心知意,却又遇上天意难违。足见夫妻二人,情深尚不如缘深,大凡能够和和美美成婚的,纵是情分不足也有缘终身厮守,总比那些情深缘浅的要好得多。这幅画看似萧瑟,却是愿这对新婚夫妇珍惜此间缘分恩爱厮守,连着前面三幅便是再好不过的祝福了。这百结花灯画作切情切景,工艺繁复精妙,又有如斯寄意,不愧为苏记镇店之宝!” 孙成听到有人夸奖自然是开心极了,云卿也喜不自胜,小心将图纸收拾妥帖放回盒子,然后对孙成说:“去替我多谢你师傅!”说完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孙成见云卿眼中含笑,虽不知道三言两语的怎就谈妥了,但这笔买卖显见是要成。 “是,云姐姐!” “你叫云什么?”孙成这一走缓和了局面,方才两人故作高深谈画谈灯的严肃气氛也就散了,曹爷恢复初来时散漫又精明的形象,懒洋洋把玩着窗边桌上供瓶的栀子说,“你这小丫头也忒小气,画都捧出来了,竟不舍得让人多看两眼!”说完还半笑半怨地斜了她一眼。 云卿也无所谓他继续这么端着,只简单回答道:“回曹爷,我叫云卿。” 买卖都还没谈妥,该吊的胃口自然要吊着,要是早早地对苏记失了兴致可就大大不妙了。 “百结花灯已经讲完,曹爷可想好自己要什么样的灯了?”云卿是想要循序渐进,但曹致衎是慕垂凉的义兄,来苏记谈灯笼是为了什么都还不一定呢,她不敢太悠着玩儿。 曹爷伸手拿了一枝栀子在手上把玩着,似笑非笑得说:“若是云画师你还能画,曹某独要一盏百结花灯便好。” 这么快便把话头引过来了,云卿闻着栀子馥郁清香迎面笑说:“可惜曹爷来晚了。” 说的是手,也是其他。 曹爷亦不闪不避直视她说:“若曹某来的早,不会让云画师画‘踏雪寻梅’那种灯,太伤手了。” 云卿只想先定了生意的事,于是再度引开话茬说:“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非手不能画,现如今又怎么能出面跟曹爷谈生意呢?” 曹爷看她一眼,像是一眼看透,他继续把玩着栀子不紧不慢地说:“生意又当如何?” 云卿亦看着曹爷手上的栀子娓娓道来:“云卿是画师,对生意并不熟悉。不过听闻曹爷的等是要运往江南,心里确实有个囫囵主意,也不知帮不帮得上曹爷的忙。” “哟,方才不是还口才极佳么,这会儿怎么客套起来了?”曹爷不改揶揄之态。 “让曹爷见笑了!”云卿说,“江南富庶之地,各种工艺发达,制作的灯笼想必也极为精良。曹爷给的时间又不多,苏记的工艺再高明只怕曹爷能赚的也有限……” “那么以丫头你的意思,怎么样才能让我赚的无限呢?” 曹爷果真不负云卿一早论断的“奇怪”二字,方才谈起灯笼谈起画作时曹爷神色严肃,这会儿正经谈买卖了却懒懒散散并不上心,倒是对她一直笑意深邃,面露揶揄之态,幸而云卿知道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灯笼而来。 云卿略略避开曹爷目光道:“物以稀为贵,当求奇货可居。三百个八宝宫灯,画不重样字不重书,个个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种生意上云卿恐怕连曹爷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她才说了第一句曹爷就显出了悟之态。曹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把玩那朵已经显蔫儿的栀子,自顾自地说:“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了……” “不若先办个品灯会。”云卿仿佛不经意插了句嘴。 “品灯会?”曹爷笑,“小丫头倒是个好风情的人!不错,办个品灯会,才子佳人该题词的题词该作诗的作诗,一番热闹下来宫灯可就不是从前的价格了,可越是这样,惦记这些灯笼的越多……” “不卖,囤着。”轻轻吐出这四个字,云卿垂手决定不再开口。 “囤到他们心痒痒的时候,先抛出来一盏两盏,并着品灯会上的题字题词一块儿送人。开了这个先河,这份儿礼物可要风靡一时了。丫头,你果然是精明透了,你若做生意,必定也是个奸商!”曹爷不复先前揶揄之态,倒是笑得挺开怀。 云卿略略扬眉,复又低头抿嘴笑,特地不想那个“也”字。倒是曹爷大喇喇一座,姿态雅致风流,声音也洪朗如钟:“不错,我曹致衎就是奸商!” 云卿倒想起慕垂凉来,瞧他使的路数,分明也是个奸商。 022 岚园 “行商之道,云卿不懂。不过既然曹爷有此打算,那么这灯必得经得起一‘品’。承蒙苏二太太和曹爷看得起,要云卿这画师来谈买卖,那么别的不说,灯笼上的画云卿自当全力以赴。” 曹爷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云卿一番,慵懒一笑将指尖把玩过后的栀子抛到桌上说:“你挺喜欢这百结花灯么?” 云卿知道他想说什么,只点头道:“是啊,挺喜欢。” 曹爷笑得洒脱坦荡,目光如炬问道:“若是我将百结花灯送给你,你以何为报呢?” “无以为报。” “所以呢?” “所以不要。” 曹爷朗声一笑,绝不多言,利落起身,点头离开。 他一出门孙成的声音便响起:“曹爷——” 立刻就被打断,曹爷道:“告诉苏二太太和赵掌柜,一切就按先前谈的走,明儿一早我带印鉴来。至于这批灯笼该怎么做,就交给你们的画师定夺吧!” 云卿长舒一口气,心道,总算是定下来了! 外头一时热闹起来,孙成声音清脆稚嫩,赵掌柜声音沉稳持重,苏二太太声音婉转娇媚,却再不闻曹爷的声音。百结厅的门将外头的热闹和她彻底隔开,云卿摸了茶壶茶杯,苏二太太袅袅进门时,她正直勾勾看着门大口大口地吞茶。 第12节 苏二太太看她半晌,突然夺下茶杯说:“云卿,你犯什么糊涂!” “二太太何出此言?”云卿嫣然一笑说,“买卖谈成了。这单生意能让苏记成败只在您手中,就看二太太您怎么做了。” 苏二太太突然叹气说:“我在隔间听的清楚,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曹爷?” “二太太不是说了吗?男人不可信,想要的时候才捧。” 云卿一句话赌了二太太老半天,云卿只是觉得了解了一件事,心里很轻松。曹致衎其人的确不错,富而不宣,贵而不彰,豪而不奢,是真正的望族子弟。但总归不是所有不错的男人都是可嫁的吧。 二太太顿了良久,仍是对云卿说:“我瞧着这曹爷倒是不错,如果你真愿意回一句‘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那么不管对你,对你姑姑,总归是没坏处的。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云卿知道苏家那档子事让苏二太太感慨良多,也知道苏二太太这会儿是真心在劝她,因此也真心道了句谢才说道:“‘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如果曹爷挑明问了,二太太便回他这句就好。” 栀子虽有同心意,她哪里有那份闲情逸致呢! 至于究竟在想什么,云卿暗自发笑,说句不大合适的,自那日慕垂凉河中相救一语惊人之后,她眼底心底,琢磨的可就只这么一个男人了。 苏记的买卖既然定下,后面就没云卿什么事儿了,苏二太太既然打定主意要争,也就不需她费心。倒是晚上岚园的小宴很是令人期待,她很稀罕蒋宽这样的朋友,加上又存了份儿感激,是以很想好好招待他一回。 不过在蒋宽来之前,另一件搁置已久的事必须要处理了。 正是午后,太阳晒得人身心皆是疲懒,园子里的花猫蜷成软软和和的一团,在金合欢树下打着呼噜睡着。云卿看着郑中扉离开,心底说不出的空落,蒹葭在一旁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说道:“小姐,郑中扉他……可信么?” 大夏天的,太阳着实没什么晒头,云卿拉了蒹葭的手猫在了树荫底下,边往后院儿走边说:“可信的,这么大个秘密,这么多年他活得那样不好都没说出去,绝不会此番见了我们反倒四处张扬了。说到底他偷偷喜欢了夏晚晴那么久,最后懦弱地眼睁睁看着夏晚晴死了,他心底这份儿悔恨难过也是旁人难以想象的。此生若能有机会再为夏晚晴做些什么,他是死也甘愿了,不然以他那么胆小,干什么还要回物华城呢?” 蒹葭心头倒不大相信这个莫名其妙的郑中扉,她递过帕子给云卿擦汗,看着她说:“便不需要防着些什么?现如今就这样把他放了,万一出什么岔子,咱们多年心思可就白费了,况且,又怎么知道他会去哪儿呢?” “慕家,”云卿折了帕子扇着风,抿嘴笑说,“不是说查不到慕九章的消息么?那就不必查了,有慕垂凉护着,我也不奢望能查到多少了。慕九章得到了夏晚晴又不珍惜,他可算得这世上郑中扉最厌恨的人了,他必去慕家。” 蒹葭对郑中扉不甚了解,思前想后的,虽说不大放心,倒也无法提出什么明智见解。干脆闭了嘴随云卿去后院儿。倒是云卿边走边琢磨说:“曹致衎我不怕,蒋宽我也不怕,唯有那个慕垂凉,我心里真是没底儿。那天我让蒋宽请当日下河救人的都来岚园赴宴,以蒋宽的性子,必是也要请慕垂凉的,你说他会来么?” 蒹葭未曾好好接触过慕垂凉,心里头对这位四族之子多是敬重,但全然没有云卿那么提防,她前后想了一番说:“说是约了八月初一,许是不会这会儿来吧?不过若是我,我倒很想趁机来瞧一瞧,岚园呢,物华城几个人见过?我倒不信这位四族之子不好奇。” 一瞬间有什么念头闪过云卿的心头,她迅速觉察到异样,却没能抓住那份敏感,云卿站定了,突然蹙眉问蒹葭:“若是你,想要来岚园,又脱不开身,你会怎么做?” 蒹葭双眼一亮,登时警醒:“小姐的意思是……蒋少爷?” 云卿叹口气说:“八个蒋宽,也不是一个慕垂凉的对手……算了,见招拆招吧,总归现下不论是蒋宽还是慕垂凉,明面儿上都是想和我们做朋友的,这就足够了。” 七月份日头长,是以虽说是夜宴,蒋宽一干人等却是太阳没下山就来了的。岚园的总管商陆在门外候着,大丫鬟紫苏陪云卿在门里迎,里头女眷七七八八地屏退了,只留几个利落小厮在前院儿等候吩咐。 “哎,云卿!”蒋宽竟是跳过了商陆,直接冲着云卿过去了。 云卿一看倒愣着了。她先前见过蒋宽两次,都是松松垮垮的薄绸衫,头发虽算不得乱糟糟,倒也绝算不得齐楚,今儿却是仔仔细细打理过了,身上罩一件白玉色锦缎长衫,腰上横一道湖水绿云纹玉腰带,整个人看起来儒雅俊逸,别说看不出物华恶少的影子了,纵使说他是哪家恭谦温润的书生,也没人会疑心了去。 “你这副样子……”云卿不打算跟他生分,看了觉得好像便直接掩口笑他。蒋宽脸一红,眼神如当日蒋宋茶庄相见时一般躲躲闪闪,他明显不大自在地扯着衣袍下摆说:“那什么……我是觉得吧,赴宴什么的,总要……哎呀你看什么看别看了!” 这一来,云卿紫苏和商陆都笑了。 “让你请的人呢?”云卿笑说,“那日里帮我们的多了去了,我准备了许多酒,你一人可喝不完。” 蒋宽逃过一劫,忙点头说:“来了,来了!”然后冲身后喊:“快来,长庚!” 云卿指尖儿一颤,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依旧是石青色的葛布衫,那人半弓着腰说:“小的宋长庚,是跟在慕少爷身边儿的。少爷本应了蒋少爷的邀要来岚园,可巧又有事耽搁,暂时不能过来,就吩咐小的过来敬裴小姐一杯酒,以谢相邀之盛情。” 长庚仍然姿态恭谦,神色得当,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来。云卿的笑有点儿僵,也没兴致再问为何只有这二人过来,只是避开慕垂凉简单说:“不敢,宋公子能来就好。蒋少爷请,宋公子请。” 蒋宽明明盼着进岚园,听云卿说话时却有几分心不在焉。云卿心思也不在蒋宽身上,只一心想着他慕垂凉究竟是想干嘛。直到长庚惊叹道:“好一番江南水景美如画!” 云卿蒋宽这才齐齐抬头。 正对着岚园大门的是一方假山石屏,所谓开门见山,现如今各家园子都已谙熟此道,太湖石皱、漏、瘦、透布局大气堆砌精巧自不必多说。然而岚园布局之奇巧,皆皆只在这石屏之后。现如今他们已随商陆走过石屏,面前的是绿水悠长,回廊环绕,碧瓦朱甍,雕梁画栋,那是一分不差的苏州园林景致。 云卿是苏州云家过来的,裴二爷惯着她,便将园子修成了此番模样:前院儿是建在一汪碧湖之上,面对正门的宽大石屏之后便是九曲回廊,回廊精巧自不必说,只是蜿蜒所至,或一株垂柳映夕阳,或一池红鲤戏碧波,或是一片玲珑剔透的太湖石,让人难辨自己究竟是置身于山石还是水波,亦或是转角处一片姿态优雅的荷花,芬芳馥郁,令人迷醉。这回廊连着绿水,兜兜转转自成景致,偶尔懒懒游过几只雪白的肥鹅,或是一对缱绻的鸳鸯,更是叫人不禁侧目,流连忘返。便是那隐匿在回廊之后的亭台楼阁再精巧,一时倒也无人问津了。 物华地处中原,这般胜景自是少见,长庚那样说话稳重的人有这一叹倒也说得过去,更不需说蒋宽愣在原地突然惊叹说:“云湄,你竟住在这样的好地方!” 023 牵绊 云卿与紫苏面面相觑。 蒋宽在回廊一处转角站定了,那儿面朝西,做成一方赏景台的模样,旁边零零散散种些玫瑰花。他便站在那玫瑰丛中,白玉色锦缎长衫让夕阳余晖那么一照,整个人身上便自然而然溢满了出数不尽的倜傥风流。云卿瞧着他目光空蒙,禁不住笑说:“瞧你这样子,我是云卿呢!” 蒋宽一愣,讶然回头,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有些抱歉地笑了。然而再跟着云卿她们前行时,他脸上多多少少露出难掩的失落。 因着长庚来了,云卿心思便重又放到了慕垂凉身上,是以对蒋宽的异常不甚在意。倒是紫苏机警,找了转弯处一个空当悄声问云卿:“蒋少爷跟云姑姑挺熟吗?” 云卿瞧着长庚正跟商陆谈笑,压低了声音说:“没呢,只上次帮忙从河中救我姑姑,算下来不过只见了一面而已。” 紫苏略略蹙眉,看着蒋宽背影喃喃:“那可怪了,口误竟误到个只见过一面儿的人身上。” “不当紧吧?”云卿说,“那蒋宽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摆在脸上的,没那么些弯弯绕。” “这样么?”人前不便多言,紫苏只得笑容如常拍着云卿手背说,“许是我多想了,走吧。” 走过曲折的水上回廊,对面是一栋精致的画楼,这里正对着大门,原是寻常人家的正厅,专用来招待上宾的。可裴二爷自修建岚园就没打算请人来游园,是以亲自提笔书写了“十丈红尘”四个字,暗讽这些巴巴地凑上来的都是些个俗世俗人。 那字写的潇洒俊逸又大气磅礴,单论字实是一字千金,长庚仰面看了匾额许久,对云卿笑说:“来时我家爷特地叮嘱,说裴二爷着人修建的园子,必是物华城独一份儿的,叫我切莫大惊小怪失了分寸。可是岚园这样的地方,哪能叫人不惊,十丈红尘里,又哪能叫人不失分寸呢?” 长庚今儿虽说是替慕垂凉来,但身份终究是差蒋宽一大截儿,他这样稳重的人,人前原不该这么多话的。云卿对长庚防之又防,一边儿刻意不想慕垂凉,一边儿却招架不住一看到长庚便想起他慕垂凉,此番长庚这样贸然开口,倒叫云卿心烦得很。 倒是蒋宽,看到这四个字难得怅然一番说:“十丈红尘呢……哎……” 这厢蒋宽话音未落,只见雕花的门庭里闪过一抹绯红,原是云卿的姑姑云湄来了。云湄原是不喜见人的,但今儿为的是答谢救命之恩,便不仅要来,更要作为主人来。 云湄穿着寻常素罗裙,只外头罩了件绯红柔纱,一走一动柔纱轻飘,好似一片红霞。她在那“十丈红尘”的匾额下站定了,盈盈向蒋宽和长庚伏了个礼,说:“云湄多谢二位公子相救之恩。”话既点到,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站到了云卿身边儿,笑得温婉柔美。 “云……”蒋宽喊了这一个字,余下的便生生卡在喉咙里。云卿瞧见紫苏紧盯着蒋宽的脸,便也不由看去,蒋宽一双眼睛胶着在云湄身上,整个人全然不似往日的灵活,倒变得有几分痴傻,瞧他那样子,倒是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 这当口,却见长庚拍了下蒋宽的肩膀,蒋宽顿时一个激灵,从迷蒙状恢复了常态。那句当说未说的话,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云卿和紫苏不禁交换了个眼神。 别说长庚只是慕垂凉的下人,纵然是他蒋宽自己的下人,又哪能这样子在人前拍蒋宽肩膀呢?不料长庚主动释疑:“失礼了。蒋少爷近日里跟我们爷一道跟进蒋宋茶庄的买卖,没日没夜的,实是累着了。长庚此番虽说是替我家爷来道谢,但也受了爷的嘱托,要好生照看蒋少爷。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姑娘海涵。” 这话说得倒巧,蒋宽算是慕垂凉的小舅子,慕垂凉差人照顾他自是应当的。但如此一来云卿反倒释怀——慕垂凉是真的在忙呢。 商陆对这位话多的客人很是感兴趣,不多久就携了长庚走在前面,两人相谈甚欢。蒋宽神色尴尬,眼睛从云湄身上移开,看着云卿说:“来时我寻思着,一来二往的,你请我来岚园,按道理我也得请你到我家坐坐。可我姐夫说不必了,说蒋家必然没有岚园好,先时我还顶不服气,这下算是没话说了。园子比不得你的,人也……也比不得。” 说完又瞟一眼云湄,兀自就红了脸。他个大个子杵在那儿,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的,惹得几人都想笑。云卿见云湄也羞着,便不理蒋宽,笑着拉了云湄的手和她一道往后院儿里走,边走边说:“姑姑你瞧,外头有几分眼光的多了去了。咱们也别老闷在园子里,多出去走走,便是对身子也是极好的。” “你们要出去走走么?”蒋宽忙跟上来说,“今次你们请我来岚园,下次就由我安排吧!物华城好吃的好玩的,我蒋宽是最清楚不过了!” 云卿瞧他恢复初次见面时的坦荡自在,便上上下下打量着取笑他:“你跑慢些!难得借这么规整一件衣裳,你可别给弄皱了!” 蒋宽脸就更红了。 穿过“十丈红尘”的待客厅堂就到了后院儿。若说前院儿是山在水中漂,后院儿的景致便是水在山间绕了。整个后院儿并不算大,但没一处地是寻常平地,倒是绵延起伏作山丘状,亭台楼阁和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不算大的园子,景致倒是甚多,惹得蒋宽连连赞叹。 云卿抽空盯长庚,却见他和商陆在一株琼花树下如老友重逢般大笑起来,也不知聊的什么。见她看,商陆便说:“原来这慕少爷跟咱们二爷还是旧识。” “是么?”云卿惊讶,“倒不曾听师傅提起过……” 商陆笑说:“是岚园落成之前的事了。那时慕老爷子刚将慕少爷带回来不久,二爷也还没离开裴家。你这师傅你也晓得,想一出是一出,尽做些古怪事。不知从哪儿套出了慕老爷子的话,知道这慕少爷是江南吴家的孩子,便存了心思逗他。” “江南吴家?”云卿心里咯噔一跳,脱口问,“江南哪个吴家?” 长庚只低头抿嘴笑而不语,却是商陆解释道:“还有哪个吴家,是物华城夏丛箴夏公的师傅吴存儒。当年夏公出事,吴老爷子力保夏公,奋力喊冤,血谏御上,触阶而死,其大义令我辈自叹弗如呐!” 云卿和云湄惊看一眼,只听商陆兀自笑着说:“慕家和夏家当年也是亲厚,听说慕老爷子感慨吴家就此败落,在江南寻了几年才寻到吴家遗孤,正是现在的慕少爷了。” “慕垂凉是吴存儒的曾孙?”云卿当真是惊得狠了。 “是啊,四族内许多人都晓得,我也知道的。”蒋宽帮腔说。 云卿咬着牙,一张脸顿时惨白。云湄瞧她样子,连忙在一旁说:“原来是名门之后,难怪这样出挑。” 商陆看着长庚大笑说:“小时候可比现在还出挑呢!用二爷的话说,简直是成了精了!蒋家的茶,裴家的药,叶家的粮酒慕家的银子,教什么会什么,一点即通,举一反三,把手头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云卿勉强笑了一下,胸口堵得慌。 “不过小时候呢,也傲气,除了慕老爷子,简直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商陆回想当年便觉得好笑,越说越开心,“咱们二爷也是,非要跟个孩子计较。先斗琴棋书画,再斗行商之道,最后连孩子玩儿的斗蛐蛐也拼了一把,才算把这小神童的气焰给压下去了。” “怎么说?”云湄问。 “八比,八输。”长庚只当笑话讲。 “啊?”蒋宽惊讶,转而又大笑,“我姐夫竟然也有八比八输的时候,哈哈!” 云卿只觉得可怕,一身冷汗地说:“蒋少爷是不知道,我师傅这个人甚少跟人较劲,他向来不以一场输赢定成败,所以认定那些斗琴斗棋的都毫无意义。而且……而且我师傅他……” “向来比什么都赢得轻巧,所以比多了就烦。这些年,还从没跟人比过八场那么多!”云湄也叹,“能让二爷提起兴致,慕少爷可当真不简单呐!” 说完又觉不妥,倒像是把人家少爷看得多低一样,长庚倒不介意,笑说:“也多亏裴二爷指点,我家爷倒是对裴二爷敬畏有加呢。” 真是好一个,敬畏有加! 这当口,蒹葭从一处爬满藤萝的矮墙外绕过来说:“见过蒋少爷,见过宋公子。”行了礼,又对云卿说:“酒菜都已备好了。” 云卿面色不善,云湄自然都看在了眼里。她致歉说:“原是应该亲自请二位贵客过去的,却想起有一味药须得饭前用。云湄实在是失礼,恳请先行告退片刻。” 蒋宽与长庚自然又是一番客气。云卿知晓云湄的意思,便道:“是那味玉露丸么?姑姑那里的已经用完了,拾云轩倒是还有一些。” 只听长庚说:“云姑娘既然身体抱恙,云小姐还是一同去瞧瞧好。” “如此便失礼了。还请商陆哥哥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024 了悟 一进拾云轩云湄便蹙眉道:“卿儿,你今儿怎的如此沉不住气了?那位宋长庚宋公子看起来精明得紧,你怎可大意!” 云卿恨恨地说:“姑姑你是不知道!哪里是我沉得住气沉不住气的事,这件事根本轮不到我大意小意,他慕垂凉早就全盘算计好了!” “他知道?那位……吴家后人?”云湄惊讶。 云卿压下火气耐心解释说:“我先前还不懂,为什么慕重山那个老狐狸要费尽心思弄个四族之子那么麻烦,原来是找个免死金牌呢!吴存儒的后人,呵!人人都知道吴大人是为我夏家而死,若是我为了复仇动了吴大人的后人,别说死后没脸见吴大人、没脸见曾祖父,输了道义,那些有心助我夏家一臂之力的人也不会再愿意帮忙了!” 云卿心里恨极,她要找四族的麻烦就须得先对付慕垂凉,可慕垂凉这身份,她偏又奈何不得他!这个人变成个烫手的山芋,横在面前,吃不得,拿不得,弃之不理又咽不下心里头那口气! “可是……”云湄思前想后,拉了云卿问,“可是慕少爷究竟如何确定我们的身份呢?” 提起这个云卿心里便更加恼恨,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沉郁地说:“当年夏家满门抄斩,只有咱们几个幸免于难,淳化六年我爹杀了慕重山的长子慕九歌,淳化八年晚晴大姑姑又差点嫁给了慕重山最得意的儿子慕九章……我若是慕重山,也会觉得夏家阴魂不散,也会费尽心思地防备!” 云卿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四族之子……我原就想着,四族内部早就暗流涌动了,还要四族之子多什么事,原来如此,若不是今日长庚特地来告诉我们慕垂凉是吴家后人,我也想不到把这些事全都串起来!” 云湄仍然云里雾里,却见云卿找了笔墨纸砚来,提笔未写,先道一句:“咱们夏家的仇人旁人不知道,但他们自己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蒋家!裴家!叶家!慕家!他们找吴大人的后人来做四族之子,人前说是为了四族共进,人后全是为了夏家!一来有四族之子在前头顶着,夏家若回来复仇自然要先面对吴家后人,至少不会让他们猝不及防,二来,只怕这四族之子最大的使命,根本就是对夏家斩草除根!” 长久以来云卿心底的疑问越发地清晰明了,云卿提笔先在纸上写下一个“郑”,她说:“先是郑中扉!慕垂凉他早就知道郑中扉其人了,郑中扉唯一的价值就是夏家事件知情者,只怕当日我前脚把郑中扉带走,他后脚便知道岚园中有与夏家相关的人。可笑我还念着郑中扉对晚晴大姑姑多年照拂之恩一心要送他走,结果那船竟不明不白地被撞翻了,我看根本就是慕垂凉所为!” “然后呢?”云湄惊恐地问,“那位郑先生他……” 第13节 云卿神色越发森冷:“他回物华了,他一路返回了我岚园!当日我跟裴子曜决裂,手腕子受伤昏倒在门外,是郑中扉救了我,那时候郑中扉身后还有我的人正跟着呢!如果慕垂凉派人一路尾随,那么毫无疑问可以确定,我就是岚园里那个知道郑中扉身份的人。慕垂凉他知道我和夏家有关!” 纵然云卿现在彻底理清了思路,也没法隐藏对慕垂凉的恐惧。这个人查到了郑中扉,没有严刑拷打,而是派人盯着他,一盯就是这么多年!他心思缜密,布局精妙,事情的走向完全在他一手操控之中,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跟着郑中扉找到了藏身岚园的她。这个人实在太可怕! “郑”字左边,云卿挨次写下了“裴”和“叶”。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现如今慕家势头最足,但若是裴叶联姻,慕家就难以独大。慕垂凉是摆明了要离间裴家和叶家,所以他透露消息,让我去跟裴子曜决裂!好了,现下我真的跟裴子曜决裂了,可是裴子曜那个人认死理,因为这件事他能恨叶家一辈子!终于如慕垂凉所愿,裴叶两族不是联姻,是培养仇恨呢!姑姑,你看看,与其说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不如说一切根本就是慕垂凉在引导在掌控!” 云卿心里半时恼怒半是恐惧,她自认为自己并不算痴傻,可是在慕垂凉这里完全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胡闹!云湄按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柔声安慰说:“那没什么,总归决定是自己做的,即便结果对别人有好处也只是顺便,你何苦恼成这样呢!” 云卿长叹一声,盯着面前那一个“裴”字颓然说:“让慕垂凉这么算计着,裴子曜这辈子都难过得好……还有蒋宽,蒋宽这样子不成器,怕也是慕垂凉所乐见的吧……” “各人有各命呢!”云湄只得如此安慰。 云卿难得将眼前事全都看明白,却将自己的自信抽丝剥茧地全部耗完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然智慧不足、力量弱小,连做了别人谋略的玩物,也只能事后诸葛亮地精明一把,甚至精明完了,仍然无计可施。 “慕。” 云卿在最左端写下这个慕字,看了半晌,却撂了笔叹说:“姑姑明白了么?我根本奈何不了慕垂凉。他是四族之子,照拂整个儿四族,对外要为了四族铲除夏家余孽;同时又是慕重山的棋子,对内要为慕重山清扫障碍,打压其余三族。可是不管他怎么做,他都有个吴家后人的身份教我奈何不得,他那么可怕,纵然我想不顾他吴家后人身份地硬碰硬,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姑姑,我……” “那没什么,”云湄坚持说,“那没什么的,你还小,能早早地看透这些已经很厉害了。我们干什么要跟慕少爷硬碰硬呢?他今儿差人来,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敬畏二爷,不想跟二爷为敌,这就够了。” 云卿颓然闭上双眼,自与裴子曜决裂以来,她还没觉得这样累过。那种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睁开眼是白纸上笔画稠密的一个“慕”字,闭上眼便是慕垂凉锦衣华服,摇着一柄错金白扇晓得云淡风轻。 “姑姑你瞧,他明明根本就不出现,就已经让我一败涂地了。若不是念着云家爷爷救过他一命、念着开罪不起我师傅裴二爷,恐怕我早已死了几回了!” 云卿单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她抑制不住难过地说:“隔了这么多年,难道我夏家仍然不是慕家的对手,难道这件事到我手中还不能终结么?姑姑,我多想、我多想……” “卿儿!”云湄拿开她的手,看着她哭得又难过又委屈,便将她抱在怀里柔声说:“卿儿,姑姑不准你妄自菲薄。我夏家的嫡长女绝不输给任何人,现在你不是慕少爷的对手,那是因为你还小,你还太小了。说起来你才十五岁,慕家少爷十五岁的时候,不也还要让云家爷爷来救么?那些都没关系,云卿,只有你好好的,我夏家才有希望在。” 云卿将脸埋在云湄怀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姑姑,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惧四族的,可是慕垂凉,慕垂凉他……” 云湄更加用力地抱紧她说:“那没什么,总归他现在奈何不得你。我们动不得他,他亦动不得我们,如此相安,再待时机。” 时间已经够久,蒹葭在外头提醒说:“小姐,云姑姑,菜要凉了。” 云卿这一刻真是不想去见慕垂凉身边那位宋长庚,但也不得不从云湄怀中出来,努力让自己心思平定下来。 “蒹葭,进来吧,”云湄吩咐,不等蒹葭惊疑发问便道,“晚些再让她告诉你。你帮忙打盆水来,我找些脂粉,这样子怎么见得人。”说着将桌上的纸收了团作一团,扔进了一旁熏香的小方鼎里。 蒹葭忙去了。云湄帮她收拾着,边为她梳头边说:“卿儿,其实你根本不必害怕。我们是罪臣之后,大难不死才从满门抄斩的圣旨下逃出来,这些年能在四族的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地活着,其实已经是赢了他们了。” 云湄素来话少,更极少说些大道理,云卿知道这回是真让她担心了,便勉强笑笑说:“姑姑别担心,我都懂的,只是……只是须得好好想一想……” 小宴是在一处雅致的水榭上,一边是夏花璀璨,一边是碧波荡漾,加之星辰点点,凉风习习,令人十分惬意。云卿和云湄去的晚,等到了那儿蒋宽已有三分醉意了。倒是宋长庚酒量极佳,和商陆随便寻了由头就能干一碗,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情。 见她二人过来,长庚起身歉笑道:“岚园佳酿,倒叫长庚个粗人给糟蹋了。” 云卿脸上重新化了无可挑剔的精致妆容,但刚刚哭过的嗓音却是难以掩饰的,想到这一点,她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说是好。 蒋宽意外救场,他手执一壶酒一个趔趄过来说:“你来了,你真的来了么?我等你许久,我……我当真是盼着你来,却又怕你来……我怕,怕你瞧不上我……” 025 赢家 四下俱寂,云卿惊讶。却是长庚过来扶了蒋宽解释说:“不定是将云小姐看成谁了,云小姐莫怪。”说完拉了蒋宽回席上坐。 云卿知道蒋宽是物华城各大勾栏的常客,但他这心性,说那样的话,总归是教人觉得十分意外。云卿与云湄才坐定,便见一个小厮匆匆上前对商陆禀报些什么,那小厮神色慌张,商陆却始终面色不改,但小厮离开后他只陪着蒋宽和长庚多喝了三四杯便以有急事处理为由,先行告退了。 眼见此处只剩下云卿云湄、蒋宽长庚和一个侍奉左右的紫苏,云卿正琢磨着怎么跟长庚说,蒋宽却又开始说醉话了。 “我眼底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你……整宿地、整宿地睡不着觉……可你瞧得上我么?瞧得上、瞧得上我这般名声的人么?我后悔了,真的……我应当听姐姐姐夫的话,好好做事……若是那样,兴许……兴许你就愿意……兴许我就……就配的上你了……” 蒋宽这话越说越凄苦,云卿听得目瞪口呆。他本是物华恶少,出了名的浪荡子与小霸王,即便云卿早知蒋宽秉性纯良,也没料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长庚一声叹息:“若我家爷和二姨太听到这一句,想必不论那女子是谁,都会对她万分感激吧!” 蒋宽显然是受了些情殇,他独自抱了一壶酒倚在水榭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天喃喃道:“若我好好地做个蒋家的少爷,好好地打理蒋家的生意,不说和我姐夫一般,就像裴子曜、像叶怀臻那样……行么?你会将我看在眼里吗?总归是我不够好,才不敢把我的心思告诉你……我只怕我配不上你……” 长庚又是一声轻叹,上前好言好语地低声作劝。不料蒋宽突然拉了长庚地胳膊声声请求:“姐夫,我就是要娶她了,我没有开玩笑的!我要娶她,让她过好日子,让任何人都不得欺负她!我见不得别人欺负她,我非娶她不可!……” 云卿和云湄都觉得颇为动容。云卿禁不住想,若是裴子曜当年这样裴家争一争,便是日后再苦,她也是甘愿的。云湄更是早就被感动,一双眼落在蒋宽身上,半晌移不开来。 长庚只得苦笑着回头说:“实在是抱歉,看来小的必须先带蒋少爷回去了。” 云卿和云湄面面相觑。她回来之后可是一句话都还没说过,怎么让蒋宽这么一闹,这本该是鸿门宴的小夜宴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可是显然,今儿代替慕垂凉掌控一切的长庚,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 云卿苦笑,果然他今儿来的目的,就只是“不小心”透露慕垂凉吴家后人的身份么? 随后的几天天气晴好,十分适合出门玩乐。蒋宽因为醉酒的事大觉挂不住脸,一来叫嚷自己绝非那个酒量,二来又暗示自己决不是那个酒品,所以想方设法地力求扳回一局。但他几次邀约,云卿都找借口推掉了。 没什么事的时候,云卿整日都呆在岚园里。 苏记和曹致衎的买卖进展顺利。云卿闲暇时想一些图样,由蒹葭记下小样,每隔两天孙成便会亲自来取,那些关于颜料关于蜡烛的小花招都是云卿自己琢磨出来的,但只要孙成问,云卿事无巨细全部告知,这一来苏记许多灯笼上都看得出“踏雪寻梅”的影子,一时间满城再度议论纷纷,苏家内部对苏记也越发争得狠了。 借着着风头,卢府尹和赵御史的夫人也挨次邀请了云卿。虽废了一只手,但身份却从苏记灯笼坊身份卑微的画师彻底蜕变为御赐岚园的小主人,多半也算是个金枝玉叶了。府尹夫人很是喜欢云卿的性子,明里暗里想为自家外甥和云卿牵桥搭线,而御史夫人又赞云湄温婉,话里倒有让云湄入赵家做庶子妻的意思。 还有裴家,裴子曜认死理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他说要娶,就亲自带了财礼来岚园提亲,岚园这边听从云卿吩咐,自然是不会请他进门坐坐的,可这个人明明病还没好,却硬撑着天天都来,毒日头下一站就是一天,人人看了都觉不忍。听说裴叶两家都恼恨透了,现如今是提“云”色变,视为狼虎。 但这几件事加起来,云卿的身份地位迅速被抬得极高。到了七月下旬,整个儿物华城都在谈论岚园的小主人云卿,如何如何福大命大被裴二爷收为徒弟,如何如何才华横溢画得出“踏雪寻梅”,如何如何性情喜人令府尹夫人赞不绝口,又是如何如何清丽脱俗令裴家大少爷神魂颠倒、非娶不可。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云卿预料之中。 先时让裴子曜那么一气,在复仇的事上确然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原想着等到地位尊崇,兴许能离慕家慕九章近一些,没想到眼见是要走到了,却横上一个慕垂凉。现如今地位何止尊崇,莫说配得上和慕家结交,就是正正经经嫁给裴子曜做正妻,兴许也都够了。 只可惜也晚了。 “卿儿!”云湄温柔笑问,“又想什么呐?” 云卿猛回神。这是七月末的一个午后,刚下过雨,天儿难得凉快,云湄兴致也好,便遣了蒹葭去歇着,由她来帮云卿画小样。看着云湄执笔浅笑,云卿喟然一叹说:“想裴子曜。”一边说,一边不由往窗外看去。 窗台上几盆石莲花让雨水洗过,是越发得玲珑有致了。她先前顶着股傲气,来来回回也只收过他一个红玛瑙镯子和几盆石莲花,现如今玛瑙碎了,物是人非,这几盆石莲花却比她还傲,卯着劲儿地讨人喜欢,谁也不舍得动手将它们扔了。 “若是后悔了……” “不是这个意思,”云卿打断她,无奈地笑,“姑姑,我不是后悔。便是一切重来一次,要我去做裴叶两族联姻的牺牲品,我也是不会认命的。” 云湄不解:“那是为什么,反倒又看不开了呢?” 云卿不知要怎么解释。在云湄紫苏芣苢等多数人看来,纵使裴子曜再痴情,总归是答应了要娶叶家小家、又亲手伤了云卿的手腕,是罪无可恕的。可云卿早已看开,亦不想再裴子曜多做纠缠。 但自从七七八八地猜出了慕垂凉的心思,就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裴子曜的父亲是个药石痴,早年曾拿自己试毒试药,身子早已被掏空,指不定哪天就将家业彻底交给裴子曜了。 可若裴子曜再不提防些慕垂凉…… “姑姑,将小样给我吧,我去趟苏记。” 云卿打定了主意便回屋更衣。先找了件儿粉霞锦绶藕丝罗裳,配上雪白的云纹绉纱袍和云烟如意水漾缎鞋,人看着倒是鲜亮,但精气神儿终究是没能提起来。自从岚园小宴之后她整日里都想着慕垂凉,越想越觉挫败,越想越心灰意冷。 蒹葭和芣苢进来,二人都是眼前一亮,惊喜道:“小姐!”芣苢左右转着看看,对云卿笑说:“如此我们便放心了。” 蒹葭先时惊喜,等和云卿四目相接,便眼神一黯,恢复了冷静。她笑说:“不如梳个飞天髻,再配上个云纹流彩红玉钗?” 云卿倒想起她的确有一副极其名贵的云纹红玉,是她师傅裴二爷某次自远方归来的贺礼,两钗两簪一镯一佩,皆是从一整块玉石上雕下来,上面有一丝丝乳白色半透明的云纹,仿佛红光之中白云缭绕,又仿佛白雾之中渐染红霞,通体透亮,毫无瑕疵。 “好,就那件吧。” 那副首饰极少用到,竟不知收在什么地方,芣苢忙找去了。蒹葭本好端端为云卿梳着头,等芣苢一走,却渐渐收了手,盯着铜镜中的二人看了许久才低声说:“你就这样被打败了吗?” 云卿心里陡然一抽。败,她败了? 她确然是—— “小姐,你太心急了。四族用了那么多年、每一族都付出巨大损失才彻底扳倒了夏家,而你竟想凭一己之力,在区区十五岁的年纪就将这段恩怨终结在你手中了吗?若是如此简单,你的父亲,你的大姑姑,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葬身物华。” 蒹葭悄然退开半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她垂眉顺目,神色安静,语气平淡,静静说道:“小姐,你为什么不懂,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但只要活着,就是赢。” “只要活着,就是……赢……”云卿喃喃。 同样的话,云湄说过,现在轮到蒹葭说,云卿心中仿佛有一堵墙,让一只大榔头一下一下地砸开,最后轰然坍塌,抬头便可看到阳光照进来。 淳化四年,夏家出事,满门抄斩,她出生; 淳化六年,爹爹被杀,危机重重,她两岁,她活着; 淳化八年,晚晴大姑姑被杀,全城追查,她四岁,她活着; 淳化十一年,物华四族已完全掌控物华城,可是她带着无可挑剔的新身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回来了,那一年她七岁,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现在,她十五了,整整十五年,她平安的每一天,都是在狠狠嘲笑那四个自以为是的家族,她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夏家复仇路上的一个胜利。活着,就是赢。 芣苢将首饰拿来,蒹葭默不作声地上前,一如既往地帮她梳好头发,戴上玉钗。铜镜中的少女有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子,最初的时候她眼中有超出年龄的冷静,尔后忽生重重光彩,久违的少女的纯真欢笑从眼底丝丝缕缕漫出来。 “蒹葭,多谢你!”云卿忽而一笑,盈盈转身。 026 提点 “裴少爷,能借一步说话么?” 云卿如一只早春的蝴蝶扑出岚园的大门,俏生生立在了裴子曜的面前。画师这行当素日里要和各种颜色打交道,所以大都甚少穿浅淡的颜色和名贵的料子,便是云卿偶尔“女为悦己者容”地精心打扮一回,也不似今日这般高雅华贵。更何况她现如今一扫先前沉郁之态,笑容欢快,眼神清透,举止大方,实在令裴子曜移不开眼睛来。 良久裴子曜缓缓扬起一只手,裴牧等人便齐齐退开了。 “以后,你别来了。”云卿说。 裴子曜眼神骤黯,但他目光落在她套了玉镯儿的手腕子上,大约记起那日雨中的失态,所以极力忍了忍,终究是维持了谦和君子之态,只淡淡说:“不。” 意料之中的回答,云卿便笑:“你这性子……也罢,总归以后轮不到我来管。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虽打定了主意不嫁给你,可也不能否认当初你对我的好,所以即便眼见咱们这辈子没那个缘分,有些话我还是想跟你说说清楚。不长,你忍一忍也就听完了。” 裴子曜长身玉立,面色疲倦,他好看的眉眼因为镀上一层忧郁,像是晚冬里一株小青松,有着冷冰冰的压抑的出挑。 “一来呢,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晓得你心里头歉意颇多,但我这手腕子伤得另有原因。你自己就是物华城数一数二的大夫,自然知道那日你并未伤我多重,关于这件事,你不必自责。” 不等裴子曜作答云卿便继续絮絮叨叨往下说:“二来呢,我得清清楚楚告诉你,我晓得你现下恼着叶家。你这样儿的嫡长子打小都被惯坏了,人又骄傲,绝不肯认同别人的横加干涉。可咱们俩闹成这样,多半是缘分不够,算不到叶家头上,你凡事要往前看,既然都答应了,自然要寻找最好的法子适应,总归有什么理由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眼看裴子曜恼得要开口,云卿忙说:“就剩两句了,你就不能迁就我一次,让我先说完?” 裴子曜面露诧异,张了张嘴,最终再度陷入沉默。 “三来,你不要再来了,”想了想,云卿又补了一句,“我已经不大想再看见你了。” 她琢磨着这些话就差不多了,裴子曜本就是上进又谨慎的人,只要收了心思好好做事,虽说未必斗得过慕垂凉,但保住自己的性命多半是没问题的。说到底整个儿裴家,云卿也只挂念他裴子曜一个而已。 裴子曜真是忍了很久了。他伤了她自己怎么可能好过,一天天病着,一天天悔恨着,一天天自责着,现在又一天天地硬撑着,可她终于好端端地、甚至比从前更好地笑着出来同他说话了,说的却没一句中他意的。 “其实你想说的就只有最后一句吧?”裴子曜阴沉沉地开口,语气艰难滞涩,分明还在隐忍,“要我别自责,要我别跟自己过不去,甚至还劝我凡事往前看不要恨叶家……爱也好恨也罢,你是要我全部都放下……你真是看得开,云卿。” “这话要是早个一时半会儿说,我兴许还真就看不开,”云卿扶了扶头上的云纹流光红玉钗,笑意明快地说,“可是我突然发觉人活着只做一件事亏得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我管不着,但我要好好活,活得舒心又畅快,不枉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 裴子曜被云卿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他本是机敏的人,偏生到这一刻反倒迟钝起来,连云卿离开都浑然不觉。等到他想好说辞,陡然清醒过来,却发现云卿已坐了一顶云锦团花小轿,渐行渐远了。 第14节 云卿本纯粹为裴子曜而出岚园,到苏记也无甚大事。现如今苏记请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秀才,那秀才画得一手好花鸟,宣纸上的百灵鸟儿一双眼珠子仿佛能滴溜直转,看得云卿十分欢喜。唯一可惜的是老秀才尚不大精通画灯,一会儿就将糊纸的灯笼戳破两次,让糊灯笼的老师傅不得不返工重做,大大耽搁了时间。 云卿晓得这也是某种前兆,便没多问苏二太太什么。苏二太太泡茶的手艺越发得好,话却是不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苏二太太罕见地没提她的女儿小雀儿。云卿心下存疑,然而还未开口问,便听得楼下一阵嘈杂。 苏二太太嘴角噙着冷笑,施施然起身说:“云卿,来,我带你看苏家是怎么败落的。”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尖叫:“小崽子,你作死呢!你眼睛是让狗吃了?真晦气!” 苏二太太和云卿素不喜苏家人看低苏记的伙计,同时蹙了眉。云卿站在楼梯口一看,好巧不巧,那两相冲撞的,竟然又是苏三姨太庞茜,和柜上的小学徒孙成。 “怎么了?”苏二太太摇着一柄明花团扇,站在楼梯三四级的地方居高临下不冷不淡地问,“吵得全物华的人都听见了,怎么我一瞧,天竟还没塌呢!” 孙成正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宣纸,听闻苏二太太开口,忙低头解释说:“我师傅那里纸要的急,三姨太又突然出现——” “突然出现?谁突然出现?”苏三姨太啐了一口说,“小杂碎,你不要以为有人帮着你你就敢嚣张!没大没小不知分寸,闹不清谁是你主子吗?不知道就睁开狗眼看看,长点脑子,别笨手笨脚的,活该一辈子当小学徒!” 云卿满以为孙成会恼,不料孙成一只拳头握紧了又握,最终低顺了眉眼,一言不发将地上宣纸收拾妥当,然后给苏二太太重又说了句抱歉便离开了。 苏二太太摇着团扇眯了眼,冷笑说:“三妹倒是好记性,孙成冲撞你一次,你就能回回找他的麻烦,三五八次的也都不嫌烦。” 苏三姨太庞茜也摸了一把双飞燕图的团扇,一边摇着一边咯咯娇笑说:“瞧二姐你说的,手脚不利落的自然要好生调教,咱们苏记又不是开善堂的,专收些不伶俐的来昭示胸襟。也就是二姐你好耐性,愿意花了大把的时间和银子来养这些个男人们。” 这话越发说的不成体统,苏记许多做事的伙计都纷纷侧目,苏三姨太又一声尖叫:“看!看什么看!大白天的不做工等着天上掉银子呐?谁不想在苏记干了趁早说,结了帐立马滚出去,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愿意做工的活人满大街都是!愣什么愣,干活!” 众人都看向苏二太太。苏二太太眯着眼,眼角泛着冷光,摇着团扇就像根本没看见三姨太的挑衅似的。 “老三,你要撒泼回家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云卿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的,果然瞧见苏老爷、苏太太和苏家大少爷苏行畚进来了。云卿那个位置原本不难发现,但苏三姨太骂了那么久也没看见她,反倒是苏大少爷苏行畚一眼就瞧见,脖子往后缩了几分,脸色登时不大自然。 这一来,人人也都瞧见云卿了。苏老爷连忙说:“是裴小姐来了,快上坐,快上坐!” 云卿也不推托,大大方方坐了,顺手接了苏太太亲手递过来的茶盏,赞了句“好茶。” 苏老爷一脸堆笑:“哪里哪里,怎么敢跟御赐岚园的比。”说完又佯作怒状:“曼秋,小茜,怎么如此怠慢裴小姐?” 苏二太太美目流转,顾盼生辉,看着云卿略点了个头。云卿会意,欠身客气地说:“苏老爷不必客气。这些年多亏了二太太和苏记照拂,我打这儿路过,顺便来买盏灯,打扰之处,还望苏老爷海涵。” “哟,裴小姐这是哪里的话,”苏老爷忙笑皱了一张脸说,“裴小姐来买灯,那是我们苏记的福分。不知道裴小姐是看上了哪一盏呢?” 云卿便笑:“倒是看中了两盏,只是听说……” “听说什么?” “不瞒苏老爷,听说那两盏灯都有主了,乃是江南客商曹爷早早定下了的。曹爷这单买卖我原也知晓,竟不料咱们苏记的工艺越发精湛,做得出那样出彩的灯笼,倒叫我不舍得割爱了呢!” “什么?”苏老爷和苏太太面面相觑。 “曼秋,这是什么意思?曹爷那些灯竟还没运走吗?” 今儿云卿该说的该做的已经做完,也没心思看苏家这团乌烟瘴气了。苏二太太真是知晓她心思,先行开口说:“曹爷那批灯笼原也不是三五天运得走的,裴小姐既然喜欢,便由我柳曼秋做主送给裴小姐了。孙成。” 孙成从角落里稳稳当当走出来说:“是,二太太。裴小姐请。” 云卿就此告辞,苏老爷与苏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挽留一番客套。但云卿前脚还没踏出那个花厅,就听苏老爷急躁地问:“曼秋,这是什么意思,曹致衎的灯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运走?不是说的月底吗?现在了还不运走,那银子得拖到什么时候?” 关门的吱呀声伴着苏二太太不紧不慢地解释:“没有船愿意运,莫说曹爷,我也没得办法。再找不来船,约莫得等到八九月份了吧……” 027 景致 苏记的斜对面是个极华贵的茶坊,雅号“全馥芬”,取“愿君斥异类,使我全馥芬”之意。云卿琢磨着让苏老爷自个儿掏钱为曹爷运灯笼就好比割他的肉,虽说他九成九的最后会答应,但中间儿总得前思后想左右挣扎一番,便先拉了孙成去全馥芬坐。 云卿前些日子听蒋宽提起过他们蒋宋茶庄又出了一味新茶叫做“碧波流岚”,说是在蒸茶时拿以薄荷、蒲公英、茵陈为首的几味花草茶小火慢熏了,待到炒出来冲泡时,不仅茶汤碧绿清透,口感清爽甘甜,还解燥解乏,极宜夏日里饮用。她听得多了自然好奇,点茶时便顺口提了句,不料这里还真的有,便并着几样小点心要了一大壶。 孙成只比她小一岁,人机灵,又实在,还是个喜欢跟人近乎的热心肠,苏记里许多人都爱逗他。云卿将一块芙蓉糕递给孙成说:“人各有命,铺子也一样。你该吃吃该喝喝,苏记的事就别多想了。” 孙成有些拘谨,一双眼睛不敢落到云卿身上。见云卿直接用手往他盘子里翻了各色糕点,忙不迭地点头说:“哎,谢裴小姐,谢……” 云卿笑:“怎么了,倒跟我生分什么? 孙成脸一红,吱唔了半天才小声说:“云姐姐你今儿……真、真漂亮……” 眼看着孙成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不自在,云卿忍不住咯咯笑开,边笑边说:“看来我是沾了这身衣裳的光呢!” 孙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是我嘴笨了。” “从前不顶机灵的么?”云卿揶揄说,“现如今苏记买卖越做越大,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这时候嘴笨,可难讨赏了。” 孙成知她说什么,苦笑着说:“云姐姐可饶了我吧!别说讨赏,只要能安安分分待一天,就一天我就知足了。” “一天也不行?”云卿品着糕点问,“三姨太是每天都来?” 孙成完全没胃口,只在一旁少年老成地叹气说:“自云姐姐你‘踏雪寻梅’惊艳满城,苏记的生意就格外地好。苏太太和三姨太本就想争苏记,眼见这回要赚的盆满钵满,更是卯足了劲儿不撒手了。苏太太呢只要得空就捉大少爷来苏记,三姨太本就是闲人,现在更是一天跑个七八回,回回都得找人撒撒气。我是多亏我师傅和二太太在前头顶着才能留在苏记,自然是不争不闹,但求安稳了。” 云卿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说呢,说那么不着调儿的话,还指望谁给卖力做工,原是想一朝天子一朝臣,把苏记里里外外全换了呢!” 说起这个孙成就恨,握了拳恼火地砸在桌上说:“谁说不是呢!今年的七夕斗灯声名远播,现如今灯笼走俏,各家生意都忙。伙计们前脚离了苏记后脚就能找着做工的地儿,谁还非赖着苏记不走了似的!现在倒好,无缘无故就一通叫骂,扰着伙计们做事耽搁了交货,又统统赖到伙计们头上。若不是念着二太太仁厚,想帮二太太做好曹爷这单买卖,恐怕真就如三姨太所愿,换了一茬儿人了!” 云卿轻叹:“摊上这么个东家,也真是没办法。” 孙成亦叹:“苏记么,哪儿哪儿都好,就差一个好东家,唉!” 孙成话音未落,只见隔着一条街,斜对面的苏记灯笼坊里,云卿平日里作画的那间房朝外的窗子被打开了。苏二太太站在窗口看着这边的云卿,脸上的神色一时难以分辨。 云卿亦看着她。这是先前约定好的信号,苏二太太站在那儿,说明苏老爷已经给了答案了。是贪心不足地为了尽早拿到银子、拿到加上代运在内更多的银子,从而押上苏家的家底,还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云卿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果然,良久,苏二太太遥遥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苏老爷同意了! 偌大的一个苏记,百年的基业,几代人的心血,摊上苏老爷这样的东家,真真儿算是倒了血霉了。 云卿亦遥遥点了点头,眼看着窗户重新被关上,才又继续认认真真品尝糕点。 “云姐姐你……和二太太……” 这些自然是落在了孙成眼里,他本有理由好奇。云卿最后捡了一枚无花果脯送进嘴里,等孙成静下来了,才咬着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问:“孙成,若有朝一日你成了苏记的东家,你又会怎么对待苏记呢?” 等到“碧波流岚”端上来时,云卿已经把该交代的都跟孙成交代好了。孙成走时脚步有些发虚,但腰背挺得笔直,云卿知晓那些话他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的,是以并不担心。 全馥芬虽是雅致的地方,但这道街多是商贾之地,往来皆贵客,迎送多半是在自家铺子里头,极少有来这儿谈买卖的。加上这里每张桌子都拿湘妃竹骨的帘子给隔开了,云卿这里又挨着窗户,更是清净。 不一会儿,孙成便站定在了苏记的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云卿,脸色有点儿发白。云卿原本不担心孙成的举动,所有的问题都只是时间问题,可好巧不巧就有人愿意帮忙,苏三姨太叉了腰在“苏记”两个大字下面尖声尖气地叫嚷:“哟,多金贵的客人呢,还要十里相送!两个灯笼送了八百年了你是爬过去的啊?也是,你本来就是家里贴了银子来学徒的,你不做工也关不着我们什么事儿,可你别在大门口碍着人的眼哪!……” 苏三姨太越发骂的不能入耳,孙成低着头,一双拳头也越握越紧。云卿小口小口地啜着茶,眼见着孙成是打算忍气吞声先进门了,苏三姨太再度挑了句不合适的:“……做学徒的好吃懒做,做师傅的又迂腐呆板,真是她柳曼秋寻的好伙计!” 孙成猛的抬起头,饶是云卿隔得远也晓得这孩子怒得狠了。三姨太大约也发觉孙成神色不对劲,又啐了一声,扭着小腰儿骂骂咧咧地先行进门了。孙成缓缓回头看了云卿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大步走进了苏记。 “唉!”这一声,着实是为苏记叹。 云卿事情办完,本打算再喝一杯就走,不料有人猛拍了桌子喊:“嘿!云卿!果然是你!” 这孩子气的声音跟这养尊处优的手放一块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她在蒋宽面前素不防备,才扬起笑脸要邀他入座,却发现湘妃竹骨的里头,方才撩开帘子进来的可不止一个人呢。 “好久不见,”慕垂凉笑得清闲,“云姑娘唉声叹气的,可是有什么麻烦?” 初见他难免心里头一僵,但他一开口云卿反倒淡然了。银白软缎晕针穿花的大袍,半开半合的错金未画白扇,云卿眯了眼看他半晌,莞尔一笑:“天下太平,诸事和乐。好久不见。” 慕垂凉殊无惊讶,如寻常老友重逢一般笑着点头说:“如此甚好。” 两人彼此知根知底,本该是撕了面具刀兵相见的时候,但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蒋宽面前,因此彼此都维持恭谦有礼,绝不露一分小家子气来。 蒋宽早已大喇喇坐在了云卿右手边儿,指着桌上那壶“碧波流岚”对云卿说:“这茶刚制出来,除了你我也没跟旁人提起过,所以一听有人问就晓得是你,味道怎么样?” 云卿眼皮子突突跳了两下,费力地咽下一口豌豆黄儿底气不足地问:“这话的意思是……” “这是我开的茶庄啊!”蒋宽咧嘴笑,“当然,是我姐夫拿的银子,他银子比较多。” 云卿瞄一眼斜对面的苏记,只一心低头喝茶。 “从前我们在这儿倒也见过你,只是那时不认识,先前我姐夫也挺喜欢你现在坐这位置。” 云卿看看对面儿姿态优雅笑意清浅的慕垂凉,笑:“这位子好,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纵观全局,滴水不漏,也难怪慕少爷喜欢。” 慕垂凉慢悠悠喝着茶说:“云姑娘深知我心。” 蒋宽嘿嘿笑着搭腔说:“斜对面是你画灯的地方吧?偶尔你开窗便可看见你。” 云卿眉骨有点儿发疼了。斜对面儿是苏记,开窗可以看见的才不止云卿一个,还有郑中扉。为了监视郑中扉,这个人不紧放了长线,还下足了本钱。幸亏她平日里怕打草惊蛇,在苏记向来不跟郑中扉多见多聊,否则早早儿地让慕垂凉发现了,以她当时十岁出头的年纪,没准儿除了哭鼻子什么都做不了。 “慕少爷好耐性,”云卿笑,“也好大的手笔,为了这处不佳的景致还特地开了茶庄。” 她摆明了是指郑中扉,慕垂凉故作不知,只浅笑温润:“银子多,放着也是放着。” 云卿有点儿噎着,半晌没说话。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蒋宽忙送上一杯茶。 慕垂凉不紧不慢摇起折扇,倜傥风流,笑容明朗,道:“她牙疼。” 028 品茶 牙疼的云卿用一双细长的银雕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豌豆黄儿,刻意忽视了慕垂凉,只闲闲听蒋宽说些蒋家茶叶生意的事儿。听蒋宽的意思,“碧波流岚”只是蒋家制茶上的一个新尝试,这是将素日金贵的南方茶树和不值钱的花草茶糅合到一起,做出从口感到价位都更适宜普通百姓饮用的茶来。 这期间,慕垂凉早已吩咐小二端上一壶热水。先前云卿喝的“碧波流岚”是店里冲泡好的,这回却是慕垂凉当着二人的面儿亲手泡的。云卿看他泡茶时目光专注,动作娴熟,甚至姿态优雅,自成一景,觉得自个儿的牙当真是要疼起来了。 “你尝尝看。” 滕蔓纹路的青花小瓷杯,素白如玉又骨节分明的手,云卿不需仔细瞧,那第一杯茶的确是给她云卿的。 云卿大方接了,将饮未饮,又抬眼笑问:“没下毒吧?” “清热解毒。” “天儿热,没毒只有燥。” “解热降燥。” 望着碧绿茶汤,云卿笑:“还有这等功效?” 那人将第二杯分给蒋宽,神色丝毫不乱:“不分茶,分人。” 这人真是讨厌得够份儿了。见蒋宽瞧着他俩发愣,云卿偃旗息鼓,认认真真品起茶来。 “碧波流岚”,茶汤碧绿清透,嗅之淡雅清新。轻啜一口,初时舌尖味苦,咽之微察涩意,口感算不得极佳。但又想,茶本就是苦中回甘的东西,茶香缭绕,茶味醇厚,几番浮沉和易色回味,需耐得住品才称得上一个“好”字,因此不敢心急,待到口中苦味稍缓,便再度轻啜。如此往复,将一杯茶耐心饮尽了。 “怎么样怎么样?”蒋宽巴巴地瞧着她问,“这茶还行吗?” 云卿夹起一块豌豆糕,瞧着蒋宽笑:“你心急什么,难不成这茶是你制的?” 蒋宽嘿嘿一笑,摸着自己鼻尖儿说:“正是我蒋宽……哎,这茶究竟如何?” “瞧你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原来还会制茶,”云卿倒好奇了,再度避开他的问题反而问他道,“往日里你也制过茶么?怎不曾听你提起?也忒小气了,不送我一些尝尝。” 第15节 蒋宽脸诡异地一红,低了头偷瞄了云卿小声咕哝道:“往日里……没有。我最近才……才想……哎呀你要急死我,这茶究竟如何?要是放茶庄里卖,会赚钱么?会有人买吗?如你和你姑姑,会来买吗?” 云卿想起岚园里蒋宽酒后醉言,又看他此番神色,知晓这人真是红鸾星动,为了一个女子要改邪归正了。因着第一次听蒋宽提起时是在岚园、在她面前,云卿对此事还真是非常好奇,正琢磨着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慕垂凉却突然淡淡一个眼色瞧过来,分明是平稳无波,却让云卿心头一紧,顿时没那个兴致了。 “会的,”云卿笑说,“我逗你呢,这茶极好。” 蒋宽顿时长舒一口气,叹道:“你吓死我了,要是你第一个开口说了不好,我心里可是真真儿没底儿了。” 云卿低头抚着细骨瓷的小茶杯,斟酌着词句笑说:“你有心做事,那就极好了。便是一开始做的不好也不必灰心,做买卖的事我虽不懂,但这物华城里但凡有几个铺子的,哪个不是赔赔赚赚,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你这才刚开始做,便别只盯着赔赚,要多看多学,放宽心走稳路。其实天下之大,人各有异,又哪能叫全天下都喜欢同一味茶。如你们做茶庄的,只要全天下都能在你们铺子里买到自己想要的茶,那就够了。如你制这味茶,只要有人喜欢,天天月月年年都喜欢、都愿意买,那也是足够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饶是蒋宽也没见过她这样长篇大论,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半晌,说:“好像……是的吧……是么姐夫?” 慕垂凉目露赞意,点头道:“是的,一句都没说错,云姑娘不来做买卖那可真是可惜了,不过没和云姑娘在买卖上成对家,那也真是庆幸有加。阿宽,你该好好谢谢云姑娘,这话寻常人她倒不一定说。” 云卿埋头吃糕点,吃的龇牙咧嘴。 “嘿,我跟云卿是朋友啊!谢了嘿!”末了又问,“你是怎么了,豌豆糕不好吃?” “……牙疼。” “……” 慕垂凉只是笑,擅自唤来店小二撤下已经凉掉的豌豆糕和只动了两口的芙蓉糕,重新点了一壶庐山云雾茶和几味点心。云卿发觉这个人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察言观色看透人心,还在于能够完全掌控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感觉,有时他话里有话,云卿却觉得这个人并不危险,但有时他只是一个眼神,就叫她顿时防备又紧张。 新换的茶和点心还没全部上来,慕垂凉便过分明显地要把蒋宽支走了:“阿宽,你回趟蒋宋茶庄,盯着些宋掌柜今儿出货的单子。” 蒋宽一愣,问:“现在?” 慕垂凉挑眉看向蒋宽,一言不发,蒋宽却重重点头道:“好,这就去。”又起身跟云卿告别:“这是我自己研制的第一味茶,可不能将就,所以现下你先尝着,就不送你了。等到我琢磨好了正经放在铺子里卖了,你再多拿些给你姑姑尝尝。” 云卿从慕垂凉身上收回目光,也起身道:“那可先谢蒋大少爷了,快去吧,跟着慕少爷学做买卖,可要认认真真别出岔子才好。” 蒋宽不觉有他,利落起身风风火火地便走了。倒是慕垂凉一边亲手将小二端来的茶和糕点一一摆在桌上,一边闲闲开口问:“你怎知是我教他?” 见他不客气,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吩咐人撤下她要的点心,她也不打算客气,可慕垂凉点的东西多半都奇怪,她伸了手又不知要拿什么,慕垂凉笑,拿筷子夹了块蜜色的蘑菇状糕点隔着桌子伸过来放到她碟子里说:“这个你应该会喜欢。” 云卿皱眉盯着盘子里的糕点,半晌没动手。 “怕我下毒么?” 云卿恼极了他这幅一边把别人逼近死路一边自己还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神色,恼到最深处反而绽出一个大大的笑,仰脸看着他说:“先前我开玩笑的,其实我百毒不侵。” 然后伸手将那糕点送到嘴边,轻咬一口,竟是栗子面做的小饽饽,十分香甜喜人。她素爱吃糖炒栗子,慕垂凉竟然真的说对,这糕点她果然很喜欢。 只是那种算计不过这只老狐狸的挫败感再度被勾起来,一时便懒得说话,倒是慕垂凉执着,一边挑了其他点心放进她碟子里一边再度问:“你怎知是我教的阿宽?” 云卿闷闷地说:“他素来就仰慕你,现如今想好好做买卖了自然最先想到要求你帮忙。而正是你答应教他了,他才什么都乖乖听你话。” 慕垂凉竟一副了悟之态,笑道:“哦,是了,我差点忘了你也是人小鬼大的。” 云卿抬眼瞧了瞧他,没说话。 慕垂凉耐心解释:“阿宽虽说是最近才想好好做买卖的,但他很认真。他爱慕一位女子,因晓得自己先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且名声极差,所以下定决心要改过自新,为那位女子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也希望学会做买卖、多赚一些钱,如此有朝一日便可将那位女子娶回家,好好照料,视如珍宝。阿宽他正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才去做茶的。” 云卿没料到蒋宽竟是这样重情的人,想起他方才提起茶便认真的样子,当真不是作假,亦不是一时兴起。 “所以,”慕垂凉为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说,“若是那茶诚然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我是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的。” 云卿才喝了一口就被这话呛着,慕垂凉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狼狈咳嗽的样子说:“这很容易看出来吧?我又不傻,你何必……” “我傻,是我傻,”云卿连连摆手说,“我低估了你慕少爷的睿智,也没料到慕少爷你已经彻底赢了还要继续盯着我。话说现如今我从布局到应对甚至那一丁点儿仅剩的自信都输干净了,我只想趁慕大少爷你尚未对我动手之前好好享受下最后的安乐,这也不行么?你若不能不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也不能假装笨一点让我心里好过一些么?” 她这些破罐子破摔的话显然让慕垂凉心情极佳,那人摇了折扇笑得着实开心,却意外说道:“我们两个之间的事,等到说完阿宽的茶,但凡你想知道的我会全部告诉你。” 云卿这会儿真是觉得自己牙疼的厉害,一边不愿开口,一边又想开口咬死面前那个人。 “那茶,”云卿最终妥协,撇撇嘴说,“我就直说了。一来茶汤味道不足,清不够,醇不厚,回味不远,只适合大碗饮用,不适合小口细品。二来花草茶么,蒋家是几家的贵族,做的向来是名贵茶,蒋宽身为蒋家的嫡长子将来必是要接管蒋家的,现如今却放低身份着眼于这么不入流的花花草草,等到蒋家知道了怕得要一番鸡飞狗跳,最后吃亏的还是蒋宽。三来蒲公英,茵陈,冬凌草,呵,蒋宽不知道你个四族之子还能不知道么,这虽是民间常饮的花草茶,但细算下来也都入药,蒋宽做这茶摆明是了和医药裴家过不去呢。说到底人走的什么路多半要看引路的人存的什么心,跟我们这种旁观叫好的人能有多大关系!” 029 婚嫁 云卿至始至终都埋头观察碟子里的糕点。栗子面儿的小饽饽,核桃仁儿的鲜奶酪,花生碎的浑圆果球,正疑心怎会这么巧,怎会全是她素日里爱吃的,却听慕垂凉说:“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你抬起头来。” 云卿手蓦然一抖,她何曾正正经经问过什么问题。但那种目光的压迫感教她不得不听从指令,于是只得放过那些个精致糕点,抬起头来看着他。 但这人并没有一丝一毫动怒的迹象,慕垂凉笑说:“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像你这样骄傲的人,如果不从运筹帷幄上全面战胜你,你是不会将我放在眼里的。” 云卿一愣,盯着他笑意越发深邃的眼眸,半晌忽觉尴尬,僵僵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阿宽这件事,你说这些话我原也料到了,你不当我是好人,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可你仔细想一想,不管是你还是阿宽,如果我当真要对你们动手,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慕垂凉声音平稳,再度说,“你若防备我至少应该看着我,看看我哪一刻曾盯着你不怀好意过。你至少找足了证据再对我下定论,不是吗?” 苏记那边仍然没动静,云卿收回目光,反倒让他这话逗笑:“咱们立场不同,你若真的不怀好意我反倒可以理解。但你慕少爷最讨人厌的地方不是善恶,而是根本不叫人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慕垂凉笑容一丝未减,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点头说:“啊,是了,让你像刺猬一样扎着,我竟忘了表明来意——咱们联手吧……” 云卿这厢一直留意着苏记的动静,听慕垂凉如此一说呆呆愣愣地回头,恍惚间仿佛觉得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苏记,再仔细瞧却也看不到了。 慕垂凉无奈道:“现如今的状况是你从道义到谋略上都无法打败我,而我因为初见时地藏王菩萨庙里的救命之恩和你师傅裴二爷的教诲之恩,也不愿对你出手。更何况我们的确有相同的目标,除了站在同一边,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你觉得呢?” 云卿一心二用,既放不开苏记,也不敢轻视了慕垂凉。可慕垂凉如此一说她真是不得不收回目光全心全意对付眼前人了。 这个提议慕垂凉还当真想过,慕家老爷子有心打压其余三族,而若是能借别人之手先扫平蒋家、裴家和叶家,于她自己倒是没任何不利之处,但这法子她自己想想倒没什么,换做慕垂凉主动提议就很奇怪了。 “要我披荆斩棘助你们慕家独大,大白天的你慕少爷是做什么梦呢?”云卿笑意发冷,再度将目光移到窗外,口气也不善起来,“况且我这一点雕虫小技,怎入得你慕少爷的眼,跟我联手不怕掉你慕少爷的份儿么?” “虽说的确还有不足,但毕竟年纪尚小,好好调教是有望独当一面的。”慕垂凉干脆探过折扇扫在她脑门儿上强行要她看着她,云卿恼火地避开,谨慎地盯着他看,只见慕垂凉笑意清浅堪称温柔地说:“那么不如你好好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云卿手一抖银雕筷子便“当啷”一声掉在碟子里,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那人目光专注,笑意温柔,做足了柔情满怀的姿态。云卿让他突然间深情款款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后背冷汗涔涔,下意识便站起来后退半步,长凳应声而倒砸在湘妃竹骨的精致帘子上,扯开一声奏乐一般的“滋啦”响动,她这才发觉,偌大的一个全馥芬,早就已经只剩他们二人了。 慕垂凉只说到这里,提议背后的利益纠葛她一字不提。饶是云卿反应再迟钝,愣了这么久也开始后悔自己反应过大了。于慕垂凉来说,娶她有一二三等的好处,于她自己来说,嫁给慕垂凉又有一二三等的好处,如此罗列,互相利用,男娶女嫁,皆大欢喜,根本无关感情,亦不需逐一挑明。 慕垂凉看她如此,终于半带无奈半带忍耐地说:“你何必……其实……” 云卿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苏记那边。早早儿的蒋宽没走时她就觉得苏记那边不对劲,这会儿站起身来才发觉,苏记二楼她画灯笼的那间房里有人在争吵,不,不止争吵,乒乒乓乓的响动,恐怕是已经动手了。 “你若担心,我陪你过去瞧一瞧。”慕垂凉善意说道。 这话云卿听着浑身发毛,但也没空理他,只是紧盯着苏记。二楼里很快没了声响,客人们却纷纷从大门里走出来,还有人边走边骂骂咧咧。云卿更是紧张,心说盘算了这么久,别有个什么节外生枝才好,却听慕垂凉再度开口说:“其实不会有事的,我的诚意,你很快就会看到。” 云卿一愣,转过头眯了眼不善地说:“慕少爷可别告诉我连这等小事你都想要插手,不觉得自己很多事很讨人厌么?” 慕垂凉为她倒了一杯庐山云雾,依旧不紧不慢地笑道:“不觉得。” “……” 云卿恨恨地看着他,忽然听到斜对面儿传来一声尖叫,云卿忙看过去。 是苏三姨太! 看着苏三姨太披头散发惊叫着从苏记跑出来云卿简直目瞪口呆,孙成动手了?不会吧,这孩子素来没那么急躁啊…… “我说了没事的,你能不能先坐下?单从厉害关系轻重缓急来讲,你也应该先顾着我不是么?”慕垂凉抬头问。 云卿既想看到更多又不便将整个身子探出窗外,心里着实急躁,听他这么说不免回头瞪他:“厉害什么,轻重什么,又顾着什么,我不能动你,你也动不了我,咱们放彼此一马,各过各的互不打扰不行么?” 云卿说完又看窗外,才看到苏二太太半边儿脸颊肿着站在了“苏记”的招牌底下,拿一方雪白丝帕轻轻擦拭嘴边血迹,神色冷的可怕。 慕垂凉笑:“显然不行。” 云卿早惊得不觉慕垂凉说什么了……刚刚动手的是苏二太太和苏三姨太?然后事情终于有点儿她预想的影子了:孙成扶着赵掌柜,两人一道走出了苏记的大门。 “赵掌柜,哎哟喂赵掌柜喂!”苏老爷擦着汗小跑出来,跟在后头急急说,“您可不能这么撒手走了!是小茜她胡来了,您和曼秋之间清清白白那我还能不知道吗?赵掌柜您可别跟那疯女人一般见识,哎赵掌柜您别走啊……” 赵掌柜在云卿所在的窗下停下,转身瞪着苏老爷说:“苏老爷,赵某虽是二太太请来的,但说到底是在苏记做工,头上顶的是一个‘苏’字!可是今儿因着给二太太报账目,居然让三姨太指着鼻尖儿骂,这我也都忍了,谁让你们是东家呢!可我这徒弟呢?杵在旁边儿一声没吭就能让大少爷给打成这样!苏老爷,你们苏记这庙太大,我们这些小鬼儿啊,住不起!” 云卿闻言低头一看心就慌了,怎么孙成眼睛肿了一只,连脑门儿都淌血了。孙成抬起头看了一眼云卿,又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由着赵掌柜拉着他的手径自离开了。 “哎哟赵掌柜,话不能这么说,赵掌柜,赵掌柜……”苏老爷追着赵掌柜离开了。 “咚!”的一声,一个人被丢出苏记的门外,云卿一看,竟然是苏行畚,苏行畚被打得站都站不起来,云卿这回当真是惊着了。若说苏二太太和赵掌柜谈账目,三姨太伙同苏行畚污蔑二人、然后争执之间大打出手,这鸡飞狗跳的事儿放在苏家倒是没什么不正常的。问题是,苏三姨太和苏行畚又是谁出手教训的呢? “叫曹爷笑话了,多谢曹爷相救之恩。”苏二太太半回头说。 云卿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瞧见一只软缎晕针穿花芙蓉绣香囊,再仔细一瞧,大步跨出门槛冷眼瞧着苏行畚的,可不正是曹致衎么? 云卿愣了半晌猛然回头,紧盯着为她续上热茶的慕垂凉面色不善,慕垂凉安抚地说:“你看,我早说过不会有事的。你既看完戏就安安分分坐下,咱们好好聊聊婚嫁事宜不行吗?” “婚嫁你个大头鬼!”云卿当真气的跳脚,简直口不择言起来,“曹致衎是你派来的?曹致衎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个人这么会这么讨人厌呢?” 慕垂凉看她气的跳脚的样子终于大笑起来,稳稳当当说:“是我大哥。不过这件事实在怪不得我,我说看上一位姑娘,想要迎娶进门,大哥便执意要去看一看,所以就……” “你大哥?你自己就是慕家的长子,你哪里来的这么讨人厌的大哥?”云卿想起初见曹致衎时那人似笑非笑目光如炬打量她的样子就浑身发毛,还有那些个栀子花…… “哎,你恼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她越恼怒慕垂凉越开心,最后笑不可抑地说,“至于那些栀子,显然是我大哥私自从我房里卷走的。哦,自然不是慕家的大哥,”他顿了一下,看着云卿的眼睛说,“江南吴家的大哥,我的亲哥哥,吴世铎。” 030 周到 吴家,又是这个吴家。当年吴存儒大人为了给她夏家喊冤血谏御上连累整个吴家家道中落,云卿心底歉意颇多。若他慕垂凉仅仅是这个身份,别说联手,就是要她云卿赴汤蹈火还此恩情云卿也觉得理所应当。可当年的吴家和夏家并肩作战,现如今的吴家后人却成了夏家仇人的马前卒,叫云卿一想就心烦意乱。 “出门太久,我要回去了。”云卿说。 慕垂凉也不拦着,只是笑笑说:“我八月十五回来。” 云卿只觉荒唐:“这不关我事吧?” “你果然是记性不佳的,”慕垂凉慢悠悠喝着茶说,“先前约好八月初一听说书。” “不去。” 慕垂凉始终不恼,那神色从明显的忍耐到几乎宠溺的温柔,叫云卿越发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可他仍然耐心地说:“阿宽的茶如你有什么想要提点,就告诉长庚,以我的名义来做,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云卿心里诸多恼火,越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她也不做告别直接走到了楼梯口,再回头,却发觉那人收敛了笑意,望着她方才坐着的方向轻叹一声,怅然若失——并未看错,的确是带着疲惫与苍凉的……怅然若失…… 苏记那边进展顺利,自孙成和赵掌柜离开后,苏二太太也一怒之下离开苏记,连带着大批伙计纷纷辞工不做,苏记整个儿就如被掏空了一般。听闻苏老爷也曾唏嘘感慨,但很快就被自家不成器的儿子突然稳重起来而激动得涕泪横流——苏家大少爷苏行畚认为自己身为苏门长子,接管苏记实是义不容辞。 而在苏老爷带着苏少爷几番登门致歉之后,所谓的江南客商曹致衎也同意继续做这单买卖,据说签下了更为逼仄的契约——九月一号之前,所有灯笼全部运到杭州曹家一处铺子里,否则三倍赔偿,白纸黑字,云卿看的清清儿的。 曹致衎笑:“你看,你想要的,我那个笨弟弟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愿意照顾周到。” 彼时八月初五,云湄携了云卿去东山香岩寺敬香,“偶遇”了慕垂凉的兄长曹致衎。曹致衎“借一步说话”的地方是香岩寺背后的一处桃花坳里,这个季节桃花自然已经全部凋谢,只剩下繁盛稠密的桃枝桃叶,间或可以看见裹着一层莹白绒毛的青桃果子。 那契约不过一张纸,云卿却细看了三遍,心中将慕垂凉这只老狐狸骂了几百遍。什么叫什么都晓得,什么叫什么都愿意照顾周到,他好似神仙掐算精准,更叫云卿感到挫败。曹致衎看她尴尬又恼怒,收回那张契约笑说:“他去大兴城帮慕老爷子做件事。若非有事要求慕老爷子,他本不必叫自己这么辛苦的。” 云卿下意识问:“求什么?” 见曹致衎笑意揶揄,又讪讪补充:“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自视颇高么,怎么还需要求别人,真是……” “娶你入门,”曹致衎说,“只为到时候慕老爷子不要过分刁难你。你当晓得他的心意。” 这件事云卿整个儿还没理清楚,怎么那边就兴致勃勃地当真筹办起婚嫁事宜了?云卿茫然看向曹致衎,磕磕巴巴说:“这件事……实在不关我事吧?难不成别人不经我同意自个儿把自己辛苦一番,也要算在我头上?” 曹致衎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她手中,笑意深邃说:“算在你头上,自然是因为……你一定会同意的。”说完竟转身便走,只留身边桃之夭夭,碧空湛湛,近旁佛乐声声做响,四下人语嘈嘈切切。 这算什么?这算个什么啊?云卿茫然低头,却见手下里乌木错金的扇骨,打开一看,雪白未画的扇面儿,并一方“丛箴夏公”印,正是她们夏家的东西。 第16节 到了八月初九,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儿又出现了。 蒋宽的“碧波流岚”茶略作了些改进,邀请云卿到全馥芬细品。云卿倒还记得慕垂凉走之前叮嘱不要因为蒋家的事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只细细品味,并不多言,心想回家列了单子着人递给长庚会比较好。 哪知蒋宽说着说着便又把话头儿扯到了慕垂凉身上。他道:“对了,上次我走之后,我姐夫可曾和你聊什么古怪的了?” 云卿登时心里一紧,忙说:“没有,只是寻常话,说了几句便走了,怎么……” 蒋宽一歪头疑道:“嘿,那就奇怪了,当日回家便说要娶三房……” 云卿手一滑热茶便泼出来,烫得她差点喊出声来,看蒋宽也吓了一跳便忙摆手说无事,只是再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蒋宽犹自歪着头瞎琢磨:“真是怪了,近日里我天天跟他在茶庄忙,怎么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看上了哪家姑娘……” 云卿磕磕巴巴问:“没、没说……要娶的是谁么……” 蒋宽很费力地想了半天,最后看着她摇摇头说:“没吧……没有说,跟我姐姐提了一句,然后直接就去见慕老爷子了,两人在书房谈到深夜,第二天他就快马奔赴大兴城去了。真怪了,哪家的姑娘这么厉害,让我姐夫不声不响地就执意要娶了……”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埋头喝茶半晌不语,只留蒋宽在那里絮絮叨叨:“云卿,你也好好想想我姐夫究竟提过什么没,我可真是好奇透了。他和裴家、和我们蒋家结亲时都是族中长辈定的,尤其是慕老爷子定的,他只听从,也不说喜不喜欢。可这回这个三房,倒像是他自己一门心思看中了、非娶不可的……哎,真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哪……” 云卿这热茶喝得一身虚汗,心想这事儿究竟为什么就到了这种地步了?可恨今儿才八月初九,离他回来还有那么漫长的六天!勉强和蒋宽喝完茶,云卿推脱身子不适便往岚园逃。临走蒋宽还嘿嘿笑着说:“我必定要找出来瞧一瞧,若是配不上我姐夫,我就把她偷偷卖进窑子里,免得和我姐姐同侍一夫,还要掉了我姐姐的份儿!” 云卿后背蓦然冒出冷汗,晓得他是开玩笑,也觉得内衫全都要汗透了。二人作别后她便坐了轿子回岚园,到门口时有人忽然唤道:“云卿……” 云卿正心里发毛,听这么一喊禁不住一声惊叫,虽说声音小,倒似把外头人吓坏了,只见帘子猛然被打开,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了?” 抬头一看,竟然又是裴子曜。裴子曜显然没听从她的提点,依然每天都过来,这几日云卿进出岚园只当没看见他,而他也只静静等着,绝不上前纠缠。 “是你,”云卿一边擦着额头冷汗一边长嘘一口气说,“是你啊……” 裴子曜却紧盯着她的手。那里刚被她自己用热茶烫着,现在一大片红。见裴子曜目露心疼,她抽出帕子覆在烫红的地方,然后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下轿子来。 “裴牧,回去拿药。”裴子曜吩咐。 云卿忙说:“不必了,岚园里头都有。” “怎么弄的?” “不小心。”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与你无关。” 裴子曜终于被噎到,缓缓抬头看她。云卿到了自家门口,心里渐渐稍微安定了一些,与他目光对视时甚至能真心地浅笑起来。 “你又来了,”云卿挑眉,“这次想必有什么新的事吧?” “旧事,”裴子曜听她如此一问,眼眸中冷意渐浓,脸色也逐渐暗下来,“你的终身大事。” 云卿轻笑一声,说:“下次若还是这件事,便不必再上门打搅了。你确实打搅到我了。”说完便要转身进门。 面前突然横过一个手臂,云卿停下脚步,冷眼看向裴子曜,只听他更加冷淡地问:“有人给我爹带去一封书信,信上写,你云卿已经是名花有主,叫我们裴家莫做纠缠。” 云卿心底一惊,下意识倒退半步,然后心里突然闪过一个摇着折扇笑得云淡风轻的身影,顿时在心里恨恨咒骂了一声,这个人!云卿心想,再见面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裴子曜看她如此神色,眼神里好似天塌地陷,良久才费尽力气说:“原来……是真的?云卿……是真的?” 云卿面色一红,说不出是羞的还是恼的,她眼神躲闪着说:“那句请你们裴家莫做纠缠,倒的确是我心里话。” “我说的不是这句!”裴子曜突然抓住她肩膀低声怒吼,“名花有主!告诉我怎么回事,告诉我!” “杜衡杜仲!”云卿直接喊人。 岚园里头立刻出来两个威武少年,强行将云卿护到了身后。云卿下意识地看着自己右手腕子,那里疤痕明显,至今仍薄薄缠着一层纱布,云卿心有余悸,冷眼瞧着近乎崩溃的裴子曜说:“裴子曜你听清楚了,现如今咱们之间殊无纠葛,我想嫁谁,就嫁谁,轮不到你来多管多问!还有,这辈子,都别再指望你能再伤到我!” 云卿放了狠话,转身就走,才走上九曲回廊,便听得身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云卿!云卿……” 云卿气的一汪眼泪蓄在眼眶里,又忍泪忍的眼睛疼,心想慕垂凉这个王八蛋!简直是个王八蛋么! 可是才过了两天,到八月十一,更离谱的事出现了! 031 安排 八月十一,岚园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分别是卢府尹、赵御史,以及他们各自的夫人。 直到亲自请赵御史、卢府尹和两位夫人进门,云卿都还云里雾里。虽说前阵子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常请她和云湄上门小坐,但二位大人却从出现过,更不必说此番竟颇为隆重的亲自登门。 “小女见过——” “不必多礼,”两外大人忙道,“我等冒昧登门,已然十分汗颜了,主人不做怪罪便好。此番我等是客,又哪有主人拜客的道理,你且快快免礼吧。” 这话里……可是彻底将身段放下了,便是因为她师傅裴二爷,也不该对她尊敬到此番地步。云卿更加狐疑,却也只得匆匆将礼行罢才说:“多谢二位大人。”然后方扶了云湄起身,两人一道请来人上座。 到了待客的“十丈红尘”花厅,御史大人和府尹大人竟跳过云卿与云湄,低头小声商量起什么。倒是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跟她们算是熟惯,亲亲热热拉起她们的手话起家常来。 “云卿,你的手这是怎么了?烫伤?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瞧这红红的一大块,哎……” “云湄,你可又瘦了。要多吃一点才好,现在这样子弱不禁风的,脸才巴掌大。” “不要老做绣活儿了,整日闷在屋子里头做绣活儿,对眼睛也不好,是不是云湄?” “穿些艳色的衣裳,戴些首饰。我那里还有一副紫水晶的钗环,回头差人给你送来。谢什么,不需客气的,云湄。” 云卿和云湄很快便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今日莫名登门的原因竟然是云湄。云湄多年卧病在床,连岚园都甚少出去,第一次应府尹夫人之邀做客时她甚至还偷偷问云卿府尹大人姓甚名谁。 尽管云卿早就希望云湄多出门走走、若能抬高地位觅得好夫婿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这种莫名的关注随之而来时,她反倒如母鸡护雏一样生怕云湄受一丁点儿伤害。是以一边听二位夫人絮絮关怀,一边却留意着卢府尹和赵御史。 “……慕老爷那里……” “关键是慕孙少爷……” 云卿心中一紧,蓦然就一身冷汗。慕……孙少爷?她可只认识慕家一位孙少爷,那便是慕老爷子领养的孙儿慕垂凉。 卢府尹和赵御史很快便谈妥,两人静静等两位夫人与云卿云湄寒暄完了,才由年长的赵御史开口说:“原本裴二爷不在,我等冒昧打扰实是不妥,但这件事大抵只要裴小姐和云姑娘拿了主意也就成了。” 云卿和云湄更是面面相觑。见她们如此,赵御史便给御史夫人使了个眼色,御史夫人立刻会意,接过了话茬儿。 “云湄,我和大人想要收你做义女,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卿眼皮子一跳,极努力才保持了镇定。 从七夕斗灯开始她就一直想让云湄多出去走走,为的不是别的,只求一个好夫婿。云湄二十二了,虽说容貌上不显,但说起来毕竟算不得年轻,但于私心上讲,云卿仍然希望她能嫁个稍好一些的人家,最好是小富且安,公婆厚道,相公也一心一意待她。 并非云卿贪图富贵和安稳,只是一来云湄先前身子不好,若是嫁入寻常家里辛苦劳作,云卿只怕她身子扛不住,而云湄遇事不争不抢,但求安定,遇上太过算计的公婆、妯娌,她更是要受尽了欺负。 可是这些愿望对于没有娘家的她们来说实在是太难,若是娘家强大,便是嫁入小门小户又有谁敢使唤、算计和欺负,若是娘家体面,更有机会去个安安静静的书香门第,过清淡如水却安稳和乐的日子。 可是现在,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了。 “你看,你想要的,我那个笨弟弟什么都晓得,也什么都愿意照顾周到。” 什么都晓得……什么都照顾周到…… 云卿费力地吞了口冷茶,心里头翻腾着说不出的情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她心里恨不得挑出八百个慕垂凉是恶人的证据,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无法拒绝诱惑。 五十岁左右的御史夫人笑起来颇为慈爱,见她们半晌不语,便欠身拉住了云湄的手说:“云湄,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女儿远嫁,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你性子柔婉,有你在身边,我总归是心里踏实很多,想念女儿的心思也平定很多。当然,若是你不愿意,那便算了,我们自然没有资格强求……” 云湄早就目瞪口呆,将目光投到云卿那里求救。 云卿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与夫人厚爱。”见她如此,云湄亦起身行了礼说:“夫人言重了,云湄愧不敢当。” “那便是答应了?”御史夫人惊喜地问,看样子真是有几分喜欢云湄的。 云湄再看一眼云卿,见她仍低头做致谢状,方点了头道:“云湄自知身份低微,便是伺候夫人也是不够资格的。现如今大人和夫人竟给如此之大的恩典,云湄愿好好照料夫人,望能缓解夫人思女之忧。” “好,好好好!”御史夫人拉着云湄的手简直喜不自胜,一旁的府尹夫人也是连连恭喜。这当口云卿假装无意地看了一眼上座的赵御史和卢府尹,却见他们相视一眼,彼此都似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才叫云卿意外——赵御史带来了族谱,亲手将云湄的名字添在了上面,甚至保留了她原本的名字云湄,只另标记了小字赵楣。卢府尹更是以府尹大人的名义做了公证,现如今云湄便是赵御史家正经收养的义女,再不是地位底下的人了。 如此结果,却令云卿非常地、非常非常地想见慕垂凉。她需要去道谢,也想求个认真的解释。她白日里细想和慕垂凉相识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偶尔的眼神,笑容,动作,神色,都一遍遍出现在云卿的脑子里。到了晚上躺在床榻上,在夜色里抚摸着曾祖父的错金白扇,心中却是另一个潇洒执扇的身影。 总之这个人就是很讨厌,云卿心想,那种连面儿都不露,却搅得别人的生活一团糟的人,真是最最讨厌不过了。 好在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苏记的,蒋宽的,还有云湄的。云卿心想,很快了,八月十五很快就到了,那个讨厌的人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可是到八月十五,偏偏就横生枝节。 那日是应苏老爷邀请,去帮忙清点苏记最后一批灯笼。苏记运往江南的三百宫灯分为两批,头一批整一百个,是找了船雇了人送过去的,自平安抵达已有两日。苏大少爷大约忘记这笔买卖能做成根本与他无关,竟将此事作为自己接管苏记的第一大功绩四下炫耀,此番见第一批灯笼已平安到达,更是放出豪言,说要亲自押送第二批共两百个灯笼走水路到江南。 可云卿携云湄到了苏记,却不见苏行畚,只苏老爷和苏三姨太在。 从前云卿是御赐岚园的小主人,现在云湄也是赵御史亲手写在族谱上的义女,苏老爷哪里敢小觑,一见面便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将二人请上座,并吩咐一个正干活的伙计去给她们泡一壶好茶来。那伙计一根竹篾子没扎完,听完这句话显然是愣了一下,最终却在苏三姨太开骂之前放下手上东西,默默转身走了。 柜上的伙计不算下人,这个连蒋宽都知道的道理,到了苏记却连苏老爷都不甚在意。 “咦,云卿!云湄!” 说曹操曹操到,云卿一看,竟然真的是蒋宽。蒋宽手捧一罐茶兴高采烈冲到她们面前说:“嘿!看见你们真好!” 这个更是惹不起的主,苏老爷忙再度招呼了一圈儿,倒是蒋宽先嫌烦,直接问:“苏行畚呢,我找他有事儿。” 苏老爷一张脸顿时涨红,磕磕巴巴说:“行畚他,他……” 苏三姨太为着苏老爷将苏记给了苏行畚而没给她的事儿正恼怒,看苏老爷如此便不管不顾地嘲笑:“哟,老爷您这是做什么,人蒋少爷都当面儿问了,您可别装不知道哪!您生的好儿子可是在蓼花楼里养了当红的头牌,几天几夜的没着家了呢!” 云湄心思单纯,便转头悄声问云卿:“蓼花楼是什么?” 苏三姨太用帕子掩了口,吃吃笑了两声说:“哟,这进了御史家就是比我们寻常人干净多了,真是连事儿都不懂了!怎不装得再冰清玉洁一些呢?呵!” 云卿当即不悦,尚未开口,只听蒋宽冷然道:“你再说云湄一句试试!” 苏三姨太身子一抖,脸上稍有几分不自在,转眼却又对着云湄说:“蓼花楼么,自然是个男人们都喜欢的好地方了!莫说我们家苏大少爷,便是我们苏老爷和眼前的蒋大少爷,又有哪个不是那里的常客呢?” 饶是云湄再不通人情世故,话说到这里也不可能不明白了,她下意识地看了蒋宽一眼,然后有些尴尬地别过了头。而另一边的蒋宽,突然间就脸色苍白,目若寒冰。 032 春心 “常客?谁?”蒋宽语气翻腾着未明的波澜,“你再说一遍?” 偌大的苏记瞬间安静下来。 蒋宽阴沉沉盯着三姨太,一双眼睛发着暗光,整个人像一头沉怒的豹子。苏三姨太本想顶一句,但被蒋宽的眼神压得气势渐软,支吾了半天没蹦出一句囫囵话,最后边紧张盯着蒋宽边一点一点挪到了苏老爷背后,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苏老爷更是尴尬,一边开罪不起,另一边也不敢求饶,整个苏记陷入山雨欲来般的平静,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这时,云湄忽然拉了云卿的手柔声说:“咱们走吧……你的事可办完了?” “啊?现在?”云卿和云湄是一道来的,到苏记才刚只喝了一杯茶而已,听她如此说便不由一愣。 云湄便低了头浅笑说:“是啊,天儿热,乏了呢……” 云湄对云卿一直依赖的紧,素来大事小事都要云卿拿主意,不管自己心里喜不喜欢,也都不会逆了云卿的意思,这回倒是由着性子做事了。云卿难得见云湄如此争取,即便只是这么小小一件事她也极为开心,忙答应了:“好,咱们这就走。” 第17节 她回身准备向苏老爷和蒋宽告别,却见蒋宽目光颓然,刚刚那副吃人豹子的虎虎生威之态一扫而光,像是瞬间经历了极大的挫败。 “蒋——” “云卿,”云湄低声轻唤打断她,“走吧。”说完便低着头,转身就走了。 云卿忙跟上,却听到背后极为萧瑟的一叹:“云湄……” 这声音分明是……蒋宽?!云卿下意识地回头,却立刻听得一声惊叫。 “哎哟孙妈妈,你们家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俊的姑娘?可比我那个三娘俊多了……” 云湄惊叫着跳到云卿身边,云卿人未回头便闻到浓重的酒臭味,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回来了。一边伸手将云卿护在身后,一边用眼睛搜寻外头岚园的人——很好,就在不远处,喊一声便能听见。 苏行畚醉得一脸潮红,目光迷离,满脸猥琐之态。他手执一壶酒,青葱色的薄绸长衫胡乱套在身上,腰上松松垮垮横着根嵌玉腰带,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哪里回来。 “这怯生生的小摸样儿,嘿嘿……真跟我妹妹有点儿像!你可不如我妹妹俊,来,先叫大爷我摸一把再说……”苏行畚说着便将手探过来,云湄没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再度低声一个惊呼。 “苏行畚!”云卿恼怒地提醒,“要命的就看好你的嘴巴!” “嘿……”苏行畚乐了,醉醺醺地凑上去盯了云卿半晌突然拍腿大笑,“是你!你个小娘们儿也来蓼花楼啦?哎哟孙妈妈怎么不早说,孙妈妈你快来!那个小摇红大爷我今儿不要了,我呀……只要这个小娘们儿伺候!” 说着一只油腻腻的手就要往云卿身上探。云湄惊恐之下迅速将云卿拉到角落里,那苏行畚却眼明手快迅速探上了云湄,云湄虽躲得快,头上一支茉莉缠枝珠花却被苏行畚顺手扯了下来,一头青丝也连带着瞬间散落。 云卿也来不及看旁人,当即怒道:“杜衡杜仲!” 两个护卫一进门,一直不敢上前的苏老爷赶忙开口:“裴小姐有话好说!孽子只是喝大了,绝对不是有心的!裴小姐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又回头佯怒:“你在这里撒什么酒疯,还不快滚回家去!惊扰了裴小姐看老子不打死你,快滚!” 苏行畚最近风头正盛,就是不醉也听不得别人说这种话,更别说现如今喝红了眼,他当即怒摔酒壶说:“她高抬贵手?她高抬个屁贵手!多管闲事的小娘们儿,我他妈上不上我妹妹跟你有个屁关系!” 苏老爷脸色骤白,见苏记伙计们都盯着,忙擦了冷汗大吼一声:“愣什么愣,走走走,全部给我滚!” 苏记伙计们立刻做鸟兽散,可没等苏老爷上前劝架就听苏行畚继续盯着云卿云湄骂骂咧咧地说:“拿得出三百两银子就他妈以为自己是爷了,你苏大爷我告诉你,你那三百两银票子爷根本就看不上眼!莫说区区三百两,就是三千两送上来,你苏大爷也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把谁绑了,就他妈能把谁绑了扔进沁河里!” 说到最末处一张脸也凑上前嚣张地盯着云湄看,云湄本已披头散发,现如今哆哆嗦嗦躲在云卿身后更是楚楚可怜,云卿心疼得紧,又想起先前的仇怨,更加阴冷地盯着苏行畚。 苏老爷和苏三姨太闻言知道轻重,同时倒抽一口凉气,苏老爷还想上前劝,苏三姨太却拼死拉住苏老爷直冲他摇头。 “苏老爷,”云卿怒到极致面儿上反而冷静,只是冷静得可怕,“我差我的人送苏大少爷回贵府,苏老爷不介意吧?” 苏老爷还没开口苏三姨太就猛掐他一把然后急急忙忙回答:“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多谢裴小姐!”然后不管不顾连掐带打地硬把苏老爷拉到了百结花厅里躲起来。 云卿也懒得再作询问,只是冷冷道:“杜衡,送苏大少爷回府,然后把苏二太太和苏小姐接进岚园暂住。杜仲,唤一顶轿子送我姑姑回——” “七夕斗灯,推云湄落水的人是你?” 云卿方才来不及看蒋宽,此刻却见蒋宽面色无比平静,人却已经站到了苏行畚的旁边。 苏行畚看到蒋宽没来由一激灵,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三分,他倒退两步咽了口唾沫费力开口:“蒋……蒋少爷……” 他倒退半步蒋宽便立刻跟上半步,最后猛然要从蒋宽身边逃窜,却让蒋宽一只手拎着他衣服将他丢到角落,蒋宽面色没有一丝波澜,却再度过分平静地问:“七夕斗灯,推云湄落水的人是你么,苏行畚?” 苏行畚挣扎了两下没能起身,听蒋宽如此问目光更加躲闪,蒋宽突然像是屹立不倒的将军,他第三次——云卿知道必然也是最后一次——问道:“是你吗?苏行畚?” 苏行畚躲无可躲,一个趔趄跌倒在墙角,却突然放声狂笑起来:“想要英雄救美啊蒋大少爷!心心念念了这么久,做梦都恨不得把人家小娘子扒干净喽,现在可算是逮到机会了!你打,打了就能替小娘子报仇,打了就能抱得美人归!打啊!朝这儿打!” 苏行畚指着自己的脸狂笑着挑衅,蒋宽身子一颤,一张脸肃肃发白。云卿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云湄猛的抬起头来看着蒋宽,眼底闪动着未明的情绪。 蒋宽的拳头半晌没落下,苏行畚顿时更加放肆,他再度狂笑三声说:“怎么不打?哦我想起来了,原来蒋大少爷你跟我苏行畚根本就是一路人哪!窑子一块儿逛赌坊一起输,孙妈妈家的头牌也是蒋少爷你先得了手的,这回倒动了真心改邪归正了?只是这动的不是真心……怕是春心吧……” 云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蒋宽喜欢的人是……是云湄?慕垂凉口中蒋宽爱慕的女子是……是云湄? 这一来,所有纷乱的细节如羽毛一样片片飞来,直化作一只巨鸟,嘶叫着冲破云卿心头迟钝的领悟。 七夕斗灯云湄落水,蒋宽假以援手,愣愣地唤了一句“云湄”…… 蒋宋茶庄外头,云卿将蒋宽的外袍还给他,他面红耳赤,是动了春心? 岚园小宴,蒋宽悉心打扮,一扫平日里浪荡不羁模样,是为了云湄! 醉酒疯言,句句情殇,也是为了……云湄…… 她前阵子整个人都紧张地防备着慕垂凉,竟对蒋宽的心思浑然不觉,若不是现在苏行畚胡闹,她指不定要傻到什么时候……蒋宽喜欢的是云湄! “嘶——”云卿肩膀吃痛,倒抽一口凉气,回头一看,只见云湄披散着头发,一张脸毫无血色,她眼神空洞得紧盯着蒋宽,扶着云卿双肩的手骨节都泛白。 蒋宽猛然挥起拳头,却在离苏行畚的脸不足一寸的地方突然停下,只见苏行畚醉醺醺冷笑着,懒洋洋盯着蒋宽说:“云家小娘子模样虽俊,但是可比你蒋大少爷年长了足足三岁呢!二十二的小娘子还待字闺中,嘿嘿……别怪我苏行畚没提点你,那云家小娘子好不好用、叫得够不够响儿,可得先问问裴二爷——” 云卿脖子一热,回头便看到云湄脸上挂着泪匆匆逃出门外。 “姑姑!”云卿惊叫,拔足要追,却见苏行畚扶着墙起身轻巧地一把推开蒋宽横在了苏行畚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云卿脑门儿一字一顿说:“少多管闲事,也别他妈碍本大爷的眼,否则看大爷不——啊——” 云卿只听“咔嚓”一声,苏行畚捂着刚刚伸出的那根手指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与此同时她整个人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银灰色织花软缎袍上有和错金白扇一样的味道,头顶上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熟悉声音暖暖传来:“苏少爷,你失礼了。” 033 随心 033 “你回来了?”云卿下意识问。 慕垂凉松开横在她腰间的手,顺手将她一丝乱发拂到耳后,却只温柔浅笑并不作答。云卿脸一红悄然避开,低头说:“我……我去看看我姑姑。” “让阿宽去可好?”慕垂凉担心地看了一眼蒋宽。蒋宽原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云湄,现如今苏行畚当着云湄的面将他贬损到如此地步,他心中的颓败可想而知。 没等云卿反对便听慕垂凉劝:“这件事是我瞒着你,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可阿宽不过是喜欢你姑姑,若要拒绝,也该你姑姑亲口说,是不是?” 云卿抬头看蒋宽那模样也是不忍,经过曹致衎和赵御史的事,她也不想再和慕垂凉弄得剑拔弩张,所以只能当做看不见,不管不理踏出门外。 大街上熙熙攘攘,云卿远远看得见杜衡跟在云湄身后保护着,她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却免不了一声轻叹,云湄这样子,即便有御史义女的身份,又怎会让人不担心呢! “杜仲,”云卿吩咐道,“按照先前说的,你去趟苏家,将苏二太太和苏小姐接进岚园暂住。” 苏行畚这样子,她终究是不大放心二太太和小雀儿。原本苏家仰仗二太太过活时便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如今苏行畚正得意又怎会给他们好脸色瞧,更别说还有那个绝对会落井下石的三姨太。 大家宅院儿的,真是是非多啊!见杜仲领命离开,云卿独自靠着外头廊柱,心里忽然叹息。 苏行畚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云卿察觉有异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影风一般从门口卷出去,定睛一瞧,可不是蒋宽么? 这么快……就被慕垂凉说服了?云卿小心倒抽一口凉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却听慕垂凉近在身旁解释说:“他自小只听他姐姐和我的话,所以才……” 斜对面就是全馥芬,是慕垂凉自己的地盘,可她偏领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大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云卿很吃力才不跟丢他,到最后他发现二人的距离,便转身伸了手要牵着她走,那只手看起来温暖又踏实,云卿看了半晌,终究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我吧!” 近旁的人群突然爆发一阵高声喧哗,临近的套圈儿小摊子前有人套中了一个红珊瑚臂钏,惹得众人热情高涨。云卿没听清慕垂凉的话,不由高声问:“什么?” 慕垂凉在拥挤的人群中侧了身,云卿看到他被往来杂乱的人群撞得眉头紧锁,但到了云卿身边便又是浅笑,他低头在她耳畔说:“没什么,你喜欢什么,我帮你拿。” 说着便往套圈儿的小摊子前凑。他那样锦衣华服的少爷和不怒自威的气度实在和这个小小的摊子格格不入,周围人看着他,嘈杂便如帷幕一样缓缓拉上,最后大家皆皆安静,拭目以待。慕垂凉只得笑着催促:“快说,喜欢哪个。” 横六纵六共计三十六个小物件儿,云卿一晃眼,不过都是些寻常小玩意儿罢了,并没有十分出彩的。倒是有一个玉兰花骨朵儿的白玉小件儿雕工很是流畅,虽说玉质稍欠,但云卿琢磨着,做扇坠儿倒是恰好合适。 “那个,横一纵二,”云卿指着问,“套得住吗?” 那个地方当真是有些偏,而且它前排是个大肚儿青花瓷瓶,右边旁边儿又是一个铜雕小镜子,怎么站都觉镜子反射的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云卿方才站在远处,现如今被人群拥到他身边才发觉不妥当,似乎是有些刁难的意味了。 “算了,”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扯了他袖子说,“也不是多好看,咱们走吧。” 她此言一出身旁一阵喧哗,连卖家都一脸不屑得要过来收走慕垂凉手上的竹篾环,慕垂凉摆摆手示意不必,又低头问她说:“还有看得入眼的吗?横二纵六那套青竹茶具喜不喜欢?” 按照竹子原本的形貌砍下来打磨了做成竹茶碗,虽说粗糙了点,但让慕垂凉这么提醒,也觉得仿佛颇有豪迈大气之感。云卿定睛一瞧,颓然泄气。好是好,可那个已经在边边角角上,况且竹篾环就那么大,套下个茶壶茶杯没问题,要套整个茶具却须得完完全全绕一周,一丁点儿都不能差。云卿在周围人的起哄声中撇撇嘴说:“难看,不喜欢。日头这么大,我看还是——” 慕垂凉慢慢扬起手。云卿甚至都没看见他什么时候买的竹篾环,却见他略略收了笑,两只手各拿了一个竹篾环,周围人顿时屏息凝神紧盯着慕垂凉,云卿更是随着他的动作越发紧张起来。紧接着只听两声尖锐的破风声,慕垂凉左右两手的竹篾环同时扔出,却都是扔向正中间,惹得几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气。 “叮!”只听一声轻响,云卿立刻惊得睁大了眼睛。只见两只竹篾环在中间恰好撞在了一起,然后各自飞向两边,竟然稳稳当当分毫不差得套住了玉兰花骨朵儿和竹木茶具,引得周围人一片叫好声。 老板龇着牙心疼地将两样东西捡起来。 “夫人,你家爷眼睛真是毒!” 云卿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对她说话。她一张脸蹭得通红,见慕垂凉在一旁笑不可抑,忙抱了东西匆匆忙忙就走。人群拥挤,难以走快,慕垂凉却很是自在:“这次去大兴城实在太急,没有给你带礼物,这两个小玩意儿你且收着,下一次我给你更好的。” “我不要!” 慕垂凉侧耳问:“什么?听不见……” 云卿横他一眼,心想,这段街本不该这么多人的…… 最后七绕八绕的,竟然又绕回岚园的方向。云卿担心蒋宽和云湄的事,到了门口才发觉云湄根本不曾邀蒋宽进门,显然这就是云湄的决定,所以即便看到蒋宽失魂落魄她也无从做劝。 “这个,你的,”云卿欲将玉兰花骨朵儿和竹木茶具交到慕垂凉手上,笑说,“无论如何,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至少某些结果是我乐见的,不管是苏记,赵御史,还是今天你的突然出现,我都十分感谢。” 慕垂凉左右看了看,岚园本就偏僻,四下里也只有蒋宽魂儿丢了似的巴巴望着岚园大门。那两样东西慕垂凉当然不接,却正色道:“那么你是否看到我的诚意,觉得嫁给我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云卿笑着摇摇头:“这是两码子事。” 慕垂凉轻叹一声,笑的极其无奈:“帮你做苏记的事,是因为不把那里的事收个尾,你会一直挂记着。云湄那里,自然也是要你出嫁前将她安定好才行,所以我请赵御史和卢大人帮忙,也不拦着阿宽的一见倾心。等到现在的生活妥妥帖帖无牵无挂了,你就嫁给我吧,你考虑了这么久,还没考虑明白么?” 云卿看一眼蒋宽,禁不住一个脸红。这里又是岚园的门外,她突然想起,怎么好多事都发生在这个大门外,当初跟裴子曜—— “你等我一会儿,我把你落在我这儿的扇子拿给你……啊对了,还有你的外袍!” 云卿将两件小东西往慕垂凉怀里一推,匆匆忙忙就要跳进门,慕垂凉却不依不饶地一把拉住她,一只手就将她整个人按在了大门上,云卿手脚被禁锢动弹不得,却听慕垂凉在她头顶不急不慢地说:“耐心我原本是不缺的,可接下来又要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问你这个问题……所以这次不能太将就你。你怎么看我呢,还和当初一样,觉得我做这么多单只是因为你的姓氏,只是为了算计你么?” 云卿心里一阵紧张。那两件小玩意儿,玉兰花骨朵儿的玉雕和粗糙大气的竹木茶具,明明横在他们之间,云卿却觉得两人实在是过分贴近了。她极力歪着头避开慕垂凉目光说:“我说过了……我很感激!但你这样子突然问……” “不突然吧?”他一边笑着一边再度逼近,“明明上次已经说过了不是么……” 慕垂凉的吐息温热就在她耳边,云卿极力转过头也看得到他过分靠近的眉眼,他分明在笑,却明显逼迫。 云卿伸手推开他胸膛,逃窜似的跑进岚园大门,一直跑到假山后面九曲回廊之上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蒹葭远远过来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小姐,许久不见你——啊!” “没事,没事……”云卿干巴巴地讪笑躲避,却顺着蒹葭目光看到了自己手掌心,那里丝丝殷红——有、有血迹…… 云卿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什么,拼命跑向门外,守门的刚刚将大门关上,现在只得连忙将门打开,云卿跳过门槛便看到两个背影,慕垂凉拍着蒋宽的背低声安慰着,看到她出来便眉开眼笑:“云卿,你想——” 那胸膛上分明已经是一块血迹,银灰色的袍子,纵然血迹不明显,也觉触目惊心。云卿火气瞬间跳了八丈高,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牙切齿问:“慕重山让你去大兴城做什么?” 034 凉心 云卿揪着慕垂凉衣襟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你一个行商做买卖的,怎么……怎么去了趟大兴城就……就……” 当初在山顶桃林里,曹致衎跟她说,他的笨弟弟慕垂凉是为了娶她而和慕重山达成了协议,协议内容未知,但地点却是大兴城。 究竟是什么事慕垂凉一直不愿意做,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让一个商贾之家的公子哥儿受皮肉之伤。况且离得近了就能发现他眼底的血丝和未处理干净的胡茬,他悠闲自在云淡风轻地陪她在熙熙攘攘的大街穿行,彻底隐藏了他疲惫与受伤的痕迹。 慕垂凉低头看着她发发颤的手,腾开一只手别扭地抱着那些竹木茶具和玉兰花玉雕,另一只手轻轻扣在她紧握成拳的手上,低头极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偷偷告诉你,其实一丁点儿事都没有,只是为免老爷子觉得这刁难不够难,所以故意没有好好包扎……被骗到了?你紧张成这副样子,云卿……” 云卿蓦然低头看像那血迹,不可能的,明明就还在渗血,如果不是她刚刚一把推在他胸口,恐怕也不会—— “很难么,那事?”云卿挣开手,低声问,“或轻或重,毕竟是受伤了,还伤在胸膛,哪里是小事……况且你刚刚还跟苏行畚动手,而且居然还套圈儿,你……” 第18节 慕垂凉扑哧笑出声来,伸手揉乱她头顶心的头发柔声说:“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未来男人的能耐,我若不想受伤……呵,总之更多的时候,疾病和伤痛不过是用来打乱别人思绪、干扰别人计划的东西。” 云卿稍稍侧身避开他的手埋头说:“不懂。” 慕垂凉看她半晌,云卿以为他会说些推托之词一笑带过,却不料他更加耐心地解释:“比如说,倘若我受伤了,老爷子就会觉得我慕垂凉不过只有那个能耐,就不会以为我有资格与他抗衡吞并慕家,这样不紧紧防备着我我会稍微好过一点。另一方面因为受伤所以暂且不会派我出去做事,那么我就有空为我们的将来做打算。最后就是,因着这份为他做事而身受重伤的愧疚,将来我若向他提我们之间的事,兴许不会那么难。” 云卿手快掐出血来。这短短三个原因已经彻底交代了他在慕家的难处。本来么,他不过是因为有吴存儒后人的身份所以才被慕重山带来对抗夏家后人,现在身为四族之子,要为四族谋共进,身为慕家大少爷,又要为慕重山开疆拓土。可是慕垂凉这样年少有为,慕重山怎可能不压榨他、不防备他,堂堂物华第一大家的掌家大少爷,物华城文武双全的四族之子,纳个妾还要费尽心思算计周全。 “娶我那么难,你别娶好了,”云卿脚尖踢着小石子儿,低头看着石子儿在石板上滚来滚去,轻声说,“我又没说要嫁给你,你做再多筹谋又算什么。” “你会的,”慕垂凉迟疑半天,缓缓说,“你一定会的。” 云卿呆呆地站在原地,由着慕垂凉最后一次将套圈儿得来的两个小玩意儿塞到她手中,然后眼看着他低头对蒋宽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一道离去。 走出没多远就碰到等待已久的长庚。长庚看二人皆是不能回家的样子,便唤了辆马车把二人都送到了全馥芬。蒋宽一路都没吭声,慕垂凉也不做劝,只吩咐人好好为他煮一大壶“碧波流岚”的茶来,然后随长庚去换药更衣。 脱下银灰色的外袍,一眼便看到右边胸口一大块血渍殷红,厚厚一层纱布已经浸透,现如今依旧淌着血。长庚低头小心剪开纱布,盯了一眼那里的血肉模糊,几度欲言又止,终是说:“昨儿快马加鞭赶回来已是不妥,今日更不该着急一时,在人群拥挤地方穿行……” 慕垂凉摆摆手不在意说:“难得她今儿不那么排斥我,便陪她过个开开心心的中秋。” 长庚用干净棉布沾了烧酒为慕垂凉擦洗伤口,看慕垂凉眉头都不皱地闭目养神,一边小心擦拭血迹一边说:“爷您做这么多,若是最后云姑娘还是不同意……更何况,嫁入慕家做小,便是云姑娘的师傅裴二爷也不会答应的。” “裴二爷的性子你是不知道,只要云卿点头,乞丐也嫁得,要是云卿摇头,只怕皇亲国戚他都能带他的宝贝徒儿抗旨逃婚。这件事与裴二爷根本没什么关系,”慕垂凉昨儿为了赶回来见云卿一面快马加鞭连夜带伤赶路,如今十分困倦,却也只是阖眼歇息,面上不露分毫,只淡淡解释说,“至于云卿,她总要有一个权衡的过程。等到她明白在这个物华城里只有我可以帮到她,只有她可以帮到我,我们足以匹配,她自会做出合适的选择。她本就是聪明懂分寸的人哪!” 长庚顿了顿手,低头边包扎边笑道:“爷是上了心的。” 慕垂凉忆起今儿抓住他衣襟质问时她颤抖的手,闭目安静绽出一个笑:“自然是上了心的。”末了又想起过去,半是感叹半是回忆地说:“天天年年的看着她,从七岁地藏王菩萨庙里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小点儿,长成在苏记抛头露面的女画师,看着她在全馥芬的楼下路过,看着她在苏记作画,一天一天的,早就习惯了,要我现在拱手送给裴子曜,不可能。” “只是裴少爷那边,像是还不死心呢……”长庚服侍他更衣,温吞说道,“裴叶两家的亲事至今还压着呢,坊间已开始有传言,说什么的都有。这件事若是再闹大一点,只怕老爷子又要让爷你去插手。” 慕垂凉更换上一件宽松的石青色袍子,站在面向苏记的地方自己打理着袖口漫不经心地说:“裴家是要脸面的人,哪能让这种事发生,只怕轮不到老爷子出手裴家人就自行解决了。若是裴夫人找云卿的麻烦,你切记保护好了她,像今日苏行畚指着云卿鼻尖儿放肆这种事,以后不准有。” 长庚早就习惯慕垂凉在外不称裴夫人为“岳母”,听到最后无比平静的那一句心里却猛然一惊,瞧着慕垂凉并无过分责备之色,忙抹了一把虚汗点头说:“是小的办事不力。记下了!” 慕垂凉盯着苏记。那里的二楼窗户紧闭,早已不是云卿从前插两枝箭荷然后安静作画的样子。接过长庚递过来的水,慕垂凉道:“经苏行畚今儿这么一闹,云卿接下来自会加快动作,苏记这边就离得远远儿的,暂且不必插手。” “是,明白。” “哎……”慕垂凉笑着叹气,“我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却说云卿这边,她的人照吩咐接了苏二太太和小雀儿来岚园,苏老爷和苏行畚自然照旧打理苏记,也从未有人来过问一句。八月下旬一天,云卿正和苏二太太正在拾云轩外头剥石榴闲聊打发时间,竟听人禀报说苏老爷带了礼物登门致歉。云卿听了遍觉得好笑,做爹的胆小怕事躲在远处眼看着自家儿子胡作非为招惹是非,看完了再腆着老脸登门道谢,这算个哪门子父子情深哪! 苏行畚在苏记说的话众多苏记伙计自然都听见了,这一批新来的伙计跟苏二太太自然没什么情分,听着什么便往外说什么,也不顾及小女娃儿家的闺誉。可怜小雀儿才不足十岁,就已经被一些外人说成乱|伦的淫贱货,这孩子原本就比同龄人心思重,经苏行畚那么一闹又受了些惊吓,人便变得敏感多疑一惊一乍,这回坊间这么一传这孩子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便是先前跟云卿熟识,此番又是在岚园做客,也躲着不愿见她一面。 如此一来,苏二太太哪能不恨苏老爷和苏行畚,听来人禀报只冷哼了一声,将朱红的指甲嵌入黄色染绯的石榴皮里,然后突然用力,让一粒粒殷实饱满的鲜红石榴果蹦蹦跳跳跌落进下方的白磁盘里。 云卿自然晓得苏二太太心里头的恨,便安慰说:“二太太也别恼,苏记的事快结束了,既然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忍忍又何妨呢?总归小雀儿还要二太太你来照顾,便看开一些吧!” 苏二太太娥眉杏眼愁情渐染,最后用指尖儿掐了一枚石榴果塞进殷红的嘴里说:“倒要你来劝我……其实我什么都想得明白,什么都明白……” 云卿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然后对禀报的小厮说:“转告苏老爷,说我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让他且回吧!” 苏老爷接连又来了两次,云卿亦接连将他拒之门外了两次。直到了八月底,听说苏大少爷将两根断指包扎好,坚持要亲自押货去江南。这几日云卿已差人打探过了,曹致衎早付了苏记一半的银子当做定金,苏大少爷自然不负众望干净利落地给败尽了,然后找一群狐朋狗友借了点钱雇了两条别人弃之不用的旧船,并让苏老爷动用了家底儿做最后旧船重漆、雇用伙计等事宜,便这么将就着就打算上路了。 “苏记运灯,这么大的事我自然是要去瞧一瞧的了。蒹葭,芣苢,一起。” 035 开船 蒹葭和芣苢自然也乐得凑热闹,三人找了些极好的拆换首饰,装扮得雍容华贵,然后唤了一辆簇新的马车,除了一个车夫,还特特叫上了四个高大威武的小厮,这一来人马也够多阵仗也够大了,才不紧不慢连赶路带游玩地往沁河边去。 沁河水横贯物华城而过,连济水,通黄河,是物华城一脉生命之水。这河水古怪,上游在高山中穿行时如千军万马厮杀咆哮,水险得无人敢探,等流到物华城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如恭谦君子一样温润儒雅又善解人意,旱时不缺水,涝时不搀和,人人也都喜爱在河边游玩。 云卿和沁河水更是有诸多缘分,四岁时的逃离,七岁时的归来,十五岁时与两个男人的聚散,皆皆在此纠缠不清。马车路过沁河桥时她忍不住自顾自地笑起来,当日沁河桥上慕垂凉如一个登徒子般地撞上她,谁又想得到那不过是他一手操控的一场大戏的开始。 说起来,好几日未曾见到他了呢……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芣苢打着帘子惊喜地喊:“小姐你看,好漂亮的船!” 云卿闻言抬头看去,只一眼便嗤笑不言。这算哪门子压货的船,倒像是仅供玩乐的华丽画舫。三桅五帆,居然是方艄的沙船,上头描花绘叶儿张灯结彩的弄得繁复又精致,可细看了,甲板都还是旧木料子在充数呢!云卿越是细看越觉得好笑,这么大一单买卖,把家底儿都押上了,愣是就这么想糊弄过去,这苏家哪里是她和二太太想让它败,她们几乎不用动手,只别拦着便够它自己败个一干二净了。 苏老爷看到云卿下马车忙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说:“哟,裴小姐竟亲自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边说边偷偷瞧云卿脸色。 人靠衣装马靠鞍,云卿今儿这打扮便是去拜见御史夫人也不掉份儿的,难为苏老爷一看便严肃了几分。苏老爷三次登门致歉云卿三次将其拒之门外,是以晓得他此刻这一份忐忑从何处而来,只故意不提,而是将目光遥遥投到那两艘大船上,笑说:“这两艘船很是雅致,苏大少爷做事到底是有几分能耐的。” 苏老爷见她一来便提自家儿子立刻出了一身虚汗,要说他哪敢得罪裴二爷的徒弟,更别说现如今这丫头还有慕家大少爷给出头,一时之间只觉牙痛,一边讪笑着,一边暗暗着急要如何开口。 “咦,”云卿四下里看看,笑问苏老爷,“怎不见苏大少爷?” 苏老爷一惊,连连作揖说:“哎哟裴小姐,上回的事我家行畚真不是有意的,全赖贪多了几杯,酒醒之后得知惊了裴小姐和云姑娘,那可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哎呦呦您看……您看这……” 云卿便笑说:“自然是喝醉了的,纵是我跟苏大少爷不甚熟惯,也晓得苏大少爷但凡清醒,就绝不会这么跟我过不去,您说是不是呢苏老爷?” “是是是,不会,绝对不会!”苏老爷忙不迭地点头,一会儿工夫擦了几回汗,他点头之间突然望着云卿身后一僵,半晌嚅嚅不言,云卿粲然一笑,优雅回身。 苏行畚站在她们身后,手上拎了个酒壶怀中拥着个美人儿对她冷笑一声,然后伸出两根包裹严密的手指头说:“要早知道裴小姐是慕大少爷的人,我当然没胆量跟裴小姐过不去了。” “瞧苏大少爷这话说的,倒是很看得起慕家少爷,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呢!”云卿笑着看看那两条翻新的船说,“船不错,不过来到沁河边,就难免想起七夕斗灯当日和苏少爷说的话。你大约是不晓得,我这个人向来说得到做的到。” 苏行畚神色一凛,当日七夕斗灯云卿就说过要他看好自己的嘴巴,说了不该说的话会让他把封口的三百两银子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过现在加上她那个姑姑的事只怕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苏行畚眼睛提溜乱转地迅速思索着,她怀中女人却先烦了,盯着云卿这边水蛇腰一摇就攀着苏行畚娇声说:“苏大爷,这人谁啊?敢跟苏大爷说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可是不想在这物华城里头混了?苏大爷您消消气,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可还等着苏大爷您带我上船敲大鼓呢,您说咱们这是走不走了啊?” 苏行畚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搂紧了怀中女人大笑一声说:“好好好,当然走,咱们这就去敲大鼓!”然后打横将怀中女人一抱,便听得那女人咯咯一阵娇笑,两人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上船了。 苏老爷又是一头冷汗,云卿也觉没意思,点头说:“苏老爷快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景儿,船开了便走。” 苏老爷忙不迭地点头去了。 不一会儿苏行畚便和那女人一道出现在为首的那艘船的船头上,按照物华城的规矩,开船远行之前那是要击鼓放鞭祭水神的。沁河旁边儿围观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等着听祭文、烧高香、击大鼓、放鞭炮,不曾想那二人往船头上一站,竟什么也不说,咚咚先敲起大鼓玩儿了。 云卿嗤笑一声,吩咐说:“走吧,不看了。” 芣苢忙跟上,云里雾里问:“怎么不看了啊,咱们今儿是来干嘛来了?我怎么觉得什么都没干呢?” 蒹葭自然清楚,便只是浅笑着扶云卿上马车。云卿打开了马车侧旁的帘子,听着四下里议论纷纷又看着船头上那女子咯咯乱笑衣衫半乱,笑道:“野史里头有个故事,说李密行军,派手下大将单雄信打先锋,单雄信自然是英勇善战在沙场厮杀,可巧李密带去了他新纳的萧妃娘娘。萧妃在城墙里头看着外头一群人厮杀,觉得好生没趣,就央着要打鼓,呵,苏行畚是要做李密呢……” 蒹葭也是笑:“有这样的大少爷,真是不用我们费什么心。今儿这事我回头会告诉二太太好叫她安心。” 马车已经开始前行,船上苏行畚意气风发,和那女子公然厮打做一团,然后一同大笑着进船舱了。接着连祭文也未曾宣读,只苏老爷蹬蹬跑上去匆匆敬了一炷香,紧接着直接放了鞭炮就开船了。 云卿放下帘子,听芣苢着急问:“打鼓又怎么了?不能打吗?”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笑,蒹葭拉了芣苢坐稳了说:“那是军鼓,行军打仗厮杀嘈杂,是要靠军鼓掌控进退缓急,是通传讯息的,哪里能乱敲呢?苏大少爷虽不行军打仗,可是这么重要一单买卖,却带了个女人如此胡闹,和那李密战场胡来却也没什么分别。” 芣苢想了好大一会儿,又歪头问:“可这样子就行了么?我以为小姐要带我们看什么有趣儿的呢,竟这么就让他们走了?” “走不了多久,”云卿琢磨了一下,确定地说,“那船是别人弃之不用的,这船造价不菲,若不是真的不能用了别人也不会贱价卖给他们。有趣儿的在这里是瞧不到了,不过你若愿意候在苏记门口等,最多一个月就会有。” 说是如此,云卿仍然不敢大意,一边叫人通知孙成做准备,另一边自己天天去全馥芬盯着。这里虽说是慕垂凉拿的银子蒋宽开的店,但这两位大爷倒是很久不在那里出现,只是可惜一个叫宋长庚的少年倒不曾少见了。 “抱歉云姑娘,爷临走之前特特交代了,要小的拿命保护您。” “走?他走哪儿了?他的伤……” “伤得很重,可是谁也拦不住。说要早点儿安排周全,因为爷想娶您,等不及了……” “……” 到了月底,慕垂凉依旧没有回来的意思。只是九月底天就发凉,全馥芬的客人是越发地少了。知道慕垂凉一直派人保护着,云卿出门便只带蒹葭和芣苢,让杜衡和杜仲将她们送到全馥芬便好。长庚实在是照顾周到,将这里味道好的糕点和茶皆皆拿来给她们品尝,云卿要给银子,他头一次不要,但云卿硬要给他便照样儿收。 云卿清闲又安逸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头。十月初的时候,没等苏记的消息传来,物华城却让另一颗石子惊起层层波澜——蒋宽公然去岚园求亲了。 云卿在全馥芬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别的不说,裴子曜还日日在岚园外头守着呢,现在倒热闹了,蒋裴叶慕四族之中竟然有两个嫡子在岚园外头候着求亲。这倒全然不必云卿再费尽心思为她们抬高身价了,这两个大少爷这么一去,真是满城谈论的都是她们姑侄俩了。 “小姐,”芣苢还是坐不住,放下栗子面儿小饽饽焦急地问,“咱们要不要回岚园看看啊?二爷不在,蒋少爷来求亲,可叫谁担着呢?” 云卿看看一脸清闲的宋长庚,照旧吃着东西说:“商陆哥哥是岚园管家,他自会安排的。不急,这事只看我姑姑怎么说。” 036 决心 嘴上说不急,心里头哪能不操尽了心。自从苏行畚醉酒撒疯后,云湄就整日里将自己关在房里,连云卿也无法令她一展欢颜。说来这世上,有人难过时会痛哭一场,有人难过时会大吃一顿,云湄却用了最安静却最揪心的法子——每当她有什么抗不过去的事,她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像是吃多了一样安静歇一歇,等着愁情思绪一点一点自行排遣消化,最后柔柔弱弱摇摇晃晃坚持站起来。 她始终记得,她虽是不入族谱的末等庶,却也是永不倒下的夏家人。 蒹葭曾问,苏行畚并没真的伤害到云湄什么,为什么云卿要费这么大力气绕这么大弯子地跟他过不去。云卿从不找托词,她唯一的答案,就是苏行畚恶意的言行举止令云湄更安静,更怯懦,更弱不禁风。就像是在风中兜着一根极细的风筝线,云卿始终怕一个不留意它就突然断掉,那个结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云姑娘,”宋长庚在旁看她们许久,终是上前略鞠一躬沉声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云卿蓦然回神,这才想起来似乎慕垂凉这边的人很少如别人一般称呼她的“裴”姓,而是大都叫她一声亲切简单的“云姑娘”。云卿想起这个不由又想起慕垂凉,压下心底一番波澜,云卿道:“好。”然后吩咐蒹葭和芣苢继续盯着苏记。 “云姑娘,”长庚带她到一间客房关好门窗说,“爷临走之前交代了小的两件事,要小的审时度势寻好时机转述给云姑娘听,恐怕现在时候刚刚好,烦请云姑娘听仔细了。” 慕垂凉走之前特地交代的?云卿不由下意识道:“公子请讲。” “第一,苏记的事咱们这边暂时不便插手,但恳请云姑娘此番对待苏记定要干净利落、稳扎稳打、杀伐果断。” “苏记?”云卿不由惊讶,“这件事和慕垂凉有什么关系?” 长庚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这个小的并不清楚。但小的始终知道,咱们爷绝不会对云姑娘你不利,而他最近一心准备的,也不过是和云姑娘的亲事。”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要么有利于云卿,要么有利于慕垂凉娶云卿。云卿忍不住在心中想象他临走之前将这些话交待给宋长庚时的神色,那么容易想出轮廓,却又那么看不清神色。 “多谢,那么第二件事呢?” 长庚犹豫一下,抬头直直看进云卿,言辞恳切地说:“第二,万望云姑娘周全考虑您姑姑和蒋少爷的亲事。爷说,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可以保全最多人的法子了。” 云卿神色一凛,保全? 良久,云卿有些虚弱地问:“宋公子,不知我可否在这里稍作停留?” 长庚沉声道:“当然可以,小的这就差人送一壶茶来。” 云卿点点头,由着长庚步伐稳健卖出房门,且将门小心关上了。 如果慕垂凉只说保全云湄,云卿是可以轻易明白的。云湄那样打断牙齿活血吞的性子,只能找一个全心全意护着她、绝不可能容忍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人。尽管云卿不愿意承认,但现如今的蒋宽的确就像是这么一个人。 但慕垂凉说的是,保全最多的人。那么还有谁呢? 蒋宽!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四族同气连枝,生死与共,表面上实在祥和,可是慕老爷子连裴叶联姻都见不得,非要慕垂凉出手横上一杠子,可见慕老爷子的野心了。说起来慕家现如今为四族之首,却不可能不记得当年蒋家是唯一可以和夏家平起平坐的望族,现如今慕老爷子若想独大,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蒋家嚣张。他是迟早要动蒋家的。 如此看来,慕垂凉意在保蒋宽哪!他出钱帮蒋宽开茶庄,费心教蒋宽做生意,特地引导蒋宽做一味绝不可能被蒋家接受的茶,并且鼓励他爱一个绝不可能被堂堂蒋家当做蒋夫人迎娶进门的卑微女子。这一切的一切,虽是要推蒋宽彻底与蒋家决裂,却也是在尽力给蒋宽留一条生路啊! 云卿许久不细想这件事。自从慕垂凉出现之后,她恍然发现很多事都变得容易,不论是苏记曹致衎的生意,还是御史大人认云湄为义女,她只需安安静静坐享其成。 大概是太久没谋算过什么,如今只觉辛苦,头脑好似要炸开。 云湄,蒋宽,慕家,蒋家。这些事牵扯的太多,他慕垂凉做事背后总不止一个目的,每一个细小入微的动作背后都有一连串环环相扣的深思熟虑。云卿突然开始想,她又是哪一环呢? 她嫁慕垂凉,自然是有很多好处的,而毫无疑问,慕垂凉娶她,亦是会有许多好处的。他们的人生似乎可以由此嵌合,然后携手共进,一起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是……真的没有哪里不对么? 第19节 云卿冷汗涔涔。她不得不承认,慕垂凉的影子近日里开始无孔不入,那个来了又去、从不在她身边久留的男人,早就能够操纵他存在的痕迹。就如同今日,明明不出现,却能够让人咀嚼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深思。 “云姑娘。”房门外头,宋长庚在敲门。 云卿小心擦拭了额头的冷汗,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凝出一个笑,吩咐道:“请进。” 长庚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然后说:“秋凉了,爷吩咐小的交代小姐,这受伤的手腕子最是娇气,怕见不得凉,要尽早了多缠一些棉布护着,切不可大意。” 云卿一愣,低头看向那只受伤的右手腕子。 那只手腕子让商陆请来的各路神医细细照料过已经没什么大碍,平日里也只在阴天下雨才酸痛难当,她又不常拿重物,疤痕又消退了七七八八,极少让人看出来。连向来疼她的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都不晓得她手腕子曾受过那么重的伤。 云卿简直无话可说,这个慕垂凉,她摇头叹气说:“罢了,罢了!哎……” “云姑娘……” “烦请退下吧,我歇一歇。” “是。” 可是没等长庚关上门,云卿便抬头喊:“公子——” 长庚一愣,抬头看向云卿。 云卿苦笑着摇头,然后斟酌着措辞道:“若是方便,转告你们爷,心意我都领了,多谢他。” 长庚点头关门离去。 云卿在那间房里独自坐了许久。有太多的利弊需要权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下定决心。她很明白,当慕垂凉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她能看到怎样的结果,而他又想看到怎样的结果。 一想到这些便甚是疲惫。 一杯一杯,自斟自饮,不知何时才恍然明白过来这里竟然是慕垂凉歇脚的地方。不为的别的,只因墙上挂着一幅墨宝,落款是一个沉稳遒劲的“凉”字: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云卿双目一阖。似被灼伤。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云卿猛然睁开双眼——苏记! 一把拉开门,云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窗边,蒹葭和芣苢也紧张起身看向窗外。云卿目光一扫才发现全馥芬已经只有他们三个客人,宋长庚正亲自在一旁盯着,碰到云卿目光便冲她点头以示放心。 “怎么了鬼哭狼嚎的?”苏老爷舒服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出来问,“急赤白咧地跑回来,又只哭不说话,你上坟呢?” “呸呸呸,老爷是怎么说话呢!”苏三姨太嫌恶地抖了抖帕子,看着跪坐在苏记门口兢兢战战的人问,“什么事?”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连着芣苢在内,三人都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船、船……”那人一边嘶嚎一边猛扯苏老爷的衣袖。 “船个什么劲儿啊!还不快说!” 苏老爷自然知道个中缘由,脸上猛然浮出惊恐神色,然后蹲下矮胖身子强行将那人往屋里拉,不一会儿只听苏三姨太一声尖叫,然后苏老爷惨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从苏记跑出来。 云卿和蒹葭同时长嘘一口气,颓然坐下,手都是瘫软的。 “成、成了吗?”芣苢结结巴巴地问。 云卿口干舌燥地点头,船,来人的惊恐,苏三姨太的尖叫,苏老爷惨白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印证了云卿之前的猜测——船出事了! 蒹葭为她斟茶压惊,良久才问:“很顺利。那么接下来呢?” “吩咐孙成做准备吧,让他和赵掌柜做好准备,不日衣锦还乡!” 这样的一个家要败,真是全然不需云卿费心。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实在难免不感慨,很快,很快苏二太太和小雀儿便能重回苏记,很快苏行畚便再无嚣张害人的本钱了! 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宋长庚,只见他罕见地露出个极深的笑,与云卿目光相接时也不回避,而是明显赞赏地点了点头。 苏记的事一切按部就班,那么岚园那边呢? 不论是裴子曜还是蒋宽,有些事似乎的确需要在慕垂凉回来之前快刀斩乱麻了…… 037 东风 不出三日,苏记船破灯毁的消息就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物华城每一个大街小巷。但苏行畚等人尚未归来,是以关于苏记沉船之事仍是众说纷纭,各种猜测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 岚园外头那摊子事着实让人心里头添堵,云卿也懒得再劝那两位大少爷,便日日来全馥芬喝茶。还是慕垂凉喜欢的老位子,一面靠窗,三面隔着湘妃竹骨的清爽帘子。长庚为她们准备了红泥小火炉和一把小陶壶,还有各种精致的小点心。却不料连全馥芬这素来客人少、地界静的地方都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苏记。 邻桌的一位长者说:“那船瞧着可真是精致,怎么就让水浪轻轻一扑就散了架子呢?听说那船是旁人转手半卖半送的,别是让人给坑了吧?” 长者对面的壮汉嗤笑一声高声说:“不定谁坑谁呢!” 那壮汉身后的干瘦小哥本与他们不一路,却也回头问:“兄台此言……难不成兄台知道苏记沉船的内情?” 壮汉豪饮一杯茶茶,声如洪钟回答道:“内情?莫说是内情,我连船头船尾哪个先沉都晓得!” 云卿与蒹葭相视一眼,都存了几分好奇心。 那壮汉犹自嗤笑,却听与他同行的老者对干瘦少年说:“小兄弟是不知道,老朽内子苦命的外甥先前就在苏记做工,前几日一直跟苏大少爷同一条船。现如今……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便只好来问吴壮士了!” 干瘦小哥一听便疑道:“那这位壮士又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哼!自然是我兄长等人命大,早在船行了半个月时便看出那船有异,几次三番要求苏大少爷停船修补。可是这苏少爷呢?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那时才出行半个月,船上光窑姐儿就蓄了四个,花钱跟流水似的!船走了二十五天,眼见是抗不下去,无奈我兄长等人不得不再度跟苏大少爷请示修船——”说到此处,那壮汉手中茶杯“砰”地炸碎,热茶与碎渣溅了一地。 与此同时只见面前一暗,竟有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云卿和壮汉桌子之间,云卿定睛一瞧,可不是宋长庚么? 壮汉与老者一见竟是掌柜模样的人忙起身,宋长庚不在意地掸一掸被热茶溅到的地方,笑着摆摆手说:“无妨,实是怕惊扰贵客。”回头便先看向云卿。 要说虽是邻桌,但云卿旁边儿是个走道,和那壮汉的桌子隔了有足足两道的帘子,哪里就能溅到。但见长庚如此云卿只得点头道:“无妨,多谢。” 壮汉与老者一听是个弱女子,更加觉得歉疚,磕磕巴巴倒不知怎么开口。长庚干脆朗声吩咐小二过来清理,旁边的干瘦小哥则更干脆说:“若二位兄台不嫌弃,不如和在下一道喝一杯吧?” 壮汉和老者见长庚和云卿都不做计较,收拾桌子又确然需要时间,便道谢坐过去了。 姓吴的壮汉接着道:“我兄长等人已说的明明白白,若再不停下修补,怕是一般的风雨浪潮都未必扛得住,可那苏大少爷却说,天佑苏记,苏记要发财是谁也拦不住,叫我兄长等人莫要眼红嫉妒,再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便一分银子不给地将他们统统赶下船去!” 干瘦小哥一听当真是惊了:“会有这等事?苏记怎会叫这么一个窝囊废去押货呢?” “谁说不是呢!”姓吴的壮汉叹了口气说,“我兄长本是被苏家雇去跟船的,可眼见船都要保不住,哪敢跟自己命过不去,便也不顾那些个银子便自行下船了。夜里果真暴风雨起,三两下就把船掀翻了,好家伙,真是碎成一片儿一片儿的,漂在水面儿上全是腐木!我兄长喊人将苏大少爷等人捞了上来,天不亮就匆匆赶回家,现在还高烧不退呢!” 老者和干瘦小哥闻言便一阵唏嘘。云卿听了这么久自然也琢磨过来了,见宋长庚还在一旁盯着小二清理桌子顺便保护她们,便隔着帘子招了招手小声问:“咱们这茶庄可有酒么?” 茶庄里要酒原本不敬,云卿却直觉地认为蒋宽和慕垂凉开的茶庄里头怎可能只有茶?宋长庚果然点头,沉声说:“有的。不知云姑娘想要什么酒?”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蒹葭不确定地问:“最烈的……是什么酒?” 长庚蹙眉看了一眼她们二人,沉思了片刻,看着蒹葭回答道:“最烈的,当属我家爷自酿的老白干,但是不必爷交代长庚也晓得,这酒是不得让云姑娘沾一滴的。” 蒹葭知他会错了意,也不在意话中那几分轻看,只避开了目光落落大方为云卿斟茶。云卿笑着解释道:“自然不是我们喝。” 长庚立刻会意,点头说:“晓得了,这就为云姑娘送上。”临走又道:“爷临走前交代,要小的拿命保护云姑娘,所以还请蒹葭姑娘海涵一二,长庚在此赔罪了!” 蒹葭斟茶动作未停,面儿上似笑非笑,恍若未闻。长庚亦不是婆妈纠缠的人,再度略一点头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云卿便见长庚亲自捧了酒过去笑道:“东家新酿的酒,夫人嫌烈,一直没放在外头卖。三位客观可要尝一尝么?” 今儿客人依旧不算多,长庚多拿了几壶,眼见是人人有份,那三位客气两句便收了,当下便大饮特饮起来,干杯的声音是一句高过一句,对苏记的骂骂咧咧也是一句难听过一句。 蒹葭取笑她:“瞧瞧,拿命保护呢,我怎不知慕少爷何时对你那般上心了?” 云卿一个脸红,悄悄低头。十月的天儿虽算不得多寒凉,但云卿仍是乖乖拿沾了药酒的厚棉布将右手腕子受伤的地方细细缠了两圈,每日里缠着,便难免想起他来。 蒹葭见她低头,挑眉说:“哟,我说小姐你原不甚在意的,怎的最近特别小心,日日看几遍,竟生怕留了疤。原是有人许你做‘夫人’了?” 云卿忙说:“才不是!你可别胡说!”低头看了手腕子,又难免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也不是怕留疤,我将来要嫁的男人,若是因着这小小一道伤疤便看不上我了,我自然也是瞧不上他的。” 蒹葭偷笑道:“没羞!” 云卿亦偷偷低笑起来说:“是你偏要问的么……” “话说慕少爷可去了许久了,还不回来么?我瞧着裴家那边……若裴少爷再来,叶家稍稍施压,裴家可就要闹上岚园了。二爷怎么说也要尊裴家老爷夫人一声哥嫂,有些事,怕不好做难看了让人看笑话吧?” 云卿瞧着那边三人约莫有些醉了,便安心喝茶说:“那能有什么办法。你是晓得裴子曜这个人的,死性子,倔,除非他自己想开了,否则八头牛都拉不回去。至于裴夫人,来就来吧,来了也是那句话,不嫁就不嫁。” 蒹葭看她半晌,笑着摇摇头说:“说裴少爷倔呢,小姐你可不比旁人少倔一丁点儿。可是话说回来,蒋少爷的事也需得料理了,咱们可都听说过蒋少爷长姊的厉害,怕是不好惹呢!” 何止不好惹啊!云卿叹气说:“这个,还是等慕垂凉回来再说吧……我可是当真不便插手呢!” “啪!” 云卿和蒹葭一激灵,同时住嘴看去。 眼见是那姓吴的壮汉醉酒摔了杯子,这次长庚只远远看着并未上前。壮汉一把撩开竹帘说:“妈的,老子不等了!等个劳什子苏大少爷,光茶资就耗了大半!我这就去苏记,这就去苏记讨个说法,我、现、在、就、去!” 干瘦小哥手执酒壶摇摇晃晃起身,分明也是醉了,言语却尚存一分理智:“不不不,哥哥,我看你还是……还是歇着吧!苏家没钱,苏家真没钱哪!哎哟你不信我?我告儿你,我们家开赌坊的,苏行畚欠了我爹两千两,白花花的两千两,得,我爹喊我来看看苏行畚回来了没……” “回来了没?这是回来了没?”老者亦醉得厉害,起身便要摔倒,让干瘦小哥一把抓住胳膊,等到稳住身形才突然放声痛哭:“可怜我内子那大外甥啊,好好一个利落孩子,才十七岁半,怎么就不回来了呢?怎么就不回来了呢?怎么就……” 姓吴的壮汉越听眼睛越发红,一把抄了长条板凳大喝一声:“有恩还恩有债还债,我、我这就、这就去苏记讨个公道!” 干瘦小哥嘿嘿一笑,醉醺醺半靠近说:“我也去?成,我也去给哥哥助威!” 老者越哭越悲戚,闻言便道:“得让苏记还我们一个公道,至少把孩子尸首给捞上来还给我们哪!” 三人骂骂咧咧便离开了,连茶资都没付。云卿眼见着三人往苏记去、壮汉一把踹开了苏记停工紧闭的大门,对蒹葭说:“唉,这哪是天灾,都是人祸呢。” “敢问——” 云卿蓦然一惊,差点喊出声来。云卿隔着帘子细细瞧了,发现外头站着一位精瘦的老头子,明蓝锦缎紫金团花纹样,雪白千层底儿的皂面儿布鞋,一双眼睛如同苍鹰一般精光毕露,他只简单双手背后随意站着,却叫云卿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别说动什么心眼,根本连目光对视都觉吃力。 “要怎么样才能做的毫无插手痕迹,却让苏记一败涂地、让这三人做你的马前卒为你叩开苏记的大门呢?” 038 层峦 让苏记一败涂地、让这三人做她的马前卒……为她叩开苏记的大门? 云卿心里咯噔一跳,手中筷子上一根儿香芋奶酪酥条儿应声而断碎成两截,连带起一阵如紫似白的齑粉,像炸起一团小小的烟雾。 老头儿负手而立,姿态不甚高昂,但那种气势上的压迫足以让云卿心里那根儿弦瞬间紧绷。云卿隔帘打量之姿纹丝不动,面上浅笑平和一份不改,心里头却一闪而过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念头。他是谁,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什么心思什么筹谋是善是恶是敌是友知道多少知道的是对她有利的还是不利的还是全部都知道……总之,他,为何而来? “说说看,”老头儿根本一句废话都不多说,而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重复,“运筹帷幄,四两拨千斤,你怎么做到的?” 场面渐僵。 已经不是装作不知可以躲过的事了。这老头儿显然知之甚多且有备而来,云卿暗暗镇定,莞尔一笑从容起身,打开帘子与他面对面站定了才不卑不亢见了礼说:“一个问题,当换一个问题方可。” 气氛陡然诡异。 面对面,一换一,云卿执意要从气势上挽回方才目光对峙间的溃败,却不料余光竟瞥见角落处一个银灰色的身影——慕垂凉! 他、他何时回来的? 慕垂凉隐在角落里,面色平静地简直有些可怕。他一双深沉眼眸紧盯着云卿和老头儿这边,然后朝着这个方向缓缓地、极不明显地摇了摇头。 云卿目光发虚,稳稳收回目光,面色不露一丝端倪。那老头儿看着她,单手捋过清须话里有话不怒自威地问:“你要和老夫做交易?” 第20节 “不敢,”云卿谨记慕垂凉那一个摇头,当即放下身段歉然一笑说,“绝无此意。只是似乎阁下认得小女,小女却不认得阁下。那一个问题,便是不晓得该如何称呼,所以想要冒昧请教罢了。” 远处的慕垂凉面色未变,眼神却似有丁点儿喜色,隐约像是赞赏。 老头儿紧盯着云卿看了片刻,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简直像是能把人剥开看透,而云卿知晓慕垂凉就在不远处、知道他会提点她支持她帮助她,心里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气撑起胆量,这一刻她不仅笑的平静,更笑的恭谦,怎么看都是沉静有礼落落大方,没有一丁点儿的破绽。 分明受到惊吓,却能迅速稳住神思,分明疑虑重重,却能迅速选择最关键的一个,老头儿心中暗叹,出口却再度追问:“四两拨千斤是常见的了,却又如何做到不露痕迹,且不费吹灰之力?” 慕垂凉极轻快地点了下头。 云卿沉思须臾,坦然看向老头儿,却半晌才轻轻吐出几个字:“让他说,让他做,让他错。” 老头儿眸光一闪,一双似能看透人心的双眼顿时如同暗夜明珠熠熠生辉,他分明不动身形,云卿感受到的威慑却一点点地加深、再加深,云卿不觉目光闪躲,却看到四下里竟然早已空空荡荡,整个儿全馥芬的二楼竟只剩他们几个。 “让他说……让他做……让他错……”老头儿反复念着这几句话,然后负手而立的姿态终于发生变化,他伸出一只枯瘦的苍白的手,自然挑起前方那扇湘妃竹骨的帘子,然后径自坐下。 “进来。”老头儿淡然一句便像命令。 云卿自老头儿转身便只得转身,自然就瞧不见慕垂凉了。这一刻蒹葭自然已起身为她打帘子,云卿侧身进去在先前蒹葭坐的地方坐下,蒹葭亦早已恢复冷静,只静默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 “解释。”老头儿声音沉稳,不怒自威。 云卿却不得不提醒道:“那么阁下您贵姓呢?” 老头儿捋着三缕清须再度打量云卿一遍,然后才道:“慕。” 云卿亦不揭穿,简单道:“见过慕爷。苏记的事小女不知慕爷知道多少,且从方才那三人说起。那三人言辞之间对苏记已是颇为不满,尤其那壮汉,一副恨不得拆了苏记的模样,但那老者和干瘦小哥却尚存几分冷静,否则也不会单单只坐在全馥芬里头喝茶等候苏大少爷归来了。所以我送了他们一壶酒,让他们说出想说的话,做出想做的事,顺水推舟,如此而已。” 老头儿用蒹葭新换的茶杯自斟了一杯热茶说:“可是你就此敲开了苏记的大门。一壶酒,让那三人成了拖垮苏记的第一功臣,从现在开始,苏记所有的债主都会纷纷上门讨公道,哪个也不会继续坐在附近茶楼悄声等候了,不是么?” 云卿咯咯娇笑一声,瞥过头看着乱糟糟的苏记,轻声说:“我不过送了一壶酒罢了!” 老头儿捋了一把花白的清须,难辨喜怒地说:“是啊,就是那三人清醒过来,也会认为这件事是他们本就想做的。绝对算不到你头上!” “我说了,我只是差人送了一壶酒而已,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一壶酒。”云卿笑道。 老头儿目光意味不明,云卿一再要自己强行稳住。一个虎视眈眈,另一个却防备地一身虚汗,其实已经高下立见,但云卿硬撑着那口气也要强求自己丝毫不乱,倒是老头儿问了一个云卿认为不大妥当的问题,他摩挲着茶杯,良久方说:“你跟苏记又是怎么结下的梁子?” 云卿亦低头盯着茶浅浅一笑说:“没有啊,苏家内斗,苏二太太斗败,苏大少爷接管苏记顺便接手一单未完成的买卖,却一不留神儿将买卖做砸了。然后逼债的逼债,讨公道的讨公道,似乎没我什么事。” 老头儿喜怒难辨,哼道:“其实若老夫没有猜错,你每一步都紧盯着,每当事情走到岔路口时你才暗中出手,从一旁将事态走向拨到你喜闻乐见的方向。”言罢又甚是云卿良久,才看着她双目稳稳说:“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可以将所有的事做得仿佛没有你什么事。正所谓让他说,让他做,让他错。” “过奖。”云卿不卑不亢。 “只可惜……”老头儿摇摇头,有一片刻,不再追问,而是略有所悟地品尽杯中之茶,然后挑开帘子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云卿亦起身出了帘子目送他出门。她猜的出来人的身份,但对他突然前来的原因却有些不解。尽管自慕垂凉提出她们亲事开始云卿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料竟然是从苏记的事开始。 可是那句“可惜”,又是什么意思…… 这厢还没回过神来却忽觉左边儿手腕子一紧,然后整个人被扯向一旁,云卿一看竟是慕垂凉。慕垂凉小声道:“来。”然后径直将她带去了她曾去过的他的房间。 “你——” 慕垂凉一言不发地将她抵到门上,然后从前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云卿一个“你”字瞬间卡在喉咙里,支楞着的双手僵滞在空中不敢落下。 身体紧紧贴合,慕垂凉的吐息就在她耳畔,云卿手足无措,声音带颤地喊:“慕垂凉?” “云卿……”慕垂凉再度打断她。慕垂凉这一声罕见地飘忽不定,若非云卿知晓他着实强大,真是险些以为他也会害怕。 “多谢你……”慕垂凉紧紧拥着她,一双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在她耳畔声音暗哑地说,“多谢你冷静又聪明,多谢,多谢……” 云卿只觉茫然,她试着伸手欲推开慕垂凉,哪知那人双臂一紧便叫她动弹不得,云卿知晓至少蒹葭和长庚都还在外头,更是不好跟他置气。 “慕垂凉,你先松手。” 慕垂凉手一顿,整个人慢慢安静下来,他松开双臂,将先前禁锢她的双手撑在她身旁——仍是禁锢,云卿哭笑不得。 “你放开我,你有话好好说。” 慕垂凉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疲惫,他并不掩饰他的疲惫,反倒歉笑着说:“许久不见,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我很累,怕一会儿没有力气听,也很忙,怕立刻就要去做事,更没法跟你好好说说话……” 这样子的慕垂凉叫云卿觉得不习惯,她下意识地看他上次受伤的地方,心想至少现在没渗血呢,又一想上次初见时明明也没渗血,那…… “那是慕重山吧?” 到最后,竟问了这个。 慕垂凉一愣,忽而轻笑,沉声说:“是。” 云卿躲开他的目光,小声问:“要我对苏记稳扎稳打杀伐果断,也是你先前就晓得慕重山在盯着?” 慕垂凉声音平静,又一句:“是。” “那……那他说可惜,是嫌我做事太温吞么?” “不是的,”慕垂凉柔声说,“他已很赞叹了。慕家没有做事这样低调高明的人,他看着当真惊艳。只是请来做事和娶来做慕家的女人终究是不大一样,他不愿意养一个没有用的人,也不愿养一个聪明到足以悖逆他心思的人。所以只是来简单问一问。” “那我……” “答得极稳妥,”慕垂凉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真是放心了……” 慕垂凉看着云卿,疲惫的脸上满是柔和的笑容,一双眼睛却逐渐迷离。方才相拥太过突然,竟来不及脸红,反倒是现在二人拉开了距离,一张脸却让他胶着在她脸上的目光烤热。 分明还有许多事,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慌乱间便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039 相守 慕垂凉缓缓摇了摇头。 “不好,”他轻声道,“不太好。所以——” “爷,”门外突然响起清越的叩门声,长庚小声说,“急事。” 慕垂凉当即略蹙眉头,扶着她肩膀说:“先到那边坐一下可好?” 见云卿点头,竟也不避忌,直接就吩咐长庚进来。长庚将一支竹管递过去简单道:“大兴城加急密报。” 大兴城?云卿愣住,慕垂凉身上的伤便是来自大兴城,难不成这件事还有后患? 那密报不过一张小字条,慕垂凉却前前后后看了几遍,然后走到云卿身边儿的桌子上拿起火石将字条点燃,眼看着一簇火苗将之焚化为灰了才冷静吩咐:“先回去禀报老爷子,说大兴城那件事进展顺利,现下不需再费心。然后你用左手将方才那张字条重写一遍,差人直接送到裴家大少爷裴子曜手中,说是宫里来的,他自然有分寸。记得用宫中御用的纸和墨,墨里加一味当归药粉,切记让墨凉透做旧了再拿去。” “是,长庚领命。”说着收起竹管稳步离开了。 等门一被关上慕垂凉便迅速回身看向云卿说:“苏记这边的事能再快一点吗?” 好像因为那一个竹管慕垂凉打算让所有事加快速度,她略一思索,忍住不问,点头说:“可以,我这就去安排。” 慕垂凉点点头,陷入沉思之中,一时未再开口。时间似看得见的流沙在身边漏过,整个儿下午云卿就静默坐在窗边木桌上,看着慕垂凉眉头紧锁,看着慕垂凉屋中踱步,看着慕垂凉越加疲惫却依旧深沉坚毅的目光。他的面前似乎不只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整个儿物华城甚至更大的世界。 这个男人,云卿心想,这是个了不得的男人。 苏记那边乒乒乓乓的声音云卿再无心思关注,本来么,苏记已是穷途末路,根本不必她费什么心思。只是慕垂凉方才竟然提到了裴家,有什么东西需要从宫里出来,还要先到慕家、再到裴家呢? 现如今宫中太医院御医、吏目、医士、医生共计九十二人,而里头裴姓便独占了二十四个名额,足见医药裴家深得圣宠、名不虚传。御医十六人,裴姓独占五个,其中太医院院使便是裴子曜的三叔公裴三太爷,因两次以身试药救了当今圣上,被特地擢升为正六品,许用五品冠带。而百年以来,太医院院使最高荣耀也不过是正七品、用六品冠带罢了。 而再看慕家,慕家倒有位嫡女只比云卿虚长半岁,不足十四岁便送进了宫,但入宫时只封了个正六品的宝林,据说体弱多病,至今未曾侍寝。倒是同年入宫的蒋家小姐在自家姑姑二品昭媛龄嫔的提点下,早早儿地就进了位份,现如今已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正三品充媛应嫔娘娘了。 而说起后宫,历经风雨始终不倒的倒要数叶家的贤妃娘娘。十五年前的淳化四年,夏丛箴的女儿二品修容漓嫔娘娘因冒犯圣上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独留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六皇子,而六皇子在贤妃娘娘跟前儿长大,也难说究竟是谁凭谁贵了。 “在想什么?” 云卿一激灵,陡然清醒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太阳都已经落山,慕垂凉似思索完毕,双眼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和笃定,只是面色愈加疲惫。此刻他站在云卿身边,居高临下低头笑看她,目光柔情似一汪春水。 “在想方才那个字条,”云卿坦白说,“并非有意,实在是好奇。” 慕垂凉毫不意外,笑道:“是我一着急竟忘了差人先送你回去,不过如此也好,拖着你多陪我一会儿……你想到什么了?说说看。” 云卿老实说:“我不过猜一猜,对的错的,你都别放心上。” 慕垂凉拂了拂她耳边碎发笑她说:“呵,你啊!你分明是看到我嘱咐长庚时未曾避忌你,所以晓得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计较,所以才敢告诉我你在偷偷琢磨我的事,不是么?” 云卿脸一红,避开他的手恼恨地说:“看破不说破,这礼数你不懂么?” 慕垂凉甚是疲惫,他已经开始掩藏起部分疲惫,好叫云卿不会以为他快撑不下去,而云卿亦担心他的伤口,便长话短说道:“你的字条是从宫里来的吧?既要让裴家人知道,又特地改了笔迹不要他们知道是谁写的,于是我猜这字条和裴家有莫大关联,你递给他们是要他们承你一个人情,可他们大约认得那个写字之人的笔迹,你又不想让裴家人承那个人的人情,所以才给改了。” “咦?”慕垂凉分明感兴趣了,捏了她的下巴假意审视一番道,“好聪明的小姑娘……然后呢,还看出些什么?” 已经是秋日,没想到今儿的夕阳竟还带着盛夏的热烈,整个西天异彩流光,华美异常。迷醉的金色将慕垂凉棱角分明的脸镀上一层温柔沉静的光芒,他略显深邃的双目,他笔直锋利的双眉,他挺拔的鼻梁微微隆起的淡色嘴唇和玉色的面庞……一切的一切,在夕阳里化作夺目的光辉,让云卿双目发虚。 她再度躲开他的手,小声说:“所以既不是裴家的人,也不是慕家的人,而若是叶家的人恐怕会直接将字条递给裴家、不必经过你,所以我猜……来信的那个人是宫中蒋家的人,大约不久……不久之后你的妹妹慕宝林就不只是区区正六品一个小小的宝林了……是么?” 慕垂凉就此安静下来,他脸上夕阳的柔光让整个人多了许多书生之气,若非脸上还有明显的疲惫,兴许比这一刻还要倜傥万倍。云卿让他看得不安,目光已渐渐躲闪,可是良久,慕垂凉上前半步静静拥她在怀,第一句便是低沉的一声:“别躲开,就一会儿……”云卿下意识要推开的手就此顿住,再度不知所措起来。 “云卿,你实在太聪明……”慕垂凉松松拥着她叹气说,“没错,我插手了后宫之事。”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低头看着他先前受伤的地方,几度欲言又止。 “怕吗,你?”慕垂凉低低地说问。 怎能不怕!云卿心叹,原来慕老爷让他去大兴城是让他做这种事,怪不得一个商人竟受了那么重的伤! “那你怕吗?”云卿不确定地问,“为什么要拼上性命,你本可以不答应的,不是么?” 云卿始终记得,他是为了他们之间的亲事,所以主动要求和慕老爷子做交易,才请缨去大兴城的。 慕垂凉轻笑一声,摇摇头说:“不是,我自然是要答应的,要付出才能得到,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让你不必委屈地嫁给我。你相信我,这些事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唯有你,云卿……” 云卿听不得这样的话,由着他在她肩头伏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推开他说:“四族之子要做这么多事吗?” 慕垂凉几度被她推开颇有些无奈,而他的疲惫却无从掩饰一般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让云卿不忍多看。他道:“是呢,要做好多事,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云卿指尖一颤,心里头不知为何竟有一股子异样。帮?帮什么?又是谁帮谁呢? 良久,云卿低着头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成么?” 慕垂凉点头笑道:“嗯,你好好想一想。” 两人又在房中待了许久,却只是云卿为他煮茶喝。这里有现成的小炉子和茶壶,而慕垂凉时真的累了,才喝了两杯茶便靠着窗棂沉沉睡去了。 他睡着时脸上有一些孩子气,眉目安静,嘴唇微微隆起,稍稍凌乱的头发让他素日里的精明和深沉大打折扣。他似乎有些不像他了,但云卿竟恍惚觉得,这似乎才是他。 夕阳西沉,天色迅速暗下来。红泥小炉的炭火微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一半金红发亮,另一半却隐没在安稳的夜色里。桌上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热茶,他蜷曲的睫毛偶尔忽然轻颤两下,房中是说不出的静谧。 “你想我了吗?” 云卿一惊差点跳起来,以为他醒了,回头却看到他仍安然睡着,她呆呆地看了他良久,几度伸手欲帮他理顺发丝,却终究没敢动手。 云卿点了一支蜡烛,然后在房中寻了一件旧袍子披在他身上,接着熄灭了炭火小心关上窗户,一切都收拾好,只要出去吩咐人小心照料他便好。 天已黑了,不料外头全馥芬里还亮着灯。云卿怅然所失地寻着亮光过去,却见一个身影“噌”地猛站起来紧盯着她。 “蒹葭?”云卿认出是谁,拍拍胸口舒口气说,“吓死我了……” 她伸了手要拉她一道离开,蒹葭却纹丝不动。云卿一愣,看了看空落落的手,然后再度看向蒹葭。 第21节 如今仔细看了才发觉蒹葭双目通红,似是哭过。云卿自然晓得蒹葭是多么外柔内刚的姑娘,看她这样不免一愣,忙过去问:“蒹葭,怎么了?” 蒹葭眼圈儿又是一红,却躲开目光说:“小姐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云卿一愣,不由回身看向方才所在的房间,此处看去只看得到里头昏黄的一团光,也不晓得慕垂凉睡得是否安稳。四下里静谧,云卿拉了蒹葭的手勉强一笑说:“他没有欺负我,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问,我是否想念他,然后……” “那你想吗?”蒹葭红着眼圈儿执意问,“想那个人吗?” 040 合适 蒹葭的手发凉,云卿的手却温热,突然一阵夜风从未关紧的窗户里漏过来,轻易就吹灭了蜡烛。云卿听见自己声音飘渺,恍然若梦:“想啊,我很想他……” 蒹葭倒退半步,茫然说:“小姐……为、为什么呢?那个人他明明就、就……” 云卿本头脑清醒,可是夜色缭乱,灯火摇曳,蒹葭的声音亦带着飘渺,让她觉得周遭虚幻迷乱,仿佛置身梦境般不真实。 云卿回身看着那一处昏黄灯火,终是叹:“夜凉了,回家吧!” 次日清早,宋长庚早早地登门造访。 “云姑娘像是没睡好。”长庚见了礼,半低着头沉静笑说。 云卿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随手拿起茶盏刮着茶敛眉说:“昨儿受了惊,难免睡不安稳。” 长庚忙道:“昨儿老爷进门时咱们几个原是看见了的,但我家爷说既然难逃一试,不如暂且观望,所以……” 云卿也不说什么,继续慢吞吞喝着茶等长庚开口。 “此番前来叨扰有三件事要转达。一是苏记的事,望云姑娘加快步伐;二是蒋少爷和云姑娘您姑姑的事,恳请云姑娘您慎重考虑;三是……” “三是什么?” 长庚牵起一线微笑,恭谦地道:“爷说,他年底回来。” 云卿手上一个不稳热茶泼溅出许多,她顾不得擦拭脱口问:“他又出门了?” 长庚亦是无奈,沉声道:“昨儿半夜三更时在全馥芬醒来,喝了一杯冷茶裹了一件旧袍子便匆忙离开了,连伤口的药都没来得及换。” 云卿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撞一撞的疼,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竟失态道:“你怎么不劝劝他呢?你——” 长庚只是苦笑道:“哪里劝得动呢。只怕这物华城里,爷也只肯听云姑娘你的话了,只可惜爷走的太过匆忙,来不及听云姑娘一劝。” 云卿若有所失,喝茶的心劲儿也没了,蹙眉恼了半天,也不知是恼什么,最后一晃神儿竟看到长庚还在跟前杵着,心下一急便道:“你怎么也不跟上照料着?他身边儿可带了人了?是细心的人么?拿了药了吗?” “孤身上路,”长庚坦白说,“此去一别五十多日,爷是生怕云姑娘你有什么闪失,所以昨晚临走还特特叮嘱让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云卿闻言一愣,半晌才摇头轻笑起来,叹口气说:“跟上他,告诉他我不会有事的,让他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我会把这里的事全都处理好了……等他回来……” 长庚闻言面露喜色,如释重负地点头说:“多谢云姑娘,有这句话,怕是再重的伤再累的事爷也甘之如饴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云卿也知晓是没有退路了。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成亲是两个家族的事,如果一件事恰好合适,那么何必再追究各种细节,她又不是来物华城游山玩水觅夫郎的。 现如今已经十一月初了,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慕垂凉就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手头三件事必须得打点妥帖了——苏家,蒋家,裴家。 第一件事自然是送苏二太太离开岚园。慕垂凉既然交代了要她面对苏记时杀伐果断,那么让二太太和小雀儿继续住在这里便不大合适。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出门的时候反而多,二太太偶尔和她姑姑聊一聊,大半时间都在屋里陪她的女儿小雀儿,倒是小雀儿云卿这次一眼都未曾瞧见。 “多谢你云卿,”二太太闻言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自己拉着云卿的手说,“你对我和小雀儿的照拂,我们母女谨记在心,此生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报答。” 云卿忙道:“二太太这是哪里的话,苏记那边……我原也是存了私心的。” 二太太笑着摇头:“可是接我们来岚园这个世外桃源躲避风雨,你本不必这么做的。不论你存的什么心思,始终是我得了好处,我哪里不该感谢你。” 云卿心中微微一滞,一个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二太太是聪慧女子,见状便问:“云卿,你这年岁,说是大人么也还小,说是小孩子却也什么都懂了。你当明白,很多时候要较真儿要算计,可也有时候,难得糊涂呢。” 云卿笑着摇头道:“我糊涂不起来,我心里头明白,他也不过是选了个最合适的而已。” 二太太分明好奇,但到底是未曾多问。云卿知自己说漏了嘴,因而也庆幸二太太不是话多的人。知道裴子曜和蒋宽定然还在前门候着,她亲自从后门将苏二太太的马车送到了她的娘家柳氏纸坊,眼见着她们进去了才回来。 那之后云卿直接折回岚园,安安分分在园子里待了七八日。 第一件事,她亲自写了一封信托岚园总管商陆送到她的师傅裴二爷手中。不管是她还是云湄都是没有娘家的人,若要风风光光不低人一等地出嫁,也只有叨扰裴二爷坐镇了。更何况她跟慕垂凉的事又怎能不告诉师傅一声。 第二件事,云卿差人打探了苏行畚的行踪。原来苏行畚早就偷偷地潜回物华城了,现如今就在苏记二楼一间存放纸张的小房间里躲着。据说这件事连苏老爷都不知道,云卿一听倒笑了,若是知道,怕是亲爹也容不下这样的儿子。 第三件事,差人分别给曹致衎和孙成带话儿,告诉他们,可以准备出场了。他们两个才是压垮苏记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七八日后,云卿衣着光鲜地再度出门。当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候在门外的裴子曜和蒋宽,裴子曜的脸色越发苍白灰暗了,云卿从他身上丁点儿看不出往日里玉树临风的影子,可是蒋宽卸下了那份不羁,反倒沉稳地像个成熟的男子汉了。 “停轿。” 裴子曜和蒋宽皆是一凛——她可从没停下跟他们说过话。 云卿下了轿子。 “裴子曜,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不要再来了。你很清楚你继续拿我做借口拖着和叶家的婚事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你何必害我呢?蒋宽,借一步说话!” 云卿不再给裴子曜说话的机会,直接将蒋宽请到了不远处一丛花木下。蒋宽收敛了孩子气的模样,叫云卿觉得有几分生疏,但好在那双眼睛还是纯然的黑色,带着笃定与坚毅,还有几分往日里蒋宽的影子。 “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跟家里人说过了,我蒋宽娶妻,谁都不可以干涉!” 他姿态着实昂扬,云卿蹙眉看了半晌,一脚踢过去小声说:“谁跟你说这个!” “啊?啊……”蒋宽“啊”了两声,愣在原地。 见裴子曜等人闻声回头,云卿拖着蒋宽往花木伸出走了两步,恶狠狠说:“你真要娶我姑姑?” “当然,我第一次看见云湄,就觉得她——” “好好说话!”又是一脚。 “哎哟云卿,你踢轻点儿!”蒋宽龇牙咧嘴,暴漏本性说,“那是自然,不娶云湄难不成娶你啊!” 云卿挑眉威胁,蒋宽赶紧作揖说:“得,你饶了我吧!云湄不见我,已经够我受的了……要不云卿,你让我再进一次岚园?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 云卿琢磨着措辞,有点儿没底气地说:“那苏行畚说你看上我姑姑是……是觊觎我姑姑美貌……” “这你也信?”蒋宽当即涨红了脸,急急忙忙地分辨,“我以前是、是不太好,可云湄不一样,我是真心娶云湄为妻的,我跟家里人都说过了,而且自遇见云湄以来我就没去过那种地方,只要云湄跟了我,以后我也不会有别的女人,我跟老天爷发毒誓!” 说完竟然真的做了赌咒的姿态。云卿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说:“你发啊,发个最毒的,就是哪天毒誓应验你天打雷劈了,我也眉头都不皱地给你上坟,哼!” 蒋宽嘴角一个抽搐,一脸僵硬地看云卿说:“那你,你到底是——” “我来告诉你一声,只要我姑姑答应,我就绝不会拦着。可你天天在岚园外头候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姑姑她不常出门,况且你死缠烂打的她反倒会被你吓着。我琢磨着你还不如早些回家正经做买卖,等存了银子,也等我师傅回来了,你三媒六聘过来提亲。只要我姑姑点头,我亲自送她上花轿,但若是我姑姑摇头,你以后不得像现在这样死缠着不放。” 蒋宽多听一句脸色便深沉一分,到最后又恢复先前一本正经之态,云卿生怕他想不通透,但再多的提点也只能到此为止。果然蒋宽低着头自嘲地笑说:“我以为你是来帮我的呢,还是要赶我走啊……” 云卿无奈,这挺聪明一人怎么到这事儿上就这么犯木呢?她卯足了劲儿狠狠一脚踢到蒋宽小腿上,眼见着蒋宽低嚎一声当即捂住痛处,云卿叉了腰嫌弃地数落他:“你个呆子,要不是为的帮你我费这么大心思干嘛?你晓不晓得你的身份呐?蒋大少爷,你将来是要接管蒋家的,你们家哪容得下我姑姑这等身份的人进门为正?你不自己做买卖存些银子,将来养不养得起我姑姑还是二话呢!天天候在这儿有什么用,天上会掉大米还是会掉白面哪?” 041 昂扬 蒋宽一愣,看着云卿叉了腰气呼呼的模样,心里头陡然神思清明,竟仿佛醍醐灌顶,当即摇着云卿肩膀傻乐着说:“嘿嘿,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你放心云卿,我不会叫你姑姑受一丁点儿罪的,我娶她回家就是要她过好日子的,云卿,多谢你云卿……” 云卿肩膀快被晃散架了,瞅准时机又是一脚踹上去狠骂:“还傻愣着干嘛,赶紧回家去呀!” 蒋宽嘿嘿傻乐,揉了痛处说:“这就走,嘿嘿,这就走!” 说完连连道谢,傻笑着后退,差点儿让花木给绊倒,云卿又好气又好笑,眼看着他大手一挥,带着手下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总算了结了一件事,云卿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不经意就看到了裴子曜。 裴子曜的脸色比方才更差了几百倍,简直有些像七夕斗灯当日高烧不退时人不人鬼不鬼的苍白样子。 云卿拿了一方帕子拂掉落在身上的枯叶,迎着他的目光大大方方从花木里走出来。轿夫们将小轿往前抬了点儿,几乎是恰好停在了裴子曜跟前。 这一来云卿不得不从裴子曜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云卿听到裴子曜低声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这么撒泼的模样,原来这模样不止我一人有幸瞧见。” 云卿嗤笑一声顿住脚步,转身看着他说:“你总不会指望因为区区一个你,让我从此消沉沦落再无翻身之日吧?多好笑,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又不是你,看不见前路上重重险恶,更不是你,根本没胆量往前继续走下去。” 裴子曜本侧着身,闻言猛然回头与她面对面,一双眼睛阴郁中夹杂着凶狠。 “就算前情不在,你又何必——” “既然前情不在,你又是何必?”云卿打断他,冷言道,“和叶家的婚约我劝你还是别再拖着了,你让叶家下不来台,你裴家自然会叫我下不来台。你一边答应一边又一意孤行,是要见我被你们两家的婚事折磨成什么样子么?” 裴子曜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明显已经在隐忍。如此近的距离云卿自然看得见他眼底的疲惫,那是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心灰意冷,恐怕连他裴子曜自己都不知道。 “你看清楚,你的前路上,危难和幸福,都早已与我无关。入冬了,岚园外头没什么景致,你看够了就早些回家吧,叶家小姐还在等你的花轿上门。” 云卿说罢不再理他,径直上了轿子。轿夫们稳稳当当起轿,那轿帘子随风忽起忽落,裴子曜的身影便忽隐忽现,最终是彻底看不见了。 轿子里,云卿紧紧握着右手腕子,近日里天气阴沉,怕是要下雪。她那手腕子根本没好利落,一到这种鬼天气就酸痛难当,这手腕子的事云卿原不打算算在裴子曜头上,但不可避免地,每到最疼的时候都会想起他,想起那个雨夜里咔嚓碎裂的红玛瑙镯子。 “小姐,”芣苢在外头小声问,“小姐你还好吗?” 手腕子酸疼酸疼,像是从骨头深处慢慢吹着阴凉的风。云卿苦笑:“没事,原是我自己的错,我怨不得别人,只能提醒自己莫要再犯。” 云卿先是去了苏记。苏记早不做买卖了,原本还有几个伙计们帮忙守着,可大约某日他们发觉苏记再也给不了他们工钱,便和外人一起上门讨债了。云卿粗略看过,这里头七八个人里有一半人衣着打扮像是富家公子手下的小厮,另一半则是凶巴巴的打手之类,约莫来自青楼赌坊等地。 见云卿进门,四下里瞬间安静。苏老爷躲着不出来,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常年在苏记扎灯的老师傅,六十多岁,姓钱,从前也很是照拂云卿。 “钱师傅。”云卿是晚辈,进门便先行礼。钱师傅身形高,人枯瘦,是实诚人,见外头七八人都紧盯着云卿忙请她去了百结花厅。外头人当即大吵起来: “这是什么人,是不是苏家的亲戚?” “苏行畚呢,苏正德呢?让他们出来?” “还钱,还钱!” 钱师傅关上门,又是关切又是无奈地说:“云卿,这当口你怎么来了?” 云卿感念钱师傅没如苏家一般称她一声“裴小姐”,心下也不那么紧张,便笑道:“我怎不能来了?钱师傅不也还在这里吗?” 钱师傅无奈,请她入座,为她倒一杯冷茶说:“苏记现在是是非之地,你有事差人过来就行,近日里可万万不要再来了。” 云卿心下感激,正要道谢,却忽觉哪里不对,这百结花厅怎么……云卿猛然抬头,当即愣住。 “钱师傅……百结花灯呢?” 头顶上苏记镇店之宝百结花灯竟不在原处了。一方蟠龙雕花的挂灯弯钩还在,灯却分明是没有了,那弯钩就在他们所在的桌子上方泛着陈旧的冷光,如此看去当真是触目惊心。 钱师傅一声叹息,痛心道:“苏老爷说那是镇店之宝,说要带回苏宅保护起来,可我听说,根本就已经……” 钱师傅连连摇头叹息,云卿简直不敢相信:“镇店之宝的百结花灯,苏老爷现在就给卖了?” 这一来,云卿当真是无话可说了。 良久她叹道:“钱师傅,二太太和苏小姐前阵子在我那里做客,今儿一早回柳家了。我以为这当口苏老爷会在苏记,才想着过来跟他说一声。既然暂且不在,那劳烦钱师傅帮我转告一声。” 钱师傅自然应下,亲自送云卿出门。到了外头云卿瞧见,果然连那盏九凤还巢花灯也不在了。外头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的,让云卿好不恼火,正要喊自己带的人过来,却突然有几个青衣双髻小厮上前帮忙,分开人群让云卿安然地过去了。 “见过裴小姐,”为首一位青衣双髻小厮恭谦有礼地说,“冒昧打扰裴小姐了。对面全馥芬,我家老爷想请裴小姐喝杯茶。” 全馥芬?老爷? 第22节 云卿抬头,只见全馥芬一楼靠窗的位置,一个须发花白、矮小精瘦、身穿明蓝团花茧绸袍的老头儿正在看她。慕重山? 云卿笑着虚行了个礼算致谢,然后回答说:“烦请代我先谢过慕爷。我这里还有几句话要交代,马上就过去。” 看戏的来了,大戏便要提前开幕了。 青衣双髻小厮们行礼退去,云卿利落喊了杜衡杜仲兄弟过来稍作安排。云卿笑说:“去吧,做事小心为上,做成做不成,回岚园一律有赏。”见二人去了,云卿便带了芣苢应邀去全馥芬。 云卿去全馥芬向来都在二楼,从未坐过这一楼靠窗的位置。这里没用竹帘子隔开,看起来空旷的人,里头零零散散算有两三桌,偶尔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窸窸窣窣的,其他便是小炉煮茶的咕嘟声,听着就叫人安心。青衣双髻小厮邀云卿,云卿便道谢进去,见礼坐下。 慕老爷子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苍鹰一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在云卿脸上扫过,云卿端端正正坐着,落落大方笑着,自然挑不出毛病来。 “外头景致不错,”慕老爷子淡淡说,“可惜阿凉不在,无人共赏。” 这一声“阿凉”叫的何其亲切,可现如今只要提起慕垂凉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的伤,而那伤又和慕老爷子有关,云卿自然就觉得眼前的老头子不甚亲切了。 况且,入冬的天了,又即将落雪,天上阴沉沉到处灰蒙蒙,哪里有什么景致可言。云卿知他言下之意,便顺着说道:“风景虽如画,但有花无鸟,终究是死物,略显不够热闹了。” “哦?”慕老爷子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道,“那么如何才能热闹起来呢?” 云卿亦在人群中寻找,过了一会儿看到了杜衡,笑道:“加人。” 杜衡隐没在人群里,和一个先前去苏记讨债的人聊了起来。那人是小厮打扮,看样子是苏行畚欠了他们家主子钱。杜衡一拍手说:“哟,可也欠了我家主子的钱呢!” “嘿,这倒不稀奇,瞧见没有,七七八八的,欠了可有十来家呢!”那小厮说,“当初眼见着苏记做了江南曹爷那单买卖,谁也没料到他借了钱会还不起啊!现在倒好,人都跑没影儿了,单剩下苏记个空壳子,哎哟可把我家爷急得不行,天天催我来盯着呢!” 杜衡故作惊讶,瞧着苏记的招牌问:“没影儿了?不会吧,我家主子是听人说苏大少爷回来了才催我过来呢!” “回来了?”那小厮一惊,说话声儿没留神就大了些,引得几个催债的都往这边儿瞧,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人恶骂:“这他娘的算什么人,欠了老子的债不说还,还躲在楼上享起福来了,让老子在楼下挨冷受冻的!” 这一来当真是群情激奋,七八个人一窝蜂冲向苏记,有人忽喊道:“搜!今天定要揪苏行畚出来!” 随他们搜去,云卿知道,那里头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些个纸张和竹篾子,也不怕这些人糟蹋。况且她已吩咐杜衡暗中护着钱掌柜,让杜仲暗中引苏老爷过来,那么就不会真得伤到谁——毕竟,再怎么样都是不可以弄出人命的。 正琢磨着,苏记里突然一声高喊:“在这里!苏行畚果然在这里!” 042 了解 苏记里乱糟糟一片,全馥芬倒越发静谧。慕老爷子闲适地喝茶,偶尔看看窗外的苏记,并不十分上心的样子。云卿完全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但渐渐也就释然,不再猜他心思了。 众人将苏行畚拖下了楼好一顿乱揍,而另一边,苏老爷及时地赶来了。云卿瞧着苏行畚只是头发和衣衫过分凌乱实则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下心来,她到底是做不来慕垂凉交待的杀伐果断。 “行畚!”苏老爷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果然是自己的儿子,一把上前拉起苏行畚,云卿这才将苏行畚瞧了个囫囵。 前阵子还趾高气扬的苏行畚精气神儿彻底垮了,海水绿的锦缎袍子因为太久没换洗黑乎乎的一片污渍,还黏黏丨腻腻地粘在身上,加上刚刚被人揍时撕扯烂了一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只皱巴巴的绿皮青蛙。 苏行畚方才还抱着头凄惨求饶,现如今一见苏老爷立刻扑上前去大喊:“爹,救我!” 苏老爷看了亦是心疼,拉了苏行畚忙关切地看了又看。那旁边儿的债主们却等的不耐烦了,一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低吼一声:“苏老爷,咱们敬重你们苏记也是百年老作坊了,怎的现如今欠钱不还,人在还藏,句句假话呢?!” 另一人立刻接下话茬儿嚷嚷道:“苏家这是置我们于何地呢!” 余下人立刻跟着嚷嚷起来:“就是就是!快还钱!” 苏老爷一边护着苏行畚,另一边却恨不得掐死这个不孝子。而杜衡和杜仲也悄然退出苏记,摸进了附近一家卤肉店大吃大喝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和苏记的事有关。 一切顺利。 这当口,一辆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马车驶进视线。那骏马高大威武,毛皮如缎,目光炯炯有神。马车用纯白毛毡罩着,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幅精致华美的画,云卿仔细一看,那绣的竟然是物华城的地图!那用碎密的蓝宝石镶嵌的,可不正是贯穿物华城的沁河水么?城郊青山则是用了大量的翡翠薄片儿,而城中道路则是白玉、珍珠和银丝穿起来的。云卿蹙眉,又想起坊间传言,便隐约猜到这是哪家的马车了。 对面的慕老爷子亦是瞧见,却只平静地转过头喝茶,同时淡然问道:“蒋初也是你骗来的?” 云卿一激灵,没错,蒋初,蒋家次子蒋初。 物华城物阜民丰,若说富贵之家,那自然多了去了。可奢华到这份儿上,还公然出来显摆的,近些年来可就只有蒋家。蒋家是物华城第一望族,连现如今蒸蒸日上的慕家也及不上它现有的名望和曾有的辉煌。越是这样的家族对于名望越是有与众不同的见解,或有人毫不在意这份基业,如蒋宽,当然也会有人比旁人更加在意这份基业、恨不得人前人后时时提醒别人一番,正如面前的蒋初。 一切顺利,比想象中更顺利。 云卿看着慕老爷子老实摇头说:“没有,我先前不认得蒋初。我只是琢磨着苏行畚既然认识蒋宽,兴许也就认识和蒋宽地位相当的公子哥儿。那些人想必不屑于像外头那些人一样为个小钱天天守着那么掉份儿,但心里恐怕都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所以我早早地差人放出消息,说苏行畚已经回到物华城了而已。” 慕老爷子目光如炬,略点头赞,尔后淡然一笑看向窗外说:“做事很细心。” 云卿得赞,也就稍稍放了心。许是都被那过分奢华的马车震撼到了,蒋初这一来外头立刻安静下来,苏行畚却面色灰败拼命挣扎着往后退。 苏老爷自然也看出来对方来者不善,想必此刻和云卿一样,只等着来人下马车寻事。 可是蒋家二少爷蒋初,根本不屑于站在这片繁杂凌乱的街道上。云卿听见异常华美悠扬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行畚哪,你可算是回来了,唉……” 绵绵一声轻叹意味难辨,云卿离得远都听得一阵头皮发麻,近处的苏行畚自是惊恐地拼了命要逃,可是方才让一群人乱揍此刻反倒爬不起来了。 “你可别逃了吧!”蒋初声音婉转柔媚,听的人一阵酥麻,他叹着气说,“欠了债,可总是要还的呀……” 苏老爷为眼前马车气势所迫,却又不得不护着儿子,于是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不知……不知道我家行畚欠了大爷你……你多少银子……啊?” “哈哈哈哈……”马车里的蒋初无比欢愉地笑出声来,云卿从未在一个男人口中听到如此好听的声音,如百灵婉转,如黄莺清越,更如清泉撞击碎石、珠玉碎落银盘、指尖拨弄琴弦,叫人闻之心醉,向往难耐。 可是苏行畚面如死灰,一副即将赴死之色。真是奇怪,苏行畚既然怕,干什么还要管他借银子呢? 笑罢,蒋初轻声道:“行畚呐……你说呢?” 苏行畚颓然跪地说:“你陷害我的,是你陷害我的,那一场我根本不可能输,不可能……” 苏老爷一听竟然又是借钱豪赌更加恼怒,当即一巴掌劈头盖脸打过去恨骂:“你、你还敢……你究竟欠了多少,你总共欠下这些人多少银子?” 苏行畚眼睛略略扫过一圈,神色呆滞毫无表情。可是蒋初却咯咯一笑说:“行畚呐,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且跟我走吧……” 除了最后一句,其他原不过是些寻常话,但苏行畚闻言却一愣,然后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后退,紧接着猛然跪直了拉着苏老爷胳膊嘶号道:“别把我交给蒋初!爹,别把我交给蒋初!爹,我知错了,我欠的钱……我娘那里还有些嫁妆,您要许我的苏记和苏家我也不要了!我统统拿去还债会够的会够的求爹救我!救、我、一、次、啊……” 别说苏老爷惊讶,连云卿也看愣了。怎么这蒋初一句话苏行畚倒跟要了命似的。慕老爷子见她惊讶,竟伸手亲自为她续上热茶,云卿连忙收回目光道了谢,只听慕老爷子不急不缓地问:“四族的事,你知道多少?” 云卿一愣,老实回答说:“裴家略知一二,蒋家只闻其人,叶家只听其声,慕家么……见过慕老爷您,慕孙少爷,和孙少爷的两房妻妾。” 以慕垂凉的心思,这么多年都算计不过慕重山这个老狐狸,云卿也不敢妄想能骗过他什么,干脆老老实实坦白说了。毕竟慕重山既然知道慕垂凉想娶她,那就不可能没查过她。 慕老爷子对她的坦白倒是有些惊讶,他盯着云卿看了半晌,突然捋了花白胡须问:“阿凉已有妻妾儿女,你果真不介意?” 云卿一愣,等明白慕老爷子说了什么后一张脸立刻烧起来,半晌才说:“介、介意……” 慕老爷笑:“介意还嫁?” “我还没说过要……要……” 慕老爷子了悟,却精光毕露地盯着云卿说:“阿凉这孩子虽不是我慕家骨血,却是我慕重山一手带大的,可他真是越大越不跟我亲近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云卿本臊得慌,闻言却瞬间冷静下来,原来等待已久的正题终于到了。 “回慕爷,我与慕孙少爷相识不足半年,见面也不过寥寥数次,哪里会比慕爷您还了解他?”云卿红着脸说。 “哦,是了,”慕老爷子淡然说,“那该是一见钟情了,七夕斗灯,一眼定终生,倒是一段良缘。他既铁了心要娶你,甚至不惜主动要求为我做事换我点头同意,那么恐怕认定了你是生平所遇最适合他的。你不妨以你们的心有灵犀随便猜猜看,让我这个老人家也了解下孙儿的心思,免得好好一段祖孙情越走越疏远了,太过可惜。” 云卿知道难得慕老爷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那这个问题大约是躲不过去了。她仍旧红着脸摩挲着茶杯,费心思索一番,良久才说:“心有灵犀……怕是真的没有,更何况我对慕孙少爷除了那两房妻妾,其他几乎一无所知,慕爷您也是知道的,我们……根本没见过几次,对于慕孙少爷的意外求亲,我也……很是惊讶呢……” 慕老爷子面色如常,点点头却坚持道:“尽管猜,无所谓。” 云卿只得坐端正了道:“之所以没见过几面却执意要娶,我猜与我好不好哪里好根本无关,不过是……从前那两房,都不是他自己挑的罢了……” 慕老爷子面色终于有几分明显的异样,大约慕垂凉从小乖顺惯了以致于老爷子从未考虑过他喜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盯着云卿看了半晌,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良久才喜怒难辨地哼笑一声说:“看来我想修复这段祖孙情,就只有借花献佛,顺着他的心思办一场皆大欢喜的婚宴了。” 这话中意思是……同意了?云卿不敢掉以轻心,只做羞状不敢妄言。慕老爷子呵呵笑了两声,接着道:“嫁入慕家,你有什么条件?” 043 妻妾 嫁入慕家的条件? 云卿只是低头做害羞状。若面前这人真的是慕垂凉的至亲,她必定会面红耳赤羞得无言以对,可这个人不一样,他此番并不是真的来看未来孙媳妇的。 “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也想送阿凉一份大礼。” 云卿心里一个思量,由不得暗骂……真是只老狐狸! 原本是慕垂凉甘愿辛苦做事来换一场婚约,他不想欠老爷子,而老爷子就算点头也算不上恩典。可是现如今老爷子反倒做足了姿态要送慕垂凉大礼、要修复所谓的祖孙情,要是云卿莽撞应对,到头来就算真如慕垂凉所愿,算下来也是慕垂凉承了老爷子天大的一个人情。 她低头不言,慕重山只当她羞怯,目光如炬落在她脸上,却继续语无波澜地说:“你是裴二爷的徒弟,岚园的小主人,又是七夕斗灯一鸣惊人的才女画师,更屡次被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人前盛赞,现如今你姑姑的名字写在了赵御史家族谱上,你也算半个名门贵女。你这样的身份,嫁来我慕家做妾,着实是委屈紧了,你不提条件却又犹豫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吗?” 云卿略略安心,先前费尽心思抬高身价果然是有些成效的,至少现在似乎也当得起“配得上”这三个字。只是云卿连忙道:“不敢,只是……” 慕老爷子淡然盯着她问:“只是什么?” 云卿又是一番犹豫,最后勉强抬起头看着慕老爷子羞怯地说:“只是一来,终身大事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卿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师傅抚养长大,这件事终须我师傅点头才是,但我师傅现如今倒不在物华城呢!这二来么,我姑姑尚未出阁,我怎可以不顾孝道将她撇下?所以纵是感念慕少爷一番心意,却也万万不敢妄自点头。绝非妄自尊大,还请慕爷见谅!” 慕老爷子听她这么绕弯弯不怒反笑,道:“你这丫头果然心细,明明白白是拒绝了,还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这一点倒是跟阿凉很像。” 云卿晓得被老爷子看穿,也不辩解遮掩,毕竟这场博弈从来都只是他们祖孙俩的,云卿只需跟对人即可,还轮不到她个外人来插手什么。 云卿原本是假意娇羞,聊着聊着一度想起慕垂凉,倒真得有些羞怯难言了。面对这样隐藏锋芒的精明老者,云卿由不得要想,这么多年,这么多件事,这么多次谈话,慕垂凉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怎样的睿智一一应对下来的呢? 这么些年,做一个四族之子,他累不累? 她这边沉默发呆,那厢慕老爷子倒先行倦了,他看着云卿点头说:“你介意他有妻有妾,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阿凉现下不在物华城,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定夺吧!” 云卿要的就是这句话,心下立刻就松了一口气。趁着这当口她连忙向外看去,却见那辆异常奢华的马车早已离开,苏行畚也不见了,独留余下人对苏老爷口诛笔伐群起攻之。 一场戏独独没看结尾自然叫人懊恼,慕老爷子看见她如此神色,头一次露出类似慈爱长辈的和蔼浅笑来说:“有些事小女娃家家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云卿让这样分外柔和的提点弄得心里发毛,她自然没能明白小女娃不知道什么好,但看慕老爷子的神色又晓得不能追问,于是只好作罢。 二人安静喝茶。慕老爷子煮茶极为考究,认真细致,严肃若下棋。方才他言辞平淡仿佛对一切浑不在意,却叫云卿防备又紧张,现在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云卿却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和蔼可亲了。 云卿安静的时候亦极安静,二人坐得久了便有了默契,老爷子什么时候想要什么她都能自然而然地提前帮他递过去。老爷子先时不在意,最后发现了便是一愣,淡然打量她许久,接着分明是连煮茶都兴致缺缺,并且不加掩饰地直接告辞先行离去了。 云卿等所有的青衣双髻小厮全部随慕重山消失在门口,才长嘘一口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芣苢忙上前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云卿方才看着随意,心底那根线却绷紧了,叫自己差点喘不过气来。此刻蓦然放松,只觉筋骨酸软,热血回涌,冰凉的手脚突然酥软酸麻起来。 四下无人,芣苢拉着云卿冰凉的手吓怕了说:“这是怎么了小姐?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呀……” 云卿缓了缓,说:“跟这样的人说话真累,一句一个坑,就等着我往下跳呢!” 芣苢茫然道:“有、有吗?不是只是在聊慕少爷吗?” 云卿让她逗笑,点了她的脑门儿说:“你呀!” 慕老爷子其人,的确是比她最近见过的蒋宽裴子曜等人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段数。如果慕老子是真的存了心要独霸物华,那裴家和蒋家,至少现在看来还根本不是对手。 更别说慕老爷子这边还站着一个慕垂凉了。 一场大雪将落未落,隔了几天竟然放晴。十一月的天儿是透骨的寒凉,但也终究轮到了一日晴好。岚园后院儿的金合欢树下,云湄支了绣花架子为御史夫人做一副绣活儿,云卿难得犯懒,便懒洋洋靠在云湄边儿上假寐。 长庚一去无回,云卿再无从知晓慕垂凉的消息。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那伤口究竟是好了没,云卿只能偶尔偷偷想一下,不能叫人知道,也没人可以诉说。别说蒹葭不理她,这样子的她,连她自己都不屑直视,倒是这样整日里傻忙傻乐竟让云湄很放心,云湄做着绣活儿笑话她:“这样子多好,十五岁的小姑娘可不得是这样子么?” 芣苢立刻笑得诡秘,云卿瞪她一眼,又跟云湄撒娇说:“我可不能是十五岁的样子,只因年岁小就平白被人小瞧了去,多冤屈。” 第23节 云湄揉揉她头顶心笑道:“也不能故作老气呀,这样子谁还敢娶你?” 芣苢憋笑到内伤,拼命捂住嘴以致涨红了脸,结果让自己摇摇晃晃差点儿扑倒在地。 云卿再度严重警告地瞪她一眼,赖在云湄膝头蹭啊蹭地说:“没人娶我就不嫁嘛,哪里又有咱们岚园好。” 芣苢“扑哧”一声,虽然立刻捂住了嘴,却憋的面红耳赤双肩乱颤。 云湄终于察觉有异,云卿忙先一步道:“正好我有话跟姑姑说,芣苢你先下去,去……去看看蒹葭,对,看看蒹葭烧退了没有。” 她在云湄面前哪能藏得住什么,连一贯做的顺溜的小伎俩都别扭生涩起来,只好更加懊恼地坐在云湄脚边一心将脸埋在云湄膝头耍赖。云湄笑:“没人啦,还羞个什么?” 云卿脸一红,慢吞吞抬起头来讪笑着说:“哪有,哪有……” 云湄见她如此心下便已确定,又十分好奇,便直接问道:“是哪家的公子?” 云卿脸烧着,人却慢慢安静下来,她耷拉个头,良久才偷瞄云卿一眼小声问:“他有妻有妾了……成、成么?” 云湄一顿,欲言又止。 云湄的心思云卿是明白的。大宅门里的妻妾和嫡庶之分,只怕没人比云湄感受更深了。云卿的爷爷是个才华横溢的多情浪子,一生娶过七房妻妾,那第七房原本是六房的通房丫头,而六房呢则是从勾栏里赎回去的,根本是连名分都没有仗着几分虚宠硬要赖在夏家的。如此一来,七房的地位更是低得让人时常忽略她的存在,连她生的女儿也只能做不入族谱的末等庶。 那便是云湄。 云湄看着云卿,良久幽幽一叹:“咱们夏家若还在,你堂堂夏家嫡长女,又岂会……” 这话倒是意料之中,云卿瞧着她的神色,试探着说:“若是我地位尊贵,旁人尊我为妻自是寻常,可也瞧不出那人是真心假意、是喜欢我这人还是贪慕我夏家地位财富了,姑姑说是么?” 云湄一愣,似想起什么,蓦然低下了头。云卿忙趁热打铁,捉了云湄的手急匆匆说:“更别说现下这等光景,哪里还能顾忌那么多呢,但凡有人真心待我,为妻为妾我都认了——” “卿儿!”云湄抬高了声音,隐隐似怒了,她疾声道,“你是夏家嫡长女,不可以说这等不顾身份的话!” “可是没有夏家了!”云卿不大不小地吼出声,让云湄当场愣住,云卿心说别吼过头吓着云湄了,忙又一字一顿低声缓慢重复道,“没有夏家了,姑姑,早就没有了。我自然晓得姑姑你的意思,咱们夏家的人不可以自己辱没了身份,可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都可以做到蒋宽那样的……” 044 扫尾 云卿琢磨着自己这话是不是说的还不够讨巧,因为就算她装作这么不经意地提了句蒋宽,云湄还是收了笑彻底安静下来了。云卿在一旁看云湄半晌不笑也不说话,心里头没来由骂起蒋宽来,怎么这么不争气呢,现在都借贬低慕垂凉来抬高他了,怎么还是丁点儿成效都没有? “你是想告诉我——” 云卿忙上前握住云湄的手,云湄低头看着她们交叠的双手,半晌抽开淡然说:“我地位不尊贵,蒋少爷还坚持尊我为妻,不是他贪慕我什么,只是他喜欢我这个人,你是这个意思么?” 云卿心里暗道一声“糟了”,她只晓得自苏行畚在苏记一通胡言乱语挑明了蒋宽的心思之后云湄连着在房里躲了两日,可从不晓得她对蒋宽的忌讳这样深。明明听她的婢女说偶尔她在赵御史家遇到蒋宽时,两人也多少可以寒暄几句的。 “姑姑,我只是……” “只是在说你自己的事?”云湄柔柔一笑,低头继续做绣活儿,声音恍惚如梦,“你也只有这个借口了吧……” 云卿心下一沉,生怕云湄多想,上前再度拉了她的手说:“姑姑,我原不想插手这件事的,蒋宽那里我也放了话,说但凡姑姑你点头我绝不拦着,但凡姑姑你摇头我也绝不允许他再做纠缠。可是姑姑——” “没有什么可是,”云湄冷冷清清说,“原是我不好,拿定了主意却忘了告诉你。你回头告诉蒋少爷让他别傻了。我与他,本不是一路人。” “姑姑——” 云湄捏了绣花针低头专注地绣花。云卿知道,这话茬儿是不可能再接下去了。 蒋宽近日里是一门心思钻进生意里,蒋家大感浪子回头,大手一挥将最大一个分号蒋宋茶庄送给蒋宽经营。蒋宽是蒋家嫡长子,旁人自然晓得如何去讨好这位未来的蒋老爷,所以他一接手就做的顺风顺水,外行人看热闹,都觉得蒋宽先前不被重用真是明珠蒙尘,而内行人看门道,都看得出蒋家仿佛一座金碧辉煌的玲珑宝塔,塔底上却开始裂出细纹了。 本想着如此一来,蒋宽兴许真能转了性规规矩矩经营蒋家,从而淡了对云湄这份过分热烈的感情。可蒋宽果然还是那个秉性纯良的蒋宽,每每偶遇云卿,言语里挂念的依旧是云湄。云卿几次想与他说清楚了,可每当他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构想他与云湄日后的幸福生活,云卿就总不忍心打断他。总归蒋宽这样子也算改邪归正,若是现下泄了这股子劲儿,谁又晓得他是不是会变回从前物华恶少的样子呢? 慕垂凉不在,蒹葭又跟她置气,她也没个人商量。可是苏记的事还没完,偶尔还要去全馥芬盯着,那就难免遇到全馥芬的东家蒋宽蒋大少爷了。 十一月下旬,全馥芬是越发清冷了。自上次慕老爷子分外明显地了无兴致甩手离开后,云卿就再没见过他。云卿乐得不必受拘束,便重新坐回了二楼临窗、慕垂凉先前爱坐的那个位子。 “嘿,云卿!”蒋宽撩起帘子乐道,“隔着帘子我就猜到是你!” 他亲手抱了个小巧玲珑的钧窑碎瓷小炉,右手捧了一个装满各色茶叶罐子的大托盘,左手拿了一个精致的黄铜雕花茶壶,加上松松垮垮却价值不菲的外袍,俨然一个潇洒脱俗的贵公子。芣苢忙起身要帮他拿,他却说:“不用不用,你们坐着,今儿我煮茶给你们喝。” 芣苢“啊”了一声,双手顿住,无措地看向云卿。云卿笑,摆摆手说:“蒋少爷让你坐你就坐,他都不嫌咱们身份低微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呢?” 蒋宽大喇喇落座,用一柄紫金小火钳夹了银丝炭边往炉子里塞边挑眉道:“笑话我不是?你还身份低微了,我现在巴不得泥塑金身把你给供起来!” 芣苢也让他逗乐,亦不拘谨什么,顺从坐下了。 云卿扫了一眼蒋宽的茶,竟然还是先前她喝过的那一味“碧波流岚”,她禁不住问:“这茶你也叫别人品过么?茶庄的人怎么说?你们蒋家的人又怎么说?” 蒋宽黄铜雕花茶壶坐到小炉子上,嘿嘿一笑说:“没几个人,与你说的倒是大差不差。” 云卿却如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当初究竟是怎么评这茶了,她只记得自己言不由衷,说了大些含糊其辞的夸赞,真正的不足却只跟慕垂凉提过。 “那你姐夫呢?”云卿问,“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蒋宽撇嘴道,“从前都有空手把手教我作画,偏是现在我认真做事了,他忙得没空了。只说让我多试,多品,多学,多看,不要闭门造车,不要固步自封,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妄自菲薄……说了许多,但就是不说哪里头不足。” 云卿点头笑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若全跟你细说了让你照着改,那这茶究竟算你的还是算他的?你且听他的吧,他这是为你好呢!” 蒋宽一个迟疑,总觉得这话哪里头怪怪的,不由狐疑地看向云卿。云卿自知失言,忙问起苏家的事来:“你们蒋家二少爷蒋初带走了苏行畚,这事你可知道么?” 蒋宽用紫金小火钳拨弄着炭火,头也不抬地说:“知道。”言语之间倒并不想细谈这件事。 可云卿不得不问下去:“那么……” 蒋宽一顿,恼恨地说:“如果不是苏行畚醉酒撒疯,兴许现在云湄就不会那么讨厌我。更何况他还污蔑云湄与裴二爷有染,单这一条我就不会放过他!对了,七夕斗灯,他居然把云湄绑了扔下河里,我想着都后怕,云卿,如果不是当时他心焦失手,兴许云湄现在连命都没了,那……那兴许我跟云湄这辈子都不会相识,所以我怎么能原谅他!至于阿初,他不过是替我出口气罢了。至于苏行畚,早就放了他了,留着喂狗我们阿初都嫌脏呢!” 云卿与芣苢相视一眼,望见对方眼中的自己皆是受了惊吓的样子。蒋宽说这种话,那显然苏行畚没吃到什么好果子。很好,受苦受难不受死,云卿就是要看到苏行畚这个样子!蒋宽恨的,如何不是令云卿恼的! 不是云卿挂念苏行畚,实在是苏家的事已经紧锣密鼓地走到尾声了。她要确保所有的事甚至那些旁枝末节都在她掌控之中,自然也就包括消失了几天的苏行畚。 自蒋初带走苏行畚后,讨债的人更加落井下石,没过几日苏记就似被洗劫一空,听说连苏家都人人自危,一些下人早早儿地便卷了值钱的东西逃走了,连苏三姨太都抱着儿子躲回了娘家去。所以等苏记最大的债主曹致衎踏进苏记时,苏记已经是一个纯粹的空壳子了。 “那可怎么办呢?”曹致衎将契约扔在苏老爷面前,尔后负手而立,笑容坦荡,“那就报官吧!” 白纸黑字的契约,是苏记要为曹致衎漕运送灯,风险自担,亦是白纸黑字的契约,是苏记已收下曹致衎这笔买卖的定金。这件事莫说官府,就是寻常百姓都看得出苏记理亏、在劫难逃了。苏老爷闻言哀嚎一声,昏倒在地。可怜见的,身边连个扶他起身的人都没有了。 曹致衎来时云卿未曾得见,但坊间关于苏记的传闻真是比说书都精彩。偌大的苏记,怎么就舍弃了聪明能干的苏二太太、气走了严谨敏锐的赵掌柜,却迎来了不学无术的苏大少爷呢?天大的一单买卖,怎么就找了几条别人弃之不用的废船就敢出航呢?短暂的一路,怎么就能蓄上一群歌姬舞姬夜夜笙歌把银子花的比流水更快却就是不修船呢?曹致衎的订金加上苏记的基业,怎么就能让苏大少爷短短几个月给败光了呢? 各种猜测,各种嘲笑,却没有丝毫怀疑。每一个细节都环环相扣,前因后果一脉相承,转承之处顺畅自然,根本瞧不出一丝一毫被人插手过的影子。 让会说错的人说,让会做错的人做,让会犯错的人一错再错。说到底,云卿只是帮苏行畚排除万难、给他一个亲手迅速败掉苏记的机会罢了。 这当口,云卿等的人也来了。 “爷,苏记到了!” 045 清茶 簇新的葱绿团花缎面儿马车停在了苏记面前。与前几天刚刚来过的蒋初的马车相比,这辆马车实在很难叫人惊叹。但当小厮扶着马车中人走下来时,近旁的人却分明比看到蒋初的马车更吃惊。 “孙、孙成!” “这不是苏记的小学徒孙成么?哎呀呀怎的摇身一变成了大富大贵的人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都没见到,原是发了大财了!” 十四岁的孙成还是彻头彻尾的小孩子,但当他在小厮搀扶下走下马车,随手紧一紧身上的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然后淡然看一眼苏记的招牌时,便是素来实心眼儿的钱师傅也看得出今日之孙成绝非往日之孙成了。 “许久不见,钱师傅还是老样子。”孙成笑道。 往日里圆圆的苹果脸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这会儿似乎都变得安静且有棱角,那种尊贵并非从银鼠皮披风上透出来,而是从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弥漫出来,叫人由不得要去想孙成今日之身份。 钱师傅自然亦是如此。他甚至略弓了腰背,以往日里对待苏老爷的模样谨慎而礼貌地邀请孙成上座,并搜罗了一些茶渣末子为孙成沏了一壶冷茶。虽说在这样兵荒马乱般的苏记这已经是极高的礼遇,但钱掌柜仍是认为用这样的礼数招待现在的孙成,实在是有些怠慢了。 孙成淡淡看了一眼那盏茶,笑着向钱师傅道了一声谢,却一口都没喝。 “不知道孙……你找苏老爷,是有什么事?” 钱师傅自然而然跳过了称呼,孙成浑不在意,依旧端正说道:“钱师傅不必如此,还是与往日一般叫我名字即可。苏老爷既然不在,那么跟钱师傅你说也是一样的。前阵子一位远房姑奶奶过世了,因要操办丧事,所以远赴外地,许久不闻物华之事。时至今日才知道苏记已到这般田地。长话短说,我师傅赵掌柜年事已高,人老了就念旧,不喜欢改变,所以劳烦钱师傅帮我转告苏老爷,若有一日苏记要转手,我孙成手里还有几个闲钱。” 孙成至始至终语气淡然,那架势都有些像十九岁的裴子曜在问诊,浑不像十四五岁的毛孩子。这气势别说唬个实心眼儿的钱师傅,怕是苏老爷亲自来也不敢再嚣张了。 钱掌柜自然是连连点头,好生将孙成送出了门外。 远处的全馥芬里,云卿只浅笑不言。 她要让苏记败落,她已经做到了。余下的就只是等着苏老爷将苏记卖给孙成,然后请赵掌柜和苏二太太再度回来坐镇,这是孙成的心愿;紧接着,当苏二太太成为苏家举家仰仗的人,自然也没有人胆敢在她和她女儿面前放肆,这是苏二太太的心愿。苏记这档子事到这里,算已经彻底结束了。 “云卿,你半天不说话,是在琢磨什么?” 蒋宽隔着小炉子挑眉看她,一双亮汪汪的桃花眼清波涟涟妩媚风流,实在是有些耀眼了。但他言行举止都坦荡拓达,补足了相貌上的阴柔华美,偶尔一眼当真是惊为天人。 但是蒋宽侍弄茶水的样子却实在难看得紧了。 蒋宽本是大大咧咧的人,但那钧窑碎瓷小炉和黄铜雕花茶壶,以及什么紫金小火钳、水晶琉璃茶盏又过分精致,蒋宽小心翼翼伺候着那些茶时,虽没到张飞绣花的地步,但总归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哎,你到底在想什么呐?” 云卿摩挲着茶杯,故作神秘地一笑说:“我做了一件大事,让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都得偿所愿,可没人猜得出来这是我做的。近日里我都忙着这件事,现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开心得很……别这样看我,我不能跟你说,快煮茶!” 蒋宽眉毛跳了两跳,毫无疑问地开始追问,可云卿却只抿嘴笑得悠哉,彻底不谈这件事了,气的蒋宽快要跳脚。 “碧波流岚,”蒋宽为她斟茶,道,“你喝喝看,可有比上次的好一些么?” 云卿赶忙接了。茶汤果然碧绿清透,轻轻一晃浮动柔光,当得起“碧波流岚”四个字。 蒋宽小心翼翼盯着云卿,他对这味茶寄予厚望,几番调整,数次询问,整日整夜盯着蒸茶、炒茶等工序,生怕出一丁点儿的错。云卿虽不知个中细节,但看蒋宽此刻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 “喝完了……”蒋宽明显迟滞了片刻,才更加认真地说,“云卿,咱们虽相识不久,但我可是拿你当好朋友的!还有你姑姑这层关系——” “我姑姑现在跟你可没关系!”云卿怕他越陷越深,忙打断他说,“不就是让我实话实说认真说么?哪有你这么啰嗦的!” 蒋宽嘿嘿一笑连忙赔礼:“都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你说,你随便说!” 云卿瞧着他那样子,“噗嗤”一笑,彻底拿他没办法了。 他们这厢正品茶,芣苢却突然喊:“蒹葭?” 云卿猛然抬头,顺着芣苢目光看去,只见大街上正往这边匆匆赶来的,可不正是蒹葭么? 蒹葭对于云卿和慕垂凉的事难以释怀,她借口病了,在岚园一躲就是几日,云卿知道她心思自然也就不刻意喊她出来。可蒹葭现在神情严肃步伐焦急,分明是有什么急事,令她不得不出来寻找云卿了。 见蒹葭果然进了全馥芬的大门,云卿知道事情紧急,连忙拉了芣苢就要走。 “云卿,怎么了?”蒋宽惊讶。 蒋宽原本满心等着云卿说意见,现在云卿说走就走他自然惊讶,云卿不好瞥下他不管,又不想让蒹葭瞧见她居然在帮蒋宽,只得一咬牙一跺脚推了一把芣苢说:“你和蒹葭在楼下等我,我马上下去。” 芣苢忙不迭地应下了。云卿匆匆转身,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潦草地写下两个字,蒋宽看着那两个字彻底愣住了。 “看到了吗?看明白了吗?你的茶很好,可是不伦不类!说白了,茶有远近之分,你要的是回味清远还是解渴解热?茶还有快慢之分,你要的是细品慢饮还是大碗豪饮?不是所有的茶都适合放在水晶琉璃茶盏里喝,更不是所有的人都用的起水晶琉璃茶盏……我方才想的,你且好好想一想吧!” 云卿说完便赶忙往楼下赶,到了楼梯口才听蒋宽似恍然大悟一般重复:“卢仝?” 没错,云卿为蒋宽写下的就是“卢仝”二字。 第24节 “茶仙”卢仝,嗜茶成癖,成书就《七碗茶歌》展现其茶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云卿以为,同样是茶,“茶圣”陆羽的茶更具有儒家风范,那是高贵的蒋家茶的根本,需要考究的茶具、清静的居所、高雅的主人甚至三两管弦乐。可是“茶仙”卢仝的茶则更多地倾向于道家风范,它对于饮茶其表没有任何要求,但对于其内、也就是茶的本身和人的感受则关注更多。在云卿看来,卢仝是可以在穷山恶水间将一碗清茶喝出玉酿琼浆滋味的人,“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若是蒋宽看到此中真谛,自然会知道,它的“碧波流岚”根本连名字都在和茶味格格不入。 说到底,毕竟是混了廉价的花草茶,纵然是可以放进钧窑碎瓷小炉和黄铜雕花茶壶里煮,又有哪个名门弟子愿意用自己珍贵的水晶琉璃茶盏去盛呢! 也只盼着蒋宽能够早些领悟了! 匆匆到了楼下,只见蒹葭面色惨白,竟仿佛真得刚刚大病一场,云卿忙过去拉了她的手,却发觉那手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 “小姐,裴、裴夫人有请,因为二爷、二爷他……” 046 摧毁 蒹葭素来稳重,现在提起裴二爷一张脸却毫无血色,云卿心知不是小事,忙压低了声音问:“我师傅怎么了?” 蒹葭眼圈儿一红,咬着嘴唇极力克制着说:“裴家收到了巴蜀那边的书信,说前阵子发了山洪,二爷他……行囊尚在,人却、却已经……” “什么?”云卿眼睛发虚,不由追问,“你说什么?你说的是我师傅?” 蒹葭跟云卿置气,许久都不曾好好跟她说过话,不料现下竟逢上这等光景。她反过来紧紧握住云卿的手小声说:“裴老爷卧病在床,所以裴夫人差裴家大总管裴都亲自来,请小姐你上门……认、认……”蒹葭一咬牙,不忍地闭上眼说:“认尸!” 云卿倒退半步,难以置信地喃喃:“认尸?开什么玩笑,谁认尸认谁的尸?那可是我师傅,神通广大的裴二爷,御赐岚园的主人裴二爷,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轮得到我去认他的尸?蒹葭……” 蒹葭极力忍住眼泪,却只能更紧地握住云卿的手,却更加确定地点了点头。 云卿顿时如遭雷击,握着蒹葭的手整个人的懵了。她只觉黑暗在面前步步紧逼,就差一步就要将她吞噬。隔着一道街就是苏记,她明明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大获全胜,怎么会、怎么会…… 良久,云卿茫然松开蒹葭的手,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干,腿一软便一个趔趄。芣苢惊叫着扶住她,人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蒹葭勉强维持着镇定,却无声地落着泪,簌簌不止。 时间仿佛静止,云卿似乎还记得当日收到书信,师傅他再度盛情邀请她去巴蜀共游。而她,忙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一次将书信压在了箱底,再一次无言地拒绝了他。 “哭什么!”云卿突然恼了,咬着牙低声呵斥,“都给我擦干眼泪,一切回岚园再说!” 她把背挺得笔直,那杂糅着战栗和僵硬的逞强看着分外可怜,一张脸惨白,眼圈儿通红,却仰着脸死死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她吩咐说:“走,立刻回岚园!” 蒹葭忙忍了泪说:“那信儿是送到裴家的,所以裴夫人请——” “不去!”云卿硬邦邦地咬牙道。她不信,她根本不信她师傅会死,这世上谁都可能悄无声息地死,唯独她师傅裴二爷,绝对绝对不会!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有才高八斗的学识,他有圣前御赞,也有云卿云湄日日夜夜佛前祈求的庇佑,他绝对、不会被区区山洪、所吞噬!绝对不会! 正是这时,岚园的大丫鬟紫苏也匆匆赶来,一看到她边焦急说:“小姐,云姑姑她……蒋少爷?” 云卿回头,果然是蒋宽。蒋宽就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他站成一个大大的“人”字,整个人拓达又潇洒,但精气神儿分明是垮着的——他怒着。 蒋宽的神色分明是恼怒。他面上没有意思表情,只是无比沉静地说:“不去?你是什么身份,裴夫人是什么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嚣张不把她放在眼里?” 云卿心里一沉,她一口气硬撑着才能好端端继续站在这里,哪有心思去深思蒋宽为何突然变成这幅模样,是以当即就更加冷淡地说:“身份?呵,蒋少爷现在倒想起来跟我谈论身份了!裴夫人看不上我这等身份自然可以不邀我,轮不到蒋少爷你来插手!” 说完转身便要走,却听到身后低沉一声怒吼:“你给我站住!” 云卿闻言一凛,霎时间顿住脚步。 “蒋少爷有何指教?” 蒋宽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已经到了云卿身后,云卿刚要回头芣苢却察觉不妙,当即惊叫道:“蒋少爷你——” 蒋宽随手一挥,只见单薄的芣苢被轻毫不费力地推到一边,额头狠狠撞在了桌角,瞬间血流如注。 “芣苢!”紫苏和蒹葭惊叫着扶起芣苢,却见芣苢已经软软晕倒。紫苏忙不迭地喊店小二,那店小二却抖抖索索连连摆手后退——这是蒋宽的店,云卿蓦然想起。 云卿眼底波澜骤起,冷冷站定了盯着蒋宽:“紫苏,你和蒹葭先送芣苢回府。” “可是小姐——”蒹葭担心地看着蒋宽。 云卿冷冷道:“回去!” 她与蒋宽对峙着,眼看着紫苏和蒹葭一道帮芣苢简单包扎然后匆匆送走。短短一刻钟前他们还在同一桌上闲适聊天,这会儿蒋宽却分明已经视她为敌。云卿一颗心似浸在森冷森冷的井水里,心底却越发地冷笑起来,好好好,该来的一起来,她云卿自小到大什么没见过,现在连师傅都没了,她还会顾忌个什么! “蒋大少爷,你当着我的面不分青红皂白打我的人是个什么意思?”云卿冷然道,“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你说的对,”蒋宽神色可怖,“狗急了也会跳墙的……所以你刚刚真是急躁了,要不是看到你的婢女行色匆匆似有急事,你怎么会舍得为我写下‘卢仝’二字?” 若不是此刻站在门口,云卿都不晓得十一月的天竟然冷成这个样子了。她裹了一件嫩芽尖儿纹的掐花小夹袄,外头是细密厚实的明红锦缎撒银花长斗篷,可是怎么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呢。 云卿喉咙有些干涩,再开口声音便发哑:“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蒋宽从头到尾一丝笑都没有,他只是冷冰冰地说,“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我新研制了一味茶,第一想要的就是拿给我的朋友你来品尝,那时候你分明认定了我的茶根本一无是处,却含糊其辞一笑带过,由着我沉迷在一个笑话里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个什么意思?” 云卿暗暗握紧拳头,免得自己有些话忍都忍不住。 蒋宽性子耿直,开口就不打算礼貌克制,只是他明显在忍着没有上前掐死她。蒋宽继续冷言:“我等在岚园门外,只求能见云湄一面、能跟她解释清楚因苏行畚产生的那些误会,是你要我早些回来做买卖,要我做好了买卖攒足了银子等你师傅回来时机成熟就去岚园向云湄提亲!我当然信你,所以没见着云湄就回来了。可云卿你呢?我们中间见过多少次,你有多少次机会可以告诉我那茶是错的是没有人会买的是注定会赔钱的?可是你没有!你竟然没有!一次都没有!你就在一旁冷眼旁观等着我越错越离谱,等着我这辈子都娶不到云湄。你不愿我娶你姑姑你明着说就是,何必要费这么多事呢?我真是料不到你竟是这样阴险的。云卿,若非你是云湄唯一的亲人,我真想掐死你算了!” 云卿一句一句听着,一句一句忍着,她本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分辨,却终是让蒋宽这么冷静的一大段话给摧毁了心里头最后那一丁点儿支撑的力气,云卿猛然转身捂住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满面。关于她师傅,关于云湄的,关于蒋宽的,她极力不哭出声音来,可那种绝望铺天盖地,在这个瞬间将她整个人彻底击倒。 “你才十五岁,可你哪里像是十五岁的样子,我见过的最阴险的小姑娘也不过是你这样,我真奇怪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找你做朋友,我现在都怀疑那天沁河水畔为了苏家小姐挺身而出对抗苏行畚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云湄果真是姑侄俩吗?你们一点儿都不像,云湄有多好,你就有多——” “蒋少爷!” 047 变数 云卿只觉有人突然将她拥在怀中,像凄风苦雨中突然有人为她撑起一把伞。茉丨莉花的清香扑进云卿的鼻子,云卿晓得是谁来,终于不再忍耐,失声痛哭起来。 “云、云湄?”蒋宽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云湄却只是拍着云卿的背柔声安慰说:“没事了,姑姑在,姑姑这就带你回家好不好?来,姑姑带你走。” 这世上也只有师傅和姑姑会将她真正当一个小孩子去宠爱,云卿听了云湄的话,又念及她师傅,更加哭得泣不成声。 云湄打消了现在就带她回去的念头,只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说:“卿儿是在害怕么?” 云卿自然不作答,云湄便柔婉笑道:“裴家传来的那些消息,我原是一句都不信的。你师傅不是凡人,俗世中的那些灾疾根本伤不到他分毫,今儿巴蜀找不到他了,兴许明儿别的地方就见着他了,又兴许后天他就回来了呢?你也晓得的,咱们裴二爷做事素来不按章程呢!” 蒋宽一愣,脱口疑道:“裴二爷?裴二爷怎么了?” 他方才只听到蒹葭和云卿最后关于裴夫人的对话,而有关裴二爷的事蒹葭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蒋宽自然是不晓得的。 云湄除了一开始打断蒋宽说话外,其他时间分明当做没看到蒋宽这个人。她听云湄哭声似小一些了,边继续语气轻软地安慰道:“卿儿你别怕,即便你师傅暂且不回岚园,姑姑总归是在的呀!姑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这时候,外头岚园的马车也就到了。 方才紫苏与云湄一道出来寻云卿,不料两人分头找,中途急匆匆的就走散了。紫苏找到云卿边匆忙要禀报,可恰巧让这摊子事给打乱,等再回到岚园后便又是担心云湄又是担心云卿,所以立刻差人赶了马车来接她们了。 云湄听云卿哭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心疼地说:“咱们先回去吧,哭成这样,再惊了风可怎么好。总不至于等你师傅回来了,又要劳他为你号脉煎药吧?你长大了,可不能这么不孝了,嗯?” 云卿本哭类了,听云湄这么说,眼泪立刻又止不住了。 云湄小心扶云卿上了马车,云卿伸了手要拉她,却见她柔婉一笑说:“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些话想要跟蒋少爷说。” 云湄出来匆忙,只是寻常的素白云丝罗裙,外头罩一件银蓝镶白狐毛边的厚披风,头发未曾细致打理,有一些些凌乱,反倒于她温柔之上平添一抹慵懒,让她有了许多小女儿情态,一旁的蒋宽早就看呆了。 这个时候的蒋宽身上全然没有方才的戾气,凝视着云湄,他似乎就重新变回热血鲁莽而纯真的蒋宽。云卿本想说什么,然而一看到蒋宽便想起芣苢头破血流的样子,当真是没有再插手的力气,算了吧,总归夏家跟蒋家的宿仇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有本事清算,拉蒋宽出局的事,也等日后再说吧。 云湄竟然很快就回来,面色无他,举止入常,她上了马车便笑着拉云卿靠在她膝头,却久久地不说话。 马车颠簸,于人群中穿梭,今儿有集市,到了人潮汹涌之处马车便自然而然地慢下来。帘子晃动,街边风景在一线之间流动变换,白花花的豆腐脑儿,黑黝黝的芝麻糊,红彤彤的山楂果,黄澄澄的小山梨,有小孩子拿着半截烤红薯天真地大笑,有年轻小娘子依偎在相公身旁一起吃着糖炒栗子,一脸幸福的娇羞。到了转角处,马车一个颠簸,帘子陡然灌进凉风,却听得周围人抚掌大笑,有小姑娘兴奋地喊:“哥哥套着了!那个玉坠儿,快给我们!” 套圈儿么? 云卿掀开帘子往外看,果然是套圈儿,细竹篾子扎个浑圆的圈儿,地上横六纵六地摆满了小物件儿。老板将玉坠儿递给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他的哥哥牵过她的手,替她压低了帽子,两人一起隐没在人群里。 云卿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问云湄:“姑姑可有想要的?我拿给你。” 云湄看看外头,不由一愣。往日里云卿倒也喜欢逛集市,可今儿她才听到裴二爷出事的消息,裴家又等着她去认尸,她竟会心心念念地要去套圈儿。 云湄终是温柔牵起她的手说:“天儿冷,把帽子戴上。”说着重新系好了她明红锦缎撒银丝碎花的长斗篷,帮她扣上镶着白狐绒毛的帽子。那帽子极大,白色绒毛簇拥着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儿,越发看着年幼了。 云卿立刻开心得像个八九岁的孩子,没等人扶就欢欢喜喜蹦下了马车往里头去。 “咦,那个——”那出摊子的小哥从旁人手中接过满满一大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用一根红绳儿将纸袋子系紧了,在手里颠了两颠说:“迟了可就放凉了,先到先得,爱吃的先来了啊!”说着将栗子放到了先前玉坠儿所在的地方。 “小哥,我来,”云卿忙往前探,“多少钱一个圈儿?” 小哥立刻凑上来说:“一两银子十个,足足十个!” “嘿,真贵!”云卿跟忘了别的事一样,咬着牙心疼地说,“你这里头可有一半东西连半两都不值呢!小哥可指着这个发家了!”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那小哥不经臊,居然脸红,跳脚说:“哎喂小妹妹,别说半两,可有得是值十两的!你瞧瞧那对绞丝银镯子,再瞧瞧那个细颈大肚青花瓷瓶——” “那银镯子都没绞匀,小哥你瞧,那头银丝还戳在外头,戴着可不把人手腕子给扎破了?还有那瓷瓶,颈子太细,肚子肥圆,花儿都插不进去,是留着存酒还是存油呢!” 云湄担忧地看一眼云卿,伸手欲拦着,却终究是由着她继续往前凑。 那小哥脸更红,周围人又起着哄,他便有些恼了:“就算……就算这两个不值十两,那旁的,光方才那对兄妹套走的玉坠儿都值十两,你来晚了那能怨谁?你这小姑娘到底套是不套啊?” 云卿歪头咬着嘴唇盯了地上的,半晌抬头说:“我跟旁人都付一两银子,可旁人有十两银子的玉坠儿选,我却没有,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纷纷说:“小哥,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可不好骗呢,你可把你看家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小哥臊得面红耳赤,抬头忿忿看着云卿,云卿趁机说:“我也不硬要你放个一模一样的玉坠儿了,可你得让我多套两回,十两银子,我得要十二个圈儿,这样兴许我能多套个什么,算下来也和玉坠儿差不多值钱了。我要是还套不着,那是我自己笨,也怨不着谁,小哥你也不吃亏。你看这样行不行?” 周围人更是等着看热闹了,人人皆赞她机灵可爱,旁边儿甚至有人开玩笑问这是哪家的小姐。云卿一脸期盼地看着小哥,那小哥本就心软,让她这么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给盯着,真是一颗心都化成一汪水了,哪里还能计较什么。 “你……你先给钱!” 云卿立刻笑开了花儿:“哎,一两,小哥收好,天天发财!” 周围人大笑起来,连那小哥都忍不住噗哧笑了接过银子,近旁一个大婶更是喜欢地揉了揉云卿的头,云湄自不计较,只是心中忧虑更重……这样子的云卿,更像一个十五岁的云卿,但全然不是她熟悉的云卿,至少不是最近这段日子常见的云卿。 云卿自小哥手里接过圈儿先开始数:“一个,两个,三个……”那小哥无奈,看看糖炒栗子说:“哎哟小妹妹,这么多人我还能哄你不成?你要再不开始——” “数好了数好了!是十二个,哎呀小哥你心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娶不着好媳妇!” 048 硝烟 周围人再度哄笑起来,连那小哥都乐了。云湄更加担忧,却又不忍心打断她,只是心中暗暗叹一口气,更紧地盯住她。 云卿数好了圈儿便开始找位置,横一纵四的位子算不上偏,云卿站在那前边儿也不觉得远,她下盘扎稳,上身前倾,捏好了一个圈儿屏息凝神看了半晌,然后“倏”地向前扔去。 可是那竹篾圈儿远远地就挂到个细颈大肚青花瓷瓶,根本连糖炒栗子的纸袋子都没碰到。 周围人一阵叹息,云卿也一阵沮丧,她明明记得这竹篾圈儿在慕垂凉手里十分乖巧,简直想让它去哪儿它就能去哪儿。 第二个,云卿想着慕垂凉当时的样子,他的笑容与宠爱历历在目,可是动作姿态却不甚分明,云卿越想越记不清楚,手陡然一挥,那圈儿果然便打歪了。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一个。 算是终于挂到个边角。 连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没想到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套个圈儿竟这么没眼力劲儿,一个个巴不得替她给套了,另有人见她从头到尾都跟一袋糖炒栗子较劲更是不解,好好的一两银子,便是自己去买也能买上一袋上好的热乎栗子了。 那小哥也没料到她竟然一个都套不住,眼见她稳稳拿起第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竹篾子圈儿,难免心急说:“哎,要不你换一个?反正栗子也凉了,你换个其他的,大不了这栗子我送你一半,你可别哭啊……” 第25节 云卿皱眉:“我何时说过我要哭了?” 小哥无语,寻常小娃娃家套到八九个就急了,不想这小姑娘只剩最后一个圈儿了,面儿上还一丝不乱。 云卿心想,自然是不能再哭了,哪能一直哭呢,像什么样子——“咻”,竹篾子飞一般扔出去。 云湄紧紧握住云卿的手,一双眼睛紧紧锁在这最后一个圈儿上。套圈儿什么的,终于要结束了,她生怕云卿会怎样。 旁人也瞧着热闹越发变得不热闹起来,又是叹气,又是不忍。可那圈儿偏巧不顺众人的心,擦了个边儿,明明套住了,结果用力偏大,反倒又一蹦弹出老远。 云卿见状,缓缓收了手,呆呆地站在原地。 周围人都是叹气,有人甚至说:“小妹妹可别哭,哥哥再送你十个圈儿,你慢慢套,套到为止!” 也有人说:“不就是一袋糖炒栗子嘛,这么较劲做什么,切!” 云卿只呆呆站着,任云湄拉着她的手在一旁说什么,她恍若未闻,静默不言,亦不离开。 “卿儿,卿儿,跟姑姑回去,咱们回去好不好?下雪了,会冻坏的……” 云卿定睛一瞧,缓缓抬头看去……果然下雪了呢…… 大片的雪像撕扯的棉絮,从空中安静地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落在十一月末的这一天,慕垂凉没有回来,她的师傅传来噩耗,蒋宽跟她翻脸,还有…… 低下头,手上竟有一袋糖炒栗子。那小哥慌里慌张收着东西骂:“怎么就下雪了呢,真是的,唉!” “姑姑你知道么?”云卿突然说,“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夏家的嫡长女,所以很多东西必须由我来背负。我要比别人更聪明,比别人更懂事,比别人看的更远算的更精准,才能保住我们这些有幸知道真相的人,才能有朝一日为夏家翻案、报仇雪恨。所以我不能玩乐,不能懦弱,不能被打败,但我心里头是盼着能软弱一回逃避一回不管不顾地玩闹一回的……我还盼着能有人懂我,能有人宠着我,好叫我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过的平安又快乐,我希望那个人比我更强大,也希望那个人愿意张开手臂保护我,我就是这么胆小的,就是这么不争气的……姑姑你知道么,我方才看到他了……他拥着他的夫人呢……” 她看到慕垂凉了,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云卿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和慕垂凉的事根本未曾跟云湄提起,可是在云湄开口之前,云卿更加凄惨地摇头笑道:“可那都无所谓,毕竟我们没有过什么。我只是万万料不到,怎么有一天连裴子曜都会赶着要算计我,我坐在马车里,想着裴子曜坐在裴家大院里头等着我上门认尸就觉得不可思议。姑姑你明白么,那个说要娶我的男人,先答应让我做个不可孕育子嗣的妾,又亲手弄伤了我的手腕子,现在他又要来逼我了,釜底抽薪哪,我费尽心思才得以让我们姑侄俩有现如今的身份地位,可若他赶我们出了岚园,我们立刻就什么都不是了,莫说裴子曜的妾,纵是当他的丫头,以我那时的身份都要感恩戴德,姑姑你明白么,釜底抽薪,摧枯拉朽,是他裴子曜在算计我啊!” 云湄却完完全全听不明白,怎么突然竟说是裴子曜在算计她了,又怎么说赶她们离开岚园。云湄晓得自己素来不如云卿聪明,但她虽不落泪,那每一句话却都声嘶力竭,分明比方才更绝望百倍。 云湄素来见惯了云卿精明利落的模样,都不晓得她竟然也是可以如此绝望的。 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啸,这一处转角早已没了人。云卿的声音被寒风吞没,回音出带着空落落的冷寂。她强行拉着云卿上马车,然后久久地、久久地抱着她。 两天后进入腊月,腊月初一,云卿收拾妥帖,着一件素白暗藤萝纹的薄棉袍,不施脂粉不佩珠玉地和岚园大总管商陆、岚园大丫鬟紫苏、贴身丫鬟蒹葭三人一道赴了裴家的邀约。 裴家大总管裴度顶着风雪亲自候在门外,见四人来了忙上前道:“事关重大,原应我亲自去接裴小姐的,可谁知逢上老爷病了,裴家这里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还望裴小姐恕罪……快快里面有请!” 云卿只是简单行礼道:“多谢裴总管。” 医药裴家,妙手回天,行医济世,仁义无双。 裴家是物华四族里声望最高的,不管是有夏家的时候还是没夏家的时候,它都稳稳地排在第三个,先是夏、蒋、裴,现在又是慕、蒋、裴,它从不参与榜首的争斗,而是安安分分清清静静行他的医济他的世,简直像是一家子世外仙人。 若非当年参与了夏家旧事,单因裴二爷和裴子曜,云卿也这辈子都不会跟裴家过不去。 裴子曜的父亲裴老爷是个药石痴,因为常年在自己身上试毒试药而拖垮了自己身子,现在裴家的事由裴夫人和裴家大少爷、也就是裴子曜打点。云卿带着三人进了大门,不见人迎,自是晓得此番状况了。 裴度一路带四人去了裴家正厅。裴家宅院也是老宅了,庭院深阔,三进三出,考究大气。冬天里本没什么花木,但裴家养了许多松柏,高大巍峨,似有百年之沧桑,其青绿中自显刚折威严,让雪中的裴宅看起来生机勃勃。 裴度近前禀报,云卿扶了扶发髻,腰背挺直,姿态风流,见蒹葭似有些紧张,不由笑:“怕什么,咱们又不进去。” 蒹葭和紫苏面面相觑,倒是商陆人精明,淡淡说了句:“小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云卿若有所思地笑:“没事,我只是在想究竟会是谁来开门。你们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商陆等人亦放松微笑起来。片刻之后,雕花的樱桃木门缓缓打开,卷起一阵风雪飞扬。首先映入眼帘的事黑色回纹的衣襟,云卿便知是谁了,回头跟商陆等人自在笑道:“我就猜是他,可惜晚了一句,平白便宜了你们的银子。” 【这两章有些费脑子,我尽量每天两更把故事发紧凑点,免得小细节的疑问太多。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喜欢的话希望收藏,多谢大家。】 049 认尸 裴子曜长身玉立,脸色苍白,身着玉色锦缎长衫,上绣墨色回纹衣襟,身上有些微炭火的味道。他本就书生气重,端得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谦谦君子之态,这会儿子手扶着半开的门顿在原地,竟仿佛隔着朦胧雾气之外一幅静默的画卷。 “我来了。” 寒风呼啸,飞雪漫天。云卿裹着素白的披风站在雪地里,因为冷而微微缩着肩膀,脸上却含着清浅的笑意,见裴子曜神色恍惚,云卿笑着重复:“裴少爷,我们来了。” 裴子曜一愣,神色中混沌倏然收去,只剩下清清净净的冷冽。 “我带你们去。” 云卿无所谓地随口道了句谢,倒是紫苏蓦地一笑,偏头对云卿说:“果真是不进去的?” “没到时候,”云卿不在意地说,“况且真要进去,也轮不到裴少爷和咱们谈。” 裴家这档子事别人不知道,云卿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别的且不说,大后天就是腊月初五了,那是先前裴子曜和叶家联姻定下的日子。原本裴子曜打算的是腊月初五一妻一妾同时进门,现在早早儿地敲定了正妻,却为个不可生育的妾费尽了心思。 可是裴子曜毕竟是书生气重,他不像慕垂凉也不像她,他们活下去的最大仰仗就是自己的一点算计,可裴子曜从来不需要——所以他的算计当真是漏洞百出。 她只是没料到居然有一天会轮到裴子曜算计他,不过……做裴子曜的对手,她当真是不屑的。 裴子曜数度停下,却终究是一言不发,将他们四人带去了一个极偏远的小院落,大约是往日里就废弃了的,看着甚是荒凉。同样是冬日雪景,别处尚有松柏、寒梅、水仙等稍作点缀,这里看着倒是银装素裹纯白一片。 院子里有一株大枣树,枣树下是一口老井。统共只有一间主屋和两间小屋,云卿定睛一看,主屋上题“薄梦惊薇”,不成体统的字句,但旁边却是龙飞凤舞的楹联,写的是《诗经?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字云卿倒是熟悉,分明是他师傅裴二爷亲书——看来倒像是裴二爷离开裴家之前所居之处了。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倒是应景的很,”云卿左右瞧着,伸手摸着大枣树遒劲的枝干说,“这院子多好,废弃了当真是可惜。” 裴子曜神色益发阴郁了。 云卿便收了手,笑着说:“瞧着新鲜,差点忘了正事。裴少爷请。” 她数度称呼他为“裴少爷”,裴子曜清俊的脸上渐渐变得毫无血色,墨色的回纹衣襟让他看起来一本正经,玉色的衣服反倒衬得他更加苍白,他明明是这里的主人,看起来却更像一只无处落脚的苍白幽魂。 云卿低头,自嘲一笑,心道,他自然是不会无处落脚的。 裴子曜亲手打开了门,那屋子不大,看着还算干净,但处处可见匆匆打扫的痕迹,显然裴家人平常也不大来这里。屋里头还挂着两幅落满灰尘的裴二爷的字画,正对着门的桌子倒是干净的,上头两根白蜡还在摇曳微弱烛光。 云卿左右闲闲瞧了一圈儿,最后才将目光投向屋中一具棺椁之上。棺材看着也是簇新,但那里头躺着的人着实不成体统,一张脸已经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右边手臂全没了,前胸也是大片擦伤,双腿多处可见森森白骨,因为天寒地冻,身体已经冻成了恐怖的青色。 云卿拿帕子掩住口鼻,远远蹙眉看着,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裴子曜目无表情地看着云卿,半晌才道:“巴蜀之地充州府尹孙大人差手下护卫将尸首送过来,说在此人身边发现了二叔的行囊,左手中还有二叔的扳指。这里有孙大人亲笔书信,请你过目。”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已拆开的书信,云卿一手仍丝帕掩住口鼻,另一手伸手接了,却也不打开看。 “信中令附有多人证词,证明事发当日二叔确然是在现场,身上衣衫和行囊也都对的上。所以孙大人不敢耽搁,差人快马加鞭将所有东西一并送到了物华城,”裴子曜浑不在意地站在棺椁近旁看着云卿说,“但你终究是二叔的徒弟,现下也掌管着二叔的岚园,所以须得你亲自过来认尸。” 裴子曜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只负手而立站在云卿一步之遥。 云卿拿着丝帕掩住口鼻的手仍未移开,右手捏了捏书信,果然是厚厚一沓,想必所谓孙大人亲笔书信、在场人证供词、仵作验尸详录等一应俱全。云卿却没有打开的意思,只是认认真真看了看信封,信封上书:“物华裴氏族长裴文林亲启。”落款:“充州府尹孙诚在。” “裴少爷,”云卿审视着信封问,“孙大人信上写,请令堂裴老爷亲启此书,裴老爷与我师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知裴老爷怎么看这件事的呢?” 裴子曜那神色,分明是有些看不懂云卿了。 云卿掩着口鼻的手未松开,不等她回答却先兀自笑了一下说:“瞧我这话问的,既然裴家将棺椁安置在我师傅从前住的园子里,那必定是已经确认这就是我师傅了,否则堂堂裴氏一族,又岂会让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凭白进了裴家、进了裴老爷亲弟弟弟、裴少爷亲二叔先前住的院落,倒显得多么不念旧情似的。” 裴子曜一滞,不大顺畅地说:“孙大人既如此说了,又人证物证俱在,我裴家自是不敢大意的。请先前伺候过二叔的旧仆从来认,十个倒有八个说像,而家父卧病在床有心无力实在难以定夺。所以究竟是不是,须得你一句话给拿准了。” “要我拿准了?”云卿半低着头,用帕子捂着口鼻的手也不曾松开,倒是眼波流转盈盈笑道,“裴少爷这可真叫人为难。若那不是我师傅,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可看、可触男子身体?若那是我师傅,更是亵渎师傅遗体,是大不敬的罪过了。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不如裴少爷你亲自定夺来得方便……裴少爷可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裴子曜的手轻颤了一下,抬起头一双眼睛古水无波地看了云卿一眼。 “我师傅身长八尺威武不凡,站如二郎小圣,卧有魏晋遗风。请裴少爷帮我看一眼,那棺椁中的,可是我大气潇洒英姿伟岸的师傅么?” 裴子曜呼吸一窒,双目发虚。到现在,她终于开始露出她的浑身倒刺了。 “身僵体硬,谈何英姿。” 云卿也不在意,继续问道:“我师傅舒眉朗目面若冠玉,‘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请裴少爷帮我看一眼,那棺椁中的,可是我相貌不凡仪表堂堂的师傅么?” 裴子曜的越发僵硬,任凭沉默让这里更冷了三分才有些吃力地说:“遍体鳞伤,谈何相貌。” “是了,我真是急糊涂了,”云卿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我师傅右耳根处有一颗小痣,青黑的颜色。我师傅右手心里有一个旧伤疤,一寸长的刀伤。烦请裴少爷帮我看一眼,那棺椁中的,可是我的师傅么?” 裴子曜随意看了一眼棺椁,不冷不热道:“右手么?已无右手可言了。” “哦……”云卿抬高了声音一声长叹,尔后直盯着裴子曜笑道,“那可真是奇怪了,真不晓得旁人是怎么认出那是我师傅的呢……” 岚园大总管商陆和岚园大丫鬟紫苏亦是附和着说:“仅凭行囊,怕不好妄言呢!” 050 逼仄 云卿眼看着裴子曜的目光像两汪泉水,一点一点地冰冷沉静下来。 “裴小姐今儿做足了游玩的姿态,是一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呢。孙大人的亲笔书信、仵作详录、百姓证言,全都好端端地在裴小姐手中的信封里。裴小姐一边空口无凭质疑证据不足,另一边又对已有证据不屑一顾……骄傲自信的裴小姐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这么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了?” 云卿低头无声笑开,掩着口鼻的丝帕没有松开的意思,她轻声问:“裴少爷所言极是……那么依裴少爷的意思,这棺椁中躺着的确然是我师傅没错了吧……” “原本就是!”裴子曜咬牙切齿怒道。 云卿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抬头笑道:“裴少爷是堂堂物华裴家嫡长子,你说是,那自然就是!不是也是!” 尔后立即吩咐道:“商陆哥哥,这几日我师傅之事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明里暗里来打听的多得快把咱们岚园门槛踏破了,依我看,倒不如直接将今日之事广而告之,免得这城里有些人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紫苏姐姐也吩咐下去,若有人再向咱们岚园的人打听,下人们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断不必言辞闪烁。至于说什么……今儿来裴家看到什么,今儿听裴少爷说些什么,一字不漏如实转述便是了,明白了么?” 商陆和紫苏忍不住抿嘴笑,一并躬身说:“是,小姐!” “你——”裴子曜咬牙。 云卿不急不慢笑看他道:“不过裴少爷,孙大人既将书信和人发给了裴家,必定是认定了裴家才有资格接管此事,虽说遗憾,但接下来的丧葬事宜想必我们岚园也只有从旁协助的份儿了。” “从旁协助?”裴子曜面色一沉。 云卿一顿,略加思索,转身看着屋外白雪茫茫、屋檐堆叠,微微一笑悠哉道:“不过裴家家大业大,想必也不至于要我们小小一个岚园刚刚痛失亲人又要在此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宅心仁厚的裴氏一族也必定不会欺负我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所以其后的丧葬事宜有裴家处置就甚是妥当,大约也不必我们岚园费什么心了吧?” 裴子曜只是紧盯着云卿——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来认尸的! “那是你师傅,你不费心,轮得到谁费心?”裴子曜目光沉郁盯着云卿问。 云卿背对着他扬起手中书信笑道:“裴少爷此言差矣,远在巴蜀之地的府尹大人都知道出了事要先找物华裴氏族长,那眼见是不论我想不想费心、都轮不到我费心了!” 云卿将“轮不到”三字重咬了,款款转身看向他。裴子曜的脸色愈加不好,仿佛自七夕斗灯到现在,就没见他恢复过来,他像是沉醉在一场大病里头,他自己不好过,叫身边人也不得安宁。 云卿上前将根本没拆开细看的书信放在棺木一角上,然后环视着屋子说:“不过倒有一句相劝,咱们二爷四海之内朋友众多,若是发了丧,前来吊唁的少说也有个三五百人。裴家即将要办喜事,丧事么,还是从简了好,免得拖拖踏踏,让丧事冲撞了喜事,晦气。” 裴子曜明显极力忍着没有发怒,清俊的脸和颀长的身姿,在乌木棺材和摇曳的白蜡跟前看着几乎有些骇人。 “对了,”云卿缓缓放下掩住口鼻的丝帕,端端正正笑道,“我师傅不在裴家族谱上,裴家还要为我师傅办丧事,也不知到时候轮到谁为我师傅守丧守孝……我虽知道裴少爷你颇重孝道,却也盼着不是你,否则你守丧守孝耽搁了时间,那叶家那边……” 裴子曜面色发青,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上前掐断云卿的脖子。 “一直都是我一个人说,乏了,”云卿挑衅完毕,见好就收,当即吩咐说,“咱们回去吧,不打扰裴少爷为棺椁中人料理后事了。” 云卿转身踏出门外,枝干遒劲的枣树,四四方方的古井,小院儿里银装素裹,透过枣树枝桠、目光眺过矮墙,便可看到裴家宅院儿高大的围墙、幽深的街巷和层层叠叠的屋檐。乏了,当真是没意思透了。 云卿的困倦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让紫苏和蒹葭不敢打扰。马车穿过集市,四下里各种香味乱往鼻子里头蹿。远远地听到糖炒栗子的叫卖声,云卿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深棕色的板栗个头极大,油光蹭亮,独特的香味穿过人群丝丝缕缕蔓延过来,叫云卿难以抵抗。 她正想吩咐马车稍停片刻,却看到人群中一个月牙白厚斗篷的背影,斗篷上隐约可见银丝绣的百蝶穿花图。他独自一人,裹紧了斗篷,正低头思索着什么,走到糖炒栗子的小摊子前,不知怎么就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大铁锅里翻动的板栗看了许久。 第26节 马车渐行渐远,云卿一阵气闷,手蓦然一松帘子便落下去,遮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蒹葭和紫苏关切地看着她,云卿勉强笑了一下,再度掀起帘子将一张无从伪装的脸朝向外头,却看到那人买了大袋的糖炒栗子,不怕弄脏身上锦衣华服地直接抱在怀里,脸上分明噙着单纯而满足的暖笑。他的身后,黑色薄棉袍的长庚付了钱匆匆跟上去。 冷风顺着马车上的小窗一阵一阵灌进来,云卿一个哆嗦,嘴唇发白。松手放下了马车帘子。 紫苏和蒹葭倒认不出慕垂凉的背影,但蒹葭见云卿如此神色,不一会儿也就猜出个囫囵。她虽不解云卿此番心中打算,但却知道裴家这种伎俩,云卿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裴家和裴家认也早就没那个能耐可以使云卿如此挫败。 回到岚园各自歇息,蒹葭便扶云卿回了拾云轩。云卿神色倦怠,在晚饭摆桌的空当就已经睡着。她穿着白色的薄衫在乌木太师椅上蜷作一团,纤长微卷的睫毛在烛光中剪下两扇阴翳,巴掌大的小脸比今日裴子曜还苍白几分。 蒹葭示意下人将饭菜撤下,然后撤下了近旁几根蜡烛,接着转身找了一床质地轻软的羊绒毯子披在她身上,最后到外间的炭盆里加了一些银丝炭。等一切收拾妥当了,便也没了吃饭的心劲儿,而是轻叹口气,转身回屋守着她。 “蒹葭……” 蒹葭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说话的不是云卿还能是谁。 蒹葭快步走过去问:“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云卿摇摇头,将手脚都蜷缩进羊绒毯子里,在黑暗里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问:“我姑姑呢?” “在御史大人家呢!”蒹葭将她的小手炉塞给她说,“不是小姐你三天前特特跟云姑姑交待的么?天冷,御史夫人咳疾未愈,让云姑姑近旁伺候着,暂且不必回岚园了。” 云卿点点头缓缓说:“这就好,御史府安全,在御史夫人身边那就更安全了,这样就好。” “安全?”蒹葭不解了一天,见云卿此刻也没什么睡意,便问道:“裴家这档子事,我晓得小姐你跟咱们商陆总管是早早儿的看透了,可我前思后想的,也只晓得裴家棺椁里头的绝非咱们二爷,至于小姐担忧的安全……”蒹葭摇摇头。 云卿看她片刻,苍白一笑说:“你素来比我聪明,怎么这回倒让裴家给绕糊涂了呢!” 云卿起身,蒹葭忙帮她披上毯子,扶她在榻上坐下。云卿拥了锦被絮絮地说:“何止安全呢,裴家这一招釜底抽薪,硬要把活的说成死的,那是要逼我离开岚园呢……” 蒹葭当即愣了,逼她……离开岚园? 突然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紫苏急切道:“小姐,芣苢回来了!”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当即起身。 051 山雨 当日听闻裴二爷噩耗,云卿的确是有些不够冷静了,但越是如此,事后回想起来越觉惊心。所以她一分都不敢大意,特特留了商陆和紫苏在身边,然后找了不会引人注目的芣苢出远门打探消息。三天,整整三天,算着芣苢今日要回来,她才带着人去裴家认所谓的尸。 云卿和蒹葭刚踏入拾云轩的小花厅便见芣苢急切地上前说:“二爷人的确不在巴蜀!” 紫苏已经退下,这里只剩她们三人,云卿见芣苢斗篷上的雪都没顾得上拍,当即带她去了暖和的内室。蒹葭亦吩咐下人将饭菜热一热尽快端上来。 芣苢心眼子实,哪想得到是裴家在算计她们,见云卿还不紧不慢地给她倒茶真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拉着云卿手急切强调说:“真的,人不在巴蜀,根本没人晓得咱们二爷现在身在何处!” 云卿帮她脱掉斗篷,将暖烘烘的羊绒毯子披在她身上笑道:“不急,你慢慢说,说清楚。” 芣苢忙点头将一盏茶一饮而尽急促地说:“和二爷同游巴蜀的人说得明明白白,二爷七月中旬末接到物华城的飞鸽传书,然后就单人一骑急切离开巴蜀了。同游的人只晓得是十万火急的事,根本来不及多问什么,所以问遍了也没人晓得二爷究竟去了哪里!” 蒹葭将两个小手炉分别塞进云卿和芣苢手中,笑道:“也就是说,咱们二爷跟友人分开之时只有单人一骑,根本没带什么行囊,是么?” 芣苢不晓得她们在裴家的际遇,不免一愣说:“没有,十万火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带那些东西呢!” 芣苢带来的消息坐实了云卿关于裴二爷并未遇难的猜测,但一个疑问解决却又带来了新的疑问——物华城的飞鸽传书?七月中旬? 七月初七七夕斗灯,那段时间左右她才和裴子曜决裂、裴家也才和叶家定亲,若是飞鸽传书引师傅离开巴蜀也是裴家计划的一部分,那未免也太早了些。而裴子曜此番做事漏洞百出,根本不像是长时间酝酿出来的计划。 况且以她师傅豁达悠哉地性子,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算的上十万火急的事?竟连与友人话别都来不及就快马加鞭离开了……甚至不是回物华城么?若是回物华,七月中旬到现如今的腊月初,怎么着也该到了。 “小姐,在想什么?” 云卿一顿,收回思绪,笑着说:“没什么,此番辛苦你了。有什么想知道的待会儿再慢慢问蒹葭,现下快吃饭吧!” 人证物证俱在,裴二爷根本没有死,那这件事到这里云卿就已经有了全部的胜算。不过眼前这一劫,总归是要咬牙先应下了。 第二天就是腊月初三,离裴叶联姻的日子腊月初五,还剩漫漫两天。初三一早,裴家遣了个最末等的、连话也说不个囫囵的小厮来报丧,云卿以身子不爽快为由给推了。整个岚园听从她的命令,只在大门口挂了一盏白色绉纱方木大宫灯,其余地方照旧披红挂绿,人人吃睡如常,谁都没去裴家参加所谓的丧葬。 只是有一点,云卿特特交待了万事要从简,一来是不想拖沓惹怒了叶家,对他裴子曜和她云卿都不好,二来裴家这么一闹,等她师傅裴二爷好端端地回来了,裴家面子上多少都有些过不去。可是裴子曜这事做的,怕是裴二爷尚在族谱中也就这个样子了。 这一点倒在意料之外,毕竟裴子曜人再单纯,裴家又怎会由着他胡来。她差人去打探,却再度出现了意外。 “你确定?” 芣苢老老实实说:“只是听裴家婢女说来的。说裴少爷原本是要从简办丧的,但是蒋家蒋宽蒋初二位少爷去裴家拜访时顺口说,既然不确定,不妨往大处做,如此若裴二爷好端端回来了,也会晓得裴家虽弄错一二,却也绝没有对咱们二爷不敬。” “蒋家?”连蒹葭也深感意外。 云卿略略蹙眉,心里闪过一抹银色影子,顿时心情恹恹。 蒹葭慢慢也就悟了,小心问:“蒋宽少爷心思单纯,素来对慕少爷唯命是从……莫不是慕少爷在插手此事?那慕少爷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呢?” 云卿阖眼歇息,无力多言。先前她以身子不爽快为由推拒许多繁杂事宜,但这几日大难将至,却觉得这身子果真是有些毛病、做起事来力不从心了。 “没有哪一边,”云卿道,“哪边对慕家更有利,他就会站在哪一边。现如今他安排蒋宽怂恿裴子曜大办丧事,接下来恐怕裴叶婚期就不得不延后了。如此一来二往的,裴叶两家难免要闹些不愉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慕家自然乐见他们联手不成反刀兵相见。” 丧事开始,山雨欲来。整个物华城都嗅到了变数的味道,岚园里头更是一片压抑,人人都惧怕即将到来的改变。 腊月初四,裴家那边还操办着丧事,物华城府尹毫无意外地来到了岚园。 说来云卿常受府尹夫人之邀去府中做客,所以跟府尹大人算得上熟惯。加之云卿很清楚府尹大人此番登门所为何事,所以干脆将人全都遣退了,亲自为府尹大人斟了茶等他开口。 卢府尹身材矮胖,一脸福相,学的是孔孟之道,实是厚道之人。他似慎重忖度了字句才开口问:“裴小姐,此处既无第三人,你能不能给本府一句实话……裴家为裴二爷发丧,裴小姐可亲自辨认过尸首了么?的确是裴二爷不假么?” 云卿闻言轻叹一声说:“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哪里还辨认得清呢!我一来无从细瞧,二来也不忍……” 卢府尹急了,当即板了脸说:“怎能一个不忍就耽搁了正事!若此事有半分差错——” 卢府尹生生顿住,神色焦躁不安,明显的举棋不定。 云卿近日里没能休息好,又常觉身子不爽快,整日里疲惫得很,所以不必特地装模作样也一看就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卢府尹看了一眼,不免叹气道:“罢了罢了,遇上这等事,原也不是你一人扛得住的,哎!” 云卿见卢府尹说话已亲近了许多,趁机问:“那么大人此番过来,是——” 卢府尹面色有一丝难看,半晌方听得他缓缓说:“淳化十一年,当今皇上赏了裴二爷这个园子,不仅允许二爷自拟园名,还言明可以传予后世,成为二爷这一脉世世代代的财富。但是……” 云卿自然晓得分寸,点头说:“大人不必为难,言已至此,我心下明白。皇上赏了我师傅园子,言明可传予子嗣,而我这个徒弟自然是不在被传之列的。而我师傅既然膝下无子,按照惯例……不晓得按照惯例会如何,但总归我是不得再住在岚园里头了吧?” 卢府尹大约没料到云卿说得如此坦白又直接,反倒愣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说:“不错,按照惯例,如本府等地方官须得先上一道折子,请皇上亲自定夺。这段时间,除了多年追随裴二爷人还可以留下来暂时打理园子,其他人……只怕都要先行搬离岚园等候皇上旨意了。” 所谓的釜底抽薪自然就是这么个抽法,离了岚园,云卿的身份自然就降了一大截了。 卢府尹见云卿半晌低头不言,不由叹说:“这件事本府本想暂且押后,等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再说。但现如今裴家大办丧事,人人皆知裴二爷已经不在人世,若本府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难逃悠悠众口了……” 云卿忙行礼致谢说:“云卿多谢大人照拂了!我岚园既然在劫难逃,又岂敢瞒天过海,到时候惹怒了皇上少不得要牵连大人,让云卿如何过意的去!” 卢府尹赞云卿懂事,又不免安抚说:“皇上仁厚,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多谢大人!”云卿起身端端正正行礼说,“不过云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052 时机 “不情之请?”卢府尹摩挲着茶杯,等云卿开口。 云卿晓得这件事牵连到物华四族内裴、叶两家,影响深远,府尹大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又怎会愿意引火烧身,忙解释说:“只是想请大人届时亲自坐镇,并将岚园暂时保护起来。” 卢府尹沉吟不语。 云卿瞧他未曾答应却也未曾拒绝,略顿片刻,亲手为卢府尹续了茶接着说:“大人可是觉得云卿这要求过分了么?” 卢府尹抿一口茶,听不出喜怒地说:“未免兴师动众了。” 云卿便道:“云卿原也不敢妄言妄动。毕竟咱们物华城里只因皇上惜才就单赏了个园子的,百年来只有我师傅这一个,莫说大人您没得借鉴,连我这个所谓的岚园小主人,也生怕一着不慎开错了先河,叫后来人嘲笑呢!可私心里又想着,我师傅毕竟是皇上屡次称赞过的,皇上想不起来便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想起来顺口那么一问,发现斯人已逝,人去楼空,唯独后世料理上留了七七八八的话柄……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怪罪下来,谁又扛得住呢!” 卢府尹面色越发凝重了。和皇上这边比起来,得罪裴家实不算什么大事,可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谁都不得罪,毕竟天高皇帝远,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这时候,蒹葭在外头叩门说:“小姐,蒹葭有急事禀报!” 云卿料得卢府尹此番定要好一番权衡,此时再去引导做劝兴许要惹人疑问惹人嫌了,于是干脆致了歉出门,独留卢府尹一人好好考虑。 蒹葭罕见地在门外急躁地来回踱步,她本是稳重的人,云卿都甚少见她心慌意乱至此。明明是急报,可云卿人已出门她还不晓得,直到云卿轻唤她一声,她才一个凛然上前拉住云卿将她远远带到一旁无人之处。 这里是岚园“十丈红尘”的正厅,门外是一方半圆的白石砖平台,再往边上便是怪石嶙峋堆叠成山,石山之外则是水榭廊台的苏州园林景致。草木凋零,落雪成景,此处像是一幅柔和的水墨画卷。蒹葭直拉她到假山深处才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小姐,咱们岚园何时得罪过蒋家大小姐么?” 云卿一愣,蒋家大小姐……不就是蒋婉? “蒋宽的长姊、慕垂凉的二姨太蒋婉?” 蒹葭急切道:“正是这位蒋婉!” “得罪?”云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思后想了一番,说,“只在七夕斗灯时见过一面,话也未曾多说的,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蒹葭抓着云卿的手急问:“近日里呢?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跟蒋少爷还是慕少爷哪件事没处理妥当,否则人家怎会带人逼上门来!” “蒋婉?逼上门来?”云卿简直难以置信。蒋宽这边虽说闹翻,但蒋宽一怒之下伤到芣苢,云卿没去找他算账已算客气了,哪里轮得到蒋婉为他出头?再说慕垂凉这边,别说他们还什么都没有,纵是当初有什么,慕垂凉言明年底回来、现在早已回到物华城不仅插手她和裴家的事还对她避而不见,也根本谈不上什么了。 不过,这来的倒真是时候,简直让云卿忍不住拍手叫好。 “小姐你怎么一点不担心呢!蒋家大小姐可是骄横得厉害,连肩舆都不下,只说要见你,还打伤了咱们几个守卫。商陆总管怕冲撞了卢府尹几番拦着,却也快要顶不住了,小姐你还是快些拿个主意吧!” 还打伤了人?云卿不得不慎重起来了,当即问道:“外头可有人凑热闹围观么?” “蒋家的大小姐、慕家孙少爷的二姨太亲自率人逼上门来,怎可能没人凑热闹,早就围的水泄不通了!” 再没有更好的运气了!云卿立刻吩咐说:“你让商陆哥哥当众告诉蒋婉,说岚园有变,蒋婉绝对不可以进来,但我马上就出去,若想见我就请她稍等片刻。切记要当众大声说,快去!” 蒹葭虽不解其意,但也领命匆匆离去了。云卿稳了稳心思,转身就回“十丈红尘”正厅。 她一进门,便看到矮胖的卢府尹负手踱步,看到她进门,卢府尹顿住脚步抬头看她,审视半晌方道:“裴小姐一开始的提议,本府心下明白,那些个字句却记不得了。” 云卿心下立刻舒了一口气,道:“云卿先前是想着,我岚园虽比不得那些望族,但到底是御赐的园子,来也好走也罢,总要做的妥妥帖帖才不会惹人非议,所以一来想请大人亲自坐镇看着云卿离开,免得有人说大人徇私枉法,平白落人口实;二来想请大人派人暂时将岚园保护起来,免得群龙无首,不怕岚园自乱阵脚,倒怕旁人趁虚而入,不定左了圣意呢!不需太久,一切等大人呈上的折子得了御笔朱批,再请大人根据圣意定夺。” 卢府尹点头,道:“好,原是本府职责所在。” 云卿当即大喜,感激地行了个礼说:“多谢大人成全,云卿现在就离开岚园!” 卢府尹惊讶,看她急切模样不免问:“怎的你已收拾妥当了?不急这一刻半刻。” 云卿忙说:“云卿有的,哪件不是属于岚园的?又怎敢私自带出岚园外?况且大人既来一次,亦不敢叨扰大人再度奔波,所以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大人先请!” 云卿执意强调,卢府尹自知必有深意,便不再多做推辞,随她一路来到了岚园大门口。没等守卫们打开大门云卿便听得娇媚的一声讥笑:“商陆商陆,是一味药材吧?《别录》有载,商陆者,‘酸,有毒’,又载曰,‘疗胸中邪气,水肿,痿痹,腹满洪直,疏五脏,散水气。’呵,祛邪疏散,好大的口气呢!” 门缓缓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耀眼的海棠媚红,轻盈飘渺,熠熠生辉,映得茫茫雪地和灰瓦白墙黯然失色。仔细一看,只见白藤木肩舆上斜斜倚着个娇媚的美人儿,一张白嫩无暇的桃心脸上嵌着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珠子,眉眼似偏狭长,一颦一笑十足了妩媚,可神色又着实高傲,眼角眉梢微微一挑便化妩媚为凌厉。她整个人身上散漫慵懒地浮着一层不怒自威的高贵,只怕再没眼力劲儿的人,都不敢在此放肆。 他们这一出门,外头几人神色各异。商陆是略松了一口气,蒹葭则更为担心,蒋婉和卢府尹目光相接,彼此神色都见一丝惊讶。 云卿倒没心思听他们客套,抢先说:“云卿见过蒋大小姐!” 话说完方想起蒋婉早已出嫁,如此问好已不大合适了。但蒋婉丝毫不觉有异,而是冷笑着轻哼一声说:“可算是出来了!抬起头来,让我瞧一瞧是什么样的可人儿!” 053 大戏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冲她来的? 第27节 犹记初次见面,蒋婉依偎在慕垂凉身边,团扇轻摇,千娇百媚,赞她云卿有才。时隔近五个月,看她的神色倒像是看个仇人——低贱的仇人。 云卿的目光却锁在人群偏处一个黑色的身影上。 他从不穿黑色,嫌弃那颜色太死气沉沉,云卿曾故意跟他斗嘴,说那颜色其实稳重大气,是他个纨绔少爷衬不出罢了,何须怨怼颜色。裴子曜便乐不可支说,她总有一天会发现,他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这话果然不假。见惯了他穿浅色,月牙白,碧玉绿,青天蓝,雪清紫,怎么穿都是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叫云卿常常以为所谓美男子,便该是裴子曜这样面容清俊的、疏眉朗目的、眼睛闪闪发光笑时一口白牙的。可今儿才晓得,只有他看不上的颜色,没有他穿不好的颜色。 许是因为裴家在办丧事,裴子曜一身黑白,身上没有第二种颜色。他面色清寒,目光深不可测,只淡然站着便叫人觉得觉得萧瑟。冬天,这颜色压得住雪,叫裴子曜看起来似长了几岁,像是真得扛的动裴家那么巨大一份家业了。 知晓裴子曜必然会来,却不料来的竟这样早。即便当日裴家认尸已经让云卿觉得二人真真走上岔路无法回头,但今儿他果然来了,她也果然准备好与他针锋相对见招拆招甚至胜他一筹了,却反倒觉得恍惚,如何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云卿迟迟不开口不抬头,倒叫身边人都急躁。蒋婉的跋扈紫苏是见过的,便极小声地在云卿身边说:“小姐,需咱们请御史大人帮忙么?云姑姑想必是说得上话的……” 云卿收回目光,缓缓看向蒋婉,抬手示意不必。 蒋婉倾城之姿,何其瑰丽,尽管云卿先前与她打过照面,如此细看之下也不免感到震惊。然而惊叹之余不由记起这便是他慕垂凉的女人,心中少不得一阵异样,这一来,原本清灵透彻的眼神便微微一黯,美目微阖,移开目光,风起罗裳乱,拂发姿态翩,倒以似愁未愁之绪,为她过分娇小的容颜平添几分可与蒋婉平起平坐的美人风韵。 人群中的裴子曜神色瞬息万变。 良久,倒是蒋婉先行开口,她哼笑一声懒洋洋看着云卿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云姑娘好生俊俏的一张脸哪!” 云卿睫毛一颤,没来由先看向裴子曜,却见他亦目光幽深地在看她,两人目光交错,彼此都不刻意移开。云卿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缓缓笑开。 人人都不晓得蒋婉为何突然收敛了跋扈之态,反倒一本正经引经据典赞起云卿来,正面面相觑,但听云卿莞尔一笑,神色平和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云卿对此句原不以为然,今见蒋小姐,方知前人用词精准,所描所绘,确有其人。” 蒋婉气势汹汹的来,其人又素有跋扈之名,人人便都以为该是剑拔弩张的场景,见二人如此,竟有多半显出失望神色来。 也难怪,她们岚园久负盛名,比物华城里任何一栋宅子都金贵,可偏就行事低调,除了先前裴子曜和蒋宽两位大少爷日日候在门外求亲之外,再没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现下正逢裴家为裴二爷大办丧事,岚园何去何从本就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关注的事,又那么巧从天而降一个蒋大小姐来,怎能不叫人起了看热闹的兴致呢! 云卿对的轻巧,听来只是称赞,蒋婉却一个微凛,笑容半僵,暗暗冷下了目光。云卿只安安静静站着,规规矩矩笑着,平平淡淡看着,目光交错,恍若不知。 娉婷娇俏自是云卿不假,可那首诗原是做给扬州烟花之地青楼女子的,委身他门,承欢作笑,亦有人在坊间如此中伤云卿与她师傅。而云卿对的那首明里赞蒋婉倾国倾城,可被赞的李夫人便如蒋婉一般,兄弟不争,家门不幸。这两句话旁人听了自然没什么,但落在这二人耳中便是刚巧点到了痛处,是犯了二人最大的忌讳。 片刻之后,蒋婉轻软软嗤笑一声,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盈盈落到了云卿身上:“哟,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可人儿……” 蒋婉的目光柔中带威,起时轻盈柔软甚是甜美,等落到人身上却透着些凉意,即便她坐着,所处位置较云卿更低一些,但那目光分明是居高临下的,威风凛凛,甚至不屑一顾的。 单凭这一眼云卿便不由暗叹,不愧是蒋家嫡长女啊! 卢府尹是真正学富五车之人,身为物华城一方父母官,对蒋家和岚园又多有了解,自然比旁人更早看透二人话中之意。二人不露痕迹地过了这一招,即便先前都是误会,这回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倒叫卢府尹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云卿这厢也不愿再跟蒋婉多做纠缠,毕竟今儿重头戏不在蒋婉身上,见卢府尹神色犹豫,便适时小声道:“先前求大人帮忙的事,大人您看……” 卢府尹一面碍着蒋婉的身份,一面又顾忌身后的岚园,自不想二人在她在场的时候起了冲突,于是只得道:“不知蒋小姐——” “自然是大人您公事重要,”蒋婉媚态横生盯着云卿直接说,“等到您收拾妥当了,我再来收拾这个小妖精!” 众人哗然。 正是云卿先前说过的,岚园再不济也是御赐的,云卿现如今身份地位也不同往日了,不论是岚园这边,还是赵御史那边,出去都需人客客气气称一声“裴小姐”的,而到了蒋婉这里,人家分明都不往眼里瞧。 云卿也不计较,总归不论是蒋婉还是蒋家,她都没真正放在眼里过。倒是卢府尹一个堂堂一方百姓父母官,被一个商贾之家的二姨太当众打断了话,神色开始有些微的变化。 云卿还需卢府尹帮忙照拂岚园,此番便不得不抬起头看向蒋婉,莞尔一笑道:“原来蒋大小姐果然是来找我云卿的么?天寒地冻的,本应请蒋大小姐进门坐坐喝杯热茶,不过可巧今日我岚园陡生变故,暂且不便请蒋大小姐进门了。若是蒋大小姐愿意,便请蒋大小姐一旁稍候片刻,云卿不才,妄自揣测,以为听了卢府尹的话,蒋大小姐必定会十分欣慰的。” 云卿年纪尚小,若比慵懒妩媚实在是输了蒋婉一大截,可正是因为单薄瘦小,一双活泉似的双眸随着言语忽闪忽闪,显得分外娇俏可爱。蒋婉慵懒哼笑一声,软软倚在白藤肩舆上说:“陡生变故?这倒是个好词儿,不过想要让我蒋婉十分之欣慰,那变故可不能小了去。” “自然是极大的,否则怎敢耽搁蒋大小姐时间。” 见蒋婉嗤笑一声不再开口,云卿对卢府尹点了个头。 卢府尹亦点头,清清嗓子稳稳站在“岚园”的匾额之下,朗声说:“岚园之变,想必大家皆有耳闻,无需本府赘述。淳化十一年,圣上将岚园赏赐与裴文柏,现如今裴二爷既已入土,且无子嗣,岚园去留便需由圣上裁决。本府的折子已然呈上,在圣上御笔朱批下达之前,本府决定暂封岚园!” 众人皆是一愣,然后轰然爆发出嘈嘈切切的议论声来。紫苏和商陆惊道:“小姐!这——” 人群中很容易便可看到裴子曜,那人先是一惊,尔后目光沉郁,脸色都发白了。 裴子曜毕竟是正人君子,即便现在狠下心来要暗算也还是欠了火候,至少在云卿这里还算不得什么高明计策。反正裴二爷无迹可寻,拿着巴蜀之地的书信、遗物先报丧,按照律例逼走云卿,她云卿身份自然就差了一大截,到时候是不是嫁给她裴子曜做妾、是要得孩子还是要不得孩子,自然全都只凭裴家一句话,根本容不得云卿再傲慢。裴二爷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回过物华城,下一次回来不知何年何月,裴子曜有得是时间铤而走险,更有得是时间将生米煮成熟饭。 再说了,她钟情裴子曜这种事,当年可没瞒住裴二爷。单凭这一点,裴子曜就敢赌一把。 可这把赌的,就是云卿的被动。被动地接受裴二爷的死讯,被动地被赶出岚园,然后被动地嫁入裴家,他此生只舍得这么逼她一次,逼上绝路,然后他才能将她留在身边。可他万万料不到云卿早早看透他的心思,主动征求了卢府尹的意见,先他一步自己离开了岚园。 一样的结果,不一样的是姿态。她云卿依旧是骄傲又从容的,裴子曜看着她浅笑温润,心中似暗暗蒸腾一盆炭火,看不见的火苗炙烤着他最后的冷静。 云卿点头示意商陆紫苏不必担心,又低头吩咐蒹葭找人知会一声云湄,免得她在别处听说此事平白担心。 蒋婉亦是惊讶,尔后嫣然一笑,挑眉看向云卿说:“这么说……如此俊俏又里伶牙俐齿的云姑娘你,很快就要流落街头了?” 054 直面 云卿看着裴子曜明明要发作,却碍着蒋婉在场拼命忍着,心里没来由一阵苍凉。裴家叶家的联姻会导致四族内部力量失衡,身为裴家的嫡长子,裴子曜自然不愿在再此刻得罪蒋家和慕家的任何人。现如今蒋婉在这儿,裴子曜一忍再忍,云卿便不由想,若是她与裴子曜没有闹翻,他也会由着蒋婉欺负她么? 这念头倒真是有些犯傻了。再说了,她挑衅蒋婉,算下来也是利用蒋婉拦着裴子曜,她不比他少恶毒多少。 他们终是走到这一步了。 蒋婉殷红小口抿着,唇角牵出一线笑意,泛着桃花眼等她回答,云卿便平静笑道:“似乎是要流落街头呢……那么是否如云卿所料,蒋大小姐你十分欣慰呢?” “呵!”蒋婉毫不遮掩她的幸灾乐祸,她妩媚笑道,“还真是呢!云姑娘真是机灵,怪不得讨人喜欢。” 云卿亦不客气,盈盈福礼浅笑道谢:“谢蒋小姐盛赞。” 这一来,场面更冷、周围议论之声更大了。自七夕斗灯云卿名动物华开始,她走的每一步都让自己地位更加尊崇,却在一日之间跌入谷底,旁人少不了要唏嘘感慨。只是卢府尹不愿再生枝节,即刻说道:“本府今儿来,就是亲自送裴小姐暂时离开岚园的。裴小姐请!” 云卿居高临下,笑看裴子曜面色灰败。 一招既过,高下立见。他不是她的对手。 云卿道:“多谢大人。承蒙师傅厚爱云卿得以入住岚园七八载,现如今师傅不在,云卿亦需离开,虽不敢揣测圣意妄估岚园去留,但岚园诸事想必需得安排妥当了。恳请大人恩准。” “可以,”卢府尹道,“一刻钟时间,裴小姐请便。” 裴子曜目光在蒋婉身上停留片刻,明显忍耐了一番才没有在云卿转身之际冲上前去,只得眼睁睁看着云卿带商陆和紫苏昂首走进大门。 “我知你们疑问众多,今儿是我不好,没能提前跟你们把事情说清楚。” 商陆等人跟着云卿匆匆走进内院,回道:“这倒无妨。不过小姐你想做什么,说与我们听听,兴许我们帮得上忙呢。” 进了拾云轩云卿将门关上,然后将裴家的心思一点一点细细说了,最后歉然说:“我晓得自岚园落成之日起,商陆哥哥和紫苏姐姐便一直住在岚园了,今儿却要因为我,因为这么件小事让大家不得不暂且离开。云卿心里着实愧疚难当。” 紫苏一脸厌恶,开口便是句骂:“这裴家,居然使这么下作的手段逼婚!” 商陆是精明人,安慰紫苏说:“你也不必生气,闹大了也好,兴许这么闹大了,原本三五年不打算回家的二爷一急之下就回来了呢!小姐以退为进,请卢府尹出面,至少保住岚园不被裴家人霸占。” “是啊!”云卿叹气,“总归我是徒弟,裴家却是师傅骨血至亲,虽是从族谱中划掉了的,但我真是怕一个不小心让裴家暂且入主岚园。你们也晓得我师傅有多不想让裴家人进咱们园子。” 商陆安慰说:“如此甚好,咱们住不得,旁人也糟践不得,等二爷回来了,这里还是一个好端端的岚园,也算我与紫苏没有失职。只是不知小姐你接下来怎么打算?裴家那边,又要如何应对呢?” 这一点云卿倒不担心,反倒有些释然说:“商陆哥哥和紫苏姐姐站在我这边,我也就放心了。我原是这样想的,咱们岚园原本仆从便不多,现在长工短工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五十人,想歇息几日的便让他们暂且回家歇着,愿意做工的,就先去苏记灯笼坊帮忙。商陆哥哥你便飞鸽传书到我师傅各地朋友处告知此事,引我师傅回来一趟。而紫苏姐姐你,委屈姐姐随我姑姑去御史府小住,好生照料我姑姑。” “那么小姐你呢?”紫苏问,“不随我一道去御史府暂避么?” 云卿笑:“躲?不必,只有众目睽睽之下,裴家才不敢拿我怎么样。” 商陆赞:“小姐做事甚是稳妥。一切便听小姐吩咐。” 一刻钟后,云卿带着岚园近五十人跨出岚园大门。 门外众人不减反增,却是蒋婉已不在原地了。云卿当真是琢磨不透蒋婉的来意,但却知道,今儿二人如此针锋相对了一把,她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 还是先应付眼前的好。云卿笑道:“行囊皆皆在此,请大人查看。” 卢府尹道:“本府信得过裴二爷其人,亦信得过裴二爷一手教出来的徒弟。”然后不再多言,直接吩咐下去,令捕快们干净利落即刻封了岚园。 而裴子曜并未拦着,却在云卿向卢府尹道谢、转身欲离开时开口了。 “裴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目光深不可测,清俊的一张脸带着浅浅的阴翳,黑色长衫笼着一团沉暗的空气,将他整个人变得压抑而不可亲近。 云卿笑道:“抱歉,不可以。裴少爷你是读书人,必然比我更知晓什么叫做信,什么叫做义,今儿我云卿虽说落到如此地步,也绝不敢背信弃义,置这些对岚园忠心耿耿的人于不顾。所以宁可左了裴少爷的面子,现下也要先把这些人安置妥当,还请裴少爷海涵则个。” 信、义!裴子曜身子一僵,微微扬起脸腻着云卿,面色比冬日阴沉沉的天还要苍白。 “不愧是我二叔教出来的好徒儿,”裴子曜目光幽深,神色莫辨,道,“二叔既然不在了,我裴家于情于理都该照料一二,也算是有信有义。此番前来,便是想邀裴小姐和岚园众人到裴家做客。” 围观众人一半都开始点头称赞,人人皆道裴家果真是仁善可嘉的,裴少爷其人果真是仁义礼信的,真不愧是物华裴氏。 云卿听着众人称赞,忍不住走近裴子曜,看着他惊讶的神色忍不住笑说:“多谢裴少爷。不过我师傅毕竟是从裴家族谱上除了名的,要论起来,我们岚园和裴家可是毫无瓜葛的,冒昧打扰,不合适吧?” 裴子曜脸色不好,一直都不好,近看之下更觉苍白憔悴。他们甚至很久没有距离如此之近过,仿佛伸出一只手臂,便可把对方紧拥在怀。裴子曜神色有些恍惚,一只手蓦然伸出,云卿未曾察觉,险些让裴子曜给抓住了手臂,可他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中。 冷风穿过裴子曜的手,云卿低头,看见那指尖冻得通红。本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若非他糟践自己,又怎会弄成这样。 “合适,”裴子曜固执地说,“二叔搬出来之前,连商陆紫苏等人也是住在裴家的,现如今不过回到原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云卿恨足了裴子曜的算计,却又不能看到他将自己束缚至此,忍不住移开目光,勉强一笑说:“原点么?找不到了,回不去了。” 裴子曜闻言,目光竟像是被火烫伤似的一个哆嗦,失措喊道:“云卿……” “裴少爷!”云卿蹙眉躲过裴子曜再度伸过来的手。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不久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来,裴家大少爷裴子曜和岚园小姐云卿之间的关系,远不是裴家老爷和岚园老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那么简单,当初裴子曜在岚园像个傻子一样固执地求了那么久的亲,原以为是一厢情愿,现如今见此番场景,不由猜测起二人关系。 云卿听得旁人开始议论纷纷、卢府尹也开始面有疑色,一时开始有些烦躁。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快,现如今更是觉得心焦气躁,胸闷气短,手脚也有些虚软无力了。 “走吧!”她回头吩咐。 “云卿!”裴子曜一把抓住她手臂失声喊。 055 别离 “裴子曜!”云卿咬牙,抬头怒视,却不由眉头一蹙——慕老爷子慕重山? 慕老爷子身着紫貂大氅,稀疏的花白头发用一支祖母绿琉金簪束好,花白发丝和三缕清须打理得一丝不乱。老爷子精神矍铄,精瘦的一张脸不怒而威,两只眼睛微微凸出,像暗夜丛林里觅食的野兽。他负手而立隐没在人群里,但一双眼睛分明就盯着这边。 云卿心头微微一凛,这几日事情太多,另她颇觉力不从心,加之慕垂凉又不再纠缠,所以她刻意忽视与慕家相关的事。而此番看到慕老爷子才猛然想起,当初慕老爷子几乎是亲口允诺了她与慕垂凉的亲事的。 可是此时此刻,慕老爷子身着华服不刻意隐藏,也不过分张扬地伫立在人群里,又是所为何事? 来不及多想,这厢裴子曜也彻底冷静下来,他一双眼睛恢复幽深莫测,脸色恢复到大病一般的苍白,背对人群紧握着云卿的手腕压低声音说:“我原不晓得你是这么厉害的,我狠下心想逼你一次,无非是想要你嫁给我,我以为你不过恼一恼,终究也是愿意嫁给我的,可你明明看透我心意,却也不愿装模作样地就范,你是真想跟我一刀两断了、你是真的巴不得从此跟我一刀两断了是吧?!” 裴子曜还是单纯,即便作恶即便发狠,也是单纯,他拼命做了冷静又凶恶的姿态,可说着这话时声音都发颤,整个人透着难以掩饰得苍凉。云卿心里收着一箩筐的狠话,面对这样的裴子曜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咬牙小声喝道:“你放开我!” 裴子曜背对众人压低了头紧盯着她,二人之间不过一尺距离,周围人自然要多想,一时间众人哄然,议论纷纷。 他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腕,那儿一阵冰凉一阵滚烫,云卿约莫自己是气狠了,觉得自己身子也是一阵冷一阵热,她开始觉得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看着裴子曜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千里。 众目睽睽,不可失态,商陆等人亦不便上前帮忙,她便咬牙放狠话:“裴子曜,我说最后一遍,你放、开、我!” 她也从未在裴子曜面前露出如此凶狠的神色,裴子曜神色一滞,乍现痛色,蓦然松开手,踉跄后退半步,茫然低头翻看自己手心。 第28节 那里纵横交错几道暗色的伤疤看起来……分外眼熟,云卿心里一阵酸涩,当日碎裂的玛瑙镯子,碎在她手腕,又何尝不是碎在了他手心。伤痕交错,支离破碎,那日雨中就已成定局了,修补不回来了。 裴子曜怔怔地看了许久,旁人议论声更大,什么说法都有。先前有人中伤云卿和裴二爷,现如今见裴子曜如此,更是将二人往各种方向揣测了一遍,什么难听话都出来了。 那些声音涨在云卿耳朵里,撑得她耳朵深处整个头脑都沉沉得痛。卢府尹不愿插手,早早告辞了,蒋婉不在,商陆等人又不明所以,谁也帮不了她的忙。她恍惚看到慕老爷子低头凉凉笑开,看着她开口说了句什么,她蹙眉猜测,却看到老爷子身边一个银白明花大氅的男子,神色莫辨地点了点头…… “那你去哪儿?”裴子曜失声问,“你在物华城连个亲人都没有,你能去哪儿呢?” 裴子曜神色已近惶然,若不是自小名门世家出身、天塌地陷都姿态不乱,云卿简直不晓得他会当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即使他已经努力克制,这样的话还是过分了。 “裴子曜,你可别说这种话,我居无定所流落街头食不果腹万人之下,这种情形你出手算计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么?现下我离开岚园,没有师傅,没有依靠,卑微可怜,不正是顺了你的心么?”云卿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可是我告诉你,即便现在每一步都按照你的心思来,结果也只会是我乐见的结果,我云卿永不会是你们裴家的玩物!你回家娶你的亲联你的姻,想逼我走投无路然后不得不委身做你的妾,你死了这条心吧!” 云卿心里闷着气,话才说完便觉得脚下一虚身子一晃,只见人群中冲出个人眼明手快扶住她,云卿喉头腥甜,紧紧抓住那人手臂,终是不敢再开口。 她回头一看,神色黯然……竟是蒹葭。 “裴少爷,总归是有那么一段情分在,便是不能白头偕老,又何须连旧日美好都一并毁掉?我们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您又何须把人往死里逼,非要看着我们小姐身上再留几个伤疤、再躺着几天几夜醒不过来你才肯善罢甘休么?您究竟知不知道,这阴天下雨的,那手腕子酸痛得连筷子都拿不动,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那痛全是您给的,这都还不够么?您是巴不得见我们小姐遭罪吧?您究竟是爱着我们小姐还是恨着她呢?” 蒹葭几乎是将云卿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对裴子曜说的。身后商陆等人见事情不妙,忙上前护在云卿身边。岚园五十仆从,前有总管商陆、大丫鬟紫苏、婢女云卿,后有男女老少齐齐簇拥成群,顿时连人群议论声都小了许多。 裴子曜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盯着蒹葭,他神色中伤痛难掩,良久,突然一个趔趄上前想要再度抓住云卿手腕,蒹葭却当机立断挡在云卿身前,面无表情,神色果决。 裴子曜顿住了手,看了云卿良久,终是哑着嗓子说:“你若不喜欢住在裴家,我可以——” “子曜,”云卿伏在蒹葭背上,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无力地说,“我许久没这样叫你,都觉得不习惯了……可你比我忘得更快啊……你若还记得从前的我,便会晓得你们裴家还有你,如此看不起我,如此逼迫我,我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给你了……” 裴子曜倒退半步,惶然喃喃:“不嫁给我么?那我怎么办呢,云卿,你要我怎么办呢?你不在身边,要我如何活下去……” 他是真的痛到深处,说这样的话时竟也不避忌,商陆和紫苏虽恨极了他,此刻听到这话也面露不忍。云卿觉得自己的力气像被抽干,她在人群中极力寻找,却找不到方才的影子,最后自嘲一笑虚弱地闭上眼睛说:“子曜,咱们连好聚好散都做不到,再闹下去,也只会更难看罢了……” 云卿自知自己身子出了状况,实在不宜在站在人前了,她伏在蒹葭背上悄声在她耳畔说:“先离开这里。” 蒹葭偏头看到她嘴角一丝殷红差点惊慌尖叫起来,云卿无力摇摇头,不经意地一抹擦了唇角,吩咐说:“走吧。” 蒹葭忙扶了云卿,说:“好。”然后给商陆和紫苏使了个颜色,二人便不再多问,撇下裴子曜带着岚园众人跟着云卿向前去。 云卿硬撑着一口气走得稳稳当当,绝看不出一丝一毫伤病之色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岚园众人浩浩荡荡通过,在前方分成两路。一路随商陆去苏记灯笼坊孙成那里,一路随紫苏领取少量银两各回各家,尔后二人按照云卿嘱托各自去忙,转眼间云卿身旁便只剩下蒹葭和芣苢二人。 “芣苢,”云卿轻声道,“你也去苏记。今儿咱们岚园去苏记的太多,孙成一个都不认识,我怕他忙不过来呢,你去帮他的忙,也是帮我的忙,好不好?” 她这样子,要芣苢一脸委屈又无从拒绝,蒹葭生怕云卿扛不住,忙催促说:“去吧,听小姐的话。” 芣苢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们半晌,将云卿的包袱递给蒹葭说:“那你照顾好小姐,千万千万要照顾好……” 真是实心眼的孩子,硬是忍着没多问,抹着眼泪匆匆就走了。云卿一口气再撑不住,猛然抓紧蒹葭胳膊身子便要软下去,蒹葭忙扶稳了她,急道:“小姐,别硬撑着了,咱们先去看大夫,现在就去!” 云卿虚弱地摆摆手,靠在蒹葭身上说:“城东……地藏王……菩萨庙……” 056 枝节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大愿地藏王菩萨。 城东的地藏王菩萨庙,在云卿七岁返回物华城之前就已经年久失修了。这样一间容纳人间百态的庙宇,乍看竟还不如岚园里”十丈红尘“的花厅大。庙门不知何时已经坏掉,上面歪歪斜斜耷拉个破帘子,在寒风里抖动着尖锐的呼啸声。蒹葭忍着泪将云卿扶到里头,云卿似乎假寐了一会儿,又不甚分明,等清醒时天色已暗了,没有点灯,云卿睁眼所见便是模糊的黑暗,像是陷入永无止境的梦靥。 “你有火石么?”云卿轻咳两声,“不用管我,先去生火。” 蒹葭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柔软的包袱垫在她身后,然后将她靠在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塑像身旁,小声说:“哎,知道了。” 庙里光亮渐起,像从冬日厚厚的云层里透出一点橙红的阳光,云卿这才将这里看了个透彻。其实和她七岁记忆里的地藏王菩萨庙没有多大区别,地藏菩萨依旧是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只是那金身剥落地更厉害,锡杖和莲花中间绕着蜘蛛网,到处都是陈腐的气息。而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那只形似金狮的巨犬,已经几乎模样难辨了。 云卿靠着谛听,笑道:“我同你说过的吧,七岁那年我重返物华,第一个落脚地便是此处。万物轮回往复,一切终回原点,现如今便又回来了呢……” 蒹葭擦拭掉她口角处的殷红,抱着她往火堆处挪了挪,小声劝慰说:“哪能一样呢。当日看不到前路,今儿咱们不过暂时进来歇歇脚,不多久就回去了,不一样的。” 云卿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蒹葭的手背,全然不顾门外人指指点点。 “小姐,”蒹葭小声说,“咱们并非只有这一个去处的,干什么非要——” 火焰突然卷起一阵烟尘,破帘子在寒风中飒飒抖动几下,一阵冷冽的香风迎面出来,云卿微微蹙眉,抬头一看,呵,来者不善呢。 “蒹葭,扶我起来。” 蒋婉拿一方绢帕认真擦拭着手上的牡丹连枝金戒指,也不抬头看她们,半晌举起手说:“这足金的就是不一样,黑天白夜的都发亮,真叫人看着熨帖,不像那些掺了假的,三天两头出毛病,打理起来费尽了心,所以但凡不是足金的,就算花色再好啊,也不能要。”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都是一阵疑问。 隔着火堆,云卿直言道:“蒋小姐从岚园一路追到这里,可见是真的有话要跟云卿说。何不趁眼下没人打扰说个明白,指桑骂槐言辞闪烁的,倒让人疑心蒋家也是这样不光明磊落的。” 蒋婉原不料她会如此直白,当即微微眯缝了一双桃花眼细细打量云卿一眼,然后姿态优雅地伸出手来,一旁的婢子忙扶了她从白藤木肩舆上起身。蒋婉目光威势渐显,挑眉笑道:“给你几分面子,倒蹬鼻子上脸了?我蒋家如何,也是你有资格论说的?” 只有云卿清楚她的力气在如何流失,不需多久,那种心焦气闷的感觉便再度出现,甚至偶尔一晃眼前便是一阵黑。如此一来,客套话自是没空说了——若是当着蒋婉的面若呕血倒下,哪里还有她夏家嫡长女的样子。 “不敢,我面前的蒋家人只有蒋大小姐你一个,蒋小姐什么样子,我看蒋家就是什么样子,”云卿亭亭玉立,不慌不忙说,“所以蒋小姐不如有话直说,好好说,慢慢说,免得一个不慎堕了堂堂蒋家威名。” 蒋婉闻言不怒反笑,扶了扶头上的金镶玉白牡丹缠金枝珠花,睨了眼,道:“我堂堂蒋家威名,在你这等贱人面前,倒也堕不了什么。不过既然你这贱人给脸不要脸,我也没兴致跟你多说。一句话,我蒋婉要你离开物华,此生不得再回来。” 离开……物华城? 云卿由不得一愣,什么事要闹到离开物华城这么严重? 蒹葭听她一口一个“贱人”不由恼道:“蒋小姐言辞干净些,可别掉了身份!” “身份?”蒋婉嗤笑,睨了蒹葭一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跟我蒋婉谈身份?我与你主子说话,轮到你开哪门子的口?真是多没规矩的主子,就能教出多没规矩的下人。” 蒹葭扶着云卿气的发抖,云卿叹了口气,拍着她手背劝慰一句,然后平平看向蒋婉,笑说:“蒋小姐你吼也吼了,骂也骂了,要是过足了嘴瘾,咱们且来谈谈正事吧!要我云卿离开物华城么?可以。” “可以?”蒋婉微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云卿笑道:“云卿现在是流落街头的人,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在不在物华城又有什么分别,所以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不过话说回来了,或走或留都容易,可我这个人呢向来不喜欢做没道理的事,蒋大小姐总该给我寻个由头,好叫我能堵住悠悠之口吧?所以不妨请蒋大小姐说说看,云卿这回是得罪了物华城哪路神仙,所以才呆不下去了呢?” 就这么一句问话,居然绕了这么久,云卿明知不该再动怒,却少不了一阵烦躁。她看似好端端站着,姿态昂扬,不卑不亢,聪明俏丽,应答如流,可她大半身子都靠在蒹葭身上,若非蒹葭稳稳扶着,她约莫很难好端端站一会儿。 好在姿态做足了,天色又暗,蒋婉瞧不出半分来,反倒盈盈一笑说:“哪路神仙?自然是得罪了我蒋婉哪……曾闻阿宽说起过你云姑娘,是姿态轻灵,头脑清明。人机灵,又胆大,又细心,又博学,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今一看,最后一点倒没说错,真是个漂亮极了的木头娃娃。脑子倒不大灵光呢。” 云卿眉头一皱:“蒋宽?” 顿了一下,一些片段浮出脑海,便问:“莫不是为蒋宽来的?”她跟蒋婉实在是没有机会有过节,蒋婉又是蒋家嫡长女,对蒋宽更是宠爱得厉害,怕不是为蒋宽出头来的吧? 念及此处,不由笑道:“不曾想蒋少爷是这样夸赞我的,真叫我云卿愧不敢当。不过蒋少爷难道没跟蒋大小姐你说么,我们二人虽算得上认识,但前些日子大吵了一架,蒋少爷还动手打伤了我的人,所我们已多日未曾相见了。现在说看我不顺眼要赶我离开物华,怕不是什么误会吧?” 蒋婉在云卿面前款款踱步,一身金饰在跳跃的火光下一闪一闪十分耀眼,她整个人也有浑然天成的高贵感,那种高贵与她的骄扬跋扈融为一体,看着更是威风凛凛,大气凛然。 蒋婉道:“看你不顺眼的,是我蒋婉。” “如此说来,这件事确然和蒋少爷有关了?”云卿暗暗抓紧蒹葭让自己站定了,云淡风轻问道,“我倒不记得怎么得罪蒋少爷了,不妨说说看。咱们这样子兜兜转转的说不清楚又有什么意思,蒋小姐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 蒋婉蓦然顿住,侧面来看,那双亮汪汪的桃花眼眼角凌厉上挑,比正面看来更加威风霸气。 “直截了当?好啊!”蒋婉款款踱步站到云卿面前,彼此之间呼吸可闻。云卿生怕站的近了她面色的异样会被人看出来,但蒋婉似乎认定了她本该是如此落魄模样的,一点儿没察觉出异样来。 “别说做我们阿宽的妻,便是做个妾,你都别妄想!” 057 斗气 “谁?”云卿微微虚着眼睛问,“蒋宽么?” 蒋婉当即不悦,哼笑道:“蒋家大少爷的名字,也是你这等人能直呼的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云卿心里也就明白了。只怕蒋宽当初只说要娶一位云姑娘,又没说清楚要娶哪一位云姑娘,加上他先前又在蒋婉面前极力夸赞她,所以蒋婉便误会了。 云卿却更加疑问:“为了蒋宽逼我离开物华城么,这又是——” “为什么”三字尚未问出口,云卿瞧见蒋婉那金镯子一晃,听得一声脆响,面上便是一麻,片刻之后右边脸上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她本就脚步虚浮,蒋婉这一巴掌真是抽的她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蒹葭惊叫一声将她扶稳了小心靠在身后地藏菩萨金身上,勉强维持她屹立不倒。 “都说了蒋宽这名字你没资格直呼!跟我蒋婉说话,你且收敛着些吧,不知分寸的东西!”蒋婉收了手,恢复姿态优雅之状,看着云卿嘴巴紧闭双目怒睁模样,冷笑说,“真是俊俏的一张脸,七夕斗灯便见过,竟不记得有这样出挑。但总归有几分才气在,我们阿宽既然喜欢,收个窑姐儿也是收,收个丫鬟也是收,想收了你玩一玩自然也没什么。再后来,阿宽竟然开始想做茶了,听说全是为了你,我便想着既然是个懂事的、有功的,将来勉强够得上给我们阿宽做个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云卿心里蹿起小小的火焰。就说呢,蒋宽把事情闹这么大也不见蒋家人出手阻拦,原来是蒋家一早就定好了结局,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呢。 蒋婉柔媚一笑,伸出雪白柔荑探向云卿的脸,云卿蹙眉厌恶地皱了下眉,并未躲开,却见蒋婉用手背缓缓拂过她的脸说:“瞧你这模样,做通房丫头约莫也就够了,我蒋家仁厚,许你沾我蒋家一门荣光。可我瞧着,你倒真是没那个福分……” 蒋婉脸越靠越近,声音却越来越低沉,到最后气若游丝的温热吐息几乎就在云卿耳边。察觉到蒹葭的紧张,云卿掐了下蒹葭示意她莫要妄动——现下蒹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她扶稳了,万不可让她在此时此刻倒下。 “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是么?完全不明白对吧?”蒋婉的声音拉扯成游丝,在寒风呼啸里仿佛沉吟哭喊的女鬼,云卿想到此处一个激灵,却见蒋婉猛然色变,一把掐紧了云卿的脖子逼云卿与她目光对视,一字一顿说,“阿宽,他垮了……” 云卿原本便头重脚轻,这会儿更加被掐的头昏脑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蒋婉那句……蒋宽垮了……又是什么意思? 蒋婉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云卿呼吸不畅,血涨得脸都发麻,只听蒋婉在云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嗜酒,嗜睡,精神恍惚,醉生梦死……你先前认得我们阿宽吧,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现如今就是让劳什子云姑娘害到如此地步。你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不管,也懒得过问,但我要你从此离开物华,此生不得再出现在蒋家人面前,否则,你看我蒋婉会不会放过你!” 蒋婉这里怒火中烧正说着狠话,却突觉手腕子一凉,只见云卿左手紧紧抓着蒋婉手腕,明明已经面色涨红至紫,却反而目光露笑,看起来森然冷寂:“你瞧着,我像是会放过你么……” 那目光本无他,只是神色平静,实在太过平静了,而那笑又透着一丝诡异,蒋婉下意识一松手,蒹葭便眼明手快将云卿搀扶到两步之遥。云卿单手撑着地藏菩萨的坐骑谛听另一手捂着嘴重重咳嗽起来。她本就胸闷,此刻胸中更像是贯穿万剑,每一寸都是入骨的生疼,而喉咙处更如被烈火熏烤,火辣辣的,干涩如撕裂的,让云卿半晌不敢开口说话。 “你说什么?”蒋婉逼近了问,“你再说一遍?” 云卿漫不经心用袖子擦过嘴角,脸上漾起一个柔和的笑,直直看着蒋婉说:“蒋大小姐是天之骄女,所以今儿会说这样的话云卿是丝毫不觉得惊讶。蒋大少爷垮了么?若是垮了,我也很遗憾,若是没垮,我也盼着他日后能好好的。可蒋大小姐你也真是的,竟然认为我云卿是你说打就能打的,说掐就能掐的,说想赶出物华城,你就能赶出物华城的……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呢?” 门外人头攒动,但因庙里的火半天无人拾掇已经几近熄灭,所以一个个难以分辨,晃眼看去乌压压一片好像乱窜的牛鬼丨蛇神。而蒋婉近在眼前,美若天仙,云卿却看也懒得多看了。 “你问……凭什么?”蒋婉大声笑起来,满面皆是嘲讽,“不然呢?就算你是岚园小主人那又如何,我蒋家还放在眼里了不成?区区一个裴二爷,置家族手足于不顾叛离裴家,这种背叛家族的小人,我蒋婉真真儿就瞧不上!” 蒹葭气的发抖,指着蒋婉的脸说不成话:“你、你——” “我是说裴二爷,又不是说你们小姐,你急什么?”蒋婉一个挑眉,挑衅地看着蒹葭说,“难不成真如外界所说,你们小姐,真给你寻了一位人人皆知、却见不得光的姑爷?正是那位——” “蒋小姐!”蒹葭低吼着提醒。 云卿伸手拦住蒹葭,淡然看向蒋婉:“说下去。” 蒋婉款款近前两步,再度逼到了云卿面前,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一双冷静黑亮的水杏眼,彼此都看得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影子。 “说来也是,裴二爷那种背离宗族的小人看上的女人,我们蒋家还真是高攀不起,裴、云、卿——” “啪!” 饶是寒风呼啸,也听得到外头偷看人惊呼之声。云卿靠在地藏菩萨的金身上,收了手,淡淡看了一眼打红的手掌心说:“二爷于我,如师,如父,轮不到你蒋大小姐说三道四言辞污蔑。” 末了,瞧着蒋婉神色又笑道:“你瞧着你蒋家挺厉害的么?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姓裴也好,姓云也好,都从没把你们蒋家放在眼里……物华蒋氏传闻有贵胄之气,今儿见着你蒋小姐,方知便是贵气,也有虚实之分。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还想动手么?穷寇莫追,穷寇莫追,你眼看我流落街头所以来落井下石,便不怕狗急跳墙我跟你拼命么?” 庙中火堆已近熄灭,即便站得这样近也很难看清楚蒋婉的神色,她似乎是在细细审视,仿佛征战沙场分析战况的女将。 说起来,云卿对于就蒋婉其实充满了困惑。这物华城里蒋家大小姐蒋婉的传闻实在太多了,貌若天仙也好,贵气逼人也好,嚣张跋扈也好,言辞间大多是仍旧是赞叹的。但今儿云卿面前的蒋婉,实在是怎么看都衬不上坊间传言。 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不能再绕下去了,腿脚越发虚软,力气几乎清晰可见地流失,如果再不把蒋婉逼走,她可真要当着此人的面失态了。 “撇开所有多余的身份,你蒋大小姐今儿不妨就试试看,看你再在我面前嚣张跋扈,我云卿敢不敢跟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怎么着也不能真把蒋婉逼急了。见蒋婉像要大怒,云卿便看着门外淡淡地说:“天寒地冻的,蒋小姐你不惜屈尊来跟我理论,虽是无礼了些,但胜在手足情深,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也颇能得几分赞叹。但是再闹下去么……” 云卿故意停顿许久,看着蒋婉神色几度变幻,才缓缓道:“蒋小姐请。” 蒋婉面色一暗,剜了云卿一眼,却没再像先前那样易怒,而是略带几分深意地笑:“既是在庙里,你不如好好许愿,盼着你这辈子都别落在我手里。” 第29节 058 寒夜 这话收了先前跋扈姿态,像平日里居高临下吩咐什么事情,但就是这一句却在云卿心头盘踞许久,比今晚所有话加起来更让她受震动。她晓得,蒋婉现在才是恼了,先前那个,至多只算蒋大小姐无聊的猫捉老鼠游戏。 “多谢蒋大小姐提点。”云卿拢了双手,在蒹葭搀扶下盈盈转身,看着地藏菩萨破败的金身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而身后,白藤木肩舆吱吱悠悠一阵轻摇,渐行渐远了。 云卿伫立许久,等着庙门外看热闹的人一点一点散去。破庙太破,多处灌风,又是入了夜,手脚早已经冰凉。蒹葭不知怎的,这一刻看着云卿竟不敢贸然开口,她甚至隐隐觉得,那个瘦弱的身影虔诚地拜着佛,却许下了她根本扛不动的人间百态,世事沧桑。 重新生起了火,蒹葭伸手去拉云卿,触手确是冰凉僵硬,蒹葭轻唤:“人群皆散了,不必硬撑着了,小姐……” “噗!” 云卿口中呕出一大滩鲜血,整个人像一根木头直直后仰倒下,蒹葭惊叫:“小姐!” 对云卿来说,所有的夜都比想象中的更为漫长。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恐惧黑夜,因为无法入眠和噩梦连连,都是太容易压垮她的东西。 这一晚,梦里却都是柔和的亮光。到处都是虚幻的粉色泡泡,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清香花瓣,青草嫩绿,天空湛蓝,风、云、水、木,一切都恰到好处。云卿在其间兜兜转转,虽找不到出路,却一点也不着急。 再往前走,却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碧波荡漾,九曲回廊,群鱼嬉戏,荷花芬芳,咦,不是岚园么? 她的家啊,岚园。她更加开心,一跑一跳往后院儿里走去,到了拾云轩门口,却听到有人在里头轻轻念:“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拾云轩里竟然有男人么?怎么会?可分明是男人的声音,云卿侧耳分辨,却听里头传来绵绵轻叹:“云卿……” 那词句竟是念给她的么?云卿蓦然脸红,那样温暖醇厚的声音,叫她不禁想象声音的主人。这时候,仿佛是另一个她自沉睡中觉醒,轻飘飘浮在云端,隔着一层薄薄雾霭居高临下看着院子里的少女——像是她,却不再能窥探她的心迹,就仿佛是另一个模样相近的人,云卿便蹙眉看,不可思议地看……这样子娇羞可爱,就像个真正什么都未曾背负的十五岁少女,这多令人羡慕。 良久,拾云轩里走出一个影子,天上那个云卿却无法分辨他的模样,只觉此人分外熟悉,他走进院子自然就看到另一个云卿,唇边突然漾起一个能驱散严寒融化冰雪的笑,暖暖唤道:“云卿……” 那个云卿脸顿时更红,娇俏跺脚,犹疑半晌,银牙一咬,杏眼一瞪,轻快地扑进那男人怀里。男子紧紧拥住女子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冲破云层,一层一层荡开在天际云端。 梦里的两个她似乎都是她,又似乎都不是。云卿感知她们的欢乐与困惑,却更加觉得刺痛锥心。云卿睡得不踏实,几度疼得轻呼起来,却终是有人拥着她柔声安慰。是谁在声声轻唤她的名字,低沉醇厚,令她安心。是谁将她紧拥在怀,太过温暖,令她迷醉。偶尔几次她沉沉睁开眼,却只看到天地安静,落雪无声。 “我等了你八年,你也再等我几天,好么……”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恍惚想看清楚说话人的样貌,却只见一只银灰绣白芙蓉的袖口,在黑暗里如月色溶溶。 终是沉沉睡去了。 到了天亮,云卿忽觉得冷,她依稀忆起这是寒冬腊月了,睁开眼,发现外头一片白,耀得人睁不开眼。云卿半梦半醒,恍惚欲坐起身来,手一动却烫到,及时一缩,也就彻底清醒起来。 糖炒栗子。 满满一大袋,用油纸包着,就放在她手边,云卿呆滞了片刻,伸手去拿,方才看到自己身上披了厚厚的斗篷,是她自己的斗篷,红锦缎上绣银白碎花,可是斗篷里头另裹了一件衣裳,却分明是灰色软缎、银丝绣海棠的男人衣袍——不需细看,是慕垂凉的外袍。 当日七夕斗灯云湄落水,云卿下水去救却湿了衣服身形毕现,慌乱中慕垂凉为她披上他自己的外袍,而后屡屡错过返还,那袍子便一直留在她这儿。 云卿低头盯着紧紧裹在她身上的外袍,神色有几分呆滞。 “小姐……”蒹葭端来一碗滚烫的汤药,跪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呕血昏倒,这原不是小事。不敢惊动云姑姑,又不便去找孙成,大半夜的,物华城还开着的医馆都是医药裴家的分号,又那么巧……”蒹葭低下头,盯着那碗药叹:“……那么巧慕少爷就来了……” “慕垂凉么?” 蒹葭听不出她声音中的喜怒,只能点头道:“是,我正手足无措呢,慕少爷便来了。随身带着大夫,还带了几味救急的药,像是一直都晓得咱们这边的状况。” 云卿手略微抖了一下,抓着蒹葭手站起来绕到菩萨金身后面,目无表情地脱掉了慕垂凉的外袍重新裹好了自己的斗篷,平静问:“然后呢?” 蒹葭犹豫了一下,说:“守了您一整夜……”看云卿蹙眉又补充说:“天亮时问你想吃什么,你迷迷糊糊抓着他手却不说话,慕少爷交待我好好照顾你,接着出去买了栗子送过来,然后才离开的。” 走过菩萨金身,云卿看着地上一袋栗子,半晌才道:“哦。” 她权当不知道他来过。这样子算什么,给一点小恩小惠得便要她感动到痛哭流涕了么,既然回了物华城却装作没有回来,说了要找她也没有如约来找,那现在还来做什么呢? 而且蒹葭,分明对她轻易被慕垂凉降服很是不满,这会儿说话却全然为着他:“小姐,还有一件事……昨儿你睡不踏实,不小心碰到慕少爷伤口了……听宋长庚宋公子的意思,慕少爷近日里一直四处奔波,又不知好好照料自己,所以胸膛上的伤一直没好,而且似乎反而更重了……” 云卿心尖儿一颤,忍了忍,没开口。 “还有,听宋公子的意思,仿佛慕少爷近日里在筹备什么大事,等这件事了了,嫁娶之事便能稳妥定下来了。虽说事情棘手,慕少爷亦是甘愿的。但具体的,宋公子亦不肯说。” 云卿努了努嘴,说:“关我什么事!” 看蒹葭忍着笑,又瞪她:“你不是我的人么,给他说什么好话。我还没好呢,你且气我吧!快把药拿来,我缓一缓,咱们去苏记看一看。” 慕垂凉、慕垂凉! 所以昨晚他果然在,果然抱着她看了一夜落雪无声,那么其他的呢?云一涡……不会吧,他会念这种词? 云卿咬着栗子,不知恼什么,却分明一阵恼恨。 手头上事太多了,好像之前一直在处理的很多条线路突然拥堵到一起,裴子曜的事,蒋宽的事,蒋婉的事,云湄的事,孙成的事,苏二太太的事,包括她与慕垂凉的事,它们纷至沓来,搅乱云卿的生活,然而她竟然有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这一切即将一起打上个结,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样奇怪的预感……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云卿蓦然回神,看着孙成脱口问:“什么?” 孙成急切地说:“云姐姐宁肯住破庙也不愿我们帮你么?况且这苏记,原本就是云姐姐你拿银子盘下来的,这是你自己的地方啊!” 059 泊心 现如今的苏记已经败落,七夕斗灯的名满天下成为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随着苏家一步步垮塌、苏记原先的小伙计孙成摇身一变接手苏记,似乎连物华城的人都只能拿苏记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你问买灯么,人家便会笑:“你们不是连画师都没有?”再说下去,便是一阵嘲笑:“苏大少爷又没有赌资了,需要咱们买灯给凑一凑么?”如此,尽管孙成很小心地没有做大的变更,稳扎稳打继续经营着灯笼,但除了“举步维艰”之外,大约也没有更合适的词句了。 好在明面儿上虽是孙成做了东家,但又请回了苏二太太、赵掌柜和钱师傅等诸多旧人,看起来依旧是和和睦睦的,像一大家子一样。云卿来此处自然觉得心安。 “我就住庙里,得菩萨保佑,挺好,”云卿笑,“况且苏记现在是你的,我不过借你银子,等你赚足了还我罢了。我来此也是客呢!” 孙成一听便要急了,苏二太太听明白话中提醒,低头做着绣活儿插嘴道:“是这么个意思。孙成,你听云卿的罢,她与苏记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跟咱们几个熟识罢了。” 孙成只得点头,又想极力劝云卿暂且住在苏记,云卿只推脱过去,笑而不应。 末了又去看芣苢等人,芣苢正打穗儿,一见她便红了眼圈儿扑进她怀里。这孩子自云卿入住岚园,就从没跟她分开过。 “哎,你这样子,好像孙东家欺负了你似的。” 芣苢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孙成,撅着嘴说:“他敢!” 孙成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看得云卿和苏二太太都是一喜。这二人也才十三四岁,不经世事,心思纯然,如此甚好。 其他人也都安排妥当。岚园人训练有素,来此皆守规矩,虽说住得简陋了些,但吃饭喝茶孙成都没亏待他们,而叫云卿感激的是这些人似乎都认定了他们终有一日还会随她回到岚园,所以一点都不着急。这样子,倒叫准备了满腹安慰言辞的云卿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若有一日得偿所愿,我便唤了轿子,亲自送你们回岚园去。” 众人皆是抚掌叫好。 看见孙成这边一切安好云卿也就放心了,她正要走,却是苏二太太暗暗使了个眼色留她单独说话,云卿便找了个借口返回百结花厅。苏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云卿,你同慕家人有瓜葛么?” “啊?”云卿愣了。 苏二太太柳眉微蹙说:“前几日有人来灯笼坊谈买卖,不大的一笔,但是那活计,似乎刚刚够我们容得下岚园来的这批人,让每个人都有事做,且每个人都不是很忙。要不然以现在的苏记,哪里养得起岚园这么多人。” 云卿身上还留着糖炒栗子的味儿,只一心盼着可别是他,不料苏二太太接着说:“当初曹致衎的事儿可真把我们都吓怕了,孙成也谨慎,便着人去查了下,竟发现那人最后和一位姓宋的公子见了面,而那位宋公子,据说一直是跟在慕少爷身边的。云卿,你可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么?” 云卿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裴子曜这婚逼得不高明,慕垂凉那老狐狸能看出来她一点儿都不惊讶,可现在让他把自己退路全部算准了,便觉得一龇牙就透着股凉风,心里忒不是滋味儿了。 “没事,”云卿躲开苏二太太目光咬牙说,“活儿该接就接该做就做,价钱要高一点,往死里高!” “啊?”苏二太太讶然,须臾又笑,“这样可好么?人家可是恩人。” “恩人!”云卿恨恨地念,“真是个大恩人!” 孙成这边既然还好,云卿便去了商陆暂居的朋友处。 “讣闻全部发出去了,想来不论二爷在哪里,这几日都会听到消息。” 商陆跟在裴二爷身边多年,素来知道的比云卿还多。云卿自然不担心,总归不论裴家再如何,只要她师傅裴二爷一回来,一切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还有一件事……”商陆犹疑了一番,四下里看了看,没再说下去。 这里只有紫苏和蒹葭,连她二人都不能说,云卿当即收了闲散的心思吩咐她二人下去,待到门窗紧闭四下无声才问:“出什么事了么?” 商陆竟是再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当年夏家旧事,小姐你可曾听说过么?” 云卿心底一惊,目光微冽,抑制住心底冲动简单点了点头。 “那么小姐想必听说过,淳化四年,夏丛箴的幺女二品修容漓嫔娘娘因冒犯圣上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独留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六皇子,交由物华叶氏的女儿贤妃娘娘抚养。” 这一段云卿更加烂熟于心,便克制着情绪淡淡点了个头。 商陆将声音又往下压了一些,说:“而前阵子,从来不得宠的慕宝林——慕孙少爷的妹妹在御花园里救了意外落水的六皇子,恰巧叫皇上撞见了。不久之后,皇上带着六皇子和慕宝林微服出巡了——” “微——” “嘘——”商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醒地四下望了望。 云卿亦知事情轻重,可这件事实在重大,她几乎难以抑制话中颤抖:“皇上愿和六皇子……亲近了?” 漓妃夏氏是圣上赐死的,这位六皇子自然身份尴尬,据说长到十二岁才勉强得了皇上一个赐号,先前都是六皇子六皇子地叫,连个囫囵名字都没有。 “是,”商陆肯定地说,“微服出巡听起来不算大事,但能带去的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云卿手脚酸软,若非商陆就在眼前她简直要嚎啕大哭一场。他们夏家还剩什么人呢,不过一个她,一个云湄,还有这个流着夏家血的六皇子。先前她们那么辛苦,单只因六皇子自身都难保,更别提为夏家翻案了,可现在皇上竟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皇上愿意和六皇子亲近了! 商陆一叹,话锋一转问:“小姐和慕少爷最近怎么样了?” 云卿一惊,是了,慕宝林,慕家的女儿,而前阵子慕垂凉还去了趟大兴城的,莫不是……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慕——” 商陆示意她不必说下去,点头说:“这些消息原本咱们是不该知道的,所以有些事也不便继续往下打探。但这位慕少爷插手诸多不该插手的事,实在是有些危险了,在二爷回来之前,劝小姐还是不要再见此人。” 云卿浑然不觉商陆在提醒什么,只是重复问:“确定是他么?我是说,六皇子的事,确实是慕少爷在插手么?” “是,慕家孙少爷,四族之子,慕垂凉。” 有的事情无需多说,不多久,云卿紧抿着嘴神色呆滞从里头走出来,才走到小巷子口便再也忍不住,一手捂着嘴蹲在墙角压抑的哭出声来。蒹葭劝慰不得,只得扶她先行回去,一路上竟然遇到了裴子曜。裴子曜带着人,瞧方向是往地藏王菩萨庙去,可看了云卿旁若无人地哭着穿过人群,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还有蒋宽,分明也是看见了的,坐在一辆雪白色绣物华地图的奢华马车,中途信手撩开帘子,看见云卿手便顿住了,像是不太认识一样。云卿浑然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红着眼圈儿一头扎进地藏王菩萨庙,然后绕到菩萨金身后面捂着嘴压抑着哭声颓然瘫倒在地。 “小姐,”蒹葭说,“这回,慕少爷可真是拿命在帮咱们了。” 060 遥望 这物华城里么,人多,铺子多,四通八达,又通漕运,人来人往的最不乏趣事可听了。岚园这事儿总归是没有下文,裴二爷说发丧就没了消息,岚园小主人说落难破庙就一住好几天,再大的事儿让时间这么七消八磨的也难再叫人起什么兴致,所以这几天,云卿她们的日子是越发自在了。 眼见年关将近,家家户户也都忙了起来,回老家的回老家,添年货的添年货,蒹葭也不敢马虎,尽可能多地往破庙里囤货,却免不了絮絮叨叨。 “小姐你也是,既然都认定了慕爷了,何必还跟人怄气不要人家的东西。咱们出门时带的吃穿用度都不够,吃些苦倒不算什么,只是慕爷心疼也就罢了,咱们二爷回来了不也得心疼得紧么!” 云卿撇开慕垂凉,只收拾着新添置的衣物笑说:“他若能早早回来心疼,我倒愿意不孝这么一回。” 却说裴二爷入土为安的消息已传出去好几日,却始终未曾激得裴二爷露一回面。商陆跟了二爷这么些年,是个有能耐的人,每日里各种渠道的消息都能收半箩筐子,这回却始终没有一星半点裴二爷的消息。昨儿商陆整理完书信字条儿还念叨:“怪了,一点儿信儿都没有,怎么比皇帝老儿藏得还严实?” 第30节 旁的云卿都不在意,她那个师傅多厉害,若存了心销声匿迹自然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她早知此事急不得。可商陆那句话却绕在她耳朵里一整夜挥之不去,比皇上藏得还严实?比皇上的消息还难打探? “好在裴家跟蒋家都没再难为咱们,”蒹葭拾掇着东西,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可慕爷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不晓得在忙什么呢……” 不晓得在忙什么……不晓得在忙什么? ——慢着! 宋长庚说,慕垂凉在忙一件大事。 商陆说,慕垂凉插手了后宫之事。 可是后宫的事,他的妹妹和六皇子都已经安置妥当,那他还有什么可忙的呢? 并且,皇上微服出巡多半和新得圣宠的慕宝林、六皇子有关,也就是说和慕垂凉有关,而当初她师傅裴二爷本在西南巴蜀之地,是来自物华城的一封书信引他连夜离开的,现如今想想,这两件事难道只是巧合? 还有一点,她提醒自己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当日商陆说,因为皇上带慕宝林和六皇子微服出巡的事本不该为世人所知,所以商陆没敢顺着这条路继续打探下去。而满天满地的,除了皇上身边,还有哪个地方是商陆没找过的?又有哪个地方是他们的讣闻发不到、或者发到了他师傅手上,师傅却不便抽身回来呢? 想到这一处云卿暗暗心惊,后背和额头忽得冒出细密的冷汗。从朝堂到后宫,从皇宫到物华,再从岚园到慕家,环环相扣,步步相关……甚至,甚至可能从七月份师傅离开物华开始,他慕大少爷的布局就已经开始了。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心思深远的人,怎会有这样、这样可怕的人! “怎么啦?怎么脸色这么差,还出汗,又发热了?” 蒹葭拿帕子帮她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面色焦急。云卿一把抓住蒹葭的手,勉强笑说:“没事,我胡思乱想来着。” 她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一翻。 到了年关,各自都忙。裴家和蒋家顾不得跟她们过不去,这也罢了,慕垂凉竟然也没再过来,倒是宋长庚来过一回,拿来大包小包的东西。云卿单收了药材,其他一并谢绝了。宋长庚也不与她推让,她说不要他就吩咐人重新收拾了拿回去,一丁点儿不敢打扰她违逆她的样子。只是宋长庚虽恭谦有度,但面色却很是不佳,且有些焦急。云卿始终记得他是极稳重的人。 “多谢宋公子,竟要劳烦你接济。” 宋长庚回过神来,忙道:“小姐这是哪里的话,都是爷吩咐下的。” “是么?”云卿笑,“他怎么吩咐的?” 宋长庚亦笑,抬头看着云卿说:“爷说了,对他多忠心,就要对小姐你多忠心。” 云卿有些日子没见慕垂凉,听到这话也觉渺远,仿佛二人间早就隔了万水千山。云卿这边怔忡着,宋长庚却以为她是羞恼,躬身低头小声说:“这话原是长庚说得不合适了,小姐可别恼。只是长庚跟了爷这么些年了,从未见爷对谁如此上心过,便是府里头那二位——” “多谢宋公子。” “长庚失言。” “宋公子原不是会在外人面前失言的人。” 长庚这才明白过来,看了下四周随从,直起身来问:“爷还有句话要长庚带给小姐,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云卿自然是点头,然后带着长庚到另一边的窗户前。腊月中旬,月色清冷透白,两人的举动别处人看的一清二楚,声音却并不十分听得见。 “小姐想知道什么?” 云卿看着外头雪景,叹了口气,说:“你是聪明人,既看出来我有事要问,自然也猜到我想问什么。”她实在开不了这口。 “爷在物华,就在慕家。前阵子的伤爷一直没放在心上,又连日奔波,牵动伤口,便是在府上也日夜操劳,从不曾好好歇息,这几日伤便见重了。太太心疼得紧,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亲自盯着爷吃药养病。爷又怕小姐在这破庙里住不习惯,才吩咐长庚亲自过来看一看。” “你急成这样,是伤得不轻吧?” 宋长庚面有忧色,叹口气说:“不轻,可也没什么大碍,单看爷怎么养了,可他偏又……唉!” 云卿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家爷卧病在床,我原本不该叨扰,可有这么一件事,满天满地我想了个遍,还真就只能问他。” 宋长庚面色凝重起来,点头说:“小姐请说。”仔细一想,又郑重行了个礼道:“多谢小姐信得过长庚。” “你们家爷单差了你过来,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云卿看着夜色淡淡说,“你帮我问问他,我师傅的行程,还跟不跟的上和我一起过年。就这句。” 宋长庚顿时变了脸色,眼神中错杂着惊愕和难以置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匆说:“好。”然后匆匆告辞离开。 回了慕府,宋长庚自然先找慕垂凉禀报。慕垂凉让慕太太身边的桂蓉紧盯着,别说离开那屋子,便是连下床走动一番都不准。见长庚回来,慕垂凉央了半天才换得他们单独说会儿话,见了礼,慕垂凉便问:“你这幅神色,怕是我选的东西她都没收罢?” 长庚递过茶盏,抹了一把虚汗说:“爷猜得到?” “她恼着呢,”慕垂凉当是茶,抿一口方知是甜汤,他对甜品素来没什么兴致,将茶盏递回去,却歪在软枕上笑说,“她那样聪明又骄傲的人,现下只会觉得我将她耍的团团转,才不会体谅我多辛苦。罢了罢了,就要跟了我了,我让让她也是应该的。” 长庚笑:“让归让,总不能这么一直误会着吧?我见那破庙可真不成体统,难道要小姐在那里过年么,可苦了她了。” “哪里会,”慕垂凉笑,“我哪里舍得。”静静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她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恐怕也想不起来问问我吧?” 长庚忍不住笑:“爷这怨念的……” “得,罢了,回头她进了门,我自己问她。”慕垂凉打断他。 “有个事,须得跟爷禀报,”长庚收了笑,道,“云小姐让我问问爷,她师傅的行程,能不能赶得上跟她一起过年。云小姐说了,满天满地的都想遍了,觉得这事儿只能问爷您。” 慕垂凉讶然,愣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长庚,你看,这就是我慕垂凉要娶的女子!” 061 春穗 “那么爷,我该怎么给云小姐回个话儿呢?” “这倒不必,”慕垂凉笑,“前阵子吩咐你做的事,你且尽快开始就是了。” 长庚一愣:“这么急?可裴家和叶家那边——” “不必理他们,裴子曜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他做事,一出手就看得到结局,什么都在意料之中的。” “是,我这就安排。” 隔日长庚便又来了,蒹葭刚好买菜回来,一见他不由地左右一瞧,恼得蹙眉说:“你们家公子也真稀奇,大白天的差个男丁往我们这儿跑,是一心嫌我们家小姐遭的罪还不够是不是?” 长庚温温一笑,见了个礼说:“正是怕云小姐再遭罪,才特特领了命过来的。” 宋长庚今儿是一身喜气,身后还跟了两双丫鬟,四个人穿戴得体,看着干净利落,想是慕家得力的人。 见那四人也向她见礼,蒹葭顿时就冷了脸子,抬头就冷笑着问长庚:“宋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回回尽做些不明不白的事,费了您的心思,也吓我们一身冷汗,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多大的仇怨呢!” 这一群人拥在地藏王菩萨庙前,那破庙里住着谁又是人尽皆知的,往来路人便不由指指点点。蒹葭正渐觉尴尬,见长庚做了个“请”的动作,并顺便使了个眼神儿让身后丫鬟们簇拥她进门,边走边低声笑说:“近日里是有什么烦心事吧?这小脾气使的,都不像姑娘你了。” 这、这说的什么话?蒹葭又急又气要发作,却听长庚继续不紧不慢笑着说:“年关将至,打渔的都要收网了过年了,别说我们家爷也得费心思给你家小姐准备贺礼了。你也别烦心,总归是没多久了,要我说,年前什么事儿都能定下。” 蒹葭忙回头看向他,长庚却笑着催促说:“快请小姐出来吧,爷有话让我带,须得跟小姐亲自说呢!” 蒹葭忙去请了云卿出来。 却说云卿这厢,自昨儿出言试探后就忐忑不安,一整晚辗转难眠,所以现在脸色极差。长庚一见忙问:“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卿却盯着长庚身后那四人怔在原地。让她这么一个个紧盯着看,那四人却始终恭顺浅笑,极规矩地见了礼,一丝一毫也不见慌乱。这样的四位仆从,又是宋长庚亲自带过来的,云卿心里已经有了分寸,只是禁不住兀自一笑,摇头心叹:这慕垂凉! “一切安好。” 长庚亦笑,淡淡说:“我家爷那里却不大好,所以往后,长庚怕是不能过来了。” 当着人面儿云卿不便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长庚接着说:“但爷也放心不下小姐你,所以长庚伺候不周到的,让她们几位接着伺候。当然了,比不得小姐岚园的下人那么顺心顺手,可做些粗活儿么,总是够的。也算给蒹葭姑娘做个伴儿。” 云卿忙说:“哪里会呢,个个看着心灵手巧,我便是有心挑剔,也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来了。怕只怕这暂时落脚的地儿太过狭小,吃住都不便,委屈了几位姑娘。” 长庚使了个眼色,为首一个圆脸的丫头便笑眼盈盈上前说:“能跟小姐你一道吃住,可算是天大的福分了!” 云卿仔细一看,那姑娘身材高挑,十七八岁模样,身穿一袭草芽儿绿的软绫薄裙,腰间松松系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儿五色宫绦,蓬松的皮短襦紧紧裹在身上,脸颊周遭拥着一圈儿蓬松的白绒,益发显得俏丽不俗。 见她打量,姑娘忙说:“瞧我急得,都忘了报上名字。我叫春穗儿,问小姐好。” 春穗儿是肉嘟嘟的圆脸,眼睛极大,酒窝极深,一笑很是喜庆,想必便是在慕家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春穗儿又挨次介绍余下三位:“这是秋蓉,别看秋蓉话少,可比我有学问的多,连咱们爷都赞过呢!这是丹若和黛若,这俩姐妹呀,怕是慕家没有比她们绣活儿做得更好的,前些日子二太太房里的三姑娘出嫁,特来找我们大丨奶奶讨人做针线,我们爷愣是不肯送,说房里就这么两个心灵手巧的,借借也就罢了,若送了人他可就没法儿过了!瞧这话说的,我可醋着呢!” 丹若和黛若都红了脸,俩人白白净净瘦瘦小小,肩膀十分单薄,看着极为秀气。倒是秋蓉眼睛澄明透亮,一身沉稳气息,叫云卿有熟悉之感,不免多看了几眼。 秋蓉不像丹若黛若先脸红,而是静悄悄打量了云卿一眼,目光交错,也不闪避,反倒柔柔一笑说:“果真像爷说的,是个玲珑剔透的可人儿,春穗儿说的是,能伺候你,那是我们的福分。” 这一颦一笑的,云卿倒想起来了,熟悉么,自然熟悉,秋蓉真是像极了她姑姑云湄。 一个爱说爱笑招人喜欢,一个性子沉稳略通诗书,余下两个是心灵手巧会做活儿的人,再没这么细心的安排了。云卿与四位见了礼,跟长庚说:“多谢照顾周到。” 长庚抿嘴笑说:“小姐这份谢意,长庚会替您带到的。” 春穗儿笑起一串银铃,摆着手说:“得啦,爷那厢还等着回话儿呢,你倒在这儿不紧不慢的,是叫谁担心呢?快去快去,别碍着我们跟云小姐说体己!” 众人都笑起来。长庚便吩咐四人好好照顾云卿,然后告辞离去。云卿顺口说:“蒹葭,你送送宋公子。” 慕垂凉这招儿她看得通透,可他这样子公然差人上门,她还真没算到。不过现在就让她熟悉他房中的下人,现在就让下人们来熟悉她,并且顺便将慕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也就意味着慕垂凉正式将二人的婚事提上了日程,那大约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事即将走到终点,而她的师傅也能尽快平安归来了。 这就够了,旁的哪有多重要。 出了门,长庚便笑:“怎的,不乐意来送我?” “哪敢,”蒹葭努努嘴说,“日后进了慕家我也算寄人篱下了,哪敢不巴结着些宋公子。” 长庚只意味深长地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说吧,你家小姐特特让你出来送我是为的什么?再不问我可走了,爷那厢真没人伺候。” “我们小姐只是照礼数待客,你多想什么?是我自己好奇,奇怪你们家爷到底伤得多重,怎么近日里什么事都不见动静了?” 长庚闷闷一笑,见四下里没人,点了蒹葭额头说:“又耽搁不到你,你心急什么?” 蒹葭目瞪口呆地躲开,张口要指责两句,却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 “跟你家小姐说,爷在慕家病得重,下床都不便,可绝不会耽搁成亲。至于什么事都不见动静,就说是黎明前的黑暗,你家小姐比你聪明得多,她会明白的。哎,你瞪我做什么?别瞪了,我这就要走了,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春穗儿爱说笑,拉着云卿将慕家的人和事七七八八地乱说一通,云卿耐心听着,认真记着,一丝一毫不敢马虎。好一会儿才发现蒹葭神思恍惚,这才借说去苏记看芣苢,将蒹葭独自带了出来。 “长庚跟你说什么事?” 蒹葭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云卿连连点头。这些么,倒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慕垂凉做事最最稳妥,她不担心的。 “就这些?”云卿不免追问,“就这些能让你晃了神儿?” 蒹葭一顿,脸微微泛着红说:“可不是得晃神儿么,这嫁的,虽说人倒不错,可那名分给的,别说小姐,连我都替你觉得委屈。堂堂岚园小主人,去给人做三姨太,忒也说不过去了,二爷回来能答应才怪!” 062 异常 这话扯得远,云卿只一笑置之。说到底慕垂凉费尽心思的,只为给自己找个三姨太,她可真有点儿不相信。日子还长着呢,谁算计谁谁赢了谁,可都还在后头,走着瞧便是。 她们只到苏记门前晃了一圈儿,苏二太太正笑着跟客人谈买卖,谈笑风生如旧,赵掌柜拨着算盘珠子,依旧一脸严肃。这样在门外看着,仿佛苏记还是昨日的苏记,蒹葭走了一路也还魂儿了,笑说:“费了那么大周章,总算至少保全了一处。看着这儿啊,心里就踏实,觉得怎么走都不怕,都有退路。” 这时候,苏二太太说笑之间恰好看到云卿,云卿远远跟她行了个礼,示意有事需告辞了,不料苏二太太脸色微变,回头简单交待一番便匆匆走出来一把拉住了云卿的手。 “看你在忙,原想说不打扰你了。” 苏二太太走得急,喘了一会儿才匆匆说:“你跟我来。”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云卿走,并不是回苏记,反倒是进了斜对面的茶楼全馥芬。找了僻静处随便要了壶茶,环顾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近日里可见着苏行畚了?” “苏行畚?”这名字简直有些陌生了,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啊,怎么了?” 第31节 苏二太太灌了一口茶,茶烫,她又喝得急,难免神色狼狈,却忙着说:“我却是……咳咳,我见着了!当初苏行畚败光了苏家,家里那几位可真真儿是难容他,连太太也说不上话,三姨太又趁机反咬一口,让老爷将苏行畚从族谱中除名,然后立下遗嘱待他百年之后家产一分为三,一份儿给我的小雀儿做嫁妆,另两份儿自然是给三姨太的儿子。这事儿原本说妥也妥当,说不妥么,那就是至始至终苏行畚就没露面、就没个音信儿、就不知情!前两天回来了,一身狼狈,老爷毕竟心疼,给了一把闲钱让人带他先治病,三姨太可不愿意了,要说也是,现在得苏家哪有什么闲钱,多花一个大子儿就是花了三姨太儿子那份儿,别说她不愿意了!这一来苏行畚才知道苏家这些变故,到这里却有些不寻常了。” “不寻常?”云卿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苏行畚……他没有再去找你们麻烦吧?” “我们?呵,谁不知道我苏柳氏供着苏家一大家子吃喝呢,苏家人但凡想有口饭吃的,谁敢巴巴盼着我出事儿?”苏二太太话一顿,又紧紧攥着云卿手说,“可不晓得苏行畚是经了什么变故,听说苏家这些事,也不哭不闹,只央求苏老爷容他进门拜祭亡母。那会儿子我在家呢,眼看着苏行畚一言不发去祠堂三支清香那么一插,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响头,脑袋都磕破了,然后一脸平静地大步离开了苏家。人说不叫唤的狗最咬人,苏行畚那样子可真叫我担心,只盼着他别去找你们晦气就好。” 云卿也渐渐收了笑。苏家这事儿她插手过多,苏行畚原本就不大待见她,这会儿若要寻仇,少不了要冲着她来。若是从前她真不怕,可这会儿子住在破庙里,真真儿是要防不胜防。 “多谢二太太提醒,”云卿笑笑说,“我记下了,这就回去安排。二太太你也快回去吧,哪能让客人久等。” 苏二太太走了好一会儿后,云卿还在苏记喝着茶。这事儿没个头绪,有点不好琢磨,不过既然慕垂凉那里已经在收网,她是绝不能能留什么隐患了。正数着手头需了结的事,却觉一阵寒风吹过,抬头便见有人进来,那么巧,竟是蒋宽。 蒋宽果真瘦了,许是裹了毛皮大氅,看起来又华贵又单薄,像空荡荡一个衣架子。蒋宽抱着个红泥小炉子匆匆忙忙往前走,到了云卿她们桌子跟前儿才看到她们,登时就愣了,那神色又抓心挠肺又牙痒痒,可真叫一个复杂难辨。 哎呦喂,云卿一拍脑门儿,一心只记得这是慕垂凉常来的地方,都忘了人蒋宽才是挂名的掌柜。俩人化友为敌可有些日子了,他姐姐蒋婉又那么闹过一回,云卿可没指望人家笑脸相迎。 果然,蒋宽直接说:“喝完这壶就走吧。不收你们茶资。” 云卿挑眉,笑着起身说:“可真要多谢蒋少爷了。好在茶资我们还是准备了的,呶,小二你点点。” 店小二忙说:“掌柜的既免了二位的茶资,那二位客官还是——” “收着吧,我不大方便欠你们家掌柜的人情。” 蒋宽眯缝了眼,端详她半晌,脸色微变,接着冷哼一声单手抱着小炉子提起衣摆就走。 云卿也带着蒹葭欲离开,走到门口,却看到地上两片翠生生的柳叶子。腊月里扎看见这样鲜嫩的绿真是叫人满心欢喜,蒹葭笑:“腊月春归,真是好兆头。想是咱们二爷该回来了。” 云卿拿在手上端详半晌,这两片叶子尚翠,上头没有脚印儿没有灰尘,难不成是刚刚落的?云卿回头一看,只见楼梯处方才蒋宽站着的地方同样躺着两片这样的叶子。这倒是不稀奇了,蒋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造个腊月绿柳的景致可一点儿都不难。 出了门,蒹葭不免又忿忿:“差点儿叫蒋家大小姐给诳了,蒋少爷这不好好的么?找咱们兴师问罪个什么劲儿!” 云卿叹气说:“不大好呢!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望族子弟,又是嫡子,虽说性情各异衣着各异,可有一处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受不了脏。可蒋宽呢,衣服上粘着那么多树叶子就匆匆回来了,想来是一路都心不在焉。” 两人随之去了商陆那里,将苏行畚的事细细与他说了。商陆也觉得不放心,当即差人通知紫苏、芣苢等岚园人要他们平日里多加防备。又问云卿:“破庙终归是不安全,便是再加几个人盯着我也不放心,不如先找个正正经经的落脚地儿,别只顾着下套儿,反倒忘了身后的狼。” 云卿叹气说:“我这一路也都在想这个呢。我跟苏行畚这梁子可结大了,他来寻事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可又琢磨着,这破庙都住了这么久了,难得裴家叶家和蒋家消气儿了不来找麻烦了,我现在要走,万一打草惊蛇,让这几家再把心思放到我身上可怎么好?毕竟裴叶两家的联姻到现在都没坐实呢!” “那又怎的?”商陆阴沉着脸说,“难不成为了成全他们美事,甘愿自己遭罪么?” 云卿忙说:“怎么会。商陆哥哥莫担心,一来么不怕哥哥笑话,慕家那位爷是不会眼看着我出事的,二来我琢磨着我师傅快该回来了,那破庙再危险我也住不了几天了。等我师傅一回来,我也不需顾忌什么裴家什么叶家了,现下这状况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呢!” “大谋,大谋!二爷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你像寻常女儿家一样赏花看鸟做绣活儿便好,小姐你明明知道,却偏偏不听话。现在手腕子也伤了,人又住破庙里,还前怕狼后怕虎的,可真真是叫我没法跟二爷交代!” 商陆连日以来查不到裴二爷消息,难免心焦气躁了些,又担心云卿,不由脱口而出说出这些话。可话说完又觉不妥,看了云卿半晌,叹出重重一声:“唉……” 063 翠柳 云卿为商陆斟了茶,待他喝了两口稍稍平静些了,才盈盈一笑说:“哥哥,我可不是怕他们。我是下套儿的猎人,怕不了那些狼虫虎豹。不过有些事总需得审时度势,比方说在站得不够高不够稳的时候,哪里方便给自己树敌太多呢?至于什么看花看鸟做绣活儿,哥哥,那可不是云卿。” 商陆盯着她看,一脸怒其不争,最后才硬邦邦说:“我找人在破庙附近盯着,不准不答应。” 云卿忙说:“知道商陆哥哥最疼我、一心为我好,我哪还敢说什么不答应。哥哥想吃什么?我去做。” 她这撒娇没让商陆开心起来,倒惹得另一位不速之客笑话她。云湄在小厨房口摘下厚厚的毛皮斗篷递给下人,上前捏捏她脸说:“商陆可都跟我说了,你呀,又气他!” “姑姑!”云卿惊喜,“你怎么来了?” 云湄自成为御史大人义女之后,云卿便常常催促她多往那边走,现下岚园出了事更是几番相劝让她别回来。云湄素来认为自己不如云卿聪明,又常常念着云卿嫡长女的身份,所以云卿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此一来,两人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临近年关了,总是挂记着你,可你说了让我少去庙里,所以我便来商陆这里问一问。”云湄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云卿拉了云湄手说:“这下看见了可算是放心了吧?我好好的,你别担心我,对了,御史大人家怎么样?御史夫人的病好一些了吗?她可疼你吗?赵家可有人欺负你么?……” 云湄点了她额头柔声说:“汤要糊了!快盛了汤吃饭,咱们慢慢说。” 她和蒹葭做了黄焖肉,蒜蓉排骨,红烧狮子头,和蛋黄焗南瓜,最后还有一个老鸭汤,都是商陆爱吃的东西。商陆盯了一眼她的美食计,翻眼表示不为所动。 姑侄俩一个撒娇一个作劝,好容易让商陆懂了筷子,可看着云卿仍然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又忍不住连连叮嘱:“你做事稳着些,尽叫人操心!” “是是是,全听哥哥你的!”云卿忙点头应下,并夹了大块排骨献殷勤。 饭桌上,云湄略提了几句在赵御史家的事。原来慕垂凉不止安排赵御史收云湄为义女,还时不时亲自上门做客,明里暗里抬高云湄,让人不敢小瞧了她。 “那……那最近呢?” “最近倒不去了,”云湄说,“听义父说是病了,病的可不轻呢!” 云卿心中一阵怅然。 云湄拨弄着筷子,左右看看,不等说话脸就先微微一红,柔声说:“还有件事,需得让你知道。” “呃……什么?”云卿回了神儿,亦察觉云湄异样,便搁了筷子欲听下文。 云湄说:“蒋家大少爷……去赵家提亲了,义父和义母还有整个赵家,都知道了。” “蒋宽?”云卿难免要诧异。照蒋婉当初说的,蒋宽应当是听了云湄几句话才垮了的,怎么这么快就重整旗鼓再次登门提亲了?难不成蒋婉真是知之甚少顺了个便来寻事的?她也不像那么清闲的人哪! 看着云卿神色几番变化,云湄脸上红晕渐渐消减,最后竟是比先前还偏苍白一些,她拉了云卿手说:“我先前跟你说,我很笨,帮不了你什么,可绝不会成为你的后顾之忧。这桩婚事,若你答应,我从此便是蒋家人,你若不答应,我这就回去跟义父义母禀明心志。” 云卿和商陆相视一眼,商陆立刻借口说忙告辞了,独留她们姑侄俩在房里。 “姑姑,”云卿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们能自己选夫婿,这是多么难得的事,若是咱们夏家还在,怕是咱们两个都只有被人安排的命。这样好的事,你倒又胡思乱想起来了么?什么后顾之忧,什么帮不了我,姑姑你只有过的好好的那才是帮了我最大的忙呢!可是姑姑你,你……可愿意嫁给蒋宽么?” 云湄低着头,脸色再度一层一层晕染起胭脂红来,她小声说:“蒋家……也是咱们夏家的仇人之一,蒋宽又是蒋家的嫡长子……” “姑姑,这些事我自有分寸。你只需说你愿不愿跟了蒋宽,其他的,容我来安排。” 云湄也不答话,轻轻柔柔叹了一声,说:“罢了,还是等二爷回来再说吧。” 毕竟她们二人在岚园住了那么久,等裴二爷回来再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云卿也就不好再问。末了,云卿又将苏行畚的事细细同云湄说了,嘱咐她近日里不要离开御史大人家。 出了门,商陆不在,蒹葭和云湄的丫鬟巧绿在一处候着。巧绿知道云湄最怕冷,等云湄一出门便将她的毛皮大氅裹在了她身上,云卿便帮云湄系上斗篷的带子,却看到蓬松的绒毛里粘着一片浓翠欲滴的柳叶。 她手一抖,抬起头来看云湄,云湄正帮她扣上帽子,同时絮絮叨叨地嘱咐蒹葭:“……那庙破旧,你们晚上盖好被子。生了炭火呢可就要记得通风。对了,盯着她,不许她玩儿雪,去年可把手都冻肿了呢……” 蒹葭自然是一一应下。云湄交代着交代着发觉云卿顿住手呆呆地盯着她看,便低头柔声问:“怎么了?” 云卿心里突然荡起大大的涟漪,一时气短地说:“没、没事……”然后匆匆系好带子,吩咐巧绿好生将云湄送回府上。 从商陆落脚处回来,云卿便直接打道回府——那个暂且容身的破庙。 春穗儿一见她进来便上前扶她,吱吱喳喳说:“小姐可算是回来了,饿不饿,快尝尝我们做的饭菜!” 四下里一看,这几个姑娘果真伶俐,才不大的工夫就将小小的破庙收拾地井然有序。其实她与蒹葭也见不得脏乱,但几个姑娘不止收拾了,还挂上了云卿百无聊赖时作出来的字画,甚至墙角窗台上还有供瓶的三两枝腊梅,当真是妙得很。 秋蓉说:“虽说住不了多久,可总归是小姐落脚的地儿,闺房总得有些闺房的样子,所以我们便自作主张了,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会呢,”云卿忙说,“我喜欢得紧。” 春穗儿端了饭菜出来,闻言插嘴说:“小姐喜欢吗?我家爷也最喜欢腊梅,书房卧房都供着呢,且不爱白梅不爱粉梅也不爱碧梅,单就喜欢这一团火似的腊梅,呶,就瓶中供着的这种!” 云卿左右看看春穗儿和秋蓉,却只能拿了碗筷才借着由头说:“多谢你们。” 秋蓉平和地笑说:“快吃吧,因不晓得小姐爱吃什么,所以做的都是我家爷和大太太爱吃的。” “对对对,”春穗儿又欢快地说,“这个是清拌莴笋,这个是地三鲜,都是大太太爱吃的,太太礼佛,吃素。至于爷,不爱吃甜腻的,不爱吃酸涩的,其他倒不挑嘴,清清淡淡简简单单就好。” 这里说的大太太自然是慕垂凉到慕家的养母,慕家长房媳妇阮氏。阮氏相公去得早,膝下只有一女,能仰仗的也只有慕垂凉,听秋蓉说的,两人那是真真儿如亲母子一般。 记下了二人喜好,春穗儿和秋蓉便不多说什么。这一次一点,像小时候师傅授业一样,也颇为有趣。只是到了最后她才不甚在意地嘱咐说:“临近年关,街上乱了些。想来你们平日里也不大出门,若真想出去走一走的,不妨叫蒹葭随你们同去。” 064 婉丽 春穗儿咯咯一笑,说:“爷吩咐了,说临近年关,怕有叫花子硬往咱们这里凑。要我们几个守着这儿,散粥也好散银子也好,总归是不准让人打扰到小姐你。” 这个人真是……云卿真是服了他的细致周到,一想如此也好,遂点头笑了。 春穗儿秋蓉等人是领了命来的,除了明面儿上的照料,更重要的是让云卿熟悉慕家的一切,如此一来她们四人自然遇不到苏行畚,云卿也就放心了。 话说蒋宽这厢,自那日全馥芬见过云卿之后便整日里神色恹恹,店小二虽不是蒋家人,但一来二往的跟蒋家人也颇为熟识,因此不出几日便将蒋宽这边的信儿透到了蒋家。那蒋家是谁当的家?自然是嫡长女蒋婉,甭管人是不是业已出嫁,都是蒋家一片澄明的天。 惊了这阵子风,天自然是说变就变。蒋婉当即撇开慕家大摊子事亲自去全馥芬揪着耳朵将蒋宽带回了家,听说还把蒋宽几日不曾撒手的泥炉子给摔了个粉碎,至于蒋宽正在琢磨的那些花草茶当然也是被嘲笑地一文不值。说来蒋家子嗣不争气,唯一衬得起蒋家名号的又是个女子,所以这些年来物华城倒是没少看了蒋家的戏,可这回,事情闹大了。 却说物华蒋家,当年是堪比夏家的望族,但夏家败落之后,蒋家竟跟遭了咒似的一天不如一天。同样是不掌家的,裴家老爷是因为卧病在床,而这蒋家的老爷却是因为玩儿得太忙,忙到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打理生意。蒋老爷玩花玩鸟玩色子的时候,蒋大小姐便颇为懂事地早早担起了整个儿蒋家。对内照顾幼弟弱妹,对外则掌管生意稳扎稳打,如此才保蒋家没被蒋老爷给玩儿垮。 如此一来,蒋婉在蒋家的地位自然不低,出嫁前高,出嫁后因人人都尝到了长姊不照拂的苦头,所以蒋婉的地位不降反升,简直被蒋家当菩萨来供奉。而作为一母同胞姐弟,蒋婉疼蒋宽是出了名儿的,蒋宽孝顺蒋婉更是出了名儿的。 可这回,蒋宽却跟蒋婉一通大吵,然后独自出了门,接着竟消失了好几天,怎么打听都没有一丝消息。 蒋婉也慌了,这走的不是别人,是堂堂蒋家的嫡长子,说丢就丢像个什么话,所以开始全城打听,最后毫不意外地就打听到了云卿所在的地藏王菩萨庙里。 而很不巧的是,那天春穗儿秋蓉,丹若黛若,四个人全在。 连着几天里,丹若黛若已经教会了云卿大太太最喜欢的软缎晕针穿花绣莲针法,也教会了她慕垂凉最喜欢的袖口浮绣海棠花的技法。春穗儿吱吱喳喳将慕家的人与事说了个遍,儿秋蓉更是用笔将慕家大院儿重要的地方都一一介绍了一番,最后甚至简单画了慕家老爷子慕重山、大太太阮氏、二少爷慕垂淞以及慕垂凉房中那二位。好巧不巧,蒋婉的刚刚画了一半儿,蒋婉便掀了帘子直接进来了。 春穗儿秋蓉丹若黛若当即愣在原地,半晌秋蓉才率先反应过来,扯了扯春穗儿的袖子,两人一道说:“问二奶奶安。”丹若黛若也随之问了安。 蒋婉脸色惨白,目光扫过四人,冷静地问:“你们四个怎么在这里?” 春穗儿忙说:“回二奶奶话儿,临到年关了,我跟秋蓉便出来添置些料子做新衣,好坏且不说,单图个喜庆。可又心说论及衣料,哪还有比咱们丹若黛若更懂行的?恰巧她二人活儿也做完,便强拉了她们出来,二奶奶可别怪罪才是。” 云卿不由在心里叹春穗儿果真机灵,抬头却看到蒋婉桃心形的脸白里泛着青,殷红的嘴唇让两粒银牙死死咬着,看着有些可怖。 “添料子,能添到菩萨庙里?” “黛若有哮症,”秋蓉平静地说,“外头风大,犯病了,见这里还算干净,便央了云姑娘在此躲一躲,好在云姑娘十分友善。” 蒋婉一张脸青白,盯着秋蓉看了半晌说,冷笑着说:“哮症?慕家什么时候管叫下人们大白天不做事自己出来扯料子了,还是女眷,又那么巧犯了哮症?” “确是哮症,”春穗儿忙应声说,“黛若的哮症是娘胎里带的,便是爷遍寻良方也治不好,回回到了冬春时候就爱犯病,二奶奶也是知道的。至于因何落脚在这一处,不过是以为它只是个庙罢了,谁想着里头竟住着人呢!” “你给我闭嘴!”蒋婉冷道,“就属你牙尖嘴利,看我得空不拔光你的牙!” 春穗儿闻言脸色一白,悄然低了头。 蒋婉上了前左右盯了云卿半晌,冷笑着说:“你可别打错了主意,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也就罢了,可别再碰了不该碰的人。” “蒋大小姐说的是,”云卿亦盯着她笑,“不该是我的,我自然不会碰的,该是我的,蒋大小姐你也别拦着。哎,别只顾着恼,天寒地冻的,不妨先找到蒋大少爷,免得蒋大小姐你在这儿跟我置气,反倒耽搁蒋少爷吃更多苦头。好走不送!” 蒋婉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得,当即一巴掌扬起来作势就要狠狠甩下去,秋蓉淡淡说:“二奶奶,外头人都看着呢,人人都知你是慕家大少爷房里人。” 蒋婉猛然看了秋蓉一眼,伸出的手僵滞了半晌突然转了方向,狠狠抽在了秋蓉脸上。 丹若黛若年幼,见此阵仗当即哭出来,只拉着秋蓉欲往后退,秋蓉也冷了脸子,只是仰脸看着蒋婉愣是不打算低头。 蒋婉指着秋蓉鼻尖儿骂:“多亏你提醒,不然我都忘了我竟然是你这不知分寸的下人的主子!我不管你们哮症也好避风也好还是信口开河也好,现在立马给我从这里滚出去!算个什么东西,仗着爷有几分宠就敢眼朝天看,德性!” 丹若黛若怯怯看了云卿一眼,见云卿神色未明便偷偷推搡着秋蓉欲带她走,秋蓉却让这一巴掌给大倔了,瞪着蒋婉死活不动一下。倒是一旁春穗儿小声说:“得了,回去吧秋蓉,可不敢给爷添乱了!” 一旁的云卿轻轻笑出声来。 “蒋大小姐,你可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叫做占地为王。” 第32节 不待蒋婉作答,云卿冷笑着说:“你五次三番跟我过不去,我念着隔着个蒋宽,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忒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在我的地方就敢扬手欲打我,还让我连累了别人、平白欠下别人人情。你当你是谁呢?你当我云卿真挺把你们蒋家放在眼里了不是?” 云卿反手甩了蒋婉一个巴掌,惊得春穗儿丹若等人一个惊呼,齐齐往后缩了半步,只有秋蓉神色稍变,忍不住瞟了云卿两眼,却固执地没动。 “你敢——” “我敢!”云卿冷笑着逼近半步说,“你不妨瞧瞧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蒋婉紧紧盯着云卿,云卿亦不客气地盯回去。双方皆冷着脸,看起来一场厮杀简直不可避免,吓得春穗儿等人紧紧抓着秋蓉衣袖将她往后拖。 正是这时候,外头有个人匆匆来报:“大小姐,有大少爷消息了!” “阿宽吗?”蒋婉眼睛一亮,恨恨地看了云卿一眼,当即撂下这里的乱摊子匆匆离开。 这事来的快去的也快,人一走云卿便亲自搁下了窗户上的卷帘,将秋蓉带到一旁抹上药膏,然后轻声说抱歉。 “小姐,我也不单是为了你,”秋蓉轻叹说,“我是想不明白我们家爷干什么娶了这样的女子,委屈我们爷了。倒是小姐你,干什么要为我们出头?我们是爷房里的人,二奶奶闹一闹罢了,要说真计较那也不会的。” 065 明暗 云卿亦叹气说:“可别说这样的话,你们原是为我受的委屈。况且纵是现在圆过去了,等来日进了慕家她想通透了,一样是要闹。” 秋蓉低头,一只手抚上打肿的脸颊,说:“爷房里,大丨奶奶性子温婉贤淑,最适合持家过日子,可惜的是身子差些,帮不得爷什么忙。这二奶奶么,呵,小姐你也瞧见了,别说帮爷的忙,只要别给咱们爷添乱那就阿弥陀佛了!” 云卿听这话头意思不对,偏头一看,见春穗儿丹若和黛若都直愣愣瞧着她,眼里满是期待。 秋蓉这话也不难明白,这四个人是从慕垂凉手下出来的,说话做事自然偏帮着些慕垂凉。见云卿敢跟蒋婉横,自然希望她能横到底,让他们口中的爷能不操这份儿心。 “蒋婉那里,我——” 蒹葭的声音突然跳进耳朵里:“蒋、蒋——” 云卿等人一惊,心说难不成蒋婉又折回来了?忙回头一瞧,哟,那门廊子下杵着的,可不正是让蒋家人一通好找的蒋宽么? 蒋宽衣衫半乱,头发蓬乱,一身酒气,半侧着身隔着门槛直勾勾看着云卿。蒹葭买了菜才回来,惊慌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两三步跳进门站到云卿一旁小声说:“苏家那位在近处跟着。” 好啊,苏行畚也来了,真真儿叫一个热闹。 “春穗儿,去后头帮秋蓉上些药。” “是,丹若黛若也来吧。” 转眼就剩她们二人,蒋宽一个大步迈过门槛儿,那帘子自动落下,屋里登时暗了许多。 “我有话跟你说,”蒋宽开口,酒气铺面,“你过来。” 蒹葭忙护着云卿,也是,这少爷本就爱犯浑,今儿又醉成这样,谁敢造次。 云卿盯着蒋宽上上下下打量,脸色是越发难看了:“蒹葭,你也避着些。我有些事须得跟蒋少爷慢慢说。” 蒹葭见劝不下,反身一扭又钻出了破庙,想是寻商陆派的人帮忙去了。 云卿踱着步,不冷不热开口说:“原先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这物华城里吃喝玩乐,就没有比你蒋大少爷更明白的。” 蒋宽只杵着,像是根本没听见云卿说什么。 云卿走到蒋宽跟前,伸手向蒋宽胸口探去,蒋宽盯着那手越来越近突然受惊似得后退,神色惶恐地盯着云卿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云卿顺手摘下他衣襟上一片揉乱的叶子,冷着脸问:“腊月花开草绿的景象我见得多了,可腊月里还有这样翠的柳叶,真是有几分稀罕。我瞧着甚是喜欢,不妨蒋少爷也通融一把,将这等好去处说与我听,如何?” 蒋宽一手扶着门廊,盯着云卿手上的叶子目光开始躲躲闪闪游移不定,最后暗暗咬牙目光直勾勾盯着地面,一边额角淌下冷汗,一边却掷地有声地说:“我要娶云湄!” “我不答应。” “我要娶云湄!我要娶云——” “你吼也没用,我不答应!我姑姑早就已经拒绝过你,可是你现在竟然胆敢跟踪她!”云卿一把摔了那柳叶逼近了说,“蒋宽我告诉你,你要犯横我管不着,可你敢再觊觎我姑姑,我可真要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跋扈的声音一起就知道是谁,蒋婉一根马鞭折在手里,挑了帘子进来一把将蒋宽拉到身后,冷笑着说,“你跟谁不客气?” 云卿咬牙盯了蒋宽一眼,没开口。 “哟,我倒是你这个小妖精呢,把我们阿宽迷得七荤八素的,没想到骚狐狸另有其人。云湄?呵,那狐媚子是你姑姑?”蒋婉水汪汪的桃花眼在屋里头一扫,见只有云卿一人,心里少不得更安心了一些。 “阿姐,云湄不是狐媚子!”没等云卿开口蒋宽便耐不住了。 蒋宽如此冲撞,蒋婉微微眯缝了眼,只笑得一脸娇俏,并不驳他。况且蒋宽消失两三天了,担心他吃,担心他住,担心他挨冷受冻,现在见蒋宽果然一副落魄潦倒魂不守舍的模样自然心疼得紧,也顾不上和云卿较劲儿,而是捏捏蒋宽肩膀柔声说:“阿宽呐,怎么弄成这样子?”拢了拢蒋宽衣襟,又拉了他手说:“走,跟阿姐回家。” 蒋宽看看云卿又看看蒋婉,牙一咬眼一闭,狠狠下定了决心,当即抽出自己的手往云卿那边上前几步,固执地说:“我要娶云湄。我蒋宽求你、不求你帮忙我只求你别拦着。你能给她什么呢,你以为她乐得做赵家的义女?你以为她过得挺舒心么?你自己不好好过日子,将自己落魄到这般地步,让她日夜为你担心辗转难安这也就罢了,现在连她自己的终身大事你都要横插一手,你何止不孝,简直大逆不道!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蒋宽配不上云湄,要说配不上和云湄在一起,第一个就是你云卿!” 云卿心底一惊,面色越渐发白。让云湄认作赵家女自然是权宜之计,等回了岚园,她自然不舍得再跟云湄分开,可、可是……终究是、是她连累了……不、不…… “你说不准我娶云湄,理由呢?我蒋家罪孽滔天?我蒋府水深火热?还是我蒋宽作恶多端?呵,你说笑话呢,连你自己都跟我做过朋友,凭什么不准云湄?我知道你想什么呢,等有朝一日万一你们还回得去岚园,照你二人现如今的名声地位,你自然有法子帮云湄觅得一门好亲事。好亲事?什么是好亲事?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公婆仁善姑嫂齐心就是好亲事?你也得问云湄愿不愿意呢。可你我都知道云湄,回了岚园,她还得跟以前一样活得悄没声息的,直到有一天我们都再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云卿脸色由白转青,她遏制不住微微发颤的声音,却咬着牙道:“蒋、宽!” “你听着不痛快么?因从未有人如此揭穿过你,所以你羞恼又愤恨么?云卿云卿,不过如此,你甚至还想嫁给那个人,你不觉得不过是他错看了你,你其实根本配不上他么?只凭闲言碎语便认定我不可能是云湄的良人,你武断又草率;你一心想帮着云湄挑一门好夫婿,最好是安安静静的,清清白白的,便如你以为云卿想要的一样,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她究竟想要什么,你独断又专横;你心思甚多,能跟裴家叶家甚至我姐姐几番周旋,明明是心思缜密的人,却在我姐姐面前言辞举动都像个不成体统的野丫头,你狡诈又圆滑。云卿,你自己已经如此不堪,竟还对我挑三拣四,甚至不愿看看我对云湄是否是真心,你担心着什么,你惧怕着什么,你不敢面对什么呢?” “蒋宽!”蒋宽话音未落,云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了他衣襟问,“这话是谁教你的?我问你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蒋宽目光一黯,不自觉顿了一下,立刻又固执地嘲笑:“你看,你真是——” “有人教你说这样的话对不对?”云卿紧紧抓着蒋宽衣襟一字一顿问,“腊月翠柳究竟是哪里的景致?你和我姑姑究竟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相见?谁给你出的主意,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如此一来蒋婉也觉得不对劲,却上前抓了云卿的手喝道:“你给我松开,你是什么身份,敢碰我们阿宽?” 蒋宽目光坚定,如一池幽寒湖水。 蒋婉紧紧握着蒋宽的手,云卿则看着他不可思议地后退半步。 有一个人出手了。 她不知道是谁,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但那个人一早就知道云家姑侄俩的所有事,蒋宽的,慕垂凉的,各种纠葛都略有所知。那个人在教蒋宽说话,教蒋宽做事,一边鼓动蒋宽娶云湄,一边借着蒋宽的口打击云卿,甚至颇有些不大乐见云卿嫁给慕垂凉的样子。 完全陌生,完全没有头绪,是谁,究竟、究竟会是谁! 066 锋芒 蒋婉也越发觉得事情可疑,蒋宽并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除了她这位阿姐,蒋宽素来只在慕垂凉跟前算得上乖顺。 云卿自然晓得这节骨眼上,就算慕垂凉想帮蒋宽一把,也没必要这样子算计她。可蒋婉不知道,所以将那些话掰开揉碎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越发是恨得牙痒痒。 “阿宽,回家!”蒋婉神色一变,目光陡然一凛,浑身上下登时充满了跋扈骄扬气息,与先前截然不同。 蒋宽看着云卿,他高大,沉默时候像一尊石像,看来十分吓人。云卿心底迅速闪过一些什么东西,几番努力却未能抓住,半晌,只得说:“罢了,你们走吧!” 话音刚落,蒹葭在外头打起了帘子。除过蒹葭之外,另有五六个高大的小厮,蒹葭一打开帘子他们便齐齐问候:“许久不见,问小姐安。” 云卿认得这是岚园的人,晓得蒹葭怕蒋婉过分所以将商陆派来防苏行畚的人带来了,便淡淡点头说:“送蒋大小姐,送蒋少爷。” 蒋婉此番折回来只带了一匹马和一根马鞭,那气度却似有千军万马在身后待命,丝毫不惧门外那几个人。蒋婉唇角噙着娇媚浅笑,神色却冷凝成冰雪,哼笑一声单手一扬只听一声闷啸,旧门帘从根处齐齐断裂,叫打着帘子的蒹葭等人都受了些惊。 蒋婉一言未发,拉着蒋宽便要出门。蒋宽像被人抽了魂儿,面色始终默然,只在出门时忽然回头看了云卿一眼,目光是罕见得深邃,让云卿有模模糊糊却无从分辨的熟悉感。 “蒹葭,你去趟商陆哥哥那儿,帮我打听一件事。”说着跟蒹葭附耳说了,蒹葭忙应下然后出门去了。 紧接着唤了春穗儿秋蓉等人出来,匆匆说道:“年关将至,慕家想是要有一番忙了。慕爷身子又欠安,不如你们早些回去照料他。” 春穗儿忙说不必,秋蓉拦着她,对云卿说:“多谢小姐体贴周到。不过爷交代的事还有几件尚未完成,不如让丹若黛若先回去伺候着,我跟春穗儿则等到蒹葭姑娘回来再说。” 两头兼顾,甚是妥当,云卿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丹若黛若遂与云卿告辞,临走春穗儿还交代,说:“直接去爷那里,叫二奶奶也看得见才是。” 云卿一想,又说:“方才你们在后面可听到蒋少爷说的话了?回去找个没人时候,将蒋少爷的话说给他听。” 丹若黛若忙应下了。 等那二人走之后,秋蓉方问:“腊月翠柳,这景致小姐不知道么?” 云卿心里一咯噔,茫然说:“确然是不清楚。” 春穗儿和秋蓉相视一眼,只见秋蓉若无其事站到门口左后望着,这厢春穗儿则压低了声音说:“城东青烟谷,小姐可曾听说过么?” 云卿一颗心顿时被揉捏了一把,压着心头异样,点头说:“晓得,裴家所据,里头悉心养着许多珍奇药材。” 春穗儿点点头说:“是了,就是这个青烟谷。前阵子裴叶两家张罗亲事,裴家好大的手笔,开口就把青烟谷一脉温泉水送给了叶家太太孟氏。可裴叶两家亲事几番周折,人人都道裴大少爷很是嫌弃叶二小姐,如此一来孟氏自然也不喜那温泉水了。反是叶二小姐对青烟谷情有独钟,着人在温泉旁种花种草养蜂养蝶儿的,弄出一番极佳景致,腊月翠柳自然不在话下。” “叶家?”云卿心头炸开一个雷,强自镇定问,“只有叶家吗?腊月翠柳的景致,别处不可能有吗?况且若真是叶家的地方,蒋大少爷又怎可随意进出?据我所知,还不止一次。” 春穗儿左右看看,犹疑一番说:“叶家几位小姐……时常到咱们府上做客。前阵子府上老太太做寿,叶家二小姐带了四小姐同去,四小姐开口邀请在场客人去青烟谷温泉畔游玩。青烟谷素有盛名,叶四小姐又玲珑可爱,在场人十有八九都应下了。这其中便有蒋家少爷。” 云卿彻底安静下来。 春穗儿瞧着她不大对劲,轻唤道:“小姐……” 这时间,秋蓉突然步步后退,张开手臂将云卿整个人护在身后,云卿下意识地抓了秋蓉肩膀,从她肩头向外看去,不由微微蹙眉。 苏行畚。 苏行畚身着一袭利落的黑绸衫,目光幽深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但他只是在门外半丈之遥的地方微微侧身朝里头看着,便叫人觉得骤冷三分。 目光交错,苏行畚一双眼平静无波,嘴角却极慢地牵起一线,然后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理了理衣袖,像拍打掉身上的灰尘,然后笑意更深地盯着云卿慢慢走开了。 秋蓉惊魂未定,春穗儿也不由惊问:“小姐,那是谁?怎么看起来这样的、这样的……”春穗儿喃喃,兀自一个激灵。 这时间,蒹葭也回来了,三两步跳进门槛气喘吁吁对云卿附耳说道:“商陆说,云姑姑一直甚少出门,只前阵子御史夫人应叶家邀去青烟谷游玩时,随着同去了两次。” 春穗儿秋蓉见状都退下收拾东西,云卿看着门外,问:“御史夫人不是病着么?况且我姑姑,毕竟只是赵家义女。” “这个我也问了,说是云姑姑也在受邀之列。想来云姑姑是写进赵家族谱的人,外人不敢小瞧了去。” “是么?”云卿面色平静,心中却若擂鼓,近日里太过平静,这一刻却仿佛能清晰感受到山雨欲来,那些潜在的隐患似乎顷刻之间全都蠢蠢欲动。 被蒋婉马鞭打破的门帘子被寒风吹远,云卿和蒹葭目光再度落到门外。街上几个小娃娃裹着厚厚的冬衣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瞬间盈丨满大街,云卿闭上眼,裴家,叶家,蒋家,和她们云家姑侄……是意外么?本来根本没可能相见的蒋宽和云湄二人相见,中间人偏偏是叶家,那地方偏偏属于裴家,是意外么? 还有,蒋宽那一袭根本不可能出自他口的话,又是谁教的?四族之内,不是蒋婉不是慕垂凉,还有谁有必要教他这样的话? 蒹葭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怕……怕叶家那边,终于要出手了么?” “何以见得?” “云姑姑虽是御史大人义女,但蒋大小姐在中间隔着,便是云姑姑进了蒋家大约也只得做个偏房。现下二爷全无音信,裴家和蒋家都与咱们交恶,小姐你单只有赵家义女这一个亲戚,若是她都只做得个偏房,裴家蒋家一样的地位,你自然也就做不得裴少爷的妻……” 云卿漠然点头说:“是呢,一箭几雕。”怔怔看着门外,又喃喃地说:“我只是没想到……所以接下来,难道又是——” “在下裴家管家裴度,敢问裴小姐在么?” 云卿眼猛然紧闭,心里肃杀如秋,再睁眼便是冷笑,朗声说:“在呢,有劳裴大管家!” 这样的变数来的太急,云卿心里迅速思索。云湄那里?没事,商陆的人盯着。春穗儿秋蓉这里?没事,她们是聪明人,方才说了要走,现下自然会径自离开,且不会惹他人注意。蒋宽那里?没事,蒋婉盯着,他一时半刻不会去骚扰云湄。苏行畚那里?没事,如果他想动手,方才明明已经是很好的时机。 裴度恭敬见了礼,道:“见过裴小姐。”环顾破庙,又说:“小姐原是住的这样的地方,要是让我们老爷太太知道了,恐怕是心疼愧疚的紧。说来小姐你是我们二爷的爱徒,又是二爷赐了姓的……” “叫裴管家见笑了,”云卿笑说,“门帘子原是挂着的,知道今儿有贵客登门,便自己个儿打开了。只是这风忒也凉了些,闲话家常什么的,想来还是不大合适。” 第33节 裴度忙说:“是裴度一时话多。虽说小姐你先前已拒绝了裴家的帮忙,但临近年关,老爷和太太难免挂怀,是以有意请小姐到裴家小住,一起过年。今儿裴度来叨扰小姐,便是请小姐到府上坐坐,说说此间诸事,顺便看看为小姐备下的房间。” “裴老爷和裴太太如此重情重义……倒叫我又感激,又惶恐呢!”云卿笑笑说,“盛情难却,好啊,那就去。” “小姐!咱们——” “蒹葭,不可失礼。去拿我的斗篷来。” 裴度也没料到这事办的这么容易,略略讶异地看了云卿一眼,低头一笑,神色未名伸手恭敬说:“裴小姐请。” 云卿和蒹葭裹了斗篷,出门便看到裴家的马车。裴家管家裴度自然有人认得,破庙里住的谁也是人尽皆知,当年裴子曜那样死心塌地地在岚园侯过一阵子,现在外头又停着那样华丽的马车,也难怪围了一圈儿人议论纷纷,不时听到“苦尽甘来”、“麻雀变凤凰”等言。云卿淡淡扫了一圈儿,兀自笑笑,跟随裴度走到马车前。裴度亲自取了矮脚凳放到云卿脚边,云卿笑着言谢,低头踩上矮脚凳,却不期然看到凳子旁边一抹碧色。 两片新鲜碧绿的翠柳叶,让人踩得乱糟糟。云卿蓦然回头,抬眼正对上地藏王菩萨庙的大门,威严的佛像阖目沉眉,方才那里,站得正是自己。 那么方才这里站的,是——苏行畚! 蒋宽身上的柳叶……云湄身上的柳叶……苏行畚、身上的……柳叶……还有苏行畚那个莫测的笑…… “蒹葭,”云卿附耳道,“带着商陆的人,去趟赵御史家,亲自见见我姑姑。要亲眼,看到。” 蒹葭闻言自知事态严重,忙点头抬高了声音说:“是,蒹葭留下稍作收拾。” 067 铺垫 云卿匆匆忙忙这么一走,蒹葭自是心里焦急,也忘了庙里的春穗儿等人,直接招呼了商陆派来的人急忙往赵御史府邸去了。春穗儿秋蓉一看,亦是不敢耽误,将庙里收拾妥帖,寻了街上一个看似本分的小叫花子暗中守着,二人便悄悄回了慕府。 另一边马车颠簸,很快就到了裴家。裴家的宅子庭院深阔,肃穆端庄,冬日里没什么花木,倒是满庭院的松柏长得高大威猛,在压抑的古旧老宅里硬撑起一块块墨绿的坚韧,颇显气势。云卿见过一次,已不稀罕,但随着裴度渐行至后院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路她腰背挺得笔直,言行分毫不乱,想来到了这样的地方,人自会心下肃穆,举止端庄起来。 照理说让裴家大管家裴度亲自去接的云卿,这厢当有人候着待客,可云卿随裴度走了半晌也并没见到裴家人。七拐八拐绕了许久后,二人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儿前,裴度拱手一笑,翘着三缕清须道:“便是这里了。小姐里面请!” 云卿看了一眼,上前抚着漆黑木门的黄铜把手,笑问:“怎得裴管家并不进去么?” 裴度低着头答说:“老爷和太太吩咐了,这是家事,裴度虽姓裴,比之小姐却是十足的外人了,不应进去。” 云卿把玩着黄铜把手笑:“这话也就是裴家人说说,要是我自己说,别人倒说我高攀呢!” “哟,小姐这话说的,那可是生分了,”裴度这才抬头,舒了一口气,笑道,“二爷虽搬出去了,可到底是姓裴么不是?小姐又是二爷的徒弟,跟咱们老爷和太太自然也是至亲。说是分开,哪分得利索、哪分得清呢?” 云卿垂下手,拢进袖子里,笑着点头:“裴管家是个明白人。” 裴度笑意更深,帮着云卿打开门弓着腰说:“小姐里面请!” “哎呀呀,可算是回来了!” 那声音近在咫尺,云卿少不得要先循声看去,却见只是一个碧色衣衫的瘦小仆妇,面容倒甚是慈祥,只是不知什么身份。明明是个奴仆,却率先上来拉了云卿的手左看右看,又是笑又是点头,啧啧称赞说:“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可人儿!瞧这双眼睛,清凌凌的,倒和二爷有几分相像!” “谁说不是呢?”裴度笑说,“正是咱们二爷的徒弟!董嬷嬷到底是最疼二爷,一眼就看得出!” 董嬷嬷显然很是受用,笑成一朵醉花儿喜滋滋说:“那是,那是,二爷可是我一手带大的,是最亲近的!”末了又看了看云卿,喜不自胜说:“这一转眼,连二爷的徒弟都这么大了,可叫我怎么欢喜才够!” 裴度便顺着说:“一日不够,天天看够不够?话说老爷和太太特地吩咐我去请小姐,便是想请小姐留在裴府过年呢,这伺候小姐的差事想必轮不上旁人,董嬷嬷还是好生准备着吧!” 董嬷嬷简直要欢喜疯了,如孩童般拍手叫好,连连说道:“真的?哎哟喂,这可真是、可真是太好了!我还能有这样儿的福分,这可真是造化……可是要住惊薇堂吗?” “听太太的意思,原是想将惊薇堂收拾给小姐住的,可那地方甚是偏远,诸多不便,加上又是二爷先前住过的地儿,丧期未满,并不妥当。所以太太便想亲自带着小姐在园子里走一走,到时候由着小姐挑,挑了哪里,再着人收拾也不迟。” 董嬷嬷惊喜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捉着云卿的手不松开,左瞧又看的,不知不觉蓄了两汪泪水,对云卿说:“小姐,二爷的事,你可别难受,就安安心心住着,董嬷嬷这就去给你做好吃的,都是二爷小时候最爱吃的,你也尝一尝……” 云卿知道是从前伺候二爷的人,又见她哭的可怜,忙摸了帕子帮她擦拭脸上泪水,一边应道:“好,好,董嬷嬷可小心身子,万不可太过伤怀。” 裴度见董嬷嬷哭得恍惚,便唤了一个丫头送董嬷嬷回房,云卿目送董嬷嬷远去,见近处没什么人,便问道:“那位董嬷嬷,先前是伺候二爷的?” 裴度一叹,道:“不止,那可是二爷的乳母呢!” 云卿倒是有几分讶然,虽说先前隐隐察觉,但二爷的乳母当是地位较高的仆妇,怎会是这样的打扮和举止? 裴度又是一叹,说:“小姐有所不知,咱们老爷和二爷虽是一长一幼,一嫡一庶,但裴家长辈教养二人却并无分别。老爷素爱药石,最宜继承家业,二爷喜好虽多,但最厌束缚,决不愿被困在‘医药裴家’这名号上。他兄弟二人本就亲厚,又不曾争抢过什么,底下奴才们便不担心跟错了主子,自然较之别家更为忠心和睦。” 见云卿点了点头,裴度勉强一笑,接着说道:“可偏生发生了那件事……唉,不愿从医,那是人各有志,可为何饱读诗书亦考取了功名,偏在最后关头拒绝殿试呢?又拒娶郡主……小姐是个明白人,又岂能不懂裴家长辈的做法?” “为了保全裴氏一族?” 裴度第三次叹气说:“正是啊!却说人活一世,虽说自在,做事却也需分想做与当做,兴致是为想,责任是为当,裴氏一族并不是稚子玩具,而是一个大族几代的荣誉,岂能当儿戏看?身担重责,裴家长辈们自然只能弃二爷而保全一族……唉,裴度并不是要说二爷不好,只是二爷这一走只带了商陆紫苏几个人,其他如董嬷嬷等人只得留在府中。她们本是府里最得意的奴才,一夜之间被二爷舍弃,心下怎么受得了?虽说老爷和太太已尽力照料,但总归是于事无补了。” 云卿低头盯着自己鞋尖儿看了半晌,又看看空荡荡的小院子,点头说:“难为董嬷嬷了。她如今年事已高,还望裴管家多加照拂。” 裴度忙欠身说:“哪里,裴度亦职责所在。” 云卿点点头。环顾左右的工夫,便见裴度已悄然退下了。 这院子不大,干净简单,透着股子清爽利落,并不似先前所见的肃穆与讲究。一个连哭带笑的董嬷嬷,一个铁齿铜牙的裴管家,又不见裴家老爷和太太,云卿已约莫猜出这院儿里住着谁。她提了裙子,往前走了两步,隔着翠绿的窗纱能隐约瞧见房中清瘦的影子,执笔而立,在作画呢。 云卿静悄悄打开帘子进了门,极为简单的格局,除了墙角的古董细瓷花瓶,屋子里算得上精致的,也只有他那个人了。 要说他只简单穿件素白旧棉袍,没有腰带,略显松垮,竟也能将他衬得玉树临风。裴子曜正做着画,他像是经历着极大的苦楚,要费力想很久才画得出一笔,然而画完审视时,又分明看得出他极不满意,却一忍再忍,都没有收手或舍弃那张画。 裴子曜察觉到有人,眉头一簇,哑着嗓子开口说:“出去。任何人不得进来。” 他将自己关在这里不是一两天了,不过是想静一静,不料来打扰的反而更多。察觉那人并没离开,裴子曜觉得头疼,根本画不下去,不得不再度道:“立刻出去。” 顿了一下,见裙裾始终未动,裴子曜终于有些恼了,一摔笔喝倒:“出去,一个个都盯着我做什么!” 只是这一摔甚是不巧,洒得云卿的红色斗篷外一道墨点子,裴子曜登时愣了,倒是云卿只低头看了一眼,便不在意地上前,看了一眼画作淡淡说:“裴子曜,你真是越发地不如从前了!” 068 相请 裴子曜先前并不知道云卿要来。 话说他与裴叶两家的抗衡在四族里不过是个笑话,都是要脸面的大家望族,也已经互换庚帖,更别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任是谁也无法挽回了。可是他硬要再争一争,幻想所有残余的希望交织成一种万事如意的可能,便索性借着裴二爷的丧事要求延迟婚期。 叶家终于忍无可忍了。 饶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经不住被这样嫌弃,更别说叶家那还是个掌上明珠。叶家太太一气之下病倒,又坚决不让裴家人上门诊治,以致小病拖成大病,不免便让宫里的叶贤妃知道了缘由。 再接着,叶贤妃便也病倒了。 贵、淑、德、贤,乃是正一品的夫人,太医院本就不敢疏忽。但逼得裴子曜的三叔公、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亲自前去照料,倒有另一重好巧不巧的缘由。 话说当年,夏丛箴的女儿二品修容漓嫔娘娘因冒犯皇上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独留下一个不足百日的六皇子。彼时夏家已如大厦将倾,宫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根本没人敢与六皇子亲近。只有叶贤妃,以自己膝下无子、和漓嫔是同乡、六皇子又太过年幼的确需要照料为由,几番苦苦哀求终于使皇上将六皇子寄到了她的名下。但夏家的事牵连甚深,皇上对六皇子的态度是十成十的眼不见为净,叶贤妃也因此失了不少宠爱。 要说坏事,倒是坏在了慕垂凉的手上。 慕垂凉有心要云卿嫁给她,所以第一步就是去安云卿的心。云卿一心想复仇,慕垂凉便将心思放到了另一个夏家后人、夏丛箴的外孙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六皇子身上。当初他去大兴城,不单是听从老爷子的话帮自家妹妹争宠,还特地帮扶了一把六皇子。现下六皇子重得圣宠,叶贤妃自然也随之守得云开见月明,因教养六皇子得宜而获得协理六宫的权力,声势直逼皇后。 正是因为此番变故,太医院才不敢疏忽了叶贤妃的小病。贵为太医院院使的裴三太爷只得亲自前去照料,从号脉、开方子、选药、煎药到试药全都一力承担,但药用了不少,叶贤妃的病却反而加重,六皇子甚是焦急,皇上更是不悦,几番盛怒之下险些革了裴三太爷的职,反倒是叶贤妃带病为裴三太爷求了情,终是皇上开恩,只罚了裴三太爷半年的俸禄。 裴三太爷自知其中警告之意,当晚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暗送到物华裴家,这才有了裴子曜被逼婚的一幕。 只是云卿不知尚有叶家相逼,单恼裴家欺人太甚。裴子曜亦不知另有慕垂凉插手,独恨叶家跋扈嚣张。 实则世间恩怨因果,羁绊种种,不可溯也。 桌上画纸凌乱,砚中墨已殆干,桌角放着一个雕花方木托盘,里头是精致的青花瓷碗碟。云卿一看,饭是参汤粳米饭,补气,汤是蚝豉瘦肉凉瓜汤,降火,冷菜是茴香豆干丝,热菜是乌梅糖醋小排,这两个是裴子曜素来爱吃的。汤上的油花还没固住,但饭与热菜是早就凉了。 “怎么,不吃饭?” 原来如此。怪不得裴叶两家都要办喜事了,裴家人还巴巴地要请她来。 云卿自顾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了,为自己斟了茶闲闲说道:“我师傅曾说过,裴家一众小辈儿里单属你裴子曜最有志气。若是有朝一日裴家历经劫难,也就只有你有能耐保全裴氏一族。我一直觉得师傅好像神仙一样看人从不走眼,看来到你这里终究是失了准头。绝食也能算作是抗争吗?” 裴子曜也渐渐回过神了,他收了笔,默默站了一会儿,静静说:“只是最近诸事纷乱,想要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云卿啜了口冷茶,懒散歪在座位上笑说:“你也不问问我为何在这里,你不好奇吗?” 裴子曜目光一黯,略略点头,涩然说:“不敢多想。” 一句不敢,真叫云卿无话可说。她亦点点头说:“罢了,总归我恨是恨,从来恨的也并不是你。”不等裴子曜发问她便放下茶盏说:“喊个奴才来吧,茶都冷了,喝着牙疼。” 裴子曜心下惘然,如在梦中。又静默许久,才依言喊了人,来的并不是旁人,正是裴子曜的书童裴牧。因是裴子曜的贴身使唤,从前跟云卿倒也相熟。 “原是小姐你来了,裴牧给小姐请安。” 云卿点头说:“起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了。” “哪里的话……”裴牧呐呐。 云卿笑:“你们少爷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不吃不喝又几日了?” 裴牧看了一眼裴子曜,迟疑着说:“住了小半月了,四日未曾进食、一日未曾喝水了……还望小姐你给个恩典,多劝劝咱们少爷,裴牧跪谢小姐了……” “裴牧你倒也奇怪,你自小跟的少爷,自己不去劝,你们裴家这样的大族,也不找旁人来劝,还要费心求我一个外人?”云卿看了一眼裴子曜,笑,“况且还是当着你们少爷的面求,也不怕你们少爷怪罪。” 裴牧眼圈儿一红,重又给云卿跪下说:“少爷他若还有心思怪罪,裴牧但愿被罚。都是裴牧无能,帮不了少爷,也见不到老爷,太太亦不准我擅自出府,否则裴牧早就想去求小姐你了……” 看来这件事是裴太太一手所为,连裴老爷也并不知情。云卿也不再兜圈子,说:“你起来吧,你原不该跪我。”见裴牧起身,方才看了一眼发怔的裴子曜直入主题说:“裴牧,你亲自去给你们太太回个话儿,就说我云卿人在这里,什么董嬷嬷什么裴管家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叫她无须多虑。只是也要告诉她,我与裴家的情分原不过是我与裴子曜的情分,现在我二人既恩断义绝,我自然也没有白白为裴家奔波的道理。跟你们太太说,一碗冷茶是待不了我这样的客的。” 裴牧一愣,忙起身说:“怠慢小姐了,我这就吩咐人为小姐换一壶上好的茶来……” “不必了,去回话吧,一字一句跟你们太太说清楚。” 裴牧这才了然,立刻点头说:“是,裴牧明白,这就去。”说着恭敬退出门外匆匆关门离去。 裴子曜至始至终姿态不变,像变成一尊石像。这屋里炭火不旺,茶又是冷的,坐久了云卿自然觉得冷。云卿并无忌惮,径自搓起手来,裴子曜看在眼里,思绪恍惚回到幼年,深山苍茫,踏雪寻梅,她冷的发抖的样子,和如今并无二致。裴子曜目光幽深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步入内室,再回来手上已多了一件厚厚的石青色锦鼠裘斗篷,只是站在她一步开外不知该如何为她披上。 云卿看见,不免笑:“你自己也穿得单薄。” 裴子曜低头认真看了一眼自己,良久才说:“我不冷。怕你冷。” 云卿笑:“你如今怕的倒挺多。” 这样僵持着,谁都无话可说。不多久裴牧便回来,一进门见裴子曜如此自然而然以为冷的是他,顺手就将那斗篷披在了他身上,云卿只噙着一丝笑看着,末了才问:“你们太太怎么说?” 裴牧忙说:“太太说,到底是二爷教出来的人。还说,小姐肯赏脸来坐一坐便是极好,至于喝什么茶,自然听凭小姐吩咐。” “不愧是裴家的太太呢!”云卿说,“我想和你们少爷说些话。劳你加些炭,沏壶茶,然后让人全部退到院子外面去,这里不需要伺候,更不想被打扰。” 裴牧大喜,忙说:“是,是!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说着匆匆出门唤人来添了上好的银丝炭,自己则亲自沏了一壶庐山云雾送来,并撤了那盘冷掉的饭菜。云卿站在床在前,眼看着几个下人放下手中活计出门,裴牧甚至在她示意下查看了各处角落,确保无人遗漏后自己也退出门外,紧紧关上了院门。 “其实……我不过是想静一静罢了……”裴子曜声音甚是疲惫。 云卿在先前的位子坐下,也对裴子曜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我此番来到裴府,在见你之前曾见过两个人,一个是从前伺候我师傅的董嬷嬷,另一个是你们裴家的管家裴度。虽说旁人特地让他们看起来好像只是意外撞见我,但我晓得有些话只是故意叫我听见,好叫我明白此番该劝你些什么。” 见裴子曜也隔着一方小几坐下,云卿为二人斟了茶,静静说:“你自小聪明,大约也能猜到。董嬷嬷是我师傅的乳母,在裴府仆从中地位原是不低,可自我师傅将自己从族谱中除名后她的日子便大不如前了。裴管家由此叹说,但凡是人,只要活着,都有责任,弃之便是不仁不义。你怎么看呢?” 裴子曜只是默然。 云卿笑:“这些话,我原是不屑拿来说与你听的。其实旁人只觉你忤逆,又岂知堂堂裴家大少爷你,早就已选择了身为裴家嫡长子的责任……从你答应接受裴叶联姻开始,你就已经背负起整个裴家的这份责任了。裴太太和裴管家试图拿责任来说服你,未免太小瞧你了。我们今儿不说这些,我们来聊一聊……物华四族,蒋裴叶慕。” 069 提点 裴子曜蹙眉:“四族?” 第34节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其中的裴家自然就是裴子曜的家族。裴子曜身为裴家嫡长子,怎么可能逃得过接下来的动乱,就算她云卿不出手,他裴子曜也迟早得入这个局。 她许久不曾如此近地细细打量过他了。 裴子曜比她年长四岁,自小爱好古籍,学识渊博,游医期间又走遍大江南北,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心思竟如此纯良——至少已比她纯良多了。念及此处,云卿禁不住自嘲一笑,摇头摆脱这个念头,说:“若有朝一日你恨极了我,还望你记得至少今日今时,我是一心要帮你的。” 说罢不等裴子曜发问,便起身踱步陡然变了语气说:“物华四族,蒋裴叶慕。你是裴家嫡长子,四族的渊源想必你心中了然。现如今蒋家颓势渐显不足为据,余下慕家一族独大,你们裴家和素有仁善之名的叶家表面上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实则早就厌倦了永远屈居第二的感觉吧?” 裴子曜心中一紧,料不到云卿一个四族外人竟说得出这番话来。事关重大,裴子曜几乎瞬间警醒起来,目光清寒,灼灼有光。 云卿留意到他神色间的变化,踱到他身边悄声说:“十几年前是夏家,夏家垮了之后是蒋家,好容易熬到蒋家不济了,慕家却悄然崛起独霸物华。裴氏一族几百年荣光,多少代神医,偏偏就是第二,偏偏只能第二!它夏家算什么呢?还不是落得个满门抄斩?它蒋家又算什么?子嗣诸多个个不济!至于慕家,唯一算得上有勇有谋的老狐狸慕重山曾孙都抱了几个了,又能再熬几年呢?而所谓的四族之子么,若有朝一日四族不再同气连枝,还要这个外姓人做什么呢?简直是不足为惧!话说你们裴家……是这样想的吧?” 裴子曜盯着云卿的眼睛,突然一把将她摁在座位上然后迅速左右看看,起身欲关掉一扇半开的窗户。等到匆匆关紧,才想起方才云卿早就叮嘱裴牧将人全部撤到院子之外……她从一开始,想说的就是这些不该说的话么? “你今儿话多了,”裴子曜站在窗子旁负手而立,冷静告诫,“我可以当做没听到,但是隔墙有耳,又岂容你污蔑我裴氏一族?四族和睦,同气连枝,原论不得什么第一第二。慕老爷子德高望重,慕大少爷慎思勤勉,由他们做主四族,我裴家心服口服得很,更何况裴慕两家亦有姻亲,你说的那位外姓人他是我的姐夫!” 云卿听得无趣,嗤笑道:“这里没有旁人,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虽然你年幼,知道的事可比你多了去了!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只知道裴叶两家为防止慕家独大而联姻了,难道不是吗?” 提起联姻裴子曜立刻脸色惨白:“不过是、是一桩亲事……” “不过是一桩亲事罢了?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是非对错你向来掂量得清楚,单只是一桩亲事用得着你非要跟我闹得恩断义绝不可?单只是一桩亲事你裴家至于下这么大力气跟我岚园过不去?单只是一桩亲事你们胆敢作假造谣说我师傅魂归巴蜀?单只是一桩亲事,至于把炼药的青烟谷都划给叶家做聘么?呵,你真是当我傻呢!” 裴子曜越听越心惊,并不是这些话有问题,是这些话竟然会从云卿口中说出来……她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四族的事了? “怎么,难道我有说错什么?” 裴子曜默然不答,有些话即便是众所周知,也断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云卿自然也清楚,再度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裴子曜入座。然后喝了口茶,转而慢悠悠说:“你裴家急,我是知道的。你祖父辈儿的现如今只有一个裴三太爷是太医院院使,虽说地位尊崇,但年事已高,又在深宫中,更非嫡子,是有心无力。你爹这一辈儿的,容我说句不敬的,算是无人可用。小辈儿里能指望的只有你,可你毕竟年幼,心又仁善,跟叶家慕家那几位根本没法比。所以你娘急啊,急着和叶家联姻,急着让你当家作主,这些不难猜到,你说对不对?” 裴子曜脸色又变了。如果说刚刚云卿对四族的了解让他震惊,那么现如今她对裴家的掌握可就让他不得不戒备了。然而云卿依旧云淡风轻,饮茶笑谈,大方自若,道:“可有一件事,是你疏忽了。你裴家急自有你裴家着急的道理,他叶家咄咄相逼,又是急个什么劲儿呢?叶家老爷子身子骨比慕重山还硬朗,叶家老爷二爷的手足之情比爹和我师傅更深,叶家孙少爷更是个谨慎的人,它叶家四世同堂和乐融融,非急着跟你们裴家联姻做什么?” 裴子曜暗暗咬了牙,依旧不言语。 云卿一拍脑门说:“呀,瞧我这话说的,自然是因为看上裴子曜你这个人了!可……”云卿打量着裴子曜,笑道:“可本就是为叶二小姐觅良人的,现如今寻寻觅觅几番折腾,不仅没能让叶二小姐欢欢喜喜出嫁,还累的名声受损,如此叶家还执意要与你们裴家结亲……看来你裴子曜果然是这普天之下唯一配得上叶二小姐的男子,所以不论你做什么叶家都急着要把叶二小姐嫁给你,你说是不是?” 点到即止,不需多说。 “叶家……急……”裴子曜不自觉轻声念出来。 这件事他从没认真考虑过,确实,叶家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现如今不惜赔上一个嫡女、更不惜名声受损也一定要和他裴家结亲,又是为什么? 见裴子曜陷入沉思,云卿知道不必再多说了。裴子曜原本就是聪明人,只要能保持冷静和清醒,就担得起裴家这份责任。 “你是受谁之托来告诉我这些?”裴子曜突然问,“你师傅?” 提起裴二爷云卿不免语气嘲讽:“我师傅不是已经被你们裴家披麻戴孝给葬了吗?就算他老人家真能活着回来,看到你们把我们逼出岚园,不找你们裴家算账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以德报怨来提点你?” “那是谁?”裴子曜逼问,“四族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谁告诉你的?” 云卿嗤笑:“你不必知道谁告诉我的,你只需记得,永远记得,在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防着叶家、防着叶家、再防着叶家。你若是认定了这是个计谋,坚信我不过是受人指使来挑拨离间,那我也无可奈何。不过听了这些你至少应该明白,在所有你消沉倦怠不知所谓的日子里,四族其余人都在拼尽全力为自己筹谋。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云卿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裹紧斗篷起身离去,裴子曜几乎下意识挡在她面前,却只发痴一般看着。长长久久的沉寂之后,云卿伸手推开他,大步走出门外。 裴牧等人还缩着手候在院门外,见云卿出来都吓了一跳。裴牧率先反应过来,从一旁丫鬟手中夺过早就备好的小手炉恭恭敬敬递给云卿,云卿也不客气,笑笑收了,暖着手说:“给你们少爷准备一份饭菜。对了,他以后不住这里了,饭菜备好后直接送到他从前的书房。” “书房?”裴牧讶然。 见云卿不答,忙吩咐丫鬟去准备饭菜,然后说:“小姐,太太说若你出来,且吩咐我们为少爷准备饭菜,就有请你去前厅一见。” 外头倒真是冷,云卿再度裹了裹斗篷,望着远处苍劲的松柏嘴角浮着一抹笑说:“见,当然要见。” 070 条件 裴牧念着云卿的好,原本打算亲自带云卿过去见太太的,但两人才只转了个身他便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几日不曾出门的裴子曜站在门框里头,单手打着帘子,正专注地看向远方的天际。冬日里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灰色的云投下淡淡的光彩,裴家随处可见的苍劲松柏里躲避着低声咆哮的风,裴子曜素白的衣衫裹挟着少年的温柔和嫡子的贵气,天地苍茫,裴氏兴旺,物华何其繁盛! “裴牧,跟我去书房!”裴子曜提起袍角,稳稳迈过门槛。 裴牧大喜,却不敢立即跟上,云卿收回目光,吩咐说:“去吧,今后万事须以你家少爷为重,好生照料着他。” “哎,多谢小姐!”裴牧连连道谢,忙不迭吩咐一旁丫鬟带她去见裴太太,自己则跳着跟裴子曜去了。 这里原不过是裴宅里一处僻静角落,云卿晓得离正厅甚远,也并不急着赶路。反倒是这边越顺利,心头越担心起另一边的云湄来。云湄和蒋宽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模一样的腊月翠柳间有什么关联?叶家和裴家在其间担当着什么角色?现如今蒹葭又是否已确认了云湄的安全? 思绪纷乱繁杂,教云卿一时分了心,直跟着丫鬟走到正厅也不曾留意。到了门口,丫鬟悄没声息地退下,换做是早早儿候着的裴府管家裴度在前领她进门。 “太太,是裴小姐到了。” 云卿陡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却仍免不了一时迟滞,便不曾跟着裴度行礼,而是怔怔打量面前的人。正厅主位空右,左边坐着的那位端庄貌美的夫人显然便是裴家太太宣氏了。 裴宣氏下着同色海蓝流仙裙,上穿白底海蓝色暗花对襟茧绸上裳,警鹄髻上缀着些点翠,碧玺,紫晶,右侧则插一支云纹金钗,挑起双贯珍珠流苏坠。舒眉朗目,端庄大方,较一般大家闺秀更多一份持重。 见云卿并不行礼,宣氏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头,转瞬又舒展开来,吩咐裴度说:“裴管家辛苦,这位贵客我来招待便是,还请裴管家先退下吧!” 裴度自然恭敬告退。 宣氏起身,亲自为云卿斟茶,罢了端着茶杯面含笑意郑重说:“此番有劳云姑娘,宣华以茶代酒,敬云姑娘一杯,略表谢意。” 云卿低头看看,笑着说:“裴太太倒是颇为豪爽,叫云卿好生欣喜。可惜云卿是晚辈,又是客,实在担不起裴太太一个‘敬’字。至于这略表谢意么……”云卿推过宣氏近在眼前的手,轻拍一下柔声笑说:“若真有谢,‘略表’又怎么够?” 宣氏原想先礼后兵,以柔克刚,但云卿一开口就是直来直去,便晓得她是一心要软硬不吃了。于是作罢,就近放下茶杯,摸出帕子细细擦着手说:“云姑娘说话做事倒是干净利落得紧。” 云卿扶额软笑道:“裴太太这是笑话我呢!云卿原也想多在裴府坐一坐,沾一沾这裴叶联姻的喜气,可裴太太要为裴少爷操办婚事,今次不开门见山说话,来日只怕裴太太要不得空了呢。” 裴子曜有多厌恶这门亲事宣氏自然最清楚不过,她不得已请云卿来,最大不过盼着裴子曜能吃睡如常,若说能劝得裴子曜心甘情愿早日成亲,她先前是根本不信的。但云卿此番话,面儿是做劝,暗里是邀功,但却让宣氏听得心口一颤——她的儿子,怎可受这女子摆布! 开口确是说:“原是盼着把云姑娘这份儿也一起忙过去的,到底是我们子曜没福分。” 云卿抿口茶笑:“叶家嫡女等着盼着要嫁给裴少爷,裴太太却还嫌裴少爷没福分。这话若是落到叶家人耳中,便只是无意,怕也要闹不快了。到时候别说青烟谷一脉温泉水,就算是把青烟谷整个儿送给叶家,也难说叶家会怎么看呢!” 宣氏不得不对云卿多一份警惕,对一个十足孩子气的女娃娃来说,有些事她未免知道的有点多,并且也太敢说了。她左右思量,对云卿却越发不了解,因不了解,也越发忌惮、越发不敢随意开口。便不接这个话茬儿,转而说:“年关将至,不知云姑娘准备得如何了?听裴管家说,云姑娘现如今还住在城东地藏王菩萨庙,这可叫我怎么过意的去?二爷虽说早已不是裴家人,但终究是姓裴,这物华城中裴氏子孙原本就是同宗同族,互相帮衬也是应该。所以我想着,若云姑娘不嫌弃,不妨在裴府小住些日子,顺便喝杯喜酒,等过完年再寻去处不迟。” “裴太太真是热情好客,”云卿摸索着茶杯笑道,“不过云卿近日里心气不顺,易动肝火,整个人脾气暴躁得很,因此极想在庙里多住几日,愿聆听菩萨教诲,早日平静心神。所以裴太太盛情,云卿也只有不识好歹地拒绝了。” 宣氏并不意外,叹说:“云姑娘执意如此,我又怎好勉强于你。不过你与子曜相识一场,他成亲这等大事还望云姑娘你务必赏脸捧场。” 云卿自然晓得宣氏话中之意是生怕她与裴子曜再有什么牵连,便忍不住咯咯笑说:“我去,怕这亲就结不成了。” 宣氏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但说到此处,神色却略显不大好了。 “云姑娘这意思我倒是听不懂了呢!” “裴太太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呢?”云卿巧笑嫣然,“没见面我便借裴牧之口提醒过裴太太,我说怕裴家的茶待不了我这样的客,裴太太您回了话我才愿意帮忙劝裴少爷的。如今裴少爷赶去书房用功了,裴太太便七七八八跟我弯弯绕绕,再不提这件事了。我云卿虽年幼,也是吃不得这样的大亏的,所以只好来提醒裴太太,免得裴太太不愿兑现承诺,叫我白帮这一回忙。” 宣氏见云卿终于沉不住气,心中暗想,方才亦是高看她了,不过是小孩子学了大人模样,心思仍稍欠火候。宣氏便说:“云姑娘难不成是误会了什么?冷茶待客,原是我疏忽了,可我已吩咐裴牧以好茶相待,云姑娘你也早已喝过,现如今却空口无凭说什么承诺,可叫我如何兑现是好?” 云卿只得叹口气,说:“想必是年关将近事务繁杂,所以才叫裴太太贵人多忘事了。我方才说,真请我喝你儿子的喜酒,我真怕你儿子扔下叶家小姐跟我浪迹天涯。裴太太你太不坦白,所以不愿深思这句话吧?你怎么不把算计我的时间拿来想一想,想想你生养的儿子为何连你的话都不听,却叫我两盏茶的工夫轻易给劝下?不妨告诉你,我太了解裴子曜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要我帮扶他一把是轻而易举,可若有朝一日我想毁了他,同样是易如反掌!” 宣氏面色当即不对,背挺得僵直冷言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威胁我?” “自然是十成十的威胁。裴太太不是以为我云卿真这么好请,来个人来辆马车我便乖乖跟着来裴家为你做事了吧?不妨再说一遍,我与裴家的关系便是我同裴子曜的关系,现如今我与裴子曜都恩断义绝,又岂会把你们区区一个裴家放在眼里?” 宣氏一拍桌子,喝道:“放肆!” “若不是裴太太欺人在先,我哪有这等闲工夫来跟你放肆?” 两人声音太大,连门外的裴度都听到响动,在外叩门问:“太太,可是需要添茶了吗?” 宣氏怒视云卿,云卿不为所惧,一个剑拔弩张,一个悠闲自在,片刻之后宣氏便后悔自己失态了。原不过是个毛丫头,实在不该如此方寸大乱。 “不必!”宣氏回了裴度的话,转而斟酌着问云卿:“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要知道,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事,便是你再威胁我也做不得。” 云卿当即收了笑,盯着裴太太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说:“我想要的,对裴太太你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不妨说说看。” 云卿起身走到裴太太面前,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你裴家,从此以后不再插手蒋家大少爷蒋宽的任何事!” 071 撕裂 “什么?”宣氏疑惑,“蒋家?蒋宽?” 云卿明明恨了一路,话说之此却禁不住怒极反笑,她曼斯条理紧了紧斗篷说:“说来裴太太是长辈,今儿确实是云卿无礼了。不过我这个人呢,向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遇到别人欺人太甚,倒也没那个胸襟气度去硬忍着。今次我帮裴太太劝下了裴少爷,裴太太最好也还我一个恩,别再动蒋宽的心思了,他是死是活,是潦倒是显贵,都让他听天由命去吧!” “我动蒋宽的心思?”宣氏明显一怔,然后疑问道,“云姑娘你真是说笑,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动蒋家大少爷的心思?” 云卿收拾妥帖衣裳,笑着起身说:“裴太太为什么动,那都是前尘旧事了,我不在意,也不多问。可我今儿就要裴太太你一句话,要你裴家答应从此以后对蒋宽的事袖手旁观。裴家是书香门第,行的是君子之举,也断不会欠人恩情。我帮你儿子一把,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于你当真是没什么损失的。” 宣氏却越发疑惑了,见云卿起身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不免好奇道:“我裴家自然不会欠人恩情,你愿意登门相助我当真是感激不尽。可万事总得有个由头,话也须得说明白了,为什么偏要我裴家允诺不动蒋少爷的心思?旁人若无意听去了,还当我裴家先前对蒋少爷有什么不利呢。再说了,我裴家与云姑娘你一样,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遇到别人欺人太甚,倒也没那个胸襟气度去硬忍着呢!” 云卿不免冷笑说:“裴太太真是高看他蒋宽了,就蒋宽那样子,你把他卖了他不定还帮你数钱呢,凭他能欺负得了你裴家?” 宣氏未曾被人这样冷言冷语过,自然也不悦,忍着没发作,依旧端坐道:“照云姑娘这么说,倒是我裴家欺负他蒋少爷了?四族素来和睦,裴家与蒋家世代友好,云姑娘殊无证据,可算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了呢!” 云卿一个字没说囫囵又狠狠咽下,蒋宽和云湄的几次绝对不是偶然,她跟叶家虽有疙瘩,但叶家只需向裴家逼婚便可,根本无需向她下手,那么就只有裴家!知道蒋宽爱慕云湄的事,能在蒋宽身边说上话,能公然邀请御史夫人和云湄去青烟谷,能一而再再而三让蒋宽撞上云湄,只有裴家,只能是他们裴家! 事关云湄声誉,云卿断不可能拿出来公然与她理论。她盯着裴太太,仿佛无意吞了一只苍蝇,自己恶心的要命,却见那苍蝇嗡嗡嘤嘤兀自飞得自在,真是越发嫌恶了。 然而云卿越是这番神色,宣氏就越庆幸方才没有贸然答应。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便听云卿冷笑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何不说句利落话儿,裴太太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宣氏越发祥和淡然,端庄笑说:“云姑娘总要先说明缘由,我这厢才可斟酌应允哪!若是凭白说这样的话,答应了,从前的事惹人疑,不答应,今后的事招人猜,我裴家不落好儿呢!现如今老爷卧病在床,子曜忙于筹备婚事,一大家子都由我一个妇道人家担着,万一行差踏错,可叫我回头怎么跟裴家交代?云姑娘还是别为难人,换一个条件如何?” 云卿冷笑说:“裴太太可真是个精明人。不过说来也怪我,先前以为裴家至仁至义,既然有所求必定有所报,所以没让裴牧把话给带明白,若是早早儿把条件说清楚了,兴许裴太太就由着裴少爷消沉下去、用不着我云卿了呢!” 宣氏登时了悟,晓得如今已经占了上风,不由笑说:“云姑娘哪里的话。云姑娘是二爷的徒弟,现如今临近年关,我请裴管家亲自请你上门,说的就是为过年的事啊!难道在地藏菩萨庙前,裴管家没有跟云姑娘你说清楚么?” 云卿脸上冷笑渐渐收尽,浑身上下只透着寒意。她早知裴家与她断不可能再和睦相处,所以一开始便没打算忍着让着,可该客气的总归是客气过了,怎料得是对方不惜撕破脸面呢? “裴太太把我耍着玩儿,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可当真不大好。” 宣氏笑着抿口茶,末了又刮着茶悠悠说:“云姑娘哪里的话,自然是顾念着你是二爷的徒弟,才盛情邀请过府一聚的。” 云卿阖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尔后松开攥了半天的拳头缓缓呼出,良久才睁开眼盯了裴太太半晌,冷冷清清说:“多谢裴太太盛情。云卿自有去处,不劳裴太太费心。今儿虽是初次见面,不过我总觉得一定不会是最后一次,还望裴太太时刻牢记今儿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请裴太太好好求菩萨保佑,好叫你裴家一辈子都别落在我手里。云卿告辞。” 说完浅浅行了个礼,又盯着宣氏看了半晌,冷然一笑,拂袖而去。 裴度一直在门外候着,见云卿冷着脸子从屋里走出来便知道是谈崩了,便赶忙回头看自家太太脸色。宣氏素来没见过这样不懂礼数的小姑娘,等云卿一走便“砰”一声放下茶杯,溅了一手半冷的茶水。 裴度忙招呼丫鬟进去收拾,一群人见太太恼着,真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宣氏见几人来来去去晃着不免心烦,便道:“裴管家,与我一道去送送咱们这位贵客!” 云卿远远听到这话儿,不由将原本就笔直的背更加挺了挺。宣氏与裴度在后跟着,便见得裴家松柏巍峨,苍翠沉郁,中间一个红衣影子似一团火烈烈烧过去,直烧得宣氏心里一抖,仿佛看到当年将天捣出窟窿的裴二爷。 大门早早打开,云卿头也不回踏出门外,一出门竟看见了云湄! “姑姑!”云卿一惊,忙不迭跑过去抓着云湄看,“姑姑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你怎会在这里?” 回头看宣氏和裴度快跟上,一把拉了云湄往一旁墙角走了几步,这才上上下下打量起云湄来。却听云湄匆匆说:“我没事,卿儿你呢?我听蒹葭说裴家人去接你,我放心不下便立刻赶来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云卿却盯着云湄略显凌乱的发丝里夹着的一枚绿柳叶子,看的心都一震。 “卿儿,说话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究竟找你做什么?” 云卿看云湄焦急的样子,又见她衣衫也略带凌乱,想是一路匆匆赶来走得急了,忙将身上斗篷摘了为她披上,一边系上带子一边顺手摘下柳叶揉碎了扔掉,笑说:“没事,在想怎么没见蒹葭?” 第35节 云湄见她果然没事,大大松了口气,说:“回地藏菩萨庙了。听说那里还有几位姑娘,我怕万一有人寻事,蒹葭招架不住,便让她把商陆的人也一并带过去了。你没事就好,咱们快些回去,可别叫一群人都跟着担心。” 云卿挽着云湄的手臂笑说:“姑姑也知道旁人会担心么?姑姑你也是的,再怎么着急也总要带个人在身边,天寒地冻路又滑,你若出了岔子可叫我怎么办呢?再说那么多人眼见着我进了裴家,它裴家纵是再恨得牙痒痒,也断不会在这次跟我过不去呢!” 云湄稍稍放心一些,拍拍云卿的手随着她往前走,柔声说:“我哪有你想那么多,只是裴叶两家就要结亲了,这时候请你过府,我心下总是难安。你好好的就成,不管将来嫁给谁,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不图别的什么了。” 云卿跟着云湄慢慢往前走,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裴家好清静,这处宅子建的略显偏僻,这会儿更是没什么人。云卿晓得裴太太和裴度就在身后看着,便早早儿在第一处十字口就拐进了胡同,云湄左右看看狭窄绵长又僻静的胡同,笑问:“怎的突然走这条路了?要绕远许多。” 云卿轻声却郑重说:“我不愿别人知道你。” 云湄知道那是护着她,却只是抿嘴笑着摇了摇头。云卿心不在焉,想着那翠柳叶子的事儿,也不知该如何问云湄,云湄帮她理顺发丝,笑意温柔。才走了将将一丈远,只听前方有响动,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却不由一道惊呼: “苏行畚!” 072 深巷 面前几丈之外站着的,可不正是苏行畚吗? 腊月天儿里,屋顶上雪都没化干净,寒风吹得干树枝子嘎吱嘎吱作响,不时有枯枝在半空戛然断裂、沉闷地扑落在雪地上。这样的时节乍然看见苏行畚只松松罩着一件儿油黑薄稠衫,让云卿冷不丁一激灵,下意识伸手将云湄护在了身后。 苏行畚目光沉静幽深,盯着云卿的举动,静静绽出一个极深的笑来。 “许久不见,问裴小姐安。” 云卿暗暗蹙眉。 若是苏行畚像个泼皮无赖一样大声打骂,云卿恐怕还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是现在她面前站着的苏行畚眼神没有嘲讽,没有憎恨,没有恐惧,只有湖水一样的平静。越是如此,云卿只得越加谨慎。 “原来苏少爷是来找我的?”云卿不动声色将云湄往后推了半步,笑说,“苏少爷别来无恙。” 苏行畚盯着云卿的举动,却并不步步紧逼,而是站定在两步开外说:“裴小姐也别来无恙。冒昧打扰裴小姐,还望小姐不要见怪。只是昨儿午夜惊梦,梦见一间极华贵的灯笼坊,门外溜圆的红灯上用混金墨写着大大一个‘苏’字,我自小见过百十来间灯笼坊,再没比这个更恢弘气派的。我看得甚是欢喜,急急忙忙推开门进去,小姐猜怎么着?竟然就是我的苏记!厅堂中央挂着巧夺天工的‘九凤还巢’,百结花厅上悬着苏记最出彩的百结花灯。后院儿里堆着刚砍下来的青竹,几位老匠人在给竹子蒸煮杀青,几个小学徒跟着师傅将杀了青的竹子劈成细细的竹篾丝儿,撕拉一声,撕拉又一声,真真儿是比外头的琴声还好听得多。我心心念念的,要吩咐人将那竹篾子抱到楼上让咱们钱师傅给扎成灯笼架子,一看,钱师傅竟早就扎好了满满一屋子,有的溜圆儿,有的方正,还有六角、八角、十二角的,更有鱼形、虎形、龙形各式各样,我实在看得满心欢喜,忙唤上孙成说,快给裴画师送去,万不可让裴画师久等了……可你猜怎么着?” 云湄紧紧抓着云卿的胳膊,但纵使云湄不这样提醒云卿也知道——苏行畚根本不只是变了性子,他更像是神志不清了。苏行畚一手败掉了苏记,怎么忽然之间竟像是没有苏记就活不下去了一样,但云卿不敢深思的是,苏行畚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他究竟有多恨她呢? “所以怎么了呢?”云卿一边回答一边飞速盘算。裴家的宅子建得本就偏僻,此刻又是寒冬,街上行人不多。而那宅子十分大,仆从又少,临近年关个个都忙。恐怕就是云卿高呼救命,里里外外只怕并没有人听得见。倒是晓得裴太太和裴家管家裴度方才出来送她,算着时间理当还在门外。如果能让云湄去求一求,裴家没道理袖手旁观。 却听苏行畚喟然一叹说:“唉,说来真是……我叩开画室的门,便看见我二娘柳氏和我妹妹小雀儿,裴画师你拿刀架在我妹妹脖子上,说,苏行畚,交出苏记吧,把苏记交给我,我便放了你妹妹。我妹妹不足十岁,纤细粉嫩的脖子,让你手一歪就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像一道红线划过锁骨淌进粉盈盈的小衫子里,我妹妹哭着求我,说哥哥哥哥你快救我,你快救救我……” 云卿听得越发恐惧了。苏行畚根本就是疯了,若说苏记垮塌有云卿插手的缘故,他现如今来找云卿麻烦云卿是一点儿都不意外,但竟还有脸提她妹妹小雀儿!把小雀儿逼到绝境的人是谁他竟不记得了吗? 但是不能再耽搁了,苏行畚多说一句,云湄就危险一分。 “不过是个梦魇罢了!”云卿笑说,“苏少爷也是的,若是念旧,大可找几位熟识的伙计坐一坐、聊一聊。便是苏记,现如今虽不姓苏了,里头的格局到底是没一丁点儿变化,苏少爷若想再回苏记,孙东家也是念旧的人,不会不答应的。” 苏行畚果然如梦初醒,微微怔忡着看向云卿,低头叹说:“念旧,确然是念旧!”末了又抬起头,紧盯着云卿的脸,咧嘴一笑说:“所以十分得想念裴小姐你。” 云湄低声惊呼起来,抓着云卿肩膀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云卿定了定神,极力让语气听起来不急不缓地说:“既是如此,让旁人打扰着倒甚是无趣了。” 苏行畚先前只死死盯着云卿,听云卿如此说,目光才稍稍移到了云湄身上。云卿心叹“糟糕”,唯恐说错了话反连累云湄,不料苏行畚紧盯着云湄看了半晌,尔后渐渐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最后竟一扬手说:“这位么?请便。” 云卿当即一惊,转而欣喜,来不及细想忙回头推了云湄一把,小声急促吩咐:“快走!” 云湄刚回头,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云卿匆匆又说:“先走!” 云湄晓得她话中之意,立即慌慌张张跑出巷子,果然看见裴太太脸色极差、裴管家俯首躬腰,两人正要转身进门。 云湄的身影一消失,这厢苏行畚的神色竟陡然一变,冷不丁上千一把抓住云卿肩膀、另一手捂住她嘴巴直往巷子另一边拖。云卿本就瘦小,云湄走时又失了防备,自然是连挣扎都无用。苏行畚听着她“呜呜”叫神色越来越冷静,竟仿佛从方才的魔怔里跳脱出来,恢复成先前所见的面目阴暗沉郁、恨不得杀云卿而后快。 半条巷子,云湄仍然没回来。再往前右转是一个小胡同,走进里面便是纵横交错的街道与民居,云卿难以记得路、云湄更不可能追到了。然而走近之后,苏行畚并没有直接拐进去,而是吹了声口哨,召来一个一早等在这里的络腮胡壮汉。 苏行畚松开手,静静看着云卿被壮汉用帕子堵住了口、用麻绳捆住了手脚,声音平稳无波道:“劳驾,带去蓼花楼!” 那壮汉捆绑时特地摘下了云卿的斗篷,等绑紧了便又将斗篷披上系好,并扣上帽子压低了她的头,然后一手搂着肩膀挟起来匆匆赶路。云卿分明双脚离地,但斗篷拖在地上,看起来便像是壮汉搂着自己两人一起前行一样。这壮汉一言未发,活儿做得又利索,让云卿心惊胆战。但她来不及思索其他,心中只挂念着那个名字—— 蓼花楼! 分明在哪里听过! 蓼花楼、蓼花楼、蓼花楼!她绝对听人提起过,但紧急关头一时竟想不起来!壮汉挟着她一路走出了巷子,苏行畚在她旁边并排走着。三人匆匆而过,尽管她极力挣扎,但她的兜帽压得过低,人又是在走动中,所以最多只惹来好奇目光,一路上并没有人多管闲事地上前询问。 “甄八爷那边怎么说?” 竟然是苏行畚发话,云卿一愣,明白这是问那壮汉的。 “八爷很生气,”壮汉说,“小摇红不是平常姑娘。蓼花楼里姑娘百十来个,唯有摇红、溅翠是八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一年里接客的日子还没陪八爷的日子多,是八爷心尖儿上的人。苏爷您看上了小摇红,那是小摇红的福分,可八爷开口说要送您,您却当小摇红的面儿给拒绝了,别说小摇红挂不住那脸,八爷也认定您是不识抬举。” 云卿全身上下顿时齐刷刷冒起了冷汗。蓼花楼……蓼花楼分明是—— 青楼! 073 临头 “不识抬举?”苏行畚不在意地说,“得,随八爷怎么说去吧!这姑娘么,就当是给八爷赔罪用的。藏妥帖些,好生调教着,日后少说能做个头牌。” 壮汉没应着,两人便一路无言,只匆匆赶路了。只留云卿晕头晃脑地惊了一身冷汗,青楼? 这苏行畚是恨毒了她啊! 因兜帽扣得太低,云卿几乎只能看见一小块地,一会儿是黄泥小巷,一会儿是青石板的台阶儿,一会儿又是方石砖的大道。单是这些连认路都不够,云卿只能极力辨认这些路大约在什么方位,好盘算如果有机会她应该往哪儿逃。 约莫走了半刻钟后,那壮汉挟着云卿往右转,却听苏行畚不紧不慢地说:“往东。” 如此便上了马车。 看来苏行畚思虑周全,应当是从云卿坐上裴家的马车开始就布置好一切只待时机。不过恐怕连苏行畚也以为裴家人至少会客套地送送她,所以这厢已得了手,那厢还没来得及跟这壮汉交代。 那壮汉知道云卿是留给甄八爷的,所以将她抱上马车时轻手轻脚,生怕磕着碰着了。云卿料得如此,待到周围嘈杂、人群密集处便左右扭动,且呜呜地叫。那壮汉压着声音威胁说:“别动,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见云卿不受威胁,壮汉一急之下扯下云卿的兜帽恶形恶状说:“闭嘴!” 云卿这才看见眼前的情景。 这马车不大,堪堪坐得下五个人,现如今云卿面儿朝前,苏行畚与壮汉一左一右押着她。壮汉铜铃牛眼、蒜头肉鼻,生的面目可怖,此刻正恼恨地紧紧盯着她。另一边苏行畚倒甚是洒脱,双手抱臂翘着二郎腿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并不在意其他。 “苏爷……”壮汉道,“不如打晕了——” “随她闹去,”苏行畚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云卿,咧嘴一笑说,“她越害怕,我就越欢喜。” 云卿亦盯着苏行畚,目光交错,自不能输了气势。苏行畚似想到了什么,笑着笑着,一颗脑袋就忽得凑上前来,在云卿耳边压低声音小声说:“裴小姐近日里得意,想必没有工夫去关照我那可怜的二娘和妹妹吧?” 云卿冷不丁一激灵,下意识就往后躲,不想苏行畚早料到如此,伸手捉了云卿的肩膀教她不得动弹。云卿上一次见到苏二太太时方知苏行畚回来的消息,近日里确然是未曾走动,听苏行畚如是说来心里顿时紧张,目光中的恐惧虽只有那么一瞬,却不免教一直紧盯着她的苏行畚尽收眼底。 苏行畚果然满意地笑了,继续小声道:“我娘死了,你知道么?你和我二娘生生败了我的苏记,毁了我们苏家,然后逼死了我娘……杀了人的人,是不该过的像你这样春风得意的……” 苏行畚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他就凑在云卿脸颊一旁,令云卿耳边发痒身体却禁不住一个寒颤。苏行畚着实喜欢看她受惊的模样,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拂过,却突然绽出一个纯然的笑,恍惚说:“细看之下,你和我妹妹小雀儿,倒真是有几分相像呢……” 云卿仰头躲过他的手,以为他又开始神志不清了,却不料苏行畚突然收了手,悠哉理理衣袖靠回先前的地方,说:“可惜脾性差远了些。”然后竟吩咐壮汉说:“掀开帘子,让裴小姐看一眼身后。” 那壮汉便又将云卿的兜帽扣上,自个儿先冒出头左右看了看,然后才小心翼翼一手摁着她的头逼她向后看去。云卿不知所以,举目所见人群熙攘比肩继踵,个个儿喜气洋洋采买年货。马车走得并不快,旁边是热气腾腾的大馅儿包子,乌油油的炒栗子,还有裹着灰泥儿的粗大的莲藕。云卿一眼看到这些,仍对苏行畚的意思揣摩不透。然而回头,便见他又是闭目养神的笃定模样。 “我可是有心放过她一马的,但是你如果耍花样使性子,多一个人我也不嫌麻烦。”苏行畚察觉到她回头,淡然说。 云卿乍听这话一头雾水,然后恍然想起什么,连忙再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匆忙跟着马车前行,那跟着的……是云湄! 云卿这一眼看的心中五味杂陈——云湄为什么跟在后面那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可怜的姑姑,搬不到救兵便罢了,又生怕跟丢了她,所以只能拼命在后面追赶。云卿眼睛一酸,缩回头来,用脚尖踢了踢苏行畚。 苏行畚头也不抬,吩咐壮汉说:“给裴小姐松绑。” 壮汉虽不解,但苏行畚成竹在胸,他自无从辩驳。将信将疑为云卿松绑后,却果见云卿不吵不闹甚是乖巧。 “裴小姐知道咱们的目的地,”苏行畚以十分其成的口气缓缓道,“也应该明白,纵是我再有心放她一马,到了那个地方她也是插翅难飞。” 云卿恨得牙根儿痒痒,她又一次欲撩开帘子往外看,却见苏行畚眼明手快一把扯过她将她按在原地,然而因指尖碰触,那帘子到底是夹着风打开了一溜儿小缝儿,云卿虽只看了一眼,却觉得甚是熟悉。 “……蒹葭,你带两个人去裴府接小姐。紫苏,你带两个人去赵御史府上接云姑姑。芣苢,你回苏记禀明孙东家……” 云卿心中惊叫:商陆! 她下意识往旁边看,苏行畚却道:“岚园败落至此,你既养不起他们,又何苦给他们添麻烦呢?” 云卿一愣,知道是苏行畚想多了,她本就没打算求救。 只是眼前这情景未免略微诡异了些,一来好端端的商陆怎会突然坐镇此处了?二来,蒹葭、紫苏、芣苢原不在一处,怎的今日今时都在?三来若是没猜错,这里恐怕还有其他岚园得力的人在,这又是为何? 不过如此一来,只要云湄路过此处就必然会遇到商陆! “往西。” 苏行畚淡然说。 云卿下意识皱眉,忍住没开口。因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会,街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他们的马车虽走得极慢,但云湄在后面也跟得吃力。然而马车好认人难辨,若是在此处往西,云湄必将会跟上马车一路向西,如果不留意必然会和商陆错开了! 苏行畚抿嘴哂笑:“裴小姐竟以为我还是从前的苏行畚么?” 如此再无话。 马车艰难向西,不多久就又转向一个小巷人才稍稍少了一些,马儿也可放开跑了。那壮汉一路无聊,不停掀开车帘往外看,云卿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如此一来,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原先在地藏王菩萨庙的春穗儿秋蓉等人,许是早回到慕府了吧?大抵是将她这边儿的事细细回报给慕垂凉了罢?慕垂凉知道她的处境,又会怎么做呢? 而另一边,商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早就从裴府离开了,若是遍寻不得,会不会猜到是和苏行畚有关呢? 慕垂凉心思缜密,商陆亦做事稳妥,二人虽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都处变不惊,确然值得信任。云卿心里几番盘算,都觉得今日虽深陷危机,但生机何止一线,让她远不似一开始那般慌乱了。 那蓼花楼在城西的一脉沁河支流旁,这支流远不如沁河水清冽,却因上游流过几家百年酒窖,到蓼花楼附近时就透着股子异香,人们便唤他作甜河儿。蓼花楼是物华城最大的青楼,建的自然奢华气派,它借着甜河儿修出了水中园林的模样,虽远不如岚园中的苏州园林景致柔和,却也是盛名在外了。 下了马车,苏行畚眯缝着眼睛将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甚是乖巧,也算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云卿嘴早就在下车之前再度被堵上,自然无话可说。她晓得慕垂凉与商陆是有通天下地的本事的,所以越是大难临头,反而越发镇定了。而她越是不害怕,苏行畚越是来来回回打量她、不急着将她带进去了。 蓼花楼所在的街俗名儿就叫做欢合街,整条街做得一水儿的脂粉营生。苏行畚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虽说苏家败落了没人再来献媚,但人来人往也总有几个要盯着瞧一瞧。那目光捎带着就将云卿剥了一遍,云卿压下心底的厌恶,当着苏行畚的面极力不露分毫。 苏行畚再度抽出云卿口中的帕子,居高临下说:“到底是岚园出来的,泰山压顶不弯腰。若是别的什么良家妇女,见这阵仗恐怕早就咬舌自尽以保清白了。” 云卿定了定心神,对苏行畚:“我若是咬舌自尽,苏少爷这仇岂非报的不痛快?” “不痛快,”苏行畚紧盯着云卿,咧嘴一笑说,“不过到了这儿,自然就痛快了!” 说完也不唤那壮汉,亲自动手将云卿往肩膀上一扛便大步走了进去,边走边高声喊:“八爷,行畚这厢有礼了!” 074 旁听 甄八爷是道上的称呼,往前推十来年,物华城几家痞子混混争地盘,一个姓甄的二流子没留神儿替大哥挨了一刀,那大哥弥留之际神思不清,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儿抓着二流子的手一声声喊“真兄弟”,二流子就此成了道上忠义的典范,也就顺理成章的和道上大佬们拜了把子,因排行第八,旁人便客气称一声甄八爷。十几年过去,当初结拜的兄弟死的死,退的退,好好活着的都在拼命算计其他兄弟的地盘,唯独这甄八爷精明,一边稳稳固守先前的地盘,一边在甜河儿旁开青楼建赌坊,虽干尽了下三滥的事,却攒下大笔的银子,成了这物华城里名气最大的一个黑道显贵。 甄八爷和苏行畚称兄道弟的时候,苏家在物华城还薄有几分名气。虽是个不成器的主儿,但毕竟是一个富贵之家的少爷,将来又是偌大一间灯笼坊的主人,而苏行畚出手又阔绰,所以甄八爷一直对苏行畚十分客气。等到苏家败落,苏行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言语气度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甄八爷琢磨不透,也就当不认识了。而苏行畚也不去攀交情,见面点头喊一声“八爷”,绝不给人添麻烦,日复一日的,甄八爷也觉苏行畚能屈能伸是条汉子。后来机缘巧合,甄八爷请苏行畚喝了一回酒,苏行畚帮甄八爷做了一回买卖,至此肝胆相照,约定永以为好。 蓼花楼是个四方的三层小楼,用料以结实厚重的榉木为主,颜色以端庄大气的朱红为主,外绕甜河儿流水潺潺,内绽四季不断百花盛开,真真是个温柔乡。苏行畚抓云卿折腾了大半天,到蓼花楼时已经是傍晚,这会儿正是蓼花楼姑娘们睡醒梳妆的时候,满楼飘散着浓重的脂粉香气,冲的人鼻子痒痒。苏行畚扛着云卿穿过花厅上三楼直接奔向甄八爷房间,身后壮汉几乎来不及通报,大口喘着气儿在他们身后吆喝:“八爷,八爷!苏、苏爷来啦!” 门里却传出软软媚媚一声娇嗔:“喊什么喊嘛……”说是这么说,门却是很快就开了,连带涌出一阵浓郁的桂花味儿。 第36节 苏行畚见是小摇红,直接问:“八爷可得空么?”说着将云卿放了下来。 云卿方才让苏行畚颠得胃里一阵恶心,这会儿又让桂花香给冲得很了,是以脚一着地便忍不住干呕起来。苏行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小摇红脸色却不好了。 小摇红才十六,身段窈窕,骨肉匀亭,粉白的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来,是蓼花楼最招客人喜欢的姑娘之一。她跟苏行畚相识得早,苏行畚开着画舫打算下江南时,小摇红还跟着他登船击鼓过,说来关系匪浅。但苏行畚这会回来倒一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八爷开口说送都能公然推拒,可真叫她小摇红下不来台。这回又见苏行畚扛回来个跟她年龄相当的美貌女子,心里可不得跟烧成火似的了? 小摇红拢了拢半开的前襟,双手抱臂讥诮道:“哟,苏爷今儿唱的这是哪一出啊?我小摇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逛窑子自带姑娘的,苏爷这可真新鲜了!” 云卿听得二人间有嫌隙,捂着胸口抬起头来,正和小摇红打量的眼睛撞上。小摇红一怔,将云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末了眼圈儿一红银牙一咬,恨恨说:“苏爷,你可真是……你欺负人!”说着嘤嘤哭着扭头跑了。 苏行畚漠然看云卿一眼,兀自点头说:“你确是更漂亮一些。” “行畚吗?”一个男人哈哈大笑,说,“快进来,正好得了件好东西,特地给兄弟你留着哪!” 这句话说的不早不晚,云卿便知甄八爷听到也猜到了小摇红和苏行畚的话里话外。苏行畚自然也清楚,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云卿一眼,抓着她肩膀便将她拎了进去。 “我这里也得了好东西,赶紧拿来给八爷瞧呢!”苏行畚说着将云卿往前推了一把。 云卿始终闭口不言。 事已至此,早尽不了人事,但看天命如何、看慕垂凉和她岚园中人会如何了。 甄八爷四十来岁,獐头鼠目,溜黑一双豆子眼,翘着几根山羊胡。他显然是刚起床,蓝绸团花锦袍胡乱罩在身上,腰带歪歪扭扭松松系着,外头披件儿黑山羊皮的旧大氅,看着并不华贵。然而手里那杆子烟枪却像是金杆铜锅子,还挂着蓝莲花儿刺绣的蜀锦烟袋和玉坠子。甄八爷见他二人进来,一边吧嗒吧嗒抽着烟一边嘿嘿笑说:“怪不得小摇红都气哭了,兄弟你带这样的仙女儿来,可不是打她脸吗?” 等那壮汉在身后关了门,苏行畚方将云卿往前推了一把,自个儿规规矩矩抱拳见礼说:“见过八爷。” 甄八爷忙起来虚扶了一把,说:“就你规矩多。都是自家兄弟,快坐快坐!”说着将苏行畚摁在了他身旁座位上。 “前阵子老四那活儿兄弟你做得利索,当哥哥的有心谢你,可翻来倒去,真找不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可把我给愁得喂!”甄八爷摇头叹气,末了抽一口烟,将手上铁皮方盒往前一推,说,“好在今儿一早手下兄弟们把这个送来了,我一看心里大喜,心想这份儿礼除了兄弟你,旁人还有谁当得起?快打开看看。” 苏行畚看着面前的白铁皮盒子,一只手都摸上去,突然又顿了一下,缩回手笑说:“八爷客气。我苏行畚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幸得八爷赏识才有今日,别说是为八爷做些小活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断不敢提谢礼报酬。” 云卿虽退到了窗口,却也瞧见甄八爷前倾的僵硬脊背突然放松了。甄八爷目光在铁皮盒子和苏行畚之间来回游走,最后拍着苏行畚肩膀摇头嘿嘿一笑说:“兄弟这话说得可不对。八爷当你是兄弟,得了好处自然要跟你平分。不是谢礼不是报酬,都是当兄弟的一份心哪!” 苏行畚也淡定,纹丝不动说:“八爷盛情行畚心领了。八爷屈尊与行畚称兄道弟,行畚又怎么会忘恩负义觊觎八爷的东西,女人如是,好处如是,这些东西亦如是。”说完将那铁皮盒子往甄八爷那边推了推。 甄八爷哈哈大笑,指着苏行畚说:“你啊你,啧啧……” 苏行畚低头给甄八爷倒了杯酒递过去,甄八爷接了,笑看苏行畚半晌,仰头一饮而尽说:“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 苏行畚只是端坐浅笑。 云卿靠着窗子一颗心忽冷忽热背上冷汗涔涔。这房间在三楼,门口有壮汉把守,屋里有苏行畚和甄八爷,真算是插翅难飞。所以她一进门便往窗口旁边儿靠,心说万一出个什么事,这也算个归宿。怎料得窗口向下竟是一片乱糟糟的花丛,青天白日天寒地冻的,里头竟还隐隐缠着几双人,红袄子裹着黑油油的头发,白花花的大腿使劲儿蹬着,不时传来几声诡异的尖叫,想来是野鸳鸯们的地盘。云卿心下恶心,只得放弃此路另做打算。可苏行畚和甄八爷一席话听尽,方知面前这甄八爷比她想象的更狡猾、更多疑、更恶毒恶毒,连苏行畚都不敢打甄八爷的主意,云卿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难以从甄八爷下手。 正是此时,苏行畚也表明来意:“昨儿八爷开口说要将小摇红送给行畚,行畚虽没这个福分,却不敢不心存谢意,所以今儿特地来谢谢八爷。”说完看向云卿。 甄八爷早就心痒痒了。姑娘他见得多了,不稀罕,蓼花楼里但凡有些姿色都伺候过他,他还嫌瞧不上眼呢。但蜂蜜虽甜,吃多了也腻得慌。而良家女子跟青楼女子区别,就在那一股子看不见的气息上,清清淡淡,雅雅静静,盯她一眼她就羞个脸儿红,拉一把小手就眼圈儿发红泪眼汪汪,再嘬个嘴儿,浑身上下就发着颤,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流一串儿,哭着喊着开始求饶,而姑娘越哭越骂,甄八爷心底就越舒坦,劲儿也就越足。浑犯着贱呢。 甄八爷盯着云卿,眼睛才看了一眼,心却看到扯下帐子之后的事儿了。苏行畚在旁像猫一样目光幽深地盯着甄八爷,在甄八爷察觉之前开口说:“比八爷亲自调教出来的摇红、溅翠是差了些——” “不差不差,”甄八爷翘着山羊胡嘿嘿一笑说,“怨不得小摇红没那个命跟你。你有这样的宝贝,当然是看不上小摇红了!” 苏行畚盯着云卿,却是对甄八爷说:“正是算得上宝贝,才敢献给八爷你,我却是没那个福分碰一碰的。” 甄八爷笑问:“没碰过?” 苏行畚正色:“就等八爷你给破身呢。等八爷调教够了,赏她一碗蓼花楼的饭,也算是她的造化。没爹没娘流落街头,正等着八爷你这样的贵人相救呢!” 075 哥哥 原来是个孤女,如此甄八爷也就放心了。烟杆子往腰带里一别,搓了搓手,急赤火燎地要起身,却听苏行畚说:“八爷房里的酒甚好,行畚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喝完了酒再走吗?” 想留下来看热闹?甄八爷一愣,这才晓得原来二人是有仇怨的。但此时已经快上夜,蓼花楼里开始传出各种声音,姑娘们揽客的媚笑,悠扬的琴曲儿,还有忽高忽低时有时无的呻吟尖叫,掺杂在一块儿撞得甄八爷心口发胀,因此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上前欲抓云卿。 还没等云卿躲开,只听“砰”一声,门儿竟然给撞开了,云卿大喜,只道是慕垂凉或岚园人来相救,却不料看见一支软滕茉莉跌落在地上,心口骤然一缩便快步上前。而这时,那壮汉也已经押着来人进来,云卿一看脸色惨白,果然是云湄! 云湄一脸泪,她在后面费力跟着马车,生怕云卿遭逢不测。可最后竟见马车停在了青楼门口,想着云卿在此受辱,云湄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守门的壮汉押着云湄像抓一只小鸡,云湄却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最后一张嘴咬在壮汉虎口上,壮汉手一松,就见云湄冲上前要去拽云卿,甄八爷当然更快,轻松将云卿拖过来撂倒在床上,跌的云卿晕头转向。云湄哭着喊云卿,甄八爷却一把抓了云湄,任凭云湄哭喊不休,对苏行畚说:“嘿,兄弟你真仗义!我要送你个小摇红,你不仅没收,还还了我俩!” 云卿一听不对劲,挣扎着起来一声怒吼说:“你放开她!” 这一声卯着劲儿,竟让房里突然安静了一瞬。甄八爷抓着云湄回头问:“哟,醋了?没关系,爷先紧着你。” 云卿看苏行畚目无表情,咬着牙说:“八爷是做大买卖的人,比我小女子更懂什么叫得失和分寸。动我,我认了,谁叫是苏行畚要跟我过不去呢。可你手里那个,你就动不得!” 甄八爷看看云卿,再看看云湄,显然乐了,说:“我动不得?呵呵我甄八爷动不得?” 见苏行畚仍然没有插手的意思,云卿便正色道:“这是御史大人的女儿,岚园裴二爷的义妹,府尹大人家的常客。你动了她,可不是要三家跟你过不去么?” 甄八爷上下打量云湄几眼,冷笑说:“诳你八爷呢!裴二爷早就死了,赵御史和卢府尹又算个屁,我八爷会怕他们?” 说着要摸云湄的腰身儿,云卿急了,紧赶两步喝道:“慢着!八爷自然无所畏惧,可满街人眼睁睁看着她跟着马车一路来蓼花楼的,若是事情闹大了,三家为了脸面也不得不站出来为她讨个公道,到时候平白给八爷你添麻烦。我自晓得八爷英明,最知分寸,何必学那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周幽王,让自己一次得罪三个物华大户呢?” 甄八爷这才稍稍冷静一些,抓着云湄的手虽不松,但摸向她腰身儿的手也顿住了。云卿暗舒了一口气,不由看向苏行畚。 当初在裴家宅子外头的小巷里,苏行畚可是放了云湄一马的。 目光交错,苏行畚若有所思,最后莫名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起身道:“八爷,这位姑娘叫云湄,已经是蒋家大少爷蒋宽的女人了。” 蒋宽从前也是蓼花楼的常客,他的浑劲儿甄八爷自然知道,也就不愿跟他纠缠,嫌麻烦。甄八爷眼见到手的美人儿不能吃真是扫兴,但看着云湄梨花带雨亦怒亦嗔楚楚可怜的样子更加按耐不住,松开云湄便要去扑云卿。 云湄想去救云卿,云卿一边躲着甄八爷一边绕过去狠狠将云湄往外推,咬着牙说:“快走,走!” 这一迟滞,竟让甄八爷抓了个准,“撕拉”一声就扯坏了最外一层罩衣。云湄早跌出了门框,见此情景又挣扎着要起身进来,苏行畚却缓缓把门关上,且吩咐那壮汉说:“送她出去。” 苏行畚并不插手,他不帮云卿也不帮甄八爷,由着二人在房里追躲,径自搬了张太师椅正对着床榻端端正正一放,拿了桌上酒壶酒杯自斟独酌。 云卿不时看一眼苏行畚。 能在甄八爷手里救下云湄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就这还是靠苏行畚帮忙。而同样的招数绝对救不了她自己,苏行畚恨她恨得牙痒痒,她搬出再大的神来苏行畚也不见得会有所忌惮,所以只能另想办法。甄八爷此人阴狠又多疑,打他的主意实在太难,恐怕还要从苏行畚身上下功夫。旁的不说,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间房上灯早,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云卿看着苏行畚的背影突然灵光一闪,记起苏行畚先前的一句话来。她存了心要赌一把,所以闪躲之间却将灯悉数打翻了,只余窗边儿一盏白绉纱圆灯,灯影流转,将苏行畚的过分清瘦的面庞笼成暗色的剪影,情绪看不分明。 “小美人儿,你别怕呀!”甄八爷捉了云卿,往床上一扔就如狼似虎扑上来。云卿尖叫挣扎,却让甄八爷跟打了鸡血似的更兴奋,苏行畚岿然不动坐如老钟,像远远儿看一场大戏。 云卿一边极力躲避甄八爷,一边留意着苏行畚的神色,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便三两下抓乱了头发,顺带用金簪猛刺了甄八爷胸膛,这甄八爷果真是贱,不怒反笑,颠儿颠儿直乐。这时间,苏行畚又自饮一杯,眼神飘忽,如在梦里。 云卿见状,躲着甄八爷在床上滚了半周收起双脚缩在床角,让早就扯乱的头发半遮了脸,手却掐着帕子与金簪缩在胸前,且咬着嘴唇儿直勾勾看着苏行畚,开口轻唤:“哥哥……”虽没发出声音,但神色动作无一不模仿苏行畚的妹妹小雀儿。 云卿这也是无奈的一赌。苏行畚和他妹妹关系不一般,这一点云卿早就知道,但是不一般到什么份儿上、苏行畚究竟怎么看小雀儿,这云卿还真难说。但是云卿见过苏行畚发癫的样子,又亲口听苏行畚说她样貌神似小雀儿,便只得咬牙一搏了。 苏行畚整个人突然僵了,他手一松,左手的酒壶“砰”摔碎在地上,右手酒杯也一晃,洒出半杯酒来。正是此时,甄八爷自个儿脱了上衣欲欺上身来,云卿紧紧握着金簪陡然瑟缩,散乱的发丝里隐约可见美目垂泪楚楚可怜,甄八爷真真儿是一时一刻都忍不得了,伸手就捉了云卿的肩,云卿不闪不避,却“哇”地哭出声来,缩成一团哭叫道:“哥哥!哥哥你在哪儿!” 苏行畚乍然松手,酒杯掉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床榻边,他如遭雷击,直勾勾看着床上混乱惊愕地张开嘴,几番开口却不能言语。灯影昏黄,幔帐重叠,外面各种声音像是突然渺远,只剩角落里小姑娘痛哭哀嚎,并着一声又一声的求救,哥哥,哥哥,哥哥! 苏行畚突然起身,身后的太师椅轰然倒地,甄八爷被吵,不耐烦地回头,见苏行畚如此只道他要走,也不甚在意,只说:“要走啦?得,哥哥就不送了。外头的姑娘兄弟你随便挑随便玩儿,只当是自己家,千万别跟我客气。”说罢便转身又欺向云卿。 云卿用金簪抵着甄八爷胸口,心中却暗叫一声糟糕。苏行畚原本已经像入了梦一样,这会儿却让甄八爷一句话给带清醒了不少,他看看云卿和甄八爷,又低头看看地上摔碎的酒壶和面前的酒杯,似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甄八爷见云卿分神,轻巧折了金簪抓了云卿的手令她不得动弹。云卿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尖叫一声拼命挣扎,这一来苏行畚竟又开始恍惚,甚至轻声唤:“雀、雀儿?” 他一边说还一边恍惚上前,云卿被甄八爷压得动弹不得,见甄八爷已经开始上下其手也顾不得许多,只声声叫:“哥哥救我!” 甄八爷根本没察觉苏行畚异样,一手摁着云卿,另一手便要摸上云卿的脸,还没等他抹开云卿脸上蓬乱的发丝,苏行畚一只手便搭上了甄八爷的肩膀。甄八爷一顿,恼火地猛回头,这才发现苏行畚神色古怪。 苏行畚恍惚轻念:“小雀儿、小雀儿……” 云卿见此情景,也不敢贸然说话,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本意是摆脱甄八爷,苏行畚却眉心一蹙大为心疼,上前一把抓了云卿的手腕关切道:“小雀儿,你怎么——” “砰!”一声,门居然被撞开了,云卿吓了一跳,她这一惊苏行畚更是心疼,一把推开甄八爷伸手抱住她柔声说:“小雀儿不怕,不怕!哥这就——” 却听到一声惊叫:“云卿!”云卿抬头一看,门口涌进十来条汉子,原先守门的壮汉被两人押着,而为首的人竟是蒋宽和云湄! 云湄一看见云卿便要上前,蒋宽一把拉住她,明显压着火气说:“你别动,放着我来!” 076 心魔 蒋宽其人,原有诗证:蒋不讲,无理三分犟;宽横宽,没路走出天。说白了就是一个浑。蒋宽这等浑人,讲的也是浑理儿。他原跟云卿呕着气,旁人都以为他不会插手这档子事儿,可一来他跟云卿也算得上挚友,朋友有难自当两肋插刀没二话,二来么,他到底是要娶云湄的,等娶了云湄,这云卿按辈分儿算就是他外甥女儿,他蒋宽再怎么跟外甥女儿置气那都是自家事儿,让旁人欺负了去算什么? 更何况,云湄那样子求他。 再说这一进门,看见云卿蓬头散发衣衫凌乱瑟缩在床角里,心头火气“噌”就冒起三丈高。蒋宽上前拎起甄八爷左右开工就是两个大嘴巴,一边抽一边骂:“瞎了你的狗眼!你不看看那是谁就敢乱动!” 甄八爷让苏行畚和蒋宽给弄得云里雾里,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两个大嘴巴,火气登时也就上来了,推开蒋宽就招呼着:“来人!”一声呼喝外头立马蹿出十来条大汉,个个高大精壮凶神恶煞,看着甚是唬人。 越是这样,蒋宽越是冷笑,说:“甄八爷啊甄八爷,你动了我蒋宽的家人,我没砸了你的场子算给你面子了,怎么着,还想干一架不成?来呀,倒叫我看看你甄八爷多大能耐,来呀!” 甄八爷回头看看云卿又看看云湄,这才发觉二人容貌相像,恐是亲戚。心里顿时大骂苏行畚:好你个小子,你寻你的仇,却借刀杀人坑老子,这回可把老子给害惨了!这厢怨愤,那厢当着众兄弟的面却也不能失了威风,一心想着先不输了阵仗,等回头再跟蒋家解释一二想也行得通。 于是也叫嚣:“我道是哪尊大神压过来,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叫你一声蒋爷真把自己当爷啦?下三滥的货,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儿!”说完手一招,那些汉子们呼呼喝喝便上前来,跟蒋宽带的人扭打成一团。 蒋宽听得脸都绿了。蒋宽自倾慕云湄之后便甚是介意旁人说他年纪小,这甄八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着云湄的面儿就犯了他的大忌。 “秋官,护着少奶奶!”说着将云湄往旁边儿一推,自己撸了袖子就跟人干起架来。 云湄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儿给押着不得动弹,只能透过混乱的人群寻找云卿身影,却见云卿始终缩在角落里不得动弹,仔细一看,原是给苏行畚盯着呢。 云卿也说不上来这一时的诡异。苏行畚像是彻底魔怔了,抱着她声声安慰,话里话外都当她是小雀儿,云卿一边想挣脱,一边又生怕将他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所以只得继续披头散发不敢言语。但一直这样躲着总不是个办法,更别说蒋宽的的确确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根本不占优势,也就是一开始咋呼咋呼虚张声势,再过一会儿恐怕就顶不住了。 蒋宽也早看见云卿了。但苏行畚张开手臂半揽着云卿肩膀,让蒋宽也猜不透这是唱的哪一出,倒是那甄八爷真是讨厌得紧,蒋宽没跟他客气,抄起板凳就来真的,几下砸终于算是蹭到了甄八爷的脑袋,登时就血流如注。 见甄八爷是真恼了,云卿方有了个囫囵主意。她原不想让苏行畚和甄八爷注意到自己,这会儿却特地大声嚷嚷:“这边,快来救我!” 蒋宽一听见便想过来救人,怎奈他和云卿之间还隔了苏行畚和甄八爷。苏行畚魔怔了,且不提,倒是甄八爷果真狡猾,一记起云卿的存在一眨眼功夫就拉着云卿胳膊硬将她扯下了地,另一手迅速摸上腰间的烟杆子横在云卿脖子上,然后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四下里立马安静了。 那烟杆子虽早别在了甄八爷腰间,但彼时他没磕掉烟锅子里的烟丝,所以这会儿烟锅子还是滚烫的。云卿当即惨叫一声,只是躲无可躲,唯疼得泪眼婆娑。云湄心疼得频频落泪,蒋宽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上前,云卿却一反常态声声惨叫连连呼救,甄八爷额头还淌着血,听云卿这么嘶嚎可真是烦透了,当即拿那烟锅子朝云卿脖子上烫了两下,骂骂咧咧说:“闭嘴,叫什么叫!” 云卿自然不是叫给他听的。果不其然,苏行畚梦游一般悄没声息地走过来站到了甄八爷和苏行畚面前,他神色惊恐地盯着二人,几番欲言又止,似乎身子也轻微发颤。 云卿虽不晓得缘由,但裴家宅子外头苏行畚曾说过,他梦里曾有过类似的画面,只是那时是刀架子小雀儿脖子上,这会儿是烟杆子横在云卿脖子上。云卿并不觉得自己和小雀儿如何相像,但先前的事已经能够证明,苏行畚似乎对小雀儿有心魔,他很容易步入某种幻境,在那个幻境中,云卿就是小雀儿,就是他苏行畚心疼之至、意欲保护的妹妹——就算现实与之截然相反。 但此举显然奏效,苏行畚的神色分明是再度将她当成了小雀儿。 “小雀儿……”苏行畚惶恐呢喃,轻声说,“别怕……” 到如今这局面甄八爷真是恨透了苏行畚,当即骂道:“你个疯子,老子迟早要扒了你的皮!”甄八爷在气头上,一说话拿着烟杆子的手难免颤动,那烟锅子再度烫了云卿一下,苏行畚站得近,清清楚楚看到了云卿脖颈上烫伤的红印子,登时大为心疼,竟直接上前一手握住了那烟锅子生生别开,且将云卿护在了身后。甄八爷不明所以还要去抓云卿,苏行畚却夺了烟杆子干净利落给折成两节,云卿则趁机甩开苏行畚的手直接奔向云湄处。 蒋宽浑劲儿还在,还要打,云湄在他身后小声说:“先回去吧!”蒋宽看看双方多数人都挂了彩,也知不宜久留,便不理房中甄八爷和苏行畚,护着云卿云湄二人匆匆离开。 却说甄八爷原不过是撑撑面子,并没有真心要跟蒋宽作对,但最后自己头破血流,还被个小丫头刷得团团转,忒也挂不住脸面,所以当下就吼道:“把他们统统给我抓起来!” 云卿闻言回头,只见苏行畚仿佛大梦初醒,失魂落魄看着她,而他方才握住烟锅子的手还在淌血。才一眼目光交错,云湄便披了件斗篷在她身上,等扣上兜帽,便是云卿仍未转过头却也看不见苏行畚神色了。 云卿恨是恨,也晓得此番全靠苏行畚,她既挑拨他和甄八爷反目,那他继续留在这儿只怕会被甄八爷五马分尸。救还是不救,等匆匆到了楼下毕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回头央蒋宽说:“方便的话,能把苏行畚带出来么?我……还有一些话须得问他。” 蒋宽一愣,回头看了一眼追杀的人,并没有作答。云卿也知强人所难了,便道:“无妨,走吧!” 转眼到了蓼花楼的大花厅,客人和姑娘们见此情景作鸟兽散,他们却被更多的人围住,眼看又要被卷进缠斗里。蒋宽当机立断吩咐手下两小厮唤作秋官和龄官的,要他们护着云湄云卿,自己则在前开路,试图先将她们送出去。这一路缠斗下来蒋宽身上多处受伤,尤其手臂上一处鲜血淋淋,云湄云卿都看得胆战心惊。终于到了门口,却突然一拥过来四五个人一起缠着蒋宽。蒋宽应付得吃力,秋官和龄官年纪又小根本帮不上忙,只能是处处挨打,连带云湄和云卿也受了伤。蒋宽一见云湄受伤大喝一声,寻了个空子一咬牙便将她姑侄俩推到了门外。秋官龄官忙上前扶她们,却叫人用长棍挑开了,云卿躲避不及,又挨了一棍,正打在先前受伤的右手腕子上,疼得她龇牙咧嘴鼻酸泪流。这时候,却听得一声冷笑,抬头却是甄八爷在近处叉着腰道:“敢跟八爷玩儿阴的,你们也配?别说是蒋宽的女人,就是皇帝老子的女人,今儿也出不了我这蓼花楼的大门!” 第37节 云卿一看,原来蒋宽等人已被数倍于他们的人给缠住,分身乏术了。 外头围了一大群人,但在这等地方,人再多也不过是看热闹罢了,云卿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着甄八爷步步逼近,云卿突然没来由心生恨意,恨自己太过相信许多人,恨自己一开始抱了太大期望,更恨自己竟弱小至此、竟无能为力至此。 甄八爷骂够了,抬起一脚欲往云卿身上踹。 云卿知此番在劫难逃,就算有幸逃走只怕也难免带一身伤,便咬牙欲受了,只心说别伤着云湄才好。这时候,只听一声骏马嘶鸣之声破空而来,云卿还未来得及循声看去便见一支长鞭贴着她身子直缠住了甄八爷的脚,然后那鞭子猛一收便将甄八爷狠狠甩在了一旁地上,连青砖都给砸裂了。云卿惊魂甫定,回头一看,但见高头骏马上来人灰白锦衣,腰横玉带,头戴紫金冠,手执长马鞭,面若冠玉倜傥风流威风凛凛,当即惊呼:“师傅!” 077 师傅 来人正是云卿的师傅、岚园主人裴二爷。 裴二爷为何出现在此处,说来话长,且不提它。倒是云卿,先前即便是哭也是在苏行畚面前做做样子,这会儿却眼圈儿一红,心里委屈得紧了。裴二爷下了马就要来扶她,她却去搀云湄,并不瞧裴二爷一眼。裴二爷看她头发凌乱身上带伤少不得一阵心疼,便拍了拍她背安慰说:“都是为师的不是,为师来晚了。我卿儿最乖,不哭不哭。” 云湄亦见了礼,只是平静许多,道:“二爷。”罢了便看向蓼花楼内。 甄八爷的手下多是物华本地人,都听过裴二爷的大名,也知道这是物华城头一号开罪不起的人,又见甄八爷被撂倒在地,四下看看,皆皆不敢妄动。蒋宽见云湄无恙,龇牙咧嘴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云湄略一迟疑,也不顾周遭议论便进去在他近旁蹲下,二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末了,云湄方摸出帕子,却也不敢为他擦拭,蒋宽见她如此倒也愣了,伸手欲捉云湄的手,竟也不敢,别扭了半晌还是蒋宽先开口说:“我没事,你莫担心。” 正是此时,外面人群忽然喧闹起来,云卿抬头一看,竟是卢府尹亲自带了大队人马过来。云卿远远看着,只觉卢府尹仿佛不悦,似丈二和摸不着头脑,像是经别人提点才走这一遭、根本不晓得此番来蓼花楼所为何事一样。裴二爷却登时笑了,若有所思点点头,自言自语说:“好小子,果真是个人精!”听得云卿如坠雾里。 这时间,裴二爷已一拍云卿脑袋扣抵了她斗篷上的兜帽并将她搂在臂弯,这才上前笑说:“哎唷竟是卢大人!见过卢大人!” 卢府尹惊得倒退半步,僵了半晌方喜道:“裴二爷!”然而瞧着裴二爷手上马鞭,再看看身旁重伤的甄八爷,不免惊讶了片刻,心说这二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怎得何时结了仇怨他竟不知。而裴二爷怀中搂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虽斗篷遮了大半面目,却也依稀看得出是个美人儿,便不免猜测别是双龙夺珠罢? 于是只得试探说:“裴二爷别来无恙吧?下官只听说裴二爷远赴巴蜀游玩,又听闻巴蜀遭了山洪十分危险,便同别人一道为二爷担心着。岂料果真是天佑贤德,真真是当今圣上赏识的人,从来自有神明庇佑,哪里能叫邪灵侵体呢!” 这话压着声儿,四下又乱,周遭百姓自是听不见的。裴二爷知他难做,便道:“托卢大人洪福一切安好。说来此番竟有奇遇,因机缘巧合,又蒙皇恩浩荡,竟得了这御赐的马鞭。圣上有言,‘马者,通有无,畅往来,传音讯,战沙场,可当大任也,然马愚鲁,故而需鞭,方能而不乱。’还道,‘奸佞如脱缰,恶霸似野马,当以此鞭驯之,不可稍怠。’我自感念天恩,然而又一想,我大徵幸得明君四海清平,我物华又有卢大人治理有方海晏河清,想来是用不上这御赐的马鞭了。不料这才回城,就撞见这劳什子甄八爷带人将蒋家大少爷打得遍体鳞伤,那蒋大少爷才十来岁的毛娃子,我便不欲多管闲事,却也不能眼见蒋大少爷在卢大人治下被人活活打死而袖手旁观哪!大人您说呢?” 卢大人一惊,顺着裴二爷目光往蓼花楼里一看,这才看到蒋宽竟鼻青脸肿浑身是伤,一条胳膊上草草扎的一方帕子早就让血给洇透了,看着甚是吓人。他自晓得蒋家最是盛气凌人,而裴二爷既找好了由头,这里便也不需费心了,于是匆匆向裴二爷道了谢便进门去瞧蒋宽的伤势。 蒋宽早先见裴二爷将云卿遮得严严实实,便也依样画葫芦将云湄藏了起来,并吩咐秋官龄官两个小厮唤了轿子先行送云湄回去。云湄本担忧得紧,蒋宽一发话她倒也听,便不多问地顺从了。那卢府尹虽吩咐人救治甄八爷,然而蒋宽这厢却更是嘘寒问暖,末了更亲自用马车送蒋宽回府,且差人去裴家药房请了坐堂的大夫亲自前往蒋家号脉开方,也算尽足了人事,然而天命如何乃是后话,暂且不提。 而裴二爷则早早地扬鞭策马,携云卿往岚园处奔去了。 此时已经是半夜,冬夜晴好,依稀可见几粒星子。裴二爷沿着沁河旁的古道走,马蹄达达,寒风猎猎,云卿心中疲惫,只一心窝在师傅怀中闭目养神。走了半晌,因觉前方灯火通明,云卿以为到了岚园便睁开眼,怎料裴二爷绕了路,此刻面前是灯笼坊苏记。 云卿睁开眼时,迎面而来的正是苏记门前几串奶白色的羊皮灯笼,透着氤氲晕白的光。灯下有一人正与孙成说话,听得马蹄声便笑着抬头,那人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一如初见,教云卿好一阵恍惚。裴二爷却也勒了马,看了慕垂凉好一阵子方问云卿说:“卿儿,你认得他?”语气大为不屑。 云卿一怔,也忘了自己正生着师傅的气,忙说:“认、认得……哦不,不太认得,只晓得是慕家、慕家的……”她这厢说得磕磕巴巴,慕垂凉自然笑意更深,仿佛看她笑话,云卿尚恼着他,便也住口不言,将头扭向另一边。 慕垂凉并不上前,只是远远地对裴二爷抱拳算作行礼,裴二爷却老大不乐意,“哼”一声对云卿说:“不认识最好,这人可真讨厌!” 云卿闻言下意识欲辩,却见慕垂凉浑不在意,远远地笑得更加开心,云卿便再度收回目光,咬着嘴唇点头附和说:“是了,他这人最讨厌了!” 慕垂凉更加乐不可支,似乎从未如此开心过。师徒俩心思虽不在一处,看那人笑却都看得心烦,便早早儿地策马回府了。 原来当日下午云卿路过地藏王菩萨庙时商陆便知裴二爷今日要回物华了。裴二爷既然还活着,先前封岚园的事自然也就不能作数。商陆还记着当日被逼搬出岚园的惨状,便故意不去禀告卢府尹就自揭了封条儿率人进门洒扫。岚园虽大,好歹收拾了裴二爷、云卿和云湄等人的屋子,只等二爷回来。可眼见天儿都黑了,不仅没等到裴二爷,却听说连云卿云湄都一并不见了,这才慌了神儿四处寻找,几番遍寻不得,芣苢等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都急哭了,商陆走投无路,正和紫苏商量要不要去求裴家帮忙,见云湄回来,一群人这才安了心。 云卿和裴二爷策马到了岚园门口,只见商陆带着紫苏、蒹葭等七八个得力仆从齐齐候在门外,人虽不多,却一人提一盏灯笼,在门口笼出一片光亮。见二人下马,几个人齐声道:“给二爷请安。给小姐请安。”两句话出口哭乱一群丫鬟。 云卿昨儿一身是伤,刚收拾出来的屋子又一股子霉气,连带想不通透许多事,便整晚都没睡好,次日更是早早儿地起了。蒹葭伺候她更衣,云卿心不在焉,等收拾妥帖时方看到今儿穿了一袭月牙白内裙,外罩浅豆绿枣花纹褙子,钗环也是白玉为主,看着分外乖巧。云卿对着镜子左右瞧了,却是笑:“今儿不穿这个,你把师傅送我那套云纹红玉拿来。”当日搬离岚园,这东西收拾起来,昨儿匆忙也不记得放在哪里,蒹葭只得再去找。等捧回了盒子,却见云卿已自行换好了衣裳,是海棠缠枝云纹锦绣上裳,蜜粉银丝团福绫子长裙,外罩落英缤纷绯红春樱苏绣褙子,看着当真是明艳照人。那一盒云纹红玉是两钗两簪一镯一佩,云卿便将发上钗环尽数去了,让蒹葭重梳了个高高的飞天髻,将云纹红玉与她装扮起来。因昨儿睡得不好精气神儿稍欠,便略施粉黛稍加遮掩。蒹葭看了便偷笑:“知道的说你是为了让二爷放心,不知道的,还道你今儿要见情郎呢!” 云卿作势要拧她的脸,二人嬉笑打闹着便出了房门。 裴二爷住的醉望斋与云卿的拾云轩中间只隔着个花园。此时还在腊月,园子里只有几株寒梅盛开,粉色白色碧色皆有,算个点缀,中间唯有一株红梅,开得虽不盛,但老树虬枝,独有韵味。云卿路过此处,却闻到一股异香,其味馥郁醇厚,大不同于梅香之清寒,云卿少不得止步看去,便疑道:“咦,岚园何时来了客人?” 078 贵客 面前的少年和云卿年纪相仿,只简单一袭普通青衣,腰间挂着一块方形白玉佩。云卿认得那玉佩乃是她师傅裴二爷的,于是晓得这客人不同寻常。细看之下,那少年容颜清俊,身段风流,比女儿家还要俏丽许多,只是目光清澈中似比同龄人更为坚毅,显露出些许男儿气概来。云卿心想,这样的气质,虽安静了些,却并不柔弱,应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少年见云卿打量,又观她衣着神色便可知身份,却并未开口,只是微微一笑目露赞色,和气又客气地点了个头。 “真是巧了,竟都在呢,”紫苏绕过一株梅花笑盈盈过来说,“二爷叫我来请你们到他的醉望斋去一趟呢!” “我们?”云卿惊讶,心说不是要正经介绍他二人了吧?然而转眼一想,若真是贵客临门,或让云卿去拜见客人,或携客人去她那里坐,怎会要紫苏把二人一起请过去?便试问说:“这一大早的,别是什么客人扰了师傅清静,叫他老人家不开心了吧?” 紫苏只知道少年是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倒也并不清楚,便不好将话敞开了说,只笑道:“就数你机灵了!不过二爷开不开心我看不大出来,只是醉望斋的客人与你却是有一些渊源的,你且快去看看吧!再说了,二爷回来头一顿饭,你可不得在旁边伺候着么?” 云卿便笑说:“我可还恼着呢,才不去伺候他用饭。”话是这么说,却也即刻就同少年一道随紫苏去了。 醉望斋是裴二爷的起居住处,门外楹联用狂草写着《诗经?小雅?采薇》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横批仍是“薄梦惊薇”。少年细品一番,却是笑了,点点头开了口说:“张颠的字。” 云卿看着少年出神的样子忘了接话茬儿,想起来时却又失了时机,想再说什么也都略嫌突兀了,一时有些懊恼。少年抿嘴一笑,清清淡淡说了句:“姑娘拜了位好师傅。” 云卿听得分明,点点头同少年一道跨过门槛,说:“确是如此。我是命里有福的人。” 少年默然片刻,边走边笑说:“姑娘之福,何止如此。” 云卿细品一会儿,心下稍安,回道:“承您吉言。” 他们这几句话意连词不连,紫苏和蒹葭每听一句都觉突然,然而短短一段路,等到了醉望斋紫苏进去通传时,已显见云卿与那少年不止和睦,神色间已十分亲昵了。 紫苏进去通传后,却是裴二爷亲自出来,乍一见云卿锦衣华服环佩叮当,便长舒了一口气,细看之下,只见云卿眉舒而翠,恰若青天碧水横生翠柳,目澄而清,且如秋高气爽潋滟清波,鼻挺而翘,如美玉雕,嘴红而润,若樱桃作。一时心里得意,也忘了云卿还恼着,直拉了云卿的手十分炫耀地对那少年说:“六哥儿,我这闺女怎么样?” 裴二爷与云卿虽情同父女,但明面儿上向来是以师徒相称的。云卿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不说破。那六哥儿自然瞧出这师徒二人的亲厚,便玩笑说:“我怎不闻裴二爷还有这么伶俐的一个闺女?裴二爷别是硬拉了别人家的女儿来充福气吧?” 六哥儿虽负手而立颇有气度,但毕竟形容尚幼,身量亦不足。裴二爷便居高临下恨恨咬牙了一番,最后十分赌气似的说:“得,就凭你这句话,从今儿起就是我闺女了!吃完饭就去烧香祭祖入族谱!” 云卿这才抽了手说:“我才不呢,凭你这样的爹爹,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回,这厢都流落街头性命堪忧了那厢还不知在哪儿逍遥自在呢,我要这样的爹做什么?只图个好听的?不要,操不尽这心,费不起这麻烦!”说完故意扭头不看他。蒹葭和紫苏便在一旁偷笑,六哥儿也存心看笑话。裴二爷自知理亏,搂了云卿肩膀讨好地赔不是:“这回都是为师的错,叫我卿儿受苦了。” 毕竟内间还有客人,紫苏便提醒说:“二爷,饭已摆上了。” 裴二爷忙说:“走走走,先吃饭。”走了两步一想,又吩咐说:“今儿是年二十九了吧?前些日子我不在,叫你们受尽了委屈,今年这年就放开了过,怎么热闹怎么高兴怎么来,你和商陆先商量着,回头一应呈秉云卿也就是了。”紫苏应下,也就去了。蒹葭见此,也寻了由头先行退下了。 三人一道进了裴二爷的书房。说是书房,里头却不只是典籍古册,还有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什么桃核雕的“西湖映月”,白米铺的“冬雪晚晴”,粗纱织的“沙场点兵”,在书架上间或存着,十分有趣。云卿扫了一圈儿,没添什么新东西,也就不在意了,倒是六哥儿看得津津有味,看得欢喜时便微微抿起一线笑,看得疑惑时却也绝不开口问,只多品一会儿罢了。他瞧着那些物件儿,云卿瞧着他,裴二爷再瞧着他俩,如此又耗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裴二爷盘算着时间,等六哥儿看完一件各色玉屑粘成“物华天宝”时说:“得了,六哥儿,你来。” 六哥儿便收回目光,走到裴二爷身边来。裴二爷便示意着说:“那里头是个人精。物华城八百年出这么个妖精叫我给摊上了,说倒霉,却也是造化。你且不必进去了,就在这儿听着,当有受用。” 六哥儿朝内间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多问,只是对裴二爷恭敬做了个揖。云卿蹙眉,要说什么,忍了忍又没说,裴二爷看见了推她一把说:“不就是饿一会儿么,哪里能饿死了他?暖饱思淫丨欲,吃饱了还有哪门子心思居安思危?” 云卿脸一红,六哥儿却是笑了,点头算作致谢。 这书房连着裴二爷的卧房,卧房又通着内厅,给六哥儿交代罢,师徒二人便出了书房重走正厅进了裴二爷卧房外的小内厅。这内厅极小,里头摆着一个敦实的梨花木圆桌,并四个矮脚凳。旁边另摆着左二右二两把高背柚木椅,上披松香色金钱蟒锦面儿棉心厚靠背。慕垂凉穿着惯常的银色菱角暗纹宽袖织锦外袍,脚蹬黑色厚底儿鹿皮靴,坐在右属次等末位。见裴二爷和云卿进来便起身向裴二爷见礼,说:“晚生见过裴二爷。” 云卿一见他心里五味杂陈,往日的好与坏齐刷刷往心头蹿,蹿得猛了便觉得头晕,一面想见他,一面又恼恨得紧,便别过脸硬是不看他。裴二爷推云卿到饭桌前坐下,一边自己也坐了,一边才说:“慕少爷这是客气什么。咱们两家又没什么渊源,你这一大早地来给我请安问礼,可真叫我受用不起。” 慕垂凉素闻裴二爷脾性,也不说什么客套虚话,只行完礼自行垂手立在一旁,等着裴二爷发话。 裴二爷也是个孩子气,他既已开始恼慕垂凉,此番便怎么看都觉不大顺眼,这边慕垂凉越是笑得恭谦温良,他那边就越是嫌弃厌恶,一心拉着云卿要先吃完饭再说。云卿一看,红辣椒丝儿拌的白莲藕,青豌豆焖的红油虾,葱白烧的大个儿海参,笋丁炖的各色野山菌,中间一碗清汤利口的小白菜粉丝肉丸汤,并着鸡丝儿小葱鲜白粥,虽然不过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比起前些日子在地藏王菩萨庙时的吃食可真是精致太多。 云卿几番举筷,终是没了胃口,便放下筷子叹口气说:“师傅,你是存了心要我吃不好这顿饭了。罢了,你们有话就先说,我等你们说完了再吃。”说罢起身翻过茶杯倒了三杯茶,给裴二爷一杯,给慕垂凉一杯,自己也留了一杯开始不紧不慢喝起来。 079 回禀 云卿自然晓得慕垂凉这一大早登门造访是来说什么。大半年来,物华城表面平静,暗地里也算风起云涌,旁的且不说,单说她们岚园这几次三番的变故,哪次不是跟慕垂凉密切相关?他若不早早儿地来解释清楚,等到裴二爷真动了肝火,恐怕就是想说也未必有机会了。说来这慕垂凉倒是最知裴二爷深浅的。 慕垂凉尚且站在一旁,略低着头,眉目恭顺,看起来分外乖巧。裴二爷越看越嫌弃,带着三分冷笑说:“哟,慕家这少爷可真是忒有规矩了,我不在的时候变着法儿跟岚园过不去,什么事不插手个一两次就好似显不出自己能耐似的,怎么现下比兔子还乖了?” 裴二爷难得这样阴阳怪气,云卿听了便忍不住想笑。这老小孩儿,分明是介意自己被慕垂凉摆了一道,心里不服气呢。而慕垂凉面色也殊无变化,目光平静,笑容浅淡。如此裴二爷更恼,一副随时要忍不住上前先揍他慕垂凉一顿再说的样子,叫云卿差点要憋不住笑。末了,她只得开口说:“你从头说起就是。” 慕垂凉闻言抬头看她,四目相接,一瞬化为柔情,云卿躲开目光,听他说道:“起初不过是七夕斗灯时看到云小姐的手腕子受了伤,又恰好听闻裴二爷人在巴蜀,所以顺手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裴二爷而已。” 裴二爷闻言冷笑:“起初?不过?恰好?顺手?呵,呵呵!” 这一下不免就冷了场。慕垂凉倒不大在意,虽是恭顺,但笑容轻轻淡淡,没有过分矜持或紧张的样子。裴二爷硬别着股子气,自然只能叫气氛更僵。云卿无奈,嗔道:“师傅,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叫我饭也没法儿吃,故事也没得听,平白干坐着耗工夫,当我这么得闲么?” 裴二爷瞪云卿一眼,别过脸仍不开口。云卿便对慕垂凉道:“你且坐下说吧!从头开始细细给说清楚了,可别藏着掖着。师傅本就厌极了你,你要再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就算大过年赶你出门我也是要尽这个孝的,到时候可别怪我岚园不顾情面不周礼数。” 慕垂凉听得话中提点,略点了个头算作道谢,却并不入座,仍恭顺站着说:“多谢小姐。在下并非不愿细说,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于各处牵扯又过多,倒是生怕一时思虑不周以致所言略有偏差和疏漏。若是二爷和小姐听了去,知道在下都是无心的,想来不会过分怪罪,怕就只怕万一传了出去,要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揪着其中三两句的话治在下一个罪,那在下可真是百口莫辩、一味含冤了!” 云卿心一惊,心说他慕垂凉怎会晓得此处还有旁人的?那六哥儿虽是师傅的贵客,但昨晚并未与师傅一道回府、今早又早早儿地出现在园子里,想来只能是昨天半夜悄没声息入府的。师傅本就厌恶慕垂凉盯着岚园不放,现在慕垂凉又……罢了,云卿只得先看裴二爷神色。 哪知裴二爷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呵欠,不在意地说:“你小子天大的胆子,前边儿遭死罪的事做的多了,怎么轮到现在才怕?还要我开口保你周全,呵,凭你是多大的脸面了?再说了,你慕家在物华城什么身份,只要你不离开物华城,旁人谁还稀罕揪着你不放了似的!爱说不说,少给二爷我耍那些个心眼子!” 慕垂凉再行了个礼,笑道:“在下自知能耐,此生必不敢离开物华兴风作浪,裴二爷放心就是。既是如此,这件事在下可就从头说起了。” 裴二爷低头“哼”了一声,没说话。 “七夕斗灯前夕,小姐的手腕子受了伤,”慕垂凉看着云卿说,“一开始那伤想必是不重的,但未曾仔细将养着,最后就给耽搁了。斗灯那日急于求成,七夕那日云姑姑落水小姐去救、伤口沾了水,两次下来小伤也熬成大伤,普通的大夫断是医不好了。小姐的事与裴家相关,物华城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又都与裴家有牵连,小姐这脾性自然也不会低头再去求裴家,所以最后在下不得不修书去请裴二爷亲自回来一趟。起初的事便是这么个因果,绝不牵扯其他。” 慕垂凉这话言辞恳切,因果清楚,就是云卿在旁边听着也觉得他清清白白没得私心,纯粹只是一时善举。裴二爷也懒得纠缠个中细节,便一挥手说:“往下说。” “裴二爷在的时候,小姐自然是金枝玉叶,任谁也不敢小瞧了去。可裴二爷不在的时候,物华城三流小户的少爷便敢把云姑姑绑了扔进沁河里去,裴家也敢棒打鸳鸯拆散裴少爷与小姐去弄一个裴叶联姻来羞辱小姐——” “有这事?”裴二爷皱眉看向云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卿脸一阵发白,低头双手绞着帕子小声说:“有这事,昨晚仓促,忘跟师傅细说了。” “忘说了?”裴二爷恼,“这么大的事你忘说了?你跟子曜——” “师傅!”云卿不悦。 裴二爷知她性子,恼恨了半天,指着慕垂凉说:“小子,你说!” 慕垂凉点点头,说:“说到底,岚园名气虽盛,但小姐地位却并不高,一来御赐岚园圣旨上并未写明可以传于子嗣,二来小姐与裴二爷你也并非父女的名分。如此不被旁人高看也是情理之中了。不过七夕斗灯之后,小姐咏絮之才名满物华,得许多名家赏识,连卢府尹和赵御史也甚是看中,几番相助于岚园。随后赵御史收云姑姑做了义女、陪在赵太太身边,也是个周全去处。然而小姐这边情况却不大妙,毕竟那时,满城皆知小姐是为裴家所弃了,毕竟是有损闺誉。” 裴二爷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云卿一惊,忙起身上前查看,见裴二爷手无恙,才说:“师傅,你才不要听他胡说!” 又看向慕垂凉道:“你也是的,我姑姑为什么做了赵家的义女你心里不清楚么?什么有损闺誉,谁不知道裴子曜他苦苦求着我的?好端端的你胡说什么气我师傅!” “你给我闭嘴!”不等慕垂凉偷笑便听裴二爷说,“凭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我能信你?你给我坐着!小子,你接着说!” 云卿无奈,只得向慕垂凉使眼色,慕垂凉故作不知,接着道:“往后的事,巧合居多,皆是天意。先是祖父派我去一趟大兴城,因机缘巧合,无意间得知了圣上微服私访,其中一处就在物华附近。那时候裴府接到巴蜀那边书信,说裴二爷你葬身巴蜀,还请小姐过府认尸。不多久,卢府尹请小姐搬出岚园,将岚园暂封,然后给圣上递了折子。紧接着,裴二爷竟然那么巧就遇到了圣上,更巧的是圣上一眼就认出了裴二爷,更更巧的是一见面裴二爷便降服一匹脱缰的野马救了圣上一命,且得了御赐的马鞭。不过可惜,裴二爷你人在圣上身边所以自然就接不到外界的消息,不知道裴家已给你发丧下了葬,更不知道小姐正住在破庙生着病受着苦等着你……” 云卿也是第一次听这些,不免震惊了一会儿。裴二爷却似早已料到,眯着眼懒洋洋一笑,翘着二郎腿说:“巧啊,真是巧,怎么会这么巧呢?” 慕垂凉便笑道:“在下如何能知道?只能说皆是天意,是天佑岚园,天佑小姐。” 080 小别 裴二爷心里明镜儿似的,笑眯眯说:“说,接着往下说。” 慕垂凉便道:“接下来倒是猜测居多了。在下觉得,大约因为种种缘由圣上一再挽留裴二爷,或是有要事嘱托,或是有重命相授,总之那么巧裴二爷你就是一心想走但走不了。直到最后,该说的都已经说完,的的确确是到了可以放裴二爷你走的时候了,却忽闻物华岚园之变,连圣上大约都晓得小姐此番所受苦难,所以赏赐裴二爷千里马率先赶回来。” 裴二爷咬着字念:“率先?呵呵,率、先!” 慕垂凉低头恭顺地说:“不过是猜测罢了,裴二爷就只当是听故事,万不可细究言辞。” 云卿在一旁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六哥儿还在后边听着呢,这慕垂凉明明是知道的却还敢胡说,物华城里任意妄为那是天高皇帝远,可出了物华城,外面的事随便插手可都是掉脑袋的罪,怪不得一开始非要跟她师傅绕着圈子讨饶呢! 裴二爷却笑得若有所思,末了连连点头,又问:“可是说完了?” 慕垂凉看了一眼云卿,道:“回二爷,尚有一事相求。” “得了,既然前面的事解释清楚了,随后的便不着急,过完年再说吧!”裴二爷起身要送客,又一想,问他道,“对了,昨晚那档子事你可给收拾利落了?” “收拾妥帖了,还请裴二爷放心。” 裴二爷便点头道:“得,回去吧。跟慕老爷子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年里头就去拜访他。” 第38节 慕垂凉便不再多言,行了个礼道:“是,在下告辞。” 裴二爷不说送客,云卿也晓得外头蒹葭紫苏都不在,便起身要送他。裴二爷只当没看见,自己低头想事情。 出了门,慕垂凉便不如先前那么乖顺,直拉了云卿右手腕子要翻看伤口,云卿打落他的手,冷着脸说:“慕少爷这是做什么?” 慕垂凉瞧她娇俏又骄傲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低声说:“像只咬人的小狐狸。”又退两步左右看看,赞道:“今儿这一身真是明艳生辉,可是‘女为悦己者容’?” 云卿瞧他没正经的样子更恼,好在岚园仆从大多还没回来,此处也没什么人,但仍是拉他袖子将他带到僻静处,蹙眉说:“你也是的,你来岚园怎不先跟我说一声?还有方才那些话,是你能说的么?你是七窍玲珑的心,便真当自己多厉害了,连我师傅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慕垂凉笑,露出极深的酒窝,小声说:“我自然是盘算好了才来的。师傅是拓达豪迈的人,我若拖沓着晚来些,或是来了遮遮掩掩不说实话,再或是开口闭口地邀功,只怕师傅早把我撵出来了,你说是不是?” 云卿一想倒也是这个理儿,但毕竟是受了惊,左思右想都不放心,最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措辞,脸一红嗔道:“那是我师傅,你叫那么亲近做什么?” 慕垂凉最爱她这幅娇羞模样,便痴痴笑着一心贪看。末了,云卿忽记起六哥儿来,想来慕垂凉一出来师傅当与六哥儿谈论些什么吧?便急促说:“快,你先走,我得回去了!” 慕垂凉却握了她手,摇头说:“急什么。你师傅厌弃着我,你出来送他却也不拦着,显然是不想让你听他们谈话,你现在进去倒没趣儿了,不如安下心来好好送送我这个客。眼见是要过年了,慕府岚园只怕都忙,师傅明说让我暂时不要来提亲,他要亲自去拜访老爷子,那在他去之前,只怕我也不便来了。” 云卿一撇嘴,在前带路,说:“不来便不来吧,谁还盼着你来似的。吃苦受累也不是没有,你还能替我一分半分了?” 慕垂凉跟在后面笑:“你可冤枉我吧,整日里费心筹谋是为了谁?” “自然是为你自己了!” 慕垂凉看着她便满心欢喜,便只顾着笑,说:“是是是,都是为了我,谁叫我日思夜想非娶人家不可呢!” 云卿又是脸红,狠狠拿眼剜他,他倒是更开心了,没人处偷握了她的手。云卿甩开,他也不计较,只是不多久便重新握住。几次三番的,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样的轻松自在自他们初识到现在也是头一回,两人心中都不多想什么,只傻乐着走完了短短一程路。 眼见到了大门口,云卿才想起来问:“对了,春穗儿秋蓉她们可还好?” 慕垂凉略一蹙眉,转瞬又展颜,笑道:“好得很。前阵子娘以养伤为由给我禁足,外间一切全靠长庚和她们打点。正是她们回府禀报我才知道你那里出了事,也才赶得上捎信给师傅,让他直接去蓼花楼救你。我知此番让你受了委屈,你恼我怨我都好,但万望别以为我对你不上心,实在是上头还有老爷子压着,有些事我不大好亲自出面。” 他话都说成这样,云卿哪里还能恼他?便略过此事,转而问道:“你的伤呢?可是好利索了?” 慕垂凉便笑:“你还惦记着?无甚大碍了。” 这样闲聊了几句,慕垂凉不着急着走,云卿也不着急着送,就站在门口吹着冷风还各自开心。良久,却是蒹葭寻来,笑说:“商陆和紫苏寻你好一会儿了,不想竟是在这里聊着。大冷天儿的,倒都不嫌冻得慌。” 慕垂凉早担心云卿经不住这冷风了,因着不舍才多留了一会儿,此番却不得不说:“你快进去吧,先去陪师傅吃饭,然后再忙其他的。若有事需找我,便让蒹葭到全馥芬递了条丨子,长庚自会去取。” 云卿也是一直担心着他的伤,方才不忍打断他,现在忙说:“是,我知道了。你也快回去,安心吃药养伤,其他的日后再说。” 四目相对,缱绻情深。毕竟是有蒹葭在,二人都不再多说,云卿送他出了大门口,眼见他坐上了轿子放下了轿帘儿才稍稍放了心,又目送轿子走了一段路,方才回了府。 “商陆和紫苏寻我?”云卿问蒹葭,“紫苏不是明知我在醉望斋陪师傅见客的么?” 蒹葭这才说:“哪里,见慕少爷在,我寻个由头罢了。”两人往里走了些,蒹葭方说:“咱们岚园仆从大多都还未回府,现下是商陆和紫苏打理着园子里的大小事宜,紫苏一人劈不成两半用,所以让芣苢伺候二爷去了。白芍原就是跟着云姑姑的,这次云姑姑受了惊,紫苏怕白芍一人忙不过来,便派了个三等丫鬟水萍一同过去。可今早我却见水萍在云姑姑的袭香院外抹眼泪儿呢,一问,说是云姑姑不叫她进内室,怕是不喜欢她了。水萍年幼,人又胆小,生怕为此受责骂,哭得厉害呢。我安慰了她几句也就是了,可回头一想,云姑姑向来是最和善、最体贴人的,又怎会叫小丫头平白受气?我不放心,便寻了白芍细问,方才知道云姑姑自今早起便也不让她进内室了。这倒罢了,可古怪的是云姑姑出了吃饭,余下大多数时候都自个儿在内室呆着,白芍也探不出缘故。我心说别不是昨晚受了惊,叫云姑姑多想了什么罢?所以赶紧来细细禀明了你。” 云卿二话不说便紧了步子往袭香院走,心里却犯疑,昨晚上苏行畚一直就没打算跟云湄计较,头一次放过了她,第二次有蒋宽一心护着,苏行畚也伤不到她哪里。那些磕着碰着的皮外伤自是少不了,但昨晚并未见什么异常,怎的一夜睡醒忽就变了性子?可才走了几步,又逢上芣苢跑得气喘吁吁来寻,一见她就一副要哭的样子,磕磕巴巴说:“吵、吵起来了!二爷和那客人在醉望斋吵起来了!” 081 争执 云卿一愣,怎么师傅会和六哥儿吵起来?当下来不及细想便提了裙子便匆匆往醉望斋跑去。才到门口便听到里头摔东西的声音,六哥儿怒道:“我断不会答应的!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裴二爷却也不客气,冷笑说:“你能怎的?” 云卿听着势头不对,忙回头吩咐说:“蒹葭,你先去看看我姑姑。芣苢,你去重沏一壶茶,回来后远远儿候着,等我吩咐了再进来。”说完拍拍胸口平息一番,便提了裙子上前一把推开门笑盈盈说:“师傅,我回来了!” 她一进来,房中两个男人神色瞬息万变,尔后立刻做出和善样子来。然而云卿一看,起初裴二爷摔碎了个茶杯,现下是整个儿茶壶都碎了,桌上一对繁花似锦掐丝珐琅花瓶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就碎在裴二爷脚边儿上,鞋上还湿哒哒落着供瓶的白梅花。云卿上前细看,见二人身上都没显见的伤方放了心,嗔道:“师傅,你生我的气便罢了,怎的还叫客人跟着受惊?” 说着又跟六哥儿福礼,说:“是我岚园待客不周了,公子可别怪罪。” 这一来裴二爷和六哥儿都面色尴尬,裴二爷先说:“这是什么话,我能生你什么气?”六哥儿也是说:“小姐不必如此,原是我失礼了。”云卿也故作不知,只笑说:“倒是也好,岚园今年多灾多难的,就要这满地碎碎平安的好意头来辞旧迎新呢!不过就是这里乱了些,不如师傅你带客人先到书房里坐一坐?” 裴二爷和六哥儿相视一眼,裴二爷笑脸僵硬,却终是说:“公子请。” 六哥儿面色更差,嘴角扯了扯算作笑了,更加客气地说:“有劳裴二爷。” 如此二人礼貌有加相让而去。 云卿盈盈浅笑送别这二位,等人一走忙跟着出门,待到确然没有声音了方开门等芣苢,一见她来便招手说:“把茶送到书房,现在就去,快。” 芣苢不知所以,只得听命将茶送去,出来时却满面疑问。云卿一把拉她进来,关上门便急切问:“怎么了,他们可说什么了?” 芣苢愣愣地,一歪头说:“怪了,方才还吵得厉害呢,现在倒一团和气。” “和气吗?”云卿忙问,“怎么个和气法?” 芣苢仔细一想,茫然说:“就是……客客气气的……我还没见过二爷对人这么客气……” 云卿心说坏了,倒还不如让他们吵着呢。他师傅这人,跟人吵吵嚷嚷的也就过了,客客气气的反而是真介意。 芣苢看着桌上饭菜问:“怎么都还没吃饭吗?” 云卿一拍桌,恼着说:“饿着罢!” 云卿不过去,书房里那二位也不出来,如此也算安生了一会儿。将将过了两刻钟,云卿饿得厉害了,方吩咐芣苢去煮三碗面来。这厢才吩咐过,那厢商陆和紫苏便来禀报过年的事,云卿少不得先请他二人进来。商陆和紫苏见云卿面有倦色,先是关切了一番,继而长话短说。商陆道:“后天就是年三十,便是现在立刻着手准备也略显仓促了些。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把岚园的下人召回来,按往年的分工各司其职,做起事来多少还能利索些。” 云卿点头说:“是该如此。照我的意思,那些回家的便只知会一声,不必过分催促,让他们先安心过完年。倒是去苏记帮忙的人,当日我答应他们改日再主岚园必定用轿子接他们回来,自然不可食言。这些我稍后去禀明师傅,想来明日就能去办。倒是有一条须得现在就开始办着,就是不论往后还回不回来,但凡岚园被封之前在此做事的,一律封了银子给他们过年。就按去年的翻两番吧!只是要劳烦你和紫苏亲自去跑,一人都不可错漏,若谁家还有难处你二人商量着酌情处理,切不可让他们受了委屈。” 商陆和紫苏都笑,点头说:“这可是大恩惠了!” 其余年货准备虽仓促了些,但年年相差不大,照着往年的单子略加修改便是。云卿对照了单子一一和商陆紫苏商量,该添则添,该减则减,不多时便过了一遍,云卿自己又细细想了第二遍,方才放心交给他们去办。至于裴二爷所说好好过个年,那都些倒不急这一两天,只暂且往后推一推就是了。 等芣苢煮好了面,已经到了巳午相交之时,云卿饿头都发昏,想来那二位也无甚力气再较劲了。她端了托盘,正愁不便敲门,那门却是在里面打开了,云卿一看,却是六哥儿。 六哥儿笑说:“小姐再不来,二爷就把茶壶给吃了。” 裴二爷半瘫在太师椅上不屑说:“你才吃了茶壶!” 云卿笑道:“看来茶壶倒是个宝贝。”也不多说什么,先给六哥儿端了一碗,然后给裴二爷。六哥儿怒气早消退尽了,拿起筷子道了谢便径自去吃,裴二爷却一愣:“只有面?” 云卿端了自己的,笑着解释说:“昨晚回来的急,带的仆从又少,连厨房都是连夜打扫的,今早变出那一桌子饭菜已是不易,谁想还让咱们给糟蹋了。我想着师傅回来头一顿饭,又有客人在,实在不好将冷菜随便热一热再送上来。所以让芣苢去煮了素面,只当是先暖暖脾胃,毕竟不多时便该用午饭了。” 裴二爷自己倒无所谓,却存了心找茬儿,挑起面条睨了六哥儿一眼,悠悠说:“可想清楚了,吃不惯就早说,别回去跟家里人说我怠慢了你。” 六哥儿却知自己方才失礼,此番只埋头吃饭不言。 安安静静用过饭,三人比先前更融洽了许多,裴二爷和六哥儿也和睦得像从未翻过脸一样。云卿约莫猜得出他们先前为何吵架,便算准了饭罢裴二爷必然有事问她,于是并不告辞,只一味倒茶喝。六哥儿见了便笑道:“饭罢即用茶最伤脾胃,过了一刻半刻的再喝吧。”见云卿道了谢放下茶杯,六哥儿便欲告辞回房了。 裴二爷漫不经心刮着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六哥儿,待到他一脚跨出门槛方不大在意地说:“你若真对他下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云卿一惊,紧张起身,左右看看又无话可说。六哥儿回头见状,便笑道:“自然不会。我跟他过不去做什么,凭他是多大的脸面了?” 裴二爷却没开玩笑的意思,只静静说:“他是吴存儒大人的后人。吴大人为替夏公伸冤御前血谏触阶而亡,吴家合族受尽牵连,连累得他也背井离乡。这些年他在慕家活得不易,我与夏家薄有交情,见不得他惨兮兮的。” 六哥儿本平复了心情,此番神色却又是一番波动,仿佛忍了许久才说:“他这是自己给自己招灾呢!迟早他会——” “那也怨不得他,”裴二爷打断他话,说,“有些事身不由己,这个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心里明白,所以方才才跟你说,此生不敢离开物华。我也盯着他呢,他若有半分行差踏错辱了吴大人声誉,也不必劳你动手。” 六哥儿看着云卿紧张神色,明显一忍再忍后方说:“是,谢裴二爷指点。”言罢便告辞离去了。 云卿长舒一口气,浑身散了架子似的瘫在椅子上,半晌方察觉自己出了一头冷汗,待到脸色惨白看向裴二爷,才晓得裴二爷已盯着她看了许久了。 “好端端的,则会就起了杀心呢?” 082 恸哭 裴二爷收回目光,低头把玩着茶杯轻轻一声嗤笑,冷冷开口说:“别说六哥儿,连我都想揍他。什么德行,竟然胆敢打我徒儿的主意。呵,我的徒儿我当闺女一样宝贝着养大,论模样论才情物华城哪个男人配得上?更别说他早就有妻有子还做尽了掉脑袋的事!” 云卿一愣,恍惚低头讷讷不言。裴二爷看了她一眼,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上,转而喝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就看不出他哪里好,不过比旁人精明了些!可精明有什么用?物华城是非之地,越精明不过越危险,你道他现在富贵荣华,竟看不透不过是一层浮土风吹即散罢了!枉我人前人后夸足了你,一点不让我省心!” 云卿听得裴二爷是真恼怒,不觉呆愣了半晌,房中一时寂静,云卿方才见过慕垂凉的开心自在与被六哥儿惊出的恐惧紧张皆皆在这寂静中沉淀尽了,良久方起身施施然在裴二爷面前跪下,磕了个头说:“徒儿不孝。”然后跪得笔直,望着裴二爷说:“可师傅明鉴,徒儿万不会是为了富贵荣华倾心于他。我留在这物华城为了什么师傅你是知道的,我何曾会把那些放在眼里?便是那些财富能帮我一时,又岂能了我心愿?我——” “我早说了让你不要再想那件事!”裴二爷咬牙切齿说,“恨就恨我当初不该收留你,让你在这物华城做个叫花子想必你早死了这条心!” 云卿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在衣襟上,她也顾不得擦,只低低抑抑哭着说:“徒儿知道不该,可如何能不去想?便是师傅教我琴棋书画,劝我宁心静气,我这些年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啊!梦里都是血,全都是血,那是我夏家满门哪……” 云卿哭得肩膀一缩一缩地发颤,按在膝上的手紧紧抓着蜜粉银丝团福绫子长裙,裴二爷又恼又怜,本狠下心来不欲理她,却看到绯红衣袖下手腕上缠着的白纱布,一时间也心酸难耐,撇过头胡乱说:“罢了罢了,你先起来。” 云卿却哭得更凶了,道:“我知多年来连累了师傅,叫师傅你四处游山玩水也不得安心,如今一心牵挂我才回了物华城,却又卷入此番诸多纷扰。徒儿自知亏欠师傅许多,今生今世只怕都偿还不尽,可是师傅既深知我心,何必又带了六哥儿回来教我看见?我越见,就越是想,就越是恨,就越是不安……”云卿原本连哭都压着声音,到此处心酸哽咽更是说不出话来,裴二爷本听得难受,此番却暗暗咬了牙,最后仍忍不住说:“你道我愿意带六哥儿回物华?岂不知是慕家那小子为了讨好你而逼得我如此!六哥儿是什么人,被慕家小子像耍猴一样牵着走,能不巴巴地想要杀了他么?这六哥儿也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这些年我着人仔细教他,也压不住他心底那股子戾气!如今竟叫我去教他?教什么教?两个徒弟一对儿的不长进,连夏公万分之一都及不上,活该了让慕家小子给耍得团团转!” 云卿却早就陷入悲恸,对裴二爷的恼怒来不及细想,只压低了声音一味地哭。裴二爷恼恨又心疼,末了狠狠心道:“你去云老爷子坟前给我跪着,想想通透再回来!” 云卿一愣,低头咬着嘴唇,眼泪登时更汹涌了。却又拼命忍住,再磕头道:“徒儿领命,叩谢师傅教诲。”说完便欲起身,那腿却跪得僵了,不免一个趔趄磕到了旁边椅子上,裴二爷慌得伸手去拦,却终是晚了些,顿时就听得磕碰的低声闷响。云卿忍住哭声低头去了,余下裴二爷伸着手呆呆地站在远处,思绪瞬间飘远,神色恍惚难言。 云老爷子便是当日带云卿云湄返回物华城的云隽生。云家与夏家毫无牵连,乃是云卿的大姑姑夏晚晴当年因体弱多病而被其母带去东山香岩寺上香,上罢香后遇上个高高瘦瘦形容枯槁的苦行僧,那僧人看了夏晚晴一眼,提出要为她念一段经文,其母认为也是善缘,便向庙里借了个僻静处特地去听僧人念经。僧人念完便道:“你命数当真奇怪。劫难在物华,置之死地而后生却远在苏州。”彼时恰逢云卿之父夏晚煦得了苏州七品县令的一个官补,一时母女俩皆玩笑说怕是这夏晚晴要沾了弟弟的光。但话虽如此,夏晚晴毕竟心细如发,竟不知不觉在苏州给全家安排了退路。当日云家一线埋得极深,便是收容半个夏家,只要安排妥帖也是够的,不想夏家一日惊变,多数人甚至没有机会去一趟苏州。 云隽生是十分本分的读书人,依云卿看,大有几分聂政的意思。当年夏晚煦初至苏州第一日天气极寒,漫天漫地肆虐着茫茫飞雪,满街人个个冻得缩脖子,夏晚煦虽是北方人,但也受不住此番湿冷,便在轿子里抱了个百蝶穿花紫金小手炉,这原算不得什么事,哪知风掀轿帘,叫云隽生看见了,次日便作诗将他大大嘲讽了一番。夏家得势,自然有人心里不痛快,那诗便跟涨了腿似的传到了夏丛箴耳朵里,不免也叫夏晚晴听见。“天地苍茫拘野狗,寒天苦地拜大人。”夏晚煦气极,只言污蔑,夏晚晴却看中他傲骨清高,着人暗中好生照料其母,次数多了,云隽生难免心生谢意,欲报不能,日加积攒,便也够为夏晚晴做件实实在在的大事了。 然而即便如此,赔上一条性命毕竟是有些不值的。云卿十分感激云隽生,当日他带她与云湄从苏州一路赶来物华城,恰逢天灾附近百姓流离失所,一路上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云隽生却始终带着对夏晚晴的感恩好生照料着她们,从来半分差池也无,教云卿如何能不将他当做真的祖父来看? 毕竟往事种种,不可溯也,云卿今日心念旧事不能自已,便跪在云隽生坟前哭了又哭。其实她一早就晓得身边来了人,但着实没心情回头,末了方听身旁六哥儿道:“寒风猎猎的,裴二爷好兴致。” 身后远处便传来声音,夹着裴二爷特有的冷笑声道:“你能怎地?” 083 盛怒 这是今儿裴二爷第二回说这句话了,若初次是提点,这回便是实实在在的嘲讽了。 六哥儿不愿再起冲突,便道:“饶是天大的错,跪了一个时辰也够了,这天寒地冻的,本就伤了手腕子,若再跪伤了膝盖——” “跪残了我养她一辈子,用得着你多嘴?”裴二爷讥讽,“我带你回来只是让你见一见安个心,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看不惯赶紧走,谁也不拦你!” 六哥儿一听要将他赶走,竟瞬间乖顺起来,低了头小声说:“不敢。” 云卿正怕二人再起冲突,只觉柔柔一双手按在肩上,身上便多了一条秋香色锦枝团花披风,回头一看,却是云湄。 云隽生的坟是岚园建成后迁过来的,就落在云湄所居袭香院的后头,往日里一直是云湄亲自照料的,此番这里出事云湄岂能不知?云湄身后跟着蒹葭和白芍,蒹葭一副担忧神色,白芍手里拿着个小篮子,里头装着香烛等物,云湄略略看过三人,神色分外平静,说:“二爷让你跪,必是你犯了大错,你便听话,好生跪着罢!” 云卿便道:“是。只是外头风大,姑姑还是先回去歇着,万不可为我伤了身子。”说着示意蒹葭。 蒹葭也素知云湄体弱多病,忙上前劝,云湄却摆摆手,看着云隽生的墓碑说:“我原就是要来拜一拜爹爹的。拜过就走,你不必理我,好好思过便是。” 说着也不顾裴二爷远远儿站着、六哥儿近处看着,只一心拿了白芍手上篮子,摆上香烛果品烧了纸钱,恭恭敬敬认认真真磕了头,柔声说:“爹爹当日救命之恩,女儿此生难报,若有来世愿为儿女一生尽孝。女儿无能,原也想此生能如爹爹照料我一般好生照料着卿儿,但近日方知人各有造化,因缘际会难以预料,古人云人各有命天意难违诚不欺我。今日便将她托与爹爹、托与先祖、托与上天,只盼她一生顺遂,不必我白白为她费心。”说完又恭敬磕了个头,出神地望着那墓碑看了半晌,最后神色恍惚地抿嘴一笑,尔后收了篮子,对蒹葭说:“你留在这儿吧。”然后点头一笑,在白芍搀扶下去了。 此番变故没头没尾着实古怪,莫说是裴二爷和六哥儿,就连云卿都摸不着头脑。裴二爷蹙眉,上前一把捞起云卿说:“这又是怎么个说法?”云卿腿都麻了,瘫在裴二爷臂弯站不稳,一时心急便抓了旁边的六哥儿这才稳住身形,却也忧心道:“我先前听蒹葭说姑姑古怪,竟不料是真的,姑姑她定有事瞒我!”说完便急着要跟上去。 蒹葭忙上前,摇头劝道:“没用的,云姑姑什么都不肯说,我原想多试探两句,云姑姑却神色困倦,竟似一夜未眠,我便不敢打扰了。若非知道你在这里,云姑姑恐怕是不愿踏出房门半步的。倒是听白芍说,云姑姑昨晚被蒋少爷家下人送回来时曾自言自语说,‘真快,不足七日了。’想来此事还是与昨晚的事有些关联的。” “昨晚?”云卿前思后想,却始终理不出头绪,便叹,“昨晚之事……说来昨晚蒋宽帮了大忙,我还未曾道谢。还有苏行畚,也不曾问最后究竟如何处置了。还有,裴家是正经给师傅发了丧的,这回既然回来了,少说要跟裴家说一声,也让董嬷嬷等人不必伤心。还有往日岚园的下人们,也还需得安排了……” 裴二爷扶稳了她,烦道:“事可真多!”又一想,蹙眉问:“你如何知道董嬷嬷?我不曾提过。还有方才就想问你,你与子曜究竟如何了?” 云卿不知该从何说起,裴二爷便道:“蒹葭,你说。” 蒹葭原也不忿裴家仗势欺人,便三言两语捡着要紧的说了,裴子曜如何要娶叶家小姐,裴家如何请云卿上门认尸,又如何逼得她不得不搬离岚园,最后又如何请她上门劝说裴子曜。云卿仍歪在裴二爷臂弯里,却觉身旁六哥儿紧紧掐着她肩膀,想来是愤怒难当。好在他面色冷静,略带不满,正如一般客人应有的神色,不会教人多想。 裴二爷从头听到尾,只呵呵冷笑了两声,也不多说什么,只抱起云卿送她回拾云轩了。 各自回房,裴二爷只开了方子教芣苢抓了药送来,有治手腕子的,也有治膝盖上跪出的淤青的,旁的却也不听提起,午饭也是各自在房里用,皆是临时改制的药膳,云卿虽没胃口,也在蒹葭劝说下用了大半。到了傍晚,裴二爷仍没过来的意思,云卿少不得去见裴二爷,将过年事宜一一与他说了,连带对岚园下人们的安排也都呈秉,裴二爷听得不大在意,只教她一人做主便好,如此云卿只得暂且告退。 第39节 到了晚上,六哥儿来拜访她,问过膝盖无甚大碍,手腕子也按时敷药,便放下心来。闲谈之后对弈几局,也就各自散了。倒是听六哥儿说裴二爷在醉望斋自己跟自己发了好一阵子脾气,六哥儿去拜访时听他砸碎了花瓶,也就不敢再去了。 翌日,正是大年三十,岚园无甚准备,毫无年节气息。一大早起来云卿去向裴二爷请安,尔后一起用饭,末了便说:“若师傅今日没有其他安排,我想去一趟苏记,将下人们先接回来。毕竟是过年,怎好叫他们流落在外。” 裴二爷茶足饭饱,懒懒坐着,虚着眼说:“不急。你许了他们坐轿子回来,总也得给时间让商陆去安排这么些轿子。让蒹葭给你拿件厚实的衣服,陪为师出门拜访故人。” 云卿讶异,见裴二爷并无多说之意,便也不好细问,只言回房加衣,重新梳妆打扮了方才出来。不过是略增了脂粉,换了一双海棠红的串珠盘花蜀绣鞋儿,且在昨日的衣衫外加了件白狐裘大氅罢了。这些东西一来价值不菲,二来不会过分奢华,想来不论去拜访的主人是何等身份此番装扮都不会失了体面。裴二爷略一抬眼,不冷不热说:“府上的裁缝都养着看的?紫苏和蒹葭又是怎么做事的?一身衣裳连着穿两天,我苛待你了?” 云卿昨儿惹得裴二爷不高兴,所以今儿原是打定了主意好好乖顺一番的。但裴二爷言辞古怪,她便蹙眉上前说:“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裴二爷却不言,又是半阖着眼,也看不出喜怒来了。 二人乘了小轿,裴二爷低声交代了去处走在前,既没告诉她,她便也不问,叫轿夫们只管跟在后头,一路上不紧不慢晃晃悠悠让云卿昏昏欲睡,不知多久后轿子停下,便有跟轿的小厮在外头说:“小姐,到了。”话音才落便有人打着轿帘子,云卿一看,竟是裴二爷,忙收拾衣裙出了轿子,左右一看认出这地方,不免当即就变了神色。 “师傅,是裴府。” 裴二爷右手抓了她左手紧紧握着,抬头看着偌大一个“裴宅”匾额目无表情说:“从今儿开始,我收你为义女,日后便父女相称。从前是师傅,我所知则倾囊相授,往后是父亲,但凡我有的,也全部都给你!” 云卿一惊,张着嘴几番欲言却不能,半晌方柔声问:“师傅,究竟出什么事了?” 裴二爷身上似夹着烈烈怒火,哼笑一声说:“我需得让那些没眼力劲儿的人知道,这是我裴文柏的宝贝,这物华城只有我打得你、骂得你、欺负得你,其他人胆敢动你一根指头试一试!” 084 裴宅 云卿一愣,鼻子登时酸了,却不敢再哭,只得笑说:“哪有人欺负我了?明明只有师傅你一个。” 裴二爷斜眼看她一眼,拉着她欲往裴家走,云卿忙拉住他道:“师傅,今儿是大年三十,你登堂入室地去寻人家的不是,算什么呢!你是知道我的,素来也不是凭白吃亏受气的人,我心里有分寸的,此番便罢了吧!” 见裴二爷听不进去,云卿急了,低声劝道:“六哥儿跟着你,这本就是惹人注目的事,你便别再去跟别人起争端了,你当真以为你在外游山玩水的日子,我便不是日日夜夜担心着么?” 裴二爷驻足,回头若有所思端详她半晌,忽然自嘲一笑说:“我今儿不为你出这个头,只怕往后便轮不到我了。”说完不再理会她,自己松了手堂而皇之上前去了。 裴二爷虽离开裴家许多年,但他的事物华城却是无人不知,加上他与裴老爷模样相像,下人们饶是不认识也很容易便猜出来。守门的既不敢放行,也不敢硬拦,最年长的急忙低吼道:“快去请裴管家来!”一旁年轻便忙不迭去了。余下几人都一脸歉笑,那年长便说:“二爷过年好!恕奴才无礼了,实在是太太早早儿交代下来,说园子里的太太小姐们今儿凑在一块儿写对子呢,所以不宜让男客入府。不过毕竟二爷不是外人,容咱们通报一声也就是了,只是劳二爷稍等片刻,实在对不住。” 裴二爷又一次抬头看了那匾额,不冷不热哼了一声,未再言语。云卿虽知他不介意,却难免为他难过,这是他自己的家,如今却连大门都入不得,回来一趟还得听管家安排。又知此事无可转圜,便不再多言,静悄悄走过去在他身边儿站定了。 裴度听闻裴二爷登门造访不免一愣,当即吩咐底下人去禀报裴太太宣氏,自己则忙不迭往大门口赶。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先看见白裘裹身的云卿,后才看到身旁的裴二爷,便对守门的下人喝道:“混账奴才,是瞎了眼还是吃了狗胆,连二爷也敢拦了?不识主子的东西!”又上前说:“都是新来的人,有眼无珠不识贵气,怪我没替老爷太太给调教好,二爷息怒。” 裴二爷便笑:“裴管家忒客气。待客么,自然该是这等规矩。倒是裴管家既亲自出来给足了我裴某脸面,不妨就顺便替我跑一趟,问问裴老爷说我裴文柏大难不死幸回物华此番来跟他拜个年,他是见还是不见。” 裴度忙说:“二爷哪里的话,裴度自然听凭二爷吩咐。二爷和小姐先请,裴度这就——” “二爷来了,”宣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绕过一株苍翠古松,笑眼盈盈上前说,“前天就听闻二爷回了物华,一大家子人这才算是放下了心。前阵子我们叫人蒙蔽,竟以为二爷已经……哎,大过年的,不提这晦气事了!只是子曜虽不才,倒还算得几分孝顺,一直糊里糊涂守孝到现在呢。昨儿我原想差他去好好跟二爷请罪的,却又知岚园不像咱们裴府,是不大好去拜访的,如此便罢了,还望二爷不要怪罪他年幼不知礼数才是!” 这言语之间已经走到门口,与裴二爷云卿等人就隔着门槛。没等裴二爷开口裴太太便笑说:“瞧我高兴的,都忘了先请二爷进门,真是失礼失礼!二爷快请吧,便是二爷今儿真怪罪下来,想必子曜见二爷好端端站在这儿,也是甘心挨这顿骂的。茵陈,快去请少爷,这时候还做什么对子,毕竟是不成器!” 裴二爷不知何时已负手而立,面上虽是仍作浅笑,眼底却透着凛冽,只盯着裴度。裴度赶紧禀了裴太太,众人注视着,裴度只得领命先往裴老爷房里去了。见此情景,裴二爷方一步跨过门槛,淡然道:“嫂嫂才思敏捷,伶牙俐齿,一如往昔。” 云卿自然跟在后头,另有杜衡、杜仲、蒹葭、芣苢并几个三等小厮随着。裴太太闻言便说:“谁人不知二爷是物华第一等的才子,倒说我个妇道人家伶牙俐齿,可不是笑话我么?”说罢自己先笑起来,一个人竟似笑出莺歌燕舞的景象,连带周围丫鬟婆子小厮们都是眉梢带喜,真是要过年的样子了。 裴府虽肃穆,毕竟是要过年,也早早装扮妥帖了。刚进门仍是裴家惯用的松柏,苍劲巍峨自不必说,一路上红灯红锦缎、红纸红窗花,与裴府松柏的苍翠相映成趣。 穿过抄手游廊,入了内园,方见一处极佳景致。是用大缸小盆等移了松、柏、冬青、梅花等过去,摆出“卍”字团福花样来,旁边几个一团孩气的双螺髻小丫头正跟着一个丫鬟往缸上盆上贴剪纸、往枝上花上挂祈福璎珞。见宣氏来,慌忙放下手中物什上前行礼问安。宣氏止步看去,问说:“这剪纸璎珞倒是喜庆。谁安排下来的?我竟不知。” 那丫鬟忙说:“回太太话,是上次叶四小姐来玩时提起,昨儿少爷想起来,便叫咱们准备的。” 宣氏便对身旁人笑:“怀柔这丫头真真儿是伶俐,想什么都能想到人心坎儿里去,必得叫人心里熨熨帖帖。可惜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不然便是腆着脸去求,也非要叶家把这闺女给我不可!” 身旁人便都挨个赞论。那丫鬟见状也松一口气,笑说:“可不是么,这璎珞串子还是上回叶四小姐来时亲自做的,这手艺倒把我们比下去了,难为是个贵气小姐,竟不娇气,人也和善。” 宣氏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得仔细寻个好宝贝赏了她才是。” 裴二爷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 云卿见他要开口,暗中扯了扯他衣袖抢先一步说:“这璎珞串子倒是精巧的很,却不知能否向裴太太讨一个来,也沾一沾裴府双喜临门的喜气。” 宣氏讶然回头,四目相对,便见她巧笑嫣然,软着语调说:“好啊!” 那丫鬟忙将手里的璎珞串子递上去,裴太太却摆摆手,往一只半人高的圆肚漾乳云黑瓷缸前去了,里头是一株瘦矮梅,开着粉盈盈的梅花。裴太太摘了盘在花枝上的一串璎珞拿在手里,转身走到云卿面前,云卿往前去了半步,只笑说:“多谢裴太太。”宣氏却特特看了一眼裴二爷,抿嘴漾开一个极雍容的笑,说:“何须客气。”说着伸手,竟是要亲自为云卿戴上。 《妙法莲华经》中记载,“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合成众华璎珞,”今儿云卿颈上便恰巧戴着这么一副璎珞,乃是昨晚上六哥儿来时送的新年贺礼,非一般所谓价值连城珠宝可比拟。云卿素不是爱张扬的人,便戴在了上裳外、褙子里头,现如今裹着白狐裘大氅,更是丝毫也看不出来。而宣氏手中璎珞乃是祈福所用,是五色如意丝编织而成,缀着并不规整的白、紫、碧三色小碎玉块儿,两头用金丝绕成挂钩和连环方便套挂,做工虽精巧,却也仅此而已。见宣氏来,云卿便不大好低头教她看见自己的璎珞了。 云卿并不低头,宣氏倒也不勉强,反而亲亲热热捉了云卿手腕子,见右手上缠着纱布,便换了左手,绕三圈戴上去刚刚好。不过云卿左手腕子上还戴着裴二爷送的云纹红玉镯,宣氏指尖从镯身上滑过,再抬起头时笑归笑,毕竟是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恰巧裴度匆匆忙忙赶来回话,说:“老爷说在橘水杏湾等候二爷。” 085 北水 说罢,裴度犹豫一番,有几分为难道:“老爷还说……说二爷认得路,他那里又不需人伺候,所以不必旁人跟过去了。年节问候,他心领了,叫族人亲戚不必挨个儿过去,年初一少爷去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裴家人皆知裴老爷本就是不理事的,也就点头作知道了。宣氏亦无甚好说,看了裴二爷半晌,终是无话,只得道:“都听见了?老爷爱清静,往后没什么事都别去讨他嫌,惹他动气了我却是劝不住的。”又笑对裴二爷道:“难得来一次,本想好好招呼的,不成想到底是没那个福气。既是如此,咱们也不敢叫老爷久等了,二爷这便去吧。只是稍后子曜前去,还得劳烦二爷帮忙说句话,大过年的,孩子去请个安真真儿是犯不着拒之门外的,二爷说是不是?” 裴二爷本不耐烦,见宣氏开口倒认认真真听完,最后笑得古怪,说:“自然是的。” 接着便叫杜衡杜仲、蒹葭芣苢皆在此等候,见商陆安排人带他们去吃茶休息,方告辞了裴太太等人,带云卿继续往后院走了。 毕竟是要过年,园中仆从比往日更多,新仆见他们二人乱闯难免盘问一二,旧仆又忙着行礼问安,一来二往倒是耽搁不少时间,裴二爷是越见烦躁了。好在很快到了一个僻静处,按方位算是裴宅最西,远看是茂林修竹,走近了方找到通幽曲径,乃是一条青石板铺作的林荫小路,裴二爷直拉着她进去,越往前走,才越见洞天。原来竹林深处另有一汪湖水,湖心岛上楼台叠起虬枝盘踞,虽是冬日,无团花簇锦之佳,但缀碧湖残雪,亦有枯木逢春之美。湖心岛四周是残荷有韵,想必到了盛夏亦可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美景。再往前走,便见岸边有两条小木舟,上配船桨、油纸、雨伞等物,每条小舟上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艄公。两人一见裴二爷赶忙上岸行礼,想来是裴宅老家仆了。 裴二爷方才真正笑了,亲自上前搀扶二人起来说:“见你们二位兄弟方才觉得是到家了。卿儿,快来向二位叔叔行礼。” 云卿忙上前去。只听裴二爷介绍说:“这是郑锡、郑锰二兄弟,是我和大哥的伴读,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一般。”又对郑家二兄弟说:“云卿,我的义女,往后也就是你们的侄女了。”云卿忙福礼道:“锡叔叔过年好、锰叔叔过年好。” 郑锡、郑锰二兄弟忙言不敢当,又赞说:“这便是岚园中那位小姐吧?果真是天姿灵秀,不类凡俗。” 裴二爷便笑说:“正是她了。”神色甚是得意。 郑锡引二人上船,裴二爷便问:“你们兄弟什么时候挑了这等活计?” 郑锡笑答:“哪里,老爷听说是您回来,着我们二人来接一程罢了。往日里都在岛上,不曾出来过。” 郑锰留下等裴子曜,郑锡送他二人上岛。裴二爷和郑锡才聊了几句便到了,但郑锡却绕到湖心岛正西面泊了小舟,云卿抬头,见上面青石墙上用狂草写着“万法自然”,也是张颠的字。岸上入口便是石阶,石阶起点自然也是正西。云卿故意落在后头半步,小心查看了自己衣饰,见并无不妥方才稍稍放了心,抬头却见裴二爷正回头看她,云卿不大自在别过了脸,裴二爷却哈哈一笑,捉了她手腕子边往前走边对郑锡说:“恐怕是叫咱们的裴太太给吓着了。”郑锡便对云卿说:“我家老爷性子最好不过,别说是二爷的女儿,便是没干系且不认识的误闯了这岛,也最多遣走,决计不会呵斥半句的。”云卿忙谢过郑锡。 虽是小岛,却也有叠嶂之险。树木杂乱,浑似山间野象。石阶七万八绕,三人走走说说,很快到了终点。云卿回头一看,见大半石阶栏杆都隐没在冬日灰褐的枝干里,但终点与起点在一条线上,方位上仍面向正西。见云卿蹙眉疑问,裴二爷道:“我大哥初学卜算时曾为子曜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五行缺水,可堪生死。而裴家宅子主木,嫡长子五行缺水可不是要致裴家于死地么?” 云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以裴子曜的身份怎会自小戴一块不甚稀罕的黑曜石,他那名字取的又不是这个意思,原来竟是五行缺水。所以西主金,金生水,才将出口皆皆开向正西?但……”云卿不敢说下去。 裴二爷了然,点头说:“但西金克东木。大利西方,实则是保北水子曜而损东木裴宅。” 云卿惊讶,细想来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裴子曜有如此疼他爱他的父亲,想必此生亦足矣。 然而又一想方才石墙上的字,不免笑说:“既是如此,又何必题‘万法自然’呢?一边竭力去改变,一边又宽慰自己要顺从,倒不痛快了。” 裴二爷和郑锡相视一眼,各自笑了。裴二爷问:“如你看来,当题个什么字为妙?” 云卿环顾四周,此处已到了石阶末端,往前是一条三四丈长的粗短石板甬道,甬道旁边扎了花架子,上面虬枝盘踞,像是蔷薇和藤萝,花架子以外是各色繁杂花木,有榆有桑,有柳有杨,高矮粗细姿态各异,想来到了盛夏必是一番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的美景,云卿心向往之,便笑道:“不若‘中正安舒’便好。” 郑锡问:“作何解?” 云卿笑道:“以卜算窥测天意,以布阵改变运数,实在已经算不得‘万法自然’了。不若‘中正安舒’,坦坦荡荡,磊落大方,与人无伤,但求心安,如此也就够了。” 郑锡连连点头说:“确然如此。只可惜‘中正安舒’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比‘万法自然’更难上几分,恐非悟道之人不能成也。” 如此一来,云卿与裴二爷不免也各自陷入沉思。 甬道尽头是一道白石拱门,门极小,堪堪可并行二人,走过石门,豁然开朗。但见层台累榭,碧瓦朱甍,飞檐反宇,丹楹刻桷,比之肃穆庄重的裴家更显华美精致。郑锡却带着他们走进正西一角铜环朱门,一进门云卿眼睛便被熏得慌,里头烟雾缭绕,药香浓郁,炙烤如炎炎夏日,定睛一瞧,倒像是道士的炼丹房。郑锡歉笑说:“二爷请。”大约他是不便进去了。 裴二爷便辞了郑锡,拉着云卿手往前走,边走边喊:“大哥,是文柏来了!”喊了两声,云卿方见前方走过来一个灰色布衣的身影,远看形如裴子曜,近看则神似裴二爷,看见云卿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对裴二爷笑道:“你可服了我了?我那一卦说你此生虽膝下无女,但偏有父女情分,你还不信,故意只收女徒不收义女。我就不信你今儿带过来的还是你的女徒弟。” 裴二爷让烟熏得干咳了两声,说:“是是是,是我闺女,赶紧带过来拜见她大伯父——你这是炼的什么药,味儿太冲了些,快找个其他地儿说话,我可是特特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少攀交情。” 裴老爷一巴掌拍在裴二爷脑门儿,说:“没大没小!”然后对云卿笑得慈爱,道:“是叫云卿吧,苏州人。我先前见过你的,那时你还太小,七岁,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云卿全然不记得,只抱歉地笑,还未行礼裴老爷便道:“来吧,知你们要来,我备了壶好茶。”说着带他们出来去了最近的小花厅。 裴二爷大喇喇坐下顺手摸了个苹果猛咬一口大嚼起来,裴老爷一把抢过来,说:“天儿冷,吃急了要闹肚子的,先喝茶暖暖脾胃再说。”说着将那苹果收起来,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茶水清透,闻之略微苦,云卿接过茶水便笑:“是菊花茶。” 裴老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笑说:“不止,你喝喝看。” 云卿便依言吹凉了茶轻啜一口,细细品了半晌,边回味边说:“入口甘甜,回味微苦,略有涩味,稍带清寒。许是打了霜的菊花连清霜一并摘下阴干收藏,辅以枸杞、枇杷还有……却不大品得出来。不过后来大约是在坛子里铺了一层蜂蜜,至于是什么蜜……味道甘冽清甜,是槐花蜜吧?冲泡的时候,想必还加了一些冰糖压制酿菊的苦味。” 裴老爷捋着三缕清须哈哈大笑,连连说好,最后方说:“大半都猜对了。不过另加了野菊花、雪梨干、梅花雪水等物。虽是制茶,但用了酿酒的木桶,只是木桶削得极薄,外头抹了蜂蜜一层一层往里渗,因放在阴凉处所以渗得极慢,却也极入味,所以冲泡时亦不需再加冰糖调味。” 云卿连连点头称奇,低头几番品味,越觉苦甜相宜、以涩解腻、清凉润口、甘甜清冽。裴二爷在一旁品着茶安静听着,直等他们二人说完了方开口道:“大哥,我素知你替人卜卦的规矩,一人一生只卜一次。云卿的这次,我想现在就帮她求了。” 086 天机 “卜卦?”裴老爷笑,“你不是不信?” 裴二爷耷拉着眼皮子,反问:“你不是说很准?” 裴老爷懒得理他,慈爱地问云卿说:“你别听他的,单说你想不想卜这一卦?” 云卿原不知裴二爷带她来竟是为了卜卦,当下只觉得有几分怪怪的,听裴老爷如此问,左右一想,笑说:“往日里倒是不曾特地去卜过卦,倒不是不信,只是怕窥天意而压心境,反不如糊里糊涂过日子来得洒脱。此番纵是有意要卜这一卦,一时倒也想不起来要卜些个什么。” 裴老爷赞赏点头说:“你有如此心境便是最好。我年轻时不懂难得糊涂的福气,初学皮毛就急着为犬子卜卦,结果知而惧,惧而妄变,妄变而费筹谋,终落得一生担惊受怕的下场,无奈悔之晚矣。你父亲因此事看足了我笑话,今日却甘愿为你跳这个火坑。” “谁都像你似的不洒脱?”裴二爷睨他一眼,半晌方放下茶盏,望着云卿幽幽一叹,说,“从前看你为子曜筹谋只觉你痴傻,现如今自己也把孩子养大了,又聪明,又漂亮,又懂事,又孝顺,真是看着就高兴,但正因为如此,看她偶尔犯回傻就气的吃不下睡不好。骂她吧,见不得她哭,罚她吧,见不得她疼,回头遭罪的还是自己。所以干脆卜上这一卦,若她命中真有此劫,我便痛快放手由她去了,也不会如你这般看不开,天天年年地难为自己。” 云卿听得眼圈儿发红,裴老爷看看他二人,摇头笑说:“你迟早少不了难为自己的时候。”又对云卿说:“虽非生父,但养恩更比生恩大,你拜谢了你父亲,再报生辰八字于我。若你不愿受此牵绊,稍后只需不听不看,只当叫你父亲安心便是。” 云卿依言起身,先谢过裴老爷,方端端正正跪了,道:“都是女儿不孝。父亲大恩,女儿自不敢忘。若父亲当真不允,不论是何事,女儿亦不敢有违,自当从命便是。” 裴二爷也不扶她,只看着她点点头,说:“你确然是不孝,怪都怪我太惯着你。今日你跟着我,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往后若没人这样顺着你,你也别哭哭啼啼地埋怨。你自小历经苦难,比同龄人聪慧懂事许多,自当明白什么叫做抉择,什么叫做担当,什么叫做分寸。我不说不允,但你需得知道,旁人虽道我有通天的本事,但我最怕有朝一日一身本领却救不得你,但愿你此生别叫我有这等悔恨就是。” 说到最后裴二爷声音也略带沙哑,他看了云卿半晌,方对裴老爷笑说:“不过这么件事儿,硬叫你说的生离死别一般。我就说跟着你,心思都要重上百倍。快替她卜卦吧,我岚园还有好多事要忙,不能在你这里耽搁。” 裴老爷默然看他,点点头说:“好。”说着叫云卿报了生辰八字。 云卿仍然跪着,看着裴老爷从内室取出一方木盒,盒子里是五块黑色方形薄片,长三寸,宽一寸,云卿定睛一看,是黑曜石磨制而成,上刻道符,书太乙神名,暗光涌动,似有变幻。看到此处云卿不免叹:竟是五曜算法,稀奇了。 这世上卜卦算命之多,有用五行,有用八卦,有用二十八星宿,各自不一。而五曜算法云卿也只听裴二爷提过几次,据说乃是用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五星卜算,所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实则对应五行八卦,但又变于二十八星宿之间,颇为复杂。云卿见裴老爷神色严肃,亦是大气不敢出一声,但毕竟看不懂,只晓得裴老爷将五块黑曜石牌翻来覆去变换位置,似八卦而非八卦,叫人眼花缭乱。饶是云卿平日里对这些东西不甚上心,如今也看得分外紧张,又见裴二爷也是紧盯着裴老爷的手,莫名就心生敬畏。到最后,裴老爷额上冒出细细冷汗,思索似乎变慢,脸色渐显苍白,桌上的黑曜石牌也半晌不见移动,末了,裴老爷拿起一块黑曜石牌,却几经思索不知应放在何处,到最后抬起头,看着裴二爷轻叹一声,随手掷了那黑曜石牌苦笑说:“好运数。我儿若有此运数,也不需我费心至此了。” 裴二爷因问:“何解?” 裴老爷歇息片刻,捋了捋胡须,却对外喊:“子曜?” 郑锰便带着裴子曜从外进来,说:“这才刚到,老爷如何知道的?” 裴老爷果真和善,笑说:“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郑锰说笑两句便退下了。 裴子曜在家穿着简单,不过一件石青色团福团花锦缎长衫,看起来安静又稳重。见云卿跪在地上不免一愣,但又见裴二爷坐在一旁面色不对,当下谨慎不敢多言,只上前道:“问父亲安,问二叔安。” 裴老爷笑:“大冬天的,穿得也太单薄了些。你来,就坐为父身边。” 裴二爷进门时是随意坐在了客位,正挨着裴老爷,如此一来裴老爷身边就只剩偏主位。在场三人都不是会为此计较的人,裴子曜却不敢贸然坐,只说:“谢父亲,儿子为父亲和二叔续茶。”言罢便上前拿起茶壶,裴老爷点头笑了,到裴二爷那里,裴二爷却用手捂了茶杯,不冷不热说:“不敢当。” 裴子曜僵了手,他心下自知缘由,不得不放下茶壶跪在地上请罪:“侄儿受人蒙蔽,为二叔披麻戴孝数日,自知罪孽深重,理无可恕,情无可原,不敢讨饶。” 裴二爷也忘了卜卦一事,冷冷说:“罪孽深重?你何止罪孽深重!幸亏我回来的还算早,若是再晚个十天半个月,怕我这闺女要被你活活逼死!你自小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你是样样不缺,我满以为裴家虽不济,若有你主事难保将来不会起死回生,这边还盼着帮着呢,那边你倒敢反咬我一口跟我动心眼子了!区区不过二十岁便开始不学好,我跟你父亲什么时候这样教过你?真是枉费你父亲一番煞费苦心!” 连云卿也没见过裴二爷如此动怒,当即吓得肩膀一缩。裴老爷看在眼里,又见裴子曜面色惨白,便道:“子曜,先扶你堂妹妹起来。” 裴子曜一愣,看一眼云卿,脸色煞白。裴二爷冷眼看着,又说:“你小子不把我放在眼里,敢在我不在物华的时候欺负我徒弟,我只当没你这个侄儿,从今往后也不敢巴结你这个裴家少爷。但你记着,我是正经收了她为义女了,往后是我裴文柏的女儿,你再欺负她一分半分,看我饶不饶的了你!逼婚?但凭区区一个你,做正室我都替她嫌亏呢,你还敢逼着她做你的妾,你算哪根葱?” 第40节 裴子曜早知会有今日,一时脸色煞白。但他心思全然不在裴二爷这训骂上,只飘飘忽忽想着,原来云卿她果真成了他妹妹了,堂兄妹、堂兄妹! 裴老爷仔细听来,大约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便亲自起身扶云卿起来,说:“子不教,父之过。”说着竟欲弯腰致歉。 云卿哪里敢当,忙拦着说:“原不过是我与堂兄之间略有误会,如今也都无事了,伯父万不可如此,折煞侄女了。”说着看向裴子曜。 裴子曜经上次云卿点悟,也不再过分执迷于此事,此刻亦很快冷静下来,顺着云卿对裴二爷说:“侄儿知错,任凭二叔处置。” 裴二爷见云卿一副息事宁人之态,三分气倒攒成了五分,真是恨不得拍桌而起先揍了裴子曜再拧着她耳朵回家,往深处一想,自然又心酸心疼得紧,便扬了手说:“你们出去,别叫我看着心烦!” 云卿与裴子曜相视一眼,只得一起拜过裴老爷和裴二爷,先行退下了。 约莫等二人走远了,裴二爷方叹口气说:“大哥你别见怪,你疼你儿,我疼我儿,都逃不过操心受累的命。” 裴老爷亦叹:“我记得他小时候,属你最疼他了……” 裴二爷烦躁,说:“说说那卦吧!听完就走了,回回来这里就各种烦心事,下回换大哥你去岚园看我得了。” 裴老爷摇头笑了,拨弄着黑曜石牌,许久抬头说:“说简单些,镇星稳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于我子曜是没缘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阵,若我多年经营果真有用,只要她关键时候愿意帮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 裴二爷愣了半晌,不在意说:“谁问这些了?我问她此生运数如何,有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大风大浪,大富大贵,皆皆是她,”裴老爷收了黑曜石牌,本欲走,又忽然回头问,“对了,她身边当有一人,一人二姓,一身二家,一心二用,一情二分,乃是金火之命。火生土,乃是旺,土生金,亦是旺。然而南火克西金,西金又克东木,却是要致我裴家、致我子曜于死地了!” 087 致谢 裴二爷不必细想便知道是谁,不免一叹,说:“裴家这个坎儿你不是早算出来了么,又没得解。若非如此,你哪里舍得收手不管,任由嫂嫂在裴家胡闹?连我当日要走,你也不拦着,还说早些走了好。真是窥测天机,反累了自己。” 裴老爷抱着装着黑曜石牌的木盒,默然片刻,方笑说:“便是你说的,我疼我儿。” 云卿与裴子曜在门外候着,各自低头,偶尔抬头四目相接,又无言以对。云卿的确是恨足了裴家,即便看裴老爷的面子也没法平息这股子怨气,但面对裴子曜,心情着实有几分复杂。 “我……” “云卿……” 两人皆是一愣,各自躲开目光,裴子曜仍是谦谦君子状,却抢先一步说:“我是想说,先前种种,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抱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云卿沉默片刻,正要开口,只听身后门开了,回头一看,裴老爷正捧着一个青瓷罐子送裴二爷出来,道:“年纪也不小了,在家颐养天年就很好,何必非要天南地北地跑,没的让人担惊受怕。”见云卿就在近处,又招手让她过去,说:“你也盯着他些,别什么事都依着他,要说他这脾性还不是咱们给惯的么?不过仗着没人说得过他。” 云卿偷偷笑,点头说:“是,侄女知道了。” 裴老爷将青瓷罐子递给她,说:“这是方才那味茶,宁神去火最好不过了,你若喜欢就拿着喝。” 云卿忙接过连连道谢。裴老爷笑得祥和又慈爱,又细细嘱咐一些喝茶事宜,云卿一一记下,颇感收益。裴二爷算着时间,翻了个白眼扯过云卿说:“你教好你儿子就够了,跟我闺女唠叨个什么?”又睨了裴子曜一眼,仍是看不大顺眼的样子,却转而对裴老爷说:“等开春了你也去岚园住一阵子,你去了我也就不出门了,咱哥俩好好歇歇。成天为这些个没良心的费尽心思,他们也不会替咱们多想一分半分,还不如撇开他们自己乐呵过日子。” 裴老爷却笑道:“你也说得出这埋怨话?我道你甘之如饴呢。行,春暖花开了我就过去。” “甘!甘之如饴!”裴二爷替云卿扣上斗篷的帽子,顺手隔着帽子轻轻拍了两下,这才笑了,点头郑重说,“我等着大哥来。” 这才作了别,由郑锡亲自送他们离开“橘水杏湾”。上了岸出了竹林,裴二爷却不往南边大门走,而是抄了花间小路绕远走向东边一侧小门。云卿在后面紧紧跟着,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过一会儿裴太太与裴管家发觉裴二爷与她偷偷从偏门溜了会作何感想。而裴二爷纯粹是玩性大发,从东门出去又散着步绕到南面正门,唤了那守门的小厮去跟裴管家说一声,他二人则早早上了轿子,结果一眨眼工夫便见裴管家神色紧张一头冷汗地亲自送蒹葭等人出来了。 一路去了苏记,下了轿子云卿才笑够了,见裴二爷也十分开心,因问说:“说来这一路爹爹都未曾提起,伯父为我卜的那一卦……”云卿只咬着嘴唇笑眯眯等他开口,裴二爷却犯孩子气,因不悦她受尽委屈还息事宁人的态度,便先跟她嘻嘻笑了,忽又板了脸说:“我便故意不告诉你,气死你。” 这算个哪门子父亲,云卿简直哭笑不得。 临近年关,整条街的店铺几乎都关了,唯独灯笼坊和烟花爆竹铺子还能接几单生意,孙成既知晓裴二爷已回物华,便知道以云卿的性子必定得年前来接岚园人回去不可,因此一边筹备着家里年货,一边还每天来店里守上几个时辰,做做生意顺带着给岚园的伙计们算算工钱,只是一直没见岚园有人过来。等到今儿一大早,店里的伙计慌慌张张寻了他,磕磕巴巴说外头出了事,孙成一看,才见商陆与紫苏着人抬了五十顶轿子,每一顶都称得上精致华美,就挨着墙根儿一溜儿横摆在苏记前面的大街上。街上人虽不多,但耐不住个个儿都没见过这等阵仗,所以不多久这条街就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孙成知道竟是裴二爷亲自带着云卿来,也为云卿终于熬出头来而满心欢喜。岚园的伙计们自然更为激动,谢过商陆和紫苏又去谢孙成。孙成便吩咐今日不再做工,叫人将平日里做工的大木桌全都抬到大堂,又摆了几十条长椅,着人打了酒煮了茶叫大家随意饮用。孙成人虽年幼,毕竟是做了几个月苏记东家,看起来渐显精明干练,见此阵仗也不急不躁,对商陆紫苏也是谦而不卑,叫人心服口服。 到了巳时一刻,孙成正和商陆商量灯笼的事,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苏记一个伙计一脸喜色过来说:“东家,是云画师来了!”孙成来不及计较他的称呼,忙跟着商陆、紫苏往门口去迎,只见裴二爷身长八尺洒脱利落器宇轩昂,身旁云卿身材娇小姿容秀美语笑嫣然,正在蒹葭芣苢等一群人簇拥下过来。孙成久闻裴二爷盛名,只心说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便率先行礼道:“孙成见过裴二爷。” 裴二爷本就心情大好,又见孙成其人伶俐而不失淳朴,当下十分欢喜地说:“孙东家客气,若非你仗义出手,我岚园中人大半是要流落街头了。且受裴某一拜。” 裴二爷本是真心,孙成又哪里受得起,直慌得要跪下,云卿却拉开二人,笑说:“爹爹也是,明知他不敢受你这一拜的。”又对孙成道:“我爹爹是真心要谢你,你既不敢受,便由我替他致谢。”说着恭敬拜了一拜,说:“多谢孙东家。” 孙成愣是受了她一拜,倒不是拦不住,都是让那一句“爹爹”给惊到了。商陆和紫苏率先反应过来,都是连连道喜,反客为主请裴二爷进门,孙成见云卿跟在后头,方在她身边悄悄说了句“恭喜”。 裴二爷一进门便见岚园众下人齐齐跪在地上,有些是他从裴家带过来的,有些服侍他已久他叫得出名字,有些往日里见得少只觉有几分熟悉,又有些人他常年在外根本没有丝毫印象,但这些人全都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候他号令。饶是裴二爷算得上豪迈洒脱,见到这一幕也难免心头一震,四下里安静,只听裴二爷说:“全都起来,一一报上你们的名字。” 岚园众仆领命起身,挨次说了自己姓名。云卿平日里掌管岚园事宜,对这些人自然都熟悉,然而这场面到底是催得人眼窝子浅而泪珠子重,云卿也跟着紫苏蒹葭红了眼圈儿。等全部报完了,四下俱寂,只听裴二爷轻叹一口气,上前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端起来对岚园众仆说:“废话不多说了,今日借孙东家一碗酒,裴某先干为敬谢过大家。”说完一饮而尽,对岚园众仆说:“当日云卿答允大家,说有朝一日再主岚园,必用轿子接了大家亲自送你们回去。如今正是兑现诺言的时候,大家若不嫌弃,今日就请再回岚园!” 岚园众仆先是一片安静,突然不知有谁率先叫好起来,接着大堂中便一片欢呼,各个都叫着好又是“谢过二爷”又是“谢过小姐”乱作一团。云卿等人看着欢喜,便从年长的厨娘冯嬷嬷开始,请大家一一上了轿子。那轿子只多不少,裴二爷便又请了孙成、赵掌柜等人一同过府一叙。裴二爷和商陆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云卿、紫苏、蒹葭、芣苢等人则坐了自家马车跟在最后,由杜衡杜仲骑马在两旁护着,一行人共计五十顶小轿、四匹马、一辆双驹马车,开始浩浩荡荡穿过街巷奔向岚园。惊得半个物华城人都争相出来观看。 088 安排 到岚园门口,早有人用竹竿挑了三千响的炮竹候着,一见裴二爷带了大队车马回来忙将炮竹点上,一时间炮竹如春雷炸响,真真是一阵惊天动地。岚园众仆下了轿子便簇拥着裴二爷阵阵欢呼,又见云卿等人也笑盈盈下了马车,便又簇拥她们上前去。炮竹放罢,便见面前一大片零落残竹恍若繁花,远看又如一块猩红地毯,众人心底几个月来的阴翳都在这炮竹声声中消散尽了,便个个喜气洋洋欢笑着簇拥裴二爷和云卿进了门。 到了岚园,云卿即刻和紫苏一道将众人分派妥当,大半依照往日司职不变,只略调整几人跟着紫苏一道筹办年节事宜,自不必云卿过分担心。云卿跟着安排了一会儿,见甚是妥当,便带着蒹葭和芣苢去寻裴二爷。原以为裴二爷是在“十丈红尘”的花厅招待孙成和赵掌柜等人,不料一问方知竟带去了他自己的醉望斋,这倒叫云卿惊讶了半晌,细想下来,裴二爷对他们几人既如此礼遇有加,她倒不必再进去添乱了。 云卿正要折回自己的拾云轩,转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差点趔趄跌倒。那人一看撞的是云卿慌忙跪地求饶,云卿一看,便是前几日袭香院新添的小丫鬟唤作水萍的。水萍穿着灰蓝棉袄,外头罩一件掐牙盘花月白背心,打辫儿绾了双螺髻,两只眼睛怯怯如小兔,见云卿看她,连求饶也不敢,倒嘤嘤哭起来了。 云卿便笑:“怎的这样冒失,连路也不看。” 水萍闻言倒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的……求小姐饶了我吧……” 云卿听得不甚分明,蹙眉问:“什么?”吓得水萍肩膀一缩,颤抖着连连磕头求饶道:“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不敢了!小姐饶我这一次罢!” 云卿这才察觉有异,便故意冷了脸,顺着话茬儿说:“饶你也需得有个由头,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胆敢如此?” 水萍偷看一眼,见云卿收了笑一脸严肃目光微寒居高临下盯着她,吓得浑身颤抖磕磕巴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都是看半夜三更了云姑姑还在点灯熬夜,又见灯影泛红,以为招了邪,才叫醒白芍姐姐一起闯进去的!我知道云姑姑不喜欢我,这回又招云姑姑动怒,云姑姑找小姐告我的状也是应该,可我不是故意的,求小姐饶了我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卿听得心惊胆战,见水萍惊恐实不是装模作样,更是担心云湄,便问:“灯影泛红?你倒是说说看,你与白芍闯进去看见了什么?我姑姑又是怎么动怒的?” 水萍年幼,禁不住吓,哭哭啼啼一一说来:“灯影就是泛红的。我知道临近年关,屋子里点一盏红灯也是寻常,但昨儿往屋子里添炭时,见红光暗影在墙上忽闪忽闪,真真儿是不寻常的,我心下害怕,才求白芍姐姐一同去看一看。我原是害怕伺候云姑姑出了岔子,真不是故意打扰云姑姑歇息的!” 云卿急了,呵道:“我问你进门时看见了什么!” 水萍一愣,抬起头怯怯说:“红、好多红!就在云姑姑手里握着,可、可是……可是我害怕所以……所以是跟在白芍姐姐后头的,白芍姐姐也下了一大跳,却拦住我不叫我细看。然后云姑姑就……就发了好大的火……白芍姐姐说我连累她挨骂,也骂了我好一阵儿,还说不许我对外人说起,否则就告到二爷和小姐这里……哪知小姐这么快就知道了……求小姐饶了我罢!” 云卿听得心慌,云湄这几天真是太不寻常了,半夜?红影?甚至云湄会对下人“发了好大的火”? 云卿当下欲前往袭香院,才迈开步子便听得一声唤:“小姐。”云卿回头,只见是裴二爷房里的丫头紫苑,紫苑说:“二爷说请小姐现下过去一趟呢。” 又见水萍跪在地上一味啼哭,不免多看了一眼,云卿便压了心头急躁,笑说:“知道了,我这就去。”说完对蒹葭说:“你不必跟着了,先带水萍回去好生安慰着就是。”蒹葭也觉事情古怪,知道云卿如此吩咐只是怕水萍胆小又不知分寸在外胡说坏了事,因此点头称是,尔后扶水萍起来一边劝一边往拾云轩去了。 云卿担心着云湄,多少便有几分心不在焉。到了醉望斋的花厅,只见裴二爷坐在主位上,左一、右一的客座分别坐着赵掌柜和孙成。赵掌柜和孙成一见云卿进来连忙都起身见礼,云卿亦一一还了礼,这才上前说:“爹爹有事找我?” 裴二爷也看不出喜怒,开门见山问:“孙东家方才跟我说,他名义上是东家,但当时买铺子的银子实则是你拿的?” 云卿点点头说:“是。当日爹爹不在物华,女儿便自作主张了。” 裴二爷便问:“为什么?” 云卿担心着云湄,便简单说:“一来在苏记好几年,有了感情,不舍得眼睁睁看它被败尽,二来当日苏家少爷差点害死我姑姑,我见不得他好端端地做他的苏家少爷,三来苏二太太待我极好,我不愿看她和她女儿平白被苏家少爷欺负;四来苏记当日名声大噪,只要用对了人用对了方法,稳赚不赔。” 这些事孙成还知道三五分,赵掌柜却是不知道的,当下被云卿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裴二爷斜靠在高背椅上,一手玩着桌上茶盏的瓷盖,另一手撑着下巴,皱眉认真思索些什么。 云卿便接着说:“苏记自易主以来生意平平,后来岚园众仆过去大半,名义上是帮忙,实则都是新手,能帮的实在有限,虽有人暗中帮忙下了大单子,但刨去岚园众仆吃穿用度,这两个月来赚的的确不算多。不过我以为,苏记既有百年基业美誉在外,又有孙东家、赵掌柜等人兢兢业业为其谋划,不愁不能起死回生。更何况,当时苏记是烫手山芋,我买下苏记没有花费多少银子,只要经营得当,一年半年也就赚回来了。” 裴二爷终于开口,却说:“哎唷,我倒是真在乎那几个银子?”瞪云卿一眼,又悠悠说:“方才你说,苏家少爷差点害死云湄是个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云卿也有些闹不懂裴二爷的意思,但毕竟没什么好蛮,便一五一十说了,只避过慕垂凉不谈。孙成与赵掌柜也听得愤慨,孙成道:“竟不知苏少爷是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赵掌柜也是叹:“苏家会有今日,只怕不是小姐插手,都是上天报应、天意使然。” 云卿便道:“幸而我姑姑当日没什么大碍,否则我岂能轻饶了他苏行畚?” 孙成静默半晌,轻轻说:“小姐手腕子那伤……与当日下河救人碰了水也有些关系吧?” 云卿没多说,裴二爷却如听故事一般兴味十足,继续问:“那个苏二太太,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牵扯到苏二太太的女儿小雀儿,有些事毕竟有损小女娃声誉,云卿便挑着简单说了些事,浑不过叫裴二爷明白个因为所以罢了。裴二爷听完,最后却笑:“当真是有意思极了,真叫我大开眼界。”尔后话锋一转,却突然说:“方才孙东家说,看咱们岚园还没布置起来,所以库存的灯笼愿全部添给咱们。你与孙东家熟识,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云卿一愣,说:“嗯?呃,好……” 等送走了孙成与赵掌柜,云卿方问:“为何突然问起那些事了?” 裴二爷呵呵笑得古怪,揽过她的肩看着外面丫鬟小厮们忙忙碌碌布置,压着声音说:“今儿是年三十,爹爹陪你守岁。明儿是大年初一,咱们去一趟裴家祖坟,也告诉祖宗我裴文柏有闺女了,让他们跟着高兴高兴。下午回了岚园,就好好祭奠云老爷子,也叫他放心。到了晚上,爹爹带你去金合欢巷夏家老宅祭奠你夏家先祖。等到年初二呢,我算着该有人来接六哥儿了,咱们得在家里候着送他。年初三正是走访亲戚的好时候,爹就带你,把这半年来待你好的,什么苏二太太、孙东家、卢府尹、赵御史统统谢一遍,爹给他们全都备上厚礼,一分也不会亏待他们。到了年初四,爹陪你去城东地藏王菩萨庙,你在那里住了那么久,爹就重修了那庙给菩萨镀上金身,算谢过菩萨两度保佑你平安。破五那日,算着差不多该忙完了,咱们就待在家里好好歇歇,天天和你姑姑,和蒹葭紫苏,一起听戏,打牌,猜谜,下棋,总归任你想怎么玩怎么闹都依你。等过完上元节,爹再去慕家拜访慕老爷子,好生筹谋你与慕家小子的事。你看如何?” 089 新年 云卿惊讶,回头看他。裴二爷便坦坦荡荡让她看够了,方揉揉她的头发轻声说:“爹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除夕守岁,云湄倒也来了,只是即便穿着新裁制的衣裳、细细涂了脂粉,也丝毫遮掩不住眼底深深的疲倦。但她神色仿佛有悟道般的平静与祥和,听到裴二爷与云卿父女相称也只是点点头,柔声对裴二爷道声谢罢了。 水萍的事毕竟是要说一声的,云卿便道:“现下岚园仆从大半已经回来各司其职,水萍那孩子原就不在你房里,想来也是碍手碍脚地不得力,恰好紫苏筹备年节事宜缺人手,我便琢磨着不如让她跟着紫苏帮忙算了,姑姑意下如何?” 云湄神色一丝一毫也无变化,仍是柔和浅笑说:“好,你安排就是。” 云卿不免更加担心,因问说:“姑姑这几日都不出房门,可是得了什么好绣花样子?也叫我看看,我针线工夫从来就比不得你。” 云湄便轻轻摇了摇头,温和说:“是在做针黹,却不过是寻常绣花样子罢了。如今你事情也多,不需费这等心,好好帮二爷打理岚园才是。” 云卿见她滴水不漏,只得拉了她手作了委屈模样说:“姑姑,我是担心你啊!你近日里都不出房门,我去看你你也不见,自小到大你也甚少如此,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云湄却笑,安慰说:“并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仿佛还不到时候,岚园里正忙,我怎能因一点小事再给二爷添乱?我也很好,你不必担心。” 云卿闻言只觉说不出的怪异,一边仿佛被她安慰稍稍放下心来,另一边却仿佛更加惶恐不安,似乎一汪湖水,云湄给她看的只是表面风平浪静,但她直觉地能看到湖水深处的暗流涌动。要再细问,却见云湄向裴二爷和六哥儿恭贺新年,然后便在白芍陪同下和紫苏等人玩烟花去了。 裴二爷见她呆呆地看着前面一团人嬉闹,因问说:“可是困了?” 云卿只见烟花璀璨,紫苏、紫苑连同白芍、白果等人一起闹云湄,云湄手上拿一把细细的满天星冷焰火,兹兹作响,忽明忽暗,异彩流光,但她虽笑容和善,却目光空寂,映衬着柔美容貌,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与怪异。然而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头绪来,便只得摇摇头说:“不困,就是看我姑姑有点……罢了,我回头再问她吧。” 如此一来,云卿也兴味不足,和六哥儿猜谜划拳玩闹了一阵子,又意兴阑珊偷喝了几杯酒,虽惹得裴二爷大骂六哥儿教坏她,却总算嬉闹着熬过大半宿的时光。到了子时,满天满地突然炸起鞭炮与烟花,仿佛整个物华古城瞬间被唤醒,那些灰败的砖瓦、破旧的城墙、苦累的百姓和阴暗的角落统统被刹那的烟火照亮,各色光彩织成霓裳羽衣披在物华城的上空,不断升起不断变幻不断明灭,像腾空而起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云卿与六哥儿看着天空景象,听着耳畔鞭炮轰鸣和丫鬟恭贺新禧的嬉闹,只觉醉了,真是醉了。 接下来的几日,真是整个物华城都在谈论裴二爷和云卿。裴二爷按照先前安排,年初一一大早就去祭拜了裴家先祖,还摆足了阵仗仿佛昭告天下。正值物华城人津津乐道、羡慕云卿好福气时,裴二爷又领着云卿带着厚礼去各家登门致谢,大到收云湄为义女的裴二爷、对云卿云湄甚是友善的卢府尹夫人,小到苏记灯笼坊的孙成、赵掌柜、钱师傅,自然还有苏二太太,一个都没落下。云卿手腕子初受伤时为她诊治的孙大夫,裴二爷更是奉上了十倍的诊金做谢礼,还送了几本稀罕的医书。岚园中那些忠心的奴仆年例赏赐更不在话下。到了初四,裴二爷便带云卿返回了城东地藏王菩萨庙,亲自敬上三炷香拜谢菩萨保佑,还请了一个老僧一个沙弥两师徒留在此处侍庙,并添了大笔香油钱。 裴二爷虽不是骄矜的人,但因常年在外游山玩水,物华城人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此轰轰烈烈连着闹了几天,裴二爷收了义女的事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时间人人都羡慕云卿,只觉她此生倒不必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差多少。 只是六哥儿却没在初二那天走,云卿问,六哥儿却说:“我猜也是初二来,所以着人给绊住了,那些人恐怕得到破五才能到。” 自去金合欢巷夏家祖宅偷偷祭拜之后六哥儿便一直悒悒,随后裴二爷每天带云卿出门,六哥儿便自己待在裴二爷书房里,偶尔裴二爷过去指点他两句,仿佛是没有认真教,但云卿却见六哥儿对裴二爷是越发敬重,也开始恭恭敬敬称裴二爷为“师傅”了。 年初五,卯辰相接时天还昏昏暗,云卿便被蒹葭叫醒了。蒹葭在一旁急急忙忙说:“快起来,皇宫里来人了!二爷正接旨呢!”云卿一听,讶然问:“现在?”然而来不及细想,也只得匆匆洗漱更衣,等绾好发髻抹上脂粉一路小跑到“十丈红尘”花厅,那圣旨却是宣读罢了,只余裴二爷邀了为首一个太监喝茶。那太监比裴二爷年纪略长,锦衣华服,肤色极白,疏眉无须,举止妖娆。但一双眼睛毕竟是什么人都看过,见云卿进来,只一眼便起身客气地说:“这便是小姐吧?”说着便要行礼。 裴二爷忙说:“公公,使不得!”又着云卿上前道:“这是戚公公。”云卿忙恭敬行礼。 戚公公扶云卿起来,左右端详一阵,突然变了脸色,脱口问裴二爷:“二爷,小姐这——”突然住口,不敢多言。 裴二爷便笑:“是吧,略有几分相像,我也是看着合眼缘才收做义女,怎知天恩浩荡,竟给了她亲女的恩典,如此一来,何止赴汤蹈火,真叫我鞠躬尽瘁也只怕不够谢恩了!” 戚公公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云卿脸上,半晌笑说:“二爷当真是好福气。从来长这模样的,就没有运数差的,可叫老奴也沾一沾光吧!”说着将手中圆形紫铜小手炉递上前去,云卿一看,炉身是福禄寿喜,炉盖镂空刻着喜鹊绕梅,提梁上亦是梅花,精致华美,一时竟不敢接。戚公公便笑:“别嫌它旧,虽说年份久了,可是宫里的主子赏的,不是俗物。” 裴二爷与戚公公相视一眼,便笑说:“多谢戚公公。”云卿才谢过接了。 见裴二爷和戚公公似还有话要说,便以添茶为由先下去了。才出了花厅,便见六哥儿负手而立在门外候着,回头那一眼目光沉静一如初见,却是自有贵气与威严。见云卿捧着手炉,因笑说:“好东西,可给收好了,回头你若不喜欢,有朝一日还可再送我。” 云卿这才猜的这手炉的来历,一时更加喜爱。六哥儿便叫蒹葭先去添茶,见四下无人才对云卿说:“你可听见那圣旨说什么了?” 云卿便说:“不曾。我来的晚。” 六哥儿笑说:“真是享着糊涂福了。圣旨上说,师傅他救驾有功,皇上感念其恩所以召侍左右,不料因此阻断了你们父女,连累你受了大苦楚。皇上秉承仁善,心有愧意,所以重赏了师傅与你。此外,先前单只说把岚园赏赐于师傅,现下确是指明赏给师傅这一脉,可以传于子嗣了。” 第41节 云卿惊讶,这短短几句话对她着实影响深远,不免细细品味了一番。念及一处忽倒抽一口冷气,惊问:“因此阻断了我们……‘父女’?” 090 迎亲 六哥儿默然点点头,接着道:“你倒不必多想,不论皇上怎么看,这圣旨有益于你却是真的。不过这圣旨来的真叫我担忧,因咱们都知道,今日有此局面,三分是天意,七分是人为,要我说,你还是谨慎防着那个慕垂凉比较稳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到时候我与师傅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又不是他对手。” 云卿知六哥儿好意,便点头谢过。六哥儿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 等云卿又进去奉茶,却见戚公公正吩咐一众人将皇上的赏赐抬进来,见云卿进来,便特地又报了一遍与她听。赏赐裴二爷的是“福寿绵长”宫绸二十匹,“富贵长春”宫缎二十匹,金、玉如意各两柄,南海红珊瑚两盆,天山雪莲与长白山野山参各两支,另有汗血宝马一匹、各类珍稀药材不计。赏赐云卿的是“锦上添花”宫缎二十匹,“吉庆有余”宫纱二十匹,玉如意一柄,金银锞子各二十锭,另有东珠美玉钗环首饰不计。此外,拨白银五千两、请工匠百余人重修岚园,匾额已由皇上亲题。云卿忙放下茶,与裴二爷一道再谢天恩。 如此恩典,换旁人兴许分外激动,到裴二爷和云卿都略显平静,彼此相视的目光也只是安下心来的样子。裴二爷常年在外,如今又收了六哥儿这学生,而方才六哥儿所言也摆明了裴二爷迟早还会离开物华,如此一来她还能仰仗什么呢?孤身一人生活下去并不难,难的是她还有云湄,还有太多心愿未了,还有和慕垂凉的事需张罗,这样一来,这道圣旨绝非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了! 有了这道圣旨,又有裴二爷收她为义女,往后的路便好走太多。裴二爷和云卿都如此想,不免如释重负,都渐渐开心起来了。 又说笑几句,戚公公便言需先告辞了,裴二爷遂与云卿一道送客。到了大门口,只听外头炮竹声声作响,戚公公便笑:“外头到底是跟宫里不一样,热闹。”又笑对裴二爷说:“旨意老奴是带到了,不知道二爷究竟想让老奴如何去复命。”云卿不知所言何事,裴二爷却稍稍变了脸色,直到看见云卿盯着他瞧方说:“皇恩浩荡,百死难谢。”戚公公便道:“老奴明白了,这就回去向皇上复命。如此二爷和小姐也不必再送了。” 三人正说着话,却听大门外头一片喧哗,守门小厮一脸冷汗满面紧张,仿佛是不敢上前打搅所以匆匆去请了商陆,云卿见商陆也神色紧张大步流星过来,心里也跟着担忧起来。商陆出了大门,外头又是一阵喧闹,不一会儿方才报信儿的小厮复又进来,远远儿看着裴二爷和云卿,一副有话难言之色。 云卿便悄悄对裴二爷使了个眼色,裴二爷领会,自不再与戚公公过多交谈,两人便一道送戚公公出门。走到那小厮旁边云卿便故意落后了几步,问那小厮说:“外头出了什么事?” 小厮忙说:“蒋家大少爷来了!” “蒋宽?”云卿不免好奇,“他来做什么?” 小厮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说是来迎亲!” 正是此时,小厮们已经忙不迭为裴二爷打开大门,朱门渐收、白光渐现,外头人声鼎沸突然高了一倍不止,云卿震惊之下跟上两步,便见漫天漫地的大红色突然铺遍眼帘。锣鼓、唢呐、舞狮、轿夫满满当当挤在岚园大门外,八抬的花轿红幔翠盖,旗罗伞扇分外招摇。 蒋宽正跟商陆交涉,见裴二爷与云卿都出来,喜道:“云卿!”说着便要上前来,叫商陆眼明手快给拦下了。 戚公公虽不识蒋宽,看气度却也不难猜出他大富大贵的身份,因笑问裴二爷:“哟,岚园竟有喜事?二爷可是小气了,连喜酒也不赏老奴一杯。” 裴二爷看着也有些发懵,因他常年不在家,还以为是云卿给府上丫鬟订的亲事。可眼前这阵仗分明不是小户娶妻或大户纳妾的仪制,再定睛一看,蒋宽?一时就愣了,若真是蒋家和岚园结亲家,云卿怎可能不告诉他?回头一看,果然见云卿也是一脸茫然。 戚公公也略略看过一遍,他既然知道裴二爷对云卿宝贝得紧,自然就能明白这一定不是云卿的亲事,但阵仗如此之大,想必新娘子在岚园地位不低,因笑说:“不知是岚园哪位姑娘的好日子,老奴既撞上吉日,也须得封一份礼尽尽心才是,免得回宫说起来皇上怪咱们失了礼数。” 裴二爷含糊一笑带过,转而介绍蒋宽说:“这位是蒋家小大爷。” 戚公公一听惊讶,转而喜道:“竟是龄嫔娘娘母家大侄吗?时常听娘娘提起却不曾有幸得见,哎呀呀,果真是一位器宇轩昂的少爷,怨不得龄嫔娘娘日日夜夜挂念着!可惜老奴需得尽快回宫复命,不能久留了,否则定要向蒋少爷讨一杯喜酒喝才是。” 后宫争斗,戚公公不愿牵扯其中,裴二爷自然明白,因而等蒋宽率仆从见了礼便说:“戚公公这边请。” 见是宫里来的人,蒋宽的人自不敢拦着,只得默默分开一条路让他们先过。马车赶过来,裴二爷又亲自送戚公公上了马车,遥送戚公公离开了。 蒋宽见人走远,挣开商陆上前问云卿:“咦,你怎的不换衣服?”又笑着挠头说:“我没来晚吧……总归大喜的日子,你别再如往日一般生我的气就是。”说完呵呵傻笑了一阵。 商陆和众小厮听闻此言都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蒋宽锦衣华服,乃是新郎官的打扮,任谁都知道他今儿是来做什么了。所幸裴二爷并未听到这些,商陆便上前小声禀报说:“二爷,不如先请蒋少爷进去吧,外头人多口杂。” 裴二爷便看向云卿和蒋宽,只听云卿疑道:“我?与我何干?需要我换什么衣服?”又见裴二爷等人都盯着,便压下心头异样,正欲请蒋宽先进去,却听蒋宽喜滋滋地说:“无妨,无妨,你穿这一身就很好。” 裴二爷是越发听得不悦了。 虽请了蒋宽进来,却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几个人根本打算再往里头请。蒋宽尤自乐着,根本体察不到旁人神色,裴二爷便开门见山地问:“不知蒋少爷今儿来我岚园所为何事?” 蒋宽一愣,忽然笑了:“裴二爷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方才商陆管家也说不知我来意,你们竟都商量好了不成?快别闹了,吉时都快到了!” 商陆见裴二爷皱着眉,为防尴尬,便笑着插嘴道:“蒋少爷这就没趣儿了不是?大过年的,做什么都要欢欢喜喜才是。蒋少爷不妨表明了来意,不管为的什么,咱们二爷和小姐都在,也总有商量的余地。可是蒋少爷这带了人直接闯上门来,惊了咱们事小,惹人笑话事大呀!蒋少爷说是这个理儿不?” 这一来连蒋宽也迷惑了,愣愣发问:“商陆管家这意思……”蒋宽看裴二爷和神色都是疑虑神色,脸色渐渐发白,底气不足地说:“你们……果真是在……开我玩笑吧?” 见三人神色未变、并未作答,蒋宽缓缓收了笑,却突然上前抓着云卿肩膀说:“云卿你说,你必定是知道的,他们居然都说不知道,怎么可能!” 蒋宽看着云卿,双眼满满都是期待。云卿蹙眉问:“知道什么?” 蒋宽怔然,不可思议地问:“云湄连你都没告诉?” 云卿隐隐觉得不安,却下意识问:“告诉什么?” 蒋宽摇头,步步后退,直抵在了大门上,他喃喃自语了一阵,神色几番变幻,最后却是抬头坚定地说:“我不管,云湄她答应了我,我今儿就非得把她娶回家去不可!” 091 缘由 云卿一惊之下不免愣了片刻,等渐渐反映过来方冷了手脚,又见裴二爷、商陆与几个仆从都在看,当即喝道:“一派胡言!”又因几人与外头不过隔着一道门,蒋宽说话做事素来又没个分寸,不定外面人怎么捕风捉影地乱猜乱传呢!于是只得赶在裴二爷和商陆之前吩咐众小厮:“还愣什么,请蒋少爷进去!” 请进了“十丈红尘”的大花厅,云卿便暗中吩咐商陆去请云湄的丫鬟白芍过来,自己则为压下心头不快为蒋宽斟了茶,开门见山说:“这件事,我不清楚,我姑姑从没跟我提起过,所以今儿只能先这么招待着,旁的事咱们押后再议。” 蒋宽进来之后脸色本稍稍好一些,听闻此言不免又低下头喃喃说:“我也不知……云湄为何没有……告诉你们……”半晌定了定心神,抬头看着云卿说:“总归是云湄亲口说要嫁给我,当时周遭少说有五六人,个个能为我作证。这种事我也不会胡说乱来的,你叫云湄出来一问便知。” 如此云卿更好奇了,不免问道:“这就奇怪了。我姑姑与你不过数面之缘,连话也未曾说过几次,平白无故怎会答应嫁给你?更不必说既答应了,还不告诉我,断无这个道理的。” 蒋宽突然目光躲闪,神色可疑,只觉得云卿倒罢了,那裴二爷目光如炬当真是看得人无所遁形,半晌方磕磕巴巴说:“便是一日……在街上碰、碰见了……” 云卿不免笑说:“蒋少爷不说倒没什么,胡乱编个理由骗我们,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人人皆知自岚园有变起,我姑姑就一直在赵府她义母那里侍疾,鲜少出门。就算真上街哪能不带个丫鬟?赵府的丫鬟想必是极伶俐的,就算那日带得刚好是最呆头笨脑的那一个,也不至于这么大的事都胆敢不跟赵家说一声,赵家若是知道了,断无道理悄没声息故作不知的。蒋少爷可别说笑了!” 蒋宽让云卿一席话说的无从辩驳,又让裴二爷给盯得坐立不安,不一会儿竟连冷汗也冒出来,只一味说:“你叫云湄出来一问便知,你叫云湄出来!” “这就更是没规矩了,平白无故的,叫我姑姑出来与你对质这种事,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姑姑浅薄轻浮呢!” 云卿见蒋宽脸色愈加不好,因笑说,“蒋少爷也真是,自己带了人来迎亲,竟连什么时候在哪里因何缘故求得了这门亲事都说不清楚吗?别说我不信,怕是旁人也以为蒋少爷是在说笑呢!” 蒋宽一听果真恼了,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云卿,你口口声声叫着‘蒋少爷’,特特跟我生分着,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素来觉得我配不上云湄,对,便就是我真的配不上又怎么样?我早告诉你我娶定云湄了!我还告诉你,当日是云湄自己跪在地上求我娶了她的,你信不信?” 云卿当即变了脸色,看着蒋宽恼怒模样,明知他的话假不了,却因惶恐而冷笑说:“你问我……信不信?我——不——信!” 蒋宽此刻也明白云卿故意激他,但他素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现如今横劲儿又被激起,当下带着三分恼怒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当日,云卿被苏行畚掳去蓼花楼时云湄一路跟着,甚至还闯进了蓼花楼里欲救云卿,但因苏行畚忌惮着蒋宽,所以不仅没有为难云湄,反而好端端把她给放了。云湄担心云卿,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惶然求助自不必提。但蓼花楼那地方,周遭尽是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云卿在街上哭哭啼啼地哀求,旁人自然以为不过是哪家买的姑娘又逃出来罢了,谁也不愿过多理会。不仅如此,当时天色已晚,街上满是来寻欢的男人,有几个还借着酒劲儿欲行不轨。云湄仓皇逃脱之下,居然碰到了蒋宽,她本就是柔弱的人,当时惊惧交加,又素来认定蒋宽不是恶人,便跪下来求蒋宽出手相救。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云卿听罢,久久不能言语。裴二爷毕竟是旁观者清,冷笑着问:“故事倒挺像那么回事,不过蒋少爷倒是给说道说道,云湄就算求你救人,又怎会一开口就说以身相许,难道竟没什么旁的缘由?再说了,就算你所言不假,蓼花楼事罢云湄再没离开过岚园,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定了初五成亲的日子?” 蒋宽顿时脸色灰败,不由想起当日情形。 云湄当街下跪,还没来得及开口,蒋宽便先一声冷笑,说:“哟,云姑娘这是做什么?” 其实因云湄素来不在街上随意走动,蒋宽又带着几分醉意,加上云湄挣扎跑动后披头散发看不清脸,所以起初他还以为这是云卿。当时他刚刚跟云卿在地藏王菩萨庙彻底闹翻了,对云卿是带着几分恼意的,难免说话没好气。 云湄却不知,但情况紧急,只得继续苦苦哀求:“求蒋少爷帮忙!求蒋少爷——” “你求我?”蒋宽看着身旁仆从,讥笑说,“云姑娘多大的脸面,会来求我?要我帮你,你倒是拿什么谢我?” 云湄一愣,惶然抬头,缓缓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蒋宽正恼,见她抬头也没细看,继续讥讽说,“那我若是说我要云湄呢?我要收了云湄做侍妾,没名没分,端茶送水暖床生孩子,你倒是还求不求我?” 云湄身子一僵,缓缓流下两行清泪,磕头道:“那就谢蒋少爷开恩了!求蒋少爷现下就收了我吧,只要救云卿出来,蒋少爷想怎样都可以!” 蒋宽一听不对劲慌忙细看,这才见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的竟然是云湄,整个人登时就慌了。他本不过是跟云卿赌气罢了,哪里舍得怠慢云湄一丁点儿?如今见云湄哭成这样忙问缘由,这才知道竟是云卿被苏行畚抓走,当即二话不说就带着手下人直奔蓼花楼去了。 其实若是一开始蒋宽就知道是云湄在求他,自然会心软相救,或是一开始他就知道是云卿被抓,以他的性子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但几番阴错阳差,终究落得今日局面。 蒋宽回了回神,略过第一个问题,道:“当日我着小厮送云湄回府前就已经跟她说了,我正月初五上门迎娶。她点头应下了的。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你们快请云湄出来吧,要错过吉时了!” 云卿早气得流泪,这会儿更是指着蒋宽说:“你胡说八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姑姑,如果不是你先开口讲好了价码,她是决计不会主动提出要嫁给你的!” 蒋宽脸色一僵,知道瞒不住,便冷冷对云卿说:“对,是我先开的口,我趁火打劫,我卑鄙无耻,我活该被天打雷劈。可是在遭报应之前,也非得娶云湄不可!” “我姑姑不嫁!”云卿咬牙切齿说,“我明跟你说了,我姑姑不会嫁给你!” 门却应声而开,原是商陆叫白芍来时惊动了云湄,便一道过来了。云湄一袭红衣,她仍记得蒋宽“做侍妾”的讥讽,又见果真无媒无聘,便认定了自己上门只是做侍妾,因此既无凤冠霞帔,也无珠宝首饰,不过一个惯戴的金璎珞和一只八成新的金镯子,衬着一身不是正红色的喜鹊绕梅罗裙罢了。 云湄这一出现,堂中三人倒都愣住了,云湄却在白芍搀扶之下如弱柳扶风般款款跨过门槛,柔柔一笑说:“不,我要嫁的。” 092 送嫁 云湄进屋,未语先笑,却不是对云卿,而是上前盈盈跪拜在地,对裴二爷道:“云湄本是流落街头之人,多年来幸得二爷照拂,不仅不愁吃穿,还可识文认字,实是再造之恩。原想一生为奴为婢报答二爷,又恐身份低微不得陪侍左右,所幸蒙蒋少爷错爱,愿予收留,虽不敢高攀,亦不敢妄却,得使云湄虽难报二爷恩德,毕竟也不致成了累赘。今日既嫁,自当来叩谢二爷,愿二爷身体康健,一生顺遂,方敢别过。”言罢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响头。 “姑姑!”云卿欲扶起她而不得,只好紧挨着她跪了,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姑姑,你这是做什么?你素来冷静,今儿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云湄仍不看她,见裴二爷斜斜靠着椅背坐着,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手撑着自己下颌漫不经心地一遍一遍扫过堂中众人,状似懒散,眼睛却恍若深潭幽湖,澄明下暗藏深邃。云湄看不透裴二爷,又见他并无举动,便自顾自笑了,在白芍搀扶下起身再对裴二爷福了个礼,眼见是要跟蒋宽去了。 云卿慌忙也起身,看着蒋宽伸出的手急忙喝道:“蒋宽,你可别欺人太甚!” 蒋宽冷眼瞧了云卿一眼,轻哼一声紧紧将云湄的手攥在手心里,说:“我便就是欺你太甚又如何了?横竖你是看我不顺眼,我再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会同意我娶云湄,那咱们还留着那几分假惺惺的客气做什么?索性撕破脸算了!谁倒是怕你了不成?” “你!”云卿忍了忍,道,“饶是你蒋家如何,也断无明抢的道理!” 蒋宽浑劲儿也上来,扯着嗓子喊:“我蒋宽今儿还就是明抢了!” 云卿气的发抖,见云湄低眉顺眼站在蒋宽身边不免又心疼得紧,再看硬碰硬毕竟是行不通,只得压下心头怒气放低了姿态说:“蒋宽,你静下心来想想,平白无故的我有什么理由故意跟你过不去?还不都是为了我姑姑?你扪心自问,若你有相依为命的姊妹,你肯不肯让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了?你蒋家跋扈,你蒋少爷嚣张,满物华谁人不知?就算你不会欺负她,那你们蒋家呢?你长姐呢?你爹娘怎么看?日后你三媒六聘娶了正妻,又把她往哪里放?我姑姑性子柔弱,让她一个人去这样的人家委身作妾,你说我能放心吗?退一步万说,就算你蒋宽是真心真意对她好,日后也全心全意护着她,可她无媒无聘就进了门,没得叫人看低了三分,恐怕连丫鬟婆子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云卿这样一说,屋里倒是安静了许多。白芍自小跟着云湄,如今听云卿这么一说自然更心疼主子,当即压着声音凄凄然哭起来。蒋宽脸白了又白,把云湄的手攥得越发紧了,却并未再反驳,而是死死盯着地上的绒毯。 云卿见状则稍稍松了一口气,声音越发凄楚柔和,言辞恳切说:“女子出嫁,一生不过就这么一回。今日若稀里糊涂就给办了,日后再愧悔也只能抱憾终身。依我看……此事着实仓促了些,不如就暂缓几日,从长计议吧!” 云卿打量着蒋宽,蒋宽依旧死死盯着地上,白芍呜咽抽泣的声音像猫爪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几个人的心尖儿,云卿之柔、蒋宽之刚与云湄之静似乎维持了一种松松垮垮的平衡,只有裴二爷仍未开口,在一旁将他们各自神色尽收眼底。 蒋宽打破平静,却是看着云湄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话:“云湄,我不听别人的话,岚园算什么?她云卿又算什么?我都不要听!他们说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你要你自己说,你跟不跟我走?” 云卿当即紧张看着云湄,云湄低头便看到蒋宽紧紧握着她的手,抬起头,便看到他苍白着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珠子带着七分执拗和三分隐约的惶恐。云湄便笑道:“云卿,你这又是何苦?都说了是我自己愿意的。蒋少爷你……也别说那样的话吧?这里毕竟是岚园,我……” “呵!”裴二爷终于开口,却是半带讥讽,一边刮着茶一边冷笑道,“临了谁不会捡几句好听话来哄着,你若真把我放在眼里,断不会连嫁人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知道的说你是私定终身暗许芳心,不知道的,只以为我岚园虐待你、教你恨我到这种地步呢!” “爹爹!” “裴二爷!” 云卿与蒋宽齐道。两人相视一眼,又瞬间各自移开目光。蒋宽僵硬着脸说:“这是我蒋宽的夫人,裴二爷还是少说她不是的为好。” “夫人?”没等云卿开口裴二爷便冷眼瞧着蒋宽讥笑,“莫不是我离开物华太久,不知道侍妾也称得上一句夫人?” 蒋宽脸色发白,僵硬地说:“我是娶云湄为妻,正妻!” 云卿又开口,仍是裴二爷又抢先一步道:“娶妻是这等规矩?你倒是见哪家娶妻是无媒无聘、自个儿抬了花轿就敢登门逼娶的?蒋家到底是横行霸道惯了,忒也不把人放在眼里!” “我没有!”蒋宽怒吼,握紧了拳头直勾勾瞪着裴二爷说,“我承认我心急了些。但我不是怕等,也不是怕云湄反悔,我怕的是变数太多!” 云卿也觉有些词着实是难听了些,便求道:“让我和姑姑谈一谈吧!” 裴二爷靠在椅背上冷眼瞧着,并不开口,倒是云湄看罢裴二爷:“不,该说的这几日我已经说完,无需多做赘言。你跟着二爷,我断没有一丝一毫不放心的。今日你欢喜也好,愤怒也罢,都是我大喜之日了。”言罢又拉着白芍的手对云卿说:“我身份低微,原配不上旁人服侍,不过是二爷怜恤我体弱多病,着白芍陪伴于我罢了。她所知不多,你也无须因此事怪罪于她。” 白芍当即跪地痛哭说:“云姑姑,你带着我吧!这么些年我是跟惯了你的,你吃什么药喝什么茶没人比我更清楚,来个旁人万一照料不好呢?云姑姑……” 云湄道:“快起来,莫说这样的话。你是岚园的人,我不是。” 没等云卿开口只听裴二爷冷笑道:“好一个你不是!既然不是,还站在这里碍什么眼?跟着你的蒋少爷去便是!白芍你哭哭啼啼做什么?爱跟去就跟去,我岚园缺你一个能怎地?商陆,收拾一份嫁妆添上,别叫这蒋家小子以为二爷我是舍不得这一星半点的嫁妆才故意找茬呢!” 商陆也没见过裴二爷这么大的火气,当即应下来匆忙去了。云卿惊了一下,要上前拦着,却见裴二爷站起身来冷冷盯着蒋宽说:“蒋少爷,你还不走?愣个什么劲儿?” 蒋宽一时倒真愣了,忽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拉着云湄就要往外走。白芍见状忙跪地拜别裴二爷与云卿,算作陪嫁丫鬟,扶了云湄也跟着要去。云卿让这突然的惊变给闹懵了,见蒋宽果真拽着云湄夺门而去当即紧跟上前一把拉住云湄咬牙怒道:“你今儿倒是带我姑姑出这道门试试!” 蒋宽一顿,阴仄仄地回过头来紧紧盯着云卿,半晌憋出一句话:“你再拦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42节 云卿正要开口,忽听得一句:“是赫赫有名的物华蒋家么?”紧接着听不出喜怒:“好大的口气!” 六哥儿穿戴整齐,想必是要来告别,恰巧赶上了这一幕。云卿看着六哥儿欲语还休,却见六哥儿淡淡冲她点了个头,然后恭恭敬敬对裴二爷行礼。裴二爷放下手正襟危坐,瞧不出喜怒淡淡问了句:“家里人来接了?” “嗯,”六哥儿静静说,“是时候回去了。” “也好,物华虽好,毕竟不是你的家,”裴二爷摸了茶杯喝了口茶,半阖着眼沉声道,“你一心想来见识一番,如今既然见过了,往后也该收了心为自己筹谋,不要再在一些无所谓的事上浪费时间。回去之后,当笃信仁厚,慎思勤勉,自强不息。” 六哥儿便道:“是。” 裴二爷便扬了扬手,说:“那就去吧,万事小心。” 六哥儿再行了个礼,转身走到门口。这里蒋宽拉着云湄的手,白芍跟在云湄身边,云卿则扯了云湄一角红衣与蒋宽对峙。倒是云湄目光分外平静,看向六哥儿神色仿佛事不关己。 六哥儿紧紧握住云卿的手,将她的手从云湄衣服上强行拿下来,面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对云湄说:“我原不知你要出嫁,所以虽是备下了礼,如今这场面倒也嫌轻,有些拿不出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狭长窄盒,打开一看,是一支金镶玉的簪子,簪身外是雕工精致、疏密有致的错金藤纹,内是水润通透的和田白玉,末端处白玉简单几笔雕出一颗鼓囊囊的茉丨莉花苞,仿佛只待春风吹拂便可立即舒展花瓣吐露芬芳了。 远看的确是没什么稀罕,云湄却站得近,并不敢接。因那茉丨莉花苞并不是纯然的白玉,而是内嵌一颗夜明珠,在冬日的阴沉里发出柔和朦胧的光辉。且不说这夜明珠是怎样嵌进白玉花苞里的,单说这夜明珠又何止价值连城。云湄这一迟滞,蒋宽也渐渐看出端倪,不免抬头多打量了六哥儿两眼,心中好奇自不必说。 六哥儿任凭蒋宽打量,笑对云湄说:“我们家那边有个规矩,姑娘远嫁,尤其是嫁入权贵之家,必得有兄弟送嫁方可。听说云姑娘并无兄弟,若不嫌弃在下年幼,此番便由我为云姑娘送嫁如何?恰好是顺路。” 云卿目光一凛,一线冷笑自嘴角牵起,真真是牙齿都要咬碎。 093 上元 “你送嫁?”云卿冷笑,“咱们是多大的交情,轮得到你为我姑姑送嫁?你知道个什么?就急匆匆帮着把她嫁给这种人?” 裴二爷拖着调子喊:“云卿,怎么跟客人说话呢!” 六哥儿兀自低头笑了一下,扭头对裴二爷说:“无妨。”末了又对云卿笑道:“事已至此,她不嫁给蒋少爷,再许旁人可就难了。” 云卿哪能不知这一点,因此更恨蒋宽花轿逼门做的太绝!如今还在年里头,满物华城人都闲的发慌呢,他蒋家大少爷带人抬着花轿去了岚园,能不闹得满城皆知么? 见云卿目光透着恨意,云湄轻叹一声,对六哥儿说:“多谢六爷的贺礼。”六哥儿便将簪子戴在云湄发间,对一旁紧盯着他的蒋宽笑说:“蒋少爷,岚园养了云姑娘八年,如今让你轻轻巧巧就给娶走了,你总该向二爷行个礼吧!” 六哥儿人虽不大,如此静静说来倒隐隐带着几分气势,蒋宽听了略一沉思,小心翼翼扶着云湄一同跪下,说:“今日是我蒋宽唐突失礼,全都是我的错,还请裴二爷不要怪罪云湄。我蒋宽虽然配不上云湄,但可以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对云湄好,决不让云湄受任何委屈!她如今在岚园过什么日子,今后跟了我蒋宽只会更好,不用旁人费心!”说罢轻哼一声,冷冷睨了云卿一眼,同云湄一道对裴二爷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尔后才扶起云湄去了。 云卿见云湄被蒋宽拉扯着往前走,心头恨得快要呕出血来。六哥儿环顾堂中几人,未再多言,也同去了。 蒋家大少爷娶妻一事很快传遍物华,一来蒋家毕竟是大户,又是从岚园里抬走了人,不免叫人猜想蒋家与岚园的关系,这二来么,按礼数仿佛是纳妾,看阵仗又仿佛是娶妻,着实叫人好奇的很。裴二爷添的嫁妆当天即由商陆亲自带人送过去了,乃是三十二抬的半堂嫁妆,赵家听闻后也匆忙送来另三十二抬,凑成了规规整整的六十四抬全堂嫁妆。因是成亲当日才陪过去的,只得在宾客面前一并铺开了,由商陆和赵家的管事亲自念了清单,听得宾客们一阵唏嘘。蒋宽高兴,又在全馥芬摆了三天流水席,此外布道、祈福、施米、施粥等等,一并算下来足足闹了八九天,等消停下来时,上元节都要到了。 倒是岚园这边反而甚是安静。云卿安静,裴二爷也不得不特别安静。大小主子都生着闷气,底下人自然也跟着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声了。 这天一大早商陆就来寻裴二爷,禀报说:“苏记的孙东家送来一批灯笼,说是上元节要到了,给添作节庆贺礼。” 裴二爷一人吃着早饭好生没趣,看着什么菜都没胃口,索性摔了筷子,烦躁道:“节庆贺礼!我这岚园算还过个哪门子节庆、要个哪门子贺礼!”转眼一想,忽又问:“这孙东家待云卿倒是仁义得很?” 商陆便笑:“孙东家其人您也见过,是个实诚孩子没错。听说当初还是小学徒时便成天跟在小姐后面‘云姐姐’长、‘云姐姐’短地叫,和小姐很是亲近。” 裴二爷食指轻搔眉尾暗暗思索一番,挑眉问:“这么说来,拿这个由头去见云卿……仿佛也行得通?” 商陆呵呵笑了一阵,心说这话也说得忒可怜巴巴了些,便勉强说:“仿佛是……行得通吧……” 裴二爷却甚是欢喜,一拍桌子重又精神抖擞起来,喜滋滋说:“行,我看看她去!” 到了拾云轩门口,几个小丫鬟正在做洒扫,一见裴二爷来都赶着过来行礼,裴二爷忙“嘘”了一声,压着声音道:“各忙各的的,别咋咋呼呼。”小丫鬟近日里见惯了他这幅模样,又素知这是个不爱计较的,便齐齐笑话了他一阵方一轰散了,裴二爷搔着鼻子喝身后商陆说:“你瞧瞧你,平日里怎么管教他们的?不像话!” 商陆忍住笑,说:“是,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谁再笑话二爷定要打板子。” 裴二爷瞪他一眼,烦躁说:“去去去,少跟着我。”见商陆果真走了,便猫着腰蹑手蹑脚进了门。房里炭火撤下好几日了,大清早的屋里生冷生冷,裴二爷支走丫鬟,又把端菜的芣苢瞪得不敢吭声,才贴在屏风上听里屋动静。 蒹葭布着菜,说:“赵御史可不悦着呢,当初的事咱们也知道,是慕少爷求赵御史帮忙,人家才风风光光收了云姑姑为义女,好好庇护了她一阵子。如今呢,出嫁这么大的事,竟没告诉人家一声。御史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慈悲人,一心只念着云姑姑侍疾时无微不至孝感动天的好,所以日日念叨说是赵府亏待了云姑姑,闹得赵家合家都不开心。” 云卿安安静静吃着才,嚼碎咽尽了方说:“不开心又如何?当初我姑姑入的可是赵家族谱,这么大的事想必慕垂凉求的也不易,暗地里许了他多少好处也未知呢,总归必定他吃不了亏。如今见我姑姑嫁了堂堂蒋家,却偏不是从他府里嫁出去的,自然是要不悦了,哪里是为了心疼我姑姑。”顿了顿,又不冷不热说:“再说了,三朝回门回的不就是他赵府吗?蒋宽也是三跪九叩叫了岳父大人的,还嫌面子不够大?” 蒹葭见云卿冷冷淡淡的神色,又见芣苢进门时神色古怪,且朝门外努嘴,当即猜出了个七八分,便缓缓说:“这倒也是,赵府若真心疼云姑姑,哪怕做样子也总该气一气。入了族谱的女儿给人家做侍妾,总也该替她抱个不平。” 云卿把一片脆笋嚼得嘎吱响,末了方说:“我姑姑自知自己要出嫁,却不留在赵府,而是一心回了岚园,由此便可见亲疏。此事若说谢也是谢慕垂凉一心为我们姑侄俩筹谋,算不到赵家头上。对赵府感激是感激,再贪多便是他们的不是了。” 蒹葭便顺道接下去说:“好在二爷是一心为你的。回物华之后,毕竟也没亏待了赵家。” 云卿瞥蒹葭一眼,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说:“你不必明里暗里替他说好话。” 蒹葭自知瞒不过她,索性笑着承认说:“我哪里能不为二爷说好话呢?要说小姐你心疼云姑姑咱们都知道,可也恼不到二爷头上哪!今儿气他,明儿等他走了,牵肠挂肚愧悔难受的还是你,何苦来哉呢!” 这一来云卿也吃不下饭,便搁了筷子说:“我是恼他?我便是恼谁,能恼他吗?” 蒹葭看看屋外,特特问:“哦,不恼二爷?” 云卿也看出端倪,又瞧着屋中绢纱屏风下一团暗色,当真是无奈了,说:“不恼!不恼你,你还不出来?一大把年纪了躲后面听墙根儿,叫下人看了像什么话!”裴二爷知躲不了,便嘿嘿一笑探出头来,讪笑着说:“刚来,刚来。” 芣苢和蒹葭忙添了碗筷,伺候裴二爷坐下了。云卿才说:“你跟六哥儿倒会做好人,蒋宽一求就痛快答应了。好人我不会做?别说这容易,就是真逼着蒋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我姑姑做蒋家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哪里是看不惯蒋宽,我是看不惯蒋家!现在这一闹,回头慕垂凉收拾蒋家时,我还得特特为蒋宽留出一条路来,到时候你跟六哥儿谁还能回来帮我一把了?这回倒好,蒋宽是实实在在恨上我了,只要一想到将来我得费心为他筹谋他还未必领情,就气得牙根痒痒!” 094 安排 裴二爷一拍桌子说:“他敢!”拍完又觉得有些过了,讪笑着说:“我是说,好在这小子是一根筋,如今既然认定了云湄,想必是会护着她的。有云湄在中间说和,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对你心存怨恨。” 云卿剜他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葱香酱烤嫩豆腐送到裴二爷碗里,自己也默默扒饭,半晌方叹说:“也不知我姑姑怎么样了。蒋宽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白芍呢人又小,机灵是机灵,毕竟不够稳重,蒋宽那脾气,身边奴才多半是混他银子玩的,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裴二爷忙说:“这事儿我倒是有个主意。前几日去赵府坐,赵太太也是心疼云湄身边都是生人,怕伺候不惯,想送两双丫鬟添作陪嫁。我回来想了想,赵府那丫鬟才伺候过云湄几回,哪算得上熟悉了,倒不如咱们自己添。从前袭香院里的丫鬟小厮都还算稳当,你挑几个与云湄熟惯的,我出面送到蒋家,也顺道替你看看云湄去。” “哪有这么简单了,”云卿叹口气说,“赵家送两双,你便也想送几个,我姑姑他们是真缺人了不成?依我看,人不必多,关键是拿得住主意,别叫蒋宽那好脾性被人诓骗,也别叫我姑姑那柔弱性子受了人欺。” 裴二爷连连点头,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裴二爷左右看看,说:“这话莫不是说的蒹葭吧?” 蒹葭“啊”了一声,满面惊讶,一边为裴二爷添粥一边笑说:“我倒无所谓,听二爷和小姐安排就是。不过小姐赞成这样,想必是轮不到我了。” 云卿不说话,只努着嘴直勾勾看裴二爷,裴二爷左思右想忽一拍脑门,说:“可别介,太亏了紫苏了。” 云卿转了眼珠子,撅着嘴一言不发低头吃饭。裴二爷蹙眉想了一番方说:“我说呢,你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怎么就一气从破五气到上元节,忒也看不开了。原来就等着跟我撒娇讨好呢是吧?” 云卿低头委委屈屈嘟囔了一阵,裴二爷一字也未听清,却搔着眉毛想了半天,说:“紫苏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这年纪早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她在我岚园是一等大丫鬟,去了蒋家可什么都不是了。我不能亏待了我的人哪。” 云卿听他言语已松了口气,忙说:“我哪敢叫紫苏姐姐受了委屈。若说找婆家,都是现成的,你心里能不清楚?挑个好日子怎么办都成。若说去了蒋家什么都不是,咱们不真送紫苏姐姐过去就是了,叫紫苏姐姐过去听蒋家人使唤,凭他们也配?由头就说是去陪我姑姑一阵子,以免她新妇思家,难捱寂寞。她是岚园大丫鬟,说去陪同小住,旁人必定是不能使唤的,不止如此,蒋宽为讨我姑姑欢心,又为卖爹爹你一个面子,兴许行以待客之礼也是有可能的。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再给请回来,哪里就是亏待了紫苏姐姐呢!” 裴二爷一听倒也是这么个理儿,虽说没这惯例,但蒋宽娶云湄这事儿早破了惯例了,哪还在乎添这一桩,便道:“倒是有七分行得通,不过我得问问紫苏意思,她若有一丝犹豫,我自然也不会勉强她。你呢,近日里足不出户就琢磨这些了?” 云卿见有戏,自然是喜不自胜,听裴二爷问便不敢再故意拿捏姿态,于是老老实实说:“还有一个人,是个大隐患,叫做苏行畚。我近日里总是想起他来,说实话真是怕得很,因不晓得当日卢府尹究竟如何处置了他,便递了条丨子询问慕垂凉了,这两日正等回信儿。其他倒真没什么事,先前几日纯是恼的慌,尽生闷气耗日子了。” 裴二爷这才真气了,扯着嗓子吼:“你是谁家的闺女,有事不求你爹求个外人?那慕家小子多大能耐你去求他?” “才不是,”云卿脸微微发红,说,“因爹爹你曾问过慕垂凉,问他蓼花楼的事处理得怎样了,他又说已处理好,我才觉得问他必定妥当。” 裴二爷看她竟然脸红更不悦了,半晌才气闷地说:“得,还真是女大不中留。我这几日就找个由头拜访慕老爷子,商量下你们俩的事。”说罢大口扒了饭便寻商陆紫苏去了。 见裴二爷离去,蒹葭才疑惑地上前问:“紫苏这事倒没听你提过。” 云卿示意芣苢守着,又听院子里无人走动,方压低声音忧心忡忡说:“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你猜怎么着?我梦见苏行畚了!我梦见一处云烟缭绕之地,清波荡漾的河水旁一连几株老垂柳,远看像几重厚厚的绿珠帘。可我往里头一看,竟是蒋宽和我姑姑!我一激灵便吓醒了……” 蒹葭也倒抽一口凉气,坐下来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问:“青烟谷?绿柳叶?” 云卿点点头,恨说:“苏行畚跟蒋宽交情早散了,犯不着单因为蒋宽喜欢我姑姑就两次放过了她,除非蒋宽真的曾对我姑姑……这也就能懂,为何我姑姑认了命乖乖嫁给蒋宽了。不过绿柳叶子的事苏行畚定是知道的,所以不管当日青烟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都得抢在苏行畚开口之前找到他!” 蒹葭也觉事情严重,脸色渐渐发了白,最后方叹了气说:“紫苏姐姐一人去若是不够,我也能帮忙护着云姑姑。大不了等小姐你出嫁前再回来。” 云卿疲惫地阖上眼,说:“没事。蒋家毕竟是蒋家,苏行畚在外头胡来容易,想进蒋家大门可就难了。我姑姑素不爱出门,如今进了蒋家更得守着规矩,要紫苏姐姐去不过是帮忙打点周旋,顺带给咱们递递消息罢了,并不全为防着什么。” 蒹葭这才略略松了口气,说:“你也别心急,慕少爷做事毕竟稳妥。” 云卿点点头说:“我爹恐怕还得操心六哥儿,所以眼下能托付的也只有他了。” 裴二爷那边很快有消息,紫苏满口答应,商陆也同意。不过依商陆的意思,单去一个紫苏还是唐突了些,所以另指了紫苑、紫英、白果、白前和两双机灵的小丫头共计八人做陪嫁,云卿想了想又觉不妥,说:“小丫头们就不用去了,人多了反而招眼。因蒋宽这是纳妾,所以蒋家人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没人特特跟我姑姑过不去。若真是闹大了,反而叫她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她人在蒋家,咱们可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不能叫主子放在心上,又不能叫下人们看轻了去,倒真难为你拿捏这分寸了,”蒹葭笑说,“气吧又不舍得,不管又不放心,管多了又怕给她招灾,真是费尽了心思。” “那能怎么办呢?”云卿叹,“还活着的就这么一个亲姑姑。” 话儿递到裴二爷那里,裴二爷便依她意思办了,只送四丫鬟做陪嫁、另送紫苏前去陪同小住,统共不过五人。云卿亲自前去一一拜谢过,除了裴二爷明面儿上赏赐的财物,又私下偷偷送了她们几盒贵重首饰,用蒹葭的话说,真是下血本儿好好笼络了一番人心。紫苏那里更不必说了,因裴二爷要为紫苏和商陆办婚事,云卿便一口答应亲自为紫苏准备嫁妆,如此不出几日,裴二爷便亲自送她们五人过去了,回来捎话,说蒋宽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摘了给云湄把玩,云湄也一切都好,云卿这才算略略放宽了心。 云湄的事忙完,上元节都过了。云卿这个年过得心惊胆战的,心底郁气到现在也没能尽数散去,成天做什么事都没精神,说病吧没病,说没病看起来又病怏怏的。这事不知怎地就叫慕垂凉知道了,托人带话说要送她一份大礼。 095 苑秋 正月末,天已回暖,铺面而来的春风像兜着一层细软的柔纱,即使微微冷冽,也并不如冬日里那般尖锐锋利,眼见又到了三五成群出游的时候了。 但云卿始终闷在房里,因往年可以偕同游玩的苏二太太如今要养家糊口,尤其要照料女儿,并不得空,而云湄自嫁入蒋家后姑侄俩便未曾再相见,蒋宽倒算得个外出游玩的最佳玩伴,可惜如今相逢也作不识,其他赵钱孙李地算来算去,仿佛都不大合适。她闷着,蒹葭芣苢自然也闷着,所以听说慕垂凉要送什么大礼,两个丫头倒都比她更高兴。 “大礼呢,”芣苢笑嘻嘻说,“倒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算得上大礼。” 蒹葭正给窗台上的石莲花撒水,闻言也笑着回头:“我也想不出来。若你真有什么缺的,且最后是叫慕少爷给补上,可不得叫二爷再怄一回气么?二爷最近因慕家,气的一天省一餐饭。” 云卿看完了关于苏行畚的条丨子后就自个儿在旁玩围棋,捏一枚黑子左右思索不敢落,头也不抬说:“爹也是,自个儿跟自个儿别扭,人家大房儿子都生了,还一心想让我个丫头片子上门直接作平妻,也不想想前头那二位一个姓裴一个姓蒋,哪个能忍我半路杀出去坏规矩?那慕家老爷子又是个喂不饱的狐狸!不过嫁人而已,看我姑姑,自己绣件嫁衣也就嫁了,多大点子事!” 蒹葭芣苢一听当即住了口面面相觑。云卿恍惚半晌落了子,又觉不对,下意识伸手去拿,最后烦烦躁躁叹说:“罢了,落子不悔。”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芣苢假装认真补一件挑了丝的寝衣,蒹葭则倚在用绢帕擦拭石莲花叶子,云卿发呆了一会儿,突然听蒹葭噗嗤笑说:“莫不是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快就要嫁了,心慌了罢?” 云卿果真让蒹葭戏谑的眼神看的心慌,当即扔了棋子上前咯吱她,两人在房中闹做一团,芣苢也咯咯笑着并不去拦。这会儿子,外头小丫头进来说,苏记孙东家那里来人了,云卿一听是孙成,方想起一串子事来,忙说快请。 进来的仍是个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穿件儿豆绿夹袄,外罩石青色枣花纹掐牙背心,行礼说笑都利落得很。云卿和芣苢都在苏记待过,却都不曾见过她,小丫头倒是分外伶俐,水汪汪的眼珠子一转便笑说:“不怪小姐不认得,我是新来的,叫做苑秋。年前岚园的姐姐们都回来,苏记一时缺了人手,便叫我顶上去了,这才去了十天不到。” 云卿一想,孙成向来对岚园分外客气,怎的叫个新来的小丫头来传话?可孙成如今不比从前,做事也算得稳重,如此弯弯绕倒叫云卿慎重起来,因笑问说:“孙东家倒是客气了,人既不够,跟咱们说一声,就绝没有不帮的道理。不过寻了你这样利落的,也难怪看不上咱们了。不知你如今在苏记是做什么的?” 苑秋脸登时红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搓着衣角说:“不怕小姐笑话,承蒙孙东家错爱,叫我做了苏记的画师。孙东家说,若论画灯笼,小姐便是物华城里一等一的了,叫我无论如何先来拜过小姐,再去苏记拜祖师爷。” 云卿顿时觉得亲切,远远儿一看,果见这丫头右手比旁人更细白柔软一些,偏指头肚儿离指尖儿部分稍有老茧,乃是常年执笔所致,衣袖虽洗的发白,细看倒也寻得几处油墨沾染之迹。 芣苢好奇:“拜祖师爷是怎么个拜法?” 云卿记起从前,笑说道:“是苏记的规矩,拜过祖师爷,就正经是苏记的人,出门在外也可用苏记的名号了。譬如你从前在苏记帮忙但没拜过祖师爷,那就算不得苏记的人,便是你打一千个一万个花灯穗儿,出去谈买卖时对方问起来,也只能说是苏记所为,不能报你名字的。” 蒹葭闻言,不免多看了苑秋一眼。云卿知她疑问什么,苏记眼下这东家孙成已经被人疑太过年幼,照例说更该找一个资历深、有威望的画师来镇场子,哪怕花多少银子也不能计较的,可如今呢,竟找了个看起来更孩子气的小丫头,且在苏记统共呆了还不到十天就急匆匆地要拜祖师爷了,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况且这丫头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坐姿仪容都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不似穷家小户出来的人——这就更可疑了,若非穷家小户,哪家肯让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出来抛投露脸作画师呢? 看来苏记倒有一番变故,可惜孙成不能脱身,亦不便明说,才寻了这法子来。念及此处,云卿便更客气地对苑秋说:“孙东家当真是客气了,他既选定了你,便知绝非等闲之辈。我不过比你早一些做了苏记画师,竟还叫你特特跑一趟,还说什么拜过这样折煞我的话。” 苑秋脆笑一声说:“哪里,小姐是笑话我呢。” 云卿因笑说:“等拜过祖师爷,恐怕人人都要这样说了。对了,拜祖师爷定的是哪一天,都有谁去?” 苑秋答:“孙东家说,若小姐能点头,就定在明儿一大早。除了孙东家,还有赵掌柜,钱师傅,和几位老师傅。” 云卿自然听出来漏了谁,画师拜祖师爷这么大的事,苏二太太竟不到场?遂点头笑说:“孙东家选定的人,我哪有什么话好说。蒹葭,把上回去赵御史府上做客时赵夫人送的那支簪子取来送苑秋妹妹。”又对苑秋说:“咱们做画师的,镯子项链倒是平添累赘,便送你一支簪子,祝贺你做了苏记的画师。” 苑秋又红了脸,忙起来推拒了两次,直到蒹葭笑说:“初次见面的贺礼都不收着,日后可寻什么由头来岚园坐?收下吧,小姐觉得跟你亲呢。” 苑秋方谢过,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云卿才吩咐人将她送回苏记了。 这厢茶还未冷,云卿便吩咐芣苢取她的棉袍子出来,芣苢不解,蒹葭送完苑秋回来也急喝:“快别愣着了,随意取一件就是,要快。”又对云卿说:“方才出去时已叫小丫头们去禀明二爷了,因轿子慢,叫小厮去准备了马车。只是……先去哪儿呢?” “柳氏纸坊,苏二太太娘家,”才走了两步又说:“也叫杜衡跟着咱们。”几人便匆匆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到了柳氏纸坊,云卿忙不迭下来就往里走,因前阵子裴二爷才以大阵仗带云卿来此登门致谢,所以柳氏纸坊的人倒有八成认得她,几个人慌乱着去禀明柳老板,另几个人则在前领着路去找苏二太太。到了后院儿,云卿远远儿就瞧见苏二太太正从门里出来,云卿一愣立刻对身边伙计说:“得了,人既带到,可给我们留个清净说话地儿吧。”又吩咐蒹葭给他们一人几个大子儿做茶钱,伙计们都谢了恩散了,云卿才叫杜衡守着,自己带蒹葭芣苢上前去。 第43节 苏二太太讶然,转而又笑说:“莫不是孙成漏了消息吧?你来的这样快。” 云卿忙拉了她手左后看,见不过是清瘦了些,神色倒是平静,方稍稍放下心来,问说:“究竟出什么事了?听说苏记新进了画师叫做苑秋的,那是什么人?” “原是叫苑秋?”苏二太太站在门口笑的平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她名字。” 096 宅邸 云卿一听更奇了,不免问说:“她也去了快十日了,你竟没见也没听过,而年下我们来拜访你时尚未听你提起,算算时候,莫不是你自破五时起就没再跟苏记来往了?” 苏二太太疲惫笑说:“算得倒是精准。年前听孙东家提起说要再请一位画师,我留意着拟了几位,也分析了利害,只等孙东家定夺。年后我告了假没再过去,却听闻孙东家请了一位小丫头。孙东家不似从前稚气,如今却有这等决定,想来或有难言之隐,或有其他用意,我也不好揣测。更别说如今我有心无力,实在没法子操苏记这份儿心了。” 见云卿目光关切,苏二太太目光一黯,淡淡解释说:“年下鞭炮声吵,惊到了小雀儿。苏家那里住不得了,就来这里小住几日,顺便告了长假。”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云卿却不难猜出其中艰难。一则连鞭炮声都能惊得小雀儿犯病,可见小雀儿病到何种地步。二则苏二太太是赚钱养家的人,却能叫苏家给赶出来,显见少不了一番大争大吵。三则说是娘家,毕竟是没了爹娘只剩兄嫂,长嫂精明泼辣,苏二太太又如何能住的舒心。念及此处,云卿不免有些伤怀,情切切说来:“如今我姑姑既嫁,我也孤单得紧。今儿来这里,一是听那苑秋画师说明儿拜祖师爷你竟不去,只道你病了,挂念得紧,二来便是想请你和小雀儿到我岚园小住些日子,咱们也算作个伴儿。你万不可一味推辞,只想着岚园里人少静谧,景致又佳,最适宜小雀儿养病不过。届时再请了大夫在旁照料,三五个月养过来,多半是有益无害的。” 云卿诚有此意,苏二太太却只浅浅笑了,伸手懒懒拂过自己额头碎发,幽幽叹口气说:“我知你是好意。从你起初留我在苏记做事,我便知道。你怜恤我,又心疼小雀儿,这份情谊我永不会忘,但凡此生能有机会,我柳曼秋无论如何都要报你一报的。” 云卿忙说:“二太太你这话又有什么趣儿?咱们多年交情,何须说这些!” 苏二太太扬起手说:“你且听我说。岚园我是不去的,我仔细想过了,岚园,苏记,苏家,柳家,若真要住,哪个也能混过些日子。可小雀儿这病,需要的并非好吃好喝,而是安稳平定。” 云卿自然也明白,又安慰说:“便住在岚园就是了,安安稳稳,平平定定,就当是在自己家。”见苏二太太一味只是浅笑,云卿便知一时半会儿也难说服她,便问:“依二太太的意思,是要出去另外置办宅院了?可曾寻好了地方?” 苏二太太看了她半晌,忽问:“你近日里可曾听过苏行畚的消息么?” 云卿一愣,想起先前慕垂凉着人递来的条丨子,便捡着要紧的说:“受了点子教训,如今也是收了心了,再将养个三五日等到能下地走动就立刻离开物华,恐怕也是死生不复相见了。” 苏二太太也不惊讶,点头说:“你与你姑姑吃了那么些苦头,如今裴二爷既然回来,自然是饶不了他的。说来也不怕你看轻了我,我那宅院业已选定,房契却是苏行畚差人送来的,说是只剩那么点子钱了,所以置办了宅院送与妹妹做补偿。我亲自去瞧过了,那院子果真是不错,屋子敞亮,花木又多,最要紧的左邻右舍都是正经人家,街坊四邻又素来和睦,确是个过日子的好去处。若非小雀儿这两日病情加重不宜挪动,我只怕一早就带她过去了。” 苏行畚?云卿不免愣了一下。 “苏行畚……差人送了信?”云卿问说,“方便给我看一看么?” 苏二太太倚着门说:“没有信。只有房契和口信,办事的小子是个伶俐人,多的一句话也不肯说。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 这倒怪了,倒不是说苏行畚没本事购置一处房子,只是一来慕垂凉已经捉了他,如今他哪来的利落小子帮他捎信带话儿?二来好端端的,他苏行畚能想起来给小雀儿什么补偿? 云卿却摇头,说:“倒没什么。你那宅院是在哪里,不如隔几天挑个晴天朗日,我叫人过来帮你们搬家去。” 苏二太太不在意地笑:“没几件东西,我们自己也就拿了。地方偏了些,也不知你听说过没,叫做金合欢巷。因临近从前被满门抄斩的夏家老宅,人人都忌讳些,所以想来那地契不值什么钱,苏行畚拿得出手也并不可疑。我这样想着是其次,最重要是听说苏家一家子要去巴蜀投亲戚,十年八年必定不会再回来,所以才觉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十分安心。” 云卿愣了半晌,只道自己听错了,犹疑问:“金合欢巷夏家老宅?”只是这句太小声,苏二太太听得并不分明,也就没有作答。 见苏二太太始终没有请她们进门的意思,云卿便收了心道:“既是如此,我只管帮你留意着苏行畚,其他的便照你意思办就是,只是你若银钱短缺,或有什么不便,万不可忘了还有一个我可略尽绵力。” 苏二太太目光有几分恍惚,倏尔一笑,点头拍着云卿手背,半晌才只是说:“好。” 几人都站在门外头吹着风,苏二太太神色又过于疲倦,云卿便不敢再拉着她细聊,只嘱咐她多多宽心,便带着蒹葭芣苢往苏记赶。 苏二太太这里显然是慕垂凉安排的,那么苏记呢?云卿猜不出个所以然,一路难免忐忑,等到了苏记忙不迭往里头去,进门一瞧,差点认不出来,因那里头十个里倒有五六个是生面孔,单说赵掌柜旁边跟着的三个学徒模样的小子,竟一并都是新人,这倒很是不寻常了。 赵掌柜素来严肃,此刻神色倒比往日里更阴郁几分,他将算盘珠子拨弄地噼里啪啦作响,旁边儿一个小学徒看的眼睛都看花了,忙问东问西地求教给他,赵掌柜却神色冷淡充耳不闻。 店里人多眼杂,虽说云卿自小抛头露面惯了的,蒹葭也觉不妥,示意她直接去见孙成。云卿见三个小学徒都缠着赵掌柜,想来打了招呼也没法子好好说话,便只远远儿点了个头,由着一个没见过、极热心的伙计招呼她们,蒹葭开门见山说:“咱们是岚园过来的,因牵扯到除夕和上元两批节庆灯笼的钱,怕是需得亲自和孙东家说了,劳烦小哥禀明了去。” 那伙计听蒹葭言语便知只是个丫头,但见她穿绸挂锦,镶金戴玉,不怯不懦,举止高雅,又念及是岚园的人,便不敢怠慢,忙先将她们请去了百结花厅。不多久,果真听到脚步声,云卿起身欲迎,却听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同时孙成的声音传来:“那里头坐着的是岚园的小姐姑娘,二位进去是否不妥?” 外头安静了片刻,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呵呵笑道:“既是出了门穿街过巷到苏记,想必早就是抛头露面了,怎又在乎咱们两个?况且孙东家不也是男子,孙东家见得女客,我们竟不成?” 没等孙成作答,另一人也油腔滑调地帮衬说:“我这哥哥性子耿直,素喜实话实说,孙东家万不可生气。倒是有一句实话撂在这儿,孙东家若早日答应了咱们,何须这样一天三回地动着怒,回头伤了身再埋怨到咱哥俩身上,反倒伤了和气。” 孙成竟也不怒,冷冰冰说:“放心,有蒋家大小姐在前顶着,怨也怨不到你们头上!” “哟,这话说的!”后一个开口的男子笑嘻嘻说,“几时曾提过蒋大小姐了,孙东家说笑了不是?” 云卿听得有意思,便唤:“孙东家,谢你好意,直接请进来便是。从前七夕斗灯,满城人都见过了,在乎这一个半个的?倒叫我也见见蒋家大小姐调教出来的人,开开眼呢!” 097 苏记 隔了很久孙成方缓缓推开门,脸上仍是大为不悦却隐忍不发的僵冷之色。孙成跨过门槛,身后便有二人跟了进来并关上了门。云卿端坐喝茶间略略看过,只见一人身长八尺,高大精壮,方面阔脸,剑眉星目,端的是威武霸气,只是黑着脸一脸冷淡,另一人本是寻常身量,但站在那人旁边反被衬得猴儿瘦,又眯了眼嘻嘻笑着,倒透着刁钻精明。横竖两个都不好打发就是了。 “问小姐安。”瘦的先嘻嘻笑了行礼。 “孙东家亲自陪着二位,可见是要紧的客了,”见孙成自顾自坐了,云卿开门见山说,“只是不知要如何称呼。” “贱名如何敢污了小姐的耳。” 云卿不免笑了,心说方才在门外言语都说透了,如今进了门反倒分外客套起来,也不嫌没趣儿,奈何真真觉得这二位十分有意思,便顺着说:“不敢当,毕竟是蒋大小姐手下当差的人,如此说岂不折煞了我!” 那瘦子便嘿嘿一笑,弓着腰恭恭敬敬答:“虽不知关蒋大小姐什么事,却谢小姐给足了咱们兄弟脸面,也就不便妄自推拒了。我名何路平,我这位哥哥姓第,单名一个午字。” 云卿点头笑了,一面并不起身,一面却十分客气地说:“我原也不过是客,仗着与孙东家薄有交情才敢不经主人相让就入了座,只是如此一来,竟不能请二位爷入座了,烦请体谅则个。” 那何路平脸上始终挂着笑,分外恭敬地说:“小姐何须说这话!小姐何等身份,咱们又是什么身份,自然是小姐坐着咱们站着的理儿。” 话才说完,便听一旁的第午不冷不热哼了一声。 云卿更觉有趣,便问说:“第爷可觉有什么不妥?” 第午却一脸厌弃,并不作答。云卿便兀自一笑说:“是了,第爷瞧不起我抛头露面穿街过巷呢。只是咱们物华多是商贾之家,但凡学做买卖的小姐,十个倒有八个出入过铺子。我本贱民,不敢妄自尊大,哪里敢以深闺小姐自居?况且尊贵无双、艳绝物华的蒋大小姐尚且三五日一次往蒋家茶叶铺子里跑呢,我怎反倒比蒋大小姐更金贵了?抛开这个不提,当日蒋大小姐乘坐肩舆到我岚园门外与我兴师问罪,也不曾遮遮掩掩。第爷如今拘泥于这等礼法,看不起我是小事,若传进蒋大小姐耳朵里叫她误会,可当真是要伤和气了。” 这两人执意要和蒋婉撇清干系,但孙成说话做事都稳重,既知她在听着,自然不会信口胡诌。云卿便如此一试,于是果然见那第午阴仄仄盯了她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暴怒,但毕竟是忍了忍,什么都没说。倒是那何路平左右看看,眼珠子咕噜一转很快反应过来,嬉笑说:“咱们算什么东西,蒋大小姐何等身份,莫说听不到我们这等闲话,便是听到了,哪里又会有闲工夫特特来计较呢?毕竟又不相熟。” 第午这反应,加上何路平极力撇清,反倒坐实了云卿心中疑问——苏记变故果然是跟蒋婉有些牵连的。不过这就更不能懂了,好端端的,蒋婉一个做茶叶家的女儿怎的突然来插手一个灯笼坊的事? 总不至于又与慕垂凉有关吧? 云卿这一琢磨,屋中不免安静了片刻,这一来那何路平更是连着看着第午两次,虽是小心谨慎且迅速的,但那眼神中的提醒之意却是很容易看出来。云卿觉得仿佛猜灯谜,至此虽已不觉得有什么趣儿,但既然打开了灯谜纸,好歹知道个答案算罢了。于是对孙成说:“除夕和上元两个节日,苏记前后共分六次往岚园送了总计三百二十六盏灯笼,因当日说是节庆贺礼,所以并未列了单子来,我也知苏记家大业大,并不缺那几两银子,但总归钉是钉铆是铆,不能叫你一番好意还赔了钱。这是我着芣苢清点后列的详单,烦请孙东家过目,若有不对,则以苏记账簿为准,倒时多退少补,再作计较。” 云卿说得客气,孙成也只得接过详单粗粗看过,点头说:“没错,都对的上。” 云卿便笑:“那就好,我这就叫人把银子送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孙成闻言抬头,欲言又止。云卿干脆吩咐外头候着的杜衡先回岚园取银子来,又笑着向孙成解释:“我心心念念这事,所以单子都整日带在身边,一心想着若抽不得空,便是哪天路过时顺便也就给了。不想单子没丢,银子倒忘带了。这可好,还得在你这百结花厅里多耗一会儿,且要劳你多等一会儿了。” 孙成这才晓得她用意,说:“哪里的话,小姐不嫌弃就是恩典了。可巧明儿一早新画师要拜祖师爷,虽说当初小姐你拜祖师爷时我曾有幸目睹,但时日久远,到底也记不清楚了。苏二太太倒是最熟悉章程的,可惜又告了长假。余下的老师傅们又只剩赵掌柜、钱师傅、黄师傅,也都是有些岁数的人了,能记得的事多半相冲,并不可作借鉴。” 云卿闻言便笑:“怎的我才过了个年,苏记的老师傅们便都回家含饴弄孙了?竟悄没声息的,也不叫我来送一送,倒显得我不懂礼数了。” 孙成斟酌着言辞,客客气气地解释说:“破五开工,苏记里十个人里倒有七八个不能来,告假的告假,请辞的请辞,余下不过八九个人,不是太年长经不住劳累就是太年幼担不起重任,但上元节最是卖灯笼的好日子,苏记早接了单子,哪里又经得起耽搁?便只得匆匆忙忙寻短工。” 云卿看着一旁规规矩矩的何路平和第午,笑着接下话茬儿说:“孙东家不妨让我猜一猜……莫不是天佑苏记,菩萨帮忙,所以一两天就把短缺的师傅伙计全补上了吧?或者不仅补上了,还一并都是最好的,比方那落落大方的苑秋画师,又比方方才堂上机警伶俐的伙计。” 何路平嘿嘿笑着,第午冷面盯着,余下孙成一脸隐忍不发的无奈,只叹说:“叫小姐看笑话了。说来小姐不过是从前在这里做了一阵子画师,竟这么念着往日情分,还肯替我苏记分忧,委实是大德大义。” 孙成如今已知是被人算计了,但一想,若旁人只是算计苏记破败,只需等着上元节前苏记缺工短匠即可,何须一水儿换了伶俐人来顶上,外人看来恐怕只觉得苏记蒸蒸日上。如此一来,旁人算计的就只能是苏家这家铺子,这倒能明白进门之前何路平说的那句“孙东家若早答应了咱们”了。 可是蒋婉呢? 如果云卿是蒋婉,只需静观苏记破败,最后低价买入即可,虽耗了些时间,终究是省力又省银子。蒋婉出自商贾之家,不会不懂怎么捡便宜。她这么闹着,莫不是真想做这灯笼营生吧? 只听孙成缓缓道:“如今有人看中了这间铺子,出了高价非要买下它不可。”说着冷冷淡淡看了何路平和第午一眼,又收回目光说:“虽说别人不愿经自己口承认,但我不是没差人打听过,那苑秋画师是蒋家大小姐陪嫁大丫鬟的堂妹,外头那小厮一身老茶梗子味儿,想必从前就在茶铺里跑过堂,何路平这名字虽说没听过,倒晓得蒋家二少爷蒋初身边跟着的那位名字恰巧叫做何路定。蒋家大小姐要买苏记,原是承蒙她姑奶奶高看了。但要这两个黑白无常日盯夜盯连门都出不得,当真没什么必要死扛着。况且如今我师傅赵掌柜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样折腾,我也赚足了银子,不愿再受这累了。” 098 暗商 孙成虽是名义上的东家,但他做苏记东家的事乃是云卿一手安排,因此事不宜张扬,加之云卿如今身份不同,孙成才特特与云卿客气疏远了。云卿料得如此,才依他意思说些场面话。但孙成此话一出,云卿反倒真假难辨,不晓得孙成此言是为掩人耳目瞒天过海,还是当真厌弃了。 看着面前紧盯着的何路平与第午,云卿不禁笑说:“蒋家是做大买卖的,竟也有兴致插手咱们灯笼行当,看来物华城这灯市今年是稳赚不赔呢!” “依小姐这意思,我现下卖,倒是亏了?”孙成犹疑着问。 何路平忙笑着插嘴:“哎哟喂裴小姐,咱们只道以你这样的身份教养,必是个明事理的人,怎的这会子竟糊涂了呢!” 云卿挑眉问:“哟,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犯了什么糊涂了?” 那何路平便上前道:“以小姐所知来说,不过就是两件事而已。一件事是买家不是蒋大小姐,那这买卖不过就是寻常买卖,自然谈不上灯市兴衰,倒不如趁现在苏记生意正好,卖个撑天的好价钱;另一件事是买家正是蒋大小姐,那小姐就更该帮孙东家拿定主意,毕竟平白无故的何必非要跟蒋家过不去呢?更不必说小姐的姑姑如今跟了蒋少爷,帮蒋大小姐就是帮自家亲戚呢!小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云卿倒叫他一席话给逗笑了,转而对孙成说:“我算是明白了,遇上这样伶俐、偏又帮着别人说话的,真真儿是叫人恨得慌!”又对笑嘻嘻的何路平说:“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只可惜我与孙东家的交情还不到谈论这等要事的地步。不过如果我是你们,我头一个就先摆明了买家,要孙东家知己知彼才是。” 那何路平弓着腰笑嘻嘻的,却不接话茬儿了。 云卿暗暗思索,何路平和第午说话滴水不漏,如今虽确定此事与蒋婉有关,但要叫他二人亲口承认想必是太难。而孙成明里暗里是要扮生分,话既不能说透,她耗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先回去着人打听着再作定夺。 拿定了主意,云卿便点头说:“我懂了,不论孙东家猜对也好,猜错也罢,总归‘是蒋大小姐派来的’这句话决计不能从你们口中说出来就是了。” 见何路平并不辩解,仍是半弓着身子笑嘻嘻模样,不免真三分假三分地叹说:“你们二人刚柔并济,互补不足,有第爷在一旁站着,你说什么浑话也没人敢动手,有你在一旁站着,第爷闹再僵的场面你也能给圆过来。难怪蒋大小姐差你们二位来办事呢!只恨我没蒋大小姐这福气,手下竟没有像你们这般出色的人!” 蒋婉素来跋扈,对做茶的掌柜师傅们略敬几分已是撑天了,哪里曾跟他们客气过。因而何路平一听这话不免抬头看了云卿一眼,但见她低头蹙眉,目光悲中带恨,末了轻轻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转而便欲起身了,一旁的蒹葭也上前去扶,何路平忙低了头,偷偷和第午相视一眼,又迅速瞥开,各自不言。 云卿和孙成四目相接,方叹说:“罢了,我今儿不过是来还灯笼钱,不想竟耽搁孙东家这么些时候。只可惜家里人不许,否则我倒是有心把这灯笼坊买下来,请孙东家和二位爷帮忙打点,必有一番好赚。” 孙成了悟,晓得云卿是叫他先别卖,既定了主意孙成也就松了一口气,笑说:“只可惜这二位爷不肯说,要一开口竟说买家正是小姐你,我倒是乐得现在就卖呢。话说回来,这二位整日死盯着我像是黑白无常,回头若真请来人尽其才,不定就成了哼哈二将呢!只可惜我也一样,没这福分喽!”说罢与云卿一道笑了,蒹葭芣苢闻言也是陪笑,倒叫云卿偷偷看见何路平与第午神色复杂难言。 出了苏记不多久就迎头碰上杜衡,杜衡认得岚园马车,知是云卿,忙上前请了安,并将取来的银两给云卿核对过目,云卿检查未有不妥,点点头说:“很好,直接给孙成孙东家,告诉他明儿一早苑秋画师拜祖师爷的事不必费心,大约走个过场也就是了。倒是赵御史府上周姨奶奶过整寿,我须得从苏记买几盏精致宫灯,你转告孙东家要看时候,要知分寸,其他的,我最近几天就差人过来详谈。” 杜衡领命去了,云卿方吩咐:“速回府吧。” 蒹葭和芣苢还没回过神来,帘子一放下便听芣苢问:“今儿这场面太无聊,孙东家在打什么哑谜,句句七弯八绕地说不清楚!” 云卿叹:“孙成怕也是懵了,不能不说,又不敢说透,要找我拿主意,又怕人知道我与苏记的关系。倒是难为他了。” 蒹葭了悟,细细思索着说:“所以你叫杜衡带去的话,恐怕是暗藏玄机吧?蒋大小姐那边逼着他卖灯笼坊,你却这时候找他做灯笼,明摆着是要他把灯笼坊多留几天了,这倒是容易明白。但拜画师的事又是个什么意思?” 云卿便解释说:“在苏记,拜画师是顶天的大事,如同大族祭祀,处处都是规矩,一丝一毫也不能乱的。赵掌柜、钱师傅等人都在苏记超过三十年,怎会不晓得祭祀的章程?偏孙成却说他们都不记得了,显见是不打算叫苑秋拜这个祖师爷。” “可你却叫她去拜,”蒹葭偏头看她,点头说,“是了,你还叫孙东家看时候、知分寸、等你吩咐,所以你是要把苏记卖给蒋婉了?若卖出去,苏记自然就不是苏记,从前的规矩也不必一味遵守,因此那苑秋画师拜不拜祖师爷都无关轻重了。” 云卿便点头道:“对,只希望孙成也如你一般早些明白就好。” 芣苢愣了,半晌才抓着云卿磕磕巴巴问:“卖、卖了……苏记?可……” “我知道他是孙成的心血,”云卿安慰说,“我也不舍得。但你想,蒋婉不可能知道咱们和苏记的关系,那么她就不是故意要针对咱们,她又特特不让人知道买主是她,显见她也不想把这事闹大。咱们跟她死磕并无益处,倒不如趁势把苏记卖了,一来苏记虽正常运作,但算不得十分赚钱,如今蒋婉执意要买,倒可以多卖些银子;二来……我与慕家的事不定什么时候就定下了,到时候哪有精力去顾着这灯笼坊?还是要孙成一个人扛着。可孙成不比从前,他如今能够独当一面,再做这小小灯笼坊的东家可就屈才了,你难道想他一辈子打理个灯笼坊,甚至这灯笼坊还叫苏记而非孙记?” 芣苢脸一红,缩了肩膀喏喏说:“我、我的意思……与我何干了,不过是问问、问问……” 云卿和蒹葭都噗嗤笑开,三人这才嬉笑欢闹回了岚园。 用罢晚饭,云卿便留芣苢在房里做针黹,自己则带了蒹葭去见裴二爷,并将白天苏二太太要去金合欢巷定居,以及她要将苏记卖给蒋婉两件事细细说了,末了又解释说:“金合欢巷的事是明摆着的,如今苏二太太先去住着,恐怕不多久,夏家老宅就要交给苏二太太暗中打理。至于苏记灯笼坊,若是半年前说要卖了,我是真舍不得的,但如今百结花灯都不知卖给谁了,熟识的伙计也散了七八成了,不过只剩个空壳子,让它这么拖着孙成倒很是不妥,索性卖了。” 裴二爷冷笑一声说:“慕家小子倒是精明,宅子是你们家的宅子,人是你熟识的人,却叫他平白做了人情,回头你必得存了这份谢意心心念念着他的好……净玩这些个小把戏!我最是看不惯他这一点,哼!” 云卿与蒹葭相视一眼,都是暗暗忍住笑,只见蒹葭上前给裴二爷添茶,动作轻柔优雅,嘴上却十分不饶人,嬉笑着说:“二爷怎又恼起来了?莫不是今儿去慕家老爷子那里谈慕少爷和咱们小姐的亲事,受了气罢?” 099 嫁妆 以云卿所知,慕家老爷子是并不反对这桩亲事的。他虽忌惮着慕垂凉,却也需得承认唯有慕垂凉有能耐做他的左膀右臂。前阵子慕垂凉为他出生入死险些送命,闹得二人暗生嫌隙,慕老爷子似乎也急着想寻个法子抚慰慕垂凉一番。 但恰逢岚园此番变故,这事就不一般了。 第44节 若裴二爷当初果真大去、云卿又果真流落街头,那对慕家来说不过是花几两银子买个妾的事,慕老爷子就是有心讨好慕垂凉,顶多也只是气气派派办一场,再不济,许她一个姨娘也就顶天了。但现如今裴二爷不仅回来了,还认下了云卿作女儿,圣上又有岚园可传云卿的旨意,那云卿以什么身份进门,可就得重新计较了。 念及此处云卿便道:“本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你偏要去碰钉子!我早说了,横竖先进了门再说,往后的事我自有分寸,何必这样一趟两趟的,倒跟求人家一样,你受得住,我还忍不了呢!” 裴二爷气得指着云卿脑门儿骂:“你懂个什么?什么叫先进了门再说?你是姨娘进门,底下人还拿你当半个主子,你要是姬妾进门,旁的不说,每月例银还没他家大丫鬟拿的多!打小我就没短缺过你吃穿用度,要是嫁了人还不如跟着我过的好,我嫁你干什么?给他慕家当丫鬟使吗?我便宜了他慕老鬼!” 云卿和蒹葭都笑的肚子疼,慕老鬼,看来裴二爷是真气得不轻。她们这一笑裴二爷更是气得头顶要冒青烟了,云卿赶紧问:“做妾是不会的,慕老爷子怎么着也得给你些面子。为妻呢,不合规矩,裴家和蒋家那二位是正经嫡长女,今儿要是凭白让我做了平妻,家里那些没出阁的次女庶女得被贬到什么份儿上,人家能愿意吗?所以依我说,做姨娘也就罢了,毕竟不过是一开始,往后怎么说且看不见呢!” 裴二爷语塞,被噎了半天方蹦出几个字来:“没羞没臊!” 云卿脸早发热,不过是晚上映着灯火瞧不出来罢了,听裴二爷这么说便笑:“我是晓得我在做什么的。慕垂凉要我进慕家,和我自己个儿想进慕家,都不是为了花前月下过日子的。因晓得这一点,才不会叫些旁枝末节的事给乱了心神。” 裴二爷静默了半晌,末了轻叹一声说:“越是知道事情是这样,越舍不得委屈了你……罢了,好在那慕老鬼也希望你进门压一压裴家和蒋家的气势,现如今不过是咱们和慕老鬼一道想个法子堵住裴家和蒋家的嘴,最多就是婚期往后拖一拖,不会办不成的,你放心。” 云卿倒愣了,狐疑地问:“慕老爷子不趁机大大敲诈咱们一笔,反倒直接说帮咱们?要是我,知道爹爹有求于他,必定先算计爹爹你,等到慕家和岚园谈妥了,再联合对付裴家蒋家不迟……爹爹别是许了慕老爷子什么又没让我知道吧?” 裴二爷干咳两声,躲开目光就去拿茶盏,云卿抢先把他茶盏夺过,裴二爷一手探了个空,干笑一声缩回手讨好说:“苏记的事你若不甘心,我出面给扛下来?” 云卿挑眉看裴二爷,裴二爷缩了半晌,偷偷一瞄,见云卿收了笑目光幽深喜怒难辨看着他,方含含糊糊说:“就、就是……” “岚园?”云卿看他目光躲闪就猜出个七八分,登时火气就上来,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放上前道,“爹爹你还说我,你真是——你要气死我!咱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多年,你没得裴家可回,我没得夏家可回,都靠一个岚园遮风避雨才到了今天,你舍得拱手让人?更别说我迟早要跟慕老爷子过不去的,到时候万一他拿这御赐的园子当挡箭牌,你倒是叫我怎么办?” 裴二爷龇牙咧嘴一番,一脸无辜地说:“慕老鬼的确是在打岚园的主意……可我没答应啊!拿岚园当陪嫁,风光是风光,但后患太多,相当于直接把咱们老窝给端了,这当我能轻易上?你忒也小瞧了我!” 云卿急得脸都白了,听裴二爷如此说才觉是自己太激动,登时又急又气又拉不下脸,最后一跺脚说:“你故意的!不理你了!”说完拉了蒹葭拔腿就走,蒹葭丝帕掩口偷偷地笑,裴二爷见状倒朗声大笑起来,仿佛一天阴郁一扫而光。 余下的几天云卿因恼着慕老爷子,也就赌气不理慕垂凉。裴二爷依旧早出晚归不知忙什么,期间倒是听人提起裴家和叶家再议婚期,正式定在正月二十五了。因初次议婚期后两家所需都已准备齐全,当日庚帖、活雁都已送过,如今只剩出嫁,无甚好办,因而虽说只剩三五日,但听说两家都不很着急。 但后来去金合欢巷时听人说起,方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隔天苏二太太搬家时,云卿因怕惊着小雀儿所以不敢差小厮去,而是叫蒹葭找了几个年幼的丫头并几个素来和善的婆子帮忙。那日天气阴暗潮冷,云卿的手腕子犯了病阴疼阴疼,实在不便前去,所以只得缓了两天才带着贺礼去看她们。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往日里最是富甲一方的夏家的宅邸,曾经何其辉煌,如今却经风历雨只剩残垣断壁,并一地干枯的荒草和几只瘦骨嶙峋的夜猫,看起来更是叫人唏嘘。从前多少人巴巴地想攀夏家的关系,附近住的多半是想撞运气的人,如今哪还有人记得什么夏家,老宅附近也都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底层百姓,有清贫书生,有豆腐西施,有给人做针黹补贴家用的,也有到沁河码头给人家扛货养家的。街上又热闹,人人脸上都荡着笑,到处都是葱油饼、枣泥儿糕和新鲜豆腐脑的味道,且草芽才冒春风尚凉,就有三五个小娃娃换了夹袄拿了花花绿绿的风筝玩了,让云卿看得好一阵羡慕。 苏二太太的家正挨着夏家老宅的后角门。那院子极大,是半新的青砖房,统共四间大屋间间敞亮,东边一道短廊连着厨房,西边篱笆有些破旧了,补补想必能圈些鸡鸭。院子中间方砖铺平了地,摆着些半新不旧的花盆大缸,里头的土刚刚被翻新过,看来苏二太太是要好好种些花。后院儿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枣树,还有些苹果、核桃、无花果,花木甚多,最外旧墙处则攀爬着藤萝、蔷薇等,想来等到夏天必是一番盛景。云卿随苏二太太走着看着,边问“吃水的井挖在哪里”、“院子并不朝南可怎么好”、“左右两户是什么人家”等,苏二太太少不了一一答了说:“你有所不知,小雀儿如今是不大喜爱大晴天的,所以背阴的房子反而叫我安心。东边是个上有老娘下有妹妹的穷书生,去年刚中了秀才,是个半呆的人。西边是个寡妇带着婆家四个弟妹,那寡妇倒是牙尖嘴利不好惹,但人是不错的。这样的房子,这样的邻居,再没有更好的了!” 云卿这才放下心来,又说:“原先岚园里常请的孙大夫是个德艺双馨的,医术高明不在裴家人之下,我已请他每月四次来为小雀号脉,你若答应,明儿就是第一天,且让他瞧瞧再说。”苏二太太推拒不得,便只得应下了。 正是这时,隔壁那寡妇万娘子带着自家幺妹来串门儿,万娘子欢声笑语如同银铃叮咚作响,叫人听着便心情舒畅,而她家幺妹也是个人精,手上竹篮里分明只有两个不大的冬笋,也作了势嚷嚷说:“婶子快帮我一把,这两个笋子成精了不成?竟这样重!”苏二太太便客套几句,接了篮子带幺妹进屋吃果子。 万娘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最后却是问:“怪不得裴家那少爷神魂颠倒的,竟是被你这样的女子所迷!这我倒能懂了。若非见着真人,我只当那裴爷是中了邪呢!” 云卿万料不到她一开口竟是这样的话,当即有片刻迟滞,万娘子咯咯一笑,说:“开玩笑的,我说话随意了些,你们也随意听就是……不过你晓不晓得裴叶两家这亲事最后是要怎么来办?我真是好奇死了,只可惜成天在这种地方浑日子,想打探也打探不出来。” 蒹葭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便蹙眉问:“恕我眼拙,你与裴家叶家竟是什么亲戚不成?这样心心念念着。” 万娘子水蛇腰一摆,弯起眉眼脆生生笑开说:“哪会了!纯听着好玩的,日子太无趣,所以多听听别人有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有趣?”云卿反问,“裴家这事能有多大趣了?” 见有人请教万娘子显然更兴奋,脸色微微涨红双目熠熠发光半弯了腰凑上前小声说:“蒋家娶个妾都那么大阵仗,裴家这是给大少爷娶正妻,该拿什么阵仗虚张声势呢?” 云卿一惊,瞬间了悟。 100 看戏 物华四族,蒋裴叶慕,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而这些年,四族唯一共同的敌人夏家仿佛已经不存在威胁,对目光短浅的人来说,大约的确已到划清界限、各奔前程的时候。所以照理说,裴叶两家的联姻应当是一步改变四族内部格局的大棋,是应该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震慑八方的,然而如万娘子所言,蒋宽这蒋家嫡长子娶个身份低微的云湄、收区区一个姬妾都闹得满城风雨,可叫裴叶两家怎么联这个姻是好! 万娘子款款摆着小腰儿就近找一个擦得锃亮的青黑大莲花缸靠着,手上不安分地拨弄着里头清凌凌的水,乐滋滋地说:“哎,虽说咱们穷家小户的入不了人家这大局,可是听一听也觉得有意思,觉得日子竟没那么无聊了!只盼着裴叶两家别这么认怂了就好,啧啧!” 云卿万料不到遇上这等奇人,不免跟上前去问:“别什么?”见那万娘子嘿嘿一笑满面狡黠,却并不多言,云卿略略思索一番,忽笑问说:“我懂了,你是想看戏?” 万娘子两弯含情美目立刻迸发光芒,殷红嘴唇一咧露出两排白瓷一般的细牙,浑身都漾着笑说:“这么说可就不好了嘛……” 见她毕竟十分看着自己的家,云卿了然,于是故作深沉装模作样沉思一番,最后一咬牙一点头,说:“好吧!” 那万娘子果然忍不住紧跟着问:“好什么?” 云卿叹口气,道:“我原见万姐姐言语爽快性子洒脱,是极希望万姐姐多欢笑一些的,但又实在……”说罢便故意摇头叹:“哎……” 万娘子登时收了手上前问:“怎么?” 云卿一脸不忍心之色,叹说:“实在不好故作不知瞒着万姐姐——那裴叶两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不过是规规矩矩地办了,并没什么新奇可言!” “啊?”万娘子先是惊讶,转瞬又变大失所望之色,最后竟恨恨说:“白瞎了这些个人了,托生到吃喝不愁的富贵地方,竟这样不成气候!连口气都不争一争,叫我们这些看戏的也觉没趣儿!” 云卿翘了翘眉毛,压平了声音一丝波澜也不见地问:“不过是成个亲,虽说是赶在人家后头了,怕旁人比着算着说闲话,但以裴叶两家,就算再照旧例规规矩矩办,又怕办不出个热闹来?总归万姐姐你也是有的看的。” 万娘子一副忧虑之色说:“你个丫头片子能懂个甚!照旧例能怎么热闹,再热闹也不过只比蒋少爷纳妾强一点点,回头几家都呕着气,戏就转到深宅大院里头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叫外人知道的,我们这等小老百姓还看个屁!”说完恨恨摔了下帕子,见云卿笑嘻嘻不言,方想起自己脏话出口,忙嘻嘻一笑说:“咱们是粗鄙之人,小姐只当没听见罢了!” 云卿便依言只当作没听见,仍套她的话说:“那不然万姐姐以为呢,不照旧例,倒该是怎么个热闹法?” 万娘子忧虑重重中听她这一问,不免又激动起来,也不怕手心儿疼就一拍那大水缸子冷冰冰的沿儿说:“自然是要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叫人觉得蒋家纳妾算个甚,能跟我裴家娶妻相比?自然是要这样了!请戏也好,作诗也好,总归是要把新郎说的天上天下头一份儿的英明神武,把新娘子说的天上天下头一份儿的俊俏贤慧,把满物华城其他男男女女都比的还不如地里一棵白菜看着顺溜!娶妻回家自己个儿拜个堂入个洞房就是了,外面那些场面活儿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还怕做多了做狠了不成?真是扫人兴!” 云卿瞠目结舌听完全部,又逼着自己平复神色大方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将那话从头到尾念了三五遍,然后一点一点挑起眉来。 这时候,苏二太太也带着万娘子家幺妹出来了,原来苏二太太见那幺妹穿的虽够厚够暖和,却不新了,便把小雀儿的衣裳拿来给她试了,因正好,所以挑了一身明红镶白狐风毛边儿的簇新裙袄,一件亮紫缀鹅黄星星的硬纱夹棉半臂,另有一双新做的软缎绣花小鞋儿,并几根打双丫髻的丝带和一大包点心果子,用一个墨绿弹花软绸包袱给裹了,故此耽搁了这好些时候才出来。 苏二太太歉笑说:“这些衣裳虽早早做好了,却一次都没碰过。按理说幺妹这美人胚子,量身定做的绫罗绸缎都怕衬不出她三分伶俐呢,哪能穿这些个东西。但你若不嫌弃便只收下叫她偶尔做活时闲穿,总归不至于放着沾灰又占地方的就是了!” 万娘子喜得花枝乱颤说:“哪里哪里……你说的那一大串子话……哎呀我只当是好话了!我没你们那些弯弯绕,有人说好话呢我就听,有人送东西呢我就要,我可不犯这傻!” 那幺妹抱着包袱跟在万娘子后面机灵地说:“大嫂可没羞吧,你怎不告诉婶子是你手指头粗笨,从来不会做女红?我们也是有婶子这样的善心人做邻居才有几件儿气派体面的新衣裳穿,跟着大嫂只有自己裁剪缝补吃苦受累的份儿!” 几句话说得几人都笑起来,那万娘子又热心邀她二人去她家里坐坐,苏二太太需照顾女人,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推了,云卿一心念着方才他们说的事儿,也只说隔几日再去看她,早早推拒且先行离开了。 一回家云卿便急着安排人打听裴叶两家成亲的细节,为此火烧火燎一般在家等了足足两天,一听说外出的婆子们回来了云卿忙亲自去问,这不问不知,一问倒吓着了。因那婆子说:“裴府上虽没明说,但内里齐齐整整把新造的一栋二层八宝小楼又给查补了一遍,油的红漆新得明晃晃照人影儿,却特特请了匠人回来把一丝一毫的斑点细纹都修补上了,这阵仗,恐怕是三太爷要回来了!” “哟!”云卿倒真谢自己竟打探了一回,若不然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突然出现在物华城,她倒真会有些紧张。算算日子如今离正月二十五丨不过三天时间,想必若真是裴三太爷要回来主婚,人也早在路上了。 见云卿点头,婆子犹疑一番笑说:“还有些……却都是小事了,小姐时间金贵,倒是听还是不听?” 云卿忙说:“一一说来。” 婆子忙把打探所知一一说了,云卿一听果真寻常,什么花会、诗会、请戏都没什么新意,便打断婆子说:“你往日里见得多的就不必说了,单只想想有什么意外不寻常的,又有什么新奇没见过的。” 婆子仔细想了想便道:“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说裴太太有心请物华城有功名没功名的书生才子三十人,有名号没名号的画工画匠三十人,有脾气没脾气的音律巧手三十人,并四族内十个最出挑的少爷们一起办个百佳宴。” “百佳宴?”云卿极感兴趣,口中念念有词琢磨起来。那婆子忙说:“这件只是听说罢了,如今也未曾坐实,也没见正经发出过邀请的帖子。” 云卿一笑,吩咐蒹葭赏了她一吊钱,又使眼色叫蒹葭明里暗里提醒她出去看好自己的嘴巴,这才一个人坐屋里头笑开了。、 裴三太爷回物华? 青烟谷里百佳宴? 裴叶联姻张声势? 云卿打定主意,美滋滋连喝了两杯茶方心满意足站起身来,吩咐蒹葭说:“走,再去烦一趟咱们的活菩萨裴二爷!” 101 紫株 裴二爷这几日心情不佳是岚园下人们都知道的,因此除了他房里那几个丫鬟婆子不得不受着,其余人都是能避则避。因此云卿一进醉望斋的门,就见两三只兔子在外头蹦蹦哒哒地玩,两只丫鬟养的肥猫在老花枝子里头打架,廊前几只鸟笼里一只白鹦鹉和一只黑八哥在大眼瞪小眼,另有几只芙蓉鸟在旁边叽叽喳喳,就是不见人影。自己打了帘子进门,只见两个小丫头歪在矮脚桌旁分吃一碗酥酪,另一个二等丫鬟叫做紫株的则远远儿坐在床边脚踏上绣一屏暖杏春烟图,云卿只道裴二爷不在,正要开口相问却见裴二爷从一挂紫晶珠帘后走出来嚷嚷:“我那柄错金弯刀呢?刀柄上嵌一颗龙眼大红玛瑙那个,你们给收拾哪去了?”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都慌慌张张看紫株。紫株跟裴二爷久了,虽敬而并不怕,这两日裴二爷脾气古怪又受了他好些气,今次便没好气地说:“贵重东西向来是紫苏姐姐收拾的,二爷要是急着找就差门下小厮婆子跑一趟蒋家,问我们是不成的。” 裴二爷被噎,自己气了半晌说:“醉望斋能多大地方,仔细找还怕她藏得深?现在就找,快去快去。” 紫株放下绣图,却不动,只抬头闷闷看着裴二爷。 两个小丫头离门近,看见云卿来了忙簇拥上前,并倒了茶奉上,云卿则笑嘻嘻拉了紫株问:“他又拧巴什么了?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找那弯刀?” 紫株便放下绣活起身对云卿说:“能拧巴什么?说是闺女要出嫁了,列嫁妆单子呢,一早上不是找这个就是找那个,偏又都是紫苏姐姐收拾的,咱们连猜带撞才找来了几个,偏惯坏了,再闹不完了!” 裴二爷气得手指头指着紫株直哆嗦,说:“谁惯坏谁了!这是谁惯坏谁了!” 紫株扭头说:“就是说二爷你呢!大半天闹了几回了,说饿又不说吃什么,给烤鸭嫌油,给酥酪嫌腻,给黄焖肉嫌肥,给红枣粳米粥倒又嫌甜,好容易小白菜鱼翅肉丸子汤里煮了一把面条吃了两口,又说不是从前那个味儿,问吃什么,又说随便!随什么了?哪里随了?喝茶也是,备了龙井偏又要普洱,端了普洱又想喝茉丨莉花,茉丨莉花茶都晾凉了,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罐子高沫儿,这不是存心闹人吗?原本咱们到这府上就是来干活,本是该一个字也不能抱怨的,二爷说换就撤掉,二爷说要就备着,可好容易闹完了,又开始列嫁妆单子了,列一样,叫找一样。明说了不如先列着,赶明儿紫苏姐姐回来了一时半会儿就给找全了,不听,非现在就要。怎么明儿就去给铺嫁妆了怎的?那好,把我也列进去,我跟着作陪嫁倒是福分了,总好过跟着二爷一年到头见不着人,见着了又疯闹难伺候!” 裴二爷气的脸都白了,又臊得慌,半天没喘匀气儿来,云卿和蒹葭忍住笑,一个去拉裴二爷一个去劝紫株,好容易才将她们分开。云卿打了紫晶珠帘推推搡搡请裴二爷进去,又绕过一张黑松木四扇三折苏绣屏风,拐了个弯儿到了裴二爷书房扶他坐下方说:“不怪紫株姐姐生气。往日里你不在,紫苏姐姐又管着园子里的事,你房里都是她跟紫苑紫英盯着。小丫头们素知你是个不计较的,又猜不准哪天回来,所以做活儿时常偷懒,她又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所以旁人擦不干净的她自己去擦,旁人绣不齐楚的她自己另去绣,整日里倒比紫苏更辛苦得多。你今儿还这样嚷嚷,她能不气么!” 裴二爷一甩袖子抽了手,恨恨地去摸桌上茶盏,云卿一摸茶都冷了,忙夺过来说:“才正月天儿喝什么冷茶,你等一等。”又看他一副怒气冲冲模样,因从书房出门,吩咐外头小丫头煮了蜂蜜冰糖杭白菊来,却听见紫株正抹着泪儿对蒹葭说:“你跟小姐好生说说,就叫我也跟你们去吧!二爷本就是念着小姐才愿意偶尔回趟物华,小姐这一出阁,恐怕他更是见不着人影了,既没个人,我们守在这里做什么?” 云卿小心翼翼进了书房,见裴二爷正对着面前的单子沉思,便凑上前去看,果见岚园里的宝贝东西都在上头了,云卿便笑:“都给我?” 裴二爷不吭声。云卿便笑把那单子收起来说:“我方才听紫株的意思,你闹了一天了。怎么,我这事是实打实定下来,已到了准备嫁妆的时候了?” 裴二爷摔了笔说:“定了。” 看裴二爷烦躁的样子便知事情办得不顺,不免劝说:“好啦,多大点子事,把自个儿气病了就不值当了。既是定了,想来这几天慕府就该来人了,到时还好一阵烦呢,如今正是歇一歇的时候。” 裴二爷冷笑一阵,说:“姨娘,所出以嫡子待之!” 云卿无所谓地点头说:“倒是挺好么。” 裴二爷毕竟烦躁,便随口问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恰巧小丫头把茶端来,云卿便斟了茶给他端上,说:“来时是一件事,如今是两件事了,都需得你点头方可办成。” “说。” 云卿见小丫头关了门,屋里并没有旁人,便把目前所知的裴家诸事细细说了,末了说:“这第一件事,毕竟碍着裴家,所以需爹爹点头。我只想叫慕垂凉出手拦着裴三太爷,不叫他回来主婚就是。” 裴二爷懒得插手裴家事,便道:“随你便!”又问第二件事,云卿方说:“爹爹你指谁作我的陪嫁呢?单子上并没有写。” 裴二爷说:“紫苏几个,都跟了我很久,让她们去我就放心得很。” 云卿叹说:“就知道你是这样想!我觉得甚是不妥,爹爹你常年在外,我出阁后又难免顾不上这边,所以岚园必得找几个厉害的给稳着。商陆等人自不必说,余下丫鬟们,紫苏是头一个不能动,她跟你久了,在岚园历来是半个主子的身份,底下人最是听她的,她一走岂不乱了人心?紫苑、紫英又跟我姑姑去了蒋家,余下最早跟你的那几个里就只剩下紫株和紫草,紫草伶俐,让她帮着紫苏打理岚园,至于紫株已有些沉不住气了,就让我带走吧!慕垂凉房里有极伶俐的做针线的,我倒不必带了,再带一个茯苓,她记性最佳,必当派的上用场。加上蒹葭和芣苢,再随意找两个小丫头,凑够六个,是足够了。” 裴二爷左右算着,最后说:“云湄出阁时带了六个,另还有紫苏上门陪着,你也带六个,数量上倒不合适,不撑场面。” 云卿笑说:“这倒无妨,想必慕家也不计较这个。此处不撑场面,自有其他地方填补,爹爹放心就是。” 见裴二爷是默许的意思,云卿才将他先前列的单子拿出来,说:“还有这单子,若是我来看,需得划掉一半才是。什么弯刀什么宝鼎,我要那些干嘛,又都是你最喜欢的!再说了,这些东西一旦带去慕家可就姓了慕了,你舍得?我是不舍得的。” 裴二爷默然半天,仰天长叹说:“我干什么要养个女儿!早知她要嫁,我不如当丫鬟养了,也不必现在又心疼!” 云卿抿嘴笑了,拿了那单子转身就走,才出门就流了一脸清泪。 正是把门外头候着的芣苢给吓到了。 102 人选 芣苢看她这样就慌了,急着上前问她“怎么了”,又忙不迭给她擦眼泪,这时恰巧蒹葭也出来,云卿便深深吸一口气,说:“回拾云轩,我有话跟你们说。” 到了拾云轩,云卿便找了活计把小丫头们支出去,只留蒹葭芣苢,然后把裴二爷所言一一说了。芣苢听了当即惊叫:“做姨娘?”继而恼怒,恨恨说:“凭什么!”话才说完,眼里就蓄了两汪泪,默默扭头擦去了。 蒹葭倒是平静,点点头说:“约莫料到了。其实虽说名分上委屈些,但既不是存了心安安分分过日子去的,倒也不必计较这些。我瞧着慕爷也不像是甘心在物华城待一辈子的人,往后如何也未可知呢。总归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跟着小姐就是了。” 芣苢也忙说:“我也是,我也跟着小姐!” 第45节 云卿知道她二人心意,便不多说,点点头对蒹葭说:“我原就有带你们过去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心带上爹爹房里的紫株,还有咱们房里的茯苓。紫株做事喜欢亲力亲为,素不爱假于他人之手,有些不宜张扬的事交给她做最是稳妥。但紫株这性子,非得有人陪着伴着,一旦落了单就容易沉不住气。茯苓虽年幼,针黹之类又实在没天分,但奈何记性最佳,若到了有一天信鸽素笺都不能用时,借她传个口信儿带个话儿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毕竟还小,分寸拿捏不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得有人在旁慢慢教。我说这么多,一来是想叫你们这几日去探探她们口风,看是不是心甘情愿跟我过去,二来就是要你们多多指点她们,最好可以养扬长避短,万不可有朝一日误了大事,三来,除你们四个之外,我还想要两个够伶俐、却并不招眼的小丫头,最好放人堆儿里就挑不出来的,到时候悉心教着,算能防患于未然。” 蒹葭赞赏地点头说:“甚是稳妥。” 但至于人选,三人倒是一时都定不下来。因十分伶俐的她们心里都有数,但又要不招眼、又要沉得住气、又能够忠心耿耿、又愿意跟她们去裴家,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谁。云卿也知不易,便对蒹葭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毕竟咱们如今选人都是为长远打算,需十分慎重稳妥才是。而我这几日另有其他事要忙,所以需得你上心帮我留意着。” 蒹葭自然应允,因看芣苢脸色仿佛另有它事需要留下禀明,便说去探探紫株和茯苓口风,先行退下了。芣苢这才说:“今儿孙东家差人过来了。” 云卿忙细细询问,芣苢才一一说起,原来苏记新来的那一批伙计做事果然老练,才短短几天,给赵御史家那批灯笼就已经全部做好,需要云卿差人去取货了。然而在这之后,何路平和第午那双黑白无常已经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拦着苏记收订单,苏记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对于孙成来说,虽说自打云卿上次去过之后,何路平已经可以和孙成开开玩笑甚至坐下聊天,但明面儿上近乎无赖的死缠烂打依然没有停止过,所以孙成已经彻底受不了了。 如此一来,于生意,于赚钱,于个人,都已经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实在是只等云卿一句话了。 但云卿思前想后,总觉得仿佛时机还不到,如今卖,和上次去苏记时劝孙成买,又有什么分别呢? 因而只得狠心说:“你亲自去给孙东家带个话。如今还不是时候,叫他勉强再撑几天吧。这几日慕家少爷会去下单子,想来蒋婉的人并不敢阻拦,就叫孙成先做着买卖,同时把苏家的价钱往高里喊,只等时机一到就卖掉。就说这次辛苦他了,叫他无论如何再撑几天。” 芣苢一愣:“慕家要定灯笼?”转眼一想立刻又明白,恍然大悟说:“是了,小姐成亲的灯笼,劳孙东家盯着做,必然是最稳妥不过的。只是……” 云卿亦知孙成撑得辛苦,便道:“不会太久的。” 说是这么说,那所谓的时机究竟什么时候到云卿却并不确定,只单凭直觉,认定现在并不是绝佳时机。回头禀明了裴二爷,裴二爷琢磨一会儿,忽问:“那孙成是个稳重的,日后你打算怎么安排?” 云卿便道:“孙成资历尚浅,慕家那里生意多,到时候劳慕垂凉为他好生寻个去处,多历练历练再说。” 裴二爷冷笑说:“慕家生意多?”云卿知他介意着慕家,尤其介意着慕垂凉,一时反倒不好说什么,便听裴二爷说:“东西可以假他人之手,铺子也可以请人帮你看着,唯独用人,中间一旦隔着其他人,感情就易冲淡一些。要我说,孙成此人,你对他知根知底,他对你仁义赤诚,可堪大任。不妨就先留着,回头等你在慕家稳住了再用不迟,总归是不能叫慕垂凉和慕老鬼早早留意到。你可明白了?” 云卿心头毕啵炸起一点火星,问裴二爷说:“爹爹的意思……我手心里迟早要攥几个自己的人、攥几把自己的钱?” 裴二爷翻她一个白眼,低头写一封书信,再不看她了。 当晚,芣苢已回了孙成,蒹葭也回话说紫株和茯苓满口答应。晚些时候,裴二爷又亲自拟定两个小丫头的人选,一个名白芨,一个就是先前服侍过云湄一阵子的水萍,且裴二爷已亲自问过她们,都是极愿意跟云卿过去的。云卿自无其他计较,如此选定陪嫁丫鬟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正月二十三一早,蒹葭回话说昨儿晚上送去全馥芬茶楼的条丨子已有人取走了,听描述的身形样貌,云卿和蒹葭都猜是慕垂凉身边的宋长庚。那条丨子所叙简单,寥寥不过数字,只是请他慕少爷百忙之中抽空问候一下德高望重的裴三太爷,顺带提一提怎么闹他们的婚事而已。 这天天气不佳,暗云如同破旧的棉絮,冷风又阴阴压着,将棉絮撕扯又吹合,春寒料峭。 云卿的手腕子一早就阴疼难耐,像骨头缝里一溜儿漏着小凉风,起床时连捏起被角的劲儿都使不上。蒹葭一看她苍白透着乌青就要去禀裴二爷,云卿忙拦着,摇头说:“不能去,他够烦了,况且按方子吃药就是了,何必叫他跟着操心。”喝罢药,又吩咐备下马车出门,蒹葭芣苢自然劝着,云卿才说:“我知道你们拦着我是为我好的,只是你们不妨说说看,如果你们是慕老爷子,会哪天来提亲?” 蒹葭冰雪聪明,只略略一想便缓缓道:“正月二十五是裴家娶亲……你的意思,慕老爷会特特挑了二十四、也就是明儿来提亲,好来个敲山震虎、震慑八方?” 云卿点头说:“提亲是要看黄历的,慎重些的,还会看家宅合八字,所以别说赶在裴叶两家之前了,就是冲撞到一天里,裴家对外也只能道句恭喜。我昨儿疏忽了,只以为咱们二爷是烦躁得紧了才开始列嫁妆单子,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猜到了,所以急切地把事情都往前头赶。” 蒹葭了然,若有所思点点头。云卿便道:“所以明儿咱们是不能出门的,只有今天能去一趟蒋家看看我姑姑。” 云卿此番只为探亲,并不愿过分生事,所以只早早报到了蒋宽房里,且由婆子带着从角门入,没敢惊动蒋家太太们。那带路的婆子虽能说会道,但说话直来直去,并不客气。因云卿手腕子上敷了厚厚的药膏,那婆子想是怕沾上,所以一路只远远在前头领着路,脸上嫌恶之色略略可见,且因站得远,说话呼呼喝喝,只怕旁人倒以为她骂自家小丫头们呢。因顾忌云湄,几人少不得一并忍了,等带到蒋宽的萍乡院时,还不得不陪着笑赏了她一两银子,那婆子这才喜笑颜开,进门回禀去了。 103 探亲 蒹葭和芣苢都有些恼火,因知轻重,所以一路隐忍不发。此刻外头阴风仄仄,三人斗篷上的风毛都被吹得散乱,却没人客气一句“先进门等着”之类的话,小半刻钟时间过了,才有个身穿葱绿菱花袄子、蟹壳青色月华裙的丫头匆匆跑出来,因出门时恰好风大了些,竟缩了肩膀又折回去加了一件斗篷,再回来时方打着寒颤说:“奴婢藤花,见过小姐,见过二位姐姐。”云卿只点了个头,蒹葭和芣苢遵照礼数回了礼。只听那藤花说:“很是不巧了,云姨娘今儿陪太太去佛堂,恐好大一会儿回不来呢。咱们少爷去茶庄了,里头几位姐姐或去找别的房里的姐姐们玩去了,或看无事就告了假回家去了,里头竟没个人配得上出来招待小姐和二位姐姐的。小姐你看……” “姑娘何必客气了,本就是我们来的匆忙,是我们失了礼数,”云卿平静地说,“既然姑娘们都不得空,我们自不便打扰了。只是当日从我们家园子过来陪我姑姑的那紫苏姐姐,如今我既然来了,倒没有不问候她一声的道理。烦请姑娘带我们去。” 藤花这才抬起头,略看了云卿几眼,忽了悟一般忙不迭点头说:“是是是,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姐姐们倒不在咱们萍乡院,在后头的即墨斋呢,小姐不妨先去里头歇歇脚喝杯热茶,我这就去请姐姐们来。” 云卿自点头说:“有劳。” 进了门,竟然真没几个丫头在。听那藤花的意思,她在这房里多半只是个三等小丫头,而云卿看那端果子倒茶的三两个,倒没一个看着比藤花身份高。其中一个倒茶时竟然倒满满的快溢出来,又手生,显见是新来的。云卿冷眼看罢,方笑说:“有劳了。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那丫鬟见旁人倒的茶与自己的不同便先慌了,涨红了脸说:“回小姐话,叫果儿……” 云卿便笑:“果儿?倒是巧了,我姑姑的那几个陪嫁丫鬟里正巧有个叫白果的,家里姐姐们也叫她一声果儿。如今你们在一个房里,又叫一个名儿,真是想想就热闹。” 那果儿见并不细究茶水的事,便羞涩笑了,说:“不瞒小姐说,我是新来的,还没有福分见见那一位果儿姐姐呢。” 云卿神色平静,笑意温柔,说:“显见是我们那果儿失礼了,瞧姑娘这样子也来不是一两天了,她既来得早,竟也不帮衬些你。只可惜如今陪给了蒋家,我倒打不得骂不得了,否则该好好教她一教才是。” 那果儿听不出轻重,忙说:“不是的,怎能怪那一位果儿姐姐。我来这里三天,还没有见过云姨娘的陪嫁姐姐们,故而说不认得。” 见云卿的笑僵在脸上,蒹葭便接了话茬儿笑问说:“我就说蒋家家大业大,咱们精挑细选的恐怕也不如人家的呢。如今只怕分了更伶俐的伺候云姨娘,还用得着咱们那笨手笨脚的果儿么?” 那果然见蒹葭亲和,稍稍松一口气,小声说:“姐姐这话说的,岂不是打咱们的脸么?我虽是新来的,却知我们少爷最最宽厚,每日房里的洒扫布置都不甚在意,又常常赏钱赐物的,所以房里的姐姐们都惯得不成样子呢。如今虽进了姨娘,但少爷也改了性儿,每天去茶庄应卯,不过申时是不会回来的。因那紫苏姐姐暂住在即墨斋,所以云姨娘常常过去找她坐一坐,后来太太说如此不成体统,所以现在云姨娘倒也不去即墨斋坐了,每天除晨昏定省之外多半陪太太在佛堂守着。咱们房里没事,云姨娘那里又没事,想必小姐说那果儿姐姐也就不太出来走动了,到底是跟伶俐粗笨无关的。” 蒹葭自不便再接话,向云卿看去,只见她噙着一丝笑,眼睛却半耷着,目光盯着身前二尺远的地上,像要用目光把那块红底儿白花波斯羊绒毯给冻结成冰,屋里静了半晌,方听云卿点头笑说:“蒋少爷能转了性子规规矩矩做生意,这是好事,我姑姑一个姨娘能服侍在蒋太太左右,自然也是大幸。” 末了,各自无话。外头紫苏、紫苑、紫英、白果、白前五人鱼贯进来,一见云卿都是跪地磕头,云卿一看,她们五人只紫苏略略好一些,其他四人穿得倒足够厚实,但仿佛都冻得不轻,最小的那白前丫头手上乌青,怕是要害疮了。蒹葭和芣苢本受邀入了座,如今连忙起来帮忙扶起她们,只听云卿说:“紫苏倒还使得,只是你们四人如今已是蒋家的人,却与我行这样大的礼,传到蒋少爷耳朵里该说我不知礼数,故意拿捏你们了。快起了吧。” 话一出口,紫苑紫英听得是刻意生分的,都垂手不说话。白果和白前也跟着站在一旁,眼里却蓄了泪,云卿只觉自己浑身冰凉,手腕子又生疼生疼,半晌方挤出几个字:“多谢你们了!”言便起身,欠身深深福了个礼。 因藤花等人还在,云卿自不便多说,只对紫苏说:“你如今是在人家家里暂住,虽旁人行以待客之礼,但你需得谨慎自持,万不可给人家添了麻烦。” 紫苏自然应下,云卿略略看过几人,径自点头说:“见一回也就罢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们先行告辞了。” 紫苑紫英等人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只得连连行礼。藤花忙说:“我送小姐。小姐请。”云卿闻言略顿,回头又笑说:“藤花姑娘方才已跑去请她们来,现下若是再挨冷受冻地送我,可叫我过意不去了。况且房里如今没有主事的人,藤花姑娘若不在,万一其他房里有谁过来,可叫谁招呼呢。找个小丫头子带我们出去,不致迷了路就是了。” 藤花自然也懒得出去,又听云卿说得合理,如此行事也挑不出错儿来,便随口指了站在最前头的果儿。 “你们太太的佛堂在哪儿?”走了没几步云卿便问,“总归是来一趟,想要见见我姑姑呢。你放心,你只带路,到时候我远远儿看一眼就是了。” 见那果儿有几分犹疑,蒹葭便柔声劝说:“你便帮我们一把吧。总归我们是客,便是谁发现也都要卖岚园一个面子,决计不会计较的。”说着又偷偷塞了一吊钱给她,那果儿犹疑半晌,怯怯答应了,说:“算了,就当我新来的迷了路,绕远一些也很寻常。”因带着她们三人绕过一大簇夹竹桃,又走过一片嶙峋石林,往东南角偏僻处去了。 那佛堂坐落在一片桂花林中,林子大,又空旷,显得冷风尤其凛冽,擦得人脸颊生疼。远远只看见林中红墙碧瓦、琉璃脊兽,飞檐挑角、斗拱雄巨,十分威武华丽。云卿素知蒋家奢靡,今儿见佛堂亦修得如此辉煌,方知奢靡到了什么地步。再往前走,芣苢才低低惊叫一声,被蒹葭眼明手快捂住了嘴。 云卿倒也看见了,是云湄。 云湄穿一件单薄的藕色绉纱褙子,里头是素白月华裙,紫色云纹长簪在脑后松松绾一个髻,雪青色宫绦系着一块紫玉佩压裙,此刻正站在大门内院子里头手持一卷书不急不缓念着:“……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与热渴者,作清冷水;与饥乏者,作诸甘果……摄事系心,如观妙色……”两旁站着白芍和巧绿,因背对着她们所以看不见神色,只能看到深深压低的头和被风缭乱的发。 里头佛堂内,蒋家太太正跪坐在正中央厚蒲团上掐着乌木佛珠闭目养神,另一边则是蒋家大小姐蒋婉,在一架铺着斑纹虎皮的躺椅上晃着脚,一双红段子绣鞋看起来分外显眼。 104 蜕变 见这情景,那叫果儿的小丫头先吓了一跳,又看云卿等三人都直勾勾看着,忙带着哭腔小声说:“走吧,快走吧。我不知道大小姐在,若知道大小姐回了府,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带你们乱闯的。求你们快跟我走吧!” 蒹葭虽也震惊,却很快稳下心神示意云卿先离开。云卿的婚事已提上日程,这时跟蒋婉起冲突一点好处都没有,更何况云湄在蒋家这等处境,她们不论以何种理由都不能再去添乱的。但云卿只不动声色盯着佛堂里头,脸上没有丝毫息怒神色。 只听蒋婉娇声问:“站了一个时辰了,娘还嫌不够?这是犯了什么错,竟寻了这么个法子来罚,吃尽了苦头不说,晚上回了房身上还不沾一丁点儿伤,叫阿宽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云卿只觉春寒之风比隆冬更甚百倍。只见蒋太太依旧闭目端坐,半晌方缓缓说:“多念一些佛经,宁心静气,自然是好的。” 蒋婉吃吃笑了半晌,自旁小几上拿过一盏茶来喝了两口,说:“娘这意思,不是说天天都这么调教她吧?” 蒋太太继续掐着佛珠,神色无丝毫变化。蒋婉盯了云湄半晌,蓦地笑了,起身扶了扶头上金步摇,说:“所幸不过是站一站,念一念佛经罢了。要是连站都站不好,真是连阿宽房里的丫鬟都不如了,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蒋家,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蒋婉已站在了云湄一步之遥,云湄见那话是冲着她问,便抬起头看了一眼,转而低眉顺目轻声说:“是。” 蒋婉轻哼一声,带着三分慵懒劲儿说:“罢了,娘好好调教您的儿媳妇,我且去茶庄看看阿宽。说来倒是意外,虽说她攀上了咱们阿宽叫我觉得恶心,可细算下来,对阿宽倒也有那么一毫半分的益处,不枉我们一天两顿饭地养着她。” “祸从口出,”蒋太太这才睁开眼,仍盯着前方佛像说,“你是堂堂蒋家的嫡长女,说这等有失身份的话,不成体统。” 蒋婉懒懒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说:“娘说的是。”说着就有丫鬟上前扶着她一道离开了。 那蒋太太便在虎皮躺椅上坐了,看一眼云湄,目光平静而幽深,像看园子里一株怪异的花草一样。良久重又阖上双目,和着云湄颂读佛经的声音再次掐起佛珠来。 从蒋家回来后,云卿屏退下人独坐房中。窗台上的几盆石莲花被蒹葭擦得干干净净,若是晴天,总有阳光透过窗子,为花瓣镀上亮丽辉煌的颜色,但是今儿漫天压着黑云,石莲花失去光彩,就像最不起眼的杂草。 云卿不是怨谁,怨不得裴二爷探亲时只看表面,怨不得蒋宽不够细心,怨不得特特送过去的陪嫁丫鬟们不发一言,更怨不得云湄一味忍气吞声。但是桂花林深处蒋家佛堂里的那一幕却像刻在云卿脑海里,睁眼是云湄青丝散乱随风飞舞,闭眼是云湄声音萧萧似挟秋风……终究是她,太大意了…… 到了晚上云卿仍旧不出门,蒹葭没法子,只得去禀了裴二爷,但今日蒋家所见所闻却特特绕过不提。裴二爷虽一头雾水,但总觉对云卿有愧,又的确担心着,便急急忙忙去了,哪知到拾云轩一看,云卿已好端端坐着吃晚饭了。 蒹葭和芣苢都不敢说话,裴二爷见状,所幸叫她们加副碗筷就先行退下。 裴二爷打趣了两句,见云卿只顾低头安心吃饭,面色平静得颇有些不寻常,只好也心不在焉地夹菜。正吃着,忽听云卿问:“爹爹,有个问题我想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有答案。” 裴二爷心里咯噔一下,心中疑虑骤起,良久放下筷子探手拿了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那倒不急,你不妨先说说今儿究竟遇到什么事。” 云卿右手受伤之后便一直用左手拿勺子吃饭,裴二爷每每看了心疼,但今儿却看得出她之所以如此吃力地拨弄着饭菜,只是因为心神不宁,但她面色又沉静,裴二爷心知不是小事,只得退一步说:“罢了,你问就是。” 云卿继续拨弄着饭粒,半晌方说:“我不懂,是别人欺负我夏家在先,我为何还要对他们仁义礼信?” 裴二爷一愣,几番迟疑后缓缓道:“你是怪为父把你教得太仁慈了吗?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有些举动,即使能够赢在一时,也是不对的。” 云卿摇摇头,平静道:“我没有怪过爹你,而且从来都只有感激没有怨恨。只是现在渐渐明白,善与恶,对与错,哪能分那么清楚。况且就算是对的又如何?对不能当饭吃,别人也不会因为你是对的就不欺负你,而你也不可能凭一个‘对’字保护亲人和朋友。如果用错的方法,却达到了对的目的——” “不可以,”裴二爷冷眼看着她正色道,“我说不准。如果教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变成令人厌恶的德性,我死了没法跟你爹娘交代!” “我知道爹不会答应,所以,”云卿轻笑一声,起身跪倒在地磕头道,“就恕女儿不孝吧……” 裴二爷本就连着烦躁了几日,这会儿心头怒火猛蹿,一气之下摔了茶杯冷冷道:“你倒是能怎的?” 云卿跪得笔直,恍惚问道:“爹也是不是也猜到慕老爷子会在裴子曜大婚前一日来提亲了?” 见裴二爷冷面相对并不作答,云卿兀自点点头,朝门外唤道:“蒹葭,芣苢,你们进来。” 二人立刻进来,看着盛怒的裴二爷和满地碎瓷都不敢多言,只垂手恭敬站着。云卿便继续道:“正月二十五那日差人全天盯着,蒋婉会来生事。到时尽快禀明与我。” 裴二爷冷哼一声斜睨她一眼道:“你倒是能掐会算了!” 云卿摇摇头,声音飘忽说:“她若不来,我自会放过她。但她若来,我也不会再客气。依照今日蒋家之见,蒋婉现如今并不知我要嫁给慕垂凉,如果知道,恐怕扒我姑姑一层皮也嫌不够了。所以明儿慕老爷子一旦来提亲必然震惊全城,也自会震惊蒋婉。蒋家嚣张,蒋婉跋扈,素来看别人都低他们一等,怎能容下跟旁人平起平坐?更何况是她素来最看不起的。” 蒹葭细细想了片刻,见裴二爷背对她们并不开口,几番犹疑后问说:“既然如此……不是该明日提亲后就开始防着么,为何又要等到后天呢?” 云卿叹口气,疲倦摇头说:“因为第一个恨的不会是我,会是慕垂凉。等在慕家闹够了,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又亲眼看见裴家娶妻的阵仗……花灯锦簇,红烛耀眼,新人欢欢喜喜拜着天地,四下宾朋声声恭贺一刻也不间断,真是好一番触景生情……她堂堂蒋家大小姐,才华容貌声望财富样样不缺,本该独享尊荣,却竟不如区区叶家一个二小姐嫁得体面!姨娘,蒋姨娘,上有堪堪和她平分秋色的大房正妻压着,下有她根本瞧不上眼的三房即将进门,往事与新景一幕幕重合,耻辱和怨恨百爪挠心,她怎可能忍得住不生事?当初只是揣测我与蒋宽的关系都会带人直逼上岚园门来,如今哪里肯稍稍忍让半步?只是她必不会与慕家撕破脸面的,所有对慕老爷子老谋深算的恨,对慕家欺人太甚的恨,对慕垂凉薄情寡义的恨,都会统统发泄到我身上……正月二十五,并且最有可能是晚上。” “晚上?”芣苢疑问,“蒋大小姐做事似乎从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既然是存心生事,何需忍到黑漆漆的晚上?” 105 掐算 云卿轻叹一声,继续说:“她自然是要忍的,不过不是为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是要叫旁人以为,她身份尊贵,怎会把我这等人放在心上?更何况裴家娶妻是裴叶两家要联手,她身为蒋家嫡长女总要撑一撑蒋家的门面。到了晚上男人们喝酒,慕老爷子和慕垂凉必走不开,说不定连咱们二爷也不得空,月黑风高,怒火熊熊,最是寻衅生事的好时候,倘若再多喝了几杯喜酒……” “那……”芣苢一顿,惊慌问道,“我是说,那岂不是会很危险?当初在地藏王菩萨庙,连慕少爷房里的大丫鬟秋蓉她都照打不误,又怎会对咱们客气?万一出些什么事呢?” “就是要叫出事啊!”蒹葭隐隐明白,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现在还有两件事,一来若蒋婉果真来生事,咱们总得保证你们两个都不会受什么伤,这二来,你要怎么做呢?若心里真有打算,还是好好商量下为好,万一有了变数只怕得不偿失。” 裴二爷见云卿跪了这么久已经心疼,但云卿仿佛麻木了,依旧跪得笔直,点头说:“想过了,很简单。蒋婉要来寻衅,首先就是要见到我,那么就只有三种方法,第一,借我姑姑之名叫我去蒋家,第二,借我认识的其他人之名,比如孙成或者苏二太太,叫我出门,第三,守在岚园外头,甚至直接闯进岚园。” “但是三种方法都太……”蒹葭忧心道,“不管是累及云姑姑,还是累及苏二太太和孙成,吃亏的都是咱们。然而若是她带人守在岚园外头或者硬闯,冲突之间万一有人受伤,咱们岚园可就喜事变麻烦了。” “对,三种法子,吃亏的都是咱们。所以我叫你们全天盯着,一旦蒋婉那边有任何动静,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她们,正月二十五那日我全天都在苏记。她自己要买苏记,她很清楚是哪里。若真要找麻烦,就直接去苏记找好了,简单明了。” “那然后呢?”芣苢忙问,“是要孙东家帮忙吗?” 云卿便道:“不,是要你帮忙。我前几日一直在想一个词,时机。我不懂蒋婉为什么要买苏记,并且既不明说是她要买,也不用更加严密的法子防止更多人知道。就好像旁人知道也没什么,只是为了瞒着一个或几个特定的人一样。然而此事毕竟与我们无关,我不想过多费心。但是一来,苏记的位置,对面就是蒋宽的全馥芬茶楼。物华四族,蒋裴叶慕,慕老爷子受蒋家欺压太久了,他又是上了年纪的人,能再忍蒋家多久呢?若真跟蒋家计较起来,又岂能轻易放过蒋宽这个嫡长子?所以我少不了要提前把我姑姑和蒋宽一道保出来,而那时候,蒋宽就只能依托全馥芬茶楼——只有这个茶楼是慕垂凉出的银子,与蒋家无关。到那时,我更不能让蒋婉就在它对面开一家铺子继续操纵蒋宽。这二来,卖铺子不是大事,但看准时机方可赚得稳妥。先前蒋婉给的价钱虽然已经很高,但并不够孙成拿了银子立刻再开一家更好的铺子。所以我总认为时机不到,叫孙成一拖再拖一忍再忍。但是现在时机到了,芣苢,正月二十五你也去苏记,什么时候蒋婉来了,去二楼画室和我单独在一起了,就立刻叫孙成以高价卖了苏记,然后即刻带蒋婉的人出去喝酒庆贺,绝不能让蒋婉知道这个消息。到时候一定嘱咐孙成把手下已经接的单子一张不落全部转给他们,不论已经做了多少都要转,按账目补些银子也无妨,总之就是要卖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后患。” 芣苢见吩咐得郑重,忙应着:“是,我记下了。” 云卿长舒一口气,屋中一时安静,良久才听云卿缓缓叹说:“至于我与蒋婉都不受伤……那就要看她究竟想做什么了?是只是大闹苏记,还是干脆要杀我灭口。但是即便危险也只能去,不去,怕我姑姑在蒋家就更难做了……” 蒹葭听得忐忑,一边佩服她心思之深之远,一边又根本放不下心来,最终只得说:“总之你小心为上。” 云卿便点点头说:“还有一事,明儿慕家来提亲之后,你和商陆亲自出面,带几个伶俐人去蒋家接我姑姑回来小住几天。我怕提亲的事一传出去蒋太太更要变本加厉苛待我姑姑。若蒋宽又犯横故意不答应,你就告诉我姑姑我们今日所见,我姑姑为不把事情闹大自会开口求蒋宽的。总之无论如何要先接回来……或者干脆把紫苏紫苑几个都带回来,请孙大夫好好给看一看。” “是,会办妥的,你放心。”蒹葭郑重道。 第46节 房里一时寂静,蒹葭和芣苢不敢多言,云卿也跪得笔直不言语。裴二爷看了更加火大,烦躁说:“你们下去吧!”等蒹葭和芣苢关上门离开,裴二爷才一把捞起云卿怒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云卿跪得腿麻脚软,裴二爷又扯得突然,竟不妨一个趔趄种种摔在地上,裴二爷登时急了,扶起她急骂:“怎么这么不小心!”见云卿红了眼圈儿,又心疼得狠,便叹说:“罢了,先起来。” 慌手慌脚扶云卿起来,见并无大碍方说:“你性子急了。如今大兴城不知情况如何,我需得等一等六哥儿的消息。物华这四族不是平常的四族,或是皇商,或是皇戚,又牵扯到夏家的案子,宫里宫外留着神的多了去了,你以为是小孩子家家耍个小聪明就行得通的?” “爹是说我如今的安排哪里不妥当吗?” 裴二爷却不回答,转而问:“你今儿去蒋家了?云湄那里有什么事?” 云卿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事。只是你知道的,就像蒋婉始终觉得我姑姑配不上蒋宽一样,我也总是觉得我姑姑嫁亏了呢。我姑姑是隐忍宽容的人,永不会去为自己争什么的,所以我才心疼,才更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那也罢了,”裴二爷便叹道,“总归上次去时,见蒋宽那小子果然是十分心疼她的。若将来慕家小子能这般心疼你,以他的狡猾,我反倒不怕你吃亏受苦了。” 云卿一愣,琢磨半晌,任由裴二爷解开她手腕子上的绷带细细清洗换药,最后重又包扎好。见云卿目光躲闪,一副犹疑不定的神色,裴二爷心下疑窦丛生,便收了手细细审视她半晌,最后阴着脸沉声道:“说。” 云卿收回手移开目光,盯着窗台上的石莲花,半晌方说:“爹不与我计较,是默许我方才的计划了吧?那么爹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算计的一分不差,蒋婉她果真来挑衅,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 裴二爷眯缝着眼盯着她的脸看,答道:“能怎样?若蒋婉不来,大家各自相安,若她果真来寻衅生事,也怨不得你比她聪明,提前就算到了所有的事。” “爹能懂就最好了,但我并不是问这个。我是想说,现如今慕垂凉的大房裴子鸳卧病在床,房里一应事宜都是蒋婉在打理。慕老爷子本就有心压制蒋家,如果蒋婉真如我所料在外滋事,如果爹你是慕老爷子,你会不会趁机做些什么?” 见裴二爷骤然冷了神色迟迟不答,云卿便起身踱着步子继续道:“‘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大房裴子鸳多病,是有恶疾,不可与共粢盛,二房蒋婉尚无所出,是无子,为其绝世。因裴、蒋两家与慕家的交情,所以这些都无所谓。然而蒋婉此番若有丝毫行差踏错,那就是妒,为其乱家,是大恶了。你觉得慕老爷子会白白错失这个良机吗?” 106 议婚 “你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云卿顿住脚步,转身看着裴二爷,良久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说:“爹你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你是想让我做慕垂凉的平妻的。当时我劝爹你不必为此费心,因为一来大房二房并没有什么大过错,我亦没有什么大功劳,所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蒋家裴家必不甘心,慕老爷子处事圆滑,不可能会为了给咱们一个面子平白去得罪人家。但现如今一切变得太简单,我们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等着蒋婉为我们铺平道路,然后推着慕老爷子适时出手,接着爹你就会如愿。你看,如果人够聪明够敏锐,审时势,度分寸,慎布局,稳出手,就能引导事情走势,改变故事局面,甚至左右所谓的对错。”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裴二爷声音有些发哑。 云卿兀自一笑,孤零零站在屋子正中间说:“我知道,并且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初犯我,我让三分;人再犯我,我回一针;人恒犯我,斩草除根!” 裴二爷素知她心事,因而此时此刻竟不能劝,知她苦楚,所以不能劝她收手,知她可怜,所以不能劝她悲悯。然而念及多年教导才得到如此伶俐乖巧的女儿,如今竟生了这等危险念头,难免不快。良久,只得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大步离开。 翌日,慕家果然上门提亲。 这天是正月二十四,离裴家娶亲只剩一天。天气转晴,莺燕轻啼,十里春风流云若絮,处处洒满和煦阳光,空中满是刚发芽的嫩草芽清香,端得是提亲的大好日子。一大早,慕老爷子慕重山、慕家太太阮氏以及慕垂凉三人就带着人携礼登门。裴二爷自然早就在“十丈红尘”的花厅里等着了,听人通报,也懒洋洋地起身迎接。慕老爷子远远就大笑起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文柏,这回你可逃不掉了!” 裴二爷眯缝着眼看着慕老爷子的明蓝撒花簇新长衫,洒脱一笑,利落抱拳道:“恭迎贵客!” 慕老爷子看似极其开心,与裴二爷相让着进了门,边往里面走便道:“眼看要是一家人,竟反倒客气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性子了。”说着再次大笑起来。 裴二爷请他们入座后吩咐人看茶,尔后自己才坐下说:“我一辈子只这么一个女儿,眼看就要随了慕姓,我能不上赶着讨好你们吗?万一隔三五个月一看竟又消瘦了,再赶着去讨好可就迟了,况且万一忍不住揍了这小子,可多伤咱们的和气,不值当。还不如现在先低了姿态讨好两句,老爷子说是不是?” 阮氏抿嘴一笑,慕老爷子却看向恭敬站在一旁的慕垂凉笑说:“这话可听见了?你这岳父可是个野豹子脾气,要真有那么一天你挨了他打,祖父可是决计不会帮你的!” 慕垂凉如优雅儒生一样温润笑着说:“还请岳父放心,若岳父肯割爱施恩,小婿必不会叫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裴二爷盯着慕垂凉忍不住冷笑说:“呵,今儿不是才开始议婚么,哪个准你现在就叫岳父了?我家的姑娘我还没点头呢,你着什么急?回头正经请了媒人来提亲,等二爷我点头了,再送雁求亲纳采问名,规规矩矩照着六礼来办,少一项都别怪我不客气!” 慕垂凉笑容未减,只恭敬答道:“是。” 慕老爷子便道:“好了,如今就是来议婚了,至于媒人,这种礼数我哪敢短了你的?”说着看向身旁的阮氏。 裴二爷便顿了顿,再开口十分和气地说:“嫂子,许久不见,近日可安好?” 一旁的偏厅内,蒹葭小声问云卿:“这位慕太太……” 云卿端坐在一把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闻言并不睁眼,只平静道:“阮氏,闺名月白,慕家长房正妻。相公早亡,守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慕垂绮,只比我虚长半岁,却早在前年冬天就被送入宫中,封了个正六品的宝林。前阵子慕垂凉去过大兴城后,慕宝林先是当着皇上的面救了意外落水的九皇子,再是有幸随御驾微服私访,回宫后就连升两级,现如今是正四品的慕美人,因着这层关系阮氏在慕家地位颇高。而慕老爷子带慕垂凉回慕家后,阮氏以膝下无子为由把慕垂凉抢了去悉心教养视如己出,是慕垂凉心中认定的母亲。” 厅上,便听阮氏祥和笑道:“二爷客气。你的女儿要做我的儿媳,我一听就很欢喜。只可惜你敬亭哥哥去得早,不然你们两个做了亲家他一定很开心。现在我忍不住亲自过来呢你可别怪我失礼,只是觉得这桩婚事只能由我亲自来操办,否则百年之后我见了你敬亭哥哥要怎么跟他交代呢?他必会生气我怠慢了他最好朋友的女儿。” 裴二爷眼中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芣苢便也问:“这又是说谁?” “慕九歌,字敬亭,号去闲山翁,慕老爷子寄予厚望的长子。淳化六年我生父暗中行刺慕老爷子时是他为慕老爷子挡了一箭,直中心脏,不治而亡。” 想了想,云卿又静静开口补充说:“我的生父,我现在的爹爹咱们二爷,还有慕九歌,他们三人年少时是最好的朋友。” 芣苢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些事,自然十分惊讶。只听外头裴二爷笑说:“说不得做妾我也只好认了,毕竟能给嫂子你做儿媳是她的福气。” 阮氏一愣,笑虽是笑,却明显有几分尴尬,看了一眼慕老爷子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柔声道:“二爷放心,仅为你与敬亭多年情谊我也不会亏待她的。” 又说:“原想找个做事利索的媒人,后来一想,敬亭与你自少年时便认识,如今你们两位要结亲家,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媒?如今我可是替阿凉正式向二爷提亲了,二爷就答应了吧!” 裴二爷这才痛快笑道:“答应,自然答应!” 听着几人已开始叙旧,云卿便睁开眼,盯着面前一只供着几枝黄莹莹迎春花的孔雀蓝彩釉瓷瓶看了半晌,竟觉乏了,便说:“回吧,今儿都放心歇着,明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是。” 蒹葭和芣苢忙扶了她起身,才走了两步,只听裴二爷说:“说来倒有一事,我这闺女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唯有一个姑姑还稍亲近些。如今虽已出阁,照理说已是外姓人,不需跟她商议什么了。但是她们姑侄情深,我倒是想请她回来坐坐。当然,此事已定,只为让她知晓,尽一份做长辈的心。” 慕老爷子和阮氏也都听过蒋宽强行从岚园娶走云湄的事,也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便不多虑便答应下了。裴二爷立刻就吩咐人去接。蒹葭一听便笑对云卿道:“原来二爷生气归生气,你说的话他倒是全都放在心上了。如今他差人去接,岂不比咱们面子更大,做事更容易?” 云卿不言,与蒹葭芣苢一道离开花厅,又沿着回廊走了许久方说:“他是今儿听慕太太提起慕敬亭,所以想念我生父了。而且,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要放手让我自己去磕磕碰碰了。因此明天的事,一定要格外小心,不容出错!” 107 静观 正月二十五一早,蒹葭过来回话,说已经差人打听过了,裴三太爷果然没能按时赶回来。 又说:“昨儿中午蒋大小姐回蒋府了,此后便没动静。” 云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说:“只着人留意着便是,不必十分费心——该出来时,她自会出来的。” 和云湄一道用过早饭,云卿只说去看苏二太太,云湄并不存疑,随她去了。到了苏记,云卿只简单和孙成说了几句话,就以打算再订灯笼为由去了二楼临街的画室。那画师苑秋见云卿来十分欢喜,忙用一方大湿巾将手擦了又擦,接着取了随身的白罗帕将一把雕花木椅重擦了一遍,最后再次洗手后才亲自捧了茶来。 云卿也不推拒,点头道声谢便入座了。环顾四下,见房中一应陈设都未大动,只桌上多了个白瓷蓝釉高脚大海碗,里头放着几个黄澄澄的佛手瓜,往日里她供着荷花的落地大花瓶里此刻供着一大簇娇嫩的连翘,如此罢了。云卿不免笑说:“孙东家毕竟是男人家,也太粗心了些,竟不好好帮你将这屋子收拾出来,还要你用我先前用的旧陈设。虽知他并非故意,却叫我实实有些坐不住了。” 那苑秋忙说:“哪里。孙东家是有心帮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的,只是我私心想着,一来苏记虽大,但百十年下来,间间房都有自己的用处,要空着这间再挪另一间出来并不容易,况且还需劳师动众,并不合适;二来我是后生晚辈,虽偶尔也敢画上几笔,但画工与小姐相去甚远,少不得要分外努力学着,小姐这画室笔墨纸砚如何摆、灯笼未画的画好的分别怎么放都一清二楚,还有随手笔记可作借鉴,我欢喜还来不及,又怎舍得弃之不用呢?只盼小姐别怪我不敬之罪就是了。” 因这苑秋画师原是蒋婉陪嫁大丫鬟的堂妹,来苏记又来的十分突然,云卿自然有些戒备,加之统共才见过两次,也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来之前并未打算多聊。现如今听她这样说不免笑了,直看着她眼睛道:“你话里话外抬举着我,若只因我是苏记从前的画师,未免叫人信不过。” 苑秋一愣,一张俏脸蓦地羞红,两手绞着罗帕半晌方磕磕绊绊说:“并非……只是……”最后压低了头,竟轻声说:“苑秋粗鄙,才疏学浅,虽爱作画,奈何不成。因而敬慕小姐,只愿有朝一日能成为小姐这样的画师,便足矣。” “我这样的画师?”云卿和蒹葭面面相觑。然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云卿虽觉好奇,却又觉得再多追问反倒没意思,便转而与她聊起亲戚朋友。苑秋原是盼着与云卿说画的,听云卿反倒略过不提,神色便有些尴尬,待问及家中事情来,她数次犹疑,最后勉强笑说:“家中没有亲人了。我是一个人过日子。” 云卿假装不知,指着一个画好的纸鸢斗春八宝灯笑说:“抱歉,我看那灯上两姐妹相携出游玩纸鸢一景画得栩栩如生,又见那桃红衫子的有几分像你,便以为画的就是你自己的姐妹情呢。是我冒昧了。” 那苑秋脸白了又白,绞着手说:“那画的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们。我并没有妹妹,姐姐也只有一个堂姐,她在大户里头做事,连面也不常见的。” 见苑秋仿佛不愿提及此事,云卿亦难猜测她究竟是自家姐姐做了丫鬟让她羞于启齿,还是果真与这姐姐不睦,便再次停住不问,只道:“那这些年,想必是辛苦了。” 苑秋便只黯然点头,转而说起其他事来。 而芣苢明显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裴家娶妻,何止惊天动地满城欢。因裴家在物华东南处,叶家在西南处,而苏记这条街则在城中心略偏东,所以迎亲送嫁的队伍并不走这边,但是窗户明明没开,却仿佛听得到鞭炮唢呐的声音,又仿佛看得见花轿子一颠一颠晃过眼前,仿佛看得见裴子曜一袭红衣舒眉朗目倜傥风流,又仿佛看得见叶二小姐凤冠霞帔人比花娇风致嫣然。外头大街上七八个顽童捡了没炸开的散爆竹来来回回跑着叫着闹着,几个大人劝着慢点,又讨论起娶妻的阵仗来——所有的东西鲜活得像在眼前跳动,根本不可能逃得开。 芣苢焦躁渐现眼底,还不到午时就已经往窗子旁边蹭了三次,前两次只是佯装赏景儿,第三次却是实打实推开窗子往外张望了,虽让蒹葭给圆住了场,但云卿晓得这苑秋是个伶俐的,如此下去只怕叫她心下生疑,便对她说:“我怕是许久没来了,坐这里只觉往事历历在目,一时倒舍不得离开。你去向孙东家赔个不是,说我恐怕要多叨扰一阵。只是不必准备我们的午饭,你自己或回岚园装几样饭菜过来,或去外头采买一些,总之不要再给苏记添麻烦。此外,我记得苏记有一套紫砂的茶具,因磕破了边角所以不能拿去待客,又因样式精巧所以一直收着没扔,你便问问孙东家,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咱们玩一玩。” 芣苢自知是自己沉不住气,也怕坏事,便忙不迭点头去了。不多久,孙成亲自送了云卿要的那套紫砂茶具过来,说:“这套并不好,但小姐既点了名儿,我也不好私换其他的来。今年新茶还没下来,去年的放到如今也都一个样了,所以只拿了碧螺春和茉丨莉花这两样,若小姐想要其他的,唤她们再添来就是了。” 云卿便笑:“哪里话呢。孙东家太客气了。” 孙成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候着的何路平和第午,又对云卿歉笑说:“仍是怠慢了。照理说今儿裴家摆了流水席,城里多半人都去凑热闹沾喜气,店里应当不忙,我该亲自陪着小姐谈买卖才是。但慕家才下了一笔大单子,今儿一早慕少爷那边又特特差人过来叮嘱,叫我必得比平常更上心些,我也只能先盯着那边了。” 云卿听得眉毛一颤,转而点头笑了,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问:“流水席么?这阵仗可就大了,难怪街上人不多。” 孙成闻言便笑说:“是呢。裴家少爷娶叶家小姐,四族里有头有脸的都去了。裴家大小姐据说是身子欠安,常年卧病在床的,今儿也撑着回去了。蒋家太太虽身子抱恙不能去,但有蒋大小姐带着蒋家的少爷小姐们,阵仗自然也不小,加上慕家的叶家的,听着便觉热闹。可惜手中事务繁杂,不能见识一番。” 孙成该说的已经说完,只等云卿吩咐。云卿自然一字不落听清记下了,于是道:“确然可惜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打扰孙东家。” “小姐别客气就是。那就请小姐再略坐坐儿,我着人添些茶点果子来。” 孙成消息送到,自然告辞不提。这厢蒹葭动手泡茶,云卿只作赏灯状——裴家她虽不去,却几乎看得见众人神色。裴子曜娶妻,裴子鸳自然无论如何要回去的,她们姐弟情谊素来深厚;蒋太太常年礼佛,不爱出门是众所周知的,但这次用的理由竟是抱恙,云卿才见过她怎样苛待云湄,自然晓得她身子无恙得很,恐怕是恨得厉害,求个眼不见为净;蒋婉从来都是蒋家的顶梁柱,蒋太太耍小性儿,蒋婉却不能,毕竟不过是慕垂凉纳个妾,她若是要死要活的,一来叫大房裴子曜的娘家看足了笑话,二来更不好在兄弟姊妹间立足,所以定会做足了这等小事根本没资格被她放在心上的姿态来。寒暄问礼,觥筹交错,红烛喜帐,歌舞升平,蒋婉想躲都躲不开了。 云卿看着面前一盏最平常的玻璃纱圆灯正发着怔,突然看到那苑秋画师在看着她笑。 “小姐不是平白来看我的吧?”苑秋端坐在半丈之外,静静说,“也不是来谈生意谈画。” 108 秘密 云卿对这苑秋原本不大上心,但越看她的灯笼,越觉得此人蕙心兰质,并不似外表这样普通寻常。听她这么说,便干脆回头细细打量,那苑秋与她目光相接并不露怯,神色也是安稳平静,但只一会儿,便微微羞红了脸,目光一躲,脸已侧了半边。 “我确然并非为你而来,”云卿拿起一盏双鹤并栖的白绉纱雕花木架方灯看了半晌方说,“来苏记,自然是为了灯。” 蒹葭紧张地盯着云卿,云卿却只笑着看苑秋。这一时半刻她虽不清楚苑秋究竟怎么想,但早已将自己换做苑秋,把前后事细细想了一遍,认定此事虽有纰漏,但并不致叫人看出什么。只怕这苑秋也只是模糊存疑,并没什么根据。 但这样一想,倒也不得不重新看待苑秋其人——因为她竟然把怀疑说出来。 那苑秋红着脸自个儿别扭了半晌,云卿和蒹葭已交换了几个眼神,都打算放下此事了,却听她赌气似的小声补了一句:“小姐也不是为了灯。” 云卿这才真真儿觉得此人好玩了,连蒹葭也诧异地笑了一下,微微松了口气。云卿略想了一下,看灯,这苑秋是有几分才气的,看处事,又算得上落落大方,看言语,伶俐里又透着三分本分,这就已经叫人讨厌不起来了。念及此处,一时不免笑自己草木皆兵——这苑秋和蒋婉就算是一路子,她云卿难道还怕她了不成? 因而反客为主邀请苑秋来近处坐。那苑秋脸越发红了,捏着绢帕从自己书桌前过来,到窗边待客的枣木小圆桌上,又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低头打量暗红的枣木纹理。 云卿便笑:“你说我来苏记,不是为了灯,那你来苏记,又是为了什么?” 苑秋急辩:“自然是为了灯!”一言出口,又有些怅然若失,低头讷讷道:“是为了……” “为了灯?”云卿闲闲斟茶,淡淡笑问,“看你的书桌,你作画选色,极少用水或各色调和,而是用到什么颜色就买什么颜色,一碟一盏分得格外细致,你习惯如此,显见你往日里作画素来没短缺过颜色——你不是缺银子使的人。再看你的画,你画的双鹤并栖灯上题‘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那盏霜菊问寒灯上又题‘涧松寒转直,山菊秋自香。’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年纪又小,念书识字倒罢了,还颇通诗书,自有风骨,想来若非书香门第,也该是请了先生细细教的,这样的家户,会劳你抛头露面出来赚钱么?再者,‘怅望青田云水遥’,你有这样儿的心性,反倒巴巴地出来作了画师,可不蹊跷么?” 那苑秋脸越发红了,一双眼睛躲躲闪闪,再不敢看云卿。云卿只笑着喝茶,不逼不催,等了半晌,但见她仿佛欲言又止却终究无话,方才静静说道:“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呢也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你害不到我,我害不到你,就该各自留了体面互不拆穿,你说是不是?” 那苑秋呆呆怔了半晌突然想起来要辩解,慌得起身急道:“我不是要窥探小姐的秘密,我只是、只是……我的事也可以解释,我对小姐你——” “并无恶意?”云卿打断她,低头安心刮着茶,细瓷摩擦的声音像刮着人的骨头,听得蒹葭都一阵毛骨悚然,却听云卿温和道,“我自然知道你并无恶意,那就更无需多说了。你坐。” 苑秋慌得坐下,但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两只眼睛盯着云卿推过来的茶杯像是随时会哭出一串泪珠子来,她本强忍着不哭不言,让房中气氛尴尬得几乎有些诡异,云卿虽泰然自若,蒹葭额上却已出现细细密密的汗水。直到“砰”一声门被推开,苑秋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慌张趔趄两步,见不过是芣苢费力提着食盒闯进来神色便有些呆滞,又见云卿背对着门优雅端坐,泡茶的手势丝毫不乱,简直像背后长了眼睛、早透过门缝看到来人就是芣苢一样,看着看着,突然眼泪“刷”地流下来,“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我就说不能瞒小姐的……不可能瞒得过小姐……我就知道的……” 芣苢茫然愣在原地进退不是,蒹葭眼明手快关上了房门然后一把拉过芣苢开始将食盒中的碗碟逐一取出放在桌上,房中一时静默,只听见苑秋委委屈屈的哭声。算算时间,云卿知道芣苢并未回岚园,想来不过就近买些东西,但以她的性子,必定按捺不住要去打听裴家娶亲那边的事,且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激动,因而倒不大留意苑秋这边。但又一想,孙成已说要着人送东西来,所以芣苢这厢倒可以稍放一放,免得中途再被打断。 如此只得将目光又放到苑秋身上来。 “起来,”云卿道,“你跪我,成何体统?” 那苑秋却哭得更厉害了,跪坐在地上抽抽嗒嗒说:“我不是故意瞒骗小姐,我来苏记,并不为了画灯,我也不喜欢画灯。我只是喜欢作画,因去年七夕斗灯远远儿看见小姐你灯上的画,心中敬慕,所以才巴巴地想要认识小姐。但我姐姐在蒋大小姐房里做事,外面又传蒋大小姐与小姐你不睦,我便以为此生没有机会了。我姐姐见我存着念想茶饭不思,又恰巧苏记有画师的空缺,才偷偷让我填补了过来。只是现如今慕家去小姐府上提了亲,我怕因我姐姐和蒋大小姐的关系小姐你会防着我疏远我,所以才不敢说。我不是故意要瞒骗小姐!我并没存什么坏心思的!” 一席话说完,云卿等人都是静默,倒是苑秋终于说出心事,虽仍小声抽泣着哭,却终于敢抬头偷偷观察云卿神色。但见云卿正襟危坐,目若凝思,因是侧面,更可见她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秀发黑如泼墨——安静美好,却又仿佛不易亲近。 正是此时,“笃笃”的敲门声传来,云卿知道,这次该是孙成的人了。 “起来。”云卿再次说道。 苑秋心中一凛,蒹葭忙搀扶她起身躲到帷幕后边去了。云卿这才示意芣苢去开门,果然是孙成差人送了几碟茶果点心来,云卿起身道了谢,又随口闲扯了几句,方才亲自送那人出了门。 芣苢几乎已经忍不了了。 云卿想了想,喊:“蒹葭。” 等到蒹葭、芣苢和那苑秋画师都坐下了,云卿方笑道:“你瞧你,哭成那样,店里人看见了可不是要以为我欺负了你?若是再报到孙东家那里,可叫我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第47节 见她只低头啜泣不止,又道:“你敬我重我,我十分感激,却也担待不起。但话既说到这份儿上,我瞧着倒是混不过去了,需得给你个清楚明白的答复。一来,我与蒋大小姐的关系颇有些说不清楚,所以暂且不说了,但无论如何也牵累不到你,难道我是那样是非不分的人?二来,我学画,师承岚园裴二爷,也就是我现下的义父,他素不喜收徒传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我为徒也好为女也罢,都不得违拗长辈意思授艺于你。三来,以我看来,你的画已经很好,就算我真答应了你,其实也教不了多少东西,还平白教你从此见我就矮了三分,这又是何必呢?所以你仍是苏记的画师,我仍是买灯的客人,这样就很好,实在没必要牵扯更多,把关系弄得更复杂。” 109 蒋祁 言罢,便只笑笑,开始动手将食盒中的菜肴茶点分给蒹葭芣苢,到苑秋那里却只递了筷子,邀请她与她们一起用饭。苑秋满脸泪痕,呆呆地望着云卿。云卿见状亦不多言,低头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细嚼慢咽起来。蒹葭和芣苢也只得跟着埋头吃饭。苑秋见状,低低抑抑地啜泣了半晌,蒹葭和芣苢只道她又要言语纠缠,不料她静静哭罢,自个儿低头抹了眼泪,轻轻说:“苑秋……明白……也不会、不会给小姐添麻烦的……苑秋明白。” 云卿观其画而知其心,心中赞她伶俐,却又不知这“明白”二字是看透了些什么、了悟到了何种地步。但她这般的反应,不免叫云卿稍稍有些惊讶,并且更加赞赏喜爱起来。 而芣苢,那神色分明是忍不了了。 云卿心中一动,放下筷子,拭了拭嘴角,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忍着。这苑秋画师是七窍玲珑的人,你这粗笨心思根本防她不住,况且她知礼知仪,当会明辨是非,我是不担心的。” 苑秋一愣,犹疑地看了芣苢一眼,又看了看云卿,稍稍红了脸,复又地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吃饭。 芣苢实在也忍不了了,急道:“二爷在裴家酒席上闹事了!” 云卿一顿,略略蹙眉,心想裴二爷自小疼爱裴子曜,动了多大的怒会在裴子曜大婚之日闹事? 芣苢忙起身绕到云卿身边来急切地说:“蒋家一个少爷为蒋大小姐出头,说若连小姐你都嫁得慕少爷,那慕少爷又有什么稀罕了?平白折辱了蒋大小姐,还连带裴大小姐一应受辱。” “恐是醉言。”蒹葭终究是防着苑秋。 云卿嗤笑一声,低头安安稳稳喝汤。 芣苢见她平静,更是急切辩解说:“才不是醉言,是借三分的酒劲儿撒七分的疯,故意挑刺儿寻不是呢!出头的少爷听说叫蒋祁,人都叫一声祁三爷,在蒋家原也是数得着的。但他是姨娘所出,人又素不得蒋老爷喜欢,所以地位颇为尴尬。虽也念了些诗书,但听说性子极差,与族中同胞多有结怨,蒋家人都很是嫌弃的,今儿竟当着四族的面儿公然替蒋大小姐出头,倒真叫蒋氏族人吓了一大跳。惹得慕家不高兴,裴家不高兴,裴二爷也不高兴。蒋家在座的呢,虽说听着解气,但他们原是可以忍住不说的,倒叫这样的人给说了,旁人少不得要以为这就是他们蒋家的意思。蒋氏族人傲慢惯了,哪里肯担这份儿难看,想是故意要作洒脱大度的姿态,所以齐齐喝令那祁三爷不许乱说。祁三爷被族中叔父弟兄当众劝喝后就一副委屈之态,接着猛灌了几杯酒,借劲儿撒起酒疯来。这倒罢了,座下多是四族长辈,要么辈分比他高,要么年龄比他长,都是不能出面计较的,这祁三爷也算逃过一劫。可他偏不知好,说是去给裴老爷敬酒,竟把一盅酒劈头盖脸浇二爷头上了,二爷那性子,就、就……” 芣苢看着云卿的脸色,蒹葭却先冷笑说:“别说是二爷,换了谁能忍得?这些个瞎了眼的,看蒋家就是大族,看裴家就是名门,看咱们二爷就不是个人物?冷嘲热讽就罢了,还真敢动手了!二爷真该活扒了他!” “我爹他怎么样?”云卿问道,“有没有受伤?” 芣苢忙说:“没有!要不怎么说是二爷闹事了呢?受伤的是旁人,蒋家那位祁三爷!听二爷身边的人说,那场面虽说难堪,但毕竟是裴大少爷大喜之日,裴老爷又难得高兴,二爷原本拳头都快抡上了,冷笑一声又坐下了。四族里小辈们确有不知裴二爷脾气的,但长辈们可容不下祁三爷胡来,尤其的蒋家人,自然是又骂又说情,眼看是要把这事儿给含糊混过去了。哪知那祁三爷偏又暗说,长辈们都偏帮蒋宽,为了讨好云姑姑才息事宁人,很是对不起他大姐姐蒋婉。瞧这话说的,是说咱们二爷沾了他蒋家的光,还是说他这些话都是蒋家和蒋大小姐的意思?二爷当即不悦,抄起长凳就砸上去了,蒋家人气得厉害,一边恨不得看着那祁三爷被砸死算了,一边又丢不起那个人,只能先把祁三爷救下来。听说脑袋被砸出血,牙掉了好几颗,一条胳膊也断了,这也罢了,偏几个蒋家少爷救祁三爷时也被伤到。几个小少爷吓得哇哇乱叫,惊到了内室女眷们,蒋大小姐抱着自家幺弟匆匆出去看,见唯独几个蒋家人一副狼狈之色,又见咱们二爷冷哼一声,扔了手上长凳转身大步走了,当即脸都青了。” 这可算是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然而云卿虽听得分明,却始终觉得此事太过突然,让她一时竟不敢相信。蒋祁?实在太不起眼了,云卿早早就留意着四族的事,因而很确定蒋祁从没做过任何分外出挑的事,否则她当早有耳闻。但这个名字如此陌生,却偏又做了如此出人意料的事。 “你知道这个蒋祁吗?” 苑秋听得芣苢话中牵扯蒋家,因怕云卿多虑了她与蒋家的关系,所以一直埋头认真吃饭,听云卿此言,又不知是否是问她,战战兢兢偷偷看去,见云卿不怒反笑,便隐约松了一口气、又不敢十分大意,于是老老实实回答:“略有耳闻。” “说来听听。” 苑秋迅速拿捏了下分寸,斟酌着字句答道:“与蒋大小姐,关系并不亲近。” 云卿笑了。 这苑秋果然很聪明,没有说蒋祁一丁点儿不是,又没左了芣苢的话,但这简单一句偏又是云卿想知道的。 再者,蒋祁与蒋婉并不亲近?蒋婉其人,除了疼爱蒋宽蒋初两个目弟外,还特特跟谁亲近过?但蒋婉疼弟妹又是出了名的,若果然蒋祁与蒋婉不亲近,那无非只有两种情况,或是蒋祁不愿去与蒋婉亲近,或是蒋婉的的确确不大喜欢他。 而这两种,都不足以让蒋祁今天冒着犯众怒的风险为蒋婉出头。 云卿和蒹葭相视一眼,看到蒹葭和她眼中的自己,神色都颇有几分玩味——看来等着这四族闹起来的,不止她一个啊! 她甚至没有心思去想蒋祁背后那个人究竟是谁,只觉得原本黑压压昏沉沉的沉闷空气里突然扯起一点凉风——暴风雨要来了。 闹吧!且有的闹呢! 只听蒹葭意味深长地笑道:“这蒋家人倒是有点意思。只是很好奇,这么一副烂摊子,裴家叶家又是怎么收场的呢?” “这我不知道啊,”芣苢说,“二爷身边的人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不过听说外头骚动了一阵儿,想是又有什么大人物进去了。” 云卿琢磨了一下,看苑秋神色早已平静,一副现在讨论的蒋家之事果然与他毫无关系之态,云卿不免笑了,对芣苢说:“你叫人送你回府,看看我爹现在如何了。让厨房煮一碗平心静气的安神汤送去,就说是我劝他喝的。还有,把孙大夫请过去给他查查,若有磕着碰着的,该包扎敷药都别大意。” 芣苢正愁知道的不够多,听云卿如此吩咐自然答应出去了。蒹葭磕着瓜子,冲云卿直笑,云卿便也笑,问道:“你笑什么?你猜到了什么?” “你又笑什么?又猜到我猜到了什么?” “还笑?瓜子分我一些。” 蒹葭便将一碟子乌油发亮的西瓜子推过来,说:“到你那时可怎么办呢?人家都有大人物镇场子,随便送件贺礼都价值连城,咱们虽说看不见,想想也知那人人艳羡的场面。你心里可好过么?” 云卿捏了一颗,左右看了看说:“我是眼不见为净了。就怕那一位从头看到尾,心焦上火,气出病来。” 110 后路 午饭用罢,蒹葭在一旁收拾桌子,云卿用孙成送来的紫砂茶壶泡茶喝。苑秋既不去帮蒹葭的忙,也不问云卿的意图,只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看着。中间有伙计敲门,将做好晾干的灯笼送过来给她画,她也只收着,并不急着赶工。 最后,蒹葭也出门,房中只剩她二人,那静谧才略显尴尬了些。 云卿眼不离茶,笑道:“你不做工么?还是有什么话说?” 苑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因我不晓得小姐在想什么……换句话说,因我不晓得哪里能帮上小姐的忙,所以只好守着,等小姐你吩咐。” 云卿放下茶壶,拿小扇子扇着炉子,看着火苗一窜一窜地舔着炉底,说:“我看起来很需要帮忙?” “苑秋不是这个意思,苑秋只是想,若是能有一些些用处,能帮上一点点忙,兴许小姐会我和亲近一点,能偶尔指点指点我的画。”末了,思量许久,又补了一句:“先时苑秋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唯一擅长不过是作画,却也画得不如小姐,想来在小姐面前只能做个废人。但经今日之事,仿佛依稀又觉得,若小姐看得起,苑秋似乎也是帮得上忙的。” “何以如此认为?” “因为小姐与两位姐姐的谈话,苑秋能懂三四分,小姐为何不避忌我,苑秋也能懂三四分。” “你说能懂,倒叫我不能懂了。我又怎知你懂了什么?懂了哪几分?” “言及至此,何须明说?” 云卿闻言不免抿嘴笑了,但依旧低头泡茶,只是动作格外轻柔。 苑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叹说,“当日七夕斗灯,我就在小姐身后,在高台之下,仰头看着小姐作画,从头到尾,一丁点儿也不敢漏下。其实‘踏雪寻梅’何其艰辛,或许路途遥远,或许寒风凛冽,又或许孤独无依。苑秋不才,无力锦上添花,但愿以微薄之力,于途中烹茶以待,不敢言雪中送炭,但可许结伴而行,小姐以为如何?” 言罢,苑秋捧起一杯茶站定了,恭敬弯腰递给云卿。云卿似笑非笑接了,却不喝,只摩挲着紫砂旧杯淡淡道:“世上高人又何其多也,我不过作一盏‘踏雪寻梅’灯,你便能许我如此之多,有朝一日另有高人现身,或者你自己已经超越我,又何以言烹茶以待、结伴而行呢?” 苑秋目光一滞,缓缓站直了,平静看着云卿,忽一笑,说:“苑秋作画虽不如小姐,但也识字念书,知道‘信义’二字怎么写。小姐若不信——”苑秋从近旁拿起裁纸的剪刀,利落划破指尖,轻轻扬手,两三滴血已融入云卿手中那杯茶里。云卿坐视那鲜红丝丝缕缕散开,笑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放下茶杯,摸出自己的丝帕,又拉过苑秋手细细为她包扎,安静且平静地说:“你很独特。但太与众不同的人,总归是叫人不放心。” 苑秋低头看着云卿,怔怔发了会儿呆,忽笑道:“是了,我该提我的条件了。又岂能只为仰望一个人,就甘愿做一枚棋子呢?” 云卿包扎好,收手看着她。只听她咬牙切齿说:“我想学——‘踏雪寻梅’!” 云卿点点头,轻声叹说:“嗯,料到了。” “小姐不是不教吗?如今也能答允我?” 云卿看她面有激愤之色,言语又略带哭腔,心中亦不好受,只摇头道:“我一开始不愿教你,并非为了现在要挟与你。你想学‘踏雪寻梅’,我并不意外,但即便你能如愿,于我自己,仍然是不想让你学它的。并且,如果你单只是为了学它才愿为我烹茶以待,那我不喝你这碗茶,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苑秋咬着嘴唇,两汪泪蓄在亮晶晶的杏核眼里,何止是我见犹怜。云卿心中一叹,只恨自己今日费了这样一番功夫,竟看错了人,原是琢磨着给自己暗留一个保底救命的棋子,今日连番试探,心中已定,暗自欣喜,不料这苑秋一心只在画上,只怕有朝一日终会因此误了大事。如此一想,难免失望,又念及裴叶两家亲事才是今日之大事,便整理宫绦起身道:“罢了。你今日手指受伤,即便我有心教你,你也是不能画了。等你好了——” “苑秋并无他意!”苑秋“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喏喏半天方说,“信我一次吧!就让我为小姐你,做些什么事吧!” 蒹葭“砰”推门进来,急匆匆拉着云卿小声说:“出事了!” 云卿扬手制止她,继续不急不缓地对苑秋说:“但我如今并不需要帮忙。你可以帮我做件事,但不是在今日,不是在明日,究竟是在哪一日,在那一日到来之前,连我也不知。” 苑秋一顿,很快郑重点头说:“我明白。小姐已经有十分得力的人了,寻常时候我也帮不上忙,但苑秋可以允诺,会一直都在,决不离开,直到帮小姐做成这件事为止。若做得好,小姐再教我‘踏雪寻梅’不迟。我想,一定有一天,小姐会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教我的,那就够了。” 说完看着云卿,竟破涕为笑行了个大礼,然后起身笑着说:“那苑秋不打扰小姐了。”说着便要退出房间去。 “慢着。” 苑秋已走到门口、一手已搭上门闩,听云卿此言便顿住脚步回头,只见云卿上上下下打量她,仔仔细细审视一番,忽而一笑,端起方才那杯滴了她血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一面做了个翻倒茶杯的动作,一面和婉笑说:“愿与红梅盛开处,共与谈笑共贪杯。” 苑秋这才真正释然,莞尔一笑,点头作别,推门出去,和芣苢一道在门外守着了。 云卿长舒一口气,瘫在椅子上,叹气说:“幸亏你和芣苢一早就跟了我。若是要我像说服苑秋一样来说服现在的你,恐怕累到心力交瘁也难说结果。” 蒹葭一愣,问:“这样……稳妥么?我是说,她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而那个姐姐可能是蒋婉最信任的人之一,若有朝一日起了冲突,如何教她坚定不移站在咱们这边?听你方才意思,是想留个人以防万一,既然如此又何必太心急?不如慢慢再找合适的。” 云卿摇头说:“没时间了,一旦真的嫁入慕家,我再找人一来不方便,二来恐难逃别人的眼。苑秋其人,心思细腻,话又不多,守得住秘密。况且她读书识字,心存正气,很知分寸。再者,她是希望我有一个好结果的,而我自然也这样希望着,所以即便殊途,也可同归。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蒹葭虽不苑秋并不信任,但又想不出劝服的说辞来,便转而说:“出事了。芣苢方才回府看二爷,二爷果真盛怒,然而她也不十分敢劝,就句句都提你,二爷虽终于肯叫孙大夫帮他检查、敷药,但稍稍休息一番,便又带人出门去了,芣苢一人不敢跟,就叫小子们到了地方再抽空过来回个话,刚就来人说,是直奔慕家去了!慕家哪里有人在呢?各位爷都去裴家赴宴了,老太太病着,大太太又是孀居,怎么想也都不合适吧?” 云卿一惊,当即就要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又一想,慕家就算受邀赴宴,又怎会没人留下? 那位她们一直挖不出来的慕九章,总不会,也去赴宴吧? 念及此处,云卿便顿住了脚,在房中左右徘徊思量:如果她是裴二爷,此番去慕家所为何事?如果她是慕老爷子慕重山,会不会在此关头对裴二爷妥协?如果她是慕垂凉,此番要做何事来改变目前格局?种种种种,思量之下仿佛处处皆受掣肘,又处处皆有变通。 “裴家呢?”云卿问,“芣苢没问裴家之事么?” 蒹葭神色这才稍稍放松一些,说:“问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确是宫里赏赐到了,叶家贤妃、蒋家二品昭媛龄嫔、三品充媛应嫔、慕家四品慕美人,和太医院院使、裴少爷的三叔公的赏赐同时到的。宫中内监光封赏的礼单都念了足足一刻钟,不止裴少爷和叶二小姐,连带裴家、叶家姊妹兄弟都有封赏。裴三叔公甚至为一些前来道贺的远亲和贵客准备了谢礼,真真是场面浩大、十分周全。” “那蒋婉呢?”云卿问。 蒹葭不免笑道:“这样的时候,哪里有人看蒋大小姐?芣苢记着打听,但仿佛也不太有人知道。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猜蒋大小姐脸色必定不大好。” 末了,又忧心忡忡道:“看来今儿守在这里是对的。蒋大小姐必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了……” 111 点破 华灯初上,暖风醉游人。 裴家丝竹弦乐之声不断,整个物华仿佛都沉浸在一派温软柔媚喜悦祥和之中。云卿站在窗边隔着纱窗往外看,青灰的砖瓦在夜色里变成鬼魅般的黑,近处深色的树影,和天边浅色的星子,让整个物华城突然笼罩上一层朦胧且陌生的氤氲薄雾。云卿极目远眺,远处的沁河水宁静悠远,河上静静停泊着几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岸边的茶楼酒坊挂起灿若流火的灯笼,烘托出一派盛世辉煌。 就是这样的,安静,又暗藏汹涌,生她养她,让她又爱又恨、又痛又盼的物华。 云卿叹息一声,提起精神,回头看去,只见芣苢满面焦躁,蒹葭神色紧张,而苑秋则在远处作画,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已是酉戌相交之时了。 云卿不免再叹一声,轻声说:“差不多了。各自去吧。” 三人同时抬头看向她,芣苢欲言又止,蒹葭神色严肃,苑秋若有所思。 苑秋道:“苑秋先告辞了。” 芣苢见苑秋果然收拾东西离去,有些张皇地说:“我、我去孙东家那里……”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蒹葭小声安慰了她两句,送她出去,在一旁默默看了云卿半晌,问道:“她是一定会来的吧?” 云卿恍惚了一下,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事,最后定了定心神,点头说:“是,她一定会来的。” 蒹葭点点头,上前握住了云卿的手,小声说:“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云卿便笑,点点头,看着蒹葭松开手,听着她关上门,稍候片刻,便见她纤瘦的身影裹着一件薄薄的薄荷绿撒银花长风衣,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穿过街道,消失在全馥芬茶楼的门口,再一会儿,云卿所在窗户的斜对面、全馥芬茶楼二楼亮起一盏昏黄的灯,隔着这边的纱窗和对面的竹帘子,只可见一个模糊难辨的暗影。 这时间,苏记灯笼坊也逐渐安静下来。云卿不由再一次环顾四周,连翘,佛手,花瓶,灯笼,桌椅,茶具,茶炉,蜡烛。 先前她在时,房里并不太放瓷器的,因怕不慎割伤手指影响作画。 而不管任何画师,大抵是不会晚上来画灯的,因灯需火,却更怕火。 云卿从内间拿起一罐桃花红色,放到外间窗外窗台上,然后关上了窗子。 静悄悄的,戌时一刻了。 第48节 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较大,正对着门是先前她们谈事和吃饭的圆桌,配五把高背雕花椅。左手边极大一块地方是一层层的架子,一半放着待画的白灯笼,一半放着业已画好的成品。右手边是一方作画的大书桌,另配座椅和书架。书架旁边是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花瓶另一边便是雕花圆木门框,一挂碧莹莹的翠玉珠帘安静悬着,隔开的是一个较小的内间,里头是临时歇息的矮脚床、贵重的文房四宝、珍稀的颜色以及少量已作坏、但又不舍得扔的旧灯。 还有摇曳的烛火。内间一支,书桌上一支,圆桌上茶具旁又一支,加上煮茶的炉子,只明火就有四处。 过分静谧中,竟然已经戌时二刻了。 天彻底暗下来,没有月色,只远处几点零落星子,可有可无地挂着。外头忽起了一点子小风,隔着窗户缝儿溜进来,竟也冷飕飕的。云卿伸手拢了拢衣服,心说不妨再煮一壶热茶打发时间,手还在颈间没放下,忽觉背后有异,偏头一看,门不知何时已开了,一道深色暗影斜在一旁,影子上的步摇跳跃忽闪,如一簇暗色火焰。 “外头那盏灯从未这样亮过,”云卿怔了一瞬,冷静下来,继续稳坐如山悠然煮起茶来,淡淡说,“许是知道来的是贵客,将蒋大小姐你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蒋婉冷哼一声跨过门槛,顺手关上了门,夹起一阵小风吹得蜡烛忽闪忽闪。蒋婉一眼将房中看尽,往前走了几步,才忽觉云卿方才那话不对,她站定在屋子正中央,一双眼睛神色未名,冷冷看着云卿端了茶站起来,笑盈盈转身看向她。 云卿今儿穿一袭八幅密褶月华裙,腰间束着豆绿宫绦,以一只浅水绿鸳鸯佩作压裙,行动之间隐约可见绣绿柳芽儿的白色水缎小鞋儿。她上身穿一件月白云锦窄褥衫,外罩的那一件艾绿密云纹褙子有几分宽大,风一兜更显人单薄。 好巧不巧,蒋婉今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蒋婉穿着海棠红软缎窄袖襦衫,同样一袭月华裙,却是十幅的,嫣红宫绦系成如意扣,坠着一只石榴红椒图盘花玛瑙方形佩,流苏高髻,步摇生辉,实是步步生花,貌美倾城。云卿打量之下不免心叹,蒋婉明知慕垂凉即将纳妾,又可见裴叶联姻蒋家必然受制,竟依旧穿红配金极尽招摇地去裴家赴宴了,这心气是要高到何种地步、骨子里又是要倔强傲慢到何种地步。 “你说……贵客?”蒋婉咬着字道。 云卿双手捧茶奉上,笑说:“是我特特等你来,自然我是主,你是客。” 蒋婉冷眼看着那茶,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款款挪步,高傲中带着谨慎的算计,无声无息绕到云卿身后,在她颈间呵气如兰轻念: “等我?怎么难道有人告诉你我一定会来?” 云卿禁不住抿嘴一笑,侧身退了半步转身直面蒋婉,依旧作了奉茶的姿态,带着三分微笑平和地说:“自然无人能告诉我这些。不过细想下来,也并不是很难。” “哦?”蒋婉优雅地接过茶水,低头看了看一旁破旧的紫砂茶壶,晃了晃手中茶杯,并无喝下去的意思,只是道,“说说看。” 入夜的街道太过安静,苏记如此,画室也如此。两人都是轻轻浅浅的微笑,不露痕迹的试探,和暗藏锋芒的言辞,这样的动作和神态,让整个画室充斥着压抑,两人都十分慎重地开口,并且一旦无人说话,沉默就像会显得格外沉重。 “很容易啊,”云卿轻笑,说,“每个人面前总会同时有好几条路,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带人去不同的地方。就拿我来说,如果我想陪我姑姑,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岚园;如果我想上香祈福,那么我现在应该在东山香岩寺;如果我想缅怀过去蒋大小姐给我那一巴掌的恩典,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城东地藏王菩萨庙;如果我想怨恨蒋宽趁火打劫诓骗去了我姑姑,我应该在城西某处。可是今晚我只想等到蒋大小姐,所以我现在在苏记。那么蒋大小姐你,面前能有几条路呢?蒋家么?回蒋家做什么呢,让众弟妹看着,区区叶家一个二小姐嫁人便是如此的阵仗,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长姊却只能委身做妾?慕家么?上有大房胞弟成亲春风得意,下有新妇即将进门新人换旧人,又是婆母亲自做的保山,可要你怎么回去呢?茶庄么?裴叶两族联姻,慕家与岚园又将结秦晋之好,只剩一个蒋家该何去何从?是要恨自己不能守护蒋家,还是要恨几个弟弟怎不争气?可惜了,三处最惯去的地方,竟都不能去。无路可走、无路可走了!” 蒋婉冷脸笑着,道:“所以我一定会来苏记?” 云卿摇头,轻叹一声道:“原也不一定会的,蒋大小姐千金之躯,怎会平白无故踏进苏记这种地方?只怕若非我放了消息说我云卿人在此处,蒋大小姐一辈子也不屑踏进此处。可是蒋大小姐你多恨我呢?我姑姑嫁了蒋宽教你心烦意乱,我要嫁进慕家你恨得怒火中烧,我爹在裴家喜宴上没给那祁三爷面子你更是恨得要咬碎了牙,加上去年冬天几番冲突新仇旧恨,蒋大小姐你是势必不会放过我的了。蒋大小姐不像是个能忍的人,所以我算着,单今儿这个坎儿我就未必过得去。那么既然今儿我人在哪儿,蒋大小姐就一定会追到哪儿,我又何必连累了我岚园、把我姑姑甚至蒋宽牵扯进来呢?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苏记等蒋大小姐来,蒋大小姐因我在此,也一定回来。如此岂不省了许多功夫、免去许多麻烦?” 蒋婉心阴冷了半晌,心中一会儿如烈焰炙烤,一会儿如寒风凛冽,但云卿这话她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心恨,这样言辞复杂的一大段话无非就是在说,她云卿只是稍稍动了动脑子,就算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和下一步的举动,如此岂不是更加嘲笑了她?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心中不断回响的却是云卿的话,她的侍妾身份、蒋宽的率性不羁、蒋家的危机局面种种种种,那些被云卿嘲笑的恰恰正是她的尴尬和怨恨,因而让她此刻更有一种似被人剥光指点的难堪,对云卿的恨压过了心底不断提醒的冷静,愈加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云卿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只继续浅笑温润、娓娓道来:“……好在我曾在苏记做工,很是熟悉这个地方,这里的东家也愿意让我回这间画室略坐坐儿。我私心想着,若蒋大小姐不来那就最好了,大家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果真来了,那也真是没有办法,只好为蒋大小姐你煮一壶清茶,让我以茶代酒,悉请前嫌尽释,重结金兰之谊——” “哗——” 112 争端 “金兰之谊?你也配!”蒋婉摔了茶杯冷言道,“慢说你云卿不过是个外来野姓的,就是当真带了个‘裴’姓,也不过是沾了点裴家的光,竟也够你得意的,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裴家算什么?不过娶了叶家一个二小姐,当我蒋婉会放在眼里?拈着点子道听途说就敢听风是雨编排我蒋家的不是,你倒真是活腻味了!” 云卿早知蒋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然是递过茶水时就防着这一招,但那茶水仍是劈头盖脸泼过来,于是只得顺势往后一躲,将窗户撞开,外头窗台上放的一罐子颜料应声而落,惊得楼下芣苢和对面蒹葭同时低声尖叫起来。 孙成心中有数,立刻警醒起来。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紧盯着他的何路平和第午,按捺下心中异样,反倒云淡风轻与芣苢说起灯笼来。芣苢女流之辈,原是不敢出来见男客的,但她来时已言明是帮云卿与孙成谈灯笼买卖,苏记人又皆知孙成对她有意思,因此未作他想,何路平与第午也不敢造次。约莫谈了一小会儿,想是不会有人将他的举动与那罐子碎落之声联想到一起,方停住不谈,低头作思索状,末了叹息一声,对芣苢说:“我谈些事,你先到外头略坐坐儿。”芣苢点头应下,出门去了,孙成方犹犹豫豫看着何路平和第午,说:“罢了,将契约书拿出来,我再看一遍。” 何路平和第午相视一眼,忙不迭将契约书打开呈递到孙成面前。 另一边,蒹葭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远处的角落——慕垂凉的得力助手宋长庚,在她暗中邀请之下,悄没声息地到了。 云卿用罗帕擦拭身上的茶水茶渣,叹道:“真是可惜了一杯好茶。” 蒋婉轻蔑的哼了一声。 云卿便道:“编排蒋家的不是?那倒是决计不会,在我姑姑云湄离开蒋家之前,我倒是一心盼着蒋家好。” “离开蒋家?”蒋婉已走到左边一排排的架子前,她素有洁癖,用罗帕隔着才稍稍翻动了一盏灯,端详半晌,点点头,继而转身说,“难得你们姑侄俩竟有了些自知之明。虽说你这决定做得晚了些,不过想来你姑姑那样愚鲁粗鄙的,总要有些日子才能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家与你们这些人的差别。阿宽年幼,新鲜了几天,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回头说曾是蒋少爷看上过的人,必能长些脸面,顺顺当当嫁个门当户对的。” 煮茶的小炉子咕嘟咕嘟冒着泡,云卿看看火,已大有颓势,再听蒋婉此言不免笑了,便看看敞开的窗子和对面的全馥芬,折回桌前坐下,一边添炭一边笑说:“蒋大小姐竟还替她筹谋,真是略费心了些。不过与其叫你费心,不如我这厢先说说清楚,我姑姑人是叫你们家蒋宽强抢了去的,虽说我也恨得牙痒痒,觉得我姑姑嫁给蒋宽这样的人当真是吃了大亏,可是俗话怎么说来着?好女不嫁二夫。既然嫁了蒋宽,自然就没有再嫁旁人的说法。所以若有朝一日我姑姑离开蒋家,蒋宽必得跟着出去,他若愿意倒也罢了,他若不愿意,我也只好另想法子逼他愿意。总归就是这么个说法,到时候蒋大小姐可别太意外。” 蒋婉冷笑一声,说:“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云卿抬头,隔着桌子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煮茶,轻描淡写地说:“蒋大小姐真是自恃过高了。单说蒋宽那样的,十个八个我也算计得来,不过这话也就是跟蒋大小姐你说说,毕竟他名义上是我姑姑的相公,谁会信我要对他不利呢?” 蒋婉自知蒋宽不济,但云卿这话彻底激怒了她,她上前一把扫过桌上茶壶茶碗,本就破旧的紫砂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云卿应声抬头,只见小炉子骨碌碌滚到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旁停下来,几块木炭滚落到地上,在暗色的烛光里看起来十分鲜艳。她蹙眉抬头,就见蒋婉结结实实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楼下芣苢在楼梯口唬了一大跳,紧紧捂住嘴巴心惊肉跳了半天,方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到孙成门外敲敲门说:“孙东家?” 孙成了悟,放下契约书说:“怎么?” 芣苢推开门,压制着自己的局促不安,尽量平稳地念着蒹葭教的句子:“孙东家是知道的,我们小姐亲事在即,岚园用灯必得十分讲究,因小姐信得过苏记这块招牌才特特来此定灯笼,可若是孙东家被其他事所烦扰,怕即便有心,也忙不过来了。所以我想着,若是我们小姐这笔买卖今晚谈不成,不妨叫我先把我们的契约书拿回去,我们另找其他灯笼坊就是了。” 孙成一脸为难之色,何路平趁机作劝:“怎可如此!裴小姐与孙东家多年情谊,如今裴小姐要出嫁,孙东家怎能不尽一份心?姑娘别嫌我们的事耽误了你们家的事,其实说到底,若孙东家不卖灯笼坊,我们就得奉命守着,哪能不耽误了事?可若卖了,这新东家依旧用苏记先前的伙计们,新添的几个孙东家和姑娘也都看见了,个个是得力的,如此反倒能更好帮裴小姐做灯笼。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芣苢如释重负,面露欣喜说:“可以吗?如此甚好。”转而一想,又为难道:“可是等你们接手苏记,再请新东家跟我们谈买卖,岂不误了事?我们这厢也是耽搁不起的。” 孙成亦道:“苏记已经接的单子,也须得先全部做完了,毕竟是麻烦。” 何路平见孙成松口,一时大喜,忙不迭说:“岂敢叫孙东家你为难呢!我们东家买了苏记,还是要做灯笼的!竹子还是那些个竹子,纸张还是那些个纸张,伙计也都是那些个伙计,即便换了东家,作出来的灯笼也都是一样的,哪里就必须做完了再卖呢?已经接的单子,自然也是我们接手,该作价的作价,该清帐的清帐,亏不了孙东家半分的!” 见孙成又陷入沉思,一时生怕此事再泡了汤又拖下去,忙讨好芣苢说:“姑娘不是急着要灯么?尽管与孙东家签了,稍后孙东家再卖给我们东家,自然有我们东家帮你做。姑娘想想看,新接手的铺子,怕任是谁都要拼着做好前几单买卖好叫人不要小瞧了去,姑娘这单买卖就是新苏记的开门红,必得是做的又快又好,姑娘尽管放心!” 芣苢自然是开心,忙看向孙成,孙成知道今日之事重在楼上画室,并不敢耽搁,便简单思量一番,说:“如此倒也并无不妥。只是今日刚接了慕家一千盏灯,不知岚园又是要多少?逾期赔付,又定的什么价?” “两千盏,逾期赔付,翻番。” 孙成略一思量,问另外二人说:“数目是大了些,不过也有先例,并无不妥。二位以为如何?” 那二位都不懂灯,但毕竟欢喜孙成终于肯卖苏记,也是大意了些,只听何路平喜不自胜点头说:“可以,都可以。那么烦请孙东家快快签了契约书吧!” 孙成亦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笑说:“也好,今日终于了结了此事。那么等签罢,由我做东,咱们出去痛饮几杯!” 画室里,云卿摸摸热辣肿痛的半边脸,说:“我劝蒋大小姐还是莫让我身上带伤的好,否则慕家那边问起来,对蒋大小姐也不好。” “慕家?”蒋婉揪住云卿衣领,咬牙切齿道,“你拿慕家威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慕家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巴巴地削尖脑袋往里头钻,便以为旁人都如你一般?我堂堂蒋家嫡长女,会怕他慕家把我怎么着?真是笑话!” “蒋小姐当然不怕,”云卿笑说,“是我怕。我这厢迟早是要过门的,到时候姐妹相称,互相照拂,共同侍奉慕爷,所以怎能不怕与蒋大小姐不睦?” “下贱!”蒋婉再抽了云卿一巴掌,云卿顺势躲开,转身到了放满灯笼的架子前,蒋婉摔了圆桌上的蜡烛追上前去要打,云卿边躲边收了笑,冷冷道:“我知蒋大小姐素来自视颇高,且以为蒋姓最为尊贵,余下三族皆皆不如。照理说百家姓氏,尊卑无差,你们蒋家却仗势欺人,苛待我姑姑这样过门不足百日的新妇。我姑姑才将将过门几日,人竟消瘦了一圈,蒋宽天真至愚笨,护不得自家妻子,我只恨他太无能。但你这样嚣张跋扈的,便以为不会遭报应么?” “所以你去勾引我的男人?我蒋婉的东西,你也配伸手碰一碰!”蒋婉摔了桌上一碟碟颜料,见云卿躲避灵敏,一时恼怒,抄起灯笼来便掷过去。 “笑话,我难道是因为他是你的男人,所以才要嫁给他?你忒也高看了自己!”云卿躲避着灯笼,趁机绕到窗边去,几番不慎撞到窗上,声音极大,异常吵闹。 蒹葭那厢看得分明,又见芣苢、孙成等人已离开苏记,才幽幽一叹,对宋长庚说:“不瞒公子说,今日相邀,实为求救……” 那厢蒋婉乱抛乱掷,下手越发恶毒,云卿并不动手,一味躲避蒋婉,言语却越发冷静:“不过莫怪如今我抢掠,你们蒋家的财富、地位、名望,哪一件不是抢掠得来?那些枉死送命的,家破人亡的,是人是鬼都盯着你们呢,你只道苍天无眼,果真放得过你们蒋家么?” 113 水火 “你放肆!”蒋婉怒道,“我蒋家几百年基业,皆是蒋氏祖辈先贤才智累积!抢掠?物华不过区区几族,而我蒋家早已是物华之最,犯得着去抢掠?” “我放肆?”云卿嗤笑一声,冷冷说,“放肆的是你们蒋家!勾结奸佞,陷害忠良,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你们哪一样没有做过?还说物华之最?十几年前是夏家,十几年后是慕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也就只有你们蒋家人念念不忘,以为自己当真是天生贵胄!真是可笑之极!” “你——”蒋婉气的七窍生烟,抓起一盏木架方灯就朝云卿掷过去,吼道,“你胡说八道!夏家谋逆的贼子早就为朝廷满门抄斩,慕家浑不过多了几两银钱,堪堪不过算个大族,哪里跟我蒋家比得?你这等贱人,先勾引裴子曜不成,又打阿宽的主意,一转眼又攀上了慕垂凉,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还浑说蒋家的不是?今儿就让我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大族大户的规矩!” 说着便要上前扭打,云卿冷冷盯着她,机敏地躲过灯笼,由着蒋婉将架子上灯笼扔得满地都是,只细心留意着明火,并冷言道:“大族大户又如何?不过只出了蒋大小姐你这样的人。裴子曜如何?犯得着我去勾引?慕垂凉又怎样?你难道不知是他先找的我?慢说你也不过是个妾,纵是论起抢掠,我也是抢了大房裴子鸳的,根本没你说话的份儿!就是真抢了你的,恕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愧疚之心!天道轮回,天道轮回!有些事虽非你所为,但你坐享其成,才有今日,凭什么苍天要饶过你?天不报,人自报!” 蒋婉根本不知她所言何事,更料不到她如今满心都是夏家旧事一时胸中正怀恨意,因而仍是怒气冲冲堵上前去就要打,云卿冷眼瞧着,未及蒋婉动手便甩手就是一巴掌,蒋婉一时不妨,惊叫之中歪了身子,碰倒了书桌上的蜡烛。云卿与蒋婉皆未瞧见,仍是要作扭打,云卿节节退避,冷冷说道:“我原是不打算细究你那一巴掌的,不过既然你也不领这个情,仍是要与我针锋相对,我便也懒得跟你端什么礼数。从今儿开始,你打我一巴掌,我就会还你一巴掌,你蒋家有一分对不起我们,我们也都会一点一点还给你,谁也不再客气!” 蒋婉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砚台笔架狠狠往云卿那边摔,此时屋中满是狼藉,各色颜料碟子和紫砂茶具碎了一地,中间布满了已画未画的百十盏灯笼,横三倒四牵制人行动不便。那砚台结结实实打在云卿肩上,云卿当即一痛,倒抽一口凉气,连连败退几步,低头看,肩上已让墨染了大片的污渍,污渍中透着隐隐的暗红。 然而云卿顾不得细看,下意识躲开一方镇纸石,这一躲不要紧,竟将一方架子碰歪,连带着两个架子都翻到在地,上头剩余的几盏灯接二连三掉下来,几乎快将云卿埋在灯里。她隐隐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但蒋婉带着冷笑步步上前,一时竟不能多想,只兜兜转转蹭到落地大花瓶前,本想到内室稍避一避,岂料人才到玉珠帘下就见脚底忽窜起一丛火焰,吓得云卿惊叫跌进内室摔倒在地,细细一看,原是起初蒋婉扫在地的煮茶小炉滚到此处,因旁边滚了几盏灯笼,炙烤之下竟在此时着起来了! 正是春季,十分干燥,旁边几盏灯笼遇着火立刻接连烧起来,蒋婉见状禁不住大笑起来,亦不逃走,只是神色越加跋扈,大笑道:“报应,这就是你说的报应!” 云卿缩了缩腿,盯着蒋婉身旁另一簇燃起的灯笼,神色越发冷静起来。 事情有点超出预料。 云卿先前看到此处有四处明火,又随处摆放灯笼,自然知道危险。争执之间她一直小心躲避明火,就是想将事情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比如说,若今日蒋婉死了,她便是杀人凶手,于她毫无裨益,若是她自己死了,更是得不偿失。但不料这才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就已起了两处明火,一个在内外间之间隔断了她与蒋婉,另一簇是方才桌上的蜡烛,早已悄无声息燃起桌上几支打好的灯穗儿,并毫不意外地燃起地上的灯笼来。 蒋婉却仍旧大笑,神色几近癫狂,虽看见熊熊火焰,却仍不忘怨毒地说:“妄图沾染我蒋婉的男人?你去死吧!还有云湄那个贱货,我也会早早送她去跟你团聚!” 云卿躲避着火,一时退到内间深处,隔着窗子,她可看到对面的全馥芬二楼紧闭的窗子,但外头漆黑,灯火如豆,不可能看到蒹葭如今的神色,亦不可能知道蒹葭是否看到了这里的状况。 宋长庚万年不变的笑脸上终有有了一丁点儿惊讶,他迅速起身贴到窗边看了看,当即拍桌喝道:“留你们小姐和蒋大小姐独处,姑娘你也太大意了!” 蒹葭也看到对面的火光,虽说心急,仍是拉住他说:“公子且慢!不瞒公子说,蒋大小姐的脾性我们也是略知一二的,此翻情景,虽不致未卜先知,却也能提前猜出个三五分来。因此我们小姐心中有数,我信她不致吃什么大亏。反倒是蒋大小姐,虽是她寻衅在先,但若她真出了什么事,恐怕我们有理也变无理、被欺也变欺负人了。所以此番冒昧邀请公子前来,是烦请公子帮忙盯着些蒋小姐,稍后若果真有什么意外,还请公子出手相助。” 宋长庚本是慕垂凉的心腹,自然晓得该站在哪一边。听蒹葭如此说来,细想之下,并无不妥,既卖了云卿一个面子,又卖了蒋婉一个面子,且不致违逆慕垂凉的意思,因此应下不提。正是此时,对面苏记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蒹葭扭头一看,见原本一簇簇的红光已经变成大片的炽红,浓烟滚滚从屋里冒出,慌得站起来紧盯那边。 云卿看着放声大笑夹杂干咳的蒋婉,又见房中浓烟滚滚,心知不便再拖延,便趁火势还没有蔓延到内间,对蒋婉说:“蒋大小姐是想与我同归于尽么?” 蒋婉周身都在灯笼火海中,身上衣衫也已减减烧起来,人却笑得益发悲愤,对着云卿低吼声声如诉:“人人都喜欢慕垂凉,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但是裴子鸳得不到,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云卿小心往外走,她记得门口处便是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听闻蒋婉如此说,不免讥笑说:“你知你得不到,就很好。余下的,你有几分能耐管得着?我劝你还是先留着自己的命,免得连我一杯喜酒都没喝到就已经命丧黄泉。到时候,别说得不到,看也看不见了。” 云卿说罢绕到门口,眼明手快抽起一束连翘,拿起粗粗一看便知花瓶中水足够多,当即扔了连翘迅速脱了外头艾绿密云纹的褙子放到花瓶中用水浸透,然后裹到身上来,抬头一看,蒋婉裙角已经烧起来,她整个人却彻底冷静下来,紧紧盯着云卿恶毒地说:“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你与裴子曜两情相悦,却痛恨做他的妾。我以为你心性甚高,是决计不愿做妾了,所以即便对你与慕垂凉之事有些耳闻,也从不防着你什么,又岂料你不仅答应了做妾,还满心欢喜,一丁点儿怨恨都没有。” 云卿万料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问起这件事,不免愣了一下,火苗一舔,少不得惊得连连倒退。然而蒋婉仍死死盯着她,左右一想,反正另有蒹葭盯着,她二人性命决计不会出差错,便稍稍稳了稳心思,同蒋婉一般认真地思索回答道:“若我说,拒绝做裴子曜的妾,和答应做慕垂凉的妾,前后并非同一个我,你能懂么?又或者说,若当初叶家没有逼人太甚,兴许我一生也就是裴夫人,再不会与慕家蒋家有任何瓜葛,你又能懂么?再或者说,我痛恨的并非做裴子曜的妾,我恨的是裴子曜,如今我满心欢喜的也不是做慕垂凉的妾,而是要嫁的人是他慕垂凉,你倒是又能懂么?我年少尝读佛经,感悟最深当属因果,事必有因,因必有果,果必有报。蒋婉,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说罢,也顾不得许多,只紧了紧褙子便一咬牙冲进火海,也没工夫再看蒋婉神色,只是拉起她便往外跑,出了门见蒋婉身上尚有火苗,当即脱了湿哒哒的褙子扑在她身上,因不必回头便可知火势已蔓延过来,所以云卿下意识要拉着蒋婉往楼梯口跑,哪知才趔趄走了两步,却见蒋婉停住脚步神色诡异看着云卿,良久,忽尔笑道:“你满怀欣喜,因你要嫁……我的男人?” 云卿看看火势,深知再停留下去非死即伤,懒得再与蒋婉争执,当即想要拖着她走,却见蒋婉微微一笑,突然上前狠狠掐住云卿脖子,云卿并无防备自然连挣扎都无用,蒋婉见云卿涨红的脸恶狠狠说:“我蒋婉的男人,慢说你要嫁,就是想一想也不该!什么卑贱的身份,也胆敢觊觎慕垂凉,也胆敢妄想和我蒋婉共侍一夫!你不是要因果么?因你天真妄想所以现在就去死吧!现在就去死!死!” 114 逃脱 云卿被狠狠低在墙上,挣扎中抓破了蒋婉的手,蒋婉一怒之下单手掐着她毫不犹豫给了她两巴掌,不待云卿有所喘息便再度双手掐上云卿脖子。云卿原本失了先机已是处境危险,加之蒋婉正值盛怒,力气惊人,一时竟不能反抗。蒋婉越掐越狠,眼神亦来越冷,渐渐的云卿已经有些神思不清,看蒋婉亦是逐渐模糊起来,忽听得外头有人惊叫:“云卿!云卿!” 那声音飘忽不定,在毕啵作响的熊熊火焰中飘渺得像幻觉,然而云卿越发觉得自己听真切了,虽已头重脚轻,却仿佛受到召唤,突然有些清醒过来。对面蒋婉的目光已臻阴冷,她惯带的金首饰皆皆被镀上红光,但好笑的是,她身上至今仍披着她湿透的艾绿色褙子。 云卿足尖艰难移动,等碰到蒋婉足尖,攒足力气,一闭眼一咬牙毫不犹豫狠狠地踩了下去。 蒹葭和长庚早已下楼在苏记外头候着,但苏记画室正下方正是存纸张的屋子,内院地上又堆满了毛竹,如今一遇火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蒹葭心中焦急,长庚却死死拉住她喝道:“你在这儿候着!你能做什么事!” 说罢正要进去,却见远处匆匆过来几个人,有慕老爷,裴二爷,芣苢,孙成,自然少不了慕垂凉,不免当即就惊了,忙上前说:“少爷!” 慕垂凉一脸阴沉甩开袖子大步上前,站定看了一下火势,未及开口只听几人同时惊呼:“二爷!” 慕垂凉一看,一把拉过已冲进火海的裴二爷用尽力气往外推了一把,吼道:“长庚,给我拦着二爷,不准他进去!” 裴二爷一拳打在长庚脸上,转而对着慕垂凉怒道:“小子,你敢拦我?那是我女儿!” 慕垂凉一挥手,长庚立即再度拦在裴二爷身前,只听他道:“正因为是您的女儿,所以小婿不能让岳父大人你出任何差错,否则云卿出来我没法交代。岳父大人请在此稍候,小婿自会将她毫发无伤带出来,给岳父大人你一个交代!” 说罢不等裴二爷言语便急问蒹葭:“她今儿穿什么颜色?” “绿色,艾绿色密云纹的——”蒹葭惊呼,“慕爷小心!” 慕垂凉早已抢过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下,大步冲进火海里。 裴二爷今儿因祁三爷一番挑衅,早早去慕家守着,刚等到慕老爷子和慕垂凉,才将将说了几句话,就见孙成送芣苢匆匆来报。路上芣苢已将事情言明,裴二爷知去的是蒋婉,心下更加厌恶。此刻正心急如焚,听慕垂凉如此吩咐,越发冷笑起来,冷冷问长庚:“小子,别只顾着尽忠,到头来为你家爷一句蠢话送了命!让开!” 长庚倒笑了,看着裴二爷摇了摇头。 第49节 云卿那一脚死死跺在蒋婉脚尖上,令蒋婉下意识松开手且弯了腰,云卿当即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正坐着,忽觉指间发烫,低头一看却见火势已蔓延至此,身后的木门槛已经烧起来,云卿一声惊叫慌忙跳起来,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蒋婉却仍在原地,满面怨毒地看着她冷笑不止。云卿心知灯笼坊不比其他,里头存着的每一件儿东西都是可以被轻易点燃的,蒋婉披件湿透的褙子到时候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她方才想起夏家事,如今对蒋家的怨恨齐聚心头,真是巴不得看着蒋婉死算了,正气喘吁吁看着,蒋婉头顶一盏灯沾了火,顷刻之间化为火球掉落下来,云卿看得分明,下意识上前猛推一把,两人齐齐滚落在地,虽躲开了火球,竟又在火海之内了。 蒋婉哈哈大笑,嚷道:“同归于尽,那就同归于尽!与其看着你嫁给他,不如现在就一起死了,死干净了好,好!” 云卿越发冷静,知此刻不能意气用事,当下硬拉起蒋婉一边往外冲一边凶巴巴喝道:“你想死,自己回家去死,千万别赖给我!” 话刚说完,就听外头再次传来“云卿”、“云卿”的急唤。云卿一时听不出是谁,却只管大叫:“是我!我在这里!正西方向!正西走廊尽头!” 虽是答应了,但身后火势汹涌,云卿不敢久留,急着往楼梯处逃。正是此时,蒋婉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长庚不允,裴二爷亦只是冷笑,看一眼继续蔓延的火势,心中不免更加焦急。回头看到一旁负手而立眯着眼睛打量火势的慕老爷子,禁不住冷哼一声。 慕老爷子自然看见,见慕垂凉仍不出来,不免捻着胡子思索起来。蒋婉与云卿是不需费心的,两个妾争执起来双双葬身火海,说起来也不致是他慕家的职责,蒋家和岚园就算联合起来对付他慕家,也很容易挑拨得开来,并无后顾之忧。倒是慕垂凉,虽是小狼崽子长大了需防着些,但毕竟正得力,又是亲手养大的,多少有些个不忍,便挥手对慕家下人说:“不必在外头掺和了,先进去几个人护着孙少爷他们。” 莫说裴二爷,连蒹葭听着也是气的七窍生烟。但她仍不敢忘云卿交代,谨记若蒋婉出事,事情便被动了,她拜托了长庚,原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如今长庚被命令看守裴二爷,她倒是真怕蒋婉再出什么事来,因而悄悄绕到长庚身边。 蒋婉紧紧拖着云卿,令二人都不得前行。恰是此时又有人唤她名字:“云卿!”云卿还未来得及答应,只见蒋婉微微变了脸色,突然从一味癫狂中清醒过来,猛然惊叫道:“别过来!” 慕垂凉此番却是听真切了,细细一看,原来就在不远处,一人倒在地上,另一人欺在身上,虽皆是一身狼藉,但显见上面那人便是艾绿密云纹的褙子。因而顾不得许多,三两步就冲上前来。 蒋婉更加惊叫:“危险,别过来!” 云卿更是一把推开蒋婉,趔趔趄趄将慕垂凉撞开,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方才慕垂凉所立之处掉下一块檩条,云卿摔在地上气喘吁吁,却见慕垂凉提起袍角,头也不回扎进火海一把抄起了披头散发的蒋婉。 裴二爷步步紧逼,长庚步步倒退,眼见火势不减,几人皆皆着急。蒹葭佯作要劝裴二爷,却横在裴二爷与长庚之间,趁机说了句:“别忘了我求你的事!”说罢猛然往后一跌,和长庚一道跌进火海里。长庚瞬间了悟,知晓轻重,因而咬牙又将蒹葭推出去,自己转身一头扎进火海里。 裴二爷接过摔出来的蒹葭,正要将她推开上前去,却见蒹葭紧紧抓着她,哀求说:“二爷别进去了,若二爷出什么事可怎么了得!二爷就是不心疼自己也请心疼心疼小姐,若是二爷此番出些什么岔子,小姐反倒无恙,可叫她怎么过这后半辈子呢?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慕爷应该已经找到小姐了!” 蒹葭并非不担心,毕竟水火无情,又不是有谁控制得了,但她总以为云卿既然早早到了苏记,早早将画室情况摸透了,自然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有些准备,即便是大火,也应不在她意料之外。此番只要运气稍稍再好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云卿呆在原地,让烟呛得阵阵咳嗽起来。 慕垂凉抱着蒋婉才走了两步,便听怀中人放声大笑起来,癫狂喊道:“哈哈哈哈……贱人!你不是很得意吗?他先救的还不是我?还不是我!这物华城之大,还有谁比我蒋婉更配得上他!他知道的,他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的!” 慕垂凉心中一惊,低头一看,两步开外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果然才是云卿。但此刻火势汹涌,一时竟不能过去,恰是此时听到长庚阵阵疾呼,便一边小心躲着火一边将长庚喊来,由长庚抱起云卿、他在后抱着蒋婉,如此地目送云卿下楼并逃出去了。 几人刚刚冲出火海,裴二爷等人即刻围上来。慕垂凉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裴二爷急匆匆就将人抢过来。另一旁蒹葭谨记职责,疾步上前询问,只见长庚身上多处烧伤,一时心下又急又愧,忙用帕子帮她捂住肩膀上一处伤口。还未来得及细看人,只听旁边一声低吼,裴二爷竟已挥拳打到慕垂凉脸上了,与此同时,那边的人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旁人便皆知那是蒋婉了,一时蒹葭等人皆是震惊。 “小姐,你没事吧?”蒹葭忙脱掉自己的披风盖在一身狼狈的云卿身上,然后小心翼翼扶她起来。云卿看着裴二爷一拳一拳狠狠打在慕垂凉身上,而慕垂凉又紧盯着她这边,又见蒋婉身上尚穿着自己的褙子,一时不愿往坏处想,便有气无力对长庚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帮着你家爷。”没等长庚起身,又摇头叹说:“罢了,没什么用,你直接告诉二爷说我找他便是。” 长庚应下去了,依言一说,裴二爷当即冷哼一声放过慕垂凉,匆匆赶过来,见云卿形容凄惨满面狼藉,真是心疼得说也说不得、碰也不敢碰。 慕老爷子见慕垂凉并无大碍,也就稍稍放心了些。虽说眼下这一幕颇有意思,碍着裴二爷怒气正盛,也不便多问什么,便吩咐先送几人回去。慕家人先扶蒋婉上马车,又去请慕垂凉,慕垂凉摇手说不必,直直走到云卿面前来。裴二爷正要骂,云卿却急忙拉住他袖子,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一摇不要紧,却听蒹葭惊呼:“小姐,你这颈间……这、这是掐痕!” 115 局面 裴二爷低头一看,颈间果然有伤,当即暴怒而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蒋婉前襟,蒋婉神色恍惚仍在放声大笑,从云卿这里看,仿佛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蒋婉见裴二爷如此便随手抹了一把眼角,娇娇娆娆问说:“怎么,二爷要杀了我?” 她青丝散乱,衣衫半开,何其妩媚,周遭人群已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叹,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但她披着云卿的湿褙子,裴二爷看着更厌恶,咬牙恨道:“她甚至救了你!若非她好端端地出来了,你道我会放过你?” 蒋婉“呸”一声,怨毒地看着云卿道:“她救我?哼,谁知她存得什么心!” 云卿见此时人已越聚越多,她和蒋婉倒也罢了,慕垂凉和长庚的伤看起来却有些严重,又有几个慕家小厮至今仍未逃出来,加之身后大火未熄,心知是不便过多久留,便让蒹葭扶着自己上前,拉住裴二爷衣袖悄声说:“罢了,咱们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裴二爷亦是心疼她,便未怎么,只是冷冷扫了一眼抄手旁观的慕老爷子,尔后松开手,抱起云卿离去了。 慕垂凉原也想跟上,慕老爷子却在背后喊:“阿凉,做什么去?一身是伤,先随我回府。” 慕垂凉看了老爷子一眼,一番欲言又止,终是点头说:“是,祖父。” 云卿等人回到岚园,自然是好一番检查上药,把几个下人忙得团团转。裴二爷在一旁守着,神色难看之极,云卿心下有数,等包扎好了,便屏退下人,松松披一件轻轻柔柔藏青底儿绣白梅花的软纱斗篷,让蒹葭扶着她出去。见到裴二爷,稍一趔趄就无力地跪倒在地,喘息一会儿,低头磕了个头说:“女儿不孝,还请爹爹责罚。” “不孝?”裴二爷冷眼瞧着,说,“哪里不孝?” 云卿低着头,底气不足地说:“一不孝深更半夜人在外,令爹爹担心;二不孝夜会仇敌逢危难,要爹爹出手相救;三不孝至此结怨蒋家人,恐日后麻烦不断;四不孝事先并未作言明,令爹爹你处处意外。此四不孝,女儿无论如何为自己开脱都无法释怀,请爹爹责罚。” 裴二爷看着她身上多处包扎痕迹,毕竟于心不忍,僵僵作了凶巴巴模样,说:“那就解释来听听!”又见云卿轻喘不止,一时烦躁说:“起来回话!” 蒹葭去扶,云卿摇手示意不必,再度对裴二爷磕了个头,说:“说了恐爹爹又生气,但今日之事女儿无可辩驳,实是自己心急且大意了些……”接着便从对蒹葭、芣苢、长庚等人布局开始,一五一十对裴二爷说了。 裴二爷脸色越发不好,云卿明知会如此,却不敢作劝,只道:“如今结果虽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是有疏漏,害慕少爷受伤倒罢了,救我他也无甚好说。但慕家几个小子不知如今可好,若果真出了什么事,回头见了慕老爷,反倒多承他一份情。他自不会与我这小辈多作纠缠,因此还是要叫爹爹吃亏,如此实是女儿之过,女儿有罪,请爹爹责罚!” 裴二爷心头越发不痛快,听到最后猛一排桌站起来怒道:“你说这叫什么话!我恼你,难不成是怕你给我添麻烦?这话你倒是再说一句试试!” 云卿跪也跪不动,歪歪扭扭磕了个头,咬牙撑着回话说:“女儿并非此意。女儿自知爹爹心头之恨,恨的是我不懂事,不与爹爹商量,不爱惜自己。说是恨,更是疼爱与关切,女儿如何能不懂?正因如此,最后反倒给爹爹添了诸多麻烦,才更叫女儿愧悔难当。” 云卿说罢,只跪地等候,裴二爷心中烦躁,骂道:“不是叫你起来了?还跪着作什么,存心给我添堵!” 云卿愧疚自然是愧疚,但如今撒娇讨饶居多,也就努着嘴起身,规规矩矩在一旁低头候着,裴二爷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一身是伤,终究忍不住说:“你是怎么搞的,既然算就算准一些,好好的让自己落一身伤,你是不打算嫁人了吧!” 云卿今儿确实有失算地方,细想之下便道:“的确是失算了一些,我算到蒋婉看我不顺眼,但她一心要杀我,这确然在我意料之外。好在多少是有些防备的,并未造成大患。” “还不是大患?若非有人恰巧去救,你说不定已经被她活活掐死!你怎这样不知惜命!” 云卿老老实实说:“不会。我先前就安排蒹葭在对面全馥芬二楼候着。那个位置我知道,与我所在画室隔街相望,什么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命她在那里候着,然后暗中请来慕垂凉的心腹宋长庚。长庚那人我也见过,极其稳重,做事又利索,我既请他暗中救蒋婉,他必不会袖手旁观。若他去救蒋婉,难道会由着我死?所以我也没有后顾之忧。” 裴二爷被说得哑口无言,思前想后,一时又恨骂:“就不该放过了她!如今就这样嚣张,日后你嫁去慕家,这日子还怎么过!” “也只能先作罢,”云卿忙解释说,“裴老爷子就在一旁看着呢!蒋婉如今毕竟冠了慕姓,慕家的人咱们当街就打,算怎么回事?要我说,蒋婉能平平安安的就谢天谢地了,她若当真出什么事,我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如今旁人都以为慕垂凉先从火海中救了她,面子是给足了,但几个慕家人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小瞧了我在慕垂凉心中地位,算是误打误撞得恰到好处。” 裴二爷心下一琢磨,虽说气云卿冒险,但依目前形势来看,先前云卿提起过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如今蒋婉犯的是大过错,慕家又素来嫌她嚣张跋扈,怎不会借机压她一压?裴叶联姻,对蒋家慕家都是威胁,原本他们两家联手必定足够对付裴叶二族,但慕家是近些年才壮大的,自然很防着蒋家,如今看来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机晾一晾蒋家,然后转而与岚园合作。毕竟他裴二爷膝下无子,岚园再坐大、又如何? “看来慕老爷子那里,还须得再跑一跑。”裴二爷点头道。 云卿这才稍稍放下心。约莫坐了半个时辰,芣苢也回来了。 芣苢见裴二爷在,请了安,也不敢多言。云卿便道:“说罢,孙成那厢怎样了?” 芣苢便道:“并无不妥。一来孙东家契约已签,上书将苏记,包括地契、铺面、桌椅板凳、竹木竹丝、纸张颜料等全部卖给蒋大小姐蒋婉,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所以今儿蒋大小姐烧掉的都是她自己的钱。二来,先前与苏记签订的契约,包括慕家的一千盏灯和咱们的两千盏灯,都是逾期二倍赔付,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零散单子,算下来也值几百两银子,照单赔付则要千两有余。三来,签订完契约,孙东家以庆祝为由令苏记伙计全都早些回家歇息,所以大火中并无苏记人,还请小姐放心。四来,苏记重要的东西,几盏价值不菲的灯,暂存于苑秋画师处;百结花灯等几盏古灯的图纸,暂存于赵掌柜处;所有账簿全部存放于孙东家一处,一样都没受损。” 云卿点点头,罢了又问:“我先前交代,孙成与他们签订契约时,现银也好,银票也罢,需得至少先付一半,你没忘提醒孙成吧?” 芣苢便道:“自然不敢忘。好在那边真是急着想把这事办好,钱早早准备妥当,直接给了两成现银,八成银票,一次付清。这些银子如今都在孙东家手上,说先避避风头,改日再呈给你。” “那也罢了,留给他我很放心,”略加思索,不免又问,“孙成那厢如何?” “只是有些心疼苏记……”芣苢犹豫着说,“那火熄了,他还在旁边看了许久……” 云卿叹了口气,说:“蒋婉既盯上苏记,就算没有这场火,也是难逃一劫。如今不过烧掉个空架子,钱还在,人还在,图纸账簿都在,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芣苢便道:“是,孙东家也是这样说,叫我不必担心,就寻了没人的时候先送我回来了,且叫我带个话儿,说接下来他只在家候着,什么时候需要他做什么,往他家里寻便是,随叫随到。” 裴二爷轻轻冷哼了一声,云卿和芣苢立刻噤声,却不闻裴二爷开口,呆默了半晌,云卿只得示意她先下去。 却听裴二爷说:“那个孙成倒是伶俐又本分。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想过了,”云卿安安分分回答说,“他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如今因屡屡被卷进我的事才不得安稳。等我进了慕家,不妨就请慕垂凉寻一慕家银号将他安排进去做事,凭他努力,必能吃穿不愁,我也就放心了。” 裴二爷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敲她的头:“傻!” 云卿知裴二爷今儿不悦,也不敢再多说,只揉着头等他开口。裴二爷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说:“不要太信任太依靠慕垂凉,最出色的人,你自己当留一两个。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可忘了!” 116 是夜 “最出色的的人,你自己当留一两个。” 云卿反复念叨,反复思索,逐渐发现自己先前布局的漏洞。 她一心想着到了慕家会是一场硬仗,所以一心要挑最出色的人带过去。 可是,万一呢?万一有朝一日事有差错,再不能依靠慕垂凉,也再不能依靠岚园,她真正属于自己的退路又在哪里? 裴二爷看着她在一旁念念有词若有所思,越发觉得骨架子似松散开了。这一场大火他至今心有余悸,看着眼前的人也开始觉得熟悉中透着陌生。 她的仇恨他岂会不知,然而养育多年,怎会没有私心、怎会不盼着她忘记仇恨好好生活、怎会能容忍她再被卷入是非之中呢?当年的夏家啊…… 裴二爷闭上眼,看到满地鲜红。满门抄斩啊,何其惨烈! 如今呢?又当何如? 裴二爷看着云卿,越是在她即将出嫁这种时候,他越惊叹于她的手段,却又惧怕她所走的路。这种手段,干净利落,狠中带稳,一夜之间惊险扭转局势,她比当年的夏晚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夏晚晴毕竟是死了……裴二爷看着云卿的背影,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云卿,”裴二爷睁开眼,声音滞涩黯哑,说,“你过来,跪下。” 云卿一愣,也不难看出裴二爷神色异样,便不多问就上前端端正正跪了,只等裴二爷开口。岂料裴二爷却似发起怔来,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夜色渐深,岚园和物华一道逐渐安静下来。大地安眠,万籁俱寂,房中供瓶的玉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裴二爷似沉睡一般,云卿却觉不寻常,越跪越担心,便轻唤:“爹爹?” 裴二爷却依旧半寐半醒。云卿又唤了一声,他终于慢慢睁开眼。 “为父教养你多年……你给为父磕个头吧!” 云卿这才真正诧异起来。裴二爷素来不拘礼节,从先前师徒名义时开始,就未曾叫云卿过分请安行礼过,命她磕头更是少数。 “是。”裴二爷目光空明澄澈,看不透情绪,云卿不敢耽搁,应下之后便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裴二爷却再度沉默了。 更深露重,夜深气寒,云卿跪得久了手便有些发凉,她只道裴二爷还是因为今晚之事余怒未消,便僵僵缩回手,仰起脸看着裴二爷恳切地说:“爹爹,此次女儿擅自行动,让爹爹你担心,如今已知错了。以后有什么事,女儿一定先跟爹爹商量,再不敢妄自做主,求爹爹你——” “为父不是要说这个,”裴二爷缓缓开口打断她,说,“为父要说的是,大兴城那边——” “卿儿!” 云湄推门扑进来,也顾不得裴二爷,直扑向云卿,看她脸上带着伤,又不禁翻看了手臂,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儿,只攥着云卿的手一味哭,半晌才说出句囫囵话儿来:“你这都是干什么啊……” 云卿鼻子立刻酸了,却只得生生忍住,暗暗拉了斗篷将脖子遮严实了,强颜笑说:“没事,虽是有些意外,但我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你看。” 云湄却哭得更凶了。云卿知一时难劝住,不免看向裴二爷,裴二爷怅然一叹,似失落又似庆幸,单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说:“你先扶你姑姑起来吧。我、我就……就先回房了……” “好,”云卿知云湄身子弱,生怕她跪出什么毛病,听裴二爷放了话便慌手慌脚去扶她起来到一旁坐下,才做好这些,回头一找,裴二爷竟已走到门外了,云卿恍惚觉得他今儿真是有些不同,便追着问了句:“爹不是有话要说?” 裴二爷顿了顿身形,愣了片刻方说:“不急,改日再说吧!”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卿自然没跟云湄多说什么,恐怕一时半刻的,云湄也只知道是跟蒋婉起的冲突。她这身份并不好站位,虽心疼云卿,责备蒋婉的话却决计说不出来,云卿知她为难,也就三两下绕开话题,说到其他事上了。因云湄回岚园只是小住,所以并没叫人再去收拾袭香院,而是回来就与云卿同住,云卿生怕她看到身上的伤再凭白担心,便借口自己晚些时候还需服一次药,劝她先睡下,自己找借口先出去了。 原是想在园子里随意走走,等会儿就回房睡的,谁知略绕了几步便走远了些,等反应过来,已经走到西南一处角门旁。那个门并不常开,先前与裴子曜玩在一处时,他便瞅准这一处冷清,常悄没声息在这儿候一会儿,候到她就拈着闲话笑话她两句,候不到也就自行回去,下次再见也不特特去提。后来云卿便渐渐开始从这一角门出门去苏记做事,通常天未大亮,需自己点一盏灯,裴子曜便不放心,但凡有借口出门就更早地过来候着,再打着灯笼一路送她去苏记。 然而这一次绕到这里,云卿当真是无意——她对裴子曜已不作它想。这里花木稍显杂乱,多半是迎春和连翘,混在一处,看不出分别。因枝杈横生,久未打理便挡住了路,云卿披的藏青底子绣白梅花的斗篷又是软面轻纱料子,一时更是行走不便。她今晚本就受了些罪,虽回来吃了药施了针略缓一缓了,但如今走得远了,便又开始觉得气喘吁吁,有些无力了。 如此只好原路折回。正是此时,忽传来一声清咳,因显然是男子声音,当真是吓得云卿毛骨悚然。 “咳咳……” 咳嗽声再度传来,云卿听得来自门外,大约就贴在木门上,云卿惊得一时不敢妄动,又后悔没带个人过来。 “少爷,回去吧……”另一人劝。 第50节 一时又没了声音。云卿知来人在门外头,一时稍稍放下心来,也胆大了许多,打算回去了,却听那人又咳了两声,恍恍惚惚说:“裴牧,苏记走水,你可听得真切么?” 云卿当即僵了手,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裴牧便道:“是,苏记走水,不过云姑娘没事,真没事。况且咱们二爷那医术,必定是连条疤都不给云姑娘留下的,有二爷在,少爷你还不放心吗?” 门外一时静默,片刻之后,裴牧又劝:“回去吧,少爷。把酒给我吧,不敢再喝了,咳疾本就未愈,恐明日又要加重许多。” 裴子曜却依旧不言语。 但云卿晓得,他就在门外,并未离开。 这一时一刻,云卿仿佛呆滞了,说不上喜怒哀乐,亦说不上什么过往今夕,只静悄悄的,一丁点儿都不想让裴子曜察觉她就在此处,并且全部听见。 裴牧便又小声劝说:“少爷,你的心思,藏与不藏,说与不说,云姑娘都是知道的。又何必深更半夜再跑一趟呢?云姑娘既受了伤,必有人服侍她早早儿地睡下了,若少爷不放心,裴牧明儿一早再来打探便是。今儿毕竟是大喜之日,咱们先回去可好?” 裴子曜依旧没有再开口。 云卿猜,他已醉了。 裴牧也是一声声地叹。云卿人在门内,花枝纠缠着斗篷,云卿一时无法走脱,只得伸手先把斗篷解了,又弯腰拾掇了半天方可挣脱出来,正定了定神提起裙角要折返,忽听得“砰”一声脆响,紧接着便听闻裴子曜大笑:“大喜之日?大喜之日!哈哈哈哈,是我的大喜之日……” 裴牧忙说:“嘘,少爷,小声一点……” “为什么要小声?今儿本就是我大喜之日,满物华城都知今儿是我大喜之日!”裴子曜高声醉笑,拍打着门说,“那然后呢?不多久也会有一日,满物华城都知是她的大喜之日!我们二人的大喜之日竟不是同一日,我要娶的竟不是她,而她要嫁的,竟然是我的姐夫!哈哈哈哈……” 云卿顿了顿,提着裙角的手僵得青筋涨起。只听裴子曜突然变了语气,怨恨地说:“裴牧,你知道的,她不要做我的妾,她恨我这样侮辱她,可她为什么就愿意做慕垂凉的妾?为什么!我今日来,就是来看看她是否被蒋婉折磨死了,我要看着她受尽慕家欺凌,看着她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她有朝一日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后悔!我要恨她,我要恨她一辈子!” 这一句几近嘶吼,云卿自然听得真切。夜深风寒,云卿呆愣了半晌,忽反应过来,胡乱裹了斗篷匆匆去了。 次日一早,裴二爷过来帮云卿号脉、换药、调整方子,并盯着她喝了药方才一头扎进了书房。云卿念着裴二爷昨晚未说完的话,几次欲问,都叫旁的事给莫名其妙打断了,裴二爷也无心再说,云卿这里没事时他大多都在书房,连前阵子十分上心的所谓云卿名分问题,如今也不大在意了。 十日之后,原是先前定好的纳吉定盟之日,但慕家人却并未按时过来。倒是蒋宽坐不住了,一大早就匆匆登门,开口便是要接云湄回去。 云卿伤本不重,如今已好得七七八八,听闻是蒋宽,略沉思了一会儿,末了对芣苢说:“跟我姑姑说蒋宽来接她,让她先收拾着。蒹葭,随我去招待咱们这位贵客!” 117 春满 蒋宽如今是云湄的夫婿,自然就是云卿的亲戚,碍着这层关系下人不敢怠慢,遂一路将他请进了拾云轩。云卿倒不心急,妥妥帖帖收拾了一番方带着蒹葭出去,只见蒋宽心急火燎地坐不住,下人斟的茶是一口未喝,见她与蒹葭过来,整个人立刻不对劲了,目光躲闪了一番,像是怨恨,又有些紧张,躲也不是,迎也不是,别扭极了。 云卿便笑:“我姑姑去祭拜祖父,约莫还得一会儿,不过我已经着人帮她收拾东西了,很快就好。还烦请蒋少爷稍等一会儿。” 蒋宽倒是静下来了,只是脸色分明不大好。 他自以为待云湄极好,与云湄也十分恩爱,然而云卿却始终叫他“蒋少爷”,连从前直呼“蒋宽”那种语气都没有,端的是刻意生分着。 换句话说,她不承认他。 “那我去帮她收拾东西。”蒋宽躲开目光道。 云卿盈盈浅笑,安稳坐着,看着蒹葭为她倒茶,边看便说:“那倒也不必了,丫鬟们都在呢。不过说到这里,倒想起有件事需得跟蒋少爷你说,蒋少爷不妨先坐。” 蒋宽阴沉着脸看她一会儿,不吭不响地就近坐下了。 云卿便笑道:“是这样的。起初我姑姑去蒋家只带了一个白芍,是跟了我姑姑多年的,性子温良,处事周到,忠厚仁善。随后岚园又补了紫苑、紫英、白果、白前四人,我姑姑义父赵家又添送巧绿一人,共计六人服侍我姑姑。因知蒋少爷你如今每日去茶庄应卯,怕我姑姑新妇出嫁太孤单,所以着岚园一等大丫鬟紫苏前去作伴,顺带调教几个小的,免得她们不懂规矩在蒋家犯什么错。这些蒋少爷也都知道的吧?” 蒋宽不大理事,家里多半是他娘看着,所以除了紫苏、白芍、巧绿三人之外,余下也分不清谁是谁。但仔细想来数目是不错的,便点头说:“是这样没错。” 云卿便说:“陪嫁的丫鬟,既跟去了蒋家,我原也就不该再说什么了。可是……” 蒋宽一心等云湄,本就急躁,听云卿犹豫便道:“你就直说吧,能是多大的事!” “小事,”云卿也不恼,静静笑说,“都是小事。一来紫苏并不是陪嫁的丫鬟,只是过去与我姑姑作个伴儿,听说蒋少爷你也是对她礼遇有加,我岚园十分感激。可如今岚园即将要办喜事,我爹常年不理家不懂这些,我呢也不便再事必躬亲,而紫苏又是岚园一等大丫鬟,在裴府上时就跟着办过裴大小姐的亲事,交给她最是稳妥。所以头一件事,我想将紫苏留下来,就不再跟去蒋家了。” 蒋宽与云卿原也算得朋友,知她与朋友说话并不是这个样子,因而越听越厌烦,没来由心生恼火,但顾忌着云湄也只得忍了,只僵硬吐出一个字:“好。” 意料之中,云卿笑道:“多谢蒋少爷。这第二件事倒是有些为难了,倒叫我不好意思开口。” 蒋宽一忍再忍,沉着脸死死低头,却听云卿不再开口,仿佛就等他也客套得把话顺下去,一时就恼了,拍了桌子说:“云卿你能不能不这样?你有话就直说,故意跟我搞什么弯弯绕?这样多有意思?” 云卿坐的越发端正,抿嘴喝了口茶,勾起一弧笑意说:“既然蒋少爷如此说,那我就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了,蒋少爷莫怪我不客气就是。” 蒋宽愤而道:“说!” “除紫苏外,余下六个丫鬟,白芍是我姑姑多年贴身丫鬟,又是自愿跟过去的,暂且不提,巧绿是我姑姑在赵家时的丫鬟,我做不得主,也不提了。余下四人则是我岚园丫鬟,当日我送去蒋家是让她们服侍我姑姑的,既然蒋家宁肯让她们做些粗使闲活儿也不愿让她们进房服侍,那又何必白白送了蒋家?所以我想一并收回,留她们在岚园。今儿就不跟过去了。” 蒋宽都挺愣了,半晌方说:“从没听过陪嫁丫鬟还能收回的……况且,你怎会知道我蒋家园子里的事?还有,什么叫做粗使闲活,你听谁混说了?” 云卿渐渐收了笑,想起孙大夫说的话,低头玩着指甲不大在意地说:“听谁混说?莫说你蒋家太容易进,小丫鬟们话也太容易套,就是没人说话,大夫的方子也在那儿放着呢。两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在你们蒋家才住了多长时间,个个落了一身毛病。两个小的手都冻坏了,回来第一晚大夫给煮了草药水让她们化化淤肿,一个一沾水就哭了,说离了岚园就没用过热水。另一个呢,抽抽嗒嗒哭了一晚上,说吃撑了不消食,一问,原来挺久都没吃过饱饭。蒋少爷,这些个是陪嫁的丫鬟,如今是你们蒋家的人,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看在昔日主仆之情上好好请了大夫调理,可是既然蒋少爷也说了不愿听我弯弯绕,我就直说了,我求蒋少爷一回,求蒋少爷卖我个面子,放她们回来如何?” 蒋宽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会儿脖子上暴起青筋,眼见是要怒了,又极力忍了忍,尽量不冲动地走到云卿面前说:“你是说我们蒋家苛待她们?我们蒋家是缺这几碗饭了,还是给不起她们几件衣裳穿?那是云湄的陪嫁丫鬟,我一早就叮嘱过不可怠慢,平日里只伺候吃穿和茶水,连针黹都不必做,多陪陪云湄便是。月钱上,白芍和巧绿和我房中大丫鬟一样,余下是二等丫鬟的数目,你可问问她们我是不是混说?” 云卿头也不抬地笑了,说:“你看,说客气些你不乐意,直说你又不爱听……” 蒋宽气得脸都涨红,蒹葭怕逼急了蒋宽,在一旁偷偷推了推云卿,示意已经很久,恐云湄要过来。云卿点点头,看着蒋宽,叹口气起身站定在蒋宽面前,端详一阵,禁不住笑说:“人呢,我就留下了,我知道蒋家也不缺这几个人,至于事……”她略倾了上身,靠近蒋宽一些,轻轻说:“你整日都不在家……你又知道个什么?” 蒋宽下意识倒退两步,站定了,拧着眉毛冷冷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云卿亦跟进两步,直面他说:“如果我是你,当然也不会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可是要怎么反驳呢?那就只好找个合适的时候,独自从茶庄出来偷偷回趟蒋家,谁也不告诉,也不让谁看见,直接去佛堂看看我姑姑在做什么。看一次当然也不能信,兴许是碰巧了呢?那就连着看上个两三天,心中有数了,再过来甩我一巴掌骂我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你说是不是?” 蒋宽惊疑不定,直直看着云卿,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竟急了,伸手推开云卿咬牙道:“你胡说!我娘说很喜欢云湄,喜欢她安静柔和的性子,喜欢——” 云卿被推得一个趔趄,蒹葭忙上前扶稳她,又气又急道:“云姑姑的确是安静柔和,可正是这样的性子,才决不会找你说她受了委屈,她怕你难做,你却竟连看个究竟都不敢吗?!” 蒋宽脸色迅速灰败,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开口,却是说:“你真的跟从前不一样。我听家里人说了那一晚苏记的事,我就一直奇怪,你素来聪明,必是算到我阿姐要去找你,才离开岚园躲到了苏记。可你明知如此,却不避开,你特特等在苏记,故意要我阿姐和你起冲突,你故意要把事情变成现在这副局面,你可知道慕家现在怎么待我阿姐的吗?” 云卿这才真真正正冷了脸,紧盯他半晌,轻蔑地说:“到底是蒋家的人,就是说得出这样趾高气扬的话来。怎么,蒋婉要打我一巴掌,我自己够聪明提前算到了,却只能乖乖躲开?我摆一个钉子在前头,她若不打,就划不伤她,可她偏要打,如今受伤了也来怪我?是要怪我不该提前看破,还是怪我没有乖乖等着挨打?我是跟从前不一样,从前旁人打我一巴掌,我会还她一巴掌,现在我不愿意了,我要还两巴掌,因为先动手的人,理应付出恶意挑衅的那份代价!” 蒋宽原本脸色灰败,如今突然见涨得紫红,他手上青筋暴起,握紧拳头,眼见是要挥上来了。蒹葭紧张地拉着云卿要往后躲,下意识就左顾右盼要喊人,云卿却岿然不动一味冷笑,正是此时,身后传来一句:“卿儿?” 云湄来了。 云湄走后,云卿彻底闲下来,只叫芣苢传话说紫苏紫苑等人不必再去蒋家,余下事也不再多理会,好好休息了几天。 连着几日慕家都没消息,该有的定盟纳吉一并不提。裴二爷整日在书房里,信鸽和密使越渐多起来,他难得忙得一塌糊涂,云卿有心分忧,却被嘱咐不得打扰,也就罢了。 二月中旬一日,慕老爷子亲自带了慕垂凉登门拜访,阵仗非同一般。裴二爷被从书房请出来,他久未好好审视岚园,细看了一会儿,见春草正茂,杨柳青青,野花繁盛,燕语莺啼,不免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儿。 “你说……平妻?”裴二爷听着慕老爷子的话,缓缓转身回过头来。太阳高照,金色的光辉铺满大地,为每个人都镀上光彩。山川河流,繁花玉树,富庶贫穷,痴男怨女,无一不在此刻明媚柔和,光鲜夺目。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春未满,沁河水先活过来了。 卷二:日出有曜 001 新妇 天微微亮的时候,云卿从虚浮的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看到了身旁沉睡的男人。云卿痴痴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就上扬,她反正已经睡醒,便偷偷去闹他,伸了手小心翼翼去描画他的眉毛,又将指尖从鼻梁滑下,最后停留在他的嘴唇上,虽是睡着,可他嘴角亦勾着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种温柔和满足的浅笑,让云卿瞬间有些失神起来。于是昨晚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在此刻突然清晰,令云卿的脸一点一点泛起红来。她才要放下手,就见那人突然抿嘴笑了,露出深深的酒窝来。 “你偷看我。”他说。 云卿见他仍闭着眼,便没躲开,大胆盯着他的脸看,最后忽道:“咦,你有酒窝?”说着就伸了手指要去戳。 她自然知道他有酒窝,只是他太少这样笑,笑得酒窝如此分明。云卿觉得很有意思,因他身为慕家长子,在人前通常是过分成熟稳重的姿态,从前偶尔开玩笑,也通常面上带笑,未达眼底,如今却抿起深深的酒窝,眉眼和顺,沉静慵懒,像是真得心生欢喜。 他便由着她闹,只是笑意越发深了,分明就是宠溺。 云卿知今日礼数多,着实不敢偷懒,于是回头要去拿衣服,岂料才伸了手,却立刻被他从后捉住紧握在手心,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在锦被中沿着她柔软的腰肢往上游走,一点一点,酥麻微痒,云卿轻颤了一下,嬉笑着要躲开,那摩挲着她指尖的手却突然折回,带着他整个人轻巧将她压在身下。晨曦渐染,金色的阳光透过薄纱帐落在两具纠缠的胴丨体之上,大红的鸳鸯锦被裹不住低低的喘息。 春光恰好。 慕家家族不大,老爷子慕重山原是白手起家,自己并无姊妹兄弟,子嗣也不甚旺盛。慕老爷子及老太太周氏共育子女有四:长子慕九歌已故,长媳则是抚育慕垂凉长大的阮氏;次子慕九折与妻洪氏、妾柳氏,育嫡庶共四子女;三小姐慕九姒嫁与泉州船商冯茂文,如今冯家败落,便携一子一女住在娘家;四子慕九章……毕竟从不在人前露面,暂且不提。 梳洗罢,云卿与慕垂凉自然先去给大太太阮氏敬茶。阮氏虽是孀居,但所居之地并不如想象那般萧瑟凄清,反倒处处透着祥和与静谧。才到门口,阮氏的贴身丫鬟泥融就出来,先轻巧利落地对云卿行了礼,又抿着笑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对慕垂凉说:“只听太太说是极好的人物,今儿一见,果真所言不虚,莫说太太,连我也是一看就喜欢。如今你可收了心吧,这样好的孩子哪里去找?还不安生过日子?” 慕垂凉故作了思索之态来,半晌一拍脑门儿叹息说:“不好,亏了。原想娶个媳妇回来与融姐姐玩的,如今人倒是带过来,不料融姐姐是要不疼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云卿想笑又不敢笑,泥融却上前虚拧了他的脸一把,然后欢欢喜喜挽着云卿手臂说:“他这样说了,我就偏要虚逞一把身份,亲自带小太太过去,咱们只管先走。”云卿忙不迭跟上去。 阮氏所居之地不大,进了门就见一处大花坛子,台阶只两层,堆得不高,样式也无甚稀罕,如今里面还是连翘。正屋门口有两株桂花,余下每三四步一株地种了满院子的银杏树,抖着满树小扇子的绿叶儿,十分别致。进了门,阮氏已起身相迎了,慕垂凉忙说:“她哪担得起?娘亲快坐。” 阮氏却略过他,上前捉了云卿的手,笑说:“可算是作了我的儿媳了!”又看着慕垂凉说:“虽是新人,要避讳许多,不过若是可以,就带你媳妇去给你先父上柱香。他生前与裴二爷是过命的兄弟,如今两家孩子能成亲,最开心的恐怕是他了。” 云卿与慕垂凉自然依言照做。 上香之后,两人携手磕头行礼,又一起对阮氏敬茶。阮氏连连点头,又说两人真真是极般配,又说自己真真是好福气,直说的云卿不好意思起来。 末了,阮氏又叮嘱:“阿凉虽非我亲生,但如今我便是他娘亲,有些事虽说听来唠叨,少不得要说两句的。” 云卿忙说:“太太尽管吩咐。” 阮氏摆摆手说:“你如今也是平妻,是正妻的名分,随阿凉叫我娘亲就是,不需守着礼数过分客气。也正是因你是平妻,处事当分外拿捏分寸。从前虽说阿凉也有两房媳妇,但大的体弱多病,如今一月里就下得几天的床,别说照料阿凉,怕是自己都混混沌沌的挨日子,我虽心疼,也是无能为力。小的那个到底是娇贵惯了,但凡蒋家一有事就不见人影,到咱们家里倒像是做客,上次纵火烧伤了阿凉,如今被禁足,指望不上。好在你来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大房的长房正妻,行事说话,要谨记长房的尊荣。” 末了,又笑着补了一句:“你来了,我到底不是一个人了。” 云卿立刻明白,恭恭敬敬捧了茶敬上,当着慕垂凉的面说:“是,媳妇明白。” 到午饭时候,阮氏与慕垂凉一道带云卿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周氏这几日牙疼,原是身子比往日更懒些,不大愿见人的,云卿等人进门却见里头站了满满一屋子。二太太洪氏、二姨娘柳氏、三小姐慕九姒、二孙媳妇孔氏,并二姑娘垂络、三姑娘垂缃、四姑娘冯月华都在,个个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 阮氏先上前笑说:“竟都在呢!我还道老太太身子不爽快,带这媳妇过来磕个头就是,也不敢多打扰。如今既然在,可不敢叫她少了半分规矩,必得给各位长辈妯娌小姑子们挨个敬了茶才行。头一个自然是老太太,老太太可给个慈悲,好歹喝一口,别叫她回去哭说才进门就不招老太太疼了。” 老太太立刻捂着腮帮子笑,阮氏自然而然就近服侍,便见老太太指着慕垂凉说:“阿凉,听你娘说的,这叫什么话。是故意叫我跟你媳妇生分呢!云丫头,你来,叫我好好看看你。”云卿自然走近了行大礼,又从阮氏手中接过茶盏恭敬奉上,略带拘谨地说:“孙媳妇给老祖宗奉茶,祝老祖宗福寿延绵,子孙满堂!” 老太太立刻更加欢喜,赞她大大方方,又知礼数,不愧是裴二爷教养长大的。一众人也都跟着连连称赞。 慕家人虽不多,一次记住倒也不易,好在大太太阮氏果真疼她,不仅自始至终亲自拉着她的手带她认识长辈、向长辈行礼,话里话外还不住地为她好话。云卿心存感激,乖巧听从,且谨慎不敢多言。慕垂凉则在一旁抿嘴笑得温良恭谦,即便与人说话,也一直留一分目光在她身上,云卿自然察觉,然而毕竟人前,略觉羞怯,好在没人留意。正这样想着,一个身量未足、穿着淡紫罗裙和鹅黄锦绣对襟半臂的小丫头突然扑哧笑了,见云卿看又立刻捂嘴偷偷看向慕垂凉,慕垂凉则瞪她一眼,复又大大方方看向云卿,面上殊无羞意。 正聊着,慕老爷子那厢差人来,说请慕垂凉过去一趟。慕垂凉不敢耽误,行了礼也就去了。云卿偷偷目送她离开,一抬头,见那小丫头又是慌忙躲开目光,假装和二姑娘垂络说话。 云卿这才想起来了,这小丫头是四姑娘冯月华。她是慕家三小姐慕九姒的女儿,因老太太心疼女儿,慕家子女又少,所以原是和慕家姊妹一处教养长大的,又因老太太不喜听人喊她表小姐,吃穿用度读书认字又都和慕府余下二位姑娘殊无二致,所以慕府人都称一声四姑娘。 渐渐说着,也到了摆饭的时候了。 二姑娘垂络、三姑娘垂缃、四姑娘冯月华因矮了一辈,不便一处吃,所以开口说要告退。老太太知她们意思,也就不留,只吩咐下人她们吃什么,一样给三个姑娘来一份。垂络垂缃倒也罢了,冯月华却分明眼前一亮,乐颠颠地道了谢去了。 于是围桌坐下。 老太太被簇拥坐到上座,左手旁位子自然是阮氏的,却又硬拉着云卿要她坐右边。云卿自然明白那是二太太洪氏的位子,因而并不敢坐,十分推让了一番,按着规矩坐到了阮氏身边。洪氏身边则挨次坐着她儿媳孔氏和二姨娘柳氏。 丫鬟们将饭菜端上来,阮氏起身捧饭,二少爷媳妇孔氏则起身为老太太盛汤。阮氏捧了饭伺候老太太吃,不经意抬头看去,便看着云卿笑:“云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长房媳妇,却巴巴坐着等吃饭,反倒叫弟媳来伺候老太太?虽是新妇,不知规矩,也该长些眼色。” 云卿一惊,慌忙起来,却见孔氏也不十分灵敏,呆愣着先看她婆婆洪氏。洪氏则嘴角噙着笑,却低头看着桌布。 “大嫂这话说的……绣珠自过门就做这些了,今儿倒是她的不是了?” 002 认人 洪氏此言一出,立刻众人皆静。 阮氏便轻轻笑了,她原本就生的一副聪慧灵敏、贞淑雅静的模样,如今一笑更增倾城之色,不论容貌气度都在洪氏与柳氏之上。她先是安安稳稳为老太太夹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接着用指腹贴了一下孔氏递过来的花生羹,然后轻声说:“有些烫,如今正是牙疼,要十分拿捏不冷不热的分寸,稍晾一晾再说。” 言罢方才直起腰,笑眼盈盈却是对孔氏说:“瞧你这婆婆,当真是要冤枉死我!”又对洪氏说:“绣珠是多好的孩子我能不知道,哪里有过一分错处了?我从前只恨我福分不够,没得一个绣珠这样的媳妇。我们房里那两个,大的当真是贤淑,只可惜连生两个亏了身子,如今竟拖着药罐儿过日子,看得我心疼也是无法。小的也当真是灵秀,又可惜不是个坐得住的,也没有伺候老太太的那份儿细心。所以还得绣珠一过门就代行了长房媳妇的职权,又是帮阿婉掌家,又要伺候老太太,连我都心疼她太操劳。如今可好了,阿凉又正经娶了云儿,虽比不得你们家绣珠,好歹也是长房正妻,少不了还是让她做些事,毕竟断无长嫂坐着吃饭,叫弟媳伺候长辈的,她哪里承受得起呢!” 第51节 孔绣珠闻言局促不安,张皇看向她婆婆洪氏。洪氏脸色稍稍有些不好,然而毕竟是笑着,并无不睦的样子,她抬头看了云卿一眼,接着阮氏的话笑说:“云卿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我看着也喜欢得紧。就可惜毕竟年幼,和咱们二姑娘三姑娘一般大,我看着还是娇娇俏俏的姑娘家,倒不怕她不会做事,就怕她劳累到了。” “这又是哪里话呢!”阮氏干脆过来拉了云卿给老太太瞧,嘴上仍是笑说,“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我恐怕还怕她手脚不利索,要好好调教一阵子才敢叫她伺候老祖宗。可她是岚园裴二爷的闺女,我能信不过吗?连老爷也分外赏识裴二爷,这门亲事又是老爷亲自帮阿凉定的,我哪里敢不放心!” 云卿自然晓得阮氏的意思,可老太太周氏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乐乐呵呵吃饭,倒真叫她有些不敢大意。然而阮氏话说至此,她也只得开口,端起那碗花生羹对老太太说:“太太们说话,原没我这晚辈说话的份儿。可毕竟牵扯到我,就容我说一句就好。老祖宗,孙媳年幼,也没有伺候过老祖宗这样福寿齐天的人,心生敬畏自然就诚惶诚恐,只怕会行差踏错惹老祖宗不高兴。孙媳虽不敢大意,然而毕竟世事难说,若真是有朝一日没有伺候好老祖宗,老祖宗只管狠狠骂我两回,那就是调教我、是我的福分了!我也只会欢喜,心怀谢意,更加倍好好伺候老祖宗罢了!” 一席话听得老太太喜笑颜开,拉过云卿的手一边拍着一边对阮氏说:“我还道哪儿找的这孩子,又秀气又乖巧,小嘴儿又这样甜!既是裴家小子调教出来的,想必是比我们家姑娘好。” 云卿便忙说:“老祖宗这是笑话我呢。我纵再好,哪比得过咱们家的姑娘?咱们家大小姐如今封了美人,何止是尊贵,孙媳如何能比?只是大小姐服侍太后娘娘,我服侍咱们家老祖宗,这样一比,才算得都是有福气的人呢!” 提起大姑娘垂绮老太太不免心疼,又道她入宫时尚年幼,又道她独处深宫难免孤苦,又说自入宫就未再见过想念的很,如此说道了好一阵,末了,又拉住阮氏的手说她不易。阮氏一边听着一边红了眼圈儿,又忍着笑劝老太太,两人倒把洪氏等人撂在一旁了。洪氏和柳氏、三姑奶奶慕九姒倒也罢了,唯有二少爷媳妇孔绣珠还垂手在一旁站着,与云卿四目相接,她反倒尴尬地怯笑一下,很有几分抱歉的意思。 云卿便笑道:“好好吃饭,都是孙媳乱说话,害老太太伤心了。如今这花生羹晾得刚刚好,老祖宗不妨先喝着,孙媳也不敢说是求将功补过,只盼着老祖宗别饿着,尽管喝完了再来治孙媳这个罪。” 老太太与阮氏都破涕为笑。云卿看了一眼孔氏,阮氏了然,便笑说:“绣珠,你往日里也难安安生生吃顿饭,如今就让云卿在旁伺候,你快坐下吃饭便是。” 洪氏又要说话,她身旁的柳氏突然轻声笑问:“太太要不要喝点子虾仁汤?” 洪氏看了柳氏一眼,没有开口。柳氏却笑盈盈点头说:“我为太太盛一碗罢!”言罢果真悠悠然去给洪氏盛汤。洪氏接过汤倒也不喝,只是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偶尔一眼,分明看得孔绣珠如坐针毡。 云卿今儿只是来认人,不免就觉得十分有意思了。孔绣珠也是大户出身,洪氏为自家儿子选了这样一个唯唯诺诺不吭不争的媳妇?柳氏是姨娘,按说两人都是一子一女,两子竟不相争?况且三姑娘垂络本是小的,只因是柳氏所出之庶,竟被洪氏早早送出了阁,如今过的不大好,时常还往娘家跑。这种关系倒是微妙得紧了。 吃过饭,老太太仍是牙疼,只说恐有些累了要回房。老太太身旁叫做软溪的丫鬟自然上前伺候,孔绣珠又要上前,却叫柳氏暗中不紧不慢拉了一把,孔氏连忙紧张看一眼洪氏,见洪氏并未留意,便垂首慢了两步,悄悄落到一众人后头了。 云卿要上前,只听柳氏轻声说:“这一位如今还是新妇呢,就这样规矩体贴,当真难得。” 老太太一听忙对阮氏说:“我看着喜欢,竟觉得像早就熟识,以为是跟我亲孙女一样亲的,也就疏忽了礼数。这是新妇,哪能一直跟着我这老人家呢,带她到园子里走走,认认路,也认认人吧。” 阮氏与云卿相视一眼,也知今日够了,便说:“是,谢老祖宗体贴。” 于是换洪氏和软溪丫头一道服侍老太太休息。阮氏与云卿则候在一旁目送她们去了。正是要离开,忽见柳氏回头轻巧看了她一眼,云卿先前并未留意过此人,此刻自然也就不知她这一眼究竟有何深意。 只是今儿这一顿饭,难免对她印象深刻。 柳氏,柳姨娘,柳亭。有些意思。 回了房,慕垂凉仍未回来,她因是正妻名分,虽是平妻,但裴子鸳并不主事,又不同住,丫鬟们自然要尊她为主,于是都过来行礼。春穗儿与秋蓉等人她原先见过,觉得十分熟络,便留下来聊着,余下则叫蒹葭芣苢分下喜钱送她们去了。 秋蓉今儿穿一袭绿,偏带浅灰的豆绿软棉布料,看着柔软又素净。云卿想起她姑姑云湄也有一身相似的,又见秋蓉眉宇之间相较从前越加平和稳重,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像云湄了,心下自然觉得亲近。 春穗儿活泼,不住说笑,又是恭喜,又是赞叹,皆是喜庆话。云卿听了也开心,却见秋蓉静默不语,只浅笑温润,便猜她有话说。于是示意蒹葭,蒹葭便引了春穗儿出去,留她二人在此。 秋蓉先开口,说:“如今真是恭喜了。我虽知道爷那一份心思都在你这里,却也料不到如此顺利。平妻?这就好了,直压过了婉姨娘。大丨奶奶又是病着的,太太又疼你,再好不过了。” 云卿也道:“也是运气好些。”说罢,自然聊起慕家人。 只听秋蓉说:“这个再没人比春穗儿清楚了,却被奶奶给支了出去。太太且不说了,只要你一心为着咱们爷,太太就不会亏待你的。二太太那厢自然不甘心。说来咱们爷从前不是姓慕的,如今却是长房长孙,又是四族之子,二太太的二少爷只比爷小一岁,少不了要心心念念若没咱们爷,那些好处必都是她儿子的,这样想着,看咱们长房里的谁都难顺眼了。三小姐如今是姑奶奶了,人却没脾气,说白了就是墙头草,恐怕一会儿就要来拜访你了。” 云卿琢磨一会儿,也不难明白,便又问说:“那么柳姨娘呢,可有什么来头?” 秋蓉想了一会儿子,摇头说:“只晓得是和二太太亲近的。其实平日里看着甚是散漫,不大管事,余下倒看不分明。” 云卿点点头。看不分明,的确,她也是看不分明。 过了晚饭时候慕垂凉才回来,一进门看到她就笑,说:“张罗这些,是等我吃饭?” 云卿便屏退了下人,拉他上前坐下说:“是。老太太牙疼厉害,叫太太和二太太去服侍,且说孙辈媳妇这两日不必去行礼问安了,我也图个自在,所以张罗了饭菜,只咱们两个一块儿吃。” 慕垂凉抿起极深的酒窝,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云卿躲开,笑嘻嘻嗔骂:“讨厌!” “今儿都去哪儿啦?” 云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早上去给太太敬茶。午饭与老太太、太太、二太太、二姨娘、三姑奶奶、弟媳妇一块儿用的。回来与太太行食,遇上了二姑娘垂络和三姑娘垂缃,略说笑了一会儿子。再晚些时候,三姑奶奶和四姑娘冯月华来这里坐了一会儿,还送来了这个。” 云卿指给他看。 003 行事 “送子观音?”慕垂凉拍桌大笑。 云卿微微红了脸,别开目光说:“三姑奶奶非要送,她是长辈,又是一番好意……” 慕垂凉笑:“好意,好意。我都不必看,就能猜到必是街头买的粗陶,摸着都扎手的那种,你也是推拒不下才收的吧?” 云卿盛了汤递给他,说:“我自然看得出来。不过这是头一个送我礼物的,又是……这样的礼物,我当真是很欢喜的,哪里来的推拒不下?” 慕垂凉捏了捏她鼻子,笑说:“你喜欢就好了。我这姑姑没恶意的,她作姑娘时何等尊贵,等嫁了人又是穿金戴银的生活,可后来夫家败落,狠狠穷了一阵子,连着几天吃不上饭也是有的,想是穷怕了,所以现在略会打算了些。她如今虽是回娘家,但总是怕兄嫂嫌弃,所以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敢得罪人的。倒是她家那个丫头,我们家的四姑娘,实不是个省油的灯,但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你慢慢就知道了。你若能跟这两个人玩在一处那就最好了,我也不会怕你闷,也不会怕你受人欺了。” 云卿揉揉鼻子,恍然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有慕垂凉这样指点着,又有秋蓉春穗儿帮衬着,她还愁什么呢? 偷偷看了慕垂凉一眼,心想,倒不如安安分分过日子得好。 慕垂凉恰巧看她,似笑非笑。 云卿红了脸,转而说:“老爷子今儿喊你做什么?这才成亲头一天,就不叫你安分了。” 慕垂凉顿了一下,转而一笑,夹了一筷子嫩生生的青菜到她碗里,不大在意地说:“不过就是那些事,都是小事。” 他若直说倒也罢了,这样子反倒叫云卿心生疑窦,左右一想,裴家与叶家刚刚联姻,想来不会这么急着出手,慕家生意又顺当,并没什么大危机,莫不是…… “跟蒋家有关?”云卿猜,“蒋婉被禁足,蒋宽又因亲眼见我姑姑被他娘欺辱所以一怒之下甩手辞了茶庄的活计,天天在家玩乐。两个大的这样,余下小的更是撑不起来。若我是老爷子,如今倒是对付蒋家的好时候。” 慕垂凉闲闲看她一眼,放了筷子,看着她说:“这话也就在这里说说,你虽聪明,未必旁人都喜欢。尤其老爷子那里,他若知道你有这份能耐,必得想方设法榨干你的才能让你为慕家打拼,到时候咱们两个反倒没安分日子过了。如今咱们才成亲,你将目光从四族那里放一放,只看着我就好了,这里,看着我。”说着就扳过她的脸,让二人四目相对。 云卿脸登时红了,本欲打掉他的手,慕垂凉却只是不松开,且越靠越近。云卿看到他抿着深深的笑意,目光中满满的柔情,一心一意只看着她,便也痴痴笑了,乖顺地由着他伸手抱她在怀。 慕垂凉温存抱着她,用下巴摩挲她头顶发丝,轻声说:“有我呢,你想看到什么景象,我心里都有分寸,不需你亲自出手。你呢,就只需开开心心做我的妻,也就够了。” 云卿窝在他怀里,静默了一会儿,极小声地说:“我不是担心你不帮我,只是也会怕你辛苦,也会想要帮你。” 云卿半晌不闻他开口,因不能看到他神色心中不免稍有忐忑,正要抬头看,慕垂凉却渐渐收紧臂膀,将她整个人紧紧圈在怀里,十分动容地轻轻说:“嗯,那等我走不动的时候,你在旁扶我一把吧!” 第二日一早,两人起床稍晚了些。慕垂凉故意赖床,分明是不想起来,躺着躺着不知想起什么,虽脸上仍是笑,眼底心思却越渐重了,云卿心知是慕老爷子借着她二人婚事之“恩”让他对付蒋家,但既然慕垂凉暂时不让她插手,她何不顺着他?因此虽看透也不点破,拉过被子帮他盖妥帖,自己早一步先起床了。 蒹葭服侍她洗脸,边拧了毛巾边说:“大太太那里来人了,说吃过饭请你过去一趟。” “可说了什么事?” “没有,”蒹葭说,“不过传话儿的姐姐说还得去凇二奶奶那里回话,想来不是你一人。” “凇二奶奶?”云卿想了一想,将擦过脸的毛巾递给蒹葭,转而到梳妆台前坐下说,“那也罢了。昨儿你没在,你是不知道,这凇二奶奶孔绣珠是个实心眼子的人,被咱们太太和二太太给吓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咱们如今是新亲,老爷子和老太太又惯着,旁人大抵都相让一些,但正因如此,才更要待人诚恳,谦卑守礼,不可傲慢。原先垂凉房里那些人倒罢了,你们几个才尤其要谨慎。” 蒹葭便说:“那是自然的,我也早就吩咐下去了。”说着上前要帮云卿梳头发。才拿起梳子,慕垂凉却披着头发懒懒散散过来伸手说:“给我吧,我来伺候她。” 蒹葭偷笑了一下,惹得云卿差点过来掐她,于是将梳子往慕垂凉手中一塞便跑了。云卿看着镜中二人,不免笑:“你闹什么?” “我哪里闹了?你快坐好了别乱动。”慕垂凉叮嘱。 虽是这样说,才梳了没两下,果然开始闹起来,甚至干脆扔了梳子,用手一下一下拨着她一头青丝玩,还放到鼻下轻嗅。云卿作势要拧他,他方动手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喜鹊登梅簪,审视半晌,又要帮她画眉。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云卿听他念,讶然回头,只慕垂凉含笑看着她问:“怎么?快别动,还没画好。”说着又伸了手。 “恍惚记得……”从前她似乎就念过……在哪里,在何时呢? 正想着,慕垂凉伸手点了她额头说:“记得什么?你不得回我一句什么吗?” 云卿正要开口,却见蒹葭又进来报说:“老爷那里着人传话,说请爷用罢饭就立刻去趟书房。” 慕垂凉盯着镜中自己,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云卿也从镜中看到,便吩咐蒹葭说:“知道了,你去吧。” 等蒹葭退下了,云卿方起身看着他。慕垂凉见她看,勉强一笑,正要开口,云卿却抢先一步说:“‘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我就回你这句了。我去太太那里,你去老爷子那里,虽做的事隔山隔水,但心是在一处的,再难也都不怕,是不是?” 慕垂凉看她半晌,忽笑了,反问说:“我倒成了怕难,以致让你来安慰了?” 云卿挑眉道:“你不屑?” 慕垂凉忙说:“哪里。只是从前都是一个人,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云卿瞬间想起裴子鸳和蒋婉,又立刻生生将心思转到别的事上去,笑着对慕垂凉说:“我也伺候你洗漱更衣吧!” 云卿到阮氏那里时,就见二太太洪氏和凇二奶奶孔氏已都在了,只是不见柳姨娘。云卿一一行过礼,正要坐下,却见孔氏倍加拘谨地上前说:“大嫂。”说着僵硬福了礼。 云卿一看,这孔氏面庞娇小,比她大不了两岁,又生就是张娃娃脸,看着就叫人心生怜惜。如今眼神怯怯像一只小兔子,更叫云卿软了心肠,于是回了礼笑说:“绣珠客气了。” 她这句“绣珠”才说出口,就见孔氏吓得一颤,要哭似的回头看向她婆婆洪氏,洪氏只作未闻,专心喝茶,孔氏只得退下,始终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各自坐好,喝了会儿子茶,便听阮氏开口问孔氏:“绣珠,这个月的月钱可发到各房了?” 孔氏忙抬头看一眼,又立刻怯怯低头回说:“是,太太,已照规矩发到各房了。” 阮氏便问:“云儿她们这一份呢?” 孔氏偷看云卿一眼,两手绞着丝帕回说:“还……还没发。因这个月到月底了,原是打算下月初一起发……” “下个月?”阮氏便笑,“这个月还剩三天呢,慕家不是有旧例,不足月的折算为半个月的月钱发?回头补上吧,莫让岚园的人说咱们头一个月就吝啬那一点子月钱,知道的是说你下月一起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刻薄那一点子钱,多叫人笑话!” 云卿闻言不得不道:“原也是太麻烦了些,下个月一起算也是一样的。” 她帮着孔氏,孔氏却越发紧张了,唯唯诺诺说:“是,太太,绣珠这就补上账目,尽快将这一份月钱发到大嫂手中。” “哎唷,说起这个,”阮氏又笑道,“却是要怎么发呢?” 孔氏偷偷看了一眼云卿,又紧张缩了缩肩,回话说:“云嫂嫂遵照裴嫂嫂的份例发的,房中一名蒹葭者、一名芣苢者,照的是大哥房里春穗儿和秋蓉的份例,余下则照大哥房里丹若、黛若的份例。” 阮氏方点了点头,说:“不愧是管了一阵子事的,记得这样子分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原该是我们大房的事,你又不甚熟悉这些,怕没少难为你。好在垂凉又娶了妻,这是时候让云儿重新接过这副担子了!” 004 锋芒 掌家? 云卿微微有些讶异。 阮氏丈夫早亡,膝下无子,当年争着要收养慕垂凉也是为了养儿防老,如今一门心思经营大房也是情理之中,这些云卿都能懂。然而……毕竟是心急了些。 果然,洪氏便替她媳妇出头,笑说:“原也不是绣珠哭着喊着要做这些的,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如今大嫂一句话就不让绣珠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绣珠犯了什么差错,可叫我这媳妇怎么做人呢?” 云卿倒是一直留意着孔氏,她神色本没什么变化,甚至阮氏说让她移权云卿时,她还偷偷松了口气,然而洪氏这样一说,她立刻就涨红了脸,仿佛已有人就此事刁难她了。 云卿不免心叹,孔氏这般性子,难怪从前阮氏由着她掌家,又难怪阮氏如今公然要将掌家大权夺过来了! 便听阮氏说:“哎,哪里生的这样的心思!绣珠自掌家一来,兢兢业业,周周到到,但凡老太太吩咐下来的,一分一毫都没办出过差错。正是因为如此,才好辛苦了一阵儿,连老太太也说如今她消瘦了不少,心疼得紧呢!说来原该我们大房出个人掌家的,可惜我那两个媳妇不中用,才叫绣珠一直操累着,我哪会不心疼,哪会不愧疚?如今云儿刚来,人又年轻,我原不该逼着她一个新妇就接管这些子事,可她身为长房媳妇,本就该担起责任来,不能一直使着绣珠。否则旁人说来,自然只会更难听。” 阮氏边说边上前拉了孔氏的手,笑眼盈盈看着她,孔氏脖子略缩了一下,惶惶然抬头看了阮氏一眼,又忙不迭低下去,欲躲而不敢躲,神色着实可怜。 洪氏闻言,白着脸轻哼一声,看着云卿问:“大嫂心慈,我与绣珠都是能懂的。不过掌家毕竟不是小事,不说熟惯,总也得略知一二旁人才教得起来呢!” 阮氏看向云卿,云卿只得恭敬答洪氏:“云卿责任所在,又蒙太太看重,自然不敢稍加推拒。若说熟惯,云卿是新妇,对咱们家也算不得熟,因此不敢妄言。但从前未出阁时在娘家,因家父常年在外,所以岚园素来是我在打理,虽岚园人少事微,不能与咱们慕家相比,但想来上有太太和二太太教训,旁有绣珠指点,下有丫鬟们帮衬,理当不出什么错处。因此云卿虽不才,但毕竟责任所在,愿意尽力一试!” 阮氏满意地笑了。 云卿原以为洪氏会再作争辩,却见她默默坐了一会儿,恹恹地说:“那也罢了,我们原也无话可说。只是掌家这等大事,咱们原也做不得主的,本该今儿就回了老太太去,可惜她身子不爽快,如今不愿见人。明儿个又到了云卿回门的时候,她人不在,只咱们去找老太太说也没什么趣儿。就后天如何?” 第52节 阮氏略一思索,几乎瞬间就喜笑颜开,点头答应了。 送走洪氏与孔氏,阮氏方软了筋骨似的颓然坐下,云卿便倒了茶奉上,默默在旁伺候着。阮氏略歇息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看着云卿十分满意地点头说:“到底是裴二爷的闺女,何等聪明伶俐,我一开口你便明白我的意思。如此可好了,你这般得力,咱们长房爷不致叫她们二房欺负了去。” 见云卿只点了个头,又陷入沉思,阮氏便笑着拉她在一旁坐下,抚着她的手问:“在想什么?慢说你如今是垂凉的妻,是我的儿媳妇,就是没有这层关系,就凭你父亲裴二爷与我亡夫生前的兄弟情义,我也势必要待你如亲女儿一般了。有事你不跟我说,还要跟谁说呢?” 云卿便笑说:“云卿并无此意,若说有事,自然头一个要跟太太说的。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倒怕唐突了。” 阮氏见她乖巧,更加喜爱,便说:“但说无妨。” 云卿这才起来,行了个礼,对阮氏说:“只两件事。一来我不过刚刚过门,如今也才第二天,就急着要把掌家大权收到咱们房里,旁人眼里看去未免太心急了些,恐落下好争好斗的口实,反倒于咱们不利。二来么,听太太与二太太所言,这凇二奶奶孔绣珠是个踏实心细的,就算没有功劳,一番苦劳也是人人可见的,她本没什么错处,如今急巴巴换掉了她,恐有人打抱不平,暗递说辞,就更是咱们的不是了。若是老太太不计较也罢了,计较下来,岂非是我一过门就与妯娌不睦?一旦定了这个罪名,不得她老人家待见,往后能帮太太的就着实有限了。” 阮氏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还生怕我这厢急躁吓到你,不料你这么上道,脑子已经跟上来了!阿凉真是给我娶了个好媳妇,如今我有你这样得力的,以后还怕什么呢!” 阮氏自顾自笑了一阵,连她的丫鬟泥融看云卿的神色也更尊敬了一些,罢了,阮氏方说:“你能顾虑周全,甚好,但你有所不知,如今是最好的时机。老爷子是个精明的,他肯遂了垂凉的心意让他娶你,就必得让垂凉做足以能够报答的事来给他看。如今只怕已经开始张罗了。既然老爷子有事求垂凉,垂凉又一心扑在你身上,那你如今不管要什么、要多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是即便咬牙忍痛也会一并给你的。你倒以为我真就那么急?只是每一次的机会,都是垂凉给咱们挣回来的,咱们一次抓不住,垂凉就要多辛苦一次,我们母子的苦楚,日后你在慕家久了自然就能明白。” 云卿脸微微涨红,忙点头说:“是,是我无知妄言了。” 阮氏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慈爱地说:“哪里,我知道裴二爷不会教错女儿,更相信垂凉不会挑错了人。如今才不过两件小事,我就知道咱们日后必能相处得好,我这日子也就有奔头了!” 云卿与阮氏算不得亲近,也知她今日如此多半因为自己帮得上她,所以并不作其他想。却听阮氏丫鬟泥融略带犹疑说:“太太,其实奶奶说的也对,凇二奶奶那性子,连下人都觉得好欺负,如今能不犯错必是吃了亏尽了力的,底下人也都心服口服。如今二太太倒也罢了,倒是凇二奶奶那里咱们多半还是要有些顾虑的,莫欺弱小,莫失人心哪!” 阮氏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子,转而问云卿:“方才你这样说起,莫不是已有什么对策了吧?” 云卿便道:“算不得什么良策,不过是缓兵之计。” “说来听听。” “如今咱们担心的,不过是两件事,一是我如何名正言顺地掌家,二是凇二奶奶如何理所当然地退下。其实不管是谁来掌家,都少不了有人欢喜有人愁。为今之计,不若暂缓让凇二奶奶退下,一来呢可以说是怕我不懂慕家规矩,需得有人在旁提点,说来也是谦虚谨慎,二来可以说是长、次两房同气连枝,和睦相处,旁人也就挑不出什么错处了,三来不管是二太太还是凇二奶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往后咱们做事也都容易些。” 阮氏闻言迟迟不语,云卿知她担心什么,便继续劝道:“即便是两人共同掌家,也是有个主次的。不管咱们说不说,人人都会知道长房是主,二房是辅,不会弄错这个顺序。再者,如今咱们主动退让半步,日子久了,旁人反倒会说原该咱们大房的二房偏跑去插手,人心也就会偏向咱们这边了。云卿如此思虑恐不周全,还望太太见谅。” 阮氏看着云卿,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云卿恭敬垂首在旁站着,仔细将这些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说如今阮氏正是焦躁时候,她开门见山地说理应是合她心意的,而她孀居多年,必知流言凶狠,提醒她顾忌人言可畏理当也没什么错。可是阮氏越发安静,连一旁的泥融,和她身边的蒹葭,都察觉到阮氏的变化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云卿只得忐忑开口:“太太,可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阮氏目光一黯,忽怪异一笑,压下目光中汹涌故作平和地问:“云儿,垂凉得了你,是他之幸。” 云卿当即后背一紧,像是扯直了一根筋,立刻就冷汗涔涔,是了,锋芒太露,恐阮氏要防着她了。 于是只得羞赧一笑,乖顺地说:“云卿不怕太太笑话,云卿本是无父无母,若非入了岚园,恐早就饿死街头。一非大家闺秀,二非名门之后,能得垂凉一分青睐已是莫大福分,此生只盼能帮他敬养长辈、持家理事、照料儿女,但求与他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万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阮氏闻言却并不言语,只在一旁笑着看她。 云卿稳了稳,抬起头看着阮氏,说:“不瞒太太,清早得太太之请时,我心中有些忐忑,毕竟这慕家除了垂凉,余下都算得陌生人。垂凉见我犹豫,特特交待我说:‘你既没了娘,那我娘就是你娘,她对我疼爱有加,只要你孝顺懂事,她也必会疼爱你,如此你还怕什么?’我听了这些话,方敢来此一路直言。其实我知太太都是为垂凉好,正因为如此,我也十分希望太太好。所谓幸与不幸,我与垂凉要的就是直到最后都一起好好的,也就是了。太太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005 得失 “太太,凉大爷和四姑娘来给您请安,现下正在门外候着呢!”一个丫鬟进来报。 阮氏却不应她,只是抬起头看着云卿,缓缓叹说:“我们的难处,纵垂凉不跟你说,以你聪明多半也能猜到一些。我是多盼着有人能来帮我一把啊!可等了那么多年好容易来了一个,竟是病怏怏的,我心就凉了半截。不出两年蒋家又塞过来一个,我心说是有盼头了,结果完全就是一匹野马,成天不着家,根本指望不上。我心说只怕我与垂凉都是没那个命的,结果现在竟等到了你……” 阮氏眼中泛着水气,起身上前郑重握住云卿的手,说:“那么从今往后……一切,就都交给你了!” 云卿如今也能明白阮氏不过是试探,若当真心中生疑,只需渐渐疏远,根本不必明着叫她知道。又听阮氏如此说来,难免也动了情,于是点头应下,说:“哎,知道了。请太太放心!” 阮氏这才命泥融去请慕垂凉与四姑娘冯月华进来。云卿正扶阮氏坐下,便见冯月华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进来,也不仔细看路,反倒回头跟慕垂凉笑闹说:“大哥哥也是个喜新厌旧的,如今有了新嫂嫂,便不理旧嫂嫂啦?我日后决计不要找大哥哥你这样儿的!”说完对着慕垂凉做了个鬼脸,才笑嘻嘻转过头来。 云卿当即僵在原地,冯月华看见她在也是吓了一大跳,小脸登时就白了,一边偷看慕垂凉一边小心翼翼往他身后躲,房中一时静的吓人。云卿见众人眼睛都盯着自己,只得深吸一口气,只作没听见,轻轻笑说:“远远儿听着有人说话,竟是你与四妹妹来了,我拿了些糕点来,正要呈给太太呢,你们倒是要有口福了!”说着便给蒹葭使眼色。 蒹葭忙点头,又去看泥融,二人方一道应下匆匆去随便取了一些糕点来,另给慕垂凉与冯月华奉了茶。 冯月华胆战心惊了一会儿子,见几人都未提起,仿佛真是没听见,才稍稍自在一些。阮氏原也静静喝着茶,问冯月华最近念了什么书做了什么针黹,冯月华也一一答了,眼看此事要被略过,却听阮氏忽放下茶笑问:“明儿是回门的日子,该准备的可都准备妥帖了?莫让外人笑咱们疏忽了礼数,倒像怠慢了云儿似的,得叫裴二爷怎么心疼呢!” 慕垂凉目光一直在云卿身上,闻言方道:“已准备妥帖了,娘放心就是。” 阮氏便点头笑说:“那就好。等回了门,正经算咱们慕家人了,我才能放下心来。咱们物华有新房‘住九’的习俗,过了这九天,再去给你裴姐姐请安,婉丫头虽是在禁足中,又是个妾,身份不如你,但到底虚长你几岁,又进门早些,你也当去看看她!” 云卿一愣,不知如何扯到这事上了,却也只得点头应下。只听冯月华急巴巴地问:“这是什么规矩,非得过了九天?云嫂嫂倒也罢了,大哥哥也不能去见裴嫂嫂吗?” “不能的,”阮氏笑说,“你个姑娘家问这么细作什么?没得叫人笑话。照例说,你云嫂嫂进门头一个就该去向你裴嫂嫂请安行礼,但你裴嫂嫂毕竟卧病在床,一来怕惊扰了她,二来新人近病体多半也嫌不吉利,因此才不得不避忌一些,等‘住九’之后再去行礼。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差那一朝一夕的礼数,是不是?” 冯月华这才恍然大悟,竟忘了先前尴尬,扯着慕垂凉袖子嘟囔:“大哥哥别怪我么……”见慕垂凉只是一味看着云卿,又急了,起身撒着娇央求说:“都是大哥哥你,娶了新嫂嫂就不跟我们玩了,我才跟着旁人混说,原是要故意气你,没旁的意思,你就别生气了……” 阮氏便将糕点递过去说:“好了好了,你大哥能跟你计较什么?倒是你也该长点儿心了,不替你大哥说话也罢了,总不至于跟着旁人瞎说乱道。” 冯月华赶紧接了糕点忙不迭点头说:“是是是!”又转身舔着脸笑嘻嘻将糕点捧给慕垂凉,说:“下回再有人胡说,我必替大哥哥和云嫂嫂说话!大哥哥你吃!” 云卿这才明白,阮氏不便明说,却是一心为她解了这尴尬,便感激地点点头。阮氏也慈爱地看着她,稍后留她们吃饭时也是不住为她夹菜,倒是真要当亲女儿待了。如此一来,冯月华也眼巴巴看着云卿,试探着跟她说话,二人也越发熟络。唯有慕垂凉心下郁结,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次日一早,阮氏亲自送他们回门。到岚园门口下了轿子,只见裴二爷锦衣华服,负手而立,威风凛凛站在大门口“岚园”二字匾额下等她。云卿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素来都是他游历在外,留她在家等候,唯一一次换过来,却是如今她已出嫁。 慕垂凉扶她上前,云卿走近了,见裴二爷眼底透着憔悴,益发不比从前精神,心一酸泪就滚落,又不愿让他看见,便顺势跪下磕头说:“爹,女儿回来了!” 慕垂凉便也跪下行礼,道:“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于是蒹葭、芣苢等人也呼啦跪了一地。裴二爷居高临下,却并不看她们,他极目远眺,只见红彤彤的日头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朝霞似锦,泼泼烈烈铺开半个天空的绚烂。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裴二爷念罢,一声轻叹,低头看着云卿说,“起来吧!” 慕垂凉于是扶云卿起来,彼此都觉裴二爷今日有些异样,但尚在门口不便多问,便先随裴二爷进了岚园。 依云卿的意思,原该是大家在一处略坐坐儿、说说话儿。不料才过仪门,就听裴二爷吩咐说:“蒹葭,你们先去歇着吧。云卿,垂凉,你们跟我来。”众人依言去了,独剩她二人,静默地跟着裴二爷去了后院一处景致极佳的水榭上,云卿尚且记得曾在此处宴谢蒋宽。 慕垂凉握着云卿的手,神色越加严肃。这水榭四面临水,唯两处长廊曲折回环,延伸至繁花玉树之中。碧水平波,烟柳垂堤,水鸟相嬉,端的是一派春暖花开好景致。然而岚园甚大,何故选了这等地方,甚至周遭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三人到水榭亭中坐下,裴二爷对云卿说:“手腕子可大好了?” 云卿转动了手腕,笑说:“想是要大好了,如今虽提笔写字仍不够稳,但端茶倒水倒是没问题,近几日天气也渐好,自觉无恙。爹不必担心。” 裴二爷却说:“不可大意。我再号个脉。” 云卿便伸出手来,裴二爷果真耐心细致地号了脉,仔细查了她的伤口,方抬起头来,却是对慕垂凉说:“这手腕子是伤着筋骨了,纵我有千金良方,也断无两三个月就治了根底的道理。如今只好继续拿药养着,不可过度劳累,不可在凉水中浸泡,尤其阴雨天要另加汤药暖着,大约得将养一年才够,稍后我便开方子去。她不是个会心疼自己的,如今我既然把她交给你,也只好托你去好好心疼她。” 慕垂凉听到此处心中便有数了,于是并不多问,点头说:“是,还请岳父放心。” 云卿却是关心则乱,不作它想,只是羞笑说:“哪里那么金贵了,我看多半是已经好了。有爹你这样的神医,我就是再大的伤又怕什么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裴二爷疲惫地叹口气,也不避忌慕垂凉,直言道,“如今你已出嫁,这小子又是个稳重的,只要他有心就必能护佑于你,我很是放心。而大兴城那边,六哥儿一人撑得辛苦,所以我得去盯着他、帮着他、照顾他。今儿是你回门我自当在家等候,明儿你也不必特特出门送我,叫垂凉这小子送我一程,也就是了。哎,别哭,我说给你听是叫你哭的吗?” 云卿呜呜哭着,眼泪根本止不住。慕垂凉递了帕子过去,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她,末了,方看着裴二爷说:“大兴城那边有我的人,岳父不论何时有事都可找他们。只是未免旁人察觉,只有等岳父离去后两三日再飞鸽传书过去。” 裴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云卿,半晌方移开目光,对慕垂凉说:“我知你有心了,不过暂且不必。六哥儿,及他父尊,自当有所安排。你不必理会我,只帮我照料女儿就是。若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说她过得不好,杀回物华,我必要你性命。裴二爷哪一句话都不只是说说而已。你记着便是。” 慕垂凉揽着云卿的肩膀,淡淡看她一眼,平静地直视裴二爷,答他说:“好。” 裴二爷看着云卿,再度深深叹口气,说:“卿儿,另有一事关乎我性命,垂凉他做不来,我要你现在擦干眼泪好好听着一字不差地记住,并且照做!” 云卿满脸泪水,恍惚抬起头来。 006 垂柳 “从下个月开始,每月月初给我写一封家书,直到我下次回物华为止。” 云卿呆呆望着裴二爷,好一会儿才困惑地开口说:“写信么?我以为爹此行该是十分隐秘,不能叫人有一丁点儿察觉的……可是一旦每月都寄家书,岂不是故意告诉旁人你身在何处么?” 裴二爷这才笑了,指着慕垂凉说:“看见没有,哭归哭,不糊涂。”与慕垂凉一道笑罢,裴二爷方说:“所以不是往大兴城寄。我明日从物华离开北上去大兴城,自会有人和我同一时刻离开,却是一路下往江南,然后自江南,分别绕道岭南、巴蜀、渭南、塞北、东北,然后自渤海乘船下江南,再自江南返回物华,足足绕我大徵一整圈。这一圈历时将超过三年,三年之内你能帮我的,就是让这物华城中想要知道我消息的每一个人,都确信与你互通书信的那个人就是我。” 云卿一听更是怔了,呆愣了一会儿猛然起身说:“你布这么大的局,那你去大兴城又是做什么呢?很危险是不是?你究竟去帮六哥儿做什么?” 裴二爷瞥开目光,将目光投至波光粼粼的水面,哑着声音说:“不该问的别问。” “我不该问吗?”云卿带着哭腔说,“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爹,你去做危险的事,我竟不能问?你是不是要等裴子曜再传我去认尸你才——” “云卿!”慕垂凉低低喝她,然而见她再度哭得泪流满面,不免也心疼心软起来,便拉过她轻轻按在石凳上,嘱咐说:“你略歇歇儿,我来问。”又看向裴二爷,叹说:“岳父莫怪,那时候那种消息,她初听的一瞬难免是被吓到了。况且当日师徒情分已是深厚,如今既成父女,自然更不舍得。毕竟她已失去过一个父亲,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裴二爷直望着慕垂凉,隐忍了半天情绪,方尽量平静说:“我的闺女我懂,用不着你小子来劝!”稍候一会儿,又叹说:“就是怕她这样哭哭啼啼乱担心,才叫你一道来听听,你小子是个稳重的,她如今又一心信任你,你在旁我反倒放心一些。小子,以你智谋当能明白,如今我与你所做所想,不过是殊途同归。” 慕垂凉看着痛哭不止的云卿,对裴二爷点点头说:“那就有劳岳父了。家里一应事宜有我,请岳父大人放心。” 裴二爷久久看着云卿,最后才伸手,欲摸上她的头发,却又屡次顿住,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故作欢喜说:“走吧,闺女。今儿我摆了回门宴呢!我得让我女婿好好敬我三杯!” 次日,慕垂凉以去慕家银号为由早早儿到沁河渡口去送裴二爷,云卿则收拾妥帖,按照先前阮氏与洪氏所约,带蒹葭往老太太那里去。云卿知今日裴二爷要离开,心下着实难受,一时有几分恍惚。那手腕上新敷的药膏又有几分甜香,加上春日暖烘烘的太阳,不一会儿就觉得昏昏沉沉。蒹葭是不认得路的,但跟在一旁越走越远,倒见花木渐深,房屋比她们如今所住的还不如,心知必不会是老太太住所,想必是走偏了几分,于是忙去唤云卿。 云卿被这么一唤,一个激灵就反应过来,又见四下花木房屋及道路都具是陌生,一惊之下更加清醒起来。 “这是哪里,怎连个人影都没有?” 云卿虽早就看过图纸,如今置身其中竟难分辨,四下里看看又甚是清冷,便说:“花木虽没怎么打理,但咱们脚底的石子路却是磨得发亮,想来虽是冷清之处,这条路却常有人走的,沿着它走应该不难遇到人。如今也无它法,不妨一试。” 蒹葭也只得应下,与云卿一道往前走。 绕过密密匝匝半园没修剪的冬青,小路蜿蜒至一处美人蕉园,因不是花期,只是绿苏苏一片,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青碧喜人。蒹葭叹:“好大一片美人蕉!如今不是花期看起来就这样好,等到了六七月份不知要多美呢!” 云卿绕了几步,心说不对,方才那一路甚是荒凉,让她以为是到了慕家偏僻角落,可这片美人蕉每株都有一人高,却连枯枝败叶都少见,显见是有人精心养着的。又细看叶子,干净得有些过分,简直像有人特地擦洗过,但这附近一路显然并无泉水井水。 云卿蹙眉,也不敢大声,而是轻唤说:“蒹葭,过来。”又吩咐她小心不要弄伤蕉叶。 “最近可曾下雨?” 蒹葭略一想,答道:“没有,有半个月未曾落雨了。”云卿点点头,将蕉叶指给蒹葭看,蒹葭一愣,恍悟过来,不可思议地说:“方才所见花叶都蒙着一层灰,这里却如此干净,怪不得乍看是碧绿如玉,鲜亮喜人呢!看来这蕉园主人爱极了美人蕉,差人天天好生伺候着呢!” 云卿便道:“旁人心爱之物,咱们误闯进来情有可原,若是再乱入其中伤了蕉叶恐就理无可恕了。反正出来得早,咱们且绕着走罢了,何苦叫人心疼。” 说着便转身往回走,却忽听一人喊:“你们是什么人,竟乱闯我娘的蕉园!” 抬头一看,却是三姑娘垂缃,垂缃是出了阁的人了,今儿却未梳起髻子,只用白玉簪松松绾了个髻子,多半只是为了看起来不算披头散发。身上更是只穿件最简单的大红绉纱裙,配上白瓷一般素净的鹅蛋脸和水杏一般明汪汪的眼睛,简单中透着利落,与云卿起初在老太太那里见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大家闺秀全然不同。 “三妹妹,”云卿小心翼翼退了最后一步出来,站到旁边,方笑说,“这蕉园原是柳姨娘的?说来不怕妹妹笑话,我是新人,原不晓得咱们园子里的路,今儿又大意了些没带对了人,所以才几步竟就迷路了。原想闯过这蕉园寻条路,见这里像是有人打理的,于是生怕唐突了蕉园主人,赶紧退避出来,怎的这样巧就遇上了三妹妹。” 云卿初来乍到不愿与人结怨,这三姑娘垂缃今日看起来又是有些脾气的,云卿便生怕误会,赶在她开口之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垂缃听完果然不言语,低头看向蕉园中的脚印,云卿便也顺着她目光看,那里明明白白是两行脚印,才走了三五步的样子便折回来的样子。垂缃见云卿所言不虚,去仍是冷冷的神色,只是扬手一指,对她们说:“沿着蕉园往前走,十来步后就是小路,接着右转直走就能到人多地方了。你们快走吧!” 云卿听她只是一味赶她们走,并没有责备意思,已经十分感激了,便也学她干净利落地道谢说:“谢三妹妹指路之恩!改日再携礼致谢!” 垂缃并不开口,神色依旧冷淡,却也不离开,而是一路目送云卿离开。 云卿依垂缃之言行至小路,却听蒹葭笑道:“这三姑娘倒是个顶特别的。可惜了是庶出,被二太太做主早早给嫁了,倒是比她大的二姑娘倒还待字闺中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云卿四下留意着,见果真荒僻,没什么动静,方问说:“我吩咐过,旁人说什么也罢了,独你们几个不得在人后乱嚼舌头根子。” 蒹葭见云卿如此,便也放低了声音,解释说:“是春穗儿特特跟我们说的,说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是很看得起柳姨娘的,叫我们别学那没眼色的怠慢了柳姨娘,不定得罪的是哪路神佛呢!” “没眼色的?”云卿品味着这字眼,忍不住笑了,问说,“三姑娘嫁的是什么人家?” “城北沈家,是个书香门第,”蒹葭越发小声说,“二太太娘家洪家和沈家早年定过一门亲事,后来沈家败落,洪家便不大乐意了,洪家足岁的小姐们整日里哭哭啼啼地闹,洪太太才来找咱们二太太出主意。谁知挑来挑去的,竟定了三姑娘。因沈家家世清白,沈公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老爷和老太太又不甚在意这庶出姑娘,所以就这么着了。” 云卿这才有些讶异了。当日头一回跟着老太太吃饭,柳氏是帮着洪氏的,然而现在听蒹葭这么一说,柳氏又不大可能不怨恨洪氏呢。 至少这三姑娘,人前人后两个模样,恐怕是恨足了这桩李代桃僵的亲事了。 正是此时,却听一人气急败坏地喊:“这么大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咱们二房是跟你没关系了怎得?!” 蒹葭低声惊呼:“是二太——” “嘘——”云卿作了噤声手势,留意着四下无人,便使了眼色给蒹葭,然后二人顺着方才声音处往前,在一挂藤萝架后隐约可见前面两人。 第53节 柳姨娘安安稳稳躺在一架躺椅上,正翘起兰花指从旁边小石卓上捏一粒西瓜子,她闭目养神,神色怡然。倒是旁边洪氏越发焦急,捏着帕子匆匆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柳氏磕开瓜子,轻飘飘说:“太太又不肯听,倒叫我说什么?前天儿大太太有请,我告诉您必定是说掌家的事,让您学着我装病躲几天,您不信,说她们犯不着这么急躁,后来怎么来着?您那个儿媳妇,眼见是没人家那个活泛招人疼,这能怪谁呢?您哪,也别到了补窟窿时候就拿我当大罗神仙,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呢!” 007 偷听 云卿简直是要听笑了,她还怪道当时大太太让她代替凇二奶奶孔氏掌家,怎么洪氏三言两语也就神色恹恹地被摆平了,原来还有这一出。这么说,柳姨娘竟是二太太洪氏的谋士? 柳姨娘舒舒服服躺着,轻轻晃动躺椅,暖暖和和晒着太阳,小花架下半晌沉闷,柳姨娘又翘了兰花指去捏瓜子,洪氏却扬手将一碟子瓜子掀翻在地上,怒气冲冲道:“柳亭,你少在这里事后诸葛亮!你先前也就是猜测罢了,当时你伶俐,你伶俐你怎不想出个对策来?如今事到临头,也只会装病而已,哼,多大的能耐似的!你就闲在旁边看热闹吧,她阮月白得了势放不过我,也照样不会放过你!”说罢衣袖一甩带着两个丫鬟忿而离开。 云卿与蒹葭忙矮了矮身子,又算着时间,本欲先随之离开,却听柳姨娘忽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听够了就出来。” 云卿脊背一僵,额头立刻渗出细密的冷汗来,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云卿盯着前方,见柳姨娘缓缓睁开眼,目光直盯着她们所在之处,云卿晓得自己这明明白白就是偷听,根本没得解释,如今又深知柳姨娘心思之深,只怕就算她今天不计较,也未必不深深记在心里,一时只一味提醒自己要冷静、要谨慎,竟不敢妄动起来。 柳姨娘却又笑了:“今日我称病不去,早早就给老太太回过话了。而你是新妇,如今正是没有理由不去的,你倒不怕老太太等急了?” 蒹葭也是一脸冷汗别过头看她,云卿紧盯着前方,简直不能明白那藤萝密密实实的枝叶并着两三株大月季在前挡着,这柳姨娘究竟怎么察觉的!然而柳姨娘提醒的并没有错,与其约好的事迟到了失信于老太太和大太太,倒不如先找个理由混过柳姨娘这一关,于是握紧拳头,咬咬牙,正要站起来,却听一阵沙沙轻响,一袭红衣斜出月季花丛,站到了云卿与藤萝花架之间,哼笑说:“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干系!”正是三姑娘垂缃! 云卿惊得差点跳起来,一不晓得柳姨娘所言究竟是垂缃还是她们,二不知道垂缃是否再度看见了她们,三来,如今面前有两个人,她们若想不被察觉地离开只怕会更难一些。 却听柳姨娘低低浅浅笑了,招手说:“来吧,来娘这里坐一会儿。” 垂缃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方静默不语地上前,却不坐,仍是背对云卿她们站着。 柳姨娘却仿佛安心很多,换了慈母神色温和笑说:“方才到哪里去了?” 垂缃僵硬回答:“蕉园。” 云卿原本稍稍放下的心猛得又提起来了。 果然柳姨娘问:“难得你愿意到外头走一走,去也不喊我一道。蕉园可还好?” 云卿与这垂缃不甚熟悉,虽她闯蕉园是误入,但大房二房硝烟在即,只恐柳姨娘要多想,如今更难猜测这垂缃要如何作答。 正凝神屏息看着垂缃,却见垂缃用脚踢着散落一地的瓜子,不耐烦地说:“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子迷路闯进去了,我骂了一顿,放她们走了。倒是你,你还嫌洪明玉欺负咱们欺负得不够吗?如今我已折在她手上,你是不是要等垂冽也被她榨干了你才知道哭?到现在还帮着她!” 柳姨娘收了笑,微微眯缝了眼目无表情看着前方,略过一会儿,方笑了一下说:“你被逼嫁到沈家这件事,是为娘的没能耐,是我对不住你。但这里不是沈家,是慕家,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说都得拿捏个分寸。再者,谁欺负咱们,咱们该向着谁,你娘我心中有数。” 垂缃面色骤暗三分,冷冷道:“你心中有数?我如今已冠了沈姓,这也是你心中有数?” 柳姨娘仿佛没听见,只晃着躺椅继续看远处的天,可云卿晓得她定是听见了的,因她咬着字句重复道:“对,我心中有数。” 垂缃冷冷盯着柳姨娘看着,直到一个丫鬟来报:“三姑娘,老太太房里的莺儿姐姐来,说今儿改了地方,不在她那里用早饭,要去大太太那里呢!叫咱们可别走错了白跑一趟。” 垂缃又盯了柳姨娘一阵子,方冷冷说:“知道了!”尔后甩手离开。丫鬟也忙不迭跟垂缃走了,独留柳姨娘百无聊赖地在躺椅上晃着,过了一会儿,想是无趣,也不喊丫鬟,自己施施然转身去了。 云卿和蒹葭又猫了一会儿,见果真冷清无人,方一道出来,顺着垂缃所指之路匆匆离开。上了大路略走一会儿,果见花团锦簇,锦带云裳,比方才热闹得多了。她与蒹葭互相整理了衣服,擦擦冷汗,彼此皆是感慨颇多,然而不约而同相视,却一时又不能言。 “小姐——” “回去再说。”云卿道。 因照例说她们如今不该知道已改了地点,因此一时半刻倒不方便直接去大太太阮氏那里,于是随意晃了两步,只挑人多大路走,丫鬟婆子们多半不认识她们,虽行礼问好,也都神色犹疑,不敢随意乱称呼。正是此时,却见前方几个丫鬟簇拥一个娇俏的人儿过来,云卿一看,好巧不巧,正是凇二奶奶孔绣珠。 孔绣珠一看见她,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又躲不过,便上前行礼了说:“绣珠见过嫂嫂。” 此言一出,旁的丫鬟婆子们才知她身份,也都过来行礼讨喜。云卿稳了稳气息,笑说:“你也是往老太太那里去?” 孔绣珠便羞答答笑道:“嫂嫂想是出门的早,与老太太房里传话的姐姐走岔了。如今改了地方,让到大太太那里去呢!” “是这样?”云卿便笑,“幸而是遇见了你。那不如一道走吧?也说说话儿。” 孔绣珠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两人在一众丫鬟簇拥之下往阮氏那里去。孔绣珠太易害羞,时时低着头不敢看她,一路倒也只是说些客套话,云卿满心满眼都是柳姨娘和垂缃,一时少不得也沉默许多。于是虽看起来和和睦睦,毕竟仍是生疏的。 云卿心不在焉倒也罢了,反倒是孔绣珠略觉尴尬了些,挣扎许久,主动跟云卿说起话来,多半也是看着沿途景致说些方向与各房所居的事,单只是介绍,没有任何品评、指点或猜测,十分之谨慎。 待说起三姑娘垂缃的住处,云卿便顺口问说:“三妹妹如今正在家里住着?” 言下之意垂缃已出阁,却仍住在慕家,必定是有些缘故的,这一点云卿着实不解了一路。 孔绣珠闻言面上略有愧色,左右看了看,无非只有她房里人与云卿蒹葭,便小声说:“是呢,在家。姑爷如今出远门了,三妹妹便回来看看姨娘,又恰巧姨娘抱恙,于是打算多住几天。” 云卿却觉没那么简单,垂缃不乐意嫁到沈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什么沈家公子出远门垂缃才回来,更是叫人生疑了。沈家是书香门第,祖祖辈辈都在物华,沈大公子又是地地道道的书生,如今更无科考,何故新婚不久就急巴巴出远门去了? 孔绣珠看云卿面有犹疑之色,越发脸红起来,两手不自觉抠着指甲怯怯问:“嫂嫂想什么呢?” 云卿便拉了她手往前走,笑道:“没有什么。只是看二妹妹三妹妹都很伶俐,若能帮着咱们掌家,齐心协力的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孔绣珠闻言讶然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小声笑说:“三妹妹是个有主意的。”说完又立刻看了她一眼,慌说:“二妹妹也很、很好,很好的。” 云卿握着她手笑说:“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嫂子。” 孔绣珠竟红了眼圈儿,羞涩低头不说话了。 有洪氏那样的婆婆,再有孔绣珠这样的媳妇也就不稀奇了。真是很好奇洪氏当初给凇二爷挑了这样一个儿媳,如今究竟作何想?正想着,已到了阮氏那里了。 云卿与孔绣珠携手进去,一看,房中坐着的倒不止老太太周氏和大太太阮氏,还有三姑奶奶慕九姒及其女儿四姑娘冯月华,除此之外,竟还有慕老爷子和慕垂凉。 慕垂凉面色不大好,额头上汗都未落,看来是匆匆赶回来的。 云卿与孔绣珠自然上前行礼,这厢刚行罢礼,就见二太太洪氏带着二姑娘垂络过来,她们前脚刚进门,三姑娘垂缃也来了。 几人也未料到老爷子在,立刻就略拘谨了些。一道行罢礼,正各自无话,只听慕垂凉问垂缃:“三妹妹,你娘的病可好些了吗?” 垂缃便笑答:“好多了,谢大哥哥费心。” 慕垂凉点点头,未再多言。 慕老爷子这才说:“说起掌家的事,原该你们娘们拿主意,我是不管的,如今竟报到我这里叫我来论断。说来垂凇媳妇一直谨慎持家,虽无大功,却从未犯错。如今要垂凉媳妇掌家,长房长媳职责所在,也并无不妥。未免委屈了你二人,因此倒要先问问你们二人怎么说?” 云卿与孔绣珠便都答说:“孙媳不敢做主,一切只听老爷吩咐。” 房中略静了一会儿,人人都在品味慕老爷子的意思,连老太太周氏也显得分外拘谨。云卿偷偷瞥了一眼慕垂凉,见他神色平静中略带几分烦躁,此刻也恰巧看向她,四目相对之时,叫慕老爷子的目光锁了个正着。 便听慕老爷子问:“垂凉媳妇,依你之见当如何?” 008 云珠 云卿抬起头,迅速和阮氏相视一眼。 老爷子有事交给慕垂凉做——简直是显而易见。 这一瞬间,云卿突然想起阮氏曾说话的话:每一次的机会,都是慕垂凉给她们换来的,错过一次,他就要多辛苦一次。 那么还等什么呢? “孙媳职责所在,不敢推辞,”云卿道,“只是依孙媳浅见,不论是让绣珠掌家,还是孙媳掌家,都似有不妥之处。” 老太太周氏和二太太洪氏几乎同时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看着她。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慕老爷子道。 云卿看了看孔绣珠,孔绣珠神色拘谨,目光躲闪,见云卿看她几乎立刻面色惨白了一些。云卿冲她笑了一下,轻轻拉过她的手一道上前回道:“绣珠掌家有方,我亦有所耳闻。如今她既无错,却将她换成我,恐旁人暗生闲话,指猜她不是,令我们妯娌不睦。若不换,又恐人说长媳落闲,成日里操累她个小的,谁担得起这样的指责?如今孙媳进门时候虽短,然而深知职责所在,一来不敢推卸,二来也有心好好为咱们家出一份力。但毕竟于人于事都生疏,所以私心里想着,若能有绣珠从旁协助,必定会事半功倍,我们二人齐心协力,也更比不论哪个独断专行要好得多。所以依孙媳之见,不若我们二人一起掌家。” 云卿恍惚看到慕垂凉似笑非笑扯动了下嘴唇,然而细看之时他神色越发深邃,略低着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慕老爷子则是一语不发将房中人从左到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云卿更是猜不透他的情绪。 却听慕老爷子声音惫懒地说:“你这法子也并无不可,不过垂凇媳妇操劳许久,如今你是长房长媳,理当接管一阵子让她歇歇。她家小三子才两岁,需得亲娘在身旁照看着,旁人决计不敢说什么。” 慕老爷子不拿主意,混说这些不左不右的话来试探,反倒令云卿安心一些。看来今日之事就算她一味横行强自定下,慕老爷子多半也不会拒绝的。倒是那孔绣珠是个实心眼子,听闻慕老爷子如此一说便以为他已定下来了,忙行礼说:“多谢老爷体恤。” 二太太洪氏却急了,上前拍了孔绣珠手背,暗掐她一把瞪得她不敢开口,方笑着对慕老爷子说:“老爷这话岂非跟她客气了?从前凉大丨奶奶病着,绣珠她身为弟媳,哪有不替嫂嫂分忧的道理?况且都是一家人反倒说什么操劳,真是折煞了她!至于小三子,奶妈也看着,婆子丫鬟也看着,再不济,还有我呢,哪能拖着她分心?倒是她如今是做熟惯了的,哪能不帮这些云卿!” 云卿挑眉暗笑,抬头之际看了下阮氏,却见阮氏使了个眼色,叫她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耷拉个眼皮子,看着仿佛睡着一般,云卿正好奇阮氏叫她看什么,却见老太太稍稍扬起脸,对慕老爷子叹口气说:“儿媳妇、孙媳妇都和睦,彼此不争不抢,互相照拂,也是咱们的福气。照我说,这是云丫头过了门提的头一件事,听来又很周到,不妨就答应了她!” 云卿与阮氏相视一笑,即刻又同时低下头来。于是便听慕老爷子说:“既然你们都这样说,那就这么定了吧!垂凉媳妇掌家,垂凇媳妇从旁协助,若有你们二人拿捏不准的,则由你们太太定。”说着指了指阮氏。 阮氏便也过来,和云卿、孔绣珠一道回答说:“是。” 此事如此论定,显然超出了二太太洪氏和三姑娘垂缃的预料。慕垂凉服侍慕老爷子离开后,三姑奶奶慕九姒和四姑娘冯月华便也送老太太回去,只剩阮氏带着丫鬟们张罗饭菜。阮氏才出去一会儿子,房中人便神色各异,洪氏分明眼角透着笑,二姑娘垂络依旧傲慢,三姑娘垂缃则恢复淡然冷清的神色,只有孔绣珠小心将被洪氏掐红的手背藏进袖子里,低着头不敢看人。 云卿见状,便拉了她说有新绣花样子看,将她请到了里头。才打了帘子进去,就听洪氏拍着她家二姑娘的肩笑说:“好,好得很,看来这云丫头还是知道些规矩的!” 孔绣珠一时泪眼汪汪,略缓了半步跟在了云卿后头,去又偷偷拉她袖子,小声说:“对不起,我知道原该是你的——” “嘘——”云卿作了噤声动作,拿了帕子替她抹了眼泪,又将她带至走廊尽头无人处,方笑说,“你说什么道歉呢?如今是我什么都不懂,一心求着让你帮我呢,你别嫌委屈、别说我欺负你也就是了,哪里又来的该是谁的?” 孔绣珠却哭哭啼啼说:“不是的,我知道太太想让我掌家,垂凇也想让我掌家,若没好处,他们哪里会急巴巴让我往这里送?我做不来的,我从前觉得我好,后来听太太话掌了家,一直错,处处错,天天挨骂……” 云卿闻言倒有些讶异了,她与孔绣珠又算不得熟络,况且孔绣珠素来言语谨慎,不像是敢出言抱怨自家婆婆与相公的人,云卿只得由着她哭了一会儿子,方避过那些抱怨,开口劝说:“凡事要往前看,从前如何,如今也就不提了。往后咱们二人齐心,你有空就帮我一把,若要回去带你家小三姑娘也就回去,如此也就够了。既顺了你家太太的心意,不致使你难做,也不会耽搁你与你女儿相处,你看如何?” 孔绣珠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她的丫鬟叫梨香的在一旁小声劝慰着,却听孔绣珠边哭边说:“只有你对我最好、最和气了,旁人只觉我好欺负,从没这样软着调子跟我说话……” 云卿与蒹葭面面相觑,都是笑也不能笑,劝也无从劝。云卿只得找了旁的问:“小三姑娘是两岁几个月了?如今吃饭睡觉都好罢?” 孔绣珠这才止住啼哭,抽抽嗒嗒拿帕子擦着眼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两岁半了,能吃能睡,说话也清楚,又十分聪明,像他爹呢!” 云卿听得也开心,正要开口,却听一个小丫头子绕过一个金红木柱说:“奶奶和凇二奶奶在这里呢,可叫咱们好找!太太那里摆了饭,叫二位奶奶一块儿过去用饭。” 云卿挡住一脸泪痕的孔绣珠,于是只能蒹葭出面答说:“知道了,有劳姐姐,不妨姐姐先去吧,咱们随后就到。” 这事既然定下来,少不得要通传到各房里。才吃过饭,就见各房管事的婆子和丫鬟照规矩过来认人,俗称看主子。彼时云卿在自己房里,因说了一同主事,自然少不了吩咐人再去请孔绣珠过来。蒹葭趁空当悄悄对云卿说:“今儿恐怕来的不是一个两个,咱们两个加起来也难记全乎,不妨叫茯苓过来伺候着。” 云卿当日出嫁,特特挑了几个伶俐丫鬟陪嫁过来,其中一个叫茯苓的原就是她房里的,记性极佳,过目不忘,连裴二爷都觉震惊。到慕家之后,她特特藏着茯苓这一“宝”,只命她收拾和保管房里东西。如今一想,果然正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便允了蒹葭。等孔绣珠过来时,便是蒹葭在外招呼着各房的人,芣苢和茯苓在旁伺候茶水。 先是二太太房里大丫鬟红霜来,行礼之后说:“我们房里一等丫鬟一个,近身伺候二太太,每月例银一两并一吊,就是我了;二等丫鬟四个,负责房中执夜、食宿、针黹等,每月例银一两;三等小丫鬟七个,负责洒扫、归置、浆洗等,每月例银一吊。这是房中各人名单子,请凉大丨奶奶过目。” 孔绣珠到她房里来原已是不那么拘谨的,现如今听二太太房里丫鬟呈秉事宜,一时又缩起来,仿佛见二太太本人。云卿再看那红霜,看她身材高挑,骨肉匀亭,面庞白净,顾盼生辉,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望之不俗,便知必是个心高气傲、在二太太跟前儿又极得力的人。便笑说:“旁的倒也罢了,名单子倒是要看的,免得分不清谁是谁,回头闹了笑话多失礼。” 茯苓便去接了,打开一眼看过,对云卿轻快地点了下头,然后将名单子递给云卿。云卿知她已记下,也就没太留心,随意打开一看不免愣了,那名单子果然还就是个名单子,只从上到下列了十二个名字,一个字也未曾多写,云卿一时有些想笑,这二太太这一招算个什么意思?难道今日不呈秉,日后她就不知道了?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孔绣珠暗扯了扯她袖子,轻声说:“我们太太房里人事,我是知道一些的,嫂嫂若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红霜姐姐平日里忙一些,不如叫她先回去,嫂嫂看如何?” 云卿便合上名单子,不动声色地笑:“也好。” 红霜既告辞,她一时也没心劲儿再问,便让各房管事的轮流来报,大抵还是与红霜所言相似,是各房人数与例银等等。云卿吩咐茯苓一一记下,等送走了孔绣珠等人便立刻吩咐她将能记住的念出、蒹葭手誊,凑了到慕家后第一份小报。正围在一块儿琢磨着,却见慕垂凉回来了,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倦色,一张脸惨白中泛着一点子森森的青,分明是怒到极致、恨到极致了。 “你们……先下去。”云卿道。 009 争执 慕垂凉今儿穿一袭百蝶穿花的银丝灰缎大袍,是早上云卿亲自伺候他穿的,这件大袍广袖兜风,腰带横玉,行动之间缎光闪亮,像行走于于水际云端,衬得人是百倍的精神、百倍的俊逸。然而此刻,那缎面儿看起来倒不光亮了,烛光之下将他整个人裹在一团阴翳里,看起来简直有些吓人。 等人全都退下,房中一时静谧,云卿这才踩着步子走近了,面对面看着他。他毕竟高大,即便如今刻意低头,云卿仍要仰起头来方能看得清楚些。半晌,云卿轻轻笑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带着三分撒娇说:“先吃饭吧?我快饿死了,只等你吃饭呢。”说着不容分说,带着他坐到饭桌前。 房中又无丫鬟伺候,云卿一人在旁盛饭盛汤地忙活。慕垂凉正襟危坐,如同石雕,一双眼睛却紧紧跟着她,她去盛饭,他便默然看着她盛饭,她端汤过来,他便乖顺地接过来放着,自己却又忘了吃,一味只是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兀自笑了,伸手去抹她嘴角,原来粘了一粒饭粒。 云卿看着他笑,分明是撒娇地瞪他:“不许笑话我!” 慕垂凉眉眼间笑意越发浓重,招手让她过来。云卿便放了筷子,才站起身来,便见慕垂凉伸手一揽,闹得她一个不稳就跌倒在他怀里,稍稳了稳,便坐在了他腿上。 第54节 慕垂凉拥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温存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方才只是……一时……” 云卿便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笑说:“一时不想说话也是有的,我从前也有这样过,倒也罢了,我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慕垂凉痴痴笑了,更加用力抱紧了她,低声说:“等‘住九’礼过了,你去蒋家走一趟,看看蒋宽和你姑姑最近怎么样。看老爷子这意思,巴不得现在就生吞了蒋家,蒋婉如今正被禁足也就罢了,倒是蒋宽、蒋初、蒋祁个个儿不顶用,势必要拿他们几个小的先开刀。真要我出手,无礼些的,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若看在往日情面上多客气一些,不出半年也能叫老爷子满意了。” 云卿闻言一愣,静默半晌,点头说:“嗯。” 慕垂凉便揉着她头发笑:“‘嗯’算怎么个说法?你没其他要问的?” 云卿想了一会儿子,在他怀中笑说:“‘嗯’就是‘嗯’,我听见了应一声而已。其实照我说,蒋婉虽被禁足,然而蒋家朝中颇有些势力,蒋家又有姑侄二人都在宫中有些地位,如今真要生吞,倒不怕被噎着?老爷子到底是眼见裴叶两族联姻,有些心急了,眼下并不是个好时候。” 慕垂凉略愣了一会儿,低低笑了,复又问说:“你没有其他要问的?” 云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说:“蒋宽是蒋家嫡长子,他与我姑姑继续在蒋家呆着,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跟咱们起冲突。所以为今之计,必得先逼他们离开蒋家。你将此事告诉于我,也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个?就交给我吧,你放心便是。” 慕垂凉叹口气,扶着她肩膀让二人面对面了,略带几分严肃说:“只是叫你心里有个数罢了,毕竟那是你亲姑姑,至于怎么做,我早就说过不想让插手,你不记得了?你安安分分在慕家过日子,能掌家便听我娘的话帮着掌家,若懒得做就推了,也都无妨。何必要老爷子看到你有那份能耐,再推你出去受累呢?”末了,又忍不住问:“确实不问了?” 云卿移开目光,低声说:“我不问。我猜得到。纵一开始猜不到,如今也猜得到了。慕老爷子想让你做事,又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大事,必是软硬兼施的。软,是纵惯我急巴巴就掌家,这硬么,你还能有什么软肋了?无非就是你哥哥,还有你那双儿女。” 慕垂凉略怔了一会儿,完全没想到云卿回说起这个,然而话至如此也只得点点头,过分冷静地说:“老爷子的意思,昭和是嫡孙,曦和又孝顺,他都要亲自养着。未免我做事时分了心,这段时间就不必再去看他们了。” “不让见?”云卿惊讶,“这是怎么个说法?倘若蒋家事做不成,便就再也不让见了?” “虽未明说,倒是这意思,”慕垂凉望着她眼睛说,“我先于你成亲,娶你之前已有妻妾两房,儿女一双。我知你心有芥蒂,我都懂,换做是我我也厌恶得很——” “我没有,”云卿抢着说,“想起来时,心里是有些怪怪的,但若说厌恶,我怎会嫁给你?我懂你意思,如今我既掌家,自然会格外照料他们,不致他们吃了老爷子的亏。等隔几日家里事理顺了,我就去跟老爷子说两个孩子由我来抚养,如今我是正妻,两个孩子照理也该叫我一声娘,我若开口他断是没理由故作推拒的。” 慕垂凉当即脸色不对,反问说:“你以为——”一时又说不下去,自己恼了半晌,也觉没趣儿,便说:“罢了,老爷子要拿两个孩子要挟我,我心中有数,早算到他迟早会有这么一招。我也从没打算让你来养他们,连我自己都觉得你不过也是个大一些的孩子,我能把他们塞给你吗?不过是这家里……再没人能说说话罢了!你倒以为我求着你,逼你做你不乐意的事!” 云卿听他言语冷淡一时心里泛起酸来,干脆起身从她怀中退开,在两步开外忍着鼻酸眼酸问:“我说了我没有不乐意!你的妻妾子女我出嫁前难道不知道吗?你算得到老爷子会拿孩子要挟你,倒算不到我是你妻子我也会帮你抚养孩子吗?我为何说要抚养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娘是裴子鸳吗?若不是那是你的孩子,你以为我愿意巴巴的上赶着去讨好了?” “讨好?”慕垂凉神色更加冷淡。 云卿眼泪夺眶而出,气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远远看了他半晌方忍着说:“我自然也没以为你会来求我,你多能耐,就算自己扛不动、被老爷子欺负得半死,也决计不会开口在我面前示弱,不是吗?那你还问什么,问我想问什么?” 慕垂凉看着她哭,冷冷说:“我是说,蒋宽与你姑姑云湄近日的情况,你没心思问一问?那我告诉你,一来我要让蒋宽和云湄离开蒋家。二来,你姑姑云湄有了身孕了!三来,如今‘住九’礼不过,你好好在慕家待着,不准私自跑出府去看她!” 云卿蓦然一愣,呆呆止住哭声,等恍惚回想起慕垂凉的话眼泪更是止不住倾泻而出,咬牙看了慕垂凉一会儿当即甩手转身推门飞跑出去了。 春天天干,阮氏睡不着,半夜带了丫鬟泥融在院中喝茶。过了三更天儿才微微有些乏意,正要去睡,却听外头有人敲门。她是孀居,素来比旁人谨慎得多,因此除了老太太偶尔半夜急病需要跟前伺候,其他是无人敢半夜前去敲门的。今日意外,她与泥融便多听了一会儿,并没直接去开门。过一会儿子,却听外头有人说:“爷,恐大太太睡了。再说了,奶奶孝顺,怎会半夜来叨扰太太呢?再去别处找找吧!” 阮氏当即一惊,磕磕巴巴问泥融:“你听见没有?是秋蓉吧,秋蓉和垂凉?” 泥融自然听得分明,又深知阮氏如今正疼爱云卿,听秋蓉话头儿不对也就不敢应答,只小心劝说:“听声音他们已去了。毕竟新妇,偶尔迷路也寻常,咱们慕府虽大,哪里能丢个奶奶?倒是更深露重,太太不妨先回房睡,我去回爷一声也就是了。” 阮氏却越听越着急,喊了上夜的婆子叫她们立刻掌灯开门。婆子们自然没有不从的,开了门,就见慕垂凉提了一盏灯侧身站着,紧蹙着眉,面色比秋霜还要冷。一旁秋蓉素来稳重的,今儿却略显急躁急躁,匆匆往前赶。 阮氏想起秋蓉那话,自然能明白个五六分,当即气急,吩咐一个婆子说:“叫他们来,我倒要好好问一问,好端端的怎么半夜找起媳妇来了!” 婆子便匆匆去禀了慕垂凉。慕垂凉回头一看,见阮氏也没披件衣服,又忙将自己身上披风取了要给阮氏披,阮氏不允,非要他们把话说明白了。慕垂凉阴着脸低着头不言语,秋蓉见要闹僵,忙开口说:“太太别急,我们奶奶只是出门了一会儿子,爷见她迟迟不归,这才担心出来找找。房里春穗儿、丹若、黛若和几个小丫头子也去了,多半也找着了呢!” 阮氏素知这几个丫鬟一心向着慕垂凉的,自然她一开口便起了三分疑,听罢更是气得直哆嗦,指着慕垂凉问:“出门一会儿子?你倒是给我说说,她整个下午忙着各房看主子的事,罢了她深更半夜一点儿不困反倒出门了一会儿子?你们怎么了?你怎么欺负她了?” 慕垂凉脸色越发不好,冷得吓人,门口灌着冷风,慕垂凉缄口不言,再度拿了披风要给阮氏披上,阮氏却一把抓起仍在地上说:“我担不起!你如今长大成人了,天天帮着老爷做事,哪里有工夫孝敬我?好容易寻了个知心知意、知冷知热的媳妇,还故意跟她过不去!她连路也不认识,半夜三更你让她去哪儿?如今还是早春,你也不怕她冻死在哪个旮旯里!你就作吧!” 010 雨夜 慕垂缃自从沈家回来后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天晚上好容易模糊睡着,朦胧间却又想起新婚丈夫沈公子,当即一激灵又清醒过来,于是辗转反侧再睡不着。过了子时,竟然春雷滚滚,下起绵绵细雨来,垂缃更是一番怅惘,干脆披衣起来。值夜的丫鬟是自小跟着的,唤作满儿,察觉她起来便也摸了一把油纸伞跟出来。垂缃在廊檐下站定了,看着远处蒙蒙烟雨,听着近处滴答雨声,竟觉心头畅快了不少,一时起了心思,便着满儿寻了木屐和蓑衣出来,满儿提灯,两人饶有兴味往蕉园去了。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垂缃念着,一边小心翼翼踩着水,一边又对满儿抱怨说,“这么好的春光,可惜差一点子杏花。沈家的杏花该开了,咱们家的园子却是没有那么好的杏花的。” 满儿便笑:“若说可惜,不如明儿就回去,雨后杏花微湿别有一番韵味,不看岂不更可惜?” 垂缃顿住脚步,静默半晌,一语不发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到蕉园,却又烦躁得很,便说:“回去吧,天天看,有什么看头,花也不开一枝。” 满儿知在她面前不能提沈家,虽偷笑了一番,却也乖顺听话折转,正是此时,却听垂缃忽顿住脚步问她:“你闻见没有?是杏花。” 满儿仔细嗅了一下,只闻到极淡一股子香味,却也分辨不出是不是杏花。垂缃却又有兴致了,抢了灯就往蕉园方向跑,入了园寻香而去,似在近旁,又不分明,忽又想起此处不是沈家而是她慕家,她比谁都更确定这里从未栽植过杏树。望着宽大的美人蕉叶子怔了半晌,一时也觉扫兴,正要离开,转身之际忽看到绿叶丛中一抹白色,一时心下好奇,大着胆子寻上前去,却骇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一旁,当即唬了一大跳,惊叫一声连连倒退。 却见那白衣女子在雨中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疑道:“三姑娘?”复又低头喃喃:“我怎又跑到这里来了?” 满儿见是新进门的大丨奶奶,忙摘下自己的箬笠蓑衣给云卿披上,看云卿瘫坐在地上忙问:“大丨奶奶怎么了?可是滑倒了,有没有伤着?” 云卿看了下动弹不得的腿,淡淡笑说:“滑了一跤,无力起来了。因碰上春雷天儿,当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为是要在这儿淋一夜雨了,幸而遇见你们。多谢。”说罢和满儿一起看向垂缃。 垂缃蹙眉看着满儿说:“愣什么?先扶回去。哪能在咱们门前出了事!” 满儿试着扶了一下,却见云卿已无力起来了,垂缃无法,只得将灯塞给云卿,自己去搀扶她,却才伸手又愣了,恍惚一阵子,从她发间摘下一朵杏花,又见她身上也有许多杏花花瓣,便疑问道:“这一片都没有杏花,你从哪里来的?”云卿只是不答。垂缃再看云卿一身狼藉,眼圈儿通红,虽是笑着,却平静得有些不寻常,一时不好多问,和满儿一起将云卿扶到她房里。 等安置好云卿,垂缃便吩咐满儿先帮云卿擦身换衣,自己只在旁边喝着茶。云卿喝了热水,渐渐缓过来,远远儿看着垂缃,不禁笑问:“你在想什么?” 垂缃偏头看她一眼,放下茶杯,冷淡地说:“在想,捡了这么个大麻烦,要怎么处置才好。” 满儿掀起她的裙角,看着小腿的血迹倒抽一口凉气,虽拿了湿毛巾,一时却不敢碰,只得看向垂缃。垂缃自然也看见,便盯着云卿说:“如今有三件事要做,我在想该先做哪一个,大嫂是掌家的人,自然比我看得分明,我倒要大嫂帮我拿个主意。” 云卿从满儿手中接过湿毛巾自己小心擦拭着,不动声色问:“哦?那不妨说说看。” “头一件事,你的腿不管是磕伤还是擦伤,伤口淋了雨就不是小事,总要先请个大夫来瞧瞧。第二件事,你在园中迷了路,现在又到了这个时辰,你房里丫鬟们恐怕正急着四下找寻,我也该找人过去跟大哥哥秉一声。第三件事,我是已经出阁的人,也没必要为了救你一回担什么风险,所以照理说该请我娘来拿个主意。大嫂你怎么看?” 云卿听罢,略思索了一会儿子,不禁笑道:“她说得不错,你确实还算是个有主意的,很好。”说罢将沾了血的湿毛巾递给满儿,自己放下裙子整理好,对垂缃说:“我明白了。其实哪里需要那么麻烦,烦请三妹妹找人去请我房中蒹葭、芣苢过来,她们自会带我走,妥善解决我这个大麻烦。至于三妹妹今日援手之恩,云卿谨记在心,有朝一日定会相报。” “相报?”垂缃闻言自嘲一笑,无所谓地说,“你拿什么报?你能怎么报?如今我是出阁的人了,若要较着真儿算那我已经不是慕家人,就算你如今掌家又能为我做什么?更何况,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娘的蕉园旁边,平白给我们添麻烦。满儿,照大丨奶奶吩咐,你亲自跑一趟。” 云卿靠着软榻,本想吩咐什么,开了口却又踌躇,垂缃在旁看着,吩咐说:“不必惊动凉大爷。有什么事让她的那个蒹葭自己拿主意就是。” 云卿无力地笑了一下,点头对满儿说:“那就有劳你了。我不急,你路上小心一些。” 满儿便应下匆匆赶过去了。垂缃给她倒了热水递过去,说:“带着外伤,喝茶似乎不大好。” 云卿便点头作谢,接过喝了。两人一人喝茶,一人喝水,各自无话。 坐了一会儿,满儿迟迟未归,垂缃看她腿上淌的大片血渍将裙摆都染透了,看着触目惊心,又见她一张脸越来越苍白,便有些坐不住了。 “光喝茶有什么意思,”垂缃终是放下茶杯说,“咱们还是聊聊天吧!” 云卿脑袋越来越重,原本快要昏睡过去,闻言又有些清醒过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十分有意思,便撑着坐正了一些,笑说:“你怕我睡过去就醒不来?你忘了,我是神医裴二爷的女儿,纵不学医,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比你心里有数。你是个有主意的,可堪大任,然而毕竟不曾管事,略嫌稚嫩了些。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让我自恃过高一回,点拨点拨你?” 垂缃听她说话之间已微微带喘,又不见满儿带人回来,越发心里没底,更没心思听云卿说什么。只是到软榻之前在她身旁坐下,拉着她说:“你慢些说话,若满儿再不回来,我们先请大夫。” 云卿摆摆手,笑说:“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你看,我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一时不能起来,然而你们去扶,我也能略走几步,所以我猜筋骨无损,都是皮外伤,最多扭到脚,决计不是大事。如今头重脚轻,身上发冷,是淋雨太久的缘故,想是有些发烧,但神思清明,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事。你的满儿半夜里敢独自提灯出去,也不喊个人做伴儿,那咱们两处应离得不远,我估摸着这里到我房里来回一趟,顶多也就一刻钟,今儿天黑路滑恐满儿难行,那也最多不会超过两刻钟。不论是腿伤还是发烧,两刻钟内我都不会有事。因我比你明白这些,所以你慌,我不慌。哦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如今过了两刻钟,满儿还没把我的人带来,你猜猜看为什么?” “因为……”垂缃前后一想,云卿深夜外出,不管如今房里人是等着还是找着,屋里必会留人,满儿不可能扑空,却至今没回来,抬头看着云卿苍白浅笑,平和冷静,突然灵光一闪,低声问:“莫不是你房里丫鬟从满儿口中知晓你情况,要等着把大夫一道带来吧?” 云卿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换做是你,有人病了,且病了有些时候了,但伤口未曾包扎,又不知是否伤筋动骨,你是先请大夫过来处理,还是急巴巴去挪动她?这就是我要教你的,只清楚准确地把眼前事看透彻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从细节里看到因果,等你搜集了所有的因,顺藤摸瓜,就会看到相应的果。没有意外,没有失控,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如何?” 垂缃有些听愣了,慢慢地,她脸稍稍低了一些,抓着云卿的手收紧了一些,只有云卿能在这个面色过分冷淡平静的人身上感受她此刻的激动。云卿便又轻笑一声,柔声说:“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因果,你今日在慕家种什么因、在沈家种什么因,日后都会收获相应的果,那么在种因之前为什么不先想一想自己最想要什么果呢?若我是你,我——” “小姐,”外头满儿叩门轻唤,“大夫来了,请小姐稍避。” 垂缃闻言一愣,忽又猛站起来倒退两步紧紧盯着云卿,不可思议地咬牙低念:“大夫真得来了!” 云卿已疲惫至极,拼着最后一点子力气伸手拢了拢衣领好叫自己看起来别太狼狈,尔后勉强对垂缃一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011 春凉 阮氏在廊檐下焦急等待,不住问泥融什么时辰了,泥融自知丑时已过了大半,因怕阮氏担心,便谎说才子丑相交,又劝说既知在三姑娘那里,便不会有事的。阮氏只是不听,一味把婆子们往外遣,且催促说:“我听着声儿了,你们快去迎一迎。” 慕垂凉阴翳地抬头往外头雨地里看了一眼,刚迈出半步,便听阮氏回头骂:“你往哪儿去?” 慕垂凉顿住脚步,一时不曾言语。阮氏气得手抖,捏着帕子指着他骂:“如今知道心急了?吵的时候怎就没个分寸?她小姑娘家家的,一辈子也就成这一回亲,你倒是好,这才成亲几天呢你就跟她吵,你别以为裴二爷不在她娘家没人了你就能随便欺负了,还有我呢!” 慕垂凉仍是不言语,神色更加阴沉几分,一时又迈出步子。阮氏便喝令:“站住!”气匆匆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这么出去一晃,整个儿慕家还不都知道了?你不看旁人脸色,也不想想她还是新妇,传出去旁人添油加醋笑话着,你让她以后在慕家怎么抬得起头来?你给我好好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慕垂凉张了张嘴,复又一言不发低下头来。 正是这时候,门外婆子打着灯冒着雨一路小跑过来回话:“回来了!大丨奶奶发烧昏过去了,蒹葭姑娘一路给背回来的,如今马上要到门口了!” 慕垂凉闻言脸色更惨白了一分,一头扎进黑漆漆的雨地里 这时蒹葭等人也到门口了,蒹葭背着云卿,芣苢在旁打伞,秋蓉在前提灯指路,三人一见他都愣了,秋蓉急道:“爷快回去,雨不小呢!” 慕垂凉却到蒹葭面前,看了一眼一身狼藉的云卿,哑着嗓子开口说:“我来。”蒹葭脸色亦不好,只是不肯松手。慕垂凉便又伸出手,低声重复说:“我来。” 秋蓉见蒹葭仍是不动,慕垂凉又淋着雨,不免急道:“如今是闹脾气的时候吗?送奶奶进去后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到时爷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云卿闻言抬头,咬着嘴唇看了慕垂凉一眼,复又低下头来将云卿交给他。慕垂凉抱着云卿便要走,芣苢匆匆忙忙撑伞跟上,余下蒹葭在背后冷冷看着。秋蓉见状,不免叹口气,一边打伞帮她遮雨一边说:“罢了,你也别怨他。咱们爷素来沉稳惯了,连我们也没见他跟谁吵过架,恐怕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进去守着,看能帮点儿什么忙才是正经事。” 蒹葭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跟着秋蓉进了阮氏的院子。二人一路进去,却见阮氏将云卿安置在她自己床上了,如今也不让慕垂凉插手,自己在一旁小心给她盖上被子,一旁芣苢正回话说:“……大夫说,腿上是擦伤,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摔倒之后背着筋了一时起不来,多淋了些雨,那伤口大夫已上药包扎妥了。至于发烧倒是不能大意,必得灌了药,另有人在一旁守着,若高烧不退当另做打算。” 阮氏越听越心疼,忙问:“那……那药呢?” 秋蓉忙上前说:“请的就是园子里的郑大夫,说不敢耽搁,叫我们先送奶奶回来,他则回去抓药熬夜。还说稍后把药熬好了就立即送来。” 阮氏又追问:“哪一个郑大夫?为人如何,嘴巴可够严实?” 秋蓉看了慕垂凉一眼,答说:“爷特特吩咐说,只能请郑大夫。想来是妥当的。” 阮氏便横了慕垂凉一眼,自己在旁照顾着,心烦意乱说:“得了,都回去吧,有我守着呢。” 几人哪里敢叫阮氏守着,慕垂凉才劝了两句阮氏便又骂,看云卿惨白着脸昏睡着一边骂一边又哭了,泥融忙悄悄给秋蓉使眼色,秋蓉便寻了借口先请慕垂凉出去,留泥融在房中劝着阮氏。出了门秋蓉便小声说:“爷不记得了,当日大姑娘入宫,就是惊雷春雨的天儿。你与大丨奶奶寻常夫妻尚不能举案齐眉,太太看着难免就要想起大姑娘独处深宫的难处。又是这一模一样的雨天,又是看大丨奶奶一身狼藉,今儿你是说什么也难令她释怀了,倒不必再费那心思。不如还是想一想三姑娘那里怎么办。” 慕垂凉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沉沉叹了口气,说:“好,知道了,你去忙吧。” 不多久,郑大夫亲自送了汤药来,蒹葭扶着,阮氏亲自连喂带灌总算才让她喝下了小半碗。大夫又号了一回脉,说脉象渐平稳下来了,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泥融劝不下阮氏,蒹葭不得不开口说:“太太,能不能听蒹葭一言?” 阮氏叹口气说:“我自然晓得你们要说什么。只是即便回去,想必也睡不着的,不如陪着她了,也好过她个没娘的孩子嫁了人还是孤孤单单的。” 蒹葭看了看一动不动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慕垂凉,勉强笑了一下,说:“太太一心为我们小姐着想,连我们这做下人的看了也是又感动,又心疼。只是太太为我们小姐熬夜伤身,要她如何担当得起呢?如今我们小姐昏睡倒也罢了,若是好容易人稍稍清醒些、病稍稍好些,看太太如此难免要愧疚难过,愁绪郁结,反对病情不利呢。如今大夫既说没什么大碍了,不妨就让泥融姐姐先送太太去歇息,睡着睡不着,闭目养神一会儿子也总是好的。我与芣苢自小跟惯小姐了,我们守着大约也是妥当的,还请太太放心就是。” 阮氏听罢,泪又是扑簌簌地落,却只是一味抓着泥融的手哭。泥融晓得她是想女儿了,自知劝不下,便不再多劝,扶她去了。 半夜时候,云卿恍惚醒来一次,迷迷糊糊讨水喝,蒹葭怕她乱动扯到伤口忙先扶稳她,同时喊芣苢去倒水。哪知才一回头,就见慕垂凉已端水站在身后了,略躬着身,紧紧抿着嘴,眼睛深邃难测。 云卿这病到底是不大,烧退之后不过有些咳嗽,好在连绵几日春雨,园子里感染风寒的倒有好几个,并不会有人疑心云卿为何突然病倒。阮氏那晚又特特将云卿安置在她房里,以至于连慕垂凉房也不过只有那三四个丫鬟还算略知道一些。三姑娘与郑大夫果然一字半字都未提起,云卿带病掌家,慕垂凉整日奔波在外,于是整个慕家显得风平浪静,仿佛一丁点儿波澜未起。 倒是阮氏越加心疼她,明里赞她带病掌家颇识大体,暗地里又拍着她手背称谢,谢慕垂凉那样待她她还依旧帮他持家、替他尽孝。其实云卿那日醒来看到自己竟在阮氏床上、阮氏又亲自炖了汤端来,已经是对阮氏感激不尽。如此婆媳二人越发比母女还要亲近,令凇二奶奶孔绣珠羡慕不已。 至于慕垂凉,他们倒是再未起过争执,因为他陷入无休止的忙碌中,二人根本难面对面说句话。云卿每日早起去服侍阮氏起床,那时慕垂凉通常已出门,到了晚上云卿往往服侍阮氏睡下才回来,而那时慕垂凉还未回来。有时云卿睡到一半朦朦胧胧看到他站在床边看她,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气。有时云卿能察觉到他脱衣上床,在她身旁静静躺下。又有时她睡不着,也难分辨究竟是不是在等他,然而他通常灯也不点,沉默着摸到床边拥着她也就睡了。再有时,即便两人都清醒地不约而同回来,也只是相视一眼,再各自去做不同的事,最后一先一后睡到一起。 唯一奇怪的是,就算过着这样尴尬的日子,慕垂凉也不管多晚都一定回来。 蒹葭等人对慕垂凉这举止算是怨恨透了,芣苢是只要伺候云卿吃药便偷偷哭,蒹葭则是看她腿上结的痂就一言不发。她们这样,云卿也不得不时常想起那晚之事,想得心烦意乱又不能表露。唯有芣苢哭说:“等二爷回来了,我非得找二爷告他一状不可。”唯有此时,才听得云卿又好气又好笑。 “住九”礼过,云卿照规矩去拜见老爷子。老爷子所居之地叫做天问阁,名字取自屈原的《天问》,里头布置也多半恢弘大气。寻常问候罢后,老爷子又细细问了她掌家之事,云卿一一答了,不敢有错。末了,老爷子又闲闲说了句:“咱们慕家人原是不多的,如今开销却略大了些。” 云卿摸不准慕老爷子脾气,略思索一会儿,试探问说:“那么依老爷之意……如今可是时候略作调整?” 慕老爷子却只是意味深长对她笑笑,单手负后走到一侧书桌前拨弄一沓宣纸,边仔细看边不在意地说:“你才进门就让你掌家,倒不是欺负你,只是家里那几个,大的小的,都没那个能耐。” 慕老爷子突然扯到这上面令云卿颇为意外,正忖度字句想着要如何开口接这话茬儿,便见慕老爷子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叹说:“如今就算我有其他事要拜托你,也只怕你无暇顾及了。” 第55节 012 转圜 慕老爷子……有事要拜托她? 云卿心里一根弦“嗖”地一声绷紧了,老爷子是有备而来啊! “老爷有事需孙媳做?”云卿笑道,“如何能说拜托,岂不折煞了孙媳?单只吩咐一声也就是了。掌家虽忙,亦不敢耽搁了老爷的事。” 慕老爷子露出奇怪的笑,招手示意她:“果真是个懂事的。来,到这儿来。”云卿依言过去,便看见慕老爷子手上拿的宣纸,上面用正楷写了洋洋洒洒一纸《天问》,然而那字颇为稚气,筋骨都不成形,一笔一划都下了重墨,像是出自稚子之手。 慕老爷子便笑:“昭和写的,如何?” 云卿不免愣了一下。 慕垂凉的两个孩子她不是不知道,大的名昭和,今年五岁,小的名曦和,今年四岁。这对兄妹乃是大房裴子鸳所出,裴子鸳出嫁之前就略显娇弱,这连生的两胎更是让她的身子亏损得狠了,这才一病不起。因当时慕家重孙辈只有这两个孩子,裴子鸳又不能抚养,所以老太太便顺理成章接了过去亲自照料着,且一直没请师傅,都是慕老爷子亲自授业。 只是现在提起这两个孩子,倒是怎么个说法? 云卿无从揣测老爷子意图,便照实答说:“略显稚嫩了些。” 慕老爷子却笑,放下那纸说:“的确是不成气候,也只有阿凉碍着这两个孩子的字一直以来都是我教的,给我个面子,说还不差。” 云卿心头那根弦一点儿不敢松懈,心知慕老爷子不会平白无故说起此事。果然,便见老爷子在桌前坐下,隔着桌子云淡风轻地说:“不过阿凉究竟怎么想,想是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竟也不大分明。孩子我替他养着,开口说要娶你,我也应下,风风光光给你们办了。让他做事,只言时机不对,一拖再拖。这都罢了,我老人家惯着些儿孙也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唯独一事令我费解,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若非云卿早在认识慕垂凉之前就深知慕重山为人,此刻恐怕真要替他觉得委屈。却也只能道:“恕孙媳不知老爷所言何事,还请老爷明示。” 慕老爷子便抬头看着她,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的,阿凉一直以来都很忙。他是四族之子,除我慕家生意之外,偶尔还要为蒋家、裴家和叶家的疑难之事出谋划策。在没娶你之前,他连着几日不回家、天天睡在我慕家银号里也是有的。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与两个孩子难免就生疏一些。我看着又于心何忍?前几日,因想着你已嫁过来,他房里好歹能出个人照顾孩子了,便与他商量着让你来抚养照看,原是为了维系他们父子之情的,哪知阿凉似乎不大乐意,三言两语就给拒绝了。我原想着,兴许是我心急了些,毕竟你们是新婚,现如今塞两个孩子过去的确是我这老人家不解风情了些,于是又说等百日之后让你接去抚养,哪知阿凉他再次拒绝,说倘若无人抚养,就由我那大儿媳来带,这一点,却是令我不大能懂了。” 云卿惊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 那晚她与慕垂凉争吵,还猜测慕老爷子要拿两个孩子威胁他做事,而慕垂凉分明也是默认了的,怎么可能如慕老爷子所言,反倒是把两个孩子推给他们?!如果只是把孩子推给他们,即便担心云卿受了委屈,慕垂凉也不该在进门时那么恨那么恼怒啊! 慕老爷子见她一副震惊之色,便点了点头叹说:“看样子,你也是不知情的,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 “不、我不知……”云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却突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即便她与慕垂凉争吵、即便她如今想起慕垂凉就烦躁,但当慕老爷与他所说不一致,她仍是毫不犹豫就站在他那边的。这个认知令云卿迅速冷静下来,稳了稳,轻轻摇头说:“垂凉他并未提起此事,倘若他真的开口,我原是他的妻,哪有不帮他抚养孩子的道理?必定会答应他的。” 慕老爷便笑:“果真是个贤惠的,不愧是裴二爷教出的女儿,很识大体。其实这件事原就与阿凉没有多大关系,他素来忙碌,养育孩子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只要你点头也就是了。” 真是越发得蹊跷了,竟要直接绕过慕垂凉吗? 话说到这里云卿本该答应了的,但她心里头紧绷的那根弦却让她直觉以为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慕垂凉那晚与她争吵跟此事必定脱不了干系,他又连推拒了老爷子两次,必然有他的考量,若是她一个不慎贸然答应下来,万一反倒令他措手不及,她岂不是成了老爷子打击慕垂凉的帮凶?与其现在就答应了老爷子,倒不如先混过这一关,回去先找慕垂凉商谈妥了再另做打算。 于是便转而问说:“此事原也系我分内之事,只要垂凉不反对,我哪里推辞得了?只是两个孩子的情况我却也不甚熟悉,需要做什么心里更是没谱儿,还请老爷指点。” 慕老爷子见她果真乖顺,便不作多想,看着那沓宣纸说:“昭和系慕家嫡长,曦和虽是个女儿家,但我慕家子嗣单薄,女儿也是照男儿养,读书认字上毕竟是不能耽搁了。所以两个孩子虽是你带,但仍需麻烦你每日清早亲自送他们过来,白天自有我来照顾、教导他们,到了晚上你忙完了,便过来与他们一道用晚饭,然后再接他们回去。虽是麻烦了些,但不致误了你掌家,也不致耽搁他们课业,如此也算两全其美。” 云卿紧紧抿着嘴,扬起一抹僵硬的笑,心里头可算是明白了。 这哪里是让她养孩子,分明是用养孩子的借口栓牢了她!早上送去,晚上接回,还要在老爷子那里陪孩子用晚饭,谁知道哪一顿吃完还能不能回来! 云卿心里一时气得翻江倒海,若非她对慕老爷子早有防备,兴许连这句都没问就早早被套进去了,到时候因她一个失误令慕垂凉受老爷子掣肘算个怎么回事!先前那些温情慈爱又可怜的话,如今想起来真是让她恨得牙痒痒! 见慕老爷子仍等着她回话,云卿知道老爷子素来精明,生怕泄露情绪,于是极力稳了稳,尽量平和地笑说:“老爷思虑周全,孙媳原是不该说什么的。但有一句话,出嫁从夫,只要垂凉点头,孙媳莫有不从的。所以虽需我来尽心尽力,也要先让垂凉点头啊!再者,毕竟是裴姐姐的儿女,如今住九之礼刚过,我尚未来得及去向裴姐姐请安,这就接了她的儿女去抚养,说来岂非我这后进门的不知礼数?” 慕老爷子只低低笑了两声,神色古怪地盯着她看。云卿知他生疑,干脆莞尔一笑,迎着老爷子目光坦坦荡荡说:“老爷有心为我们考虑,我们做晚辈的都心存感激。垂凉当日连番推拒我也能懂,恐是担心我年纪尚幼,不足以抚养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今我若贸然答应下来,恐他更是气我擅自做主怠慢了孩子,怠慢了慕家的长子嫡孙呢。倒不如我先回去,一来将此事告知裴姐姐,毕竟她是生母,二来我慢慢地劝着垂凉,毕竟他是生父。生父生母都点过头,我抚养孩子才算没有后顾之忧呢。老爷放心就是,我有心抚养那两个孩子,就必定能劝得他同意,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只是这又有什么可心急的呢?来日方长,不是吗?” 慕老爷子收起放在桌上的手,将自己埋在,至少看起来就像是深深埋在了宽大的太师椅里,只露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脑袋,两只眼睛微微凸起,深邃透亮,泛着清光,脸上皱纹太过明显,却并没有显现出岁月不饶人的悲戚,反而让人觉得岁月给为他增加了太多太多的深不可测。云卿如今离慕老爷子那么近,但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读懂他脸上任何表情,谈话开始直到现在,一次都没读懂过。 “好,不愧是我慕家掌家之人,”慕老爷子脸上浮出极淡的笑,点头说,“你思虑周全,想必真的能做得很好,我等你几天就是了。” 言罢阖上眼睛,已是送客的神色。云卿不敢松懈,极力撑住那股子心气,稳稳当当笑说:“既是如此,孙媳不敢打扰老爷休息,这便告辞了。” 出了门,云卿再无力理事,直吩咐蒹葭说:“回房,现在就回房!回去让芣苢给凇二奶奶回一声,就说我咳疾犯了,今儿若是小事就让她自己拿主意,若是大事就先往后推一推!” 哪知才刚进了院子,就见芣苢已经匆匆忙忙往外走,云卿只存了心要一头扎进房里歇一歇,只留蒹葭嘱咐芣苢。云卿这番模样直把芣苢看愣了,等云卿一只手已伸出才反应过来,急道:“哎,小姐——”见那房门已被云卿推开,转而又喊:“那若是急事呢?” 云卿烦躁地喊:“拿就找三姑娘垂缃一同商——” ——看着房中的慕垂凉,云卿生生顿住脚步与声音。 013 默契 “你,你怎么在这里?” 慕垂凉原本只是坐在窗边书桌前看书,见到云卿气急败坏地闯进来不免惊讶了一下,然而等云卿错愕地问出这句话他才放下书,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云卿自知失言,有些失措地想解释:“我、我的意思是,平日里你都很晚才、才……” “你若不想看见我,”慕垂凉沉声打断她,收书起身道,“我可以去书房。”说罢就要径直离开。 云卿气极反笑,回头看着他背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与我绝交了?也罢,我哪里留得住你呢!不过有些事毕竟关系你,我一人不便拿主意,你若略有空闲不妨坐下听听。” 慕垂凉顿住脚步,良久,折回来静静关上了门。 云卿方才气急败坏跑了几步果真开始咳了,也懒得理他,径自坐下猛灌了两杯冷茶,却越发难受起来,慕垂凉蹙眉上前帮她拍背,云卿冷眼瞧着他僵硬躲开,气氛尴尬了一会儿子,便听云卿说:“我方才是从老爷子那里回来,老爷子嘱托我做两件事。头一件,说慕家如今开销甚大,需做调整。这第二件么,是老爷子让我代为抚养两个孩子。” 慕垂凉果然神色一凛,在旁坐下紧盯着她问:“你答应了?” 云卿低头喝茶,并不作答。慕垂凉伸手一把夺过她杯子隐隐带着恼怒说:“你疯了吗?我是怎么交代你的?我说两个孩子的事不用你管,我不会让你来抚养,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几时说我答应了?”云卿一句话堵得慕垂凉无话可说,她冷冷道,“头一件事,节俭用钱,那是横竖都要得罪人的事,我没应也没推,但老爷子既然开了口哪怕赶鸭子上架也都是迟早的事儿。第二件事,我说出嫁从夫,自己拿不了主意,要回来与你相商。” 慕垂凉盯着她看了半晌,不得不叹说:“这样就很好,两件事都暂且拖着也就是了,我自有分寸,很快就妥了。” 云卿嗤笑一声说:“你倒是又有分寸了?你看不懂老爷子安排这两件事的意思?慕家是经营银号起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素来大手大脚惯了现在却让我去推行节俭,能是为了那一点子牙缝里头省出来的钱吗?不过是个意思,唬得我乖乖听话抚养两个孩子,乖乖每日送孩子过去,否则掌家事上他有的是法子让我里外不是人呢!” 慕垂凉便道:“这些我也明白,不过推行节俭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再说了,大处省一省,小处放一放,明面儿上不得罪人也就是了,还竟打算真办了?到时候吃力不讨好。” 云卿横他一眼说:“这叫什么话?你果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忒也小瞧了我!那慕家的钱省下来一分也落不到咱们的口袋里,多一分多不到我头上,少一分少不了我那份,我怕什么?还明面儿里做妥帖,若是我来,必得将此事漂漂亮亮办利索了,堵得各房人都无话可说才是!” 慕垂凉挑眉便笑:“哟,能耐么!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着?” 云卿看他如此一时也得意洋洋扬起下巴说:“行事之下策在于攻事,行事之中策在于攻心,行事之上策在于攻人。凇二奶奶孔绣珠是个务实重干的,又能忍辱负重,做这种事她一分也不会抱怨,可惜就是性子弱了些,恐底下人阳奉阴违。所以倘若真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倒必须再加一人进来。” 慕垂凉与她相视一眼,忽一笑,点头叹说:“亏你能想到到用垂缃!” 云卿眼睛一亮,抓着他问:“你也觉得三妹妹可堪大用?” 慕垂凉却摇摇头说:“此事麻烦了些。一来垂缃已出阁了,你要她掌管慕家事,恐难寻妥帖言辞说服众人。二来垂缃性子古怪些,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答应的。这三来,柳姨娘的闺女和二太太的儿媳都跟着你掌家,你倒以为那两个老的会服服帖帖听你的话?你岂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云卿狡黠一笑说:“这你就别管了,我也不是第一天想用三妹妹了,我也有分寸呢!你只需到时略帮我说句话就是了,我总觉三妹妹很听你的话。” 慕垂凉闻言更是笑,一边点头应下,一边伸手就去揉她头顶心,才一碰到,两人几乎同时想起还在吵架,一时脸上笑都僵了,过了一会儿,慕垂凉收了笑缩回手,说:“既然你有法子,那还急什么?还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咱们闹归闹,面对旁人时当然还是要站在一处的。” 云卿低头撇撇嘴,说:“这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两件事终究是连着的,第二件不做,恐怕这头一件怎么做都是错,即便底下人服服帖帖接受了,也怕老爷子故意寻咱们不是。咱们倒罢了,他能拿咱们怎么着?只是恐怕祸害到两个孩子身上,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见慕垂凉一味只是不开口,云卿便接着说:“我是想着,孩子在外头放着总归不如带回咱们房里来得稳妥,如今他们也大了,也该请了先生认真教,不能这么老是耗着,今儿我看昭和那字,确然是——” 慕垂凉低着头,眼底泛着冷意,再度不冷不热笑起来了。他这笑真是勾得云卿心头一团火猛蹿,烧的她抓心挠肺不能平静,便也收了笑冷冷说:“慕垂凉你什么意思?你若再这样子,即便那日你生气是因为老爷子要拿我要挟你,即便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我也不领你这个情了!” 慕垂凉脸色立刻冷了三分,神色古怪地看着云卿说:“我笑你多事!我早说了,那两个孩子无须你来抚养,你若有那空闲道不如自己给我生一个,巴巴地赶着对别人的孩子好做什么?慢说轮不着你,就是理当你来养,也还需得问问我愿不愿意成天一睁眼就看见他们两个呢!” 云卿气得七窍生烟,“噌”站起来指着慕垂凉说:“我多事?好好好,是我多事,我上赶着去给你慕垂凉多事!你叫我给你生?你膝下那个大的五岁了字还写的乱七八糟,子不教父之过都是你的错!就算我生了也不敢给你养,我还怕有朝一日你也不愿看见我的孩子呢!” 慕垂凉半阖上眼,面色像暴风雨降至一般压抑。云卿气得浑身发抖,一时又猛咳起来,直咳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跌出来了,便听慕垂凉终于开口,却是道:“来人,给大丨奶奶请大夫。”说罢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大步出了门。 云卿这一回气得厉害,请了大夫服了药也消停不下,一直咳嗽不止。到了晚上阮氏照旧送了川贝炖梨来,看着她喝下,又劝了好一会儿子才走。接着四姑娘冯月华又过来串门子,说晚饭时老太太那里送了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分外清甜,她便拿了一些过来送她,云卿自然只能作谢。冯月华看她果真不大好,也不敢继续打扰,混说了两句也就去了。哪知冯月华前脚出门,孔绣珠后脚便跟进来,却是正经事,将今日处理的大小事宜一点儿不落呈秉与她听。因多是园子里的小事,孔绣珠毕竟做惯了的,处理的十分妥当,云卿便无甚好说,只言辛苦。这般连番地折腾,等孔绣珠告辞的时候已实在没什么心劲儿撑着了,于是沐浴更衣收拾妥帖,是要睡了。 云卿在床上躺了半晌仍是睡不着,正自烦躁得慌,忽听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云卿只是愤愤不语,蒹葭与芣苢也都不去开门,却听外头秋蓉道:“大丨奶奶,是三姑娘来了!” 云卿一愣,不由问蒹葭:“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了一刻。” 云卿算着自那日垂缃援手至今日也有好几天了,恐是当日言语起了些成效,一边心下惘然,一边又有些欣慰,点点头掀起被子下床,并叹说:“罢了,千乱万乱,好歹有一处是顺的!” 却见秋蓉已请垂缃进来,垂缃深夜出门,只带了丫鬟满儿并一盏灯,见云卿边咳边起忙上前说:“我不知你病竟又重了些,是我唐突了,你快快先睡,我明日再来吧!” 云卿便笑:“今儿有今儿的事,明儿有明儿的事,你若还未想好今儿来跟我说什么,那么不如等明儿想好了再说,我是不急的。至于现在,既然来了不如就随我走走。你不是喜欢杏花?我带你去看。” 垂缃垂手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蒹葭和芣苢伺候云卿更衣,看着她不疾不徐罩上一件桃花云雾烟罗衫,穿上乳烟缎攒珠绣鞋,用一支点翠嵌宝大发钗将头发全部绾起来,最后披上一件银丝素锦披风。自云卿手腕受伤以来,这些寻常事多半由蒹葭和芣苢帮忙做,今次也不例外,她只是乖顺地伸着手,旁人看恐怕像一只被摆弄的木偶。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的垂缃突然问说:“你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 014 赏杏 云卿不料垂缃会问起这个,便伸手看了一下,因前几日淋了雨那里又酸疼得狠了,如今涂了厚厚的药膏,密密匝匝包扎着。云卿便边看边对她笑说:“许久以前的事了,不大记得了,仿佛是因为不小心,自作孽了一把。”说着便与蒹葭一道出门。 垂缃低头跟在后头,一路默然,走了许久方问:“那就恕我愚笨,不能懂了。嫂子既然说因果因果,从因即可看到果,又怎会叫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呢?那岂非因果难猜,结局难定,命中注定?若是千算万算仍是走上不归路,那么顺应天命和穷究因果,究竟还有什么分别?” 云卿点头赞说:“问得好。”几人绕过一大丛月季花,往东小湖边儿去了,云卿边走边笑说:“只不过顺应天命和穷究因果,其实并非南辕北辙的两条路。顺应天命难道只是一味服从?不,是让你看清楚你所拥有的。所以穷究因果也不是一味徒作抗争,而是让你看到面前的每一条路所指向的方向。当你知道自己的力量,又看得见沿途的危险和道路尽头的风光,你自然就更明白该走哪一条路,以及该怎么走了。这才是顺应天命,穷究因果。” 垂缃闻言又是久久一番思索,最后却低低说:“我不大懂。” 云卿便笑:“大约是我说得绕了些。只是你如今并未经历过什么事儿,虽是被人算计了一把,得了个不大喜欢的姻缘,但如今你心头一味只是怨恨,并未顺应天命,自然难冷静下来好好琢磨自己的去处,如此也不到你懂的时候。” 垂缃并未多言,只是一路低头沉思,连转弯处也是满儿在旁提醒。云卿也不打扰她,只在旁尽量领了七拐八拐的小道,让垂缃和满儿难辩方向,蒹葭便偷偷问:“再这样玩下去,恐连咱们也不识回去的路了。” 云卿看垂缃与满儿落在后头,便笑对蒹葭耳语说::“三姑娘拿不定主意,只今儿一次怕是不够。她记不得路,下次恐要再央我带她一次,我倒不是有心为难她,只是她性子偏冷,我总需得多寻了借口能与她说上话儿。” 说话之间垂缃与满儿便跟上了,垂缃左右看看,疑道:“此处我却是真没有来过。说来我是慕家的闺女,你是慕家的媳妇,你对这园子却仿佛比我更熟悉。” 云卿便意味深长地笑:“我敢带你出来,自然不会没有准备的。况且如今让我掌家,我岂能对这家反不了解?” 说罢再往前走,沿着一条溪水逆流而上,越过土丘,便可见一汪澄明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明亮又冷清的光。如今她们居高临下,大可将湖水尽收眼底,看来仿佛一面清晰的银镜,而周围的碧柳杏花,堪可为菱花镜上雕花纹。 垂缃先是震惊了一会儿子,后来突然明白,指着湖对面的房子说:“那边——是老爷所居天问阁!” 云卿便点头说:“是了,正是天问阁。只是素来没人越过天问阁走到这处小东湖畔的,余下三面一面是假山林,无路可走,咱们所处这一面倒是赏花最佳之地,但路途极其古怪难记,所以许多人不知此处风景。那晚我信步乱闯偶见此处杏花繁盛湖光秀美,后听你提起,方知此处与你所居之地甚远,于是我估摸了方向,特特回来寻了路,今日方能带你来这里。” 垂缃闻言渐渐冷静下来,回头直看着她说:“你倒是费了大心思!” 云卿不闪不避地笑说:“如今我是掌家之人,自然对这园子了解得越多越好,毕竟若下次再迷路,也不敢奢望能随时随地有个三妹妹你来救我了,是不是?” 垂缃如今已恢复冷清之态,迎着月光远远看着几株杏花繁盛的老杏树,忽想起夫家沈家的杏花,一时突然有些气闷。却听云卿在旁笑念道:“‘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我从前一心爱梅,不知赏杏,如今看来亦不过俗人也。梅花孤冷,冬雪清寒,所谓相映成趣,亦不过是相依为命罢了,多得是凄寒。倒是杏花,桃花开过而开,乃是自有芬芳,不与桃花徒争艳;双燕来时盛绽,乃是端庄热忱,迎来春燕歇枝梢,至于红花映碧池,端的是鲜亮景色,此番光彩纵使桃红柳绿也争夺不去,何其美哉!” 垂缃低头细品了一会儿,心里头思绪越发飘得远了,饶是她被云卿饶得再晕,此刻也有些恍悟过来她说的哪里是花,是教她怎么做人。垂缃本不是优柔的性子,如今干脆转身看着云卿问:“听你话中之意,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 “三妹妹这话说的……”云卿便笑,“我虽有些小聪明,毕竟不能卜算。” 垂缃盯着远处湖光夜色看了半晌,微微扬起脸高傲地说:“你不坦白,我确是要直说了。我今儿来有事请教,当日你在我房中说,我于慕家种因,又于沈家种因,自然都有相应之果,这一句也就罢了,倒是后面一句,不知你还记不得。” 云卿毫不意外,平静笑说:“记得,我说换作是你,我当持因果,将自己的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不容他人做主!” 垂缃听闻此言惊得连连倒退,这些话她如何没有想过,只是毕竟庶女,在慕家素来无人听她说话,甚至连成亲都是任人摆布,如今听到这些难免震惊了些。 几人一时都未言语,云卿便只笑笑,与蒹葭一道往前走,一直来到湖边杏花树下。春风吹得杏花轻轻飘落,红粉玉屑,落英缤纷,映着湖光月色,堪称人间仙境。垂缃远远看着她悠闲赏花,突然有些恼了,急匆匆跟上抓住云卿肩膀问:“你知道什么?又凭什么这么说?旁人的心酸苦难在你看来都挺容易么?若换做是你,你就能逃得掉么?” 蒹葭和满儿都慌忙要上前分开二人,云卿示意蒹葭不必,满儿自然也不敢。云卿便道:“我白费心教你一番了!如今你已嫁作沈家妇,你还要怎么逃呢?自然了,逼得沈家给你休书一封也不会多难,可你娘柳姨娘呢?你哥哥冽三爷呢?你竟忍心?这条路你既然一眼看得到尽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会去走,那你还惦记着它做什么?我教你顺应天意,教你看透因果,你却一味只是怨恨,一丁点儿不尝试去改变,堂堂三姑娘慕垂缃,不过如此!” “那你说怎么做?”垂缃恨道,“我不明不白就嫁了人,如今沈家看不起我,慕家看不起我,竟反而不能叫我怨恨这世道?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看得起!”云卿一字一顿喊,高声盖过垂缃咬牙切齿的声音,冷冷道,“‘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杏花开落有时,世事枯荣有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自己虽心怀怨愤,却一味随波逐流,倒还怪起这世道来了,你当真好笑!” 第56节 垂缃一怔,松开手,冷冷淡淡闭上双眼。云卿知她如今心神不定,已有动摇,便趁热打铁说:“今日我让你掌家,帮着凇二奶奶处理家事,听说你也跟着出了主意,那滋味儿如何?被别人掌控,和掌控别人,那感觉差别很大,对吧?其实慕家也好,沈家也好,你三姑娘是何等能耐,只要有心就不会一生一世都受制于人。你在慕家虽系庶出,但慕家子嗣不多,你琴棋书画样样不差,本就没人敢十分看轻你。到了沈家你则是长房长媳,乃是当家作主的人,你若不自轻自贱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这两处你都能开花结果,可你恨足了那个不情不愿的因,宁愿一味藏在慕家一躲再躲。垂缃,早在那日惊雷春雨夜我就已经提点过你,因果相循,你乐见什么果,便可行什么因,如此便可见想见的过。你如今惶然,不过是因为,你没想通透你究竟想让自己将来是什么样子的!” 云卿说罢直盯着她瞧。三姑娘垂缃是个精明的,这一点莫说孔绣珠,就是阮氏与慕垂凉都曾明里暗里提点过。垂缃如今新婚不利,正在气头上,难免糊涂一时,但云卿相信,即便她今晚绕来绕去,并未点明,垂缃也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可还等着垂缃振作起来,帮扶她掌家呢! “‘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你让我,做一朵杏花?……”垂缃兀自仰面看着杏花飘零,呢喃轻念。 云卿心知一蹴而就恐不稳定,便只笑笑说:“夜深了,该回去了。” 蒹葭听云卿又咳起来,自然听命要扶她回去。满儿也担心垂缃,几乎在旁拖着她走。四人一语不发渐渐离开湖边,云卿与蒹葭带路,满儿扶着垂缃跟在后头,刚走下土丘,垂缃突然回头,自然已不见杏花,垂缃恍惚了一阵,忽道:“大嫂,你有备而来,分明是算计我啊!” 015 缀锦 “算计?”云卿笑,“这怎会是算计?这于我,叫做点兵请将,于你,叫做正中下怀。三妹妹以为如何?” 垂缃冷冷清清道:“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一定会如你所愿?兴许我不答应呢!” 云卿笑而不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与蒹葭一道在前带路,四人这就各自回房了。 次日一早云卿去伺候阮氏起床,便简单将与垂缃之事说了。阮氏听罢略思索了一会儿子,便拍着她的手背笑:“你自有你的考量,我是信得过你的。只是恐人说她如今已冠了沈姓,不便再插手慕家之事了。再者,也得提前想好了说辞,以免旁人跳出来说不是。” 云卿何止欣慰,真是有几分感动的,便一边帮着泥融为阮氏更衣,一边点头说:“哎,知道了。谢太太。” 阮氏穿好衣服,云卿又与泥融一道伺候她洗漱。阮氏自女儿出嫁就未曾有人如此悉心服侍过她,如今只道自己是个好福气的,是越发疼爱云卿了。云卿又是个自小没娘的,如今伺候婆母原就是本分,却得了阮氏如此的疼爱,哪里还有不尽心尽力孝顺的?二人越加亲密,看得泥融与蒹葭都开心许多。 用罢早饭,阮氏先是携云卿去向老太太请安。恰巧老太太今儿吃得晚,阮氏与云卿便服侍了一会儿子,好容易吃完了,阮氏正要带云卿回去,却听老太太笑道:“云丫头,你且慢着,我也恰巧有些话要与你说呢。” 阮氏与云卿相视一眼,都不知所为何事。云卿自然应下在一旁候着,倒是阮氏一时不便或走或留,老太太却并不看阮氏,直接开口说:“老爷虽未明说,不过听话里意思,你一时并不愿抚养昭和与曦和。你是新妇,又年轻,想晚一些再带孩子,我老人家也是能懂的,可是如今我身子骨是越发不如从前了,交给底下人带又恐折了嫡子嫡女的贵气,万一捎带学了点子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不知垂凉是要恨我到什么份儿上呢!再者,你虽是新妇,虽非生母,到底也是正妻,是两个孩子的名正言顺的娘,你一再推辞,倒是与他们刻意生疏了,往后他们想与你亲近、想孝顺你,也只怕心里发怵,是不能够了!” 云卿听个开头就知怎么回事了,老爷子当日没能套住她,老太太今儿便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如今三姑奶奶慕九姒、四姑娘冯月华几人都在旁听着,个个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云卿虽偶尔张狂傲慢一些,毕竟还是脸皮儿薄,一时脸上微微发热起来。四姑娘冯月华上前指着云卿便道:“云嫂嫂,你不能这样。大哥哥待你多好,你如今却嫌弃他的昭和曦和?” 慕九姒一把扯过冯月华捂住她嘴低声喝道:“小祖宗,你闭嘴吧!”又抬头讪讪笑说:“小孩子家不懂事混说的,她不是有意的,凉大丨奶奶千万别放在心上,别——” “我才没有混说!”冯月华挣开慕九姒的手气鼓鼓躲到老太太身后说,“亏得大哥哥特特交代了让我对你好呢,你却是这样待他的,人人都看在眼里,你就不是个好媳妇呢!” 慕九姒倒吸一口凉气,几步上前捞住冯月华“啪啪”往腚上就是两巴掌,一边打一边说:“让你胡说,让你没大没小,让你不懂尊卑!” 冯月华一边嗷嗷直叫,一边又嘴硬,嚷嚷得外头丫鬟们都往这里探头了,云卿只得上前拉住慕九姒说:“快别打了,三姑奶奶。四妹妹还小,哪禁得住这样子打,况且老太太还在呢,老太太与咱们太太都是烧香拜佛的,恐见不得这样子场面。再者,四妹妹也没说错什么,本就是我叫大家误会了。” 说着便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当着众人面说:“老祖宗慈悲,帮垂凉抚育孩子多年,我如今是垂凉房里人,自然没有不感激的。如今我既来了,本该接下这副胆子,奈何还未来得及拜见孩子生母,如此接过去恐令裴姐姐不悦,反对她病情不利。所以略拖了两日,并非故意推辞。说句不害臊的,我也不过是寻常妇人家,行事要以夫为尊,那毕竟是垂凉的孩子,我只盼着他们喜欢我,哪里还会将他们往外推呢?四妹妹年幼不能懂,略有误会,那也罢了,老祖宗想必是能明白的,可莫再冤枉孙媳了!”说着便委屈地一跺脚,撒娇上前捧了茶递给老太太。 如今往这里看的人越来越多,云卿话又说到这份儿上,老太太也只得接了。便听阮氏也在旁帮腔说:“是啊老太太,纵她不想养,我也不答应呢。今儿我就带她去给裴家丫头请安,然后回房再与垂凉商议妥当了再说。总归不过是那三五日,也叫孩子们先收拾妥当,免得他们竟以为老太太一见云卿进门有人能养他们,就不要他们了呢!” 老太太便辩说了两句,几人也就罢了,各自回房。云卿本欲随阮氏去向裴子鸳请安,阮氏却兴致不高,只说要行食,反倒是一路要送她回房的样子,路上二人半晌无言,即将要到了,却听阮氏问:“你与阿凉,究竟是怎么了?他究竟是忙,还是借口忙刻意冷落你?” 云卿便笑道:“没有的事,恐的确是忙一些,况且虽说有些争执,每晚也都回房睡的。太太放心吧。” 阮氏便幽幽叹气说:“我哪里放得下心呢?阿凉这孩子确然是稍稍倔强一些。只是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你又何必跟他逞强呢?相互退一步也就是了。” 云卿低头道:“这些太太不说我也明白。只是若吵一次,恐是误会,互相迁就一些也就是了。可是若同一件事连着吵两次,那就是这件事真得亟待解决,并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混过去的了。太太说是不是?” 送云卿回了房,二人坐着喝茶,便听阮氏接着劝:“其实何苦呢,这么一点子事!阿凉他的确有不对的地方,就算是担心老爷子拿你来要挟他,又怎能反而与你争吵呢?不过说来,你也有不是之处。” 云卿抬头看了阮氏一眼,又自顾自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 阮氏见她不再往下说,便笑道:“你若不是真的介意那两个孩子,又怎会阿凉还没说起你就直奔那里去了?你分明介意,却故作轻松劝自己去接受,你让他听着心里能好过吗?他只觉都是自己委屈了你,哪里还敢求你原谅呢?” 云卿如今与阮氏颇为亲近了,也不隐瞒,索性坦白说:“也不是委屈,只是怕他先提起,倒显得我不能容人、我小家子气了,换我先提起了,他反倒又生气。其实再怎么说理儿都是那个理儿,我哪里能不顾那两个孩子了?更何况,裴家当日没去衙门告慕垂凉停妻再娶,分明就是看中与蒋婉相比,我更能善待裴子鸳、善待这两个孩子。” 阮氏拍拍她手背说:“怪不得阿凉怕你受委屈,你也太懂事,让人心疼呢。” 阮氏丫鬟泥融却在旁嗤笑说:“裴家还指望大丨奶奶你善待她呢?这不摆明了欺负人么?” 云卿听来不解,便问说:“这又是什么缘由?” 阮氏不多言,一味喝茶,分明是纵着泥融。泥融便哼一声说:“奶奶是不知道,从前凉大爷原是不想成亲的,说四族之事繁忙,他整日操累不敢稍怠,哪里还能分心娶妻生子呢?其实年纪到了不想娶妻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看不上眼呗!说来咱们裴大丨奶奶是难得学识渊博的,凉大爷曾赞其咏絮之才,智比诸葛,但确然无心做夫妻的。后来老爷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逼迫,凉大爷无奈只得应下了。哪知道这裴大丨奶奶,聪明归聪明,竟算计到凉大爷头上了!” 云卿讶然:“算计?” 阮氏便也忍不住冷冷笑了,说:“那时阿凉还年幼,在慕家根基不深,明知一旦生了孩子必会被老爷子把持,从此只能多一条软肋,因此久不与裴子鸳同房。后来你猜怎的?真不愧是医药裴家,给阿凉饭菜里下了药,这才有了昭和的!孩子才一出世果真就被老太太抱走了,可把阿凉给气得!那时咱们几个知情的都只道裴子鸳也算可怜,想要个孩子并没什么的,哪知道孩子还没满月呢,故技重施有了曦和!这一来阿凉真真儿是恨足了她了,一声令下将她连人带物挪去了后院儿缀锦楼,每月去问一回也就是了。不然你以为咱们为什么都不想带你去给她请安行礼?她总也得当得起才行!” 云卿一时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蒹葭也觉不可思议,便磕磕绊绊说:“不、不该啊,连秋蓉春穗儿提起她都是连番称赞,慕家上下都没有说她不好的,怎会……” 泥融便说:“哪里会有什么人知道呢?总不至于让满大街都知道两个孩子的娘是这种人!说来凉大爷也真是善待她了。不过不愿见倒也是真的。大丨奶奶往后与凉大爷说话,不多提她也就是了,凉大爷恐怕一想起就恨得牙痒痒呢!” “所以……”云卿忽想起什么,抓着阮氏的手问,“所以垂凉他也并不、并不喜欢……我的意思是……” “他这样的人,怎会喜欢自己平白无故多了两条软肋?”阮氏更是冷笑说,“若不是他亲生的,恐让他亲手去掐死他也是不眨眼的。” 016 拜见 阮氏虽是这么说了,云卿却不能不去过这趟礼数。次日一早给阮氏请过安,云卿一行人便自行往缀锦楼去了。因裴子鸳常年卧病在床,二层的小楼处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并且有种混杂着木头、灰尘和苔藓的奇怪味道。房中颜色偏重,因怕惊了风所以所有窗子全都紧闭,多半又挂着厚厚的帘子,所以昏暗又沉闷。 裴子鸳房中大丫鬟名叫细辛,身材高挑,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木呆呆杵在房里乍看有些吓人。裴子鸳房中人想是久不出去,乍见云卿一行人突然到来都有些不知所措,因不认识,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该让什么座儿、该喝什么茶,倒是那个一脸倦容的细辛还算个利落大方的,眼睛略略扫过一行人,看到秋蓉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才上前迎住几人,且行礼说:“问奶奶安。” 裴子鸳房里人这才知道是新进门的奶奶,又不得不上前行礼,又别扭她与裴子鸳的关系,于是虽齐齐行了礼,但问安的声音却是稀稀拉拉,闻之尴尬。云卿倒不介意,细辛却说:“素来没什么人过来,渐渐也就疏忽了礼数。倒不是我们奶奶的意思,也不是我们谁的意思,还请奶奶不要介意。” 云卿勉强笑笑,看着四下昏暗心头压抑,便开门见山说:“如今‘住九’礼过,我是来向裴姐姐请安的。” 细辛疲惫地叹口气,伸手作邀,在前领路说:“替我们奶奶多谢奶奶了。那就请吧。” 于是细辛在前领着她们往裴子鸳卧房去了,这一路装潢简单,多半是沉暗颜色,雕花的屏风隔断多是回纹的花边,看起来越发的严肃拘谨些。到了裴子鸳房里,便见帷幔重重,都是厚厚的秋香色垂纱,隐约可见里头躺着一个人而已。细辛秉过,房中一时静谧,许久方听得里头传来两声清咳,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和善地说:“是你来了?我们见过面,两次,我记得你……” 云卿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日七夕斗灯云卿的确是见过她一面,彼时只觉她娇弱些,也从未想过是弱不禁风的,至于第二次,又是从何说起? 细辛不打开帷幔,想来是怕惊了风,如此云卿也不便近前探视,只能在两步之遥站定了问说:“裴姐姐身子可好?” 裴子鸳却想起什么,极轻极轻地笑了,说:“兜了一个大圈子,毕竟还是成了一家人。世事果真难料。” 云卿自然晓得她想起了什么,大约是因为如今只能恍惚看到她一个侧脸,听着声音也带着虫咬似的沙沙声响,像砂纸慢慢磨着,让人越发心痒焦躁。不待云卿说什么只听裴子鸳突然喘不过气来,细辛略略一叹,平平静静对云卿说:“恐又要忙了,怕不能招待奶奶。” 云卿目瞪口呆见裴子鸳喘不过来,旁的丫鬟们却木木地端茶送水,想是见得多了,也没人手脚略快些,云卿毕竟不忍,心下着急,正要开口,却听秋蓉在旁道:“大丨奶奶,咱们是帮不上忙的,恐还碍着她们做事,不如先走。” 蒹葭与芣苢显然也是这么个意思,云卿亦不便多言,如此也就先行告退了。 接着是去见慕垂凉之妾蒋婉。蒋婉倒是干净利落,云卿还在门外候着便听她对丫鬟们冷哼一声叫道:“让她滚!” 云卿闻言一笑,看着蒋婉房里大丫鬟荷枝阴仄仄的目光,真是越发通体舒畅。 这礼数走完,那么接下来就该忙些正事了。云卿于是只带蒹葭和秋蓉奔向慕老爷子的天问阁,才到书房门口,就听老爷子在里头怒骂说:“……真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爷爷想要的总是太多了些。蒋家那位应嫔娘娘在宫里头正得宠,就差能呼风唤雨了,如今倒叫咱们去招惹她?旁的不说,咱们家大妹妹也在后宫,位分也没人家高,爷爷现在叫我动蒋家当真是不把大妹妹生死放在眼里了。”是慕垂凉的声音。 慕老爷子便冷冷道:“你如今一再辩解,一拖再拖,无非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没有那个能耐!” 慕垂凉立刻云淡风轻地接道:“爷爷这是哪里话,孙儿恐怕的确就是没有那个能耐。” “呵!呵呵!”慕老爷子气急败坏道,“你既没那个能耐,我还养你作甚?养你三房媳妇儿两个孩子作甚?不如尽早给我滚!” “爷爷,您莫要这样看不开,”慕垂凉淡然说,“三房媳妇里有两房都是您逼我娶的,如今好赖也该您给养着,我不休她们已经就是孝顺您了,还要怎得?至于云卿,爷爷若赶了她出去,还有谁一心奔波为您掌家呢?再说了,我那媳妇云卿聪明伶俐有能耐,又是岚园裴二爷的闺女,倒是用得着爷爷来养?还有那两个孩子,爷爷若不想养,饿死掉算了,我和云卿可以再生。” “你!”云卿忽听得慕老爷子摔东西的东西,当即唬了一跳,越发不敢近前去。便听慕垂凉不急不缓道:“莫怪孙儿无礼,实在是爷爷这心操大了。爷爷要对付蒋家,我也不是没应下,只是如今蒋家宫里正得意,宅子里因蒋宽媳妇有喜,如今正其乐融融呢,合族心齐,我一人对付事倍功半,恐太吃力些。为今之计,倒不如好好在家歇一歇,给垂冽娶房媳妇,再把二妹妹和四妹妹嫁出去,才算没了后顾之忧。” “混账!”慕老爷子再次怒摔了什么东西,听声音像是一个瓷器。 慕垂凉却分明是笑了,道:“爷爷,别逼着云卿养那两个孩子了,我们才成亲几天呢。就算不可怜我新婚,也该看在我多年顺从爷爷、对慕家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份上,咱们彼此相让一回。再者,我爹去得早,唯留下一个女儿爷爷还给送进了宫,如今好容易来一个孝顺我娘的,爷爷也该看在去世的爹的份上,让云卿好好再孝顺我娘几天。爷爷对云卿好,自然就是对我好,我也就会加倍地孝顺爷爷,蒋家也好裴家也罢,甚至是叶家,爷爷想看到什么局面恐怕只有我最清楚、最能够帮爷爷达成心愿了。” 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云卿在外头全然看不到里头景象,却也奇怪外头仆从为何由着她们听,正自想着,便听一丫鬟叫青桑的在旁轻问:“大丨奶奶可是要现在进去吗?” 云卿听房中果真无动静,便点头说:“烦姐姐帮忙禀报一声,就说是前次提到的节俭用度一事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来请示老爷。” 青桑便应下进去了,云卿正自忐忑,忽听里头老爷子分外恼怒、几乎是吼地道:“如今是谁在掌家的?什么事都来问我,要她作甚!” 房中一时又没了声音。云卿知老爷子有心在此事上刁难、以逼迫她抚养那两个孩子,明知如此自然分辨什么也无用了,于是便打算先行回房。正是此事,老爷子书房门竟开了,混杂这书卷气和墨香的小风扑面而来,云卿蹙眉避开,再看去就见慕垂凉穿件银白对襟广袖大袍,手里拿着闭合的白扇,眼神冷清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半点也无方才与老爷子对峙斗嘴的淡然。 “你不要回去吗?”慕垂凉问。 云卿看着她袖口的浮绣银丝海棠,僵僵别开目光,说:“要得,现在就回去。” 真是太讨厌了,那衣服她出嫁前偷偷做的,嫁过来就带了过来,后来吵架自然就藏了起来,如今不知何时他竟已经穿在了身上。 慕垂凉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尴尬神色,他走在前,云卿等人跟在后头,一路竟又是无言。 次日一早,云卿醒来时慕垂凉已去了慕家银号。云卿去给阮氏请过安,恰巧老太邀请二人前去一道用早饭,云卿与阮氏便去了。阮氏捧饭,慕九姒摆筷,云卿盛汤,端得是安乐祥和亲如一家。吃过饭云卿便趁机秉老太太说:“前次拜见老爷,老爷说咱们慕家人虽不多,开销却甚大,长此以往恐形成奢靡之风,反倒坏了咱们白手起家好容易攒下来的名声。因此叫咱们稍加整顿呢。绣珠自然是不说了,必定是要帮着我的,只是如今我想再讨一个人过来帮忙。” 洪氏只道云卿是要安插心腹,脸立刻挂得老长,分明就是不乐意。柳姨娘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已大好了,正自顾自埋头喝一碗碧生生的西湖莼菜羹。云卿却并不看她们,只一味看着老太太,言辞确定地说:“就让三妹妹来帮我吧!” 洪氏本正捧了水喝,闻言手一抖,热水直洒到身上去了,柳氏仍低着头,但握着汤匙的手明显滞了一下,然后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一眼云卿,只一眼,便又低下头稳稳当当继续喝汤。 “可是,三姑娘如今已是出了阁的人了,”阮氏故作犹疑道,“如今咱们不劝着她回沈家已是不对了,如何能再强留她帮咱们掌家?” 017 点将 “太太这顾虑我倒也有过,”云卿看着众人笑,却是一心对柳姨娘说,“只是我私心想着,三妹妹如今已出嫁,又是长房长媳,迟早是要帮沈家掌家的,可到底是娇贵些,平日里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恐突然上手做不惯,反叫人笑话了去。倒不如先多跟跟多看看,好歹略加熟悉一点儿,于她是没有坏处的,我和绣珠两个做嫂子也算帮三妹妹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至于三妹妹已出阁,那倒是没什么干系,沈家离这里才几步路呢,来回也方便,再者,只是说她在咱们家是让她跟一跟,等她回沈家,又有我和绣珠,不会误了事的!” 洪氏心道,三姑娘如今是出了阁的人,云卿再拉拢她,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的,况三姑娘若帮着主事,哪能不帮着她们二房的?到时候只要她能和绣珠一条心,就算云卿想做什么也未必做得成了。如此于她们没有半分不利,真是幸亏这云卿假惺惺地友善一把了!因而只是一味笑着不言。 阮氏便点头笑道:“难为你有心了。你过门时垂缃已出阁,你竟还能想着帮扶她一把,但只垂缃答应你就好好教教她,尽一尽你做嫂子的本分。只是在这之前,毕竟还是要老太太和你柳姨娘答应了才行。”说着看向二人。 老太太周氏与二太太洪氏相识一眼,便见老太太含糊说道:“总是怕耽搁了垂缃回沈家。不过如今你是掌家的,你想寻人帮你,我们是不会平白碍着你的。倒是必得孩子她娘答应了才行。” 柳姨娘见躲不过去,慢慢放下勺子拿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了嘴角,却并不抬头,只是道:“凉大丨奶奶有心了,只是很是不巧,我正打算送垂缃回去呢!出了阁的女子成天里住在娘家,恐旁人笑话,这也罢了,若再乱猜测是我家姑娘犯了什么错处被沈家嫌弃,那可怎么说得清楚?所以今次回了沈家,没什么大事就不让她回来了,因而恐怕是帮不上凉大丨奶奶了,还请凉大丨奶奶见谅吧!” 云卿早有防备,听柳姨娘此言不由眉开眼笑,上前对柳姨娘说:“哎,柳姨娘有此顾虑我倒是也能明白,若真回去,那也罢了,我自然也希望她与沈姑爷好好过日子,只是若有些事耽搁了,没能回去,柳姨娘也不必担心旁人碎嘴子,再怎么说三妹妹一旦帮着我与绣珠掌家,谁还敢瞧不起她呢?那时就不妨让三姑娘跟着我们吧,难道我们两个做嫂子的还能亏待了她?” 云卿自然晓得垂缃如今还别扭着,根本不愿回沈家,即便回去恐三两日也就寻了借口跑回来了。柳姨娘自然更清楚这一点,两人皆笑看着对方,稍一对视,彼此笑意都跟深了几分。洪氏终于忍不住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多学一点,将来总是有用的,要我说垂缃恐怕也是愿意的。” 老太太也紧盯着,柳姨娘无法,对众人略笑一笑,说:“那就听太太的。” 这厢既都准了,云卿便马不停蹄张罗起来,等回了房一边着人邀孔绣珠,一边着人请垂缃,又将她自己的丫鬟蒹葭、芣苢、紫株、茯苓、白芨、水萍都唤来作了安排。蒹葭和芣苢素来贴身服侍她的,也就罢了,这紫株从前是裴二爷房里二等丫鬟,不大很沉得住气,但是个实心眼的。茯苓原是她房里的二等丫鬟,挺机灵的一个小个子姑娘,记性极佳。余下那两个白芨和水萍,看着都有些柔弱,但毕竟是裴二爷亲自选来给她陪嫁的,她虽不知她二人有何能耐,但却认定必是帮得上忙的。 孔绣珠与垂缃很快来了,云卿招呼她们入座,自有人去捧了茶来。孔绣珠便看着云卿笑:“你果真能把三妹妹请来帮咱们。” 垂缃不冷不热喝着茶,说:“她在老太太和太太、二太太面前都那样说了,我能怎的?如今她是掌家的,我是回娘家做客的闺女,我不听她的谁给我一口吃喝!” 孔绣珠“噗嗤”笑了,云卿比之刚才也轻松许多,伸手点了垂缃额头说:“你呀,就是嘴硬!如今既然暂且这么定下来了,你不妨就先跟着我们跟几天。就是你说的,你是回娘家做客的闺女,我们两个做嫂子的还能贪图你什么了?你且放下心来,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可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孔绣珠来了她这里就放松许多,边剥桂圆边随口问说:“什么事?” 云卿道:“勤俭持家,节约开支。” “啊?”孔绣珠和垂缃面面相觑,孔绣珠惊问:“这、这莫名其妙的干什么要……我听垂凇说,银号生意一直不错,怎会……” “不,并不是家里生意出了岔子,也不是其他什么地方有意外,只是老爷子以为如今开销甚大,极尽奢靡,不利小辈儿们修身养性。” “老爷子说的?”垂缃也惊了。半晌渐渐反应过来,气道:“我晓得了,你这哪里是为我呢,不过为了多添一个人,好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心要怪罪时能法不责众!老爷子刁难你,你自己扛着也就是了,还拉上我跟二嫂!” 孔绣珠也不敢拦着垂缃,只是小声劝说:“三妹妹,不能这么跟大嫂说话……” 云卿便笑,反问说:“你什么时候有说过让你做事了?你不是没答应我什么么,那你跟着心急什么?” 第57节 孔绣珠以为是要吵,赶紧出来息事宁人说:“是啊三妹妹,你不妨先听一听大嫂意思,看她有什么打算。” 垂缃便气道:“这档子事,能办出个什么结果来!” 云卿略带三分挑衅,微微笑说:“我若办出个结果来,你就一心帮我们做事?” 垂缃一拍桌子哼笑说:“好!我怕你了不成!若你果真做得利利索索,我才真是服了你!” “好,爽快!”云卿狡黠一笑说,“绣珠,你就给我二人做个见证,看我降不降得住咱们家这三姑娘!” 孔绣珠看她二人虽声儿挺大,但垂缃一脸生气也不走,云卿更是喜笑颜开,便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也就放下了心,颤巍巍地开口说:“呃……好,好吧!那如今咱们要做什么?” 云卿便请芣苢把紫株等人带进来,几人鱼贯而入在屋里站定了,齐齐向二人见礼:“凇二奶奶!三姑娘!” 垂缃蹙眉道:“这是做什么?” 云卿挑眉笑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要做事,就得用人,哪能不先点兵点将呢?如今我已点了你们这二员大将,也是时候点兵了!”说罢一一说了几人名字。 “咱们今次要做的是勤俭持家,节约开支,说白了就是削减用度,让老爷子看到账面上的的确确省出了些银子来。这伸手从旁人口袋里拿钱,做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稍有不慎恐就将自己折进去了,到时候不定多少人上赶着骂咱们呢,所以从今日起,凡事一应小心为上,言行举止皆要谨慎,不得大意,听明白了吗?” 孔绣珠与垂缃见云卿神色严肃,眼睛灼灼有光,一时也不敢玩笑,皆点头应下,云卿便道:“那么接下来,我就要立章程了。头一条,是不能妄言,凡是咱们没报给太太们听的,一律不得泄露半句,以免下头人心惶惶;第二条,是不能擅为,凡是没有经过咱们三人商讨的,一律不得自己拿主意,紧急时候虽可例外,但要尽量给余下二人通个气儿,以免咱们三人内讧,到时候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说这两条,余下的,你们可再添补。” 孔绣珠连连点头说:“是,是该如此的。” 垂缃细想了半晌,抬头问说:“那么当咱们三人意见不合,可该怎么好?” 云卿点头道:“问得好。起初有绣珠帮忙掌家,偶有意见不合,说两句也就冷了场,难辨个究竟,如今咱们是三人,若有意见不合,恐怕也是一对二的,那么那个‘一’就要听从‘二’的,若果真不能妥协的,再上禀请示。不过既然这么说,就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咱们三人在一起做的头一件事,为的不只是听从老爷子的吩咐,更是为了立一个威,让慕家上下对咱们三人都心服口服,我立个威,为的是长房长媳的荣耀;绣珠立个威,下人们自然就不会以为你软弱好欺,更不敢怠慢了你女儿;三妹妹立个威,谁还敢拿你庶女身份混作说辞?既然都是同一个目的,那么这件事上咱们就不能分什么大房二房,最好不要因为一己私利让余下二人都难做,否则,就只这么一件,轮不到去做第二件了!” 孔绣珠和垂缃自知能参与掌家都是云卿多给了个面子,她若当初要争这份儿权,哪里轮得着她们?又听云卿说的并无不当,也就应了。云卿这才道:“既然如此,我说说我点的这几个兵,接下来这件事她们全都要参与,且容我一一说明。” 018 醉浴 “这一位名叫茯苓,从今儿开始,凡是咱们三人商议定下的规矩、做出的决定,都让她执笔记下,一点儿不落,免得回头三人对不上脑子,辛辛苦苦反倒算成了糊涂账。这一位叫做紫株,你们认准了她,凡我这里需给你们二人捎话儿的,若不是蒹葭芣苢,那么只会是她,你们若轻信了旁人的混说,回头再推说是听从我的意思,我可是不认这账的。” 孔绣珠目瞪口呆地看着茯苓和紫株,半晌方叹说:“亏你想得出来!我原只觉得你做事利索,也难说哪里不如你,今儿听你一席话就知自己果真是差得远了。” 云卿便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么。你们不如也定个不大惹眼的人来,我这厢也记一记,免得出什么岔子,到时候有理说不清。” 垂缃略想了一会儿,点头说:“该是如此,该是如此!只是若我平白再带个人过来,反惹人注目了,不如下次你们到我那儿坐,我定个人让你们认认脸。二嫂那里也该这样。” 孔绣珠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云卿便当着二人面儿吩咐茯苓说:“等回头定了人,也都一应记下来,等凇二奶奶和三姑娘在时呈给她们看,就算是定下来了。” 垂缃再度看向茯苓和紫株,不免叹说:“你只略大我一点点,怎得如此细心老成?即便此事不成,以你今日细心,我也大抵是服了你了。” 孔绣珠也是心服口服,听闻此言连连点头。云卿心中得意,面上却只是笑:“素来即便谋士,也没有一人能成大业的。如今咱们三人唯有同心协力,携手并肩,我心中方有一些胜算。今儿既然说到兴头上,蒹葭,你去烫一壶酒来。”又对孔绣珠和垂缃说:“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为的是兄弟同心共谋大事,咱们今日虽不比前人风流,一番同心之志却也是不比他们稍逊的,今日何不效仿前人,共饮一杯?” 孔绣珠最是不胜酒力,又恐喝醉了难看,又不愿扫云卿幸,一时有些为难。垂缃便劝说:“咱们也都不是能喝的人,不过图个乐子,只喝一杯也就是了。” 恰巧蒹葭已拿了酒来,因并非烈酒,便也帮腔劝说:“凇二奶奶放心,我们奶奶咳疾将将才好,我也盯着她,不许她多喝呢!又只是普通果子酒,哪里那么容易醉了?放心且饮就是。” 孔绣珠见几人都是劝,也不好扫众人幸,况且自己今儿也开心,便松动了些,点头说:“那……好吧!这盅看着不大,我估摸着最多能喝三杯,一杯咱们三人举杯共祝,余下两杯我敬你们一人一杯,再多可就不能喝了。” 云卿便笑:“这就够了,大白天里哪里敢贪杯呢!”说着三人嬉闹着连喝了三杯,见孔绣珠脸已开始泛红,便由着她的丫鬟梨香先将她送回去,自己和垂缃边小酌边谈天说地起来。因二人自小过得日子全然不同,如今一件事就能饶有兴味说上许久,到后来说到灯笼云卿更是兴味十足,又见天色渐晚,想是不会有事需处理了,便令人摆上小菜香粥胡乱对付吃了,再放开胆子喝起来,直喝得垂缃双颊绯红,云卿也有些晕晕乎乎起来。满儿和蒹葭先时都劝不下,如今见她们如此忙上前将她们分开,蒹葭便做主喊了个本分的婆子将垂缃背回去,又连忙吩咐小丫头子去熬两份醒酒汤。自己则和芣苢留下伺候云卿。 慕垂凉在银号做完事时亥时已过了大半,想来云卿已睡下,便径自回去。因一路想着事,也未曾察觉房中灯还亮着,等察觉时人已推门进去了,却见外间有些空荡荡的,房中既热且闷。 “不闹了,快不闹了,再弄湿手腕子可怎么好?芣苢,你快来抓着她的手。” 是蒹葭的声音。慕垂凉顿了顿,知她竟醒着,一时倒踯躅起来。 却听芣苢带着哭腔说:“我得扶着她的头呢,再磕明儿就真没法子见人了!” 蒹葭急道:“那也不能由着——小心手!小心——” “爷……”芣苢怔怔看着箭步冲进来的慕垂凉。 房中水气弥漫,氤氲缭绕,新婚的大红垂纱幔帐还未换下,映着红纱白雾,大浴桶里正枕着手臂迷糊呢喃的姑娘看着真是难说是仙是妖。慕垂凉只见云卿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随意披着,一半遮住白璧无瑕的背,若隐若现简直勾人,另一半则飘在水面上,像一朵闪着幽光的墨黑莲花。更过分的是她一弯雪白的膀子就暴露在他眼底,看得慕垂凉一时移不开眼睛,恰是此时,那个小妖精竟然娇娇娆娆慵懒扭了腰肢偏过头来,那双眼睛微微眯缝,小嘴儿却嘟着,再往下是两弯精巧的锁骨,再往下……比仙子更多一份魅惑,比女妖更多一份娇憨,慕垂凉只觉全身一时僵了,可分明已僵住,却似有一股子热流一发不可收拾地四下流窜起来,烧得慕垂凉脖子都微微发红起来。 那小妖精丨原本神色茫然,看到他却分明眼前一亮,尔后…… ……尔后云卿一拍水花突然站起来惊喜地唤:“你回来啦!” 慕垂凉瞠目结舌看着那妖精亭亭玉立语笑嫣然甚至……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方才那股子火一股脑全部烧到心窝子里了,一时之间躁动突然像春风后的野草齐刷刷冒出头来,压都压不住。 蒹葭和芣苢早就脸红退下。慕垂凉艰难移开目光,随手抓了件素锦披风两步上前胡乱将她裹住,粗声粗气说:“闹什么闹,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云卿却嘻嘻笑着,慕垂凉一时不妨就见她湿漉漉的小脑袋已经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边蹭一边又伸手勾住他脖子,紧紧贴着他欣喜地喃喃:“阿凉,你回来啦?” 慕垂凉感受到怀中温软,一时倒抽一口凉气,神色诡异将她推开,因推得急了,她竟摇摇晃晃要倒下去,慕垂凉竟也忘了她如今还是在浴桶里,生怕她磕到碰到,赶紧上前又抱住她,这一来那素锦披风滑落大半,露出一弯雪白的肩膀和大半个…… 慕垂凉艰难吞咽,也顾不得那素锦披风,干脆伸手一把将她抱浴桶来,才往床榻边走了两步,那小妖精竟又扭捏起来,拿粉拳胡乱打着他胸膛,且不住撒娇说:“哎,你干嘛?你放开我……” 慕垂凉这才有些缓过神来,低头一嗅,登时蹙眉问:“你喝酒了?” 云卿却嘻嘻笑着,仰面看着他,无意识舔了自己嘴角带着几分得意说:“绣珠和垂缃都喝不过我,我厉不厉害?” 慕垂凉极力让自己镇定,却也不免疑道:“今儿有事?竟喝这么多。” 云卿却再度蹭上来,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说:“你不理我,我没人说话……只有她们能陪我喝……” 慕垂凉一顿,神色渐渐冷静下来,怀中美人温软如玉,慕垂凉听着她越发混乱地碎碎念,不免抱紧了她,明知她醉了也不得不解释说:“我没有不理你。” “可是……可是……”云卿言语越发含糊。慕垂凉便更加冷静地说:“有些事超出我的预料,我必须……”说到这里又想起她是醉着,只得作罢,便安慰说:“算我的错,好不好?”分明是哄小孩子的口气。 怀里那小孩子却不好打发,退了半步离开他怀里,气鼓鼓地瞪着他说:“就是你的错!我要一直记着,一直一直记着,记着我才过门你就甩脸子给我看,记着你天天不想回家,记着你天天冷落我,我要记这个仇的!” 慕垂凉眼见着她身上素锦披风再度滑落,僵僵别过头极力平稳地说:“好,好好好,都记着。”又直将她抱上了床盖好被子,方说:“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一回,我就都改了,好不好?” 云卿撅着嘴气呼呼看着他,慕垂凉以为她又要闹,却见她一偏头像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好!” 慕垂凉看着她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一样傻乎乎歪着脑袋笑着,再忍不住弯腰欺上前去,面对面,鼻尖碰着鼻尖,彼此呼吸可闻,云卿愣愣呆呆看着他,似受到惊吓。慕垂凉却不能忍,低头就吻上她的唇,辗转吮吸流连忘返,只觉他比她醉得更厉害。恍惚间却看到云卿仍如小兔一般睁着亮汪汪的眼睛呆呆看着他,一时不得不停住,直看着她的眼睛压抑着心头邪火沙哑着声音问:“怎么,你不认得我是谁?” 云卿呆了一会儿子,脸上忽然笑开了花,伸手缠住慕垂凉脖颈略带羞涩地点头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云卿这一缠慕垂凉整个人便立刻紧紧压在了她的身上,慕垂凉心旌动摇,血脉喷张,正不能忍,却听云卿在他耳边喜滋滋地轻声说:“你是我的阿凉,是我一个人的阿凉。” 019 峰回 云卿头痛欲裂,翻身醒来。 哎?似乎……哪里不对…… 脊背一僵,回头看去,就见慕垂凉裸露胸膛,面带笑意,睡得安静沉稳。云卿一惊之下往后稍退一些,方发现自己枕着、并且大约整夜都枕着他的手臂,于是脸“腾”地烧起来,心说二人不是正吵着架么,怎么又混作堆了?正一片茫然,却见慕垂凉仿佛察觉到手臂的空旷,竟往她这边稍移了一些,伸手就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云卿下意识屏息静神不敢稍动,生怕惊醒了他,却见他带着餍足的笑慢慢睁开眼,一翻身再度欺上身来,带着三分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三分倔强固执的撒娇开始动手动脚摸摸捏捏地乱来,云卿被他眼神中满满的简直要溢出来的宠爱吓得一哆嗦,伸手就要推开,却听慕垂凉十分不客气地在她耳边呢喃说:“你躲什么?你忘了昨晚你是如何……勾引我的?……” “……” 慕垂凉更加得寸进尺起来,十分奸猾地笑:“娘子昨夜娇憨妩媚,令为夫自持不能,至此刻仍回味无穷,不如我们……” 眼见那人一手已覆上她胸口,云卿惊得目瞪口呆,裹着锦被猛一翻身躲开,却不期然滚至床边,眼见要掉落在地慕垂凉却眼明手快抓住她,云卿不由长舒一口气,却听慕垂凉在她耳畔轻声说:“啊,此救命之恩,娘子要不要以身为报……” “……” 才吃过饭,慕老爷子那里又急巴巴差人来请,慕垂凉脸色殊无变化,继续悠然喝粥,云卿大为惊异,在一旁兴味十足打量他神色。因屏退了下人,慕垂凉便没个正形地去捏她脸颊,还笑问:“怎的,为夫如此俊逸,娘子你看不够?” 云卿嫌弃地拍掉他的手说:“我是奇怪,老爷子一副要把你生吞活剥掉的样子,你前几日明明气得要跳脚,这几日怎得仿佛又看开了?” 慕垂凉喝尽最后一口粥,用云卿的帕子拭净嘴角,平平静静地说:“我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你跟着我心里也要有个数,兴许哪天官逼丨民反,我就跟老爷子撕破脸面了,到时候咱们不定得流落街头,连碗粥也喝不上。” “哟,那敢情好,”云卿嘻嘻笑罢,忽又问,“还有一事,仿佛没听你提起过。你如今也算有些能耐,真要抽身离去也未尝不可,干什么要乖乖受老爷子的气?你还是稍稍透露一些,免得咱们二人行事不一致,对彼此没什么好处。” 慕垂凉也不闪不避,不遮不藏,淡然说:“我哥哥有把柄在他手里。” “曹致衎?”云卿恍悟。曹致衎原名吴世铎,正是慕垂凉一母同胞的兄长,吴家败落,人丁凋敝,想来慕垂凉亲人也不多。云卿素来见他对人面上和善、实则冷淡,如今想来他为兄长承受诸多,竟有些微感动。 正自想着,却听慕垂凉说:“当日老爷子以收养之名带我来慕家,我哥哥隐姓埋名,借行商之名千里迢迢寻到此处与我相认。他此生为我所做已经太多,如今却仍劝我不必顾及什么把柄,劝我早日抽身,要我怎么忍心?一时之间是我对不住你,你且等我一阵子,我会尽快安排妥当,不致叫你为难。” 云卿渐渐低下头,放下汤匙久久不语,察觉到慕垂凉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方抬起头勉强一笑,复又低头小声说:“那你还不小心些,为何要频频顶撞老爷子呢?” 慕垂凉却笑了,说:“你看事情还是简单了些。你想,若你是老爷子,要逼我乖顺听话,会轻易提及我哥哥吗?这是最后的底线,非危急关头不可妄动,反倒是孩子与你,因需得维持明面儿上的和气,反倒不能真得将你们怎么样,不过是偶尔叫我难受一下罢了。他一边叫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占了绝对上风,他才是掌控我命运的人,又一边略施恩惠,只拿不当紧的拿捏我,给我一口气喘,好让我继续听他号令乖乖向前。缓急有序,张弛有度,老爷子这一招才是用人与做事的大智慧。” 见云卿低头品味话间意思,便又揉着她的头发笑说:“其实你掌家何尝不是如此呢?所谓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吃,其实你只要骗他们相信,你原就该每天一巴掌打上去,那么你只要哪天不打,他们就足够对你感恩戴德,连甜枣都省了。你如今正是要节俭开支,削减用度,不妨偷老爷子这一招,试试就知它高明之处。” 云卿这几日连翻思索削减用度一时,听闻此言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瞬间深思清明,当即一拍桌子兴奋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倘若我先令她们相信,我原该削减她们一半例银,她们恐恨不得喝我血、啖我肉,但到最后我却只削减了三成,她们虽也心疼,却反而还会庆幸、会谢我手下留情呢!” 慕垂凉连连点头,顺便指点道:“还有一点。老爷子一直试图令所有人相信,他此生于我有大恩,我该拿命相报。你何不学着些,让慕家上下都知道你所作所为都是老爷子的意思,你也不过是个受尽为难、不得不听令行事的。如此日后你必能容易些。” 云卿当即了悟,兴奋地握住他手连连点头说:“是了是了,是该如此的!我已盘算好新的例银发放规矩,却一直不知该如何漂漂亮亮地开个好头,叫人既听我的、服我的,还不怨恨我。如你这样,岂不事半功倍了?” 慕垂凉见云卿开心,也跟着笑了,反握住她的手说:“如今你该知道了,咱们是夫妻,该是一条心的。你有什么难处该跟我说,我纵不能如今日这般指点你,也会站在你前头帮你顶着。” 他言语平淡,偏偏眼睛里透着款款深情,云卿左右一看无人,便猫了腰迅速偷亲了他脸颊然后立即跳起来一边说“知道了”一边往内间躲。慕垂凉让她一番孩气逗得连日来心中阴郁一扫而光,边笑边拿了扇子,冲里头喊说:“晚上等我一起吃饭。”说罢摇起折扇出门去了。 慕垂凉走后,云卿自去给阮氏请安。阮氏见她脸颊绯红,不时哼唱小曲儿,心中猜出个七八分,却故意开口叹说:“如今也算是我对不住你了,我自诩与你情同母女,可阿凉他一连两次欺负你,新婚不足百日就连连与你争吵,我这作母亲的却不能好生管教他,是我的不是。” 云卿忙说:“太太哪里的话?这些不过我们有些子误会,哪里能怨你了?况且,先前我不知阿凉对那孩子的看法,所以犯了他的忌也未可知,如今太太既然都告诉我了,日后我不提也就是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阮氏便笑:“你这般懂事,如此甚好。” 二人正说着,却见阮氏丫鬟泥融匆匆进来,因见云卿在此,竟有些不便开口似的。云卿便起身道:“恰好想去找绣珠和垂缃商量些事呢,就不打扰太太了。” 阮氏与她熟络,也不客套去留,倒是云卿已走到门口,身后泥融却突然问:“大丨奶奶要去找凇二奶奶?” 云卿以为听错,讶然回头,见阮氏也奇怪地看着泥融,直觉有事,便点头坦白说:“是。” “为了削减用度的事?” 云卿惊得上前直问:“你如何知道的?” 泥融蹙眉看向阮氏说:“竟是真的!我今儿出门遇到凇二爷房里的玉染了,玉染说,昨儿凇二奶奶亲口说的,说大丨奶奶、凇二奶奶、三姑娘三人一起商议,说要节俭开支,削减用度,还要裁人呢!” 云卿一时惊慌,心说怎可能呢?昨儿特特交代过不能乱说,怕乱了人心,孔绣珠也素不是个嘴巴没边儿的,怎可能才出了她的门就把消息散播出去了? 因又问说:“那玉染平日里言行如何?她可确定是凇二奶奶说的?” 泥融便道:“凇二爷未娶妻时,玉染就是他房里一等大丫鬟,是个实诚的,不会在外编排人呢!玉染说就是凇二奶奶亲口说的,因她比咱们略大些,生怕到时留她不住,随便给她陪了小子,所以才来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又如何知道呢?我一路走来,听外头传得越发厉害了,还说房里一等丫鬟留用,二等丫鬟减半,三等丫鬟悉数减尽,余下遣散的遣散,配小子的配小子,生死不顾了。如今满园子下人们人心惶惶,个个都在论说此事呢!” 云卿惊怒交加,气得发抖。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如今是新官上任,又是后来晚辈,底下人多有不服的,如今这消息一散,日后事情哪里还能好做? 阮氏也知厉害,关切问说:“你先别心急,为今之计,不如快刀斩乱麻,直请老太太、二太太等人,先将你们削减用度的法子呈秉上了,再召各房管事的明说。有我帮着你呢,不用怕。” 云卿也知不是心慌急躁的时候,越是如此,越不能慌了阵脚,便故作轻松安慰阮氏说:“太太别担心,我自能应付。如今事情未明,绣珠又是协助掌家的,我须得先找她问问清楚方能计划下一步。” 阮氏便不多言,这就送她出门去了。云卿直往孔绣珠房里去,一路上只见丫鬟们路遇她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在她身后指指点点,更遑论上前行礼了。云卿一路急,一路气,一路怨自己大意,终于到了孔绣珠房里,却才跨过门槛便见孔绣珠“噗通”跪倒在地,梨花带雨痛哭道:“大嫂,都是我错了!”旁边垂手立着垂缃,却只是看着她,摇头无奈一叹。 020 封存 云卿听她自己先承认了,一时气得厉害,恨恨坐下不言语。等垂缃屏退了丫鬟,她方看着跪地痛哭的孔绣珠说:“还哭个什么?如今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蒹葭便上前,和孔绣珠的丫鬟梨香一道将她扶起来入了座。孔绣珠哭得不能言语,云卿也不得不软了调子问:“总也得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让咱们尽快想个对策出来。” 孔绣珠哭哭啼啼开口,言语却含糊不清,垂缃也心急,便道:“梨香,你说罢,你们奶奶不是那等不谨慎的人,如今闹成这样,你若不说清楚,她岂非白受了委屈!” 第58节 梨香便感激道:“多谢三姑娘。”又对云卿解释说:“大丨奶奶息怒,此事我们奶奶虽脱不了干系,但她也是有苦衷的啊!我们奶奶不胜酒力,昨儿略喝了几杯,回来之后……也不怕大丨奶奶和三姑娘笑话,回来服侍二爷略慢了几步,遭了二爷打骂。我正扶我们奶奶外头透气儿呢,恰碰上我们太太来了。太太非问我们奶奶昨儿一下午都听你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奶奶是实心眼子的人,说谎也看着不像,太太就不高兴,又发现我们奶奶喝了酒,一时又是打骂,我们奶奶能怎么办呢?大丨奶奶是不知道,我们奶奶一心觉得您对她和善,人前人后都只说您好话儿的,若非我们太太逼她,她怎会故意碍着您的事儿呢?对她又没什么好处!还请大丨奶奶明鉴!” 云卿闻言怔然,两步上前掀起孔绣珠衣袖,果见上头有大片淤青,与垂缃相视一眼,不免都是一叹。云卿坐回位子,想想孔绣珠身上的伤,又想想昨夜今晨疼爱她的慕垂凉和阮氏,只叹真是同酒不同命,与其说心疼孔绣珠,不如说庆幸自己。 便听垂缃说:“也是我们的错,若昨儿不劝你喝,兴许你就不遭这一难了。” 明知垂缃是在息事宁人,云卿也只得跟着说:“是了,此事我们也有错。只是如今深究对错也无益,不如且往前看,想想对策吧!垂缃,你先说说你知道的。” 垂缃点头道:“我差满儿打听了一下,如今漫天流言不过三种,一是说咱们要削减例银,二是说咱们要裁减下人,三是说咱们要更改支取用度的章程。” “下人们呢?乱起来了?” “是,”垂缃道,“因外头传的是婆子们大裁、丫鬟们小裁,如今个个儿怕裁到自己头上,一大早起来都奔着各房管事的和主子去了,又是闹又是求的,我已是出阁的人了还有人来求呢,余下各房就更不必说了。” 云卿琢磨了一番,不由笑了,对蒹葭说:“那咱们房里怎么没个动静?我才是掌家的呢,竟没一个人来求我,这简直是瞧不上我么!” 蒹葭闻言“噗嗤”笑了,说:“你已作了恶人了,谁还敢招惹你呢?” 垂缃眼睛一亮,疑问说:“瞧你这样子……你已有了对策了?” 云卿便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且笑道:“如今既然已经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吧。我反正已是大恶人了,我怕什么?要我说,咱们如今反倒不必急了,让她们自个儿急去,咱们也能趁机看看园子里什么人什么性儿,真要裁人倒不妨依照这个来。” 慕垂凉回房时见房中灯火通明,忙问长庚什么时辰了,因答说子时,一时有些急起来。匆匆进了门见饭菜好好摆放着,一应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越发有些心疼。于是摇醒趴在饭桌上睡的云卿说:“要你等还真一直傻等,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得了,快去睡吧。” 云卿迷迷糊糊醒来,见是他回来了,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不困,倒是真饿了。”说着动手去盛饭。 慕垂凉看着她递过来的饭,简直无语至极,又见她果真饿极开始狼吞虎咽,半晌方叹说:“今儿也罢了,往后不必等我了。” 云卿斜睨他一眼,自顾自吃着,没说话。 慕垂凉便道:“过这几日,我陪你去趟蒋家,看看你姑姑。” “嗯。” “怪了,从前你心急火燎生怕蒋家人欺负你姑姑,如今她怀着胎最怕人算计,你反倒一点儿不担心了?” “你才怪呢,”云卿翻了个白眼道,“从前蒋家人欺负我姑姑,是觉得娶我姑姑亏了他蒋宽,如今蒋宽儿子在我姑姑那儿呢,谁敢动我姑姑一下?旁的不说,蒋宽必是加倍宠爱着我姑姑呢。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护身符,我瞎操什么心!” 慕垂凉知道蒋家一些情况,如今看云卿如此,又不大好说,便没接这话茬儿。云卿忽想起什么,放下碗筷问:“那什么,近日里可有什么大日子,比方说……有什么亲戚要来,或是哪房女眷娘家有什么大事,再者,有谁近日里过生辰没?” “你问这做什么?”慕垂凉略一想,说,“裴大丨奶奶是后天的生日,再往后些,娘的生辰也没差几天了。” “裴大丨奶奶?哪个裴大丨奶奶?”云卿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明白所指正是裴子曜的夫人。四族同气连枝,那个如今又是裴家长房媳妇,过个生辰自然也不是小事了,云卿低头扒饭,说:“若打她的主意,我反倒说不清了。看来还是得回头跟娘商量一下。” 慕垂凉似笑非笑直盯着她瞧,云卿察觉,抬头问说:“你看什么看?” 慕垂凉低头吃饭,半晌方低低叹:“真是气焰嚣张!”一句话说得云卿胸闷气短,待要发作,却见慕垂凉轻巧扔了筷子,起身抱住她不由分说就往床边儿去了…… 次日一早,云卿自去找阮氏商议,说:“如今老爷子非要节俭开支、削减用度,我若不作个姿态出来,倒实属违逆了。眼见太太生辰将至,若按往日来说,必是公中出钱的,我们也不会吝那几两银子。只是如今外头人心惶惶,各种谣传都有,想必太太也有所耳闻,我私心想着,能不能从这生辰开始一应从简,一来算咱们房里做个表率,二来让旁人心里有个分寸,知道咱们是要来真的了。至于公中账面儿上少给太太的,我与阿凉再孝顺上也就是了,只是恐办得不够排场,委屈了太太。” 阮氏竟想也未想就允了,拍着她手背说:“就照你说的做吧。旁人不知你难处,我们能不知道吗?况且生辰不就那么个意思,我还怕什么委屈?至于那账,你也别算那么清楚了,我知你和阿凉孝顺也就够了。” 云卿见竟这样容易,当真是感激不尽。于是次日一早约了孔绣珠和垂缃将计划说了,然后请了各房太太姑娘一去去拜见老太太,行过礼后,云卿方当着众人面儿说:“如今老爷说要咱们勤俭持家,此事恐大家都有所耳闻。如今我与凇二奶奶、三姑娘商议过,已拟了方子出来,就在这里了。” 说着,云卿接过蒹葭呈上来的艾绿藤花细纹卷轴,上有狼牙玉扣,封得紧紧的,一时所有人都神色紧张,屏息看着云卿手上卷轴,云卿却忽笑了,恭敬对老太太说:“因此事老爷已全权交由我负责,且我与凇二奶奶、三姑娘已达成一致,所以原本打算今日就打开卷轴,公布细则,修改章程,调整人事。只是眼见大太太生辰在即,如今若要开始跳整,恐到时候人事混乱,不能好好给大太太过生辰了。虽大太太不计较,但毕竟生辰一年也只一次,咱们做晚辈的不能够不孝。所以我们三人商量着,不如先将卷轴暂时封存在老祖宗这里,等大太太生辰一过,再择日当众打开,不知老祖宗以为如何?” 众人不料竟是这个说法,二姑娘垂络便不悦说:“大嫂毕竟是没掌过家的,顾虑忒也多了!生辰么,一年里大大小小要办好些个,底下人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办事了,倒叫大嫂操这份儿心?要我说,即便打开卷轴作了调整,谁也不敢怠慢大太太生辰的,既然无甚区别,又何必麻烦老祖宗去?” 三姑奶奶慕九姒便也跟着说:“是啊,若嫂子生辰需要帮忙,我们也可以出一份力的。” 阮氏便笑道:“我也知道大家不管怎么论断都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老爷既让云卿掌家,我哪里好说什么?我且听云卿的就是。” 阮氏既这样说了,慕九姒等人也不便再开口。倒是二姑娘垂络又要傲慢开口,却见二太太洪氏偷偷掐了她一把,然后装作无事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一扫众人,最终目光落在云卿手中卷轴上,许是思量了一番,然后说:“老爷确然是让云丫头掌家的,如今又是她和绣珠、三丫头一起定的事儿,咱们做长辈的哪能反倒拗着,故意跟她们过不去?要我说,三个孩子孝顺,一番心意,那就领了吧!” 阮氏自然无甚好说,连忙道:“是。” 说着,众人又将目光移到卷轴上,老太太身边丫鬟软溪便要过来拿,才走了半步,云卿却忽一笑,收回手看着卷轴说:“且慢!”又看着孔绣珠说:“竟差点忘了事了!” 二人相视一笑,皆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私印来。 021 造势 二太太洪氏脸色骤变,盯着云卿手里私印不冷不热地说:“大丨奶奶和二奶奶这是怎么个意思?莫不是还怕老太太偷看了不成?如今已扣了狼牙玉扣,那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了,又是放在老太太这里,竟还有不放心的?再封私印,可是把老太太房里想成什么狼虎之地了!” 云卿早知她会有此一说,也不急,拖着垂缃和孔绣珠上前再度给老太太行了礼,方对洪氏说:“二太太哪里能这样想呢?咱们做晚辈的,自然是知道老祖宗最为德高望重才敢将卷轴封存在老祖宗这里。至于这印,因卷轴上写明了说改制之后多项章程都牵扯到到我二人的私印,所以才想着当着今日众人的面儿,又有老祖宗为证,将印记给大家认一认。如今倒也罢了,改制之后,可是认印记不认人的,万不可记错了!” 说着也不再看洪氏,只是对垂缃和孔绣珠点头一笑。垂缃便取出两枚早已备好的圆形薄宣纸,一枚上书“云”字,一枚上书“孔”字,乃是云卿和孔绣珠亲笔字迹。二人各自接过自己的字,拿起私印齐齐端正地盖上,一为“慕云氏卿字”,一为“慕孔氏珠字”。盖上印章之后,两人一道举起纸片给众人一一看去,紧接着将两枚题字盖章的宣纸片紧紧箍在卷轴两端,尔后不待旁人说什么,就见垂缃秉烛上前,将滚热的蜡油滴在卷轴与宣纸片交丨合之处。三人行动干净利落,无丝毫间隙,令洪氏与二姑娘几番欲开口而不能。一切做好,云卿自恭敬呈上卷轴,与垂缃、孔绣珠三人一道笑面众人。 老太太那脸色,当真是笑成了铁青。 这些全部做完,好歹能歇上几天了。慕垂凉原说是要带她去看云湄的,但她好容易歇下来,他倒反而不得空了。云卿整日里等着盼着,却也每晚都过丑时才能等到他,且通常带着深深的疲惫。云卿心疼,自不会再去烦他什么,只每一日用小炉子煨着汤,等他回来便盛上一碗,一人吃一人看,然后再一同歇息。慕垂凉因不愿她每晚熬夜等着,假意跟她大发脾气吵了两回,他越吵云卿便越悠然自得,头天吵完,第二天照常等,气得慕垂凉无法,只能越加在床上虐待她。而往往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云卿就能朦胧听见极微小的窸窸窣窣声音,是慕垂凉已在更衣起床。因前两次见吵醒了她,后来他干脆赤脚走到外间更衣,只为让她睡个安稳觉。 至于忙什么,云卿倒也问过,慕垂凉只简单答说不是本家事,云卿也就未再多问。其实慕家主事仍是老爷子,他不过出个苦力,真正劳心劳力却是在余下三族身上。而蒋家、裴家、叶家又不是自家没人,什么事能想得起来请他这所谓的四族之子呢?云卿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一心想要帮忙,慕垂凉却再三警告她不准插手,云卿也只得罢了。 如此,云卿在慕家也只有尽心尽力服侍阮氏、替他照顾房中各人,再无他求。 阮氏生辰在三月十七,宫里慕美人已提前两天早早赏赐了东西来,阮氏娘家、蒋家、裴家、叶家、周家、洪家、岚园等凡有些干系的一应送了贺礼来,这等事孔绣珠做得多了,云卿便全部交给她来登记、收库,又怕洪氏和凇二爷动歪心眼子,便叫垂缃也在一旁盯着。自己则告了假,一心一意陪阮氏,且早早留心作了安排。 阮氏寡居,思念亡夫,十七一早,云卿自然先陪她去祠堂为慕敬亭上香,其后,云卿、泥融、蒹葭并阮氏房中几个婆子一道陪阮氏到东山香岩寺为宫中的慕美人祈福。一切做完,阮氏本欲返程,云卿却笑劝她说:“太太且慢,咱们几个有东西给太太看呢!” 泥融和蒹葭便也笑了,和婆子们一道不容分说簇拥阮氏往山谷溪涧去。那里溪水即便夏天也并不深,如今春天才浅浅没过脚背,自有婆子走在前面挪了石头垫出一条路来,并有婆子背阮氏过河,阮氏又吩咐人去背云卿,云卿却摆摆手,蹦蹦跳跳自己过了,阮氏慌忙喊:“小心!”见云卿早已安然无恙到了她面前,方嗔怨说:“你如今是为人妻的人了,可得稳重些。你若磕着碰着,倒叫我怎么安心!” 云卿便扶了阮氏点头保证说“是”,然后略走几步转了个弯,就见一片开阔地,水流从中静谧蜿蜒而过,河对面是色彩分明的三层,头一层是如茵绿草缀野花,乃是嫩青颜色,第二层是低矮荆棘并杂草,颜色则是葱绿,第三层方是枝杈横生,如今已是苍翠浓绿了。而云卿她们如今所立这一边则以嫩青为主,这本就是惹人喜欢的颜色,那草地里野花儿又甚是多,一时连婆子们都欢喜起来,连连称赞。 阮氏也是点头赞说:“说来咱们园子里春光虽好,但这山中花草恣意,与园中景致更有不同。亏得你找了这样一个好地方,这花又——” 阮氏盯着地上的花生生刹住。 泥融事先知道,便扶了阮氏轻声说:“是君子兰呢,太太和大姑娘最喜欢的花儿。大丨奶奶见咱们房里供着,特特有心问了,我才一说,她就上了心,好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地方来,又请附近农户好好守着,就等着请太太亲自过来看呢。” 其实阮氏生辰之日,又见宫中封赏,如何能不分外思念女儿?又无意间听泥融提起,所以不过顺便罢了,至于这大片君子兰倒实在是碰巧,云卿虽常来东山香岩寺,却素不知此处有这样大片的君子兰,恰是听慕垂凉提起过罢了。 见阮氏眼中已泛起泪花,云卿心知不便安慰,便往前去,吩咐蒹葭铺了一大块厚棉布旧褥子,又等泥融在旁撒上防虫的药水,方扶阮氏坐下歇息,顺着她先前话儿头说:“太太久居深宅,即便偶尔出去也是跟着老太太的,恐是许久没亲近过这等灵山秀水了。今儿难得借着过生辰之际歇一歇,我便琢磨着,与其留太太在家里应付那些人送礼和请吃喝,倒不如在此赏赏春光。太太说好不好?” 阮氏能得媳妇如此孝顺,想来又念这儿子甚至并非亲生,越发觉得难得,心中何止感激。越是如此,越是思念起远在深宫的女儿来,不多久便说不出什么,只一味低头抹泪。 云卿想着时候到了,便吩咐婆子们去远处随意摸些虾蟹来,自己则在这里陪着阮氏,然后偷偷取出一封家书来递给阮氏说:“太太,这一封是大姑娘暗中给阿凉,要他转交给你的。阿凉近日被四族事牵绊地脱不开身来,才叫我拿给太太,太太一看便知。” 阮氏一愣,慌忙一把夺过来一看,果然是女儿亲笔字迹,一时看得眼泪汪汪。阮氏越发忍不住了,抱着云卿痛哭说:“云儿,我那垂绮,也就和你一般大,一般大而已啊……” 云卿今日带阮氏过来,原就是为了让她痛痛快快地哭。若是在慕家,她一味强颜欢笑故作端庄,反倒郁结五内,容易憋出病来。此行名义上是散心,实则更是宣泄,这一点她与慕垂凉商议过,他虽惊奇于她的古怪方子,却也是答应了的。 好好哭罢、喊罢、怨罢、恨罢,云卿一番理论后烧了书信,又带阮氏回寺庙用了斋菜,一行人方开始返程。只是这一来一往山高路远,等回来已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了。 孔绣珠早早儿候在阮氏门外,见她们回来便上前行了礼问说:“我们太太让来问问,看大太太这里要不要摆宴?” 阮氏早与云卿说过要从简,自然是推拒了。孔绣珠踯躅不知回去该如何作答,云卿便笑道:“就说我与凉大爷一块儿陪着大太太,如今上头要削减用度,公中银钱有限不敢妄动,尤其奢靡之风不能从我们这儿起,所以我们一小家子在一块儿吃个饭也就是了。对了,说大太太知各房有心了,晚些时候我们的长寿面自当送到各房去。” 孔绣珠便点头应下了。 不一会儿,慕垂凉回来了,进门行了礼便道:“一年只一个生辰,我们让娘受委屈了!” 阮氏却扶他起来摇头笑说:“这是哪里话?难道奢俭能是委屈?今日你与云卿所做,已是我从先不敢奢望之大福分了!阿凉,我方知你一直照应着你大妹妹,多谢了!”说着就要去行礼。云卿与慕垂凉慌忙将人拦下,几番劝慰方让阮氏止住眼泪。 云卿便笑说:“太太,说句失礼的,如今我拿太太当亲娘看,太太也就别跟我客气了。今日之事不止为了太太生辰,还为那一封未开封的卷轴,所以咱们将就着吃一餐吧,我先干为敬了!” 022 生辰 云卿故作豪迈,一杯饮尽,又使了眼色给慕垂凉,原想着他要劝阮氏入座的,不料慕垂凉分明意会,却先伸手点了她额头笑说:“你倒是还敢喝!” 云卿正自发蒙,蒹葭芣苢等人已红着脸低低笑起来,阮氏看了也狐疑看着二人,慕垂凉这才意味深长地笑说:“娘,让他们下去吧,咱们娘儿仨说些悄悄话儿。。真真正正从简过一回生辰。” 众仆闻言从又是行礼,又是抢着讨彩头,阮氏丫鬟泥融自去了散碎银子赏了众人,于是仆从便多半退下了。泥融与蒹葭正要上前伺候,云卿与阮氏却都见慕垂凉只是含笑不语,便晓得是大事,各自吩咐说:“先去吧,在外头守着。” 等人下去,慕垂凉先给阮氏敬了杯酒,道:“多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娘亲生辰,儿子一杯水酒敬上,心意么都在里头了。”说罢自己干了。阮氏与云卿相视一眼,都是笑。阮氏道:“得啦,知道你孝顺。又偏要说这些话来惹我。” 慕垂凉便笑:“今儿云卿带去的那封书信,娘可是看过了?”说的自然是宫中慕美人的书信。 阮氏点头称是,慕垂凉便跟着点点头,叹说:“大妹妹如今的境况是很不错的,娘不必十分担心。至于那些暗信,因不是正经从宫里正大光明出来的,所以不能时常有,此外,凡看过必须烧掉,免得因咱们大意给大妹妹添了麻烦。” 阮氏自然应下不提,慕垂凉这才笑说:“另有一事,恐大妹妹未曾在书信里提起,连我也是今儿才得知的,于是急巴巴回来找娘讨赏来了。” 阮氏讶然,笑对云卿说:“瞧瞧他,他倒是跟我神神秘秘的卖起关子来了。” 云卿也是问:“究竟什么事?” “大妹妹有喜了,”慕垂凉笑道,“娘要做外祖母了。” 阮氏身形一顿,怔然抬头看向慕垂凉,慕垂凉确定地点点头,阮氏惶然半天,突然泪如雨下,起身两步走向房中慕敬亭牌位跪地痛哭不止。云卿慌忙上前正要去扶,忽见窗边似乎隐约有一团暗黑,当即惊叫:“谁?” 说时迟那时快,那团暗黑突然擦着窗户消失,慕垂凉立即上前推开窗户看,果然见一团矮胖身影贴着廊檐跌跌撞撞匆忙逃走,慕垂凉当冷喝道:“来人,给我拿住那人!”说着吩咐云卿照顾阮氏,自己则大步出了门。 阮氏也被吓到,惶然问云卿:“这是来贼了吗?究竟是什么人,万一方才阿凉的话让他们听了去,那我垂绮岂不——” “没事的,”云卿宽慰道,“咱们说话声儿小,本就不易听得真切,若是普通贼子,听来又无用,更何况如今阿凉已去,听外头动静,想必去了不少人,定当拿得住他。咱们得信得过阿凉。” 阮氏这才稍稍放心一些,由着云卿扶她起来坐下,却只是恍惚想着慕垂凉的话,再提不起兴致来。云卿便斟茶为她压惊,并在一旁劝说:“听阿凉说,大姑娘自小聪慧灵秀,连老爷子也十分疼爱。如今她人在深宫,虽不如在寻常人家来得自在,但毕竟是天子内眷,尊贵不同凡响,如今又有了喜,不日就能养出个小皇子来,眼见是要熬出头了,太太却反而不替她高兴了?” 阮氏用丝帕掩口呜呜哭着,断断续续说:“于理,我自然懂……但是于情……” “于情,太太更是不能过分伤心了,”云卿劝道,“如今大姑娘才刚有喜,若太太身子不适,一时传到了大姑娘耳朵里,可叫她何等忧思、何等费心,岂不反而于身子有碍?我也知道太太担心什么,只是退一万步讲,当日老爷子送大姑娘入宫是存了什么心思咱们都心下有数,如今大姑娘好容易有喜,老爷子正有盼头呢,哪能不尽全力保住大姑娘?更何况还有阿凉呢,阿凉必是会不计一切来帮太太和大姑娘的,是不是?” 阮氏好容易止住眼泪,十分动情地抓住云卿的手,正要说什么,却听外头吵吵嚷嚷乱糟糟的,云卿疑心是抓住那偷听之人了,与阮氏相视一眼,都起身等着慕垂凉过来回话。哪知片刻后,却是泥融轻轻叩门急道:“太太,凇二奶奶丨房里的梨香有急事找大丨奶奶呢!” 云卿便对阮氏道:“我出去看一看。”阮氏点头目送她去。过一会儿,却见泥融进来了,泥融道:“凇二奶奶丨房里有丫鬟闹起来了,为的还是咱们这削减用度的事儿,梨香是来求救的,大丨奶奶也不得不去一趟。叫我过来回个话儿,请太太先吃饭,不必等她了。” 正说着,见慕垂凉冷着脸进来,跨过门槛才走了两步,便回头凶巴巴地道:“跪下!” 却说云卿这里,听梨香那么一报也就能猜出个因为所以了。当日封存卷轴时明说了是到阮氏生辰过后再当众打开,那么如今能所剩无几的折腾时间也就只有今晚。孔绣珠吃一堑长一智,自上次被洪氏逼得提前泄漏消息后就不大在她房里待,多半不是在云卿房里就是在垂缃房里,这两日因她家闺女病了才不得不在房里照看着,哪知还是出了事。 “那闹事的丫鬟是什么人?” 梨香说:“都是我们奶奶过门时老太太和二太太添送的,如今闹起来的一共三个,为首的叫黄庆儿,因她老爹从前就是跟着老爷的,她便觉得自己算个本家老人儿了,在我们奶奶面前也傲慢几分,素来就服侍不周的。咱们原是孔家跟过来的,也不能够再生事,平日里多半都让着她。如今她不知从哪儿听了风言风语,非说卷轴上有裁人的名单子,还说牵连到她和她老娘,要找我们奶奶讨一个说法。大丨奶奶您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云卿边走边笑,心道,一帮子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该怎么处置也能算个事儿? 到了孔绣珠房里,凇二爷还没回来,洪氏又不同住,只有孔绣珠抱着她家小三姑娘哄着。旁边儿站着奶妈子、两双丫鬟和几个婆子,面前俏生生杵着三个高挑个儿的丫鬟,为首那个略黑,骨骼较大,看着么好听点叫精神抖擞,难听点就是五大三粗了,大约就是那个黄庆儿。 才走到门口就听黄庆儿咄咄逼人道:“二奶奶哟,您行行好,咱们跟着你,好吃好喝没混上,这倒罢了,本本分分做活计我们也是甘心的,可如今裁人,头一个裁到我们头上,这可就不大合适了吧?” 孔绣珠也疲了,只是一味哄着她家丫头,头也不抬说:“如今卷轴还没打开,你怎知就有你?况且如今并不是我掌家,你再求我也是没用的,我又不知道什么。你倒不如和旁人一道等着,过了明儿卷轴打开,一切自然分晓。” “你不知道?”黄庆儿上前半步逼道,“二奶奶这可是说笑了吧?大丨奶奶亲口说的,说都是跟二奶奶你,以及三姑娘商议过的。如今你说不知道?二奶奶也真是的,从前三姐儿病着,二爷不在家,咱们几个忙前忙后的个个累得半死,如今二奶奶仍抱着三姐儿,却不把咱们几个当回事儿了,啧啧。” 孔绣珠一时生气,却又最笨,憋得脸通红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倒是孔绣珠身边另一丫头叫小苹的看不下去,牙尖嘴利气愤说:“黄姐姐这叫什么话儿,你又不是白给我们房里做事的!你不伺候二奶奶,不照顾三姐儿,那公中每月的例银凭什么还要发给你?如今该拿的例银一分都没少拿,多少做些活儿竟还抱怨上了!黄姐姐可别仗着是家生子,就这么横冲直撞跟我们奶奶讲话!家生子再荣耀,顶多是下人里头荣耀,倒在正经主子面前显摆起来了,也不嫌害臊!” 黄庆儿在孔绣珠房里素来横行惯了,素来没人正面儿与她起过冲突,又心想连孔绣珠都让她三分,这一随身丫鬟能算什么?又是在气头上,没作多想就伸手推搡了小苹一把,就见小苹趔趄半步身子一歪,恰巧让后腰撞在桌上,疼得小苹“嗷”一声叫起来。 梨香在孔绣珠房里是最大的,两人又都是从孔家过来的,自然亲近些,眼见梨香急得要上前,云卿不得不拦住她低声说:“且慢,看你家奶奶怎么说。” 孔绣珠见小苹揉着腰嗷嗷叫唤,一时惊到了自家三姐儿,三姐儿一孔绣珠更是又慌又气,哄两句没哄下,干脆把孩子递给奶妈起身对黄庆儿道:“你、你打人!你竟敢——” 第59节 黄庆儿伤了小苹原本正慌张,见孔绣珠气得脸色煞白却说不出个囫囵,当即腰杆子莫名就又硬了,对孔绣珠嗤笑一声说:“二奶奶可别赖我,她手指头都要哆到我脸上了我哪有不推开的?是她自己狗仗人势跳出来乱叫,也不看看自己区区个二等丫鬟,在我们领一等例银的面前横个什么劲儿!” 孔绣珠听这话越发嚣张,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一味指着黄庆儿说:“你、你给我……出去!你出去,我房里庙小,留不住你这么大尊的菩萨,你到别处去吧!” 黄庆儿当即变了脸色,竟恨恨道:“二奶奶,你果真是要裁掉我!你不顾念我也罢了,连我爹娘这等老忠仆的面子也不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孔绣珠越发气得厉害,再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只是一味道:“我,我几时说过……” 云卿见孔绣珠撑不住,这才从幔帐后头绕出来,款款走到黄庆儿面前莞尔一笑,柔声说:“哟,黄姐姐这是要怎么不客气?” 023 压制 黄庆儿见是新进门的大丨奶奶,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眼睛朝上翻,且也不行礼,端的是跋扈。孔绣珠见云卿来,一时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握住云卿手哭道:“大嫂,我是管不住她们了,这一尊菩萨我这里容不下,大嫂随意给她挪个地方吧,我是万万用不起了!” 黄庆儿闻言恨恨看向孔绣珠,越发咬牙切齿说:“看来那卷轴也不必看——二奶奶当真是要撵我们了!白瞎了咱们几个尽心尽力服侍了二奶奶几年!” 那小苹又要去吵,孔绣珠却喝道:“你让她说!让大嫂听听她说这叫什么话!” 小苹见孔绣珠不争,望着黄庆儿恨恨甩手退下。云卿便笑扶孔绣珠入了座,见她家三姐儿仍哭着,便伸手接过来抱着,逗弄了好一会儿子才转身笑颜盈盈看着黄庆儿,道:“你走吧!” “什么?”梨香与小苹同时道。 黄庆儿也是愕然。她身后那二位见惊动了掌家的大丨奶奶,一时都有些退缩,偷偷黄庆儿身后扯她袖子,劝她作罢。黄庆儿素来横惯了,又习惯了孔绣珠这个软弱好欺的,忽见云卿过来连问也懒得多问她一句,一时脾气也起来了,甩开身后那二人烦躁说:“要走你们自己走!没出息的东西!”又转身盯着云卿说:“我既站在这儿了,就必得讨个说法!” 云卿跟着三姐儿咿呀咿呀念着,根本不去看黄庆儿。黄庆儿身后那二位原本也是欺软怕硬的,见云卿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自己膝盖先软了,慌跪下来磕头说:“二奶奶息怒,咱们原是怕被送出去胡乱配了小子,所以跟着庆儿姐姐过来问问而已。” 另一个也跟着道:“但求二奶奶看在咱们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多少给个恩典,减例银也罢,多做些活儿也罢,只求留下咱们吧!否则若说起来是主家不要撵回去的,还哪有脸面做人呢?” 黄庆儿见云卿一语不发已占了上风本就有些心慌,此时见这二人如此一时气愤,抬脚就踢了一个,又去抓扯另一人头发,边扯边骂说:“没骨气的东西!谁叫你们求她?那卷轴上若有你们名字,你们哪一个也逃不掉!” 云卿见那二人一味只是磕头,又被黄庆儿欺负得直哭,便重复道:“都走吧!如今夜深了,把该做的活儿利利索索给做完,然后早些睡便是。” 那二人偷偷抬头看了看云卿,又暗中相视一眼,最后一道磕了头匆匆下去了,唯余黄庆儿还站着。 云卿便笑:“你不走?怎的,还想在这里歇下不成?” 黄庆儿倔道:“我得向二奶奶讨一个说法!我——” “二奶奶她给不了你说法,”云卿深深笑道,“你恐怕是忘了,我才是掌家的,那卷轴上的字一个一个都是我亲手写的,你要找的说法只有我能给!不过,我今儿还真就不想给了!说了是明儿开封卷轴,那就是明儿,早一天半天都不成!你若还有点规矩最好现在就退下,别等我找人轰你,要到了那时候,纵卷轴上没你名字,也莫怪我提笔添上!” 说罢继续低头逗弄三姐儿,玩了一会儿子,听外头有响动,丫鬟来报说凇二爷回来了,云卿也不便再坐,将三姐儿给奶妈抱着,起身就要走。黄庆儿直勾勾盯着云卿看,又听外头凇二爷果真进来了,银牙一咬转身匆匆跑走了。 云卿却躲不掉,还未迈开步子就见慕垂凇已迎面过来,他与慕垂凉长相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虽也是俊美无俦,但偏阴柔些,尤其一双眼睛狭长潮润,里头总是泛着点子摸不清看不明的光,加上从来没卸下过的一点浅笑,让云卿自头一回见就莫名心生防备。 凇二爷今儿身穿绀青软稠袍子,腰勒银扣腰带,脚蹬黑色狼崽皮靴,身上带着些微酒气。他本若有所思往里头晃,抬头之际忽见云卿,当即眼前一亮顿在原地,一时也不言语。云卿略觉尴尬,便先见了礼道:“二爷回来了。” 哪知凇二爷还未开口就听到外头丫鬟们笑声,紧接着便听一丫鬟进来道:“二爷,二奶奶,大太太那里差人送了长寿面来。” 云卿心中暗舒一口气,忙对孔绣珠说:“是了,我竟忘了这茬儿了,原该我亲自给你们送来的。”孔绣珠便收回目光,柔柔浅笑说吩咐丫鬟说:“那快送进来吧!” 来人是阮氏房中一个二等丫鬟,与云卿自然更相熟些,云卿亲自将两碗面端放在桌上,又随口赞了三姐儿两句,便告辞与阮氏丫鬟一道去了。直到出门,也没听凇二爷再开口说什么。 回了阮氏那里,竟见慕垂凉已回去,且阮氏已面色疲惫,打算歇息了。云卿也不便多说什么,只一心服侍阮氏更衣睡下,方才离去。 回房后,却见慕垂凉已换上寝衣,她进去时恰见他正低头系带子——他素不喜欢,甚至厌恶丫鬟贴身伺候他更衣,据说是因为讨厌别人对他人后的模样一清二楚。云卿于是在几步开外站着一味只是看,慕垂凉便烦了,大喇喇张开手臂说:“看什么?你来。” 云卿噗嗤一声笑了,于是上前去,一边系带子一边不大在意地笑说:“你就对我凶吧。你们兄弟都一个样,人前和善,人后不定什么如狼似虎的样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慕垂凉便捏了她下巴挑眉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卿心知自己口误,便嘻嘻讨好笑说:“我是说,我见绣珠一见凇二爷就抖索得像只兔子,便觉得自己房里这一个……仿佛也还不错。” 慕垂凉捏了她鼻尖儿笑:“你知道就好。”说着拉着她往外走,云卿疑道:“这么晚了去哪儿,你还不睡?” “吃饭啊,”拉着她过去坐下,慕垂凉道,“你不是还没吃?成日里都是你等我吃饭,如今难得我等你一回。好在娘那边送了寿面,咱们不必再吩咐人重新做,方便得很。” 云卿便吃吃傻笑,乖顺开始吃面。慕垂凉又闲闲问了些她去孔绣珠房里的事,云卿便拣着重要的说了,且解释说:“我心想,既然说了明儿再开封卷轴,今儿就得压一压,让那些个沉不住气的自个儿跳出来。回头我若真要整治一批不听话的,如今这些可都得算上。” “所以卷轴上到底写的什么?”慕垂凉也饶有兴趣。 “与如今外头疯传的那些事想必,”云卿神秘一笑,道,“我那卷轴上写的,根本就不算什么。” 慕垂凉也并不插手,只是如往常一般略加点拨,说些听来简单、细思之下又大有深意的话,云卿仔细听着,认真想着明儿的对策,于是竟整晚都忘了问那偷听小贼的事儿。 却说黄庆儿自从孔绣珠房里出来,真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在园子里晃了一圈儿无处可去,更不愿回房伺候孔绣珠,正在园中踢打花木,忽听人骂骂咧咧道:“哪个房里的贱蹄子在这里?” 黄庆儿吓了一跳,大着胆子仔细看去,见一个瘦小身影提一盏昏黄的灯正过来,黄庆儿心知是遇上上夜的婆子了,也不放在眼里,便不肯吃亏非要骂回去,还没看口就见那婆子提了灯笼那么一晃,试探叫道:“庆儿?”黄庆儿定睛一看,原是她爹认的同姓干妹妹,外人混称黄坎婆的,如今就在园子里一处角门上当差。 黄坎婆见果真是她,便道:“怎的深更半夜不去睡?房里主子作你出来做事?” 黄庆儿冷哼一声说:“就凭她?她倒是作我试试!” 黄坎婆忙左右看看,因见四下无人,方敢拉着黄庆儿匆匆往她的角门处走,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丫头,你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儿的!那二奶奶是不济,你拿捏她也就罢了,可不敢在外头乱嚷嚷,要是叫那个二太太给听见了,保不齐真拧你的嘴!” 黄庆儿是忘了二太太这茬儿了,如今想起来,心里虽不忿倒毕竟忌惮一些,便跟着黄坎婆回了她屋子。黄坎婆因怕上夜吸了寒气所以照例回来要喝一杯黄酒,黄庆儿正是烦躁呢,一见有酒便什么都忘了,和黄坎婆一杯一杯往下灌,边灌边忍不住连说带骂将今日之事与黄坎婆说了。 “真要撵人?”黄坎婆惊了,“我还道外头乱说的,你竟说是真的?” 黄庆儿一拍桌子大骂云卿两句,然后醉醺醺地郑重点头强调说:“真的,凉大丨奶奶亲口说的!说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呢!” 黄坎婆见她一头栽在桌上忙去拉扯住问:“这叫什么话儿?倘若说加,那必是已有一份现成单子了?照这么说这回还真要裁人?” “呵!呵呵!”黄庆儿趴在桌上含含糊糊说,“何止呢!自凉大丨奶奶封存卷轴开始,园子里都传疯了,说不止裁人,还要撵大半婆子,丫鬟们多半配了小子,连例银也要减半!这哪门子不懂事的大丨奶奶,有钱都不会花!慕家是开银号的,什么时候能缺了银子用?如今倒稀罕她牙缝里省下的那一点子了?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黄坎婆心知自己有些年纪了,上夜这等差事做得也不甚好,最怕慕家一脚踢她出门了,前些日子听园子里疯传大丨奶奶要整顿本就提心吊胆呢,如今听黄庆儿这么一说更是心慌,心说自己半截儿入土的人了,又是没儿没女的寡妇,若真裁到她头上她岂不是要流落街头?因听黄庆儿还在喋喋不休骂云卿,心下也烦躁,连灌了几杯酒些微有了些醉意,便跟着把云卿、孔绣珠和垂缃都骂了一遍。二人越骂越高兴,越骂越喝得畅快,很快就齐齐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却说今日事关重大,垂缃又是初次跟着掌家,到这关键时刻难免比丫鬟们更激动难耐一些,于是一大早就带着满儿出门,先去蕉园侍弄了那一大片美人蕉,因问了时辰还早,便带着满儿从小花园儿里略绕远里几步逛一逛。园子里还算清静着,各色花草已从冬天活过来,看着叫人心底熨帖,正走着,忽见一婆子从花枝里斜跌出来一头撞到垂缃身上,直撞得垂缃肩窝生疼,蹙起眉来。满儿便喝:“什么事着急上火的也不看路?冲撞到三姑娘了!” 垂缃冷冷淡淡,不欲计较,正要先走,却见那婆子抬起头,眯缝了眼那么一打量,嘿嘿笑了,说:“哟,是这个姨娘养的三姑娘,如今又杀回娘家作威作福来啦!” 酒气冲天的,正是黄坎婆。 024 醉骂 垂缃脸色立刻冷了三分,顿在原地只是不动。满儿知她忌讳,上前一把推开黄坎婆道:“你胡说什么?别灌些黄汤就出来满地撒疯!快回角门当你的差去!” 黄坎婆被满儿推搡了一下趔趄了两步,却浑然不觉般摇摇晃晃又上前来,伸出手指头哆着满儿心窝含含混混慢慢悠悠说:“嘿,我胡说?我老婆子从来不胡说!跟园子里哪一个不知道似的,都被沈家扫地出门了也不觉害臊,倒回娘家耀武扬威来啦?来来,帮着那个劳什子大丨奶奶,把知情的都撵出去,全都撵出去!” 满儿气愤地打掉黄坎婆的手,黄坎婆暗黄的脸上泛着酒后的酡红,冲着垂缃神神秘秘点头道:“都知道,全都知道……嘿嘿……” 恰是此时,前方走过来两双丫鬟,都是睡眼惺忪迷迷瞪瞪,许是还没看到这里情况。满儿忙回垂缃身边要劝,还未开口,就见垂缃惨白着一张脸上前挡住黄坎婆去路,冷冰冰问:“知道什么?你再说一遍,谁被沈家扫地出门了?” 黄坎婆醉醺醺打了个酒嗝,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说:“三姑娘你别逗了!满大街谁不知道沈家看不上你?要我老婆子说,一个姨娘养的丫头,能嫁去人家正经书香门第沈家,那真真儿是不错了!人家给你些子脸面,你得承人家情,不能闹!这不,你非觉着自己个儿金贵,把尾巴往天上翘,一扭屁股回了娘家,人沈家也不缺你一个,照样儿不来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你啦,不要啦!” 黄坎婆边叹气边摆手语重心长说了这一番话,想是酒灌得多了,连着干呕了几回,偏又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于是自个儿顺了顺胸口,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往大路上去了。只是黄坎婆这一哼,那两双丫鬟少不得都听到了,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愣在原地。 垂缃见人都远远儿站着,不上前不帮腔,一时脸色更加不好,甩开满儿的手疾步上前拦在黄坎婆面前道:“你慢着!” 满儿见大路上人多,慌忙压低声音劝道:“她喝醉了三姑娘,咱们跟一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呢?况她不是针对你的,只是这当口谣言四起,恐是她自己多想了些,咱们等凉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来了再跟她们说道。” 黄坎婆原本迷迷醉醉晃晃悠悠垫着小碎步哼着小曲儿要走,听得满儿如此说突然一激灵反应过来,回头看了垂缃一眼脸色大变,凶巴巴地伸手猛推了垂缃一把,满儿眼明手快扶住垂缃,倒是那黄坎婆自己退得不稳跌了一大跤,王八翻壳儿了似的四仰八叉躺着。垂缃与满儿念着她上了年纪生怕跌出什么毛病来,还未上前看,便见黄坎婆一蹬脚一拍地,扯着嗓子干嚎起来:“杀人啦!这姨娘养的小贱蹄子要杀了我这个老婆子了!要撵扣我例银还不够,要撵我出去还不够,非得杀了我这个老婆子才够,这歹毒的恶妇哟,谁能来管管!哎呦哟……” 黄坎婆这一嚎,附近早起做活儿的丫鬟婆子们都偷偷探着头往这里瞧,原还有人想上前扶黄坎婆一把,因听黄坎婆喊的是削减用度一事,又见她治的是三姑娘,也都缩着手不动了。一来人人自危,生怕裁人裁到她们份儿上,二来若传言不假,每月平白就少拿一半银子,谁能不愿几个主事的?凉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也罢了,唯独这三姑娘是已出嫁了,又是庶出,旁人难免轻看几分,如今袖手旁观也是寻常了。 垂缃见果真没人上前帮忙,个个儿看笑话一般远远儿站着,方知黄坎婆虽是大醉,却难保不是酒后真言,把园子里下人们讨论她的话搬到了台面儿上来。垂缃听着黄坎婆干嚎,看着众丫鬟远远看她热闹,一时又气,又恨,又倔着,只咬着牙倔着脾气冷冷杵着不动。满儿心知劝不得,忙就近求了一个相熟的丫鬟让她帮忙去请云卿,丫鬟答应是答应了,却半天不动,犹犹豫豫试探问说:“满儿姐姐,你给咱们一句实话,这回是不是真要撵走一半的人?哎姐姐别生气,姐姐如今是三姑娘陪嫁,自然不怕这个,咱们可还得吃饭呢!三姑娘顾念着姐姐你,难说也会顾念我们哪!” 垂缃冷眼瞧了她一眼,又见黄坎婆仍在踢着腿干嚎,一时厌恶透了。却听满儿气愤地说:“你这叫什么话!如今这里闹成这样,叫你去请大丨奶奶来,竟还有这些罗里吧嗦的!三姑娘往日里是亏待过你了怎的,竟都能眼睁睁看着这老婆子欺负三姑娘,就没见过这样的下人!” 丫鬟略觉不自在,讪讪一笑,却仍是说:“满儿姐姐这话就不对了,三姑娘早就是出了门的人,如今来咱们家也是客。客人翻身要撵主家丫鬟,这我们还没听过没见过呢!更何况……黄坎婆说的……也没哪句不……不……” 垂缃哼笑一声,冷冷上前盯着黄坎婆,居高临下说:“黄坎婆,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你要不这么闹一回,我都不知道咱们园子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不过我今儿还就说明白了,我还就非——” “三妹妹!”孔绣珠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匆匆拨开人群上前来,一见这场面大吃一惊,忙先要上前扶黄坎婆起来,边弯腰边问:“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跌跤了?” 眼见就要碰到黄坎婆,却听黄坎婆大骂说:“也有你的份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敢出来吆五喝六裁我们?”说着撒着酒疯在地上磨了半圈儿抬腿一脚踢开孔绣珠,孔绣珠防不胜防,只觉肚子被撞,一弯腰捂着肚子就跌坐在地上,当即就疼得起不了身。这一幕众人看得是一清二楚,孔绣珠房里丫鬟都上前又要扶、又不敢扶,孔绣珠丫鬟小苹尖叫道:“你个老不要脸的死婆子,灌点马尿你连二奶奶都敢打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说着就要上前扭打。 黄坎婆虽醉着,却正是凶悍时候,见人上前就又踢又抓,小苹一会儿子挨了几脚也没能怎么着黄坎婆,反倒是黄坎婆还抓散了她头发,孔绣珠见人越聚越多生怕出丑,一边捂着肚子“哎呦哎哟”地叫一边断断续续喊:“别打了,快别打了,像什么话……” 小苹便嚷嚷:“二奶奶莫怕,这老婆子不过仗着点子年纪,就敢倚老卖老欺负主子了?三姑娘她也敢骂,连二奶奶您她也敢打,可翻了天了!我今儿非替二奶奶报这个仇不可!年纪大了不得了?熬岁数谁也会有你这么大年纪,得意个王八!” 黄坎婆却瞅准小苹给孔绣珠回话时机,连连往后躲,蹭得身上一件儿靛蓝对襟盘花扣薄夹袄都磨破了,小苹越发步步紧逼,却见黄坎婆退到旁边一处假山石旁,借力猛然撑起手臂坐起身来,趁小苹弯腰的空档抬腿一脚踢在小苹心口上,这一脚踢得猛了,小苹当即瘫倒再地抽搐了两下,嘴角泛起白沫儿来,惊得旁边丫鬟四散乱逃。 孔绣珠也尖叫一声不敢上前,倒是垂缃和满儿匆匆上前查看,垂缃见小苹捂着心窝面色呼吸不畅面色惨白,忙吩咐满儿说:“快背进房里,去请大夫来瞧瞧!” 满儿忙说:“我来,我来!”说着就弯腰蹲在地上,垂缃正要去扶,却听一人道:“都别动她!” “大丨奶奶!”满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云卿急匆匆上前翻看了小苹的眼,又轻轻叫她名字,见小苹还能点头回应,方略略放下心来,吩咐满儿说:“越是如此,越不可随意移动。你速去请大夫来就是。”见垂缃也点头,满儿忙一路跑着去了。 云卿这才站起来,却见孔绣珠捂着肚子满脸泪痕,挣扎着要往小苹这里来,云卿便上前与梨香一道扶她起来,安慰说:“你这丫头倒是个忠烈的性子,如今这样的人是少见了!”眼睛略略扫过众人,多半都匆匆躲避着,云卿冷哼一声拍着孔绣珠手道:“好人多福报,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然后吩咐梨香说:“送你家奶奶到老太太那里去。我与三姑娘稍后就到。” 梨香点头扶孔绣珠去了,云卿这才转过身来,见那黄坎婆尤自醉醺醺哼着什么散碎调子,晕晕乎乎像是要睡了,又见丫鬟婆子只是一味看着,不仅不上前,见她目光扫去反倒一味要躲,便掷地有声高声冷喝道:“把她给我绑了!” 蒹葭和秋蓉闻言立刻招呼了婆子们上前,自有人寻了粗麻绳递过来,几人也不敢真得伤到这老婆子,只是松松绑了,然后紧盯着她。云卿一扫众人,厉声道:“速速传下话,叫各房管事们半刻钟之内全部到老太太那里去,谁要有事不能去,就叫他们房里主子亲自来跟我说一声!若有迟到的,罚例银一月,若未能来且没有告假的,例银立降为二等!” 众人立刻噤声,齐齐道:“是,大丨奶奶。” 云卿冷笑道:“至于你们,我知你们有诸多疑问,倘若果真不能释怀,今日大可一道前往老太太那里,看我这个作大丨奶奶的,究竟有没有苛待你们!” 025 胡言 等大夫为小苹诊治过说无甚大碍,云卿方往老太太房里去了。才进了院子,就见乌压压的都是人,连廊檐花丛中都满满当当,一个个儿焦急又紧张。院子中间儿青砖地上跪着黄坎婆,身旁一摊子水,想来是被人醒酒了,如今正是受了惊吓的样子,嘴里含混念着求饶的话一味磕头不止。略过黄坎婆,就见露天的院子里摆了整套的红木桌椅,老太太坐在上位,次位空着,原是留给掌家之人。然后依照尊卑挨次是大太太阮氏、二太太洪氏、三姑奶奶慕九姒、二奶奶孔绣珠、二房姨娘柳氏、二姑娘垂络、三姑娘垂缃、四姑娘冯月华,每位身后则立着各房管事,老太太房里是大丫鬟软溪,余下分别是泥融、红霜、紫菱、梨香、湘帘、阑花、满儿、小缀。云卿掌家以来同各房管事的打交道甚多,如今主子也好丫鬟也罢她早摸清了脾气,因深知里头有几个不好打发的,便念着礼多人不怪,进门先笑盈盈一一见了礼,说:“我来迟了一步,让老祖宗和太太们久等了。” 目光扫过众仆,不免又笑说:“好在先前定的是半刻钟,如今也不曾超过这个时限,总算是没违了规矩!” 孔绣珠便点头附和说:“是了,规矩就是规矩。” 却听阮氏关切问说:“绣珠房里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云卿转身看着黄坎婆,直盯得她战战兢兢,方莞尔一笑,答说:“直愣愣踹在心窝子上了,当即就不省人事。若非大夫来的及时,又是个老成稳重见多识广的,难保那丫头还能留条命呢!那苹丫头并不是家生子,原不过是给咱们做事,若是好好的伺候着主子也能丢了性命,可叫我跟她家里爹妈怎么交代呢!传出去,外头又怎么想咱们慕家呢!” 如此一说,人人皆知云卿心思,又牵扯到慕家声誉上,自然也就没人跳出来给黄坎婆求情了。黄坎婆刚从混沌中醒来就见眼前这等阵仗早吓懵了,虽一直战战兢兢在求情,却对缘由并不分明。如今一听自己竟差点打死了人,当即吓得眼珠子外翻,一时气背,差点栽倒在地。却几乎脱口而出辩道:“老太太,是那苹丫头先打我的!” 老太太因念着黄坎婆上了年纪,其亡夫又是从前近身跟着慕老爷的,一时有些不忍心,便道:“有这等事?你有什么话不妨放到台面儿上说说,咱们慕家素来没有欺凌下人的规矩,你若有理,想必云卿也不会平白冤枉了你。” 黄坎婆见事情有转机,忙磕了个头辩道:“多谢老太太!回老太太话儿,醉酒一事,确然是我这老婆子不对,因昨夜上夜回来晚了,怕吸了寒气,所以照例喝一杯黄酒,哪知昨夜凉得厉害,就多喝了两杯想说暖暖身子好入眠,不想竟醉过去了,这一点没的说了,都是我的错。” 老太太便点头道:“这也罢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黄坎婆偷偷看了一眼云卿,见云卿也似笑非笑看着她,四目相对黄坎婆心觉不妙立刻躲开,思前想后却又没有退路,不得不硬着头皮故作有理振振有词道:“多谢老太太体恤。今儿一觉醒来,只觉头重脚轻,原不知自己是醉了,只倒是病了,便欲往园子角上大夫那里寻一些子便宜草药煎汤来喝。路上却撞见三姑娘了,因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凇二奶奶也来了,我才打了个招呼,那苹丫头就劈头盖脸骂过来了,说我是个不要脸的死婆子,又说要剥了我的皮,说着就上前来拽我老婆子的头发,我正醉着也难分清什么,有人打骂我,我哪里有不还手的?因当时已将我拖到地上,便只能用脚乱踢,哪里会知道真踢到人了?再接着,就被人扭送到老太太您这里了。老太太若不信,只需看看我背上夹袄,看是不是在地上磨过的就知道。” 说着便跪着转过身来,众人果见黄坎婆背上薄夹袄都磨破了,头发又蓬乱,身上又有抓痕,一时也觉得她可怜,老太太便叹道:“原是如此!既然病着头发昏,又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是不打紧的,大家伙儿也都能体谅。只是不能再犯,毕竟伤了人。” 黄坎婆闻言大喜,连连磕头说:“是是,多谢老太太。”正要暗松一口气,却听一旁垂缃冷冷道:“满嘴胡言!老太太,这婆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从头到尾混骗你和太太们呢!你骂我些什么你心里门儿清,还敢装糊涂!又说你才跟二嫂打了个招呼,呵,你一脚踢在二嫂肚子上可是有目共睹,如今你是不是要大夫当着你的面儿给二嫂号号脉你才能承认?” 老太太一听变了脸色,忙问孔绣珠说:“这可是真的?” 孔绣珠唯唯诺诺低下头,嚅嗫着说不出话来。黄坎婆正拿捏她好欺负,见此大好良机忙道:“这都是因喝醉了,全然不记得了。若不然,纵给咱们天大的胆子,哪里敢伤二奶奶呢,我们难道是不要命了?如今也不敢求二奶奶,只盼能当牛做马服侍二奶奶,赎清了这罪孽就好了!” 孔绣珠见众人都盯着她,一时目光躲闪,也顾不得垂缃等人目光,只得戚戚然叹说:“罢了,以后莫犯就是了。” 第60节 老太太便也道:“也是,以后莫犯就是了。” 黄坎婆见老太太下了定论,忙连连磕头道谢。正磕着,却听一阵促狭的笑,纵不抬头也知是云卿。 见众人都看着,云卿便笑道:“黄婆既这样说了,我也就不问为什么黄婆全部都不记得,单只记得小苹骂了你什么,也不问为什么小苹就劈头盖脸对黄婆你又是打又是骂的,更加不会去问你打了二奶奶和小苹为什么还没人拦着你。毕竟是醉了么,旁人哪里说得清呢?不过黄婆可要记清楚了,如今你面前的是老祖宗和诸位太太小姐们,你若胆敢诓骗她们一句,那可就是欺瞒、辱骂、殴打主子三样大罪,我可就只能照家法来处置你了!我再问你一句,你前面所说可是句句属实?” 黄坎婆虽哆嗦了一下,然而一想,老太太都信了她、要放了她了,只要一口咬定是喝醉,这大丨奶奶又能拿她怎么着?于是咬牙点点头说:“句句属实,请大丨奶奶明察!” 云卿便意味深长地笑了,轻轻拍了拍手。 “走!”众人听得响动也都顺着云卿目光望门外翘首看着,只见秋蓉带着两个婆子推推搡搡把黄庆儿请进了门。 “黄庆儿?”洪氏疑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黄坎婆打人,跟绣珠房里的庆儿有什么关系?” 黄庆儿惊叫:“打人?” 云卿不待旁人开口大喝一声:“跪下,黄庆儿,你可知你今日何罪?” 黄庆儿有些发懵,当即被吓得双膝跪地茫然看了一圈儿,见黄坎婆一身狼狈,还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水,心下便往不好地方想了。正是此时,只听云卿道:“黄庆儿,你昨晚顶撞主子,欺凌下人,跋扈嚣张,夜醉不归,此四条人证物证俱在,按照家法我大可治你一罪将你赶出门外,如今因牵连到你干姑姑黄婆打死人一事,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如今我来问,你据实回答,否则,莫怪我不顾念你爹娘老忠仆的脸面!” “打死人了?”黄庆儿见黄坎婆如此本就心慌,又听云卿所言如此当即吓得脸色惨白,一时来不及多想,连连点头说:“是,是!” 一时之间所有人目光齐齐聚在云卿身上,便听云卿直走到黄庆儿面前居高临下喝问:“你昨夜几时遇见你干姑姑?” 黄庆儿却不料她竟问出这样问题,虽糊涂着却要仔细想想,却听云卿喝道:“你还敢隐瞒!” 黄庆儿忙说:“不是,不是……巳时,对,巳时末在花园里头遇见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随干妈回去了。” “是一回去就开始喝酒吗?” “是!” 云卿急问道:“你干姑姑平日里酒量多少?” “四两大醉。” “昨日你们喝了多少?” “一共……一共喝了三两不足。” “二人一共喝了三两?那你干姑姑如何?” 黄庆儿糊涂答说:“一共喝了三两,我干姑姑酒量好,我醉了她还喝着,还把我拖到床上歇息。早起我醒得晚,干姑姑却把饭菜都给我摆好了。” 黄坎婆心知不妙忙道:“老太太可别——” “你闭嘴!”云卿喝道,“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如今装疯卖傻打死了人,还非要说是和黄庆儿同谋,这等疯话我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信的!”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黄庆儿却快吓傻了,忙辩道:“大丨奶奶明察,我干姑姑打死人这事我实是不知道的!我这姑姑酒量极佳,纵三两全喝了,也能留几分清醒的,如今我们分喝三两不到,她哪里能醉得需要我帮忙做事?酒壶还在房里呢,根本盛不了超过三两的酒,大丨奶奶着人取来一看便知!” 黄坎婆更是急了,云卿便冷笑道:“那么黄庆儿,你干姑姑辱骂三姑娘和二奶奶,又打死了二奶奶的丫鬟小苹,这几件事,全部跟你没关系?你怎么证明,这些事都是你干姑姑一人所为?” 026 反咬 黄庆儿登时更慌张,跪爬几步上前又哭又磕头说:“我不知道,打死人的事我真不知道,又怎么会是同谋呢?至于骂人……我干姑姑若是真醉了,必是蒙头大睡的,这事儿相熟的婆子们都知道!若说打骂旁人,那必是半醉半醒借酒撒疯呢,哪里会跟我有关系?”又张皇对旁边众仆里喊:“张妈,刘婶,你们都知道的,你们快帮我说说,我不是同谋我没害死人啊!” 黄坎婆忙说:“老太太,你别听她个贱蹄子——” “你骂谁?”云卿再度打断她,冷喝道,“如今见着你能骂了?当时你怎么骂三姑娘和二奶奶的?” 黄庆儿像抓住救命稻草,尖叫说:“我知道了!因昨夜我挨了大丨奶奶骂,喝酒时糊里糊涂说大丨奶奶、二奶奶和三姑娘要裁人,她就问我是不是要裁她,我原是不胜酒力的,就说婆子们多半老了,要裁大半,恐少不了她,她便大骂起二位奶奶和三姑娘来!说大丨奶奶是后进门的,虽裴家没告爷停妻再娶放了她一马,但和个妾也差不多,说二奶奶生不出儿子来,活该被二爷打骂,还说三姑娘是姨娘养的,是婆家看不上眼给赶回娘家来的!还说天一亮要找她们讨一个说法!我道不过说说而已,哪里知道真打死了人呢,你们送她去见官,别赖我,跟我没关系!” 黄坎婆见黄庆儿如此一时气得厉害,伸手就给了黄庆儿一巴掌大骂说:“你不说话能死吗?” 云卿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立即上前将黄坎婆拉开,云卿便转身对老太太道:“如今也算一目了然了。一来黄坎婆分明是装醉,却还敢振振有词说头晕记不清了,装疯卖傻欺上瞒下简直嚣张!二来黄坎婆辱骂二奶奶和三姑娘,又倚老卖老打伤府上丫鬟,此一条是重罪,若不惩治,难以服众!三来,若非她辱骂二奶奶,二奶奶的丫鬟小苹干什么非要打骂回去,她差点打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却直到现在还嘴硬不认罪,这等恶毒之人岂能放过!” 黄坎婆登时发起疯来,大吼一声挣扎着要冲出去厮打云卿,婆子们慌忙按住,老太太等人却是看得厌恶了,摆摆手说:“任你处置吧!”又对孔绣珠和垂缃说:“委屈你们了!” 黄庆儿却是渐渐反应过来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子,恍惚疑问说:“打……伤?没有死人?”又看看四下众人眼光,再看看恨不得杀了她的黄坎婆,“腾”地站起来指着云卿道:“没有打死人!你诓我!” 云卿如今治下了黄坎婆,便知事情非得往削减用度一事上去,否则理论再多也是白费力气。便不多辩解,只淡然笑说:“今儿真是多谢你了。” 黄庆儿彻底明白过来,想来这干姑姑虽无甚大能耐,却昨晚才一道喝过酒的,如今竟被她害得势必翻不了身了,当即对云卿一分一分恨之入骨,最后一咬牙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今儿这事,是我干姑姑不对,但我干姑姑也是有苦衷的,愿老太太看在我们一家子都伺候咱们慕家的份儿上,让我替我干姑姑说句话。她无儿无女,我若不说,她可就要活活冤死了!” 众仆便有人低声哄笑起来,方才一副巴不得撇清干系的样子,如今又亲的像母女了,转变也忒快,少不得让人鄙视。 黄庆儿却恍若未闻,只目光坚定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却也厌烦,只是说:“求情的话就不必了,你长话短说,也免得说咱们不给你们机会!” 黄庆儿便阴沉了脸,忽指向云卿掷地有声冷言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她!” 洪氏却分明感兴趣了,道:“你可不要冤枉好人,这件事跟大丨奶奶有什么干系?” 黄庆儿便道:“我干姑姑此举确然有错,然而礼无可恕,情有可原。而这情,都是被大丨奶奶给逼的!” 云卿浅笑悠然道:“我逼的?我如今认认真真琢磨老爷交代的削减用度一事,素来就没见过你干姑姑,也是方才你干姑姑闹事之后我才着人问了问情况,如今倒成了我逼的她?” 黄庆儿越发冷静,阴仄仄说:“说的就是这削减用度一事!咱们老爷当年白手起家,我干姑父是追随老爷的第一批人,成日里在外头打拼,好容易娶了我干姑姑,却新婚不足一月就去了。老爷可怜我干姑姑年轻守寡又无亲戚可投奔,便安排了园子一处角门让她守着,一直过了这么些年。我这干姑姑虽没什么大本事,好在也是勤勤恳恳的,素来没犯过什么大错,如今为什么就敢上骂主子下打丫鬟,老太太竟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黄坎婆一听事有转机,二话不说先甩开婆子跪地痛哭,黄庆儿见状便恶狠狠看着云卿道:“那都是她逼的!节俭开支,削减用度,那是老爷的意思,是为刹奢靡之风,为守住咱们白手起家勤俭的操守,纵我们少拿一些,也都能理解。可是,例银生生减半,这可不成了欺负人么?纵观物华四族,裴家、蒋家、叶家如今下人例银是跟咱们不相上下的,可是减半之后咱们的例银别说跟四族比了,就是跟其他一般大户比也是远远不足的。这也罢了,不过今后过的抠索些,可是竟连人也要减半!丫鬟们留下半数,余下配小子,闹得满园人心惶惶,个个求爷爷告奶奶的哭,这些恐怕太太们小姐们心里都有数。再者,婆子们年纪大的悉数撵出去,余下的则要做更多的活计,甚至连我干姑姑这种老忠仆遗孀都不放过,我干姑姑心里头能不委屈吗?遇上这蛮横霸道的,委屈也只能在房里喝一壶闷酒,我干姑姑是个实诚的,出去撒了一回酒疯惹了一回事,全是她不对我们也认了!可她为何如此?不正是因为委屈么?如今倒是问问其他房里的姐姐婶婶们,她们委屈不委屈,她们恨不恨这大丨奶奶!” 黄庆儿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黄坎婆见事有转机,当即嚎啕大哭起来,连连磕头说:“庆儿你莫再多说了,我认,我都认罪了,不怪大丨奶奶,怪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帮不上咱们慕家什么忙了!如今例银减半也罢了,要撵我们出去,我们虽是十分的不舍,也知道都怪自己老得快、旁人嫌弃得狠,我们心里有数,不必多说了!” 此言一出,老太太面色便不大对劲了。连带众仆中一些年纪大了也纷纷议论起来,顿时嗡嗡嘤嘤一片,吵的吵闹的闹骂的骂,一时竟不消停。 阮氏担心地看着云卿,云卿便略点头示意她放心,等人群闹了一会儿子,算着正是群情激奋,方悠悠然在黄庆儿面前站定了,笑意温润,清清楚楚咬着字说:“黄庆儿,你昨晚四条罪我尚没给你下定论呢,如今你要是再加上一条恶意诋毁掌家大丨奶奶,可在这园子里就留不长了呢,你确定?” 黄庆儿如今正恨着呢,又素来是个横惯了的人,便不多想就豁出去说:“我确定,我今儿就是要在老太太面前、在众人面前揭发你的恶行!这园子里丫鬟婆子们多半要没出路了,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非得替她们说句话!更何况,我那一句是诋毁了你了?” 众仆一时又切切嘈嘈起来,甚至有人低声叫好。黄庆儿听得越发得意,意气风发道:“老太太,如今我黄庆儿人在此,若治我干姑姑的罪,就必得治大丨奶奶的罪,否则我黄庆儿头一个不服,即便血溅于此,也非得讨一个说法!” 众仆中叫好的益发多了起来,阮氏更是目光关切,蒹葭等人也暗暗护着,似乎生怕下人们冲上来闹事,连老太太看她的目光也不大对劲了。云卿自低头一言不发似笑非笑看着黄庆儿,直听得众仆一片嘈杂、几乎立刻就要闹起事来,方清清楚楚冷哼一声,人群霎时间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齐齐投向云卿。 便听云卿言语温柔,笑眼盈盈对黄庆儿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众仆“轰”一声炸起声音来,几乎是不闪不避地在议论纷纷了。云卿便咬着字句,更加清晰冷静稳重地说:“但是要治我的罪,首先,你说的必得都是真的,否则,这就是诋毁!是污蔑!是造谣生事!是蛊惑人心!是恶意煽动!是欺瞒主子!这罪,你当不当得起!?” “我当得起!”黄庆儿热血上涌,一心只想看云卿翻船,便迎着云卿目光冷笑道,“若我有错,我任你处置!” 云卿幽幽看着黄庆儿,半晌忽咧嘴一笑,又抬起头来,目光静静扫过众仆和太太们,一时小院儿里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一根针掉落在地也听得见。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只等云卿一个交代。 却见云卿人比花娇,盈盈浅笑,利利落落说:“看来,要分辨黄庆儿所言是真是假,只有打开卷轴,大白天下了!” 027 八例 如今满园人皆知今日之事并不在黄庆儿如何,而在于卷轴上每一条的规矩究竟是什么个章法,孔绣珠和垂缃如是,几位太太姨娘更如是。只有老太太并不大在意,甚至有些烦烦闷闷的笑了笑,扬手吩咐软溪将卷轴取出来。 软溪应下,折回房取出一方乌木描金漆的锦盒,自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锦盒上黄铜雕花锁,接着当众将锦盒打开。里头卷轴两端红蜡锁纸封,纸封上又有云卿与孔绣珠亲题的名字,且印着她二人私印,赫然就是先前云卿封存于此的。 云卿便先谢过老太太帮忙保管卷轴之举,尔后方自锦盒中取出卷轴,恭恭敬敬双手以捧,然后不疾不徐走到黄庆儿面前,当着众人面儿再度问道:“卷轴于此,我云卿掌家是否有罪、是多大的罪,卷轴上是一清二楚。如今我再提醒你一句,一旦卷轴打开,不是我有错,就是你有罪,众目睽睽,不管是谁都逃不掉!黄庆儿,你当真要我现在当着众人面打开它?” 黄庆儿与黄坎婆相视一眼,又见围观众仆又开始交头接耳偷偷议论,方知如今话已说绝,早就没有退路,抬头又看云卿高捧卷轴衣袂飘飘,面露浅笑神色沉静,一举一动高洁优雅恰如仙姿,而自己被她当众耍弄何等狼狈,益发恨得热血上涌,咬牙切齿骂道:“你少在这里虚张声势!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退缩,好叫你逃过这一劫?不要以为我黄庆儿就是吓大的,会中了你这等诡计!” 云卿微微一笑,低头再问:“那么黄庆儿,我是打开,还是不打开?” “打开!”黄庆儿一把推开云卿大声叫道,“你现在就打开!我要和老太太、太太们一道,亲眼看着你死!” 云卿略退两步,稳住身形,因见裙角被黄庆儿扯脏了些,厌恶得蹙起眉来,轻轻弯腰掸了掸裙角,尔后方起身道:“黄庆儿,打开卷轴之前你不妨听我一句劝,人在世上,为子女也好,为姊妹也好,为人家下人也好,为下人里的姐姐也好,做人做事但求一个本分,该尽孝就尽孝,该和睦就和睦,该做事就做事,该乖顺就乖顺。正所谓身居何位,当有何举,当尽何职,当谋何事,当吐何言。你啊,也是个拎不清的……” 黄庆儿冷冷盯着云卿尖叫:“你少罗嗦,谁听你废话!” 云卿益发笑得意味深长,轻轻淡淡看了黄庆儿一眼,便不多言,转身面向老太太再行一礼,又回身对孔绣珠点了点头。孔绣珠便上前去,也先对老太太行礼,见众人都翘首紧盯她二人,一时有些紧张。二人一人一手共同举起卷轴让众人能够看清楚,然后便听云卿声音沉稳,冷静稳重道:“如今大家都想要一个交代,我便长话短说,也希望大家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是管事的还是看门儿的,都认认真真听清楚了!此卷轴乃是老爷授意,我与二奶奶、三姑娘相商,三姑娘亲自执笔,我与二奶奶共同封存,并由老太太保管至今。上书我慕家削减用度八条章程,自今日当众开封则即刻生效,望各房管事一一谨记,严格按章行事,若有违犯,家法处置,决不轻饶!” 各方管事齐声道:“是。” 云卿便点头示意孔绣珠,孔绣珠于是自头上取一金簪划开蜡封,拆掉纸封,当众撕掉,云卿则拆开自己名字这端的。满园人一时屏息凝神紧张盯着那卷轴,云卿手已覆上轴筒,又特地看向黄庆儿,见黄庆儿一时似有些怔然,便轻轻笑了。然而环顾四下,即刻又收了笑恢复清冷神色,打开卷轴一字一顿朗声念道:“兹我慕氏,白手起家,经清贫,历苦难,过艰时,化凶险,勤恳不堕,行商不缀,方得苍天不欺,祖宗庇佑,乃得些许银钱,可堪小富且安,甚幸矣。兹如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敢忘旧苦而妄贪享。如是,不意彰奢,当开源节流,教化子孙,惟行事以端,持家以俭,治行有声,亦乎长安。因择定此行俭八例,望行而从之,共持共勉。” 云卿略顿,环顾四下,但见个个屏息凝神翘首企盼,一时满园竟大有肃杀之气,云卿盯着黄庆儿紧接着念道:“一则各房等例如旧,每等每月例银各减二百钱。” 黄庆儿愕然抬头。四下也如炸响惊雷,议论之声骤起。 “才二百钱?不是说要减半吗?” “真的只减二百?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只要不是真的减半,少拿二百钱又如何?” 唯有黄庆儿不敢相信,连连摇头说:“二百钱?怎会是……二百钱?” 云卿虽是面向黄庆儿,也是对众人解释道:“先时咱们慕家的规矩,一等丫鬟每月例银一两并一吊,二等一两,三等一吊。虽说一两银子应兑一吊共计一千钱,但如今银贵钱贱,一两银子能兑八百钱。每月减二百后连三等丫鬟每月也仍有六百钱。先时有人拿咱们的例银跟余下三族比,那么咱们就不妨比比仔细。原先四族之内本就是蒋家慕家例银相当并且较高,裴家叶家一等丫鬟每月例银皆是一两并四百钱,二等丫鬟一吊,三等丫鬟五百钱。如今按照新规矩,各房每等各减二百,虽比蒋家稍次,却仍在裴家叶家之上,比其他大户人家更是只多不少。怎么,这就是你说的,我欺负人了?” 黄庆儿如今已隐约察觉不妙,又见众人都因只减二百钱面露喜色,并不如先前群情激奋,眼见是不会站在她这边了,不免有些慌神儿,只一味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明明,明明就是,明明大家都知道,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减半的!” “所有人都知道?”云卿冷笑,“怎得我并不知道?我卷轴尚未开封且直至方才也未曾透露半句怎得你就敢说人人都知道?怎得你就敢信人人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慕家的丫鬟,素来又以老忠仆自称,如今各房太太奶奶们还没开口呢,你倒是先揣摩谣传起来,这就是你的忠你的义?” 一言既出满园皆静,众仆都知先前误信了谣言,大半或听或传,不少人还拿此事处处哭求,少不得还有骂云卿等人的,如今听闻云卿此言更加不敢造次。 黄庆儿眼见如此,更加慌乱,忽见黄坎婆给她使了个眼色,只见黄坎婆放在地上的手突然折转方向,偷偷指了指她自己。 黄庆儿一愣,蓦然顿悟,跪直身板说:“那么裁人呢?每月例银减二百,公中根本不多什么银钱,所以你才要裁人?” 众仆这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一时面面相觑,比方才更加紧张起来。 却见云卿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然说:“我裁人?我怎么裁?” “丫鬟留半数,余下配小子!婆子年逾四十全部撵出!你敢说没有?若没有,例银几乎未动,又不裁人,你凭什么省银子?你拿什么富公中?再者,谁知道那卷轴上写的是不是你念的那几句!” 云卿益发冷笑道:“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东西!不听我们的,只听旁人混说,如今还振振有词了,哪来的底气呢!你不信我,大可以让凇二奶奶来念。”说着将卷轴递给孔绣珠。 便听孔绣珠重新念了行俭八例:“一则各房等例如旧,每等每月例银各减二百钱;二则各房之事,除喜丧外,不再由公中统一出银钱,改为公中与房中六丨四相开共出;三则各房用度月初支取,每月每房定额三十两,超出者自行添补;四则开奖惩,定赏罚,有违家规者按章罚银充于公中,有大益者则于公中出银行赏;五则各房管事不变,仆从不减,然若为主所驱,则其例银充公;六则公中之事,凡急且重者,各房当拟定人选充名公中以助;七则各房管事下人,公中不加过问,然若下人违反家规,则管事应受株连,一并罚过,管事违反家规需换他人者,由公中拟定人选;八则以上七例,慕家上下,或主或仆,增则同进,减则同退,一并适用,绝无例外。” 黄庆儿脸色一分一分惨白,看着云卿步步逼近,颓然瘫坐在地。 “听清楚了吗?” 028 治罪 黄庆儿如今方知云卿步步紧逼是早有预谋,此时一恨自己轻信他人妄言,二恨自己草率轻举妄动,三恨穷极之处竟又妄信黄坎婆,以致一错再错,终无转圜之地。而黄坎婆更怨黄庆儿起初揭穿她醉酒谎言,原指望她能舌灿莲花压过云卿救她一回,却不料她如此不济,反陷二人置更艰难处境。因此二人越过云卿,彼此相视一眼,眼中皆是怨恨。 黄庆儿不答,洪氏却忍不住了,起身略蹙眉沉思一会儿子,待众人目光在她身上,方对云卿说:“这行俭八例本意自然是好的,我们二房也莫敢不从。只是这第二例,定各房之事不再由公中统一出银钱,是指哪些事呢?” 云卿转过身来,直面洪氏,绽出一个笑来。 当初定这行俭八例,云卿、孔绣珠和垂缃可算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一是为如何定例,二么,就是为斟酌言辞,好叫旁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来,洪氏有此一问也在意料之中。 云卿便道:“原先咱们慕家的规矩,是喜丧,生辰,节庆,旧亲往来等,一并上报,并在公中支钱。我们查了旧年的帐,发现生辰大办、节庆大做、旧亲往来大迎送所占支出较多,所以暂定此三项由公中房中六丨四共开。而婚丧嫁娶并不是一房可以操办的,所以仍由公中操办、公中出钱。二太太以为如何?” 如今大房人丁单薄,阮氏一人素来没多大用度,裴子鸳、蒋婉虽都是大开销,但又有娘家贴补,所以整个儿大房是不大用银子的,上头那三项也没占什么。慕九姒在娘家住,更怕给人找麻烦,所以能省则省,也不花什么钱。因此所谓旧账支出较多的那三项,其实多半只与二房有关。洪氏念及此处一时涨红了脸,匆匆问说:“那么第五例,‘各房管事不变,仆从不减,然若为主所驱,则其例银充公’又是个什么意思?” 第61节 “意思就是,”云卿笑道,“先时咱们慕家旧例,各房管事和仆从若被主子撵出这一房,她们先前的例银是仍由房中代领的,直到找到新人添补上,再将那份例银挪给新人。如今的意思自然是,有人则有钱,无人则钱归公中。可是有哪里不对,还请二太太指正。” 洪氏看云卿越发语气悠然神色平静,一时有些心慌,又见老太太面色寻常,阮氏笑意温存,慕九姒心不在焉,柳氏神游天际,个个好似事不关己,因此也就明白今儿这事儿根本算是定下来了,又想想所损不多,只得咬牙挤出一个笑说:“好,甚是妥帖。”尔后甩手坐回位置。 众人见大势已定,自无甚好说,喝茶的放下茶杯,假寐的睁眼转醒,只等一声散了。众仆从见并未殃及自身,起初减那二百钱如今看来又算什么呢?于是个个松了一口气,多半已打算转身离去了。 “那么如今……” 听云卿突然开口,一时满园皆静,云卿却顿住不言。于是原本以为此事了结、已松了一口气的众人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只见云卿转身看向黄庆儿,笑问道:“那么如今,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二人呢?还请老祖宗和二位太太示下。” 黄庆儿张皇抬头,拼命哀求说:“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是我错了,但、但都是、都是……对了,都是受人蒙蔽!是有人造谣说要例银减半且裁人的,我只是一时轻信谣言才、才……要抓那个造谣的人,要罚那个造谣的人!抓她们!罚她们!” 云卿厉声道:“你还不认错!” 黄庆儿同时尖叫:“我有什么错?因为我先前顶撞了你所以你不放过我,根本是你小气不能容人所以非要置我于死地!根本就是你心胸狭隘是你的错!我没有错,我才没有错!” 云卿收了笑,冷冷看着黄庆儿。 是到收戏的时候了,看客们多半都已经乏了,更别说她早就已经厌倦。 “怎么,是要听我说道说道?好。黄坎婆,一错在值夜醉酒,二错在顶撞主子,三错在出言辱骂,四错在殴打下人,五错在欺上瞒下。黄庆儿,昨夜你煽动二人去寻凇二奶奶的不是,还惊到三姐儿,我亲眼所见,可是冤枉了你?你当差的丫鬟昨晚夜不归宿烂醉如泥至今早我差人去寻已是辰时末你还未回房,该领的例银一分没少领却整夜醉酒偷懒,可是冤枉了你?你以老忠仆儿女自居,却轻易听信谣言乱说乱传混淆视听扰乱家宅,可是冤枉了你?你无凭无据指责我,甚至当众说要我死,这一点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众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胡搅蛮缠妄图煽动众人与你一道对抗于我,这一点,我可是冤枉了你?到如今,你还想把事情推到旁人身上!旁人造谣有错,你传谣无错?我小气不容人,我心胸狭隘,你若不一错再错浑犯规矩,我有那份心思特特跟你过不去?你忒也高看了自己!” 黄庆儿如此,众人皆知今日她是逃不过去了,又恨她要拖众人下水,一时也都心生厌弃。老太太自取卷轴出来就怏怏懒怠,柳氏等人更像是来凑个数的,如今只等一个结果罢了。 便听阮氏道:“到底是因我生辰封存卷轴才闹得人心惶惶,我也该替她求个情的。况且黄坎婆也是可怜人。” 垂缃却道:“大太太也太宅心仁厚了些,黄坎婆若算得个可怜人,二嫂房里那被打的小苹岂不是更可怜更无辜?若说可怜,也不过仰仗着旧恩装可怜罢了!至于黄庆儿,若不是听大嫂说,咱们都不晓得她原来昨晚就到二嫂跟前寻衅滋事,还惊着三姐儿了,摆明了是看二嫂柔弱好欺呢!说句不好听的,当下人当到这份儿上,要主子把自己个儿当菩萨供着,也真够够儿的了!” 孔绣珠涨红了脸,一时看看黄庆儿,又看看垂缃和阮氏,磕磕巴巴不知该说什么。阮氏却只一叹,道:“还是听老太太发落吧!” 老太太看也不看黄庆儿,只是对云卿道:“如今你是掌家之人,本就该你决定。她又连连冲撞于你,让你受了委屈。况此事都是你在处理,我们原不好再插手干涉。如今该作何处置,你掂量着做吧!” 黄庆儿和黄坎婆一听老太太竟插手不管,要云卿自行定了,当即倍加惶恐,卸下一身横劲儿,连连磕头不止。 只听云卿先谢过老太太,方道:“老太太仁善,不忍惩罚于你们,我如今是掌家的,却不能过分轻饶,免得有些人以为规矩就不是规矩!黄坎婆,旁的且不说,单你借酒撒风打得苹丫头昏迷不醒,就足以把你赶出园子!如今可怜你无儿无女,无处可去,我停你半年例银,你自园子退出,到仪门之外做些洒扫,或者,我多给你半年例银,你自行到外头买田置地也好,做些小买卖也罢,你与慕家情谊恩怨从此不提,再无瓜葛,你自己选吧!” 黄坎婆当即哀嚎一声又要哭求,众人却知此事已定,个个不愿过多理会。黄坎婆跪求了一会儿子,见老太太已经面露厌烦之色,便只得先刹住了,扯着嗓子痛哭磕头说:“老奴自出嫁跟着亡夫进慕家开始,就生是慕家人,死是慕家鬼,何来再无瓜葛一说?莫说退到仪门之外,就是让咱们去看大门儿,也是一份荣耀,老奴多谢大丨奶奶开恩,多谢老太太、大太太开恩!” 云卿便只点头,转而面向黄庆儿,道:“黄庆儿,你原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二等丫鬟,照理说我当把你交给凇二奶奶处置。只是如今事情闹大,早就不只是你冲撞二奶奶、惊吓三姐儿这么简单,所以,”云卿看向孔绣珠,道,“求二奶奶将此人交给我处置,如何?” 孔绣珠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慌不迭点头说:“好,好,本该由大嫂来处置。” 云卿便道:“黄庆儿,我给你干姑姑两条路,自然也不能对你太苛刻。你若想留下,也是停你半年例银,半年后,再据你这半年行事来决定给你二等例银还是三等,同时,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凇二奶奶丨房里人,而是要到园中做事,修建花枝也好,施肥松土也罢,也是半年之后依你行事另作调整。当然,你若不想留下,大可以离开,我不拦你。只是你干姑姑是因为年事已高无人照料,所以若离开则多给半年例银,你却是不能有的。如今日头已高,恐晒到太太小姐们,所以今日不如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两日后来报于我就是。” 黄庆儿一愣,抬头怨毒地看着云卿,云卿一味只是笑,不闪不避也看着她。眼见老太太是要起身离开了,却听垂缃道:“大嫂着实宽厚,垂缃叹服。只是今日之事,虽错在黄坎婆与黄庆儿,但若只责在她二人,未免太纵容一些人。” 云卿作恍悟状,抬头看着满园观望仆从,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竟差点疏忽了。” 029 隐隐 “黄坎婆借酒撒疯,先骂三姑娘后打二奶奶,凡当时在场者,不论等例,一律罚半月例银,明儿日落之前亲自送到三姑娘处!”云卿看着丫鬟婆子们冷笑道,“当真看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是吃斋念佛的慈悲人就以为这个家就没人治得了你们!也不看看领的是谁给的例银,连主子挨骂挨打都敢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笑话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各房管事的回去也都长长记性,今次罢了,日后若有再犯,则依新例同罪论处,到时候可别说没给你们机会好好调教!” “是!” 此事如此一定,云卿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来请垂缃将这行俭八例抄送各房管事,二来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记了单子呈给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看,三来黄坎婆既去,角门值夜便要重新选人,此事便交给孔绣珠去做,此外,黄庆儿既去,少不得要给孔绣珠房里再添一个人,云卿不便插手,也让她自挑自选便是。如此忙碌一番,一天也就过去了,云卿心赞小苹是个忠烈的,原要回房,走了一半又甚是挂念,便折返回孔绣珠房里去看她。 才到门口,便听里头孔绣珠哭道:“你伤成这样,叫我如何跟你家里人交代啊!” 云卿心叹她们主仆情深,与蒹葭相视一眼,一时不知是否该进。正自踌躇,却听孔绣珠接着道:“她们要打,让她们打两下就是了,她们还能打死我了不成?如今你这么一闹,恐又有不少人要怨我怕我,我在这家里头就更难做了!你可别再给我寻事了吧!” 这话云卿就听得不大舒服了,然而始终未曾听到小苹开口。只听孔绣珠压着声音呜呜哭着,说:“怎么就这么难呢!纵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看着旁人做,怎么还是逃不过呢,怎么就这么这么难呢!” 云卿一时怜、一时叹、一时怨,默然半晌,也觉无趣。只是话既至此,云卿便更不好进去了,便只得示意蒹葭先回去。才转身走了两步,却见一个身形谨慎绕过花丛,猫腰从一小路匆匆往前走,钻出一角小门出去了。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错愕看向蒹葭,磕磕巴巴问:“那、方才那是……” “是凇二奶奶丨房里的梨香啊,”蒹葭疑问,“有什么不对吗?” 云卿忽想起一事,当即拉着蒹葭回了房,因见慕垂凉今儿难得早早回来正等她一同吃饭,便屏退下人上前问说:“昨儿太太生辰咱们说话有人偷听,究竟是谁?”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说:“怎想起问这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我和娘已处置过了。” “那么究竟是谁?” 慕垂凉这才抬头,看了她半晌,方躲开目光道:“是昭和跟曦和。” “谁?” “昭和跟曦和,因念着昨儿是娘的生辰,特特从老爷子处偷跑出来,又怕人看见所以在窗子外头躲了一会儿子,请过安就走了。” 云卿左右一想,喃喃道:“是他们?不对,哪里不对,那身形虽不致就是她,但不该是小孩子的……” 慕垂凉方觉不对,蹙眉问说:“怎么,有事?” 云卿起身走到窗户前,左右看了半晌,疑问说:“这窗户这么高,昭和跟曦和两个孩子要怎么偷听才能被我发觉?” 慕垂凉这才笑了,说:“那岂不简单?”说着慕垂凉上前,从身后直直抱起云卿将她往上托了一点,云卿惊得叫出声来,忙捶打他道:“闹什么?快放我下去!” 慕垂凉便放下她,笑说:“曦和是个刁蛮的,素来欺负昭和一些,惯常见她踩在昭和肩上,没什么要意外的。倒是你,今儿突然较真儿问这个,是为的什么?” 云卿想了一会儿子,仍想不出个眉目,只得叹说:“恐是我想错了,大约是我当时正心生偏见,所以把人都往不好处想了些……没事,快吃饭吧!” 虽是如此说来,云卿却始终心不在焉,她隐隐总觉哪里不对,若说梨香是那晚偷听者,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况风险又大,全然不必。若说是两个小孩子,又总觉和那晚她看到的影子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叠。 正自苦思,却见慕垂凉一手覆到云卿手上,劝慰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老爷子把两个孩子扔给你。” 云卿一愣,回过神来哭笑不得,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心知分明是慕垂凉介意,便不好多言,只得避过此事各自埋头吃饭。只是晚些时候到了床上慕垂凉便不大客气了,在她忘情处一声一声轻唤:“给我生个孩子吧,好不好?”声音又是霸道,又是温柔,像命令又像哀求。 次日一早,慕垂凉早早出门转了一圈儿,等云卿起床时他已冠带整齐,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他大多时候是爱赖床的,尤其若前一晚折腾得晚了,第二日便不几次连番催促就一定不起床,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差不多是每隔固定的天数,就要早起一回,却不知去向。她先时问过一回,他只装作没听到,云卿心中有数,后来便也不提了。 只是慕垂凉今日心情大好,因听说了昨日之事,一边吃饭就开始捏胳膊捏腿儿的瞧,直疑道:“你横行霸道的,那么多人竟没卸下你一条胳膊,忒也没用了!” 云卿打掉他手,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那也得看谁有理,我占理儿她们不占,少不得显得我霸道一些。再说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我今儿不严些,恐日后旁人像欺负孔绣珠一般欺负我。我不会平白欺负人,但旁人若想欺负我,也难。” 慕垂凉大笑,拍了桌子赞道:“好!这样我才放心。” 因见云卿拿碗的右手不大稳,忙接过来放下,又握着她手腕查看,问说:“近日怎的还不胜从前了?是不是又疼了?” 云卿看一眼窗外丨阴沉沉的天,叹说:“恐是要下雨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些,我也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照理用我爹留下的药就是,只要好好看着,还怕它好不了?” 慕垂凉心疼得轻轻揉着手腕上的伤,半晌只是盯着不言语,云卿见时候不早便要抽出手腕催他吃饭,却见慕垂凉益发将那手握得紧了,说:“好不了,我也要。” 云卿见他一味只低着头盯着她手腕子瞧,便“扑哧”笑了,顺势靠在他肩上说:“你不要也来不及了,现在再扔掉,我就咬死你!”说着真就咬了他耳垂,然后兀自乐个不停。 正闹着,却见秋蓉进来报说:“大丨奶奶,老爷那里差人相请,外头还等着回话儿呢。” 云卿与慕垂凉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安静下来。 他们谁也不会忘了慕老爷子起初为何要云卿从俭持家削减用度,不是为了省那一点子钱,而是要云卿多做多错,方能逼得云卿乖乖听老爷子的话将两个孩子收在房中。 “好,就说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 慕垂凉闲闲剥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吩咐秋蓉说:“取雨伞过来,你们不必跟去了,我送她去。” 出门才走了几步路,天果然下起雨来。慕垂凉也不避忌下人,一手揽着云卿肩膀,一手为她撑伞,遇上下人行礼也都一一面不改色应了,倒剩云卿不自在,益发面红耳赤起来。 “怎么右手益发没有血色了?今早没有上药吗?” 云卿举起胳膊,看到右手几乎不受控制般软软晃了一下,稳了稳,又轻轻握住再松开,方说:“上过药了,只是阴雨天就是这个样子的,过这几天就好了。” 慕垂凉看着更是担心,伸手握紧了,因觉一片冰凉,不免蹙眉说:“怎会这样?算了,不去了,这就回去让蒹葭给你煎一剂汤药喝了,再熬些草药泡一泡,手是大事。” 云卿忙说:“哎,你这是哪里话?明知道老爷子如今是奔着什么去的,还给他借口挑咱们刺儿?” “呵,我怕他不成?”慕垂凉冷了脸色,拉住她手说,“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一人过去就是。” 云卿拦住他劝道:“算了,何必小题大做?这手伤了不是第一天了,每一天该是什么样儿我都知道。今儿也和以往阴雨天是一样的,并没有加重,也没有哪里不对,况且早上已敷了药,只需晚上回去再换药就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你本就是担心我被老爷子欺负才要陪我去的,我哪里能自己逃掉,让你一人去应付?走吧,咱们两个携手并进,同进同退,才真是不会怕了他。” 慕垂凉却只是不动,抬头看着雨雾蒙蒙,说:“岳父特特交代过,你的手腕子如今尤其不能在冷水里浸泡,上次因我……我的错,淋了雨,已越发严重了,如今哪里能再大意!你听我的,回去吧,莫叫我担心。” 云卿听他如此说难免动容,正要开口,却见远处匆匆过来一丫鬟,跑到二人跟前急匆匆说:“大爷,大丨奶奶!老爷说天下雨怕你们淋着,特叫我送雨伞过来!还有这个熏艾的小手炉,是给大丨奶奶的!” 云卿接过那熏艾的小手炉,不免笑道:“如今你还担心?一起去吧,一起。” 慕垂凉总觉今日莫名有些抑郁烦躁,隐隐总觉要出事,然而近日里事情实在太多,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自然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去应对。又见送伞的丫鬟仍等着,云卿已开始用熏艾小手炉暖右手,心觉妥当,便点头说:“嗯,一起吧。” 030 相逼 才踏进慕老爷子的天问阁,慕垂凉与云卿便迅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顿住脚步。 慕老爷子负手而立,在品赏墙上一副冬雪晚晴孤梅图,身后书桌旁则坐着两个正在临字的孩子,男着青碧撒银花交领半臂,女着石榴红蝉翼明纱对襟半臂,都是四五岁模样,一对儿都生的玉雪可爱,不必问都知道是慕垂凉的一双儿女昭和与曦和。昭和虽略长曦和一岁,看着却反而稚气些,见他二人进来,手上运笔不敢稍顿,却怯怯抬头偷看他们,又似怕极了慕垂凉,才一眼就兀自一激灵慌忙低下头假意认真临字。曦和模样娇俏,看着分明机灵,此刻却像是沉浸在临字乐趣中不可自拔。但是云卿远远儿瞧见桌子下头悬在椅子上的两双小脚儿,昭和两只胖乎乎的小脚儿摆的端端正正,曦和却闲闲踢着自己脚上宝相花纹云头攒珠锦鞋,远不如面上那般沉静端庄。 云卿很清楚老爷子的意思,但要当着两个娃娃面儿去谈,她倒是真没想过。正思量,却见慕垂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相视一眼,略点了个头,稳稳迈步带她上前。 他是要她知道,有他在呢。如此,云卿便也反握住他的手,随他上前跟老爷子请安。老爷子回头见他二人如此,倒也只装作没看见,只是道:“听说你的手阴雨天便不大利索,所以叫人送了个熏艾手炉给你,如今可还好?” 云卿尚未开口,便听慕垂凉闲闲道:“爷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里挂怀两句,倒不如早些让她回去敷药。” 昭和偷偷看了曦和一眼,曦和却仍不抬头,像是越发写得兴致勃勃了。 毕竟当着孩子的面儿,云卿便暗拉了慕垂凉一把,慕垂凉看她一眼,只得闭嘴,便听云卿道:“多谢老爷体恤。”说着将小手炉放到身旁矮几上,只等慕老爷子开口。 “行俭八例的事,”慕老爷子果然道,“你自己一个人就定了,倒是利索。” 这些说辞云卿哪能没有准备,便笑答:“老爷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先时老爷子独将此事交给我来做,我倒还不大敢下手,有点子想法就急巴巴来请示老爷,岂料还是撞上老爷繁忙不能理会,即便这时我也知兹事体大,不敢妄自定夺,所以与凇二奶奶、三姑娘一道仔细商议过,刚拿出个勉强能看的东西,恰逢园里有人闹事,我们一看事态紧急不敢耽搁,二又忖度老爷你已将此事下放给我们,我们若连这档子小事都要再来一一请示老爷,岂非不仅不能给老爷分忧,还平白给老爷添麻烦了?因有此二念,又由老太太和诸位太太们支持,所以才敢算作定下。” 慕老爷子不大在意地轻哼一声,并不与云卿作何计较,却是转而说:“那这行俭八例又是怎么定的?要你行俭,各房每等每月例银只减二百,且不裁人,雷声大雨点小,你究竟是真得来做事,还是碍于我已将事情交给你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左右逢源,一面儿也算做了,一面儿又不得罪人,当真是谋算得细致周全!” 昭和已经全然忘了临字这一茬,胖乎乎的小手捏着笔,却抬头瞪着大眼睛呆呆看着他们三人。曦和呢?云卿一看,却见她已换了一页纸继续写着,两只小鞋子越发踢得开心。 慕垂凉要开口,云卿忙笑道:“老爷这话我只当夸赞,就收下了。其实老爷你既然将事情交代下来,咱们做晚辈的哪怕多吃些苦多得罪些人,又哪能不谋划周全、不打算细致呢?二百钱乍听来的确很少,但我慕家仆从众多,积少成多也是一笔大钱,加上公中不再无止尽为各房垫补,各房若知节俭,自然就省下许多钱了。再者,虽不裁人,但公中大事如婚丧嫁娶、祭祀节庆等都可以依例从各房选人充名公中,如此也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如今八例刚出尚看不出成效,想来半年之后统一对帐就能看出个究竟了。” 慕老爷子猛一拍桌喝道:“胡闹!” 云卿虽早知慕老爷子今次就是来寻他们不是的,但慕老爷子一喝之下她仍忍不住去看两个孩子,昭和吓得肩膀一缩紧紧握住笔两只无辜大眼睛瞪得溜圆,倒是曦和实在令人惊讶,她仍然不紧不慢继续临字,甚至悬空的小脚丫子虽是乱踢,此刻却显得一丝不乱十分镇静了。 “掌家,行俭,这么大的事是由着你闹着玩的吗?”慕老爷子喝道,“即便减掉二百钱,我慕家在四族里仍是骄奢的,既然如此减与不减又有什么分别?若非为了外头博个好名声,我慕家倒是稀罕那一点子钱?我慕家本就人丁稀少,要的就是各房能够团结一致,同心向前,如今各房一点子事竟还要和公中四六共开,岂不叫人寒了心?若是闹得连生辰也不敢办、旧亲来也不敢赢,让从前旧亲怎么戳着咱们脊梁骨骂!” 慕垂凉又要开口,云卿安然不动笑着拉住他衣袖,将老爷子所言一并认下,乖顺道:“老爷所言极是,云卿受教,又自知大错特错,只是如今责罚恐已来不及,只是不知老爷欲将如何弥补这等过错,还请老爷示下,就让云卿将功折罪吧!” 一时房中皆静,除了曦和又写满一张纸、去换纸的声音,几个大人都过分安静。半晌,只听慕老爷子说:“新例已发,如今再去矫正,反而闹得人心惶惶没个安生。如今只好暂且用着这新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卿亦不多言,更加乖巧说:“是,老爷。” 慕老爷子看了二人一会儿,大约明白过来二人早有准备,一时也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压着怒气上前,拿起一张曦和的字看了一会儿子,接着又去看昭和的字,意料之中地问:“那么你们什么时候接昭和、曦和回去?如今有了大房正妻,自然该接回去养着,留我这里不大合适。” 慕垂凉略略看过两个孩子,抬头无所谓道:“起初是爷爷你非要从我们身边抱走的,如今说不要就要送回来,我们又是新婚,也觉不大合适。” 老爷子更是气,骂道:“亲生的儿女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跟着爷爷你,”慕垂凉道,“他们自能学到更多。我平日里忙,云卿也要掌家,没有空。” 云卿盯着两个孩子瞧,却见曦和终于顿了顿笔,两只小脚丫子也不踢了,只是仍不抬头,倒是旁边昭和泪眼汪汪看向曦和,竟一点都不像个大哥,反倒像是个向姐姐求助的弟弟。 第62节 曦和突然把笔一仍,撑着手跳下椅子,昭和想也不想就跟上去,两个小娃娃手牵手站到慕垂凉与云卿面前,只见曦和突然抬起一脚踢到慕垂凉腿上,大声叫道:“你不想养我们,我们才不想看见你呢!”说着拉着昭和就往外跑。 慕垂凉冷了脸色,负手而立,只是不动,云卿却慌了,匆匆说:“外头下着雨呢……我去看看吧!”说着也匆匆跟上,慕垂凉于是也想离开,却听慕老爷子喊:“你在这儿待着!说说上次那件事……” 却说云卿出门果然见昭和曦和在雨中乱跑,云卿也顾不得手腕上的伤,慌忙从丫鬟手中夺过雨伞就追上去喊:“快回来,小心淋湿了生病!” 昭和果然回头,怯怯看着云卿,如此一来拉着他的曦和也跑不掉,云卿见如此忙三两步跟上去为他们举着伞,尚未开口,却见曦和水汪汪的大眼睛咕噜一转,咬着小虎牙睁大眼睛忽问:“阿爹说……叫我们收敛性子,不要欺负你。那倘若一不小心欺负了……你会不会打我们呢?” “啊?” 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齐齐仰面看着她,倒叫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昭和见状,傻乎乎一笑,说:“阿娘,你不要打我们,打人不好。” 曦和瞪了昭和一眼,转眼也是笑说:“或者说,倘若阿爹要打我们,你会不会帮我们拦着呢?” 两个小家伙着实可爱,云卿一时也被逗笑,便道:“那是自然的,昭和说的对,打人不好。”说着一手帮他们撑着伞,一手忍不住要去揉曦和头发。曦和却蹦蹦跳跳欢快逃开,云卿手落了个空儿,怔然一顿,又看见那手仍缠着纱布,无奈笑了。 才直起腰,却忽听一人惊叫:“哎呦小祖宗,那里不能去的!” 云卿抬头一看,赫然一惊:小东湖! 云卿素知小东湖内已是慕老爷子天问阁内园,因平日里根本不准人进去,许多人甚至不知此处有一个湖,云卿也是误闯湖边杏花林才得以略窥一二。慕老爷子心思深重,难说此处究竟有什么秘密,两个孩子又非他嫡亲,真惹恼了他未必后果如何,念及此处一时惊出一身冷汗,将伞往昭和怀里一塞命令说:“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尔后来不及多想就匆匆追上去。 曦和欢快地叫嚷着说:“阿娘,阿娘,好多花儿,快来快来!” 果然是大片的玫瑰花,但是云卿越追越眉头紧蹙,这里不是普通打理的花圃,其精心侍弄程度已经大大超过柳姨娘的美人蕉园。当日她误入美人蕉园,觉得似每一株都精心打理过,叶子没有衰败枯黄,叶面甚至纤尘不染,地上平整无一杂草,一看就知是费了大心思的。可是这片玫瑰园看着更比那美人蕉园干净整洁百倍,里头花枝尚未开始怒放就已经有许多修建痕迹,简直像是可以预见的有瑕疵的都已被剪掉,云卿不知这玫瑰园于慕老爷子究竟有何深意,但越发觉得心头一根弦紧绷起来。 当日不过误闯蕉园就让垂缃差点生气,如今曦和在这园子里胡闹慕老爷子怎会放过她! “曦和!”云卿心急匆匆跟上,很快甩掉了丫鬟,只余她一人跟着曦和一路越过玫瑰花丛到了小东湖,云卿浑然不觉,仍是焦心地喊,“不要到湖边去,快点回来!” 031 水祸 云卿久居岚园多水之地,如今一眼便可知小东湖深浅,深知不是闹着玩的,加之雨天路滑,目光只得紧紧锁住曦和丝毫不敢大意。曦和却像脱缰的野马恣意撒欢,根本连路也不仔细看,蹦蹦跳跳就到了湖边儿上。 与湖对面野杏林的景象不同,这一面并无高大树木,只有绿草如茵繁花点缀,将一面明镜般的湖水不加掩饰的整个儿呈现在眼前。如今春雨霏霏,湖面上细雨斜织,像披上一块如梦似幻的轻纱。 这里多半算得上老爷子的禁地,如今曦和年幼误闯倒也罢了,她若是撞见些什么秘密,可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念及此处,云卿心头一根弦越是绷得紧了,回头一看,隔着成片高大的玫瑰花丛,余下仆从已经跟丢,如今只剩她们二人了。 曦和蹬掉小鞋子,坐在湖边儿一块石头上,将两只小脚丫子浸在水里头戏耍,还招呼云卿道:“快来快来,有好多鱼!” 云卿倒真是有点不大敢上前去了。 若是方才曦和与慕垂凉没有起过冲突,若是如今天上没有飘着淅沥春雨,面前光脚戏水的曦和当真是天真烂漫、娇憨可爱。可是此时她浑身湿透,雨水将她额前头发打成一绺一绺的,原本白玉般的小手如今冻得乌青,更别提浸在湖水中的小脚丫子——她远不如表面那般欢快自在。 曦和却撅了嘴道:“你不来么?你要作我阿娘,却不想养我,也不想陪我玩么?” 云卿再度回头看,大片玫瑰花在湖畔高处,远远可见天问阁飞檐挑角,却只是没有人影。 她不是要把小孩子想得不好,只是曦和笑容太古怪,如今此处没有旁人,若曦和随便出些子什么事,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正是此时,却见曦和突然打了个喷嚏,又下意识去揉鼻子,然后连连几个喷嚏,云卿因见雨越下越大,不免叹口气,直截了当脱下自己的褙子匆匆上前,将褙子团成一包挡在她梳着双丫髻的头顶,一边为她遮雨一边去扶她道:“如今雨大,淋出病来还得吃苦苦的药,多麻烦?况且昭和还在等着我们呢,我们先回去,等天晴了,或者咱们拿了伞,再喊上昭和一起玩,好不好?” 云卿左手用褙子帮曦和遮雨,右手下意识去扶她肩膀,哪知才略一碰到就觉一阵钻心的疼,当即手一缩蹙眉痛叫一声。低头一看,早上包扎好的手腕子早就已经被雨湿透,里头黑红色的药膏渗了出来,和着雨水沿着手背往下流。曦和一看,惊吓之下就要往后退,云卿惊叫:“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云卿扔了褙子两手拼命抓住曦和将她搂在怀里,然后不管不顾往后倒去,曦和身后是湖水,自己身后不过是湿漉漉的草地,如此盘算着理应妥当,却不料曦和果真随她沉沉倒下,一颗小脑袋重重砸在她右手腕上。云卿一声惨叫,痛的额头直冒冷汗,却见曦和麻利地翻身起来,看着她跌在泥泞里左手抱着右手腕子痛苦缩成一团欢快笑说:“你一个大人还怕痛么?羞羞!”边说边赤脚往后退。 云卿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胡乱抓起湿哒哒的褙子紧紧裹住手腕,正欲挣扎起身,却听曦和尖声惊叫,云卿猛然抬头,恰见她光脚一滑,小身子一歪,面露惊恐“噗通”一声直直栽进湖水里。云卿当即惊叫:“曦和!”顾不得多想扔下褙子挣扎起身跟着跳下去,却见曦和小小身子在水里浮沉不定,因连着呛了几大口水,冻得乌青的小脸上又泛着呛水的紫红,越挣扎越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云卿拼命想游过去,右手腕子却越发钻心得疼,原本阴雨天就严重的酸软混杂着方才曦和撞上的疼痛,让她整个右臂都痛得像要抽筋,根本没法子好好游,才扑打了两下水花不仅不能上前施救,反而自己先呛了几口水。这一呛虽难受,却也被冷水拍得倍加清醒起来,极力稳了稳身形目光紧紧锁住曦和不敢移开。 云卿因见她越乱踢打反倒离她越远,每次稍一靠近便被她的挣扎逼得无法伸手。雨越下越大,云卿越发睁不开眼睛,右手腕也从疼痛到麻木,几乎没有了知觉,曦和却在挣扎中越发离得远了,云卿咬牙撑起一口气猛向前游了两下想要逼上前去,却觉脚上似缠到什么,一时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原来已到水草茂密地方,一只脚让张狂飘摇的水草缠得紧紧的,一时挣脱不开。 如此一来,云卿只能眼睁睁看着曦和连连呛水,两手冻得乌青的小手拼命扑打水面,却仍是不能停止渐渐下沉。云卿越心急越挣扎、越挣扎那水草却似缠得越紧了,一时竟连另一只脚也不灵便起来。正是此时,却听曦和突然挣扎露出水面,拼命叫道:“救我!”然后小小的身子像是被什么突然拖拽下去,猛然跌进水里消失不见。 云卿怔了片刻,几乎立刻大叫:“曦和!曦和!”然而水草缠得厉害,她不仅不能稍动,反而猛呛了几口水,一时有些头晕眼花起来,却不得不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万一……万一曦和……那、那慕…… 云卿银牙一咬,左手从头上顺下一枚金簪回头奋力挑开脚上水草,好容易才挣脱开来,又顾不得喘息奋不顾身拼命往前游去,大约到了先前曦和落水之处便一头扎进水里找寻,湖水太深,又逢阴雨,加之水草众多根本难以分辨,云卿连扎了几个猛子往深处找终于找到曦和身影,立刻从背后将她拖出水面,然后一丝一毫不敢耽误奋力向岸边游去。云卿见曦和已不省人事,一边吃力往前游一边不得不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曦和!曦和!”曦和仍旧昏睡着,反倒是她自己越发体力不支,尤其右手腕子已无知觉,整个右臂几乎使不出力来,越游越慢,越游越艰难,短短一程游了足足一刻钟,等到了岸边费力将曦和推上岸,她已经连爬上岸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单手紧紧扒着岸边石块让自己不足以掉下去罢了。 “云卿!” 云卿有气无力地抬头,只见是慕垂凉拎着昭和站在高出,身后几个仆从匆匆撑伞跟上,慕垂凉见状扔下昭和大步过来,路滑,他走的并不稳当,像一只因逆风而颤颤巍巍摇晃的鹰。慕垂凉看了曦和一眼,越过曦和将手探进冰凉的湖水里一把将云卿抱起来,这时昭和也撑着伞过来了,却是用伞遮住曦和“妹妹”“妹妹”叫着,嚎啕大哭。慕垂凉咬牙阴仄仄看了他们一眼,分明是极力忍住没开口。 “我……”云卿见状想要解释,一字出口却无法多言,一来实在没有力气,二来,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来晚了,”慕垂凉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轻颤,却是劝慰她道,“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回去。” 说着转身就要走。 昭和哇哇大哭,一边摇着曦和一边嗷嗷叫道:“爹,妹妹怎么了?你快看看妹妹,妹妹不动,她不会动了!” 云卿又要开口说话,却见慕垂凉冷冷往两个孩子处看去,这一看竟愣住了,不一会儿,他抱着云卿踉跄往前两步,一手扶云卿站住,一手探下去捡起什么,等他再直起腰来,云卿定睛一看,原来捡起的是她起初为曦和遮雨而脱下的褙子。 慕垂凉怔然看了一会儿,云卿不知他做什么,正要开口,却见他目光中满满的恨意,脸色僵冷如石,紧紧握着褙子的手不停轻颤,最后将目光移到云卿脸上。 云卿被他这样的目光吓到,一时有些清醒起来,却见他目光往下移,明明白白落在她手腕上。一番挣扎,她右手腕上的包扎不知何时已经脱落,连早上敷得厚厚的药也已经被湖水雨水冲刷干净,如今上头是难看的疤痕,且手腕连带整只右手都是几近透明的惨白之色。 “阿凉……”云卿有气无力开口,却见慕垂凉的目光一寸一寸艰难而僵硬地移到曦和身上,大吼一声:“慕曦和!” 昭和吓得肩膀一缩,胆战心惊看着慕垂凉。云卿正要作劝,却见红衫子的小人儿闻言直挺挺坐起身来,粉拳紧握恨恨砸地后麻利站起转身直指慕垂凉道:“我就知道你才不会理我们!就算我淹死你也不会先看看我!你算哪门子的爹,我也不要你了!你去死吧!和她一起去死吧!” 云卿见曦和如此,不知怎的倒惊讶不起来,一时又是安心,又是苦笑。却见慕垂凉恨得咬牙切齿,眼睛睁得几乎能看见血丝来,下人们见状甚至不敢上前帮他们撑伞。 “慕曦和,你给我听着——” “阿凉!”云卿无力地开口道,“帮我请个大夫吧,先帮我请个大夫好不好?” 032 折转 曦和看看慕垂凉又看看云卿,一时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却又极力忍住不哭,用与慕垂凉一模一样咬牙切齿加憎恶的神色指着云卿尖叫道:“她装的!才下水一会儿,连我都没事她怎么会有事!她会游水的她会的!” “慕曦和!”慕垂凉愤怒地盯着曦和,忍了半天终是道,“单只为自己高兴就去伤害旁人作乐,你变得跟你那个娘一模一样!” 曦和一愣,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两步上前一脚一脚拼命踢打着慕垂凉哭道:“我都不知道我娘什么样,怎么就跟她一样?你又不养我,你管我变成什么样!你管我!” 曦和年幼,拼命踢打也不可能伤得到慕垂凉,倒是她自己不过赤脚,一番踢打反倒先肿了脚趾,见云卿低头看她,曦和哭喊着嚷道:“看什么看?是你自己说要跟我玩的,是你自己说爹如果要打我你也会帮忙劝的!你撒谎!都是因为你!没有人喜欢你,统统都讨厌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 “慕曦和!”慕垂凉盛怒之下神色可怖,云卿自知难劝,只得转而伸手扳过他的脸,有气无力地笑说:“先、先回去吧?阿凉……” 慕垂凉目光原本死死锁在曦和身上,听云卿如此一言紧紧闭上眼睛,费了极大力气压制下心中暴怒,良久之后猛然睁开,抱起云卿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便听曦和在身后哭喊:“爹你偏心!你讨厌!你是傻瓜大笨蛋!” 回了房,慕垂凉一边吩咐秋蓉去请大夫,一边让蒹葭芣苢帮云卿沐浴更衣,自己则眉头紧锁在一旁盯着。云卿原本累得厉害,如今热水雾气一熏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任由她们摆布,接着半梦半醒间就躺在了床上,自有人帮她盖上温暖轻柔的锦被。 很快就有大夫过来帮她号脉,然后是简单的涂药和包扎,但究竟说些什么,不知是声音压得太低还是慕垂凉将人请了出去,总之是一字也未听见。云卿先时头脑一片空白,略睡一会儿反倒神思清明,能够将方才发生的事一点一滴全部记起来,从精致得简直有些诡异的玫瑰园,到春雨朦胧中水汽蒸腾的小东湖,再到踢了鞋光着脚丫子湖边戏水的曦和,最后是妖娆妩媚又狰狞的水草,一幕幕在眼前交叠晃荡,直慌得云卿恶心反胃,晕晕乎乎闹腾了好一会儿,略睡了一觉,方在半夜里醒来。因仍觉得头重,睁开眼睛又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左右看,却见蒹葭和芣苢各自红着眼圈儿眼巴巴看着她。 芣苢见她醒来,抓着锦被一角压着声音呜呜哭了。蒹葭倒是好一些,只是一副恨她不争模样,看了半晌重重叹说:“你这又何必?没倚仗住什么,反把自己赔进去了,糊涂成这样!让我们怎么跟二爷交代,又拿什么脸面去见云姑姑!” 云卿略怔一会儿,渐渐反应过来,咬着字品着:“把自己……赔进去了?”半晌,方要举起手看,蒹葭和芣苢忙急急齐声道:“别动!” 云卿看她二人神色,心中已是明白,一时也有些怅然。略趟了一会儿,便听芣苢哭问说:“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蒹葭也是点头道:“还是要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名儿一早会从外头请大夫来瞧。” “所以说……”云卿点头说,“意思是,园子里的大夫都治不了?呵……扶我起来,我得自己看一眼。” 蒹葭与芣苢无法,只得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在身后垫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又小心将身上棉被直拥到她下巴,方才帮她抬起右臂给她瞧。只见手臂至指尖都过分苍白几乎透明,如今安静伏在锦被上,像是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已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试着用力去握,只觉手腕处钝痛难忍,然而如此用力,指尖却纹丝不动。 “使不得!”蒹葭察觉,慌忙说,“不可再用力了!” 云卿泄了劲儿微微喘着,坐了一会儿,直静得蒹葭芣苢有些心慌起来。云卿盯着手看,忽问:“他去哪儿了?” 蒹葭恼恨地别过头,芣苢看看蒹葭又看看她,小声说:“大太太方才来看你了,因你睡着,略坐一会儿也就去了。凉大爷去送送。” 说罢偷看蒹葭一眼,又更小声地补了一句:“有一会儿了,想是……被骂得不轻。” 蒹葭恨道:“他活该!从前裴少爷纵无情,也没有这样两次三番来害的!如今才嫁了几天呢,又是淋雨发烧又是差点淹死,只怕莫说能完成你心愿,连保全你周全也未必!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做不到何必要说?比裴少爷倒还不如呢!” 芣苢倒抽一口凉气,偷偷扯了扯蒹葭和云卿的袖子。云卿抬头,只见慕垂凉面容沉静立在珠帘后头,想是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都听见了,便不好再作掩饰,而是直接略过这些,吩咐芣苢说:“去煮点粥吧。” “哎,”芣苢拽起蒹葭一道起身,应下说,“是,这就去,很快就好。”说着二人匆匆下去。 等她二人离去,慕垂凉方拨开珠帘进来,琉璃珠子一阵叮当脆响,云卿笑道:“我先说。” 慕垂凉愣了一下,上前坐到她身边去,便听云卿开口解释道:“只两件事。头一件事,这是意外,不是谁的错。若真要追究,也是我错得更多,曦和她是小孩子而我是大人,我分明知道她有玩笑心思却还是……疏忽了,但她却并不知道我手腕子上的伤,所以说来终究是我大意,不全怪她。” 慕垂凉忍了忍,没开口。 云卿便用左手握住他手,求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想给我一个交代,但你也要想想,那毕竟是你……不论你喜不喜欢,都有父女情分在,如今她已大了,不是你仍在一边不管就能假装她不存在的,难道你要她跟着老爷子然后与你越来越疏离、甚至越来越恨你?” “她姓慕!”慕垂凉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恨道,“我每天都提醒自己,她姓慕!但不必提醒也每天都清醒地知道,我不姓慕,我姓吴!若非旧事牵扯我错来物华,就根本就不会和她有什么父女情分!云卿,我不单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我是恨,恨我好端端的日子全部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意外给打乱!我只要看到她,就会想起当初老爷子和裴家宗族长辈是怎么逼我娶裴子鸳、裴子鸳又是怎么算计我才有了她的!” “可她不是平白姓了慕的!”云卿劝道,“因你如今姓慕,她才姓了慕的!我自然知道你恨,如今我受了伤也说不出‘孩子都是无辜的’这种事不关己的话,但你也要稍往前看,你是愿意看亲生的女儿被老爷子利用反过来跟你作对?还是愿意看外头说我不能容人、因区区一个意外非要跟小孩子过不去?再者,当初你娶我为平妻,裴家没有告你停妻再娶,为的不就是我比起蒋婉更能照顾两个孩子吗?如今你若是为了我迁怒曦和,咱们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何必呢?阿凉,你听我一句劝,这件事先放一放,万不可此时计较。” 慕垂凉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反握住云卿的手,攥得紧紧的,生怕丢失一般。云卿见他听进去了,方小心问说:“那曦和如今……如何了?” 慕垂凉恨意未消,冷冰冰道:“她凫水是我教的,她多大能耐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一眼就知道她根本没事,都是装的!” 云卿也猜到是如此,便叹道:“那么就是第二件事了。阿凉,天问阁那个玫瑰园是个什么意思?它不寻常。” 慕垂凉疲惫地说:“是不寻常,但是没有关系,至少这次不会有关系。” 云卿“哦”了一声,并不多问,点点头说:“不是大事就好,但无论如何,老爷子既有禁令说不得乱闯,咱们就得先发制人,趁老爷子还没兴师问罪先一步登门致歉,悔过误闯之罪,别让老爷子何时想起来再说咱们一个不是,这是其一。其二,不管你怎么生气,不管曦和到底有没有事,都要以咱们房里的名义请最好的大夫去给她瞧瞧,到底求个安心,然后跟老爷子说如今我即便能把孩子接回来教养,也自顾不暇,不能每天带着孩子去请安了,总归是想把这件事缓一缓。其三,那日看到的下人不多,且多半是老爷子那里的,想必不是嘴上没边儿的人,所以恐怕此事闲杂人等都还不知道,所以你不妨先行对外说是我淋雨生病了需休息几日,让孔绣珠与垂缃暂时掌家,免得新章程才出来下头人就乱了,白费我一番功夫,再者,下人胡乱猜测,于你,于我,于曦和,都不大好。这三件事都不能耽搁,虽是晚上,恐老爷子与曦和都没睡安生,不如先把前两件给办——” 033 崩离 “阿凉?” 夜色如水,孤冷清寂。慕垂凉只是一言不发,越发用力抱紧她。 “阿凉……”云卿一只手抱着他,轻拍他的背,故作轻松说:“你不必担心,我爹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我还怕这一点子小伤吗?阿凉,凡事要往前看,不要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小事?慕垂凉默默念着,仍然不言。 明明他们二人都清楚,如今能够书信往来的,根本不是裴二爷,他们只知裴二爷人在大兴城,一时半刻并不确定他在哪里,况且即便知道,以裴二爷如今身份他们也未必见得到,即或真的能见到,云卿又怎会单因她的事就让裴二爷放下所有事不顾一切回来照顾她? 那么,谁还能来医治她? “嗯,好,我听你的,我先去找老爷子,再去看曦和,都听你的。”终是只能如此道。 目送慕垂凉出了房门,芣苢方送了粥进来。蒹葭拿起鱼水欢纹青花瓷勺欲喂她,云卿却不张嘴,只抬头冷冷清清看着她。 蒹葭缓缓放下勺子,却一味低头不言。芣苢看气氛愈加尴尬忙上前圆场说:“蒹葭,你便认个错吧,毕竟叫凉大爷听到总是不好的。只是小姐你也别怪蒹葭,我们看你如此能不心急能不替你抱屈吗?” 见二人仍别扭着,芣苢磕磕巴巴不知从何作劝,一急便道:“小姐,我们替你……恨得慌啊!你、你难道不恨吗?还替凉大爷筹谋,这种时候……还、还一心只为他着想……” “我能不恨吗?”云卿咬牙怒道,“如今废了一只手的是我,我恨得能比你们少吗?可你们叫我怎么办?让我去逼慕垂凉把曦和活活打死,还是让我扑在他怀里哭诉让他带我离开此处,甚至干脆借机求他帮我复仇?恨归恨,也只恨自己疏忽大意,恨老天爷存心刁难,恨自己运数不佳,而不是因为恨就要死要活乱了分寸!” 蒹葭闻言又红了眼圈儿,抬头看看她愤怒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复又低下头来。云卿见状便轻叹一声,缓缓心中怒气,压下声音说:“你们也是,如此大意!如今我是他妻子,你们竟当着他的面提裴子曜?还明里拿他跟裴子曜相比?还有,如今该跟着房里其他人一道称我一声大丨奶奶,不得再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唤我小姐!他一时不计较,难保一世不计较,他一世不计较,难保旁人不挑刺儿。如今二房虎视眈眈恨不得早早把我们大房赶尽杀绝,大太太也好阿凉也好我们也好,如今正是艰难时候,万不可先乱了阵脚起了内讧,做出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芣苢见她当真是动了怒的,忙唯唯诺诺点头应了。蒹葭却仍埋着头,略想了一会儿,静静问:“可是有句老话是没有错的,大丨奶奶,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当日被裴少爷弄伤手腕子,就是因为又逞强又故作轻松所以他都不知你受的苦,因为不知道所以以为你没有放在心上,最后反倒恨你无情。如今老天作此安排,难道真得要重蹈覆辙?” 第63节 “重蹈覆辙?”云卿冷笑一声道,“你非要比么?呵,究竟有什么好比!纵我能原谅裴子曜,你们也该明白裴子曜是故意他却是无意!让我哭?哭什么?哭我云卿就是这种命,连着遇到两个男人却一前一后一起废了我一只手吗?还要我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当日面对裴子曜都能不哭,如今又何必!” 云卿原是可以掩饰得滴水不漏,原也能端起一脉平和,如今却让她二人激得想起前尘旧事,气得脸色发白直发抖,芣苢面色越发不对劲忙哭劝道:“好好好,我们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我们先喝粥好不好?” 蒹葭见状也只是沉声一叹。她原本一心只恨云卿不争,恨她出嫁后竟连大事都忘了,哪里知道云卿心中竟作如此想,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后悔,便叹说:“我知道了,明儿我会吩咐下去,此后咱们的人一律不得提起裴少爷,更一律不得妄言今日之事。” 云卿盯着那只仿佛死人身上截下来的手,心中五味杂陈,难言悲喜。芣苢见好容易算有了结果,忙催促说:“快喝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蒹葭于是安安分分喂云卿吃起粥来,只是云卿心头思绪万千,两度伤手,不免将从前一些旧事都细细想起来,于是才吃几口便心头郁结吃不下饭,芣苢也只得罢了,收拾碗筷先行退下,蒹葭亦默默服侍她睡下。 却说慕垂凉去见老爷子,因听说老爷子仍在天问阁书房内,并未歇下,不免往曦和所居之处望去,却见那里仿佛只一盏昏黄孤灯,不大光亮,也不大有人,冷清得很。正看着,却见一形销骨立的人影缓缓从中走出来,慢慢关上门,茫然站了一会儿,静静离去了。 慕垂凉蹙眉念:“细辛?” 宋长庚跟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子,点头道:“是细辛。想是二姐儿落水之事传到裴大丨奶奶处去了,所以细辛替裴大丨奶奶过来瞧一瞧。” 慕垂凉厌恶地冷哼一声道:“她倒是精神得很,病得半死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正自说着,却见老爷子书房灯灭了,慕垂凉立刻收回目光,等老爷子出来,将云卿所述一一禀了,便见慕老爷子略一愣后呵呵笑了,拍着慕垂凉肩膀说:“你如今倒真是铁石心肠冷性子了,你媳妇和闺女如今正不好,你还能分出心思来应付我?谨小慎微我瞧着是好事,但是轻重缓急,仿佛咱们拎得不大一样。阿凉,我怎的觉得一心教养你长大,如今你却和我想的越发不一样、越发离我远了呢?” “爷爷此言,可是说我不孝顺不体贴了么?”慕垂凉冷冷清清道,“只是爷爷当真不知吗?从前爷爷叫我做什么我都去做,因为无论外头如何凶险,回了家都算个安心地方。只是如今,外头四族之事繁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回了家爷爷反倒还要咄咄相逼呢。说来真是不知道爷爷究竟想要什么,若爷爷觉得我果真已无用处,再找一个换掉我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呢?我倒是安心与垂凇、垂冽一样,只守着一个银号分号安心赚点子小钱养家糊口。” 一席话以退为进,老爷子自然听得出来。说来慕垂凉平日里和顺惯了,老爷子倒极少见他连着冷淡如此之久,又闻此言,一时也知当下局面。垂凇垂冽莫说离慕垂凉差得太远,单说慕垂凉这特殊身份就找不来第二个。如此想着,不免又要反省是否当真逼得太狠了,于是呵呵笑了,正要开口,却见曦和房中又有人出来。 慕垂凉闻得声响仍旧神色冷淡看着老爷子,老爷子神色竟也丝毫不乱,紧紧盯着慕垂凉的眼睛。宋长庚见是昭和送大夫出来,怕场面不大好看,便轻声禀说:“是王大夫。” 昭和乍见老爷子和慕垂凉下意识往后一缩,神色怯怯,等到看到长庚在身旁笑,才跟着怯怯笑了。虽怕极了这场面,却仍是一步一挪地过来规规矩矩向老爷子与慕垂凉行了礼,甚至还加了一句:“长庚叔叔好。” 王大夫自然也跟过来行礼。 老爷子与慕垂凉仍僵持着,王大夫常年在慕家,多少也知他祖孙二人间的微妙关系,素日里也装惯了糊涂,如今便也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直接禀道:“二姐儿是寒气侵肺,恐要咳个三五日,但无大碍,用温补的药调理着也就是了。老夫这就回去开方子抓药,只是这期间恐咳嗽之中麻痒难忍,未免二姐儿睡梦之中乱抓乱挠,需着人好好在旁守着。余下无他。” 慕垂凉仍冷冷不言,便见老爷子忽笑了,弯腰抱起昭和笑说:“你二妹妹不乖,你可莫学她。” 昭和分明要替曦和辩解,但看着慕垂凉冷淡神色,又低头不敢言语,半晌方唯唯诺诺说了句:“是……太爷爷。” “长庚,”慕垂凉道,“天黑路滑,送一送王大夫。” 长庚自然应下,送王大夫去了。慕垂凉简单说句告辞,转身就要走,慕老爷子却留道:“如今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曦和。”见慕垂凉只是僵着不动,须臾,将昭和往他怀里一塞,叹道:“也罢,等你媳妇和曦和都好了,咱们爷孙俩再抽空好好聊聊,如今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说着自挑灯离去了,一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一大一小父子二人。 昭和见慕垂凉盯着他瞧,当即吓得缩回脑袋从慕垂凉身上爬下来,仿佛对他来说被爹抱着更为恐怖。慕垂凉看着越发蹙起眉头,却也无甚可说,转身径自往曦和房里去了,昭和见状匆匆垫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后头,才跟到房门口正要进门却猛然撞上一物,昭和一抬头,原是慕垂凉已停下,他脑门儿正撞在慕垂凉身上。昭和一张胖乎乎小脸“刷”就吓得惨白,两手使劲绞着,大眼睛蓄着泪,眼见是要哭出来了。 034 伤势 慕垂凉居高临下看着,看昭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措,一时眉头越发蹙得紧了,开口却是问说:“方才是细辛过来了?” 昭和忙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战战兢兢说:“是,是辛姨来了。” 慕垂凉略过他的称呼,接着问道:“她来作甚?” “来看妹妹,”昭和小心翼翼偷看着慕垂凉,绞着发面团儿似的小胖手紧张说,“辛姨说,阿娘让她来看看妹妹,若是小病,就让家里大夫来治,若是不大好,就赶紧去请舅舅来,说无论怎的,舅舅都是咱们物华最好的大夫,他医术高明,定能将妹妹妥妥帖帖治好……” 慕垂凉眼神一黯,神色骤冷。 昭和不明所以,继续稚声说:“辛姨还说,若说治病,谁还能比得上裴家呢?物华大夫,谁能比得上舅舅呢?” ……裴子曜! 次日一早,自有大夫陆陆续续过来瞧。云卿浑浑噩噩睡了一觉,连慕垂凉昨儿何时回房的都不大晓得,但睡得再足再好,及两三个大夫瞧过后,多半也有些烦了。紧接下来的几天又是如此,只是一味请医来治,所服汤药却依旧是先前裴二爷走时留下的,云卿便知这些大夫都治不了,加之早就心中有数,也就认了,只是越发躺得烦,想要起来走一走。 本来那伤皆在手腕,身上也是略带些咳,其他并无碍,因此大夫虽很是犹豫了一阵子,但毕竟准了。 只是慕垂凉不允。 慕垂凉劝道:“不如你再安心躺一日,万一再惊了风,或是磕着绊着,岂不是更麻烦?你不必担心,城北有一位老神医十分厉害,当年岳父大人也称赞过的,早上去请时他刚好进山采药,等他一回来,就一定——” “阿凉,”云卿笑道,“不碍的。让我起来略坐坐儿,若我乏了,转身几步就是床榻,再去躺着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我只坐一会儿,不出门。” 云卿既如此说了,慕垂凉也无甚好劝,扶她起来一块儿翻了一会儿子棋谱,平和说笑了片刻。只是不多久便有下人过来秉,说银号里又有些事需得慕垂凉拿主意,慕垂凉原是要给推了的,云卿却给拦下,劝他去了,自己在房中与蒹葭下起了围棋。 慕垂凉出了门,见方才过来给云卿上药的郑大夫依旧候着,便知他有事隐瞒。 郑大夫道:“不瞒大爷,我治不了,王大夫治不了,这几日连番请了四五个大夫也治不了,那就不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是该想其他法子了。” 慕垂凉淡淡道:“哦。” “前次提议大爷不听,我与王大夫尚能拼尽医术缓解大丨奶奶手腕之痛,但这两日时晴时雨,阴雨日恐还得再持续好几天,大丨奶奶所受痛苦只会加倍。再者,即便是没有下雨这茬儿,如今自落水已过了三四天,今日看伤口已开始溃烂,决计不能再拖下去了!” 慕垂凉点点头道:“嗯。”见郑大夫仍是激愤状,便吩咐说:“知道了,下去吧!” 郑大夫只得作罢,告辞去了,却才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道:“大爷,若再这样一日一日拖下去,恐莫说手腕,连半条臂膀都会连带着不能动弹,废的可就不单单是一只右手了!当日为大爷医治的是裴二爷,那药方子也只有裴家有,我等连那方子都看不懂,怎会有人敢随便下药!为今之计,不如早早去请裴家大爷来——” “我说,”慕垂凉淡然打断他,平静道,“知道了,下去吧!” 目送郑大夫愤然离去,慕垂凉方恍惚回头看去,只见门窗紧闭,偶尔传来“嗒”一声脆响,乃是围棋落子的声音。 慕垂凉在外头听了一会儿,果真一切寻常,便吩咐秋蓉等人仔细服侍,带长庚一道出门去。路上碰到花房掌事带着下人往各房送花,慕垂凉便顿住细细看着挑选了几盆,一是瓜叶菊,群青色,一是蟹爪莲,大红色,看着皆是鲜艳,精神气儿顶足。想了想,又吩咐人剪几枝西府海棠去供瓶,又特地嘱咐要嫣红鲜艳,不要淡白无色的,好生细细嘱咐了一会儿方才放心。 见花房管事们忙活去了,长庚方笑说:“爷对大丨奶奶当真是上了心的,连这一点子小事也要做到极致,大丨奶奶看了自当明白爷的心意。” 慕垂凉本不大在意,及到了大门口、已跨过门槛,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好好看了一眼慕家,道:“我的心意,她是知道的。” 长庚只是笑,帮慕垂凉打起马车帘子,却见慕垂凉本看着精力充沛,待一上车放下帘子,却似瞬间疲惫,几乎有些老态,只听他沉沉一叹,右手扶额闭目养神,道:“只是知道的,不够多,信的,也不够深。” 长庚便笑:“也这岂不是冤枉大丨奶奶了?也亏得大丨奶奶贤淑端庄识大体,若换旁人,指不定怎么闹翻了天。爷如今正是繁忙时候,若非大丨奶奶如此,恐更是分身乏术、平添烦躁了。” 慕垂凉闻言,轻笑一声,嗤道:“你知道个什么!” 半晌,又叹道:“头一回,我不该跟她吵,吵也罢了,又不是头一个把她找回来的,谁知道在垂缃房外美人蕉园雨夜里她一个人都瞎想了些什么。如今哪一个大夫都说必是剜心蚀骨的疼,可你看她何曾在我面前哭过一次!” “不能吧?”长庚疑道,“大丨奶奶不是那小性子的人,不会自己钻牛角尖。况且回来后也一应如常,并无不妥之处。” 慕垂凉透过马车帘子看着窗外人头攒动,若有所思道:“但愿是我想多了。只是头一回,她跟我吵罢,正在气头上,又摔伤淋雨,待到了垂缃房里,却开始引诱垂缃入局帮她掌家了。这一回呢,醒来之后倒先劝我去跟老爷子解释、去请大夫医治曦和,甚至还有条不紊让孔绣珠和垂缃帮着掌家,自己的苦楚一分都不提。总觉得这心思转变太快了些,教我有些跟不上。当日她雨夜摔伤,与裴子曜与她雨中作别,几多相像!如今伤手,虽非我一手所为,但毕竟脱不了干系,难保她就不会想起当日裴子曜伤她一事。前前后后实在太相似了!旁人拿来比较那也罢了,我是怕她也会拿我二人比较。” 马车颠簸,长庚欲言又止,见慕垂凉察觉且看着他,犹豫片刻,问说:“但……郑大夫是不会骗爷你的,倘若那伤果真越发严重,如要医治,恐怕还是得去请……” 慕垂凉闭目养神,恍若未闻。长庚见状,一时也不便插嘴,走了半晌路眼见是要到了,却见慕垂凉突然睁开眼睛一拳砸在身边恨道:“城北那位吕神医究竟何时回来?你们给他银子也好给他送人情也好,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云卿,我不能、绝对不能,让她始终记着我做了跟裴子曜一样的事!绝对不能!” 长庚一凛,立刻道:“是!” 到了晚上,云卿照旧等慕垂凉吃饭,及至子时方听外头有些动静,便听蒹葭过来报说:“凉大爷请了大夫来。说是城北的吕神医,既落了个神医名号,想必是有些能耐的,叫咱们收拾收拾。” 云卿看看自己的手,摇头轻笑道:“真是不死心呢……我爹号称起死回生的神医,不少人以‘神’称之,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敢对我这手腕子大意。如今他列的几忌都违拗了,想来即便他在也是束手无策的,何必再要从外头一一找了些比我爹还不如的大夫来,何苦如此折腾呢!” 蒹葭扶她躺下,一边放下帷帐一边说:“许是凉大爷自己个儿要求个安心吧!听长庚说,凉大爷自你手受伤就没笑过,恐是自责的很。” 云卿便不再多言,示意蒹葭出去请人。片刻之后,果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进门,各自见礼之后,便见这号称吕神医的取出垫枕搁在她手腕之下,接着一手捻着白须一手搭上三指号起脉来。房中人一时大气也不敢稍喘,皆皆紧盯着吕神医瞧。倒是云卿神色自若,凡吕神医问起的都一一详细作答。 “夫人这手腕不似新伤,细算下来,恐近十个月了。” 云卿笑答:“是,去年七月落的伤。” 吕神医一番思索,若有所思道:“若老夫没有看错,这伤起初是被耽搁了的,原伤及筋骨,该好好静养,却又一番劳损,已是难治,其后几个月想必都没妥善用药,所以才留下了病根。及至后来,大抵是遇上了医术高明之人,精准施针、精良用药,才略有好转,但仿佛并不太久,不足以根治。至于尊夫所言这几日疼得狠了,想来一是阴雨绵绵,伤骨透着阴凉,乃是旧伤复发,二是久浸冷水,三是过分劳顿,都属又添新伤。” “吕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云卿道,“恰如神医所言,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035 神医 慕垂凉一时大喜,疾步上前问:“那可有得治?不,必是能治的,老神医略一号脉便能推算得一清二楚,必是对这个病有十拿九稳把握的!还求老神医相助!” 吕神医却略过慕垂凉,蹙眉看向云卿问:“若老夫说得对,那就更不能懂了。夫人既知手腕旧伤未愈,怎会如此大意让伤势更重?再者,旧伤添新伤,这等疼痛夫人竟忍得?” 云卿低头笑了,半晌,示意蒹葭打开帷帐扶她起身,吕神医自然回避。待她收拾妥帖,信步出来屈身就拜,吕神医忙去扶她,却见她摆手示意不必,低头道:“吕神医果真高人,云卿佩服。若然如此,云卿便可放心,能够好好请教吕神医一件事,还望吕神医拿你医术作担保,给个明话儿,让我与我相公都落个安心。” 慕垂凉全然不知云卿此刻举动所为何事,一时心中有些发闷,却见吕神医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方才对云卿道:“老夫原就是行医问诊之人,如今夫人既有事要问,直说便是,夫人又何必客气。” 蒹葭见吕神医不便去扶,便与秋蓉一道扶云卿起来,待云卿入座,吕神医却才看清云卿面貌,捋着白须带着三分惋惜叹道:“原是画师吗?去年七夕斗灯老夫也曾去看,竟不料夫人就是‘踏雪寻梅’一灯的画师呢!夫人好才情,若为手腕之伤被迫弃笔,也实在太过可惜……当真是天妒英才了!” 云卿便笑:“神医谬赞,云卿愧不敢当。既然神医话中已提起,那么云卿便直问了。神医说若云卿被迫弃笔实属可惜,那么神医究竟有几分把握,让云卿可重新执笔作画呢?” 吕神医目光轻轻略过云卿受伤的手腕,慈爱笑道:“夫人看似灵秀,怎得如此看不开?夫人还有另一只手,若想执笔作画,又有何不可?” 慕垂凉一时怔了片刻,当即就要开口再问,云卿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虽吕神医看到,她却并不避忌,亦不松开。吕神医自然看见,二人倒是相视一笑,云卿方问说:“神医劝言,云卿谨记了。只是若这伤手今生无法提笔作画,总也该有它一分半分的用处,若不执笔捏针,只是寻常吃饭用筷,神医又有几分把握?” 吕神医摇摇头,轻笑道:“夫人心中有数,何必来为难老夫?尊夫也是大智慧之人,却是关心则乱,非要求个结果,老夫无奈只得深夜叨扰。夫人是奇巧心思,自当看得更开一些。恰如夫人的灯‘踏雪寻梅’,其实寻到与否,不过遇到不同的风景,又何必强自己为求一梅之象而失山原之景?” 慕垂凉惊问:“这也不能吗?” 云卿将他手又握紧一分,见慕垂凉几番欲言又止却生生忍住,方转而笑对吕神医道:“其实不瞒神医,云卿心中有数,当顺天意,不敢强求。只是尚有亲人为此事担忧,我夫更是为此事郁结难眠,云卿哪里忍心?所以今日并非强求神医为我医治,只为有神医一言教我夫明白,便可安心放下此事了。” 吕神医赞赏地点头笑道:“夫人明丨慧,果真不愧是物华第一等的画师。”说着放下茶杯,已有起身告辞之意。 云卿见状便随之起身道:“深夜打扰神医,云卿万分愧疚。神医今日之言云卿谨记,他日若左手能画,必送宫灯一盏登门致谢。” 吕神医大喜,哈哈笑道:“好,老夫倒是很想结识夫人这样的小友。”也不等慕垂凉与云卿说送客,吕神医便捋着白须转身要走,慕垂凉与云卿忙跟上前去送,却见吕神医人已跨出门槛,却又顿住转身,问慕垂凉道:“不知为夫人诊治之前,公子给我看的药是出自谁的手?” 慕垂凉与云卿相视一眼,坦白答道:“岚园,裴二爷。” 吕神医笑道:“猜也是他。夫人想让这只手有一分半分用处,端碗用筷恐是为难些,但若说翻翻棋谱,拿个灯笼,让它看起来与旁人无异,再者,疼得略轻一些,那若找对了人下对了药并非不可能。但是为何连请几位大夫都不敢应下,公子心中想必有数。谁家的药方谁家的药,自然要找谁家的大夫。物华之内,当属裴家,裴家之内,裴老爷既不肯出山,那便当属裴家大爷裴子曜。老夫言尽于此,二位留步,告辞。” 云卿才有些明白过来,想必裴二爷的方子自有其古怪之处,所以前后来了几位大夫都不敢接着往下医治。只是如今吕神医直言需找裴子曜过来给她医治,岂不好笑么? 天又下起绵绵细雨,外头寒凉,云卿目长庚送吕神医出了园子方笑说:“回去吧!其实你我都明白,我这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好了,所以往后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好吗?天意如此,原不是谁的过错,我看你这样子折磨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慕垂凉目光落到渺远处,木然看了会儿子,转身对她笑笑,说:“进去吧,外头凉。” 云卿多半能察觉慕垂凉古怪之处,但她话已说明,如今倒不好再接着劝。 好在,慕垂凉只叮嘱郑大夫每日过来给她号脉、换药,不再费心从外头请所谓神医来。只是他越发操劳,每每晚上等他吃饭都可见他眼底血丝,而她晚上因手腕上的伤生生疼醒的时候,又常常可见他睁着眼若有所思想盘算着什么,似乎根本未曾入眠。但即便如此,慕垂凉却也越发体贴入微,比往日里更心疼她。而慕家除了她房里几人和不小心撞见此事的阮氏,余下并不知道那日小东湖之事,都只道病了,各房按礼数过来看一看也就罢了,如此云卿便借机好好休息了几日。 三月底一日,雨下得比往常大些,听着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声响,着实令人烦躁,云卿虽答应了慕垂凉不出门,但又实在坐不住了,便吩咐蒹葭寻了厚斗篷出来将手小心遮住,然后两人一道出去走走。园中雨大,红绿凋零,远处白蒙蒙一看,无甚景致可言。蒹葭便道:“不如还是挑个晴天朗日再出门,今儿雨太大,寒气重,恐晚上又要疼得睡不着觉。” “不碍的,”云卿边走边不在意地道,“总归是治不好了,如今再留意也不济,。”说着沿着廊檐往外走,走了几步却想起垂缃来了,这几日园中有事都是与她住的不远的孔绣珠来回话,算下来自在老太太那里当众定下行俭八例之后就再没见过垂缃,如今一时想起竟觉分外想念,当下便决定去看垂缃。蒹葭慌忙作劝,却拦她不住,只得依了。云卿原本百无聊赖心中烦躁,如今有了安排一时有些兴致勃勃,因见雨大,便吩咐蒹葭说:“只一把伞恐怕不行,你去取蓑衣来,我刚过门时阿凉不是着人做了新蓑衣给我玩?就是里头还衬着素纱和油布,多大雨都湿不了身的那两件,我等你一会儿,你去取来。” 蒹葭无可奈何,只得将伞留下,自己去了。云卿多日未曾出门,如今越发觉得自在,在廊檐下踢着步子走来走去,见蒹葭半晌不出来,想是旧物不知归置何处去了所以一时难寻,便一时大意走得远了。正是此时,却见一人影冒雨过来,云卿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要找的那种蓑衣么?莫不是慕垂凉回来了?等人走近了,再仔细一瞧,竟不是,不是慕垂凉而是长庚,蓑衣也略有不同,长庚匆匆冒雨走过直进慕垂凉书房去了。 所幸云卿停留之处在一株海棠花树后,想是长庚未曾瞧见,否则告到慕垂凉那里岂不徒惹他生气?正自暗舒一口气,却忽想起另一事来……怎得慕垂凉他……在家? 长庚进门脱掉蓑衣交给秋蓉收着,匆匆上前秉道:“查出来了!” 慕垂凉将自己埋在宽大的黑桃木雕花座椅中,神色如在梦里,闻言却不紧不慢沉声道:“说。” 云卿在窗下听得心头一凛,他果然是在家,而她竟不知道! 长庚便答:“这件事爷你也知道,裴家前阵子想从东北运一批药材过来,原是要走陆路,但一来药材数目过大,又都是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珍贵药材,价值不菲,所以生怕贼匪劫了去,二来要经过大兴城,毕竟太招眼,恐朝廷里的人留意了去。所以药材虽买下了,但尚不敢运。” 云卿一时恍惚,怎么他近日里一番忙碌,竟是为了查裴家? 慕垂凉仍是疲惫躺着,闻言却冷笑了两声,说:“原是这桩买卖!活该了他!裴子曜如今忒也不厚道,为买这批货,提前在物华城分四批往慕家银号存了大量银子,然后让底下人跑去沈阳一次性全提了现银,一日之内把沈阳慕家银号的现银给提空了!如此也罢了,分明知道此事严重,却不吩咐底下人看住嘴巴,偏又张扬了出去,闹得满城商户都去兑现银,得亏沈阳分号的顾东家是个有能耐的拼死给抗住了,否则慕家银号在沈阳乃至整个东北都要功亏一篑!那小子,打小我出去玩必带他和阿宽,得了什么好的有阿宽一份就没短过他的,如今阿宽成了物华有名的恶少,在我面前却还乖着呢,他倒是好,翅膀一硬就敢立马翻脸不认人,物华城里见面留着三分虚礼,却跑到千里迢迢的地方反咬我一口!若非怕云卿多想,我能饶得了他?如今贪心不足吞了块嚼不动的肥肉,真想由着他自生自灭长长记性!” 云卿惊愕,半晌,不愿多听,自行离去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做起事来是这样子的,也不知道裴子曜才成亲掌家,与慕家的争斗竟已到这种地步,更不知道慕垂凉已厌恶裴子曜至此,想必已经不可缓和,更加不知道慕垂凉竟是怕她多想。她多想什么?所以前尘旧事都在二人心里,并不是她吩咐蒹葭等人不要提起他就会不介意的啊! 云卿苦笑,一时没了兴致,回来看到蒹葭翻出的蓑衣,两件,簇新,一大一小,精致华美,默默看了半晌,吩咐说:“收起来吧,手疼,不去了。” 第64节 房中长庚却接着秉道:“爷让咱们查裴家近日里有什么大难处,恐怕只有这一件了。若爷果真去求裴大爷为大丨奶奶医治,恐怕裴大爷只会提这件事来换。但此事老爷子心里头也跟明镜儿似的,一心等着看裴大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爷今儿为大丨奶奶的事反去帮裴大爷解决运药之急,老爷子那里恐怕——” “我知道,”慕垂凉再度闭上眼陷入沉思,半晌方说,“我都知道。但是她虽不说,那手腕岂能不疼?罢了,拟拜帖吧!” 036 挥拳 却说这两日阴雨连绵,房中湿寒潮闷,云卿手腕子越发痛得厉害,而且即便郑大夫不说,云卿也能察觉那手腕上的伤分明是更重了些,显见上次落水之伤根本未曾妥善处理,不过拿着裴二爷留下的药蒙混过去罢了。 但是疼却是真疼。 孔绣珠心细,云卿不愿被她察觉,就拜托阮氏帮她盯着些家务,阮氏一来总觉愧对于她,巴不得她好生歇息,二来又不舍好容易夺过来的掌家之权流失到二房,因此不多想便答应了。如此一来阮氏与孔绣珠都极少再过来,白天慕垂凉又通常不在,云卿方能自在些,偶尔痛得额头直冒冷汗、蜷缩在被子里直打颤,也不过唯有蒹葭等人知道罢了。 这一日外头又是淅沥小雨,云卿午睡中恍惚听到细碎的窃窃私语,像两只老鼠躲在暗处偷吃东西。云卿乍一想到这个,更觉浑身无一自在之处,略一动,忽觉手腕处仿佛有人拿了石头一下一下狠命地砸,云卿疼得筋骨都痉挛之后恍惚明白是在梦里,然而拼命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能动,不能呼喊,不能求救。然而此时手腕处一起一落的石块却并未停止,直砸得血肉模糊,白骨都碎成了渣,云卿看得毛骨悚然,却见那拿石块的人身形越发清晰,仿佛是熟悉的面容,一时却又难以分辨是谁,惊叫着要逃窜,一回头却猛然惊醒。 “怎么了?” 云卿一抬头,见竟是慕垂凉坐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正稳稳当当扶着她的肩膀,神色中满是关切。云卿长舒一口气,微微带喘地问:“什么时辰了?你都回来了……我睡了这么久吗?” 慕垂凉用手帮她擦着汗,静静回答说:“未时。蒹葭说你睡了还不到两刻钟。是我回来早了。” 云卿渐渐平静下来,由慕垂凉扶她起来,方勉强对慕垂凉笑说:“梦魇,醒了就没事了。倒是你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垂凉略一顿,平和笑说:“请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云卿微微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说过……” “都已经请来了,”慕垂凉道,“就让他试试吧!”说着不再多劝,只是帮云卿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接着对身后秋蓉点了点头。秋蓉见状,便出去请了一人进来,因隔着门上珠帘和床边帷帐云卿一时没有瞧见那大夫样貌,只是一眼看去就觉得十分熟悉。那大夫却也不急着进来,隔着珠帘顿住脚步,于是云卿隐隐可见那大夫一袭石青色广袖大袍和……黑色回纹宽襟。 云卿忽一凛,登时明白来者何人了,一时刚刚被慕垂凉擦掉的冷汗再度细细密密渗出来,眼见秋蓉要打开珠帘请他进来,云卿突然握紧慕垂凉的手说:“我不治了。” 慕垂凉眼睛只盯着她受伤的右手腕子,低低说:“听话。” 云卿忽觉烦躁,抽开手压着声音冷冷道:“我说我不治了!不治了你没听见吗?” 慕垂凉略顿片刻,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清清楚楚说:“听话!” 云卿怒火猛然窜起,然而碍于人前,只得生生忍住,竭力平稳说:“这么做不合适。况且我自个儿的手腕子,我做得了主。” “听话,”慕垂凉恍若未闻,极轻地坚持道,“听我的。” 毕竟珠帘后面尚有人听着,云卿一时不便再多言,只得一忍再忍,不再开口。便见慕垂凉打开帷帐退出去,立在旁边道:“秋蓉,请大夫进来。” 打开翡翠珠帘,裴子曜一眼看尽房中景象,阴冷着脸,稳稳迈步进来。秋蓉随之搬了凳子放到床边,裴子曜也并不客套,直截了当坐下,干净利落打开药箱将垫枕等物一一取出,然后简单直接道:“伸手。号脉。” 云卿心头翻江倒海,一时只觉手腕更痛,却固执不动,三人僵持一会儿,却是慕垂凉率先开口道:“给大夫号脉。” 云卿抬头冷冷看了慕垂凉一眼,执拗半晌,终是只能伸出手来,裴子曜似乎极轻地冷哼了一声,然后捉住云卿手腕在垫枕上放妥,然后静静好起脉来。过一会儿,他神色古怪抬头看了云卿一眼,伸手就要去打开帷帐,云卿心一紧,急问:“你做什么?” 裴子曜手生生顿住,隔着帷帐与云卿四目相对,最后冷冰冰说:“我看伤。”说着又要伸手去拨帷帐。 “慢着!”云卿冷喝,说,“你虽是大夫,我无甚好避忌,但我已是人妻,你要看伤处我可以出来给你看,但你进不得!” 裴子曜一手已经探进幔帐,听闻此言反倒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果真收回手,起来转身退到三步开外,望着窗外负手而立。慕垂凉与秋蓉都要去扶,云卿冷冷看她二人一眼,秋蓉一时不敢再碰,唯有慕垂凉神色如常,仿佛不知云卿之怒。待云卿起身,秋蓉自为她披上斗篷,扶她在桌旁坐下。 见几人都不开口,秋蓉只得轻声道:“裴大爷,还请继续为大丨奶奶诊治。” 裴子曜闻言转身,但却并不坐下细看,只是走到跟前解开包扎翻看,那里疤痕扭曲,如今大片黑红,难看之极,裴子曜越看神色越奇怪,一时兀自冷笑,一时目光深邃看向云卿,云卿正自不解,却见裴子曜放开她手腕,用云卿最熟悉的谦谦君子之浅笑温和说:“秋蓉姑娘可否暂且出去一会儿?我有些事要做,怕吓着姑娘你。” 他这话如此客气,倒令秋蓉有些无措,慕垂凉略点了个头,秋蓉这才告辞。秋蓉这一走房中只剩他们三人,慕垂凉默然立在云卿身后,裴子曜笑意温润,目送秋蓉出去。然而等关门声音一落,便见裴子曜轻描淡写地略挽了挽袖子,然后疾步上前挥拳揍在慕垂凉脸上。云卿惊叫一声当即起身,见慕垂凉防不胜防未曾躲开,那一拳已落在右眼正下方,人也趔趄两步离她远了。裴子曜冷淡之色突然迸发仇恨,挥起拳头就要再上前,云卿两步闪到二人之间冷冷道:“裴子曜!” 裴子曜拳头生生刹在云卿眉心,这一拳用了多大劲儿连云卿也后怕,想必若不是他刹得急,恐怕云卿真要被一拳掀翻。慕垂凉一把拉过云卿,细看无事,方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云卿却立刻闪身躲开他。 裴子曜见状冷冷收回手,略过云卿,只对慕垂凉道:“我答应你治病时就曾说过,我以大夫身份前来,那么病因病况你一律不得瞒我!如今是怎样,利用我对她的手腕也有几分愧疚,就以为你随便糊弄两句我也非治不可?” 慕垂凉略一想,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至于骗你什么?我自然是为了治好她,所以从一开始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者,如今我既请你来,有什么事你大可以明说,何必言辞闪烁装腔作势!” “真是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我就明说!”裴子曜冷笑一声道,“你说她这手腕子是冷水浸泡所致,的确,表面上看的确是冷水浸泡,而且恐怕比你跟我说的要更疼百倍千倍!可你既知她疼,巴巴地求我救她,又何须故作隐瞒!为何不早一点来找我?为何不早一点说清楚!你究竟是想治她还是想害死她!” 云卿不知所为何事,却见慕垂凉仿佛也不明所以,犹疑一番更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冷水浸泡造成的伤?那还会是什么?还是说她游水劳损筋骨所致?” 裴子曜神色阴冷,怨毒地嗤笑道:“还会是什么?打的!是重击造成的!虽只有一击,但正砸在从前骨伤之处,那儿本就没养好,如今让这么一砸才伤及根本,所谓冷水浸泡游水劳损不过是害及皮肉筋脉,这一击才是致命之伤!你说她疼?我捏碎你的骨头看你疼不疼!早知你竟然打她,我就不该承你的情来帮你惺惺作态!” 云卿闻言何止惊愕,来来去去多少大夫都未曾看出来,却叫裴子曜一眼看破!他如今果然已是……神医了? 云卿怔然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不会错了,这几日伤口疼得不寻常她便隐约猜到了——是起初为救曦和,小丫头一头栽在手腕处砸伤的!曦和只作玩笑,并不会说,云卿当时一心只想平息事态,自然也不曾提起,所以慕垂凉根本不知还有这一出。 “我打她?”慕垂凉从未听云卿提起过,震惊之余听闻此言不免气急反笑轻哼一声说,“你不要把旁人想得都跟你一样。” 从前裴子曜岚园之外雨中作别碎了玉镯伤了云卿手腕,才是她这只手腕多灾多难的开端,裴子曜素来最悔不过此事,因此十分介意被人提起,尤其如今还是当着云卿面被慕垂凉提起!当下神色便不对了,云卿见他右手再度紧握成拳,两步上前稳稳站到慕垂凉身前紧盯着他道:“够了,裴子曜!没错,如你所言的确是重击造成,但此事他根本毫不知情,轮得到你乱安什么罪名!” 慕垂凉愕然,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裴子曜忍无可忍,上前紧紧抓住云卿肩膀咬牙切齿道:“我乱安罪名?我为了谁!毫不知情不是错吗?你嫁给了他他是你相公他凭什么毫不知情!你一只手要废了他甚至连因为所以都闹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究竟还为他开脱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他?那么乖顺听从他?那么连命都不要地当着我的面一再维护他!云卿,我是大夫,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重,只有我知道你手腕上的伤到底有多痛!你竟然忍着骨裂的痛楚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十一天啊,云卿,你疼了整整十一天!” “所以呢?”云卿冷冷道,“究竟与你何干?” 037 开局 裴子曜松开手,踉跄倒退两步,一时如遭双打,恍惚惨笑喃喃:“与我……何干?” 云卿原本紧盯着他,一时也不得不移开目光,沙哑着声音道:“对,早就与你无关。我们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若你看不惯,大可以现在就走,而且以后也都不要再来!” “呵……不要再来?”裴子曜恍惚笑问,“怎么,你怕别人说啊?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裴子曜突然放声大笑,形状癫疯,云卿一点一点收了笑,神色冷凝看着他,却见他大笑之中神色悲苦,喜怒都撑到极致、且明明白白都摆在她眼前,云卿心下如翻江倒海,一时越发握紧了拳头,却听裴子曜笑声戛然而止,伸手指着她尖声道:“好,与我无关!从此都与我无关!到你被他折磨殆尽,趴在地上哭着喊着求我的时候,我也只会说一句都是你活该!从一开始都是你活该!” 云卿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裴子曜,闻言便僵在原地,却见裴子曜拎起药箱大步流星就要离去,才与她擦肩而过,却听一直未曾开口的慕垂凉低低冷笑:“这就要走?莫不是忘了什么吧?” 裴子曜被拦下,阴仄仄看向他。 恰是此时,却听外头传来响动,一个稚嫩声音模糊传来:“……蓉姨,我们只是来看一眼阿娘,就一眼,就偷偷看一眼就好,蓉姨你让我们进去吧……” ……昭和? 三人都是一愣,尤其云卿更是惊讶,昭和与曦和来看她? 却听曦和声音也传来,却高傲得很:“哥哥是慕家长孙嫡孙,便是来向大丨奶奶请安也不行么?蓉姨一味只是拦,却不先进去禀报请示,是为何意?看不起我们吗?还有,蓉姨休要再拿阿爹当挡箭牌,他什么时候这个时辰在家过了?素来他眼里银号比什么都重要,蓉姨此刻拿他作借口岂不笑话?” 接着便是秋蓉的声音,但她刻意压低了许多,并不能听得分明。云卿于是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与裴子曜仍冷冷紧盯着对方,各自都似有深仇大恨。云卿一时烦躁,加之手腕疼得厉害,便高声打破僵局:“秋蓉,由着她们进来吧!” 外头乍然一静,不一会儿便听到秋蓉开门声音,紧接着便见昭和小心扶着曦和跨过门槛进来,于此同时房中二位男人几乎同时别开目光,慕垂凉看向窗外,裴子曜目光则投向珠帘,两个娃娃原以为只有云卿在,一脸小心翼翼谨慎周全,待及看到裴子曜却惊喜地喊:“舅舅!”然后昭和便一把扑上前来。 裴子曜看到孩子面色便稍缓了些,他弯腰抱起昭和,又向曦和伸出另一只手,却见曦和并不过来,只是怯怯仰面看着云卿。云卿便问:“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曦和目光又移到背对她们的慕垂凉身上,看了半晌方紧闭着嘴巴瞪大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云卿见是惧怕慕垂凉,便也不强求,于是点头道:“好。” 曦和眼神中透着失望,又偷偷看了眼慕垂凉,毕竟不敢说什么,这才上前蹭到裴子曜怀里,亲了亲裴子曜的脸颊说:“舅舅。” 裴子曜点点头,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就要往外走,到了翡翠珠帘处,两个孩子乖巧地一人为裴子曜拨起一边珠帘,裴子曜这才笑了,分别亲亲二人脸颊,正要道谢,却听慕垂凉在背后冷冷道:“脉是号过了,你究竟能不能治?” 裴子曜顿住脚步,回头一眼看尽他二人,轻笑道:“她自作自受,大罗神仙也治不了!不过同是废了,我却能让她疼得轻一点。所以当初你许诺我的条件不如仔细掂量,看究竟值不值得与我交换!” 裴子曜既来了,少不得要顺道去缀锦楼看一看裴子鸳。到了门口下人们慌忙请安,但他要进,却是被拦住了,下人道:“大丨奶奶丨房里细辛姐姐吩咐下来,说大丨奶奶身子不宜见客。” “客?”裴子曜怒气未消,冷然反问道,“你说谁是客?” “奴婢失言,还请裴大爷恕罪。只是细辛姐姐特特交代了,纵是裴大爷您来,大丨奶奶也是不见的。说不论您是来请安,还是来问诊,此时入此地都不大合适。更说请裴大爷顾及大丨奶奶的难处,往后若无事就不必再来了。” 裴子曜一脚已踏上台阶,听闻此言僵硬收回。裴子曜自小敬慕裴子鸳,如今听下人言下之意她竟如此委曲求全,一时恨得牙根痒痒。不合适?有难处?新人换旧人,来了新的大丨奶奶,旧的那一个是怎样尴尬的境地他不必细想也能明白! 昭和见裴子曜不走,歪着脑袋轻声问:“舅舅,我们不进去看阿娘了吗?” 裴子曜低头一笑,再度轻吻他二人脸颊,柔声问:“你们阿娘近日里可好?病有没有好一些,药吃完了没有?” 昭和与曦和相视一眼,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裴子曜狐疑问:“不知道?”又笑说:“你们不乖了,舅舅不是嘱咐过你们,要常常来看阿娘的吗?” “从前常来的,”昭和小声说,“那一个阿娘来了之后,阿娘就不让我们来了,说让我们去跟那一个阿娘亲近。可是为什么呢,舅舅?” 裴子曜默然看着两个孩子,忽轻笑一声,抬头看着空荡冷清的缀锦楼,绵绵轻叹说:“真是欺人太甚哪……如此,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曦和闻言略想了一会儿,小手搂着裴子曜脖子,蹭了蹭他的脸颊撒娇说:“舅舅不开心么?” 裴子曜便笑了,将两个孩子放到低声,半蹲着说:“没有,只是想起还有许多事要做,舅舅需得回家去了。你们既到此地,就没有不去给亲娘请安的道理。昭和,你是哥哥,拉着妹妹的手进去找你们阿娘,告诉她舅舅来过了,也听她的话不会再来了。曦和,你嘴巴甜,告诉你阿娘,说你与哥哥永远只有她这一个娘,你阿娘听了会高兴,病痛也会轻一些的。乖,去吧!” 亲眼看着昭和与曦和进门,裴子曜方转身大步离去,出了门自有马车候着,裴牧伶俐地接过他手上药箱并收起伞。裴子曜上了马车略行一会儿,约莫离慕家远了,方过分沉静地冷淡开口说:“飞鸽传书大兴城,让人给三叔公递个话儿,说上次他问的事今儿我准了!就依他的,先从宫里开始动手吧!” 裴牧惊问:“爷,此事一旦开始,可就回不了头了……” “回头?我不回头,我以物华裴氏一族荣耀为赌注,誓要让慕家、让慕垂凉,付出代价!” 马车走过沁河桥,裴子曜在车帘晃动中隐约可见一脉碧波清影。远处雨雾蒙蒙,春花春柳都如在梦中,明明熟悉,却又遥远。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裴子曜收回目光,轻轻闭上双眼。慕垂凉,我们……开始吧! 038 骚动 自四月初起,云卿不再用裴二爷留下的药。裴子曜说话算话,一连七天每日来为云卿施针,其后开方子、抓药、定期号脉,严格尽到了一个大夫的本分。并且在初次不愉快之后,裴子曜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该做的做完之后即刻离去,决不拖泥带水,以云卿看来,即便是有心挑刺儿的人在裴子曜这里也寻不出什么不妥当之处的。 因裴子曜常来,昭和与曦和便也常常凑过来,但裴子曜一味只做事,两个孩子就不多言,并且通常裴子曜一走两个孩子就跟着离开,连日来每日相见却也从未与云卿说过话。但至少也算相安无事。 等到裴子曜七日施针结束,当着慕垂凉面儿明明白白告诉云卿她手腕之伤所需非治,而是养。这一养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大约此生都要十分注意,否则别说好起来,只怕连疼痛都会不可抑制。慕垂凉自然点头应了,亲自送裴子曜出去,接着遵照裴子曜的方子去裴家药房取了药,外敷内服双管齐下,丝毫不敢大意,因见果真稍好了些,才算略略放下心来。 走之前裴子曜曾问云卿:“这几日可疼得轻一些了吗?” 裴子曜、慕垂凉、秋蓉、蒹葭、昭和、曦和齐齐看着,云卿一来躲不掉,二来也无甚隐瞒必要,便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于是,裴子曜便不再来了。 云卿暗暗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慕垂凉也开始重新忙碌起来,甚至连着几日直到天快亮才一脸倦容地迈进房门。当日种种别扭、种种怒火如今甚至都没有闲暇发作,难得一见之后,慕垂凉通常要细细问云卿手腕之事,可曾敷药、可曾疼过、可曾惊风,云卿听他哑着嗓音、眼带血丝,却偏又一脸温柔,于是往往还没开始计较什么,就已经先行软了口气。最终便只能一如既往盛了汤递给他,待他喝完二人再一道入睡。而所谓裴子曜当日所言条件究竟所指何事,慕垂凉始终含糊其辞一笑带过,云卿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再者,真就有那么巧,待裴子曜七日施针过罢,物华的连绵阴雨突然停止,天上沉沉压了小半个月的暗云像被人用手拨开,一朝雨歇后忽就露出瓦蓝透亮的天色,于是骄阳如火,光满乾坤,山水花树乍然显现鲜明色彩,让古老的物华城一夜之间焕发出不可思议的新活力。 便有算卦的老瞎子背着幡儿在街上捋须轻叹:“回光返照啊!”惹众人皆皆嫌弃。 但即便云卿不出门,也知慕家园子已率先活过来了。 先是阮氏,某一日清早急匆匆过来,进门直寻慕垂凉,云卿便道:“已出门去了,太太有事?” 阮氏接过蒹葭敬上的茶猛喝一口,压了压焦躁之气,方屏退下人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眼皮儿连跳了几日,总觉不是好兆头。昨晚……又梦着敬亭与垂绮了,敬亭早不是阳世之人,却牵着垂绮的手往前走,父女俩说说笑笑往前走,我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叫他们,却仿佛都听不见,好似我根本与他们不在一处!这一觉醒来……云卿,我是一身冷汗哪!所以急着来问问阿凉,看近日里可有垂绮消息。” “慕美人?”云卿尤记这慕美人如今是深得圣宠,虽宫里没正式给慕家报喜,但依慕垂凉所言,这慕美人已是怀了龙胎,身份较之从前大有不同了。然而慕垂凉近日事务繁忙,每每回房已是深更半夜,哪里还能说起这些?于是劝道:“太太思女之心我也能懂,但老话儿都说梦是反的,越是梦到凶险的,越是好兆头呢!太太又何须如此困扰?虽阿凉近日里未曾提起,但咱们大姑娘如今身怀龙裔,正是上天庇佑的时候,断不会有闪失的。再不济,老爷子也好阿凉也罢,谁会大意让咱们大姑娘有任何差池?若不然,晚些时候我问了阿凉,或是他或是我,自会去给太太回个话儿的,太太切莫胡思乱想了,放宽心便是。” 阮氏仍然心有余悸,然而听云卿如此劝说,也不得不点头轻叹一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云卿自去送她,出了门又见孔绣珠与垂缃带着一个熟面孔过来了,仔细一瞧,是了,黄庆儿。 当日赶走了黄坎婆,黄庆儿却并未作明确处置,这几日黄庆儿倒是来了两趟,但云卿病着,慕垂凉又不许她出门,于是两趟都没见着。黄庆儿听外头皆传云卿病重,甚至不得不去求裴家大爷过来医治,就留了个心眼,认定她云卿恐是要和裴子鸳一样病病歪歪的,以为这掌家之事终究还是要落到二房孔绣珠头上,所以转身就去求了孔绣珠。孔绣珠虽不敢推拒,但也不敢隔着云卿就轻易允诺她什么,于是听说云卿大好之后干脆与垂缃商议过,将黄庆儿一道带了过来。 黄庆儿见到她终是又须得服、又显然不服,虽跪地行礼,但神色僵硬,并不看她。云卿不免笑了,说:“如今因我这厢耽搁了,所以让你在园子里多做了几天事,我按你往日一月例银补给你,不动公中,我自己给。” 黄庆儿何曾多做过什么事,这几日一心都在钻营上,哪里论得到补偿?于是一时羞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是越发厌恶云卿了。云卿只作没看到,对孔绣珠与垂缃说:“说来从前毕竟是领一等例银的,我总也觉得她必是有些长处,老太太和太太们才会如此赏识她。只可惜对我倒也罢了,明里对你们二人不敬,便是我有心要用此人,也当真是狐狸咬刺猬,张口不敢下嘴了!” 第65节 黄庆儿一愣,慌忙长跪求道:“照大丨奶奶的意思,确然能不赶我出府吗?” 云卿讶然笑问:“哦?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大你老二,如今竟也怕被赶出去?” 黄庆儿一时觉得失了面子,别过头冷冷道:“我黄庆儿有手有脚又不笨,即便被赶出去也饿不死!不过是……罢了,我算栽在你手里了,任你处置!” 垂缃约莫听出她的意思,便道:“我们虽不喜这等刁奴,但说来如今大嫂是掌家之人,纵她有些恶行,到底也是听凭大嫂处置的,我们哪有什么好说。” 孔绣珠也是附和道:“是了,其实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她扰乱家宅徒增麻烦,那就照规矩赶出去;若大嫂果真觉得她还有些用处,不妨就留着,也免得再出去找些不知根知底的还要重新调教。” 云卿闻言,笑意越发深了,只是盯着黄庆儿看。黄庆儿恨意难藏,却始终咬牙不求,云卿便问:“你自然是不怕被赶出去了,这些年你总也攒了些银子,供你三五年吃喝不成问题。可是你也是慕家老忠奴的后人了,是地地道道家生子,若被赶出去你倒罢了,你爹娘要如何在慕家立足?” 一席话直戳黄庆儿痛处,却见她暗暗握紧了手,仍是咬牙不求。云卿心下略觉赞赏,点头对她道:“我可以留你在慕家的,但是一,降为三等丫鬟重头熬起,二,例银随三等丫鬟,节庆赏银充公,三,来我房里跟我做事。这三条恐怕每一条都折你傲气,所以我许你三天,你回去仔细想想清楚再来回话儿吧!” 黄庆儿万万没想到云卿还会留她,且要把她收到自己房里,一时错愕看着三人。此刻云卿反怕她冲动之下做了冲动决定,便道:“若无事,你就先去吧!” 黄庆儿几番欲言又止,终是直挺挺起身,神色复杂看了看她转身便走了。略坐一会儿,孔绣珠房里人说她家三姐儿哭闹,旁人哄不下,孔绣珠心急,便早早儿去了,只剩下垂缃陪她坐着。垂缃见无旁人,便蹙眉问说:“黄庆儿那样的人有什么好?哪个不能用,偏要留着她,不怕是留下了祸根么?” 云卿看她神色恹恹,眼底透着抑郁,明知她只是心情不佳,便长话短说道:“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什么人就有什么用处。黄庆儿也非一无是处,你看那日她在老太太那里寻我的不是,反应多灵敏,口齿多伶俐,气势多大啊!虽糊涂了些,但终究是要看什么人来调教、跟谁做事。往后你接管沈家也是如此,看人不在好坏,而在她哪一处能为你所用、你是否真能降得住她帮你做事。” 垂缃默然点点头,良久又叹说:“还说什么接管沈家!恐是难有那一天了!” 云卿自知她与沈家有些隔阂,然而垂缃如此颓丧实属少见,便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垂缃丫鬟满儿。满儿见状便道:“还不是那日黄坎婆借酒撒疯乱说么?说三姑娘是姨娘养的,这也罢了,竟说三姑娘是沈家不要了给撵回来的!听说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沈家那边,沈家都是书香门第,哪知咱们府里人心险恶,一时还以为这都是三姑娘自己的意思,是三姑娘自己要这么说了好求脱身呢!如今倒是留在慕家也不是、回沈家也尴尬了,这叫个什么事儿么!” 云卿略一想,她们在内园争吵,消息竟能散到沈家去?这事儿她倒是有些疏漏,须得尽快跟慕垂凉提一提。 “那么,垂缃你自己的意思呢?”云卿问,“你想了这么多天,当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然是可以帮你的,但你须得先给我个明话儿,你是要继续留在慕家孤芳自赏,还是要去沈家作一枝‘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的杏花?” 039 字画 “那我就不能懂了,”垂缃略一思索,坦白道,“当日是你让我协助掌家,今日又说此事上可以帮我,那么倘若我果真要回沈家,先前你岂非白在我身上花费了那么些工夫?” 云卿闻言便笑了,看着外头锦绣春色不由走到门口,边赏景儿边慵懒道:“看来三妹妹是有心回沈家了?” 垂缃素不是喜欢弯弯绕的人,见她如此便跟上前说:“若说你都是一腔热血平白帮我,我是不信的。” “这问题我自会回答你,只是你不妨先告诉我,你是要留在慕家还是要回沈家?” 垂缃躲开她目光,望着远处一株垂杨柳迟迟不语,见云卿目光紧逼,终是道:“沈家,我回沈家!我如今赖在慕家不走,旁人说起我娘和我哥总无好话,我娘倒罢了,她存心依附洪氏她自作自受都是活该!可我庶出的哥哥已是可怜,如今年逾十七尚未娶妻,我怎能再连累了他!” 云卿轻笑一声说:“嗳,你还撒谎?当真无趣。你可别恼,你这心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你恨洪氏仗势欺人,恨慕家虚情假意,一个平白欺负你,一个身为至亲却不帮你,闹得你委曲求全就嫁了,里子面子一分也没挣着。可是你为何要回沈家?因为说到底,沈家是不欠你什么的,尤其沈大公子,自出生就以为自己要娶一位洪氏,最终却因家道中落娶了位慕氏,他一个大男人家的如何能忍得下这一口气?可他毕竟不曾迁怒于你,你多半也能体谅的吧?” 垂缃瞬间涨红了脸,尴尬别开目光说:“他……关我何事!” 云卿见状,多半猜到垂缃心思,也知此次是留不得她了,便收了笑点头道:“你要去,我自有法子让沈大公子来接你去,好歹是风光一些,比你自己可怜巴巴回去要好得多。至于你先前问的,你既直言,我也无甚好躲藏。三妹妹,你做事是有些能耐的,可你这性子不好,偏冷了些,所以不大会用人。方才黄庆儿一事我已教过你,如今你既问起,我就再教你一招。我给你协理掌家之权时就明知你这性子在慕家必留不长的,但那又如何,即便你去了沈家,慕家这个位置仍然是你的,只要我想让你回来,你就能回来。这叫做棋留一子,江湖救急。你在沈家也需如此未雨绸缪,但凡还有一条后路,那即便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垂缃思索片刻,渐渐蹙起眉来,反问道:“可是你凭什么认为你一定会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边?” “好妹妹,你别傻了,我需要你任何时候都站在我这边吗?若你在慕家,我还能考虑一下,可你在沈家,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云卿直看进垂缃眼睛里,笑道,“只要三妹妹你凭良心做事,我把赌注压在你身上,就一定不会输得太惨。我信得过的,不就是你的人品么?说起这个,倒是听说沈家书香门第,沈大公子也是真正温良如玉的君子,你们的确是很相配。” 垂缃再度涨红了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次日,云卿着人从岚园搬回一箱字画,那是裴二爷早年游历四方时带回来送给云卿赏玩的,云卿最后看了一遍,然后吩咐蒹葭将字画名字列成一张单子,接着给沈大公子拟了一张帖子,着人立刻送去了。 垂缃惊讶:“你写的什么?” “投其所好,引他上钩啊!”云卿笑道,“我说,慕家新娶的大丨奶奶大病初愈,为感念祖宗庇佑,决意散珍藏而祈福,与亲朋共享。现有珍品字画一十八件赠与众亲朋,因沈家是去年才结的新亲,所以让沈大公子头一个来挑,你说,这物华城投一份儿嗜书如命的沈家,他会不来么?” 半个时辰之后,沈公子果然来了。云卿只推说不适,暂不见客,让人直接带沈大公子去了小东湖杏花林,而垂缃已早早在那里候着了。 中间儿等待时候,慕垂凉倒是意外得回来了,因昨晚他回来得着实太晚,勉强问了问她的伤,然后絮絮嘱咐了两句就困倦睡了,以至于该说的什么也没说。 “大妹妹?”慕垂凉听罢,找地儿坐下略想一会儿,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道,“唔,没有信儿。不过隔山隔水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娘若是担心,我稍后去跟她说。” 云卿点点头说:“其实看太太担心慕美人,我一时也有些想我姑姑了,不知她如今在蒋家怎么样。” 慕垂凉却似困倦睡了,一时并未言语,云卿看他并不急着走,便倒了茶递过去说:“还有两件事。” “嗯?你说。” “头一件,垂缃不愿继续留在慕家了,我觉着不是坏事,所以打算帮她一把,送她回沈家。” 慕垂凉点点头,慢吞吞喝口茶简单道:“好事。” “第二件需得费点心思尽快处置,”云卿说,“我有这念头不是头一次了。第一次是太太生辰我发觉有人偷听咱们谈话,虽说你抓住的是昭和与曦和,但万一抓错了呢?第二次是我自己出门去,远远儿没走到书房就听到你和长庚谈话,虽不知你们说了什么,但我能听到未必旁人不能。第三次是今早垂缃过来,说那一回黄坎婆醉骂垂缃,这事居然都传到沈家去了。这三次一在太太房里,二是你书房,三是整个慕家宅院,都让我胆战心惊的。尤其头两件事可大可小,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是好?下人一事我会尽快开始整顿,但是你这里,也分外当心一些吧!” 慕垂凉本坐在窗口书桌旁扶额歇息,听闻此言沉默良久,半晌方叹说:“好。” 云卿见他仍是一副困倦模样,却并不似往日那般眼底压着事情,于是多问了句:“你不急着出门吗?忙完了?” 慕垂凉恍惚一愣,终于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小心翼翼捧起她右手腕子,指腹轻轻摩挲着裹缠的纱布,点头轻笑道:“嗯。” 既是如此,云卿明知也问不出什么,便劝他先去睡一会儿补补眠,中午再一同去阮氏那里用午饭,顺便将该说的说了。慕垂凉点头,分外乖顺地跟着云卿往前走,到了翡翠珠帘跟前儿,云卿伸手去打珠帘,慕垂凉却忽然捉住她完好的左手十指相扣,然后自背后拥住她,云卿看他今日古怪,似乎既沉重又释然,如今又举动异常,以为他当有话要说,哪知他静默地自背后抱着,过一会儿仿佛兀自笑了,然后松开手说:“你陪我一会儿吧。” “嗳?”云卿眨眨眼,道,“噢,好。” 慕垂凉果真是困倦之极,他和衣躺下,云卿才拉过锦被给他盖好便见他仿佛已经睡着。云卿既答应了要陪他,便用完好的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后来因觉二人难得如此平静清闲地待一会儿,心头也觉轻松愉快,便挨在他身旁轻轻哼起了小曲儿。她自小离开物华后是在苏州长大,哼得一口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软调子,因故意放低了声音,听着词曲儿都有些支离破碎,却越发透着一股温软柔靡的劲儿,再一会儿,便见睡着的那人似梦到极佳景致,倦容中绽开一抹安静的笑,端的是雅人深致,天人之姿。 云卿便坐起身来守着他,才一会儿,便听蒹葭回话说垂缃与沈公子一道过来回话。云卿便为他掖了被子,略看一会儿,收拾妥帖出了门。 沈大公子名沈恪,字慎之,一眼看去恰如当年人前的裴子曜,面如冠玉,清新俊逸。只是不如裴子曜眼眸活泛,带着点子书生的清高气儿。云卿看他衣冠整洁,虽不十分华丽,人却是透着些顶天立地的潇洒利落,心赞果然是极为正道的读书人,一时只觉人与人的缘分当真是难说,因洪家不要才硬塞给垂缃的,竟是这样雅致风流的俊逸人儿。 垂缃跟在他身旁,眼神已经十分沉稳,看来该说的该定的都已经妥帖。便听她道:“我们要回去了,特来谢过大嫂。” 因见沈恪只带了一书童,手上也没捧什么字画儿,便笑道:“怎得那些字画儿不入沈公子的眼么?无论如何,总要带一本,当是我送妹夫的见面礼。” 沈恪见了礼道:“多谢大丨奶奶。字画果真极佳,但多是一套,单摘取其一收藏也是无趣,不若仍放在一起,以免因一壁而失庐山全貌。今日有幸能一睹名家大作,沈恪已经知足,多谢大丨奶奶。” 云卿看他说话期间垂缃不止一次偷偷瞄他,一时只觉有趣,又觉沈恪不是经得住调笑的,便以眼神示意垂缃放过他们一马,接着道:“沈大公子果真好眼力,当日我爹游历四方带回这一十八件字画给我瞧,我初初看去只觉无甚新奇,便收在一旁未曾多品,后来也是经我爹指点方知这一十八件字画乃是前朝一对夫妻所作,后因两地分离,所以一人画毕托人带给对方题字,如此镌刻夫妻情深。后因战乱夫妻二人颠沛流离,方将此一十八件字画散落各地。字画鉴赏我是稍欠火候的,但这故事着实令我动容。想来夫妻之情,不过分离而能相思,夫妻之道,不过寄意而能共解。心心相印,携手并进,方为大和。” 040 湄患 垂缃原不知她有如此深意,听闻此解立刻红了脸,一时有些无措。沈恪也下意识去看垂缃,一眼相视,又迅速各自瞥开。云卿笑得分外开心,道:“难得能遇到懂这字画的人,我这做嫂子的哪里能小气了去?这字画就……一人一半,送给你与垂缃吧!” 沈恪与垂缃神色更加尴尬起来。一半放在垂缃处,可不得要沈恪去借才能品赏么?这一来二往的,纵是刻意冷着,也不得不多说多见了。 沈恪饱读诗书,更知什么叫言下深意,便坦荡笑了,再度行了礼,言简意赅道:“多谢。” 云卿分外满意这三妹夫,点头笑了,便要送客。却见沈恪收了字画交给书童后,略想一会儿又道:“三小姐我便带走了,多谢大丨奶奶为我二人之事费心。大丨奶奶伤病未愈,原不该如此劳心劳力。至于蒋家的事,也请大丨奶奶一并看开一些吧!” 云卿当即心突突跳了两下,怔问:“蒋家?蒋家什么事?” 沈恪惊讶:“大丨奶奶不知道么?”又去看垂缃,因见垂缃也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方有些后悔自己嘴快。 云卿看他神色,当即起身紧逼两步道:“所以果然是有事?说!” 沈恪一时左右为难,垂缃见云卿心急,生怕她生气之余对养伤不利,便轻声道:“你就说吧。” “蒋家大爷的云姨娘……”沈恪犹豫道,“听说今儿个早上……小产了……” 云卿一怔,忽觉眼前一黑,当即腿一软差点栽倒,垂缃与蒹葭慌得上前扶,云卿却脸色发白,抖抖索索摆着手说:“备车,备车!去蒋家!” “快点!再快一点!”马车夫已将马赶得飞快,云卿却依旧不住催促,一时也有些慌神儿起来。眼见是要到蒋家大门口了,另一胡同口儿却斜杀出一辆马车,两个车夫皆惊得拼命勒马,但见骏马长嘶,车厢颠簸,云卿和蒹葭在车厢里东摇西晃,脑门儿磕得生疼,而另一马车斜冲出来本就不稳,这一颠就见一人从里头狠狠摔了下来,马蹄乱踩乱踏,混乱中云卿看到那车似是要翻了,又见摔下来的人仍未能爬起来,眼见要被马车砸到,顿时惊叫道:“小心马车!” 那人原本一直用手臂护着头防被马蹄踩到,听云卿惊叫突然顿住身形抬头一瞥,尔后两手略撑地一翻身从马车正下方滚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马车“咚”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地,那人恰停在跟前儿,衣服一角还压在马车下头,扑得一头一脸的灰。云卿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忙吩咐她们家已稳下的马车夫说:“快去看看!”又在蒹葭搀扶之下跳下马车,吩咐蒹葭去请大夫。 他们车夫还没近前,却见摔倒的那人艰难地撑起胳膊肘趴跪在地,费了好大劲儿才拼命将衣角扯出来,然后跌跌撞撞直往蒋家大门走去。 “蒋宽!” 方才一番惊险云卿心有余悸,乃至一直未曾留意此人,如今看他背影方知正是蒋宽,一时心头恨意又乌央央得压下来了,正是此时,蒋宽的车夫在云卿车夫的搀扶下趔趄起身,抬头却见他的马儿一声嘶鸣,脱缰横冲直撞逃走了。 云卿看着慌张蒋宽扑进门去,压下心头恨意急跟进去。 门口下人见是她来,傲慢地说:“哟,慕大丨奶奶,可有拜帖么?” 蒋家人横行霸道惯了,下人们难免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些。更别说当日因火烧苏记的事蒋婉至今被禁足,而云卿摇身一变骑在蒋婉头上变成了慕家大丨奶奶,蒋家是上上下下没一个人看她顺眼的。见那些人伸手硬拦,云卿一心生怕跟丢了蒋宽,回头再找旁人带路更磨蹭,加之心头怒火未消,便冷哼一声盯着那些人道:“你们今儿拦我一个试试?” “哟,”一个小子嬉皮笑脸凑上前说,“慕大丨奶奶好歹也抬头看看,那匾额上写的是‘蒋’,不是‘慕’。慕爷喜新厌旧,可劲儿疼着您,但咱蒋家爷们儿可没吩咐下来,说让咱们也得疼着您呢!您看这可怎么着?哎,您要是开口说让咱们疼一疼您,这顶着主子骂,兴许我们也能放您进去呢!” 云卿还未反应,就见蒹葭跟在后头甩手就给了那小子一巴掌,狠狠喝道:“一帮子作死的货!别说这是慕大丨奶奶,就是岚园的大小姐,是你们云姨娘的侄女儿,也轮不得你们一帮子没眼力劲儿的过来编排!” 那小子一看还不是云卿,竟是让云卿身边儿一个丫鬟给甩了一巴掌,当即脸色就不对了,袍角往裤腰里一掖撸了袖子伸手就要上前打,云卿冷冷横在蒹葭身前死盯着那小子道:“小子,你是拎不清吧?你们蒋大爷房里云姨娘今儿一大早就小产,一帮子做下人的连规矩都不懂,连信儿也不给岚园和慕家捎一个,个个当她娘家人都是死的!我今儿是自个儿来,可你若是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你看谁能饶得了你!再者,你瞎了眼了看不见你们蒋大爷急巴巴的样儿!你再作死硬拦我,万一要是耽搁了什么,别说是我,你们蒋大爷也得活剥了你!让开!” 云卿厉声一顿喝,看门儿的小子们登时面面相觑,一时横劲儿就减了三分,那耍横的小子巴掌都扬起来了,一时却是打也没胆量,收也没面子,只得咬牙顿住。云卿忽听蒋宽怒喝:“滚开!”转身一看,见蒋宽趔趄栽倒在地,三四个下人慌要去扶,蒋宽却硬撑着自己起来,转了个弯就瞧不见人影儿了。云卿生怕跟丢,一心急就匆匆追上去了,那些看门儿的小子们面面相觑半晌,忽反应过来,一个催着另一个地混乱嚷道:“快,快去秉太太!” 却说蒋宽虽走在前头,但他方才一下摔得不轻,又根本不让下人近前,因此走得并不快。但云卿始终落后一截,一时追赶不上,然而一路看着蒋宽的背影,心头是越发恨意难消。一路层台累榭,碧瓦朱甍,丫鬟们莺莺燕燕聚成一团偷聊着,一见蒋宽来立刻噤声行礼然后如柳絮一般轻飘飘散开。蒹葭扶着云卿紧紧跟着蒋宽,却见蒋宽越走似越偏远,云卿从前来过蒋家,一时觉得并不像当日所见蒋宽云湄所居之地。正心下存疑,却忽听近处一声痛苦低嚎,惨然不忍再闻。云卿自然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一时只觉指尖都僵了,却见蒋宽背影一顿,几乎疯了一样跌跌撞撞扎进一片剪得浑圆的冬青园里,云卿立刻跟上,跟着略走两步却见眼前古瓦陈当一座小院儿,门口乌央央挤了一大群人。正是此事,又听云湄惨叫一声,而此刻蒋宽已疯了一般大喊:“滚开!都给我滚开!” 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儿来,云卿和蒹葭顾不得理会下人神色也冲上前去,一看,原是蒋家祠堂。 云湄青丝散乱,白衣沾血,就跪在祠堂前的青砖地上,身下一摊子已发黑的血渍,显见跪了不是一时半刻了。云湄两个丫鬟白芍和巧绿都哭得眼睛肿得比核桃大,各自一脸泪苦苦求着,嗓子都哑了,又不敢撒手,拼命护着云湄。她们身旁两个凶悍的婆子拿了三四岁孩子胳膊粗的棍子轮着往三人身上打,直砸得云湄一声惨叫重重倒在地上,白芍慌又哭着扶起她狠命抱住她只是哭,然后毫无意外地自己也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蒋宽似吓呆了,眼睁睁看着这两棍子砸下来之后突然如野兽一般低吼一声,二话不说上前抬起一脚就踹开一个,然后“噗通”跪地扶起云湄,分明是想喊她名字,两度开口却终是无声,只是哆哆嗦嗦扶着她惨白的脸,半晌终于开口,却只是一句:“阿湄……” 云湄恍惚抬头看了蒋宽一眼,却见她咧开嘴轻轻绽出一个笑来,紧紧抓着蒋宽衣服吃力地说:“对、对不起……没有、没有了……” 云卿眼泪“刷”地流下来,生生别开目光,只是盯着祠堂里稳坐如山的蒋太太。 而蒋太太也终于看到了云卿,在丫鬟搀扶下起身向前两步,竟缓缓绽开一个笑,无比从容地道:“慕大丨奶奶。” 云湄闻言一怔,缓缓转过头看向她,轻声唤:“卿儿……” 云卿便上前笑道:“是,姑姑,是我来了。” “你别……” “我知道,”云卿藏着受伤的右手,用左手拍着她手背轻声道,“我明白。先让蒋宽带你去看大夫,余下的咱们稍后再说好不好?” 蒋宽一凛,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起云湄就要往外走,却听蒋太太忽道:“慢着!阿宽,你站住!” 蒋宽顿住,一时黑了脸,神色阴暗转过身来看着蒋太太,低吼道:“娘,我说过的吧?我说过谁也不准动云湄谁也不准包括你,我说过的吧!还有你手下那帮老刁奴,谁打的云湄,让她们趁早滚回家买棺材去,我能饶得了她们我蒋字倒着写!” 婆子们面露惧色,那蒋太太却抬头盯着云卿,祥和笑道:“阿宽,这里是宗祠,若非犯了天大的错,还没有资格进到这里挨打的呢!你啊,总是太性急,不过自有人能给你一个说法儿。” 正说着,立刻就有人推搡着一个衣衫凌乱五花大绑的人过来,模样有几分似蒋宽,但比蒋宽高大干瘦,颧骨老高,也被打得浑身带血,那人一上来看到蒋宽就惊得连连后退,又看到蒋太太,立刻面露恐惧。 “祁儿,你说。” ……蒋祁? 041 逼迫 “是这个贱女人勾引我的!”蒋祁先发制人呼喊道,“她说是被大哥抢来的,她不情愿的,所以要跟我好!我,我怎么能,我说不能跟她好,就就就推开她!对,我只是推开她,谁知道她自己摔掉了孩子!太太明鉴,我蒋祁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会和这种贱女人通奸!都是她勾引我不成自作了孽!都是她!” 蒋祁一眼既出底下人立刻议论纷纷,蒋太太便道:“阿宽,你听听清楚,莫说我无缘无故打了你房里人。” 蒋宽盯着蒋太太,一动也不动。云湄见蒋宽只是一声不吭,无力一笑,抓着他衣服的手渐渐松了。 云卿见状,心中何止暴怒,当机立断越过蒋宽上前抬起一脚就踹在蒋祁身上,蒋祁原是被绑着的,又早被狠打过一回,云卿这一脚直踹得蒋祁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哎唷哎唷”大声痛呼起来。 “慕大丨奶奶,你在我们蒋家打人,是否有些说不过去?” 第66节 “蒋太太此言差矣!”云卿再度一脚踢上去恨恨说,“你蒋家的少爷能当着我的面污蔑我姑姑,蒋太太你吃斋念佛能够心慈手软,我却是断不能让这王八蛋在蒋家祠堂里头欺师灭祖的!” 不等蒋太太言语云卿又死命补上一脚道:“割了你这王八蛋的舌头敢这么污蔑我姑姑!蒋家家大业大,缺你这面镜子让你没得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横看竖看一副尖嘴猴腮猥琐野狗相儿!你是黄汤灌高了还是抽了鸦片膏子没醒神儿呢,大言不惭敢说我姑姑看得上你!幸亏我是一早知道蒋家家风严谨,若不然,单听你这一通编排,不定还要以为你有爹生没娘养,让人教出你这幅没羞没臊无耻下贱的王八嘴脸!甚至险些以为你蒋家的掌家太太就连这一丁点儿掌家的能耐都没有,让你这种王八蛋当着祖宗牌位和一帮子下人的面儿公然辱骂你大哥的女人,是当她娘家人都是死的,还是当你大哥就是死的?!” 一席话骂尽,云卿冷哼一声,一眼不看蒋太太,转身高声对蒋宽道:“蒋大爷,我姑姑虽只作了个姨娘,但也不是没有娘家人的!我云卿今儿就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你蒋大爷生意繁忙无暇照料,我云卿自可以把她接回去养伤,我岚园和慕家虽不比你们蒋家财大气粗,这一点子请医用药的钱我云卿还出得起,但请蒋大爷可别耽误了什么!” 蒋宽一激灵,骇然低头去看云湄,见云湄业已松开手淡然阖眼似笑非笑,急切唤道:“阿湄,阿湄!” 见云湄再不言语,心下难平,神色复杂地一一看过众人,待看向蒋太太,蒋宽压抑而沉怒道:“从今天起,除我吩咐之外但凡闯进即墨斋的,不论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意图,我蒋宽一律视为仇敌,决不饶恕!活腻味的,就尽管去试试看!”而那蒋祁仍倒在地上“哎呦”假呼,蒋宽抱着云湄上前对着蒋祁当胸就是重重一脚,然后干脆利落道:“滚,现在就给我滚出蒋家!但凡有我蒋宽在此一日,你就到死都别想踏进蒋家的大门!” 云卿突然蹙眉,隐约想起她从前与慕垂凉的商议:究竟是什么时机,才能逼蒋宽和云湄理所当然地离开蒋家? 蒋宽说罢冷冷扫过祠堂众人,抱着云湄转身大步往外走,云卿、蒹葭以及云湄两个丫鬟自然跟上,几人很快到了所谓即墨斋。听名字看摆设都知此处是个书房,云卿也记得初次来时拜访的蒋宽云湄所居之地并非此处。然而蒋宽熟门熟路,蹬蹬踩着楼梯将云湄抱上二楼,显见他们在此处所居时日已不短。云卿等人跟上二楼,便见整排的红衫木雕花大书架子,上头齐刷刷都是古籍书卷字画,虽干净,但许多册子都是崭新的,看来素日里也是冷清之地。几人跟着蒋宽急匆匆穿过这等奢华之处,往里走就是一排红衫木雕花门,上头是亮晶晶的黄铜锁扣,白芍紧抢两步推开门,便可见一间简单大屋,跟着蒋宽左拐,便可见一个就寝之地。床榻幔帐一应俱全,皆是极尽奢华,是蒋家惯有的味道。 正是此时,便听外头有人急禀,说两小厮名秋官、龄官的,已将大夫请来了。蒋宽忙吩咐带进来,再一看,云湄早已疼晕过去了。 大夫自来号脉,云卿趁机拉了白芍往角落里细问,白芍被打的厉害,哆哆嗦嗦哭得说不清楚,倒是赵家添送的丫鬟叫巧绿的,旁人并不敢十分虐打,于是尚能将话儿说个囫囵。巧绿极力忍住眼泪道:“起初云姨娘刚有身子时,蒋家的确是给过几天好脸色看的,尤其蒋大爷简直要乐疯了,成日里只守着云姨娘,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儿怕摔了,咱们也替云姨娘庆幸终于算是熬出来了!可越是这样,旁人越发看不顺眼了,恰又有一算命的路过蒋家侧门,看到了给云姨娘请的安胎大夫,竟道‘再医医不成自家人,再保保不住不出门’,这可叫个什么话儿么!偏蒋太太竟益发拿此作文章,寻了事就要把云姨娘赶出蒋大爷房里,蒋大爷一怒之下就和云姨娘一道搬来即墨斋,都住了小半月了!” “那今儿又是怎么回事?”云卿道,“好端端的怎会小产了呢?蒋宽不是整日里守着的吗,今儿究竟怎么偏就出去了!” 白芍哭抢道:“还不是裴大爷,非请蒋大爷过去说什么茶叶生意!蒋大爷素来就没好好打理过生意,却偏指名儿要他去,不去便不谈!蒋家茶庄的掌柜们无法,只得一起上门跪求蒋大爷,甚至有人直言云姑姑红颜祸水耽搁了蒋大爷,云姑姑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一番好言相劝才把蒋大爷给劝出门的!哪里能想到就是这么巧,蒋大爷前脚才出门儿,祁三爷竟猫进来了,说尽了下流坯子的话,还,还——” 白芍气得说不下去,巧绿便跟着道:“还欲行不轨。这即墨斋是冷清地儿,大声呼喊也没什么人来,蒋大爷房里两三个丫鬟倒也来看过,却碍着祁三爷毕竟是主子,让祁三爷臭骂两句便也都散了。也怪我们护主不周,才……再后来,蒋大爷房里丫鬟毕竟害怕,惊动了蒋太太,蒋太太来时就见祁三爷和云姨娘都衣衫凌乱,然后云姨娘捂着肚子,已然是小产了。这祁三爷恶人先告状,蒋太太竟根本不听我二人解释,也不请大夫给云姨娘瞧一瞧,直将咱们一道拖去宗祠了!” “小姐,”白芍忍住痛哭,红着眼圈儿说,“小姐和二爷都是有大能耐的人,断不能饶了这祁三爷!因云姑姑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磕的碰的,是云姑姑死命不从,挣扎期间让祁三爷一脚给踢没了的!方才看着小姐和蒋大爷狠狠还了这祁三爷几脚,直看得我想哭,哪里还有人不需云姑姑多说一句就铁定站在她这边儿的呢?也亏得小姐骂得及时,虽场面难看些,但总好过那祁三爷再颠倒黑白污蔑云姑姑,到时只怕蒋家就当真无云姑姑容身之处了!小姐,你如今又是慕家大丨奶奶了,可不能忘了云姑姑,她嫁得委屈,素来伏小做低,跟小姐你又报喜不报忧,在蒋家活得太难了!小姐你帮帮云姑姑吧,这可是救人命呢!” 巧绿也是静静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啊,帮帮云姨娘吧,她过得着实……不好,真不好。” 云卿明明恨得血液沸腾,心中烧起熊熊大火来,然而一时又觉得骨架子似散了一般,踉跄倒退两步,颓然跪倒在地,蒹葭和白芍等人慌去扶,便听云卿先是喃喃尔后撕心裂肺地哭喊:“是我大意了,我错信了蒋宽,我错信了蒋宽!我以为他既真心爱我姑姑就一定会照顾好她!我以为他定会拼死照顾好她们!我甚至不敢来我生怕蒋家把对我的怨气发到我姑姑身上!都是我的错,若我早早儿接她回岚园养胎,甚至我为什么不让蒋宽休了她算了!为什么!” 蒹葭拼死护着她受伤的手腕令她不能挣扎,恍惚间却忽见蒋宽隔着一道月白垂纱正默然看着她们,云卿顺着蒹葭目光往外看,见到蒋宽立刻挣扎起身冲到外头抓起蒋宽衣襟咬牙切齿说:“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我蒋宽虽然配不上云湄,但可以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对云湄好,决不让云湄受任何委屈!她如今在岚园过什么日子,今后跟了我蒋宽只会更好,不用旁人费心!’你是不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蒹葭拼命护着云卿受伤的手腕子,便见蒋宽看了看那腕子上缠得厚厚的纱布,又恍惚看了眼云卿,只是愣在原地。 云卿被蒹葭白芍等人拦下来,一番怨怒化为悲戚,流着泪一字一顿说:“蒋宽!蒋宽!你连给你心爱的女人一个正妻的名分都做不到!你连保你已娶进门的女人周全你都做不到!你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你都保护不了!你蒋宽的头一个孩子啊,被你的混账兄弟给一脚踹落!而你蒋宽口口声声说要一生一世对她好的女人,刚刚小产,就被你的母亲派人虐打!蒋宽,这就是你说的不让她受委屈?这就是你说的不必我费心?蒋宽,你抬头看着我,你给我一个交代!你转身看看她,你给她,和她死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042 暖曜 蒋宽还未开口,倒是云湄醒了,却并不开口,只是远远儿看着他们。蒋宽趔趄两步夺路上前到她身边,又颓然跪下,颤颤巍巍握住她的手,却始终神色惶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云卿见他如此,更加上前逼问道:“蒋宽,若你们蒋家这般容不得我姑姑,就让我带她离开这里!” 蒋宽闻言一凛,越发握紧云湄的手,静默半晌,嘴唇哆嗦了一下,极力咧出一个笑来,声音发颤说:“阿湄……我以后,以后天大的事,都不会离开你了……” 云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目光却已从蒋宽身上移开,静静落到云卿身上。云卿心知云湄如初见时一样,定是劝她息事宁人,然而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便暗暗握紧拳头说:“姑姑,蒋宽不能护你周全,我能!蒋宽他不能带你走,我也能!你安心养伤,我自会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瞧,等你能略挪动了,我立刻带你回岚园!蒋宽若放心不下他大可以一起跟来!但是他可以耐着性子对这蒋家再赌一把,我却不能容许你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也会有今日这等遭遇,即便是一丁点儿的可能,也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有!” 一席话说罢,云卿转身吩咐道:“白芍巧绿,还劳你们好好照顾我姑姑。”说着深深行了个礼,立刻大步离去。 出了门上了马车,蒹葭只握着她右手半晌不言,过了一会儿方问:“毕竟也是为他们好。慕家是不会放过蒋家的,若非凉大爷跟老爷子一番抗衡,恐怕蒋大爷这性子头一个就已经被算计了!如今早些逼他们走,他们今日不能理解你的苦心,往后总归是会明白,兴许还会谢你当机立断呢,大丨奶奶就别多想了。” 云卿自蒋家出来就压着平静,如今听蒹葭言罢直恨得咬牙切齿道:“莫说慕家,我云卿又如何饶得了他们!当年灭门旧仇已是不共戴天,今日竟活活害死了我姑姑的孩子!我要蒋家血债血偿,我定要蒋家血债血偿!” 蒹葭慌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嘘,如今还是在大街上呢!等回到慕家回了房再说!” 云卿冷哼一声,道:“回慕家?不,去裴家药房!” “裴家药房?”蒹葭惊讶,又一想,今儿十五,正是裴家掌家之人药房坐诊之日,如今理所当然就是裴子曜坐诊。 到了裴家药房,果见裴子曜一袭月白长衫,正笑容温和为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婆婆号脉,那婆婆身后还排着一溜儿长队。云卿踏进门槛冷冷看着,药房的伙计忙上前招呼说:“这位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 “自然是不舒服,”云卿盯着裴子曜道,“若好好儿的,舒舒服服的,谁来你们药房?” 裴子曜在号脉间仿佛无意地抬起头轻轻淡淡看了一眼,然后自然而然低头继续号脉,接着简单询问、提笔开方,至始至终笑容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云卿仍站着不动,却听裴子曜起身对那婆婆之后一位病人说了句什么,那病人便点头哈腰频频道谢,接着便见裴子曜出来,笑容未改请云卿进内室去。那内室桌椅齐全,裴子曜却捡了一面独脚小圆桌儿在旁坐了,又姿态清雅地斟茶,接着才一言不发伸手请云卿入座。 云卿落了座,看着那茶轻轻笑了,道:“没有毒吧?” 裴子曜亦是笑:“且不说我为何要毒死你,就是真有这兴致,也不致做得这般不高明。” “是啊,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进来了,我若出事,你说不清楚,是吗?” 裴子曜却摇摇头,面色未改和煦笑说:“我是大夫,我若只是单纯想让你死且不着痕迹,那实在是太容易了。你否认什么都好,但请一定相信这一点,我裴子曜是物华城最好的大夫。” “是吗?”云卿极力压制住心头怒气,深吸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有劳裴大爷出个诊,为我杀一个人。” 云卿紧盯着裴子曜的脸,裴子曜的笑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是笑意温柔地说:“我是大夫,救人,而不杀人。” “是么?那么想必敢有劳裴大爷出个诊,帮我救一人。” 裴子曜声音一脉平和,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虽是大夫,但需守祖上规矩,当家者初一十五药房坐诊乃是祖制,不能因我一人而坏。慕大丨奶奶或者请病人过来,或者另请高明,还请不要故意为难。” 云卿虽极力忍耐,如此一番试探不成之后也难免越发冷了神色。她紧盯着裴子曜,不自觉咬着牙,双手也益发紧握成拳,却听裴子曜温和制止:“当心,那伤腕还未好,使不得力。” 云卿心头冷笑一声,冷冷开口问:“裴大爷可认得蒋宽么?” “认得,自小熟识。” “知道蒋宽什么性子?” “知道,十分清楚。” “然后今早,你约了蒋宽?” “是的,约谈生意。” “蒋宽根本没有打理过蒋家生意,而且他至少两个月都没再去过茶庄,莫说对生意根本一窍不通,甚至蒋家茶庄根本不由他做主,你跟他约谈生意?你既知今日十五须得坐诊,却偏生非要在今日约见蒋宽,然后蒋宽火烧眉毛一样跳上马车杀回蒋家,你却转身回了药房坐诊来了.裴大爷此举似乎不大合理。” 裴子曜抿一口茶,看着她眼底燃烧的怒气,轻轻笑出声来,只一声就收起,对云卿道:“无他,单只因我一时兴起。” 裴子曜始终云淡风轻,云卿怒火越发燃成烟熏火燎的悲戚,她自知如今的裴子曜已绝非她当初认识的那个裴子曜,她冲动之下前来,根本不可能套出他半句话。越是如此,越觉凄惨,越觉绝望,云卿探着身子靠近裴子曜,目光直逼得他与她四目相对,接着方一字一顿道:“裴大爷可认得另一人,名蒋祁的么?” 裴子曜益发冷静,温和笑答:“认得。四族子弟,多半彼此相识。” 云卿自知今日不敌他,禁不住惨然一笑,伸手重重拍了拍裴子曜的肩膀,轻声道:“裴大爷,你有整个裴家,为了你的家族你能做出任何事。而我只有一个姑姑,为了我的姑姑我也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我不管你与蒋家多大仇怨,但今日之事人人安好,唯独我姑姑失掉了一个孩子,所以有朝一日若我查出那蒋祁果真跟你有牵连……裴大爷,莫怪我云卿与你为敌!” 说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盯着稳坐如山的裴子曜看了半晌,然后连句告辞也说不出,带着蒹葭便大步离去。 房中一时分外安静下来,裴子曜盯着他斟满了、云卿却一口未喝的茶,嘴角始终噙着的一丝温柔浅笑如茶水一般一点点冷掉。 “裴……大爷?”裴子曜猛一用力,生生捏碎手中细骨瓷白釉茶杯,面上冷寒之色如潮水一般汹涌散开。 云卿原是恨是怒,然而上了马车,心中悲戚难抑,心口儿那股劲儿一泄眼泪就落了下来。蒹葭放下马车帘子吩咐车夫即刻回府,一转身见云卿如此难免心疼,帮她擦了一把泪,见她越发哭得厉害了,便干脆叹口气抱住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一边帮她拍背一边想要劝慰,然而既不能说裴子曜果真冤枉,又不敢提云湄的事,于是半晌无言,只得安慰道:“凉大爷大约已睡醒了,蒋家之事,裴家之疑,还须得尽快告诉凉大爷吧?” 云卿果然平静很多,虽仍是抽抽搭搭的,但显然已开始思索什么。蒹葭心中暗叹,却仍是笑着拿出帕子帮她擦泪,又取出一盒桃花粉帮她匀面遮掩泪痕。云卿由着她倒腾,难得一言不发地乖顺。很快到了慕家,二人从一角门进去,匆匆回房换衣服,却见床榻空着,慕垂凉已出去了,便问了秋蓉,秋蓉道:“先时去看了太太,随后老爷那里请,也就去了。” 云卿下意识想,不是这一摊子生意都忙完了吗?怎的还要急巴巴去叫,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吧?然而一想生意上的事慕垂凉多半也不跟她说,她如今又何必胡乱猜测,只需等他回来便知。于是也不大在意,点头吩咐下人烧了热水沐浴,一时房中热气蒸腾。昏昏沉沉之间听人秉说,柳姨娘那里送来一碟子鲜藕和一竹筒南瓜子。云卿一想,如今不是吃藕的时节,柳姨娘能找来鲜藕已是不容易,竟给她送了一碟,至于那南瓜子,送东西的小丫头说乃是柳姨娘自己园子里结出的南瓜,她自己个儿闲来无事洗净晒干炒制的,竟也有云卿份儿,看来垂缃回沈家一事办得让柳姨娘着实舒心。 那南瓜子倒罢了,鲜藕这时令还难得,云卿便摆上了饭桌,只在一旁等慕垂凉回来一道吃。哪知眼看就要到子时了,慕垂凉竟还未回来,不是分明已经忙完了吗? 云卿心头一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然而只是一闪而过,云卿也未多想,只安心等他回来。哪知直等到丑时也不见慕垂凉踪影,云卿更觉不妙,便差秋蓉去打听打听。片刻之后就见秋蓉气喘吁吁跑回来秉云卿道:“大丨奶奶,不好了,老爷下令,把爷给禁足了!” 043 应急 “禁足?”云卿愕然起身,“禁什么足?为什么呢?” “究竟为的什么咱们也不清楚,”秋蓉急道,“但老爷子这回当真是怒的不轻,听说爷到老爷子书房那儿,什么没说先挨了两耳光子,可把两个小的给吓坏了!” “昭和跟曦和也在?如今呢?这事儿还有旁人知道没?” 秋蓉便答说:“让太太给接去了,旁的倒没什么,就是哭,一直哄不下。” 云卿一面心急火燎地担心慕垂凉,一面又深知如今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不得不强自稳住心神。流年不利,是外患又添内忧,因而必得要十分之慎重,万不可想漏了事拿岔了主意。于是更加不敢大意,一时在屋里踱步细思起来。 说来如今外患不过有三,一是云湄,二是蒋宽,三是裴子曜。云湄刚刚小产不宜挪动,如今最好不过留在蒋家养伤,只是恐蒋家不尽心,须得她这边请位细心又有能耐的大夫过去盯着,旁的蒋宽自会尽心。云卿原有心从生意上打击蒋宽背离蒋家,然而如今他也算痛失爱子,自然顾不得什么生意,恐怕只会一心照顾云湄,倒可稍缓一缓。至于裴子曜的事,未免误会,还是要先跟慕垂凉通个气儿再作决定。 至于内忧,当务之急自然是先确定慕垂凉的状况,然后老爷子那里需得差人探探口风,阮氏那里也须得着人去看看。说来阮氏素难安眠,一时心软接了孩子过去,恐要闹得不能休息,云卿总也得顾及她的身子,那么两个孩子今晚歇在哪儿也就是个事儿了。 正一条一条地数着算着,却见春穗儿哭着进来了,一旁忧心忡忡的秋蓉立刻迎上前去问:“爷那厢如何了?可打听到了?” 便见春穗儿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抹泪儿一边呜呜嚷嚷说:“又关在小东湖边儿上石林丛中石屋里了!” “啊?”秋蓉花容失色,略一怔,鼻子也泛起酸来。云卿一时更担忧了,急问说:“什么情况,倒是给个明白话儿啊!” 秋蓉一边拍着春穗儿背安慰她,一边避开云卿目光答说:“石屋荒僻,所以但凡关到那儿就素来不给饭菜的。再者,一旦石屋里头关了人,石林外头就会有人把守,恐怕难去看一眼了!”因见云卿面楼焦急,又生怕她忧思过分对养伤不利,便又劝慰地补了一句说:“大丨奶奶也别心急,如今这人在里头关着老爷子自然眼不见为净,也就不生气不折腾了,也总好过将爷打一顿不是?” 这话才出口,却听春穗儿“哇”一声哭得更厉害来,转身一脸梨花带雨地扑到云卿脚边儿哭诉:“说到这个,大丨奶奶也救救人吧!因爷禁足之事长庚他们都挨了打,个个血肉模糊给抬回房去了,尤其长庚,老爷子直骂他是什么帮凶什么家贼,都快把他给打死了!如今又不让请大夫,可不要让他活活疼死了吗?大丨奶奶好歹也看在他跟着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别让他这么可怜巴巴受苦了吧!” 春穗儿说到最后直哭得气儿都喘不匀,云卿当即不敢耽误,和秋蓉一道扶她起来即刻一一吩咐下去。紫株实干,命紫株去请城北吕神医去蒋家医治云湄;芣苢和顺,命芣苢去阮氏那里看看,若孩子仍哭闹不止就先抱回来,不可耽搁阮氏歇息;秋蓉聪慧且谨慎,命秋蓉去查看外头情况,顺便探探老爷子口风;至于蒹葭,既然老爷子不准请太医,如今只能用裴二爷留下的几味药先顶着,那些药素来是蒹葭收着的,因此命她去取药并一路跟随去看长庚;春穗儿哭得眼睛肿成核桃,自不便出门见人,就让她带着水萍等几个小的留在房里守着暂且稳住人心。 蒹葭等人自没有不从的,尤其春穗儿,抹了泪儿红着脸千恩万谢的。秋蓉却才算终于定住心神儿了,等各人领命散去后她悄悄儿上前对云卿行一大礼说:“多谢大丨奶奶,有大丨奶奶主房里事,我等真是安心许多。爷的事咱们帮不上忙,还请大丨奶奶多费心了,至于大丨奶奶交给咱们的事,就只管放心吧!” 云卿亦道了谢,当即寻了药带蒹葭去了。 宋长庚因是慕垂凉身边儿第一得力之人,在慕家颇有些地位,虽在外头也置办了房产,倒并不大出去住,如今还住在慕垂凉成亲前住的小院儿里,名叫翠苑。名为翠苑,里头皆是粗壮的老垂柳,但翠是够翠,只是过小,三间儿青砖房一圈儿高围墙,里头除了柳树并无任何花木,实在难称是苑。因当日慕垂凉名义上是命长庚在此看守翠苑,所以长庚并不敢居主卧而歇,而是在书房里加了一道七折雕花落地木屏风,在最里头添了碧纱橱而已。 云卿和蒹葭一进书房就蹙眉相视——房中血腥味儿极重,看来春穗儿所言不虚,长庚必定伤得很重。然而走到木屏风外,却见长庚侧身歪在两个湘妃色真丝盘花大软枕上,正捧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看。身后两个小丫鬟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一个哭着端出一盆血水,另一个拿了帕子继续擦,长庚纹丝不动,那丫鬟手却抖得厉害,每次稍一挨到就被蜂蜇一样迅速缩回来。 领她们进来的丫鬟上前低声跟长庚秉了句,便见长庚面露惊讶,然后朝屏风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兀自笑了,放下书卷吩咐那丫鬟说:“请进来吧。都下去,不必奉茶。” 云卿见状便从屏风后出来,近前笑说:“虽说凉大爷不在,我单独过来有些不合规矩,可你也不至这么小气连茶也舍不得给一盏吧?” “这屋里这味儿,怕冲了茶香,糟蹋了爷赏的好茶,”长庚略略看过她二人,目光停在蒹葭身上笑说,“再者,大丨奶奶未必有喝茶的空儿。” 他既如此,云卿也不玩笑,近前在旁边儿椅子上坐了说:“两件事儿,头一件是如今不便逆着老爷子的意思公然去请大夫,所以我们先送些药来,等到了晚上或是明儿什么时候,自会找时机请大夫过来瞧,你且放心就是。” “小事,”长庚看着蒹葭近前放下药,越发笑意深了,点头说,“多谢挂怀。” 云卿便接着说:“第二件,也请你将你所知,一并告知。” 长庚看着云卿,无声笑了,略点了个头算作行礼,恭谨道:“恕长庚无能为力。” “为什么?”却是蒹葭心急问的。 长庚略笑一笑,只是看向云卿。云卿与长庚相视一眼,一时心头有些烦躁,恨说:“还能为的什么,必是他小性儿不肯告诉我!如今人都被关起来了,还要把我蒙在鼓里,这是当我傻呢!难道他不说,旁人就不说了?他一味瞒着我,却反倒叫裴子曜拿此事连连嘲讽于我,我就不气不恨吗!” “裴大爷说了?”长庚脱口而出,一脸惊愕。云卿正做足了咬牙切齿的姿态来,却见长庚立刻去看蒹葭,蒹葭骤然领悟云卿意图,然而已然躲避不及,脸上茫然与惊慌都叫长庚目光锁了个正着。 长庚低头暗叹一声,一言不发歪回枕头上不再看她们。云卿自知禁足的缘故在长庚这儿恐怕是套不出来了,却又不死心,凑上前咬着字句问:“所以我没猜错,跟我有关?跟裴子曜有关?跟裴子曜登门医治我手腕的条件有关?” 长庚只作未闻,伸手抄起书来又要看。云卿一把夺过,要说什么,又心知这人油盐不进,慕垂凉没发话儿他必定不会开口,加之毕竟他如今也是受了重伤的人,再不喊疼也藏不住脸色煞白,一时又心软,将书塞给他,低头叹说:“你明知你替他瞒着,我再急再恨,也只能感念你的忠心。只是如今我一无所知,也不知能帮他些什么,真真是连个头绪也没有!又见不着面儿,不知他吃睡如何,难道我竟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心安分等他受尽了苦后出来吗?长庚,你也多少告诉我些什么,让我至少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让我安心些也好,你帮帮我吧!” 长庚却已开始看他的书了,正是此时,却听蒹葭低低一声惊呼,云卿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银丝缎面儿的锦被一处已让血浸透了,看着着实瘆人。长庚见蒹葭如此,微微笑着劝慰说:“吓着你了?你还是扶大丨奶奶回去吧,看多了恐晚上睡不好觉。” 蒹葭一语不发僵在原地,云卿见他脸色愈加苍白,也只得起身,边转身边重重叹说:“说来此番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也连累了你们。唉,也罢,大不了等老爷子消了气儿他出来了,他关几日饿几顿受多少苦,我一并照样受那一遭罪,稀里糊涂却也明明白白还他就是了!” 云卿无奈叹息,这就要离去,却见蒹葭僵着不动,云卿不得不去提醒她,蒹葭一惊之下如梦初醒,慌忙跟上去,眼见二人都到了屏风处了,却听身后长庚也叹口气道:“罢了,大丨奶奶且留步!” 云卿心头一喜,回过头来欲洗耳恭听,却见长庚目光淡淡落在书卷上,言简意赅道:“爷的确交代了不得透露半个字,但并没有说不准送大丨奶奶你过去,由你亲自问他。我虽不才,却可以帮大丨奶奶去见爷一面,只是……大丨奶奶恕罪,我有条件。” 044 条件 第67节 ……向南十五步,见一白石,浑圆如柱。 云卿回忆着长庚所述线路,果见一白玉柱状石头突兀地立在杂草丛中。虽有些许月色,但石林荒僻,更显清冷,也更觉黑暗和妖异,云卿裹了裹斗篷,摸了摸腰间两个竹筒,绕过白石匆匆向前走。 ……过之而左行,三十余步,为一太湖石,高大擎天,乌青极瘦。 “大丨奶奶恕罪,我有条件。” 云卿绕过太湖石,脚下一绊就摔在太湖石上,有惊无险。 “条件?长庚,苏记走水那日你曾救我于火海,你当知道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我都会还你恩情,实在无须在这种时候当做条件来交换吧?” ……过之而东南行,为一直径,右手过一十八石,可见一青石倒地横路,周有碎石满地,锋利如锥。 云卿小心翼翼踢开碎石,提起裙子踩在倒地的青石上,终于隐约可见石屋轮廓。 “恩情是没有的,长庚听令行事,下令者方为施恩人,不必报我。” “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徒作争辩,长话短说,我必须尽快见他一面,你的条件呢?说说看。” ……过之而西行,蛇形过二十四石,可见一石屏,乃多石堆簇而成,中有一爬山虎藤,左下有空可过之。 “条件就是——” 云卿用手帕裹紧左手,弯下腰逐一拍打爬山虎藤覆盖的左下角,果有一处空荡地儿,云卿当即取出长庚准备的短刀费力隔开藤幕,探过头一看,真真切切是一栋黑暗的石屋,于是顾不得欢喜,立刻一边护着伤腕一边手脚并用费力从洞口爬出去。 “蒹葭。” 云卿盯着短刀暗暗咬紧了牙,心中原本业已平复的波涛再度席卷而来。 “如今裴家虎视眈眈,蒋家暗流涌动,爷却偏被禁足。以大丨奶奶性子,一容不得蒋裴二族欺人太甚,二不忍眼看着爷受尽折磨,因此势必不会甘心留在内宅操持家务,而外头人心凶险,所以爷不舍得让大丨奶奶放手一搏。同理,如今长庚冒犯,条件即是不论大丨奶奶今日之后如何决定如何行事,即日起三个月内,不得带蒹葭出内宅做事。长庚私心,望予恩准。” 云卿极力平复心情,收起短刀借着三分月色匆匆跑到石屋前,只见不过是一栋四四方方屋子,统共不过她房间大小,只是石头垒砌,且不精致,中有间隙,想必透风。石屋坐北朝南,北向有一窗,云卿回想长庚所言,从头上取下一簪子,跪在地上悄无声息挖开窗子正下方中间儿倒数第三、四块石头缝中一黑布包,打开一看,果真有一把黑铁钥匙。云卿当即收好黑布包捧着钥匙小心翼翼贴着墙往门口挪动,听得四下寂静无声,借着月光费力打开铁锁匆匆跳进去转身猛然关上大门。却听一冷冽清寒声音骤然在身边响起:“谁?” 云卿感知到抵在颈间的东西,突然眼眶发酸,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完全埋在黑暗中的他低声说:“我,是我。” 黑暗中死一般寂静片刻,便听得一声轻叹,紧接着是“嗒、嗒”两声清响,只见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绽开。慕垂凉收起火石放好蜡烛,看着在光晕中渐渐清晰的云卿蹙眉道:“你真是沉不住气,如今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多大的事你非得现在过来!万一让老爷子发现岂不——” 见云卿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看着他,慕垂凉只得刹住,扯下外袍为她仔细裹好,最后按住她肩膀道:“回去吧。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你继续按兵不动,照旧持家,最多帮我照看着房里事就够了。这里太冷,你手腕子还未大好,且先回去。” 云卿看着石屋虽点了蜡烛,那光亮却却只是几步之内,余下地方仍黑漆漆的。石屋中并无家什,地面干净,却只是青石,唯有近窗一角铺了一块,不知是旧衣服还是什么毯子,但总归就是那么一小块,决计不够他睡的。云卿深知他此番受苦皆是因她,一时狠狠心疼了几下,比让她跟着他受苦还要难受百倍。云卿移开目光,取下腰间两个竹筒递给他说:“你饿不饿?先吃饭可好?” 一个是清水,来时刚盛的,如今还温热。一个是竹筒饭,拿牛骨老参汤煨的,里头塞了鲜虾、鱼片等物,香气四溢。 慕垂凉收下东西,却并不打开吃,仍是坚持道:“走吧,如今我尚在禁足之中,若老爷子拿你今日行事来计较,我如何帮得了你?快回去吧。” “那你呢?”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说:“我自有分寸。老爷子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回去。” 云卿只是不动,二人僵持一会儿,云卿也觉烦躁,退后半步躲开他的手仰起脸问说:“慕垂凉,我不足以与你携手并进吗?” 慕垂凉怔住,将东西放在桌上蜡烛旁,转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良久方说:“你何必多想。” “我多想?”云卿反问说,“我自嫁你,喜怒悲欢,皆说与你听。而你呢?你嘴上说心疼我,甚至不惜去求你厌恶的裴子曜来医治我,可是明知我心存芥蒂也不肯让我分担。如今你深陷于此难道猜不到我多担心吗?我费了多大力气答应了别人什么才换来深更半夜过来见你一面,而你第一句就是让我走?我一直认定夫妻情深就是同甘共苦携手并进,当日在垂缃与沈恪面前也是如此劝说,却不料你心中所想其实却与我大相径庭。你的苦难不愿与我分享,那么我的痛楚亦无需你替我承担!” 说罢这些,云卿转身便要离去,慕垂凉原一动不动,待她一手已打开门却突然转身上前拦在她面前,用后背将门抵得死死的,居高临下看着她。云卿娇小,让他这么一看便觉扑面而来一种压迫感,她恨恨躲开目光说:“你让开!” “你不愿被拘在内宅,我自然明白,但如今你出去又能做什么?”慕垂凉劝道,“至少要等手腕子大好了再说。” “我不要,因这手腕子闹得还嫌不够吗?若非它受伤,我们便能早些去看望我姑姑,兴许蒋家碍于你的面子就不会欺负得我姑姑连孩子都没了!若非它受伤,你如何会去求裴子曜,连带如今被关在这里连吃喝也无?我受够了,若你与姑姑都出事,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 慕垂凉惊愕:“蒋宽的孩子……没、有、了?” 云卿眼圈儿一红,转过头不看他。慕垂凉一番震惊后迅速平定下来,暗自思索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时机竟在这种时候到了!” “什么?” 见云卿疑问转身,慕垂凉低头兀自一笑,竟复又现悠闲之态来,他径自拿了两个竹筒到角落里坐了开始优哉游哉地吃饭,云卿跟上前去问:“什么时机?” 慕垂凉用勺子在竹筒里专心致志地挖米,吃了好几口方说:“你果真要入这个局?你当知道,一旦你走出内宅入了四族争斗这一局,那——” “我要,你答应与否我都要。” 慕垂凉无奈笑了,径自点点头,喝了口水缓一缓,问说:“如今且不说缘由,单说你来之前原打算怎么做,你且一一告诉我。” 云卿略一回想,答说:“自然是借机拿此事激蒋宽带我姑姑离开蒋家。” “可成了?” “如今还不成。我姑姑卧床不起,蒋宽总需等我姑姑能够下床走动方才能带她离开。” “可是你能保证等云湄痊愈时,蒋宽的恨还会有今日这样深么?” 云卿一愣,踱着步子左思右想,的确,以蒋宽的性子,原不是个容易记仇的人。他生性热情豁达,豪爽仗义,今日是恨足了蒋家恨足了蒋祁,难保明儿蒋太太说几句好听话儿也就给哄下了。更何况云湄那里不用想,决计是劝和不劝分,一心不愿蒋宽因她而与蒋家起冲突的。那么事情岂非越拖越难办?可是如今去施压,恐对云湄养伤不利,云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让云湄受苦。 慕垂凉看她神色,忽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掌心说:“那就一起吧。我教你。” 云卿正惊讶,只听慕垂凉道:“将你所知全部告诉我,我来教,你来做。” 回到房里,众人都已回来了。春穗儿先回话,说只孔绣珠那里来了一趟,说是来商量黄庆儿的事,见她不在便自回去了。秋蓉那里打听得清楚,说是慕垂凉私开慕家银号押送银两的秘密栈道帮裴子曜运送药材,从东北一路南下到苏杭,让裴子曜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暴露了一整条私密专线,难怪老爷子如此之恨呢!至于芣苢这里,两个小的哭泪睡着了,她去时阮氏房里人已伺候二人睡下,也就不提再抱过来一事,倒是阮氏心疼慕垂凉掉了许多泪,芣苢陪她说了好一会儿子话才妥。 云卿便问:“紫株,你那里如何?” 紫株道:“吕神医说既是大丨奶奶相请,明日一早自当前去,请大丨奶奶放心。” 云卿点点头,吩咐说:“今日辛苦,各自回去休息吧!” 等人散去,便听芣苢疑问:“咦,蒹葭呢?”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蒹葭便打了帘子进来了,面色阴沉。云卿于是吩咐芣苢关上门,问蒹葭道:“如何?” 045 姨娘 蒹葭脸色铁青,咬牙恨恨不语。云卿已然明白,她一句话都没套出来。 “可请大夫给瞧过了?” 蒹葭答说:“瞧过了,无甚大碍。” 云卿点点头暗自忖度,这宋长庚这一条件倒真是令她倍感意外,若说他对蒹葭有意思云卿倒不觉意外,毕竟蒹葭着实是个聪慧可人、貌美如花的佳人。但以长庚这性子,不该这么莽撞啊!一来当着蒹葭面儿,倒也不顾忌蒹葭心里头怎么想,二来居然瞒着慕垂凉公然跟她提条件,云卿倒真不信慕垂凉手底下第一得力的会是这号人。 然而蒹葭竟一字半句也没套出来,难不成果真是他本人意思? 一直等秋蓉等人皆退下,芣苢服侍云卿更衣欲睡了,蒹葭方忍无可忍恨道:“凭什么答应他!我就不信了,难不成老爷子能关凉大爷一辈子不成?” 云卿一丁点儿不意外地卸下钗环交给芣苢,回她道:“初听他提起时我也恼怒得紧,明知我离了你不行的,还偏不让我带。说来秋蓉春穗儿虽好,却毕竟不是跟惯的,细心但不贴心。唯有你与芣苢,即便什么都不做,我只带在身边儿就安心。” “那还答应他?”蒹葭咬牙切齿道,“那个疯子!” 云卿坐在床头,抬头看她一眼,禁不住笑了:“慢说长庚对你的确另看一眼,就单说你,你一进去看见他伤成那样却依然可以悠然捧卷闲阅,眼底难道不是满满的震撼?不论你这震撼与男女之情是否有关,又不论他这条件是否是明着向你表明心意,我只盘算着答应他也是没什么坏处的。外头如何都好,内宅掌家大权却是头一份儿不能丢的。如今我一切行事皆以慕家为依托,所以这根基必得稳,若让二房寻了间隙欺压大房,届时纵我有天大能耐,只怕也要束手束脚不便行事了。如此一想,方觉你留在此处虽委屈些,却是能实实在在帮我守住这里,有你在我才放心。你以为如何?” 蒹葭脸一阵红一阵白,一边帮云卿放下床边幔帐一边低低说:“是。” 另一边,长庚对慕垂凉道:“大丨奶奶还让我替她查一个人,蒋家的祁三爷。” “那就查,”慕垂凉抿一口水喝,淡淡道,“就依她。蒹葭是她手下得力之人,留蒹葭在内宅已削减她大半力量,也就不怕她激愤之下横冲直撞没个分寸了。对了,她来时那条路你处理妥当没?万不可留下任何痕迹,如今还不是将她暴露在老爷子面前的时候。” “是,爷放心。” “钥匙你带走,以后不必来了。你安心养伤便是,等我出去,你便歇不得了,”慕垂凉拍拍他肩膀,淡淡笑说,“再者,她明儿必去蒋家,安排两个人盯着别出事。” “是,明白。” 次日一早,云卿先去看望阮氏,婆媳二人彼此说了些子安慰话儿。两个孩子原在用早饭,许是听说她过来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看,等站到云卿跟前儿了却又互相看看,一个字也不说了。阮氏眼睛红肿略略避了,云卿略一琢磨,言简意赅道:“他没事。” 两个孩子又相视一眼,齐齐抬头看着她,然后忽手牵手转身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云卿讶异,却听阮氏劝道:“无事,恐怕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话。你能告知阿凉消息,他们想必是感激的。” 云卿便点点头,略坐一会儿,约莫算着吕神医该去蒋家了,自己便告辞出来,交代蒹葭守着,自己带芣苢乘坐马车直奔蒋家。 云卿如今一进蒋家大门就会想起云湄那孩子,心头就立刻恨意汹涌。眼见底下人不敢再怠慢,直带着她去了即墨斋,云卿心底盘算着要如何跟蒋宽开口。 “此大好时机,当将云湄扶正,成为蒋宽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慕垂凉言犹在耳。 扶正?云卿虽觉此事并非当务之急,但若说扶正,毕竟对云湄是没坏处的。云湄妾室所出,心中对此事多半介意,若能堂堂正正作蒋宽正妻自然是极好的。如此,云卿才并不多做辩解,直接听从了慕垂凉的话。 哪知道才到即墨斋门口,却听得里头吵吵嚷嚷,一个徐娘半老、浑身珠翠环绕的美妇气的浑身上下乱颤,指着一人鼻尖骂:“小贱婢,你当我周美娘怕了你不成?你不让我上去?好,那就让楼上那个小娼妇下来,让云湄那个贱蹄子滚下来亲自跟我说!” 云卿便知此人正是蒋祁生母周姨娘。 “周姨娘,大爷人可就在上头呢!” 云卿定睛一看,是云湄身边儿的巧绿。那儿不过一个楼梯口,巧绿张开手臂“大”字站着,看着不成体统,却甚是威武。云卿心头正赞,却见周姨娘身边儿一丫鬟二话不说上前便甩了巧绿一巴掌,尖声高叫:“你蒙谁呢!如今茶庄那档子生意都是大爷管的,你当我们不知道?大爷必是在茶庄的!你当你们那狐媚主子就那么大脸面,不过就是个小产,自己没能耐养儿子,还有脸绊住大爷连生意都不顾地守着?哼!” 说起养育儿子,周姨娘越发得意起来,伸出手“啪啪”轻拍了两下巧绿的脸,洋洋自得道:“姨娘跟姨娘也不尽相同的,你那个云姨娘她没那个命!如今太太正帮大爷另觅佳偶的,隔几日正经大丨奶奶进了门,楼上这小娼妇蹄子莫说当姨娘了,未必不会被赶出去呢!” 丫鬟也符合说:“大爷惯入烟花之地的,什么样儿的女人没见过?好的就是什么不成体统的都疼,坏处就是哪个也没疼超过三个月的,不新鲜也就厌了!楼上那个狐媚的算算时候大抵也够了!” 巧绿那一巴掌挨得不轻,又让周姨娘一番拍打,一张小脸儿当即就高高肿起来,人却是岿然不动,目光视死如归。 眼见那周姨娘要再动手,云卿清咳两声,扶了扶发簪上的步摇,笑盈盈进门道:“哟,这可是周姨娘?” 周姨娘并身边儿三四个丫鬟齐刷刷回头,却都不认得云卿。 “慕大丨奶奶。”巧绿请安,却并不行礼,手臂仍是大张着。 周姨娘这才知云卿身份,又心想她云卿不过慕家一晚进门的平妻,与她这蒋家侧室相比也难说谁更金贵些。况且这云卿与她蒋家大姑娘蒋婉算平辈儿,你岂非就矮她一辈儿?四族想来辈分同论,如此一想,自然更不把云卿放在眼里了。 云卿却笑盈盈道:“巧绿,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周姨娘原是长辈,我姑姑既嫁了蒋大爷那就是晚辈,晚辈病重长辈过来瞧一瞧那是心意,咱们是万万不能拦着的。你可别不懂事,让开让周姨娘上去。” 巧绿左看看又看看,忍不住说:“可是大夫正号脉,大爷吩咐——” “哎,号脉归号脉,犯不着就不让人看不是?”云卿上前放下巧绿一手臂嫣然一笑说,“再说了,周姨娘毕竟是蒋家老爷的姨娘,说来比我姑姑这蒋家大爷的姨娘尊贵万万分了,怎能让人家在这里等着?实是怠慢了!还不快请周姨娘上去?” 巧绿看着云卿颜色,略一顿,僵硬收手低头说:“周姨娘请。” 周姨娘让云卿一番话灌得醉晕晕的,当即满意地小腰一摆,跟着巧绿便走上了楼梯。一边走一边得意地说:“毕竟是慕家大丨奶奶,虽说年纪尚幼,却很有几分眼力劲儿,顶顶是个懂事的!” 云卿跟在身后笑而不语。上了楼自是整排的书架子,周姨娘接着道:“要我说,大爷的姨娘原该是尊贵的,毕竟入了蒋家哪里还有不尊贵这一说呢?可是慕大丨奶奶不是我非要嫌贫爱富,你这姑姑的身份当真是配不上我们蒋家这排场!你倒罢了,裴二爷女儿,岚园主人,虽跟我们蒋家差远了,可也算不丢人。你姑姑却只是赵御史的义女,你说好笑不好笑?若细究起来,纵是赵御史亲女儿嫁我阿祁我还嫌亏了呢,竟还是个义女,蒋家哪里有人看得上眼呢!也是你这个姑姑不要脸了些,居然勾引我们阿祁,活该落了胎居然还连累我阿祁挨打,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待会儿我必不会轻饶你那姑姑的,劝你也别掺和了,趁早划清界限免得啊,因这种低三下四贱亲戚受了连累!” 云卿笑意越发深了,看着正前方死盯着她们的人止步不动。 周姨娘仍是没看到蒋宽,情切切意察察继续劝道:“如今落了胎又挨了打,我估摸着太太意思,原是想干净利落打到不能生的,谁知不知哪个没眼色的竟去喊了大爷回来,如今听说虽落了些病根儿,倒也不是不能生了,白搭了太太狠了一回心,啧啧……” “姨、姨奶奶!”周姨娘丫鬟突然战战兢兢指着前面惊呼。 蒋宽黑着一张脸如同嗜杀的阎罗王,逼得周姨娘当即就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了。 “大、大爷怎么会、会……”周姨娘抖抖索索开口,结结巴巴说不成话。蒋宽却干净利落,低吼道:“滚!” 云卿却冷笑一声,上前两步盯着蒋宽道:“慢着!” 046 激怒 第68节 周姨娘既听蒋宽开口忙不迭就要退出去,云卿这一声只令她心弦一紧,不敢妄动。 “蒋大爷真是好丨性儿,”云卿笑道,“特别地能容人。只可惜我这人素不大气,尤其见不得旁人跋扈嚣张欺负人。今儿是蒋大爷恰好在,我恰好也在,若非赶上这两个恰好,又怎知这周姨娘会把我姑姑怎么着?此等隐患,蒋大爷不想着怎么解决,却要放虎归山,难道要纵着她继续来去自如么?” “你!”周姨娘又惊又气,急得嘴唇发白,赶紧求救说,“大爷饶命罢!我只是——” “没有万一,”蒋宽神色阴冷道,“我自会守着她。” 云卿见巧绿脸颊仍高肿着,拿了帕子给擦拭嘴角血丝,一边轻点一边不紧不慢说:“你仍然说着这种不找边际的话,可我已经不像当初把我姑姑交给你时那么天真。你是蒋家大爷,地位之高无人敢欺,但你难道不曾看到你蒋家人人都敢欺她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难道落得这局面竟与你无关么?” 巧绿见气氛尴尬,因怕吵着吕神医号脉,便轻轻解释说道:“慕大丨奶奶有所不知,蒋大爷的确是一心守护着——” “什么事吵得几里地都听得见了?” 几人循声看去,见竟是蒋太太在一群丫鬟婆子簇拥下来了。蒋太太身着一袭绿秋香色对襟褙子,远看一排明晃晃的黄秋香色盘花大扣,下裙偏褐黑,浮绣几朵红瓣莲花,鞋上绣着卍字符。云卿如今一见她眼前就浮现出当日云湄小产之后被蒋太太拉去祠堂重打的场景,心头恨意顷刻间排山倒海,恨不得上前跟她厮打。然而几步之遥幔帐之后就是云湄,闹不得,不能闹。 云卿咬牙一笑,定睛与蒋太太四目相对。蒋太太常年礼佛,神色始终平静,如今手上挂一串绿莹莹的翡翠念珠,甚至带着三分慈笑。周姨娘一见蒋太太来了登时面露惧色,上前怯怯行礼说:“太太。” 蒋太太目光略过周姨娘,倒是对云卿浅笑道:“听说请了位神医过来瞧,于是来问问病情如何。” “巧了,”云卿亦笑道,“我也是。” 周姨娘巴不得旁人没看到她,见蒋太太直接略过她一边庆幸一边尴尬退到蒋太太身后一众仆从里,蒋太太来时已带了六七个,加上周姨娘等人挤在一处,在两排书架之间堵着显得尤为拥挤。蒋宽拧着眉毛厌恶地看着那乌央央一群人,终于忍无可忍骂道:“谁准你们进来的?统统给我滚出去!” 一帮子人齐齐瑟缩了下,然而看看神色自若的蒋太太,终是大着胆子没动。蒋宽暗暗咬牙握紧拳头,僵硬转头目光落到蒋太太身上。 云卿心知今儿算有些运气,略一想,先自笑了,眼看着巧绿给蒋太太奉了茶,蒋太太也淡然自若地坐下喝了,云卿于是缓和了好一会儿方说:“方才听周姨娘说蒋太太您正张罗着给蒋大爷娶妻呢,我心说这倒是件儿喜事,少不得要来沾一沾喜气。” 周姨娘顿时冷汗涔涔,一边往后躲一边擦汗不止,蒋太太略看她一眼,继而平静地对云卿说:“确有其事。听说慕大丨奶奶如今也也是掌家的人了,想必颇能识人,若亲戚往来见着些不错的,出身好家世好,贤良淑德,锦心绣口的,盼能给我们阿宽留意着。” 蒋宽当即脸就黑了,压着股子寒气反问说:“娘说什么?” 蒋太太自不理会他,云卿便跟着笑说:“蒋太太这忙我可帮不上的,因着我眼里最好的那一个早就给了你们蒋家了,不仅如此,你们蒋家还把她折磨得不轻呢,若真有好的哪敢再说给蒋姓儿的?必是结了大仇的才要送来呢!又再者,那毕竟是我姑姑,如今房里只一人已经饱受折磨,要挨打,要住书房,要痛失爱子,还要被姨娘辱骂,那等蒋大丨奶奶进了门哪里还能有容身之处呢?说到底呢出嫁前的身份,出嫁后的名分,真真儿是十分重要,连蒋大爷心头所好也不能幸免。所以蒋太太如今要找个家世好的我觉得倒是极好,一步到位,免受灾苦。” 蒋太太原本慢悠悠喝着茶,听着云卿话风不对,略瞧一眼放下茶杯正要开口,却听蒋宽沉沉开口说:“我敬她爱她,身份也好地位也罢我从认识她直到今天,一分一毫也不曾看轻她看低她!从来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 蒋太太压了压眼底神色,起身看着蒋宽说:“阿宽,你——” “那你们蒋家呢?”云卿当即打断蒋太太目光直逼蒋宽高声冷语道,“说到底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嫁娶却是两家子的事!蒋大爷你究竟凭什么让蒋家人也敬畏她,像不敢伤你一样不敢伤她?单只因你她是你蒋宽的女人吗?笑话,你蒋宽多年浪子之名物华城谁人不知,更不必说在蒋家人眼里你口口声声最爱的女子和外头那些莺莺燕燕又有什么分别?” 蒋宽死死盯着云卿,不容蒋太太说什么便走过她直逼云卿咬牙切齿道:“阿湄她不一样,她是我蒋宽的妻!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喜欢的女子,只会是她,只能是她,也只有一个她!” “阿宽!”蒋太太喝道。 云卿片刻不停地挑衅道:“妻?侍妾若算妻,将来的蒋大丨奶奶算什么?” 蒋太太深知蒋宽早已被激怒,如今根本就是让云卿牵着鼻子走,一把拉住蒋宽正要开口却已经来不及,蒋宽死死看着云卿眼睛当着众人面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没有将来的蒋家大丨奶奶!只有阿湄,阿湄就是我蒋宽的妻,是唯一的,蒋家大丨奶奶!” 一众丫鬟婆子低低惊呼面面相觑,蒋太太气得牙痒痒,当即拉住蒋宽,然而又知蒋宽正值盛怒难以劝说,便试图跳过此事,因而问说:“神医号码怎这么久?别是出了什么事,阿宽你快去瞧瞧。” 云卿三番四次挑衅,蒋宽对她恨意哪里会比蒋太太对云卿的少。他阴仄仄看了云卿一眼,果然转身一心奔着云湄去了,云卿生怕前功尽弃,然而蒋太太横在面前,一时恐怕喊不回蒋宽,而早先准备好的话七七八八也说尽了,眼看蒋宽几步就要走到里间儿去云卿急中生智冷哼一声不高不低不冷不热道:“和从前一样,你根本只会说说而已!” “慕大丨奶奶!”蒋太太立刻翻脸,收起吃斋念佛的慈爱神色冷道,“手别伸得太长,连别人家的家事都要管!若慕大丨奶奶没旁的事,那莫怪我们要送客了!” 蒋太太今日节节退败落入下风心中恼恨可想而知,丫鬟婆子们自然晓得,于是不敢稍慢一簇而上推推搡搡拥着云卿便往外走,云卿却只盯着生生顿住瞬如石雕的蒋宽,眼见那些人越发大胆甚至有人推着掐着,云卿正要恼火,却听蒋宽沉声道:“巧绿,拿纸笔来。” 蒋宽声音是诡异的低沉,丫鬟婆子们素未听过,登时有些不敢动了。云卿静静转身,看着蒋太太仇恨的目光嫣然一笑,终于长舒一口气。 “即日起,云湄不再是侧室姨奶奶,是我蒋宽正妻!我蒋宽在此立誓,若今生今世再有第二个女人,必当断子绝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阿宽!”蒋太太登时放下云卿转身奔向蒋宽一把抓住他道,“你胡说什么!那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快、快——” “大爷,笔墨纸砚准备妥了。”巧绿一阵风似的迅速来禀。 蒋宽冷冷扫一眼蒋太太,又平静看一眼云卿,转身去书桌前奋笔疾书将方才话写下,不殆墨干即拿出来给蒋太太瞧了,然后将那字交给云卿道:“若我有违,你带走云湄,或是你一刀杀了我,也是我咎由自取,蒋家任何人不得说什么。字据为凭,天地为证!” 云卿虽是恶意激他,然不料蒋宽竟发如此重誓,一时只觉如今蒋宽与当日沁河畔初次相遇的物华恶少相比,仿佛早已不是同一人。于是默默收下,一时不言。 三天后,蒋宽摆宴,四族同喜。慕垂凉仍被关着,本就不能来,于是凇二爷受邀去了。女眷只有云卿和孔绣珠去,却只稀里糊涂跟着吃了顿饭。席上主家只有蒋家次子蒋初的媳妇,却也是个娇娇俏俏的,一味只会矜持浅笑,于是姑婆媳妇们也就不拘着,热热闹闹悄声论道起来。 “都说蒋家大爷亲自将这新大丨奶奶的名字写到族谱上了?” “那还有假,昨儿召了宗族长辈,当众说得一清二楚了。” “那可要恭喜慕大丨奶奶了,姑侄两个一对儿富贵命,一个岚园就出了两个金凤凰。” “瞧这话儿说的,能在岚园长大,原就是金凤凰了不是么?不过一个慕大丨奶奶,一个蒋大丨奶奶,这下岚园、慕家、蒋家,可是再也分不开了。” “可不兴这么说,四族同气连枝,慕家和蒋家分不开,和裴家叶家又怎么分得开呢?”云卿终是笑着开口,顺势起身用筷子拣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两个银芋团、两块芙蓉糕,用银丝盘花小碟儿盛了,对众人笑说:“你们口中的蒋大丨奶奶可还病着,我既来了,哪有不去看她的道理?便先走一步,诸位慢用。” 于是作别,携芣苢一路往云湄房里去。新添了大丨奶奶,虽是侧室扶正的,毕竟算是喜事,多半下人也都受了赏,因此蒋家上下也算得喜气洋洋。然而自然也有不少人拈着酸话儿暗地里嘲笑,云卿刚多喝了两杯,稍有醉意,又在兴头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计较。因而走走停停,晃晃悠悠,半醒半醉在游廊上乐哉,眼看离云湄所居之处不远了,却忽觉一人正面横冲直撞过来,直将云卿整个人撞得重重跌在廊柱上,手上碟子也碎了,糕点滚落了一地,芣苢惊叫一声过来扶,云卿却让这一撞撞得深思清明,微微虚着眼睛冷冷抬头。 ……呵,周姨娘? 047 号脉 “哟,周姨娘来贺喜么?” 云卿素与裴二爷论史,常听风水轮转福祸相依之大道,如今便深知风头正盛最忌气焰嚣张,云湄既得势她心愿已了就已经足够,还跟这周姨娘计较个什么呢?于是先发制人请安问礼,罢了便使了眼色要芣苢不必再收拾直随她离去便是。芣苢见状顿时了悟立刻跟上,那周姨娘却眉毛一拧,明面儿上一声不吭,暗地里却突然将紫缎金丝绣鞋儿探出去,云卿一个不防一脚就绊到,当时就要重重摔到在地。芣苢一声惊呼下意识要伸手去拦,却让周姨娘暗掐了一把,“哎唷”一声就歪在了一边儿。 云卿下意识暗叹一声“糟了”,霎时间却也不能稳住身形,只觉心中一片空白,然而几乎瞬间又一激灵清醒过来,手! 旁的倒罢了,那手腕怎经得住这一摔!只是根本不容多想膝盖已经重重磕在地上,云卿一心要护着那手腕,却觉扑到一个温软的怀抱里,额头直撞在那人胸膛上。 那气息…… 云卿心头咯噔一下,定睛一瞧,果然是银丝回纹宽衣襟,目光上移,便可见裴子曜玉树临风,笑容柔和,干净如冬雪消融后第一脉清泉净溪。 芣苢却也过来了,见云卿如此只觉自己不力,早就吓哭了,慌得要扶云卿起来。裴子曜却早一步伸出手,不容分说扶住云卿肩膀带她起身,云卿膝盖磕得生疼一个站不稳就歪在裴子曜身上,裴子曜眼明手快率先护住云卿右手腕,待她稳住身形方蹙眉问说:“怎如此大意?可有伤到?” 一旁周姨娘已看得目瞪口呆了。 云卿却不曾瞧见,只看着自己手腕长舒一口气说:“我倒它还能怎么多灾多难呢!还好还好!”又转身郑重向裴子曜道谢。 裴子曜见她果然无事,抬头清清冷冷看向周姨娘。芣苢也气不过,上前理论说:“周姨娘,我们大丨奶奶碍着你什么了你要这样?” “哎唷你这丫头说的,”周姨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哼笑说,“你家大丨奶奶自己个儿走路不长眼睛,也怪得到我?还是嫌弃我们蒋家游廊狭窄,碍得她过不去了?” “你!”芣苢心有余悸,见周姨娘如此自然也恼了,咬牙恨说,“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怎么敢做却不敢当了呢?我们大丨奶奶手腕本就未曾大好,若让你这一绊再跌出什么毛病来,你看我们二爷回来了能不能饶过你!” 周姨娘自然晓得裴二爷常年不在物华城,如今又是刚刚离开,一年半载内恐怕是回不来了。但芣苢这么一提醒倒叫她想起来云卿身后的慕家,以及云卿身旁的裴子曜,如今因蒋祁的事她在慕家已是受尽嘲笑,如今这一口恶气少不得要先吞下去忍着。于是见好就收,冷哼一声说:“我蒋家还会怕了你岚园不成?真是笑话!小媳妇家家的不留在自己家里相夫教子,来旁人家多管闲事撒泼耍横,还当是你们慕家呢!” 周姨娘说罢摔了手帕就要走,芣苢气不过还要理论,却被云卿拦下。 “不必了,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周姨娘在蒋家地位原就不上不下的,儿子蒋祁又忒没个能耐,娘儿俩恐难成气候,所以何必在她们身上费心思! 周姨娘既离去,游廊突然就显得空荡起来。一时云卿酒劲儿又有些上涌,略晃了半步,由着芣苢扶住她在游廊中间儿六角小亭子里头坐下。裴子曜见状亦跟过来坐在了她身旁,轻轻柔柔温温软软说:“今儿分明是她恶意欺负你,你竟能忍得。” 云卿闻言抬头,便见他侧颜如玉,干净纯然,因眼睛半阖,眼神似略压着,虽看不分明,那嘴角噙着的一丝浅笑却让人下意识相信,仿佛他眼睛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也一并是这样甜软温柔。层台累榭,草木葱郁,此处春和景明,却是一派静谧,二人都觉惬意,一时言笑如友。 “能怎样呢?”云卿便笑,“这是蒋家,又不是我岚园。” 这时候,芣苢哭丧着脸用丝帕将银芋团包好了拿过来,云卿忍不住笑:“都摔碎了,还收拾什么?” “云姑姑最爱吃这个了……”芣苢边说边又哭起来。 云卿便笑说:“哭什么,多大点子事。回头跟蒋宽说了,还怕姑姑吃不到?或者下回咱们自己做好了带过来给姑姑,也就是了。不稀得他蒋家这一点。” 芣苢却仍旧只是哭。裴子曜见状便笑:“她哪里是稀罕糕点,分明是自以为护主不周,自责难过呢!说来你身边有蒹葭和芣苢两个得力的,你怎舍了蒹葭那牙尖嘴利的不用,把芣苢这素不擅长说理争论带来这是非之地了?可不是叫她为难么?” 芣苢眼圈儿红得更厉害了,唯唯诺诺不知该怎么开口。云卿也未曾多想,只笑笑说:“她虽不擅长,我却擅长得很呢,况且她忠心体贴,我带着不知多安心,不比从前带蒹葭差什么。” 裴子曜细细品味话里意思,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仿佛清冷许多。他这一默然,云卿突然想起二人之间、两族之间诸多纷扰繁杂,再一想,裴子曜这话问的,她这话答的,难不成能说明些什么? 于是也略存三分谨慎看向裴子曜,却见裴子曜静默不语盯着蒹葭手中银芋团,罢了忽问:“既暂且无事,为稳妥起见,不如给你号个脉如何?” 云卿当即愣住,然而又一想,慕垂凉费了那么大工夫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换来裴子曜为她医治,若再因她大意致使手腕之伤终不能愈,岂非辜负了他?便点头应下,坦然道:“多谢。” 不知怎的,云卿总觉裴子曜手指搭上她手腕的瞬间,眼底突然凝出沉重的紧张,仿佛他早就盼着能号这一脉似的。芣苢仿佛也察觉,紧张地看向她,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皆是好奇。然而裴子曜却越发慎重了,只号脉、思索、再号脉,来来回回消耗了整整一刻钟。末了,裴子曜终于收了手,低头细细思索什么,云卿正自好奇,却见他仓促将手收到桌子下面,扯开一线微笑说:“近日里可还有其他不适?” 云卿仔细回想一番,摇头说:“并无。连手腕子也觉越来越好了,较之从前至少疼得轻一些了。说来还是要多谢你。” 裴子曜略一顿,半晌,重重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虽将字句咬得极清晰,神色却越渐恍惚,三个字竟连说了好几遍。 云卿不解,不免追问说:“可是有其他什么问题?你直说便是。” 裴子曜却抬头定定看着她,云卿只觉那目光原本深沉凝重,分明藏着事儿,接着却清冷起来,似乎略带怨恨,再接着目光竟渐渐炽热起来,似乎越来越多地混杂年少时的深深眷恋。云卿不知究竟是他心思复杂还是今日自己多想,正糊涂着,却听裴子曜温存浅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当更细心地照顾自己一些。” “啊?” 裴子曜更加耐心、更加温柔地笑说:“莫看你姑姑失了孩子,其实她的命倒比你的好很多。” 裴子曜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却立刻让云卿想起云湄当日惨状,以及当日行凶的蒋祁可能与裴子曜是串通一气的蛛丝马迹。于是当即就心气儿不顺,立刻缩回手收了笑冷冷看着他。裴子曜了然,却似不大在意地笑了,说:“你还认定是我害云湄?你找到证据了?” 云卿已托了长庚去查,如今自不能在裴子曜面前自乱阵脚,于是稳了稳心神,转而问说:“说来我更好奇另一件事,我姑姑滑胎当日蒋宽人不在家,整个蒋家都知道他是被你请去谈生意。说真的我非常好奇你跟蒋宽能有什么生意可谈?” “原来你好奇这个?”裴子曜竟笑了,神色坦然道,“蒋裴生意上的事,你一慕家内宅之妇实在与此无关,原不该知道太多的。” “我的确非蒋非裴,但蒋宽的事怎能是与我无关?” 裴子曜见她认真起来,略一点头,轻轻笑了,顺从开口道:“简单来说,蒋宽欲在蒋家既有的名贵茶中融入薄荷、蒲公英、茵陈、金银花、冬凌草等花草,做成以茶香为主药香为辅的花草茶。但是薄荷、蒲公英等素来入药,物华周边药商素来都将上等货供给我们裴家。如今蒋宽想买,药商顾及与我裴家的道义不便答允,那就只能由我裴蒋二家来谈了。现如今裴家生意是我在打理,蒋家这单买卖又是蒋宽牵头的,因此自然是我们二人来谈此事。” 云卿静静听罢,低头只是不言,裴子曜便十分轻巧地笑了,淡淡问说:“怎的,还是不信?” 云卿一叹,坦然看向他说:“你若说因我如今是慕家人不便告知,我倒是能懂。但你如今心平气和曼斯条理一五一十答疑解惑,坦白说我反倒就不能懂了。” 048 劝诫 云卿不再客气,裴子曜却更加客气,听闻此言温柔笑了,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游廊尽头恍惚有些怅然地说:“因有时候我远远儿看着你,觉得你真是很可怜……” 云卿当即蹙眉,裴子曜转身看她如此神色,却并不意外,只是略一点头温润浅笑说:“冒犯了。若此处无事,且容我先行告辞。” 云卿随之起身,正忍不住要发问,却听裴子曜转身之际顿住脚步,咬着字句清清楚楚说:“与其费心蒋、慕家事,倒不如多费些心思好好照顾自己。” 见他目光最终是落在她手腕上,云卿方松了口气,点头致谢,目送他离开。 “没想到裴大爷对您还是这样好,”芣苢看着裴子曜背影小声笑说,“竟这样体贴,简直跟从前一个样儿。” 云卿却觉费解,往日里他恶时觉得不像他,如今他又好回来了,反倒觉得更不真切。说来裴子曜心底芥蒂与怨恨她如何能不知?又谈何与从前一样呢? 低头看着手腕,想起方才裴子曜号脉时谨慎凝重模样,心说怕不是果真可怜她这手腕子罢? 却说裴子曜出门上了马车,分明心思重,人却只是浅笑不言。裴牧晓得近日里裴家事务繁忙,也不打扰他,只是照例将一竹筒山泉水递给他。裴子曜顺手接了,拿在手里颠前倒后地看,却并不喝。 “我们安插在慕家的人如今在做什么?” 裴牧回话说:“规规矩矩做丫鬟罢了,除了给咱们传传信儿,余下十分安分。” 裴子曜点点头,摩挲着竹筒说:“安分就好,要的就是安分。只是连咱们的人都还安分着,那是哪家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呢……还是说我号错了脉?不,应该不会……裴牧,调转马车,去城北吕神医处,我要确定一件事……” 裴牧自然领命,马车直奔城北。到了吕神医所居之处,只见三间不大的茅草房,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桩围成一道低矮的篱笆墙,院子里满是笸箩,里头盛着各种草药,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正笨手笨脚地翻弄着。 并不见吕神医。然而裴子曜却并不走,只是在篱笆外头久久站着,过一会儿,翻弄草药的小丫头好奇地走过来询问,裴子曜因问说吕神医何在,小丫头以为是看病的,便甜甜笑了,说吕神医进山采药去了,让他们进去稍候一会儿。顺着小丫头目光裴子曜便可见茅草房中已有几人在等候,看衣衫打扮皆是穷苦人模样。 第69节 小丫头看他犹疑,便解释说:“照爷爷去之前交代的,如今最多再一刻钟就回来了。若是急病,近处还有一位大夫,我给公子指路。若是不急,就请公子进去稍等,里头人多可照应一些,又有热水喝,会比在外头站着要好很多。” 裴子曜拍拍粗糙的篱笆木桩,浅笑致谢说:“多谢。不过在下并非治病,只是来拜访吕神医,既然吕神医不在,在下改日再来便是。告辞。” 小丫头便行了个礼说:“公子不必客气。” 裴子曜坐回马车里,心里难免感慨。吕神医名望之大连他世代行医的裴家都要敬重三分,竟不料他如今还过着如此贫苦的生活。以古稀之龄亲自进山采药已经难得,家里只留一个小丫头,却又是调教得如此知礼数知分寸的,来的都是穷苦人家恐怕难付多少诊金,但这里却照料地体贴周全。看来吕神医果然与传言别无二致,是个真正德高望重仁心仁术的医者。 “爷,要等吗?” “不等了,”裴子曜打开竹筒打饮一口,阖上眼说,“已经能够确定。” 以吕神医的医德,倘若他察觉到云卿被人下药,决计不可能不说出来,而倘若他说出来,云卿则不可能不知道,从而由着他裴子曜在蒋家试探性地号脉。再者,连他也是几次连番号脉都不能确定,吕神医医术理当尚不如他,怎可能比他更早就真真切切地号出来了? 如此说来,只要裴二爷不回来,只要他不说,云卿被人下药一事就永不会被察觉。 呵……如何能说不可怜…… “头一回喝这玩意儿是几岁来着?” 裴子曜忽问,裴牧便看着他手上竹筒笑说:“回爷,是十一岁。” “是了,”裴子曜攥着竹筒慵懒靠着,恍惚说道,“初见她那一年,一起在东山香岩寺后的山涧中灌了第一筒清泉水。后来时日长久,跟着她把嘴都养刁了。又怎知她早就不喝,我却已旧习难改。” 裴牧见他并没有放下竹筒的意思,反而若有所思摩挲着竹筒,笑意一分不减,便顺着话茬儿说:“记得往日里云姑娘也爱喝这个。” “如今不喝了,”裴子曜再饮一口,说,“肯定是不再喝了。只喝自己的水,这原是个好习惯,她教会了我,自己却给改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与我在一起的一切才是对的,改掉,才是错的!” 云卿莫名一阵心悸,蹙眉抬头,却见是云湄醒来了,当即欣喜随手放下茶杯,关切地问:“姑姑可好些了么?” 蒋宽不在房里,如今都是自己人,云湄便不端着,颤巍巍抓住云卿手带着哭腔说:“你何苦要逼他!” 看来当日用计诱逼蒋宽之事云湄已经知道,既然如此,云卿便索性不瞒,坦然说:“姑姑当明白,不是我要逼他,是他一直在逼我。难不成姑姑你遭了这样的罪还要我坐视不管吗?你肚子里的孩子原是要叫我一声姐姐的,如今平白没了我能不恨他?蒋宽人虽天真,但早就已经不幼稚,这两天恐怕早已想明白当日我为何咄咄相逼。他恨归恨,却不占理,索性依我之言将你扶正,总归他也乐见于此,算是皆大欢喜。” 云湄让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默默流泪半晌,仍是难过不已,终是哭着说:“你别再跟他过不去了好不好?你明知他一心要对我好的,是我没用什么都帮不到他,反倒连累得他兄弟不和,母子不睦,让他受尽族中人嘲笑,害他耽搁手上生意,我这么没用他还是死心塌地对我好,云卿,云卿,你们就不能好好儿的别让我夹在中间为难吗?” 一番话说得云卿鼻酸眼涩,更说得白芷巧绿芣苢都泪眼汪汪,个个儿觉得云湄可怜。而幔帐后头,刚刚上楼的蒋宽也听得心底翻江倒海,他一心恨自己竟不能保护云湄母子,不想云湄不仅丝毫不怨恨他,反倒还替他说话,让蒋宽怎能不动容! 蒋宽听云湄仍嘤嘤哭着越发心疼得紧了,正忍不住要出去,却听云卿坚决道:“不,姑姑,这次我不会再心软!他一个大男人,所谓的爱怎能只是甜言蜜语?若仍无动作,只是一味说说而已,我纵是明抢,也要把你带回岚园保护周全!” 蒋宽心一沉,脸色当即不好。 却不知云卿早已察觉他来,一番话更是说给他听。只见云卿捧着刚刚喝过的茶起身在云湄帐前踱步,若有所思说:“听说蒋宽近日里又在琢磨花草茶了,姑姑你可知道吗?” 云湄点头说:“知道,他自在佛堂撞见我给蒋太太念佛经,便不再去茶庄了。日日厮守在家不顾生意,蒋老爷和族中长辈、茶庄掌柜们都颇有微词,所以我才劝他继续做他的茶。你如此问,可是他的茶出什么问题了?” 原来如此,竟是云湄劝他好好做茶的,那么要劝他继续做茶恐怕就容易多了。 云卿便摇头说:“如今的茶如何,我是不知道的。只是这花草茶,不瞒姑姑说,早在去年冬天我就已经喝过他为此研制的‘碧波流岚’了,个中利弊我也早就跟阿凉说清楚,想必阿凉也有转述给他。甚至当着他的面我也曾提点过他该怎么做,但是仿佛他对我芥蒂至深怨恨至深,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姑姑,我就直说了吧,若他如今做的茶还与去年的别无二致,你不如劝他别做了,那种茶真拿到茶庄里卖只会砸了茶叶蒋家的招牌,让他蒋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名号更加坐实了而已!如今早些收手,免得到时候得罪了裴家得罪了蒋家还赔得一干二净,落得里外不是人,尽剩穷折腾,对谁都不好!” 云湄似收到惊吓,不一会儿又急哭了,难过地说:“卿儿你、你怎能这么说他……” 蒋宽忍无可忍,从幔帐后出来紧盯着云卿道:“不,阿湄,让她说!” 云卿略一挑眉,低头看着手上茶杯,心说又要和蒋宽再起冲突,自己这可不也是穷折腾么?实在不如听从裴子曜之劝,放开他蒋家事,好好过自己日子。 可是云湄生怕他们起冲突,挣扎着要起来,云卿与蒋宽皆眼明手快齐齐拥到床边儿,可是云卿毕竟手腕有伤不敢大意了怕云湄瞧见,因此让蒋宽抢了先,蒋宽按住她肩头安慰说:“我明白,我们不吵。你好好躺着别担心。” 云卿瞥一眼蒋宽,放下茶杯拍拍手云淡风轻说:“姑姑放心,如今你是他正室妻子,我自然要略有顾及,我纵对他不满,却又能将他怎样?所以我此番来不是要找碴儿生事,而是想跟他作个约定。与你,与我,与他的花草茶有关的约定。” 049 挖坑 “约定?” 云卿点头道:“云卿肤浅,不能辨别蒋大爷你对我姑姑一番真心。不过想来一男子能为一女子所做,不过一口饭,一件衣,一生珍爱,不离不弃。我姑姑养病期间蒋大爷所作所为的确做到了珍爱与不弃,云卿看在眼里,永感于心,自不会有所怀疑。然而不怕无心,最怕有心无力。如今别说我姑姑,连蒋大爷你,吃穿用度也都是用的蒋家的银子。那我怎么能够确定当你有朝一日不能再依附蒋家,你依然能给得起我姑姑一日三餐呢?” 蒋宽暗暗咬紧了牙。从前他好玩云卿便说他浪荡,如今他顾家云卿便指他无能,分明是无论如何都要拆散他与云湄了!如此蒋宽更不能忍,然因碍着云湄,于是极力忍了心头恼怒咬牙道:“纵我只是个讨饭的,也不会让——” “若你只是个讨饭的,”云卿目无波澜扶了扶发间金簪,不冷不热打断蒋宽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姑姑交给你的。你说我势利也好薄情也罢,要我姑姑跟着你讨饭这种事我不能忍。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连赚钱的胆量和能耐都没有吗?” 蒋宽眼睛几乎要喷出火焰来。云卿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勃颈上暴起的青筋和关节发白的铁一般的拳头,心知此事着实比想象中容易,果然,不等云湄开口哀求便听蒋宽阴沉开口道:“你不必激我。有事就直说。” “好说,”云卿轻描淡写道,“听说你在做新茶,极好。成与不成,总归有那个胆量跟气魄到底就让人心生敬畏,所以我帮你一把,你需要的花草药材我帮你与裴子曜买,你全馥芬茶庄一应用银我帮你向阿凉借,总之你专心做你的茶就好,无须分心其他杂事。但即日起,至七夕斗灯结束近这三个月时间里,你要把你的新茶卖到蒋宋茶庄镜湖茶本月净利的一半。众所周知镜湖茶也是新茶,上个月才放到店里卖,然而你全馥芬不如蒋宋茶庄名气大,你蒋宽不如宋掌柜老成,你人手亦不能与蒋宋茶庄相较,因此拿你三个月的全部盈利与他本月的一半净利相比,这不算是我故意欺负你吧?但是你要知道,我此举只为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做茶,你若单只为了账面儿上几行字跟我偷奸耍滑瞒天过海,莫说我,恐怕连我姑姑也要看轻你。” 蒋宽越发握紧拳头,却只静默地看了眼虚弱的云湄,继而冷冷对云卿道:“我蒋宽还不至于!我蒋家几百年皆是做茶,历代荣耀累积皆因一味茶起,我蒋宽再不济也会去自败名声!” 云卿心头真是大赞蒋宽这份骨气,果然不愧是蒋宽,虽说如今常常冷寂得像块石头,却仍是当日沁河边上热血洒脱的蒋家大少爷!这厢云卿正心头暗赞,那厢蒋宽却已逼近两步,以全然有别于往日的沉静与谨慎逼问道:“你还没说,约定之后呢?” “你欲怎的?” 蒋宽阴郁开口,一字一顿道:“若我如约做到,就请你云卿从此离我跟云湄远远儿的,此生都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蒋大爷!”云湄脱口而出,原要开口作劝,然见蒋宽一脸愠怒,明知他委屈,又知云卿毕竟一心为她,一时劝也不得劝,怨也不能怨,只是越加悲伤难过不能自已。 蒋宽越发心疼得紧了。他不过在气头上,稍冷静一些,又岂会忘了云湄对云卿的情谊,见云湄如此益发心疼得轻手轻脚上前摁她躺下,也不得不软了语气劝慰地说:“你莫急,莫急。” 略顿片刻,又转身对云卿说:“我自然不能让阿湄再也见不到你,但是云卿你记得,若我如约做到,从今往后,今生今世,我与云湄之间任何事你都不得插手!说到底悲欢苦乐都是我二人之事,就算你是她至亲,但她如今有家有夫君,什么事都有我做主,轮不到你来插手!” 云卿见好就收,自然没打算再起纷争,便笑道:“就依你。不过若你做不到,我会做什么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我无情无义。”见蒋宽怒色未消,便打算告辞了,先温言软语安慰了云湄几句,又叮嘱她听吕神医的话好好养伤,等絮叨够了方转身对蒋宽说:“时限只到七月初七,未免仓促,我会尽快说服裴子曜将你所需药材卖给你。至于我姑姑,若你不放心交给我不如就带去全馥芬住着,你请大夫就近照料就是了,总比留在你们蒋家让你瞻前顾后要好得多。我言尽于此,望你谨慎行事,就此告辞。” 云卿回了慕家头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慕垂凉,今日种种事关重大,尤其与蒋宽之约定必须要先知会慕垂凉一声。然而入了夜云卿偷偷进了石林丛,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先前那条路,云卿确信那条路她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如今唯一可能是有人挪动石块石柱令她迷惑。云卿独自挑着灯笼气急败坏在里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未免迷路,只得按照暗自做下的记号原路返回,趁夜直奔长庚处。 长庚仍不能下床,依旧是捧卷侧卧、怡然自得之态。听罢云卿所言,长庚便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我知道。自大丨奶奶那日夜探之后我便进不去了,我还倒只是自己记错,如今看来倒像是已被人发现了。” “你也进不去?”云卿下意识觉得怎么可能,照下人所说慕垂凉并非第一次被关在那石屋里,纵路线有变,他那样子谨慎的人又怎会允许自己沦落到当真与外头不得互通? 云卿连诓带诈,说:“你没说实话。” 长庚便笑了,放下书卷略坐起些,面带玩笑却言语郑重说:“我知大丨奶奶疑惑。不过我最后一次去时爷特特提醒,说纵关几天又何妨,难不成会要了他的命?他的命在慕家是顶值钱的,老爷子不会愚钝至此,为一时痛快毁一颗布局重要的棋子。因此私以为,既然爷不急,咱们也要稳住心神,决不可自乱阵脚,回头再添乱可就极是不妥了。” 这话说的,仿佛早知会有今日似的,云卿不免更加疑惑,问说:“只有这些?” 恰是此时,蒹葭推门进来了,长庚一看见蒹葭便笑得眉眼弯弯,忽增俊逸,蒹葭却因不能跟云卿出门憋屈得一口怨气十足恨着长庚,便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只是进门帮云卿披上一件夹棉素锦暗纹斗篷,罢了方说:“凇二奶奶在房里候着呢,说仍是黄庆儿之事。” 云卿点点头,却并不走,只是盯着长庚瞧。长庚见状,低头兀自轻笑一声,点点头说:“说起凇二奶奶……是了,爷的确还留了一句话,我竟差点给忘了。爷说……让大丨奶奶你安心于内宅就好,谨记他之前的话,不要相信老爷子,不要答应老爷子任何条件,不要为老爷子做任何事。” 这话倒是有几分像慕垂凉所言了。云卿看长庚重新捧起书卷,心知今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干脆大大方方道了声谢,又着人送了许多珍奇补药来,方略定下心来抽空去见孔绣珠。 孔绣珠此次前来仍是为黄庆儿之事。听孔绣珠所言,黄庆儿前两日倒是安分了不少,只是今儿白天忽又急了,托了两个相熟的婆子前去孔绣珠处问说法儿,若去呢,不拘怎么解气,总归盼着别说是赶出去了,面子上搁不住;若留呢,扫地浇花儿的活计也使得,但求别真来云卿房里做事便罢。云卿听着倒真听笑了,孔绣珠却急道:“你还笑呢,竟不怕她犯起浑来再找你的不是?她那人你是知道的,横起来愣是没个边儿,不定什么地方再暗下闷棍害你呢!可她父亲却是慕家老人儿,多半须得给些个面子,她托人求来我这儿,我倒回了也不是,允了也不是,两头儿为难了!” 云卿毕竟心不在此,便不大在意地说:“这好办,你悄悄儿回去莫让人知你来过,我这厢就找人给黄庆儿回个话儿,让她有空自个儿来找我一趟,我亲自同她说便是,也不需你夹在中间儿为难。这些日子我只顾养病,家中事宜一应由你打理,本就心怀愧疚了,此事又是我允诺过的,自不能再给你平添麻烦,我留着神儿呢,你且放心便是。” 孔绣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素不是多嘴的人,便将近日里家中事宜和公中账目一一报了,早早儿就告辞离去。云卿与蒹葭送孔绣珠主仆出门,又乘着夜色清凉多站了一会儿子,正要回房去了,却忽听花丛中窸窣一阵异响,云卿正自一激灵,却见灯笼一照,花丛中透出一点子柔柔清光来,仔细嗅去似夹暗香,哎,是人?又见花丛低矮,便知不是大人而是小鬼儿。便定了定神,唤道:“出来吧,灯笼一打看得门儿清。” 花丛中却无动静,似不信她所言。蒹葭要近前,云卿却拦道:“深更半夜从太太处偷跑出来,也不怕太太担心了去。我虽不是他们亲娘,这等劣习却不能惯着。打折灯照着路就够了,让他们自己出来。” 050 逼仄 蒹葭依言掌灯明路,果见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花丛中探一出来,昭和做错事般偷看一眼云卿又迅速低下头,曦和那丫头却甚是高傲,咬着小虎牙直迎着她目光连带拖着昭和从花丛中不紧不慢走出来,还不忘掸掉自个儿裙上粘连的花草叶儿,以及昭和发上一点海棠花瓣。虽是妹妹,做事却反像姐姐,且身上自有一番不急不躁的悠然和不屈不挠的傲气,真真是像极了慕垂凉。 想起方才所说黄庆儿一事,再看着俩娃儿眼巴巴看着自己,云卿心说倒也是时候了,便略点头简单道:“先随我进来。” 昭和怯生生看一眼曦和,俩娃儿很是犹豫了一阵儿方才跟上去。云卿吩咐蒹葭去秉阮氏一声免她着急,芣苢随之关上了房门。 到了房里,云卿自在饭桌跟前儿坐下,昭和惊讶:“你也没吃饭么?” 云卿不禁涩然,“也”,看来慕垂凉被关挨饿一事两个娃儿也知道。先前若不提起便罢了,如今一想起,倒让本就没什么胃口的她一时彻底失了兴致。芣苢生怕她不吃,赶忙招呼说:“大哥儿和二姐儿也一同吃一些吧?外头多凉呢,从太太处一路走过来,恐要受了寒。这里煨了嫩嫩的羊肉汤,可香了,就一人喝一小碗驱驱寒吧?” 昭和“咕咚”咽了下口水,云卿禁不住笑了,吩咐芣苢说:“那就添碗筷吧。不过毕竟四月了,又是大晚上的,喝羊汤恐小娃儿受不住那份儿燥热,你给他们一人盛两口尝尝鲜也就是了。倒是那山药红枣小米儿粥能喝,只是他们喝的话稍嫌凉了。” “自然是要热一热的,”芣苢感激地看着两个娃儿,忙不迭应下说,“你们先坐着,马上就好。” 待到芣苢将碗筷汤饭都摆好,云卿与昭和都拿起筷子,曦和却只是坐着不动。她一个小娃儿家脸上却偏有大人神色,一会儿凝眉细思,一会儿摇头暗叹,云卿约莫心里有数,却只作不知,笑着给昭和夹了一筷子菜,昭和咧嘴一笑,二人便开始安静地吃饭。 曦和愣是干坐着看了老大一会儿,直到昭和暗暗拉她袖子,她才方说:“旁人都说你凶神恶煞地很,你为何还留我们吃饭?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来吗?” 云卿心说毕竟是小,还是沉不住气,便也不多说,只是道:“因我不怕那一两个人说,也不差这一两顿饭。” 然而这话对曦和来说到底是难懂了些,她歪着小脑袋咬着小虎牙苦思良久,最后下定决心一般问说:“可你就不担心他么?他却是没饭吃的,万一他饿死了,你不是要守寡么?” 云卿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一时呛得连连咳嗽,芣苢慌得上前为她拍背,一边又忍不住怨说:“二姐儿在哪儿学的这种话?这话不吉利,往后可不能再说了呢!” 云卿倒觉稀奇,摆手示意芣苢莫拦,缓了缓,又问曦和说:“你小小年纪,知道的倒是很多。我原是想咱们先吃饱喝足再说的,你既没这个心思,不妨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 “开门见山”这个词曦和还是学过的,可她想了想,没开口。 云卿便笑说:“你都求到我门上了,你坐了我的凳子你哥哥吃了我的饭,若不求个什么,岂不白承了我这份儿人情?” “你怎知——”昭和惊愕。 云卿便笑:“我年纪比你们略长,见识比你们略多,因而约莫能猜出些你们心思。但我堂堂岚园小主人,素不屑以大欺小,你慕家嫡长女,想必也不屑白承了我的人情。所以今日你求我一事,我求你一事,彼此帮对方一个忙,可划算?” “你求我?”曦和惊讶。 云卿重重点头,只是含笑未语,却听门外响动,是蒹葭回来了。蒹葭见屋中景象,却不进门,在外悄悄儿招了招手。云卿便跟两个小娃儿告了不是,随蒹葭到门外去了。 “怎的,太太那里有事?” 蒹葭压低声音说:“太太那里很不好,我去时刚吃了药睡下了。别急,不是什么病,是心病!泥融姐姐说,太太自上次梦到大姑娘后就没睡安稳过,连着几日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大姑娘,而且奇了,回回都是那个梦!头一次在梦里见大姑娘跟大老爷走只是心慌,如今仿佛梦里也知晓些事了,一梦到那景象自己就先哭起来,心口疼得嗷嗷直叫,吓得泥融姐姐要拼命喊她醒来。如今是既困,又不敢睡,连着熬了两天了,泥融姐姐无法,只得请大夫来灌了汤药,好歹睡着歇息歇息。这一番混乱,才让两个娃儿钻了空子跑出来了。” 云卿听了亦心急,说:“这不成,太太这是心病,非得大爷那里递了大姑娘的信儿给她,她才能放心的。”仔细一想,转而又问:“老爷那里可知此事?” “就是说么!”蒹葭气道,“早知道了,可只吩咐泥融姐姐好生照料着,便没其他了!泥融姐姐欲请你过去安慰两句,太太却说你如今手疾未愈,又挂念着大爷,不能再操累你了,愣是瞒着不让人过来!” 如此一说云卿越发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五味杂陈心酸难当,想来慕老爷子素来最疼爱长子慕九歌,因此爱屋及乌素来待阮氏宽厚,竟不料如今遇着事了竟也如此无情。云卿一咬牙说:“不行,若再听他的袖手旁观,这大的小的可真就都熬不住了!” 因而吩咐蒹葭先到阮氏处去,且带了话儿说自个儿稍后就去。这番自己正欲折返进门,却听得里头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 “我看这位阿娘就很好,她摸我的头,我觉得她的手软软的。” “哥哥才不是呢!哥哥就是因为吃了人家的饭,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才替她说好话儿!” “可是……可是没有人这样为咱们好过……这世上对咱们最好的人是舅舅,第二个,我觉得是这位新阿娘,她看起来好聪明好厉害,连阿爹那么厉害的人都喜欢她,所以我想如果是她帮咱们的话,兴许咱们就不用回曾祖房里去了……” “哥哥你还说!” 昭和立刻噤声,房里静了一会儿,云卿正要推门进去,却听昭和又怯怯开口说:“可是,若跟着这新阿娘,就能天天见到阿爹了呀……我不想跟着曾祖习字,阿爹那么厉害,我想天天跟阿爹在一起……” 曦和却不再开口了。 须臾,却是芣苢开门出来了。芣苢走过了她方朗声说:“大奶奶,大哥儿和二姐儿说晚饭用好了,却还有几句话儿要跟你说。” 云卿便又往偏处走了两步,亦不压声音答说:“晓得了,这就好。” 芣苢这才压了声音说:“听这意思,是想跟着大奶奶你呢。你可是先前就猜出来了?” “原只是猜测,如今听说太太那里清醒方能确定。如此也好,可算想到一块儿去了。” 芣苢便怨说:“两个娃儿人小鬼大着呢,我瞧着脑瓜儿灵便得很,大奶奶原须多防着些的。如今却又低了姿态有商有量的,恐他们不将你放在眼里。” 云卿却笑:“你这话才不对呢。曦和那丫头心性高着呢,我若不尊着她,她反要看低了我。说来她慕家人与蒋家人别无二致,都是看旁人低劣一等的,我若不再尊着她,她便是有话也不跟我交底儿了。” 于是示意芣苢守着不准旁人打扰,自己则欲进门。到了门口,却听两个娃儿还在论说。 第70节 “可是,可是,我想有个自己的房间,不用几天住曾祖那儿,几天住曾祖母那儿,再几天住祖母那儿,好像没人要一样……妹妹,我们就跟着阿爹住吧?好吗?” “哥哥是太好心了,阿爹他才是头一个不要我们的!”曦和叹说,“咱们还是太小了,再长大一些,什么都自己做主,看谁敢轻慢了去!” 云卿忍不住笑了,摇摇头,轻轻叩门柔声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房中立刻安静下来,便听曦和道:“这是你自己的地儿,问我们作甚?” 云卿便道:“那我便进来了。”说着推门进去。走到桌旁,见昭和倒是吃了不少,曦和却未曾动筷,两人手拉手面向她站着,见云卿近前,曦和便问:“我们确然有事求你,可你也要说说,你欲求我们什么?” “好说,”云卿道,“我求你们从太太房里挪出来。” 曦和与昭和面面相觑,昭和傻乎乎问:“那让我们去哪儿?” 云卿看着曦和笑道:“这就不关我事了。我只求这一事,该你们了。” 曦和却不吭声了。反倒是昭和急说:“那不跟太太住,我们能跟你住吗?你能让阿爹不撵我们出去吗?” “哥哥!” “好啊!”云卿点头说,“你们是慕家嫡子嫡女,我是慕家长房正妻,你们跟着我原是情理所在,此事并无不妥。但你们要知道,进什么庙拜什么佛,到了我房里就要守我房里的规矩。我只有三点,一是外出要跟我房里人交代,不得撒谎瞒骗;二是要勤奋好学,专注课业,知礼知仪,明辨是非;三么,既是一家人,自然要诚实坦白和睦相亲,在我面前有话直说不需遮掩,在你们阿爹面前要孝顺懂事不得顶撞。此三事若你们可以做到,那么明儿一早我就秉了太太把你们挪过来,可好?” “可……曾祖他……”昭和怯怯嚅嗫。 051 骚动 云卿闻言不免心中暗叹,两个娃儿从此教养在她房里原是情理之中,慕垂凉纵反对,到底会顺着她,阮氏那里也无甚好说,只是往来若有勾心斗角,终是免不了和老爷子一场交锋。 而慕垂凉又特交代了不让她插手……如何能不插手呢? 是夜,两个娃儿就歇在了云卿房里。红漆雕花木柱床,青丝结扣碧纱橱,就安置在云卿与慕垂凉牙床几步之遥的外间儿,云卿又亲自抱了她陪嫁的两条云锦盘花蚕丝被给他们,因恐熏香味道过重对小娃儿肺不好所以将房里大小香鼎一应撤下了,在床边柜上高处放了一只小篮子,里头松松放一抱茉莉花瓣儿,昭和直呼香,踮着小脚儿使劲儿嗅,曦和却始终一语不发若有所思地打量云卿。云卿因担心阮氏,也顾不得再与两个娃儿纠缠,少不得连哄带骗先劝他们睡下了,一边嘱咐了人好好守着,一边带着芣苢急匆匆往阮氏处去。 却说阮氏孀居,院里向来素净冷清,如今孤星冷月的更觉几分凄然。云卿刚到阮氏房门口便听里头惨然惊叫:“绮儿!绮儿!”唤的正是慕家大姑娘慕垂绮的小名儿。 为思所伤,为梦所困,云卿知是心病,亦知自己不是那味心药。如今能做不过守着,替慕垂凉略尽些孝,等天亮再去找慕老爷子周旋。这时间,阮氏已从惊叫变成痛哭:“敬亭,绮儿,你们莫丢下我!等等我,我这就随你们去,你们等等我……”听来犹在梦里。云卿听着毕竟不忍,便匆匆叩门欲进,却听得手起声落,房中忽静,下一刻,便听得一阵仓促声音,霎时间门如被掀开,便见阮氏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扑出门来紧抓着她手颤着声儿唤:“绮儿,你、你回来了?” 蒹葭与泥融紧随其后,一扶阮氏,一为阮氏披衣,各自皆是无奈神色。云卿便抽了手反握住阮氏的,软语温言道:“太太,是我,是云卿。” 阮氏却状如癫疯,一味抱紧了云卿哭喊说:“绮儿,你留下吧,莫要再弃娘而去了!如今你爹已离去,你若再走,让为娘如何好活?罢了,罢了,一起走,我随你们去!” 说着一口气没缓过来,竟翻了白眼珠子背过气儿去了。泥融等人一时慌了只知哭喊,云卿不免喝道:“都吵什么?先请大夫去!”泥融忙不迭应下差人去了,几人这才七手八脚把阮氏扶进门去安置在床上。不一会儿,大夫也来了,号了脉扎了针调了药,待云卿问起,却又道是心病,药石无甚大用,须得先让病人先安下心来。云卿心知是此,虽愁也无法,只得先送大夫去了,再回头照料阮氏。 进了门,却见阮氏已悠悠转醒,面容十分倦怠。 “太太。”云卿见她神色迷茫,便唤了一声。 阮氏于是茫然抬头,戚戚然盯着云卿看了一会儿子方如梦初醒,一时精气神儿骤减,骨架子也似垮了撑不住了,失魂落魄瘫在床上,眼泪汹涌而出,却颤颤哭说:“我得见阿凉,我必须要见阿凉一面,必须……”忽又想起慕垂凉已被老爷子关起来,一时转为低声呜咽,话却未停。 “云卿,我若说了,你们必以为我是忧思过度所以胡思乱想。但是每次都是同一个梦,这难道不蹊跷么?我就眼看着他们往前走,说说笑笑的,越走越远了。可敬亭他是已故之人哪!绮儿怎么能跟着他走?绮儿她究竟出什么事了?绮儿她……” “太太……” 未及云卿作劝,却见阮氏摇头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必多说了。我要见阿凉,我得听阿凉给我个准信儿!泥融,扶我起来,我去求一求老爷,我今次必须见到阿凉!” 说着挣扎欲起,可她身体哪里受得住,才撑起一点子就又重重瘫倒在床,饶是云卿再头脑清醒也不由慌起来,忙拉住阮氏手说:“太太,太太你且听我说……” 阮氏却哭道:“那些道理我如何能不懂?但那是我女儿哪!”说着头一偏将脸埋在被子里再度失声痛哭起来。 见此情形,蒹葭芣苢早红了眼圈儿,阮氏丫鬟泥融泣不成声,又听阮氏哭着哭着竟咳起来,一时更急了,“噗通”一声跪地对云卿磕头哭道:“大奶奶,泥融知是强人所难了,但若有一丁点儿的法子,泥融也绝不会故意这般要你为难。如今这房里情形大奶奶也看到了,实在是要撑不下去了!虽说老爷必会放凉大爷出来,凉大爷也必会带大姑娘的信儿过来,可谁知道太太她能不能熬到那一日呢?万一有个闪失,莫说咱们,就是凉大爷自己个儿难道就不心痛么?大奶奶,求您想想办法,不说见不见了,就帮着问问信儿,给太太个安心也就是了!求求大奶奶了!” 泥融既如此,阮氏房里余下丫鬟自然也跟着跪了一地,个个又是磕头又是哭求,云卿哪儿受得起,喊着蒹葭芣苢欲扶她们起来,泥融却固执不起,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回头又见阮氏那副模样,心一横咬牙道:“行,此事我应下了!” 话音刚落,房中立静,紧接着便见阮氏挣扎欲起,云卿知她所想,便上前劝道:“太太,你歇着吧,我去,我这就去。” 阮氏却摇头说:“不必说了,我自然要陪着你的,总归我在这园子里久了,还算有几分面子,兴许能帮得上忙。” 于是阮氏、云卿、泥融、蒹葭、芣苢和另一阮氏房中丫头共计六人,一行人掌灯夜行,依云卿所言至长庚处。 路上,云卿将昭和曦和之事说了,阮氏亦心疼她担当,唯有言谢,又恐慕垂凉回来怪罪,说此事她自会去周旋,云卿亦言谢。如此一路话虽不多,到底和和睦睦,似更亲近了一层,待到了长庚处,阮氏虽再无力多走半步,人却仿佛精神些了,如此云卿泥融等人心中略觉宽慰。 长庚仍捧卷静阅,只是眼看是已困倦,原是打算要睡了的。听丫鬟秉说阮氏等人来,一觉甚是不妥,二来又觉失礼,然而自己毕竟不能起身行礼,只得吩咐丫鬟将碧纱橱上纱帘放下来略作遮挡,近处灯悉数挪远了,方敢言请。 云卿等人遂进门,只见房中一侧灯火通明,另一边屏风遮挡,里头却只一盏小灯,仅能分辨物什。而碧纱橱中影影绰绰,只见其形,乃是在行礼:“长庚见过太太,见过大奶奶。” 阮氏亦知他挨了打,毕竟是慕垂凉心腹,彼此很是熟惯,因而更加不忍,忙道:“可好些了罢?” 长庚与云卿相视一眼,明明光线极暗,彼此却皆知是“相视”,然而毕竟看不出什么,于是各自又迅速移开目光。便听长庚答:“已渐好了,多谢太太挂念。” 云卿原等着长庚问一句“太太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长庚却很是提防她似的,愣是没开口问。 到底阮氏心急,便直接问说:“云卿,你带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云卿亦不遮掩,笑说:“自然是为凉大爷之事。” “哦?” 云卿便道:“更深露重,原不想劳动太太,只是方才太太说起‘在这园子里久了,还算有几分面子’,便心说若非让太太亲自跑一趟,我自己又哪里办的成呢?不瞒太太说,若要见凉大爷,我有那份儿心,但要怎么才能避开老爷并且见到,整个儿慕家怕只有长庚有那份儿力了。只是到底我面子薄些,所以得请太太亲自来跟长庚说。” 长庚诧异道:“大奶奶你怎能——” 一言既出又觉不妥,稳了稳,放轻放缓了语气说:“长庚以为跟大奶奶说清楚了的。此番情形确然已不在掌控,纵爷多智,又哪能面面俱到,事事算得不差分毫呢?纵果然算到,又岂能和老爷的想法一应契合呢?再者,若果然有法子,爷又何必受这份儿苦?” 阮氏也觉意外。她原以为是要随云卿去求老爷子的,怎得如今看来,竟可以绕过老爷子?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见阮氏面带狐疑,云卿确定地点点头,方对长庚笑说:“太太身子不好,不该深夜惊风,所以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他慕垂凉有多大能耐我心里清楚,你长庚有没有撒谎我心里也清楚。先时因你说他叫我不要插手太多事,所以我听你们的,可如今你也看到了,这上有老下有小,里头外头都是事儿,你们称我一声大奶奶,我就得当这个家,如今纵不叫我拿主意,我也得问问他的意思,然后遵照着办妥帖了。我晓得必是他吩咐下来了所以你不便跟我说,那我也就不跟你多说。太太,我在外头候着。” 说着吩咐蒹葭与芣苢随她出去。便听长庚唤:“大奶奶,若惊动太太,爷如何能不怪你?” 云卿顿了顿脚步,却见阮氏默默点头,良久一叹,缓缓说:“我懂了。云卿,你先在外头候着。” “是,太太。” 052 呓语 却说如今长庚所居之处,乃是慕垂凉成婚前起居之所,名为翠苑,园中只三间碧瓦青砖房,并一道方砖高墙,极为简单。园中花木亦只有垂柳,如今正值四月,株株粗壮老垂柳拖起一幕幕翠绿的挂帘。 芣苢忧心忡忡,左右踱步,念念有词:“这事儿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丁点儿意思也没有,做呢凉大爷不喜欢,不做呢太太又不愿意,如今还把宋长庚给得罪了,哎呀呀这可真是……” 云卿虽也觉窝心,但毕竟到了这一步,也就想开了,如今只盘算着该怎么跟慕垂凉说。 蒹葭见她面色悒悒,望着园中绿苏苏一片笑说:“这垂柳像是很有些年头了,乍一看倒叫我想起沁河边上的古柳,长得真是一样的好。” 万条垂下绿丝绦。云卿伸手拂过一串绿柳叶子,心头莫名晃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一来无力细究,二来也不是分心的时候,是以并未多想,只觉得仿佛在整个慕家,都素来未曾见过如此粗壮的柳树。 且十几株皆皆粗壮,密集在一个称不上宽敞的园子里。 正发着呆,泥融已推门出来,低声请云卿进去,言语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蒹葭与芣苢自然担心,云卿却揣度泥融神情,不准她二人跟进去。 到了房里,见阮氏十分平静地坐着喝茶,碧纱橱中长庚仍只是一道暗影,一切和云卿出门之前一模一样。而算算时辰,阮氏与长庚交谈也不过只有一刻钟。 见她进来,泥融等人一应退下,门已关上,长庚方清咳一声道:“那么,太太就先回去吧。余下事,想必大奶奶办妥了自会去禀明太太。” 阮氏略已点头算是应下,云卿随即上前扶她起身,送她出门,看着泥融与她一道回房去了。待转身再回房,却见长庚已打了碧纱橱上垂纱幕帘起身了,分明脸色苍白,神色却带着三分玩味和三分漫不经心的笃定,恍惚与慕垂凉有些相像。 长庚伤势未愈,走动之间十分费力,却声音平稳道:“我虽应了太太话儿,但也要约法三章。一是我能指路但不带路,否则爷看到,杀了我也未可知,我犯不着;第二若中途遇上老爷子的人,我是不会替大奶奶你担着的,也犯不着;第三么,今儿我与太太之约,大奶奶不得问,不得揣摩,不得透露。” “好。” “不多想想?”长庚惊讶。 云卿微微一笑,打开门说:“我犯不着。宋公子请。” “呵……”长庚低低一笑,再不多言,跨出房门接过蒹葭手中灯笼,带着云卿经一小路往石林丛中去。 一灯二人,一路无言,等到了石屋外长庚悄然执灯退去,云卿略点头目送算作致谢,等长庚不见了身影,方转身直奔石屋。然而今次却不同上次,那石屋之门并未锁紧,只是松松插住,云卿心觉好奇,但手上却不迟疑,轻易就将门打开。因石屋从外看一片漆黑,云卿还以为并未点灯,推开门方看到一点子极微弱的亮光,却是从一角传来。 “阿凉?” 一边轻唤,一边反手关上了门,自己则寻光而去。近前两步,就见一抱麦秸杂乱堆在角落,慕垂凉身着银白花鸟织纹盘扣大褂,盘腿席地而坐,端正闭目养神,恰如玉塑石雕。身前没有麦秸之处点着一盏油灯,光亮微弱,照得他衣衫越发白的寒凉,无俦俊颜却笼在阴暗处,朦胧中恍惚难辨。 云卿连着两声轻唤,慕垂凉却纹丝不动,如僧人打坐稳坐如钟。云卿只道他是睡了,轻手轻脚近前跪坐在他面前,静悄悄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这不握便罢,一握住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这手怎得冰成这样? 再唤,声音便带着些轻颤:“阿、阿凉?你还好么?” 慕垂凉微微一颤,极缓慢地睁开双眼,四目相对,但见他睫毛不可抑制地颤了两颤,然后神色渐渐从惊喜变为茫然,接着似失望般再度阖上眼,嘴角亦牵起一丝苦笑来。 云卿更加担心,靠近了些伸手抚上他脸。 “阿凉?”云卿吓得心惊肉跳,整个人几乎扑到他身上,“你脸为什么这么烫?你发烧了?阿凉,阿凉你发烧了!” 云卿连声惊叫,慕垂凉终于再度睁开眼,一脸困惑神色。不一会儿,他伸手握住紧贴在他脸上的云卿的手,微微一笑说:“果然是你来了。方才还以为是做梦。” 云卿眼泪“刷”地流下来,一边紧紧抱着他一边哭道:“怎会是做梦?自然是我来了,就是我来了!” 慕垂凉额头滚烫,人已烧得有些迷糊,也紧紧拥她在怀温柔道:“看来……不管我做什么……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吧……” 云卿越发难过了,极力扯开一丝笑说:“说什么傻话,我自然是放不下我夫君的。”说着胡乱将自己斗篷扯下仔细给他裹上。 慕垂凉闻言欣喜,含笑点头说:“这便够了。知你挂念着,心里当真是安慰许多。我想着纵是到最后于四族再无用处,被当做废弃的武器扔在角落里慢慢生锈腐烂,最后像是没来过这世上一般被人遗忘,如此都好,但若是活着的时候能有个人真真切切地,长长久久地挂念着,总归是令人心生快慰的。” 云卿闻言眼泪更是汹涌,因晓得他若清醒着是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于是更加紧紧抱着他说:“什么真真切切长长久久的挂念,何止呢?我嫁你时日虽短,却早已习惯你陪着我守着我了,如今夜里等不到你回来我始终不能安眠,许多事原本我一个人时能够做好,如今却已不敢自己拿主意了,原本一个人时想做的事不过那么两三件,如今变成两个人了,想要一起做的事突然变成很多、很多很多……阿凉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是不能跟你分开的了,我能给的就是这样的挂念,够么?” 慕垂凉烧得厉害,听闻此言觉得十分快慰,又略有几分心疼,便哄小孩子般拍着她背低低笑着说:“啊,够了,太多了,太……好了,对的,如此真是太好了……”言辞越发含混不清了。 云卿更加担心,心道这石屋苦寒,慕垂凉本已高烧,再留在这儿岂能熬得过去?况且谁又晓得他是几时生的病,兴许已好几天了呢?如此哪里还敢耽搁?更何况素来关在这石屋便不给饭菜的,他连日挨饿,纵是无病,恐也捱不下去了……如此各种思绪繁杂扰得她一时忧心忡忡。 慕垂凉却仍抱紧了她喃喃自语:“有时候,想要看到什么局面,然后为之努力,布局行事,以为万无一失,可是到最后,竟也会有偏差呢……有时候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都有意外……云卿,你不会,恨我吧……” 他神志不清,将字句弄得支离破碎,云卿在断断续续的字句中勉强分辨出这几句,却总也不大分明,加之如今哪有心思细想,便安慰地应说:“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一生若说恨,实在已经够多了。若能有天长地久,也不愿分心去恨,只想要好好地爱呢。” 慕垂凉仍是絮絮叨叨:“啊,仿佛终究,是我错了呢……实在是,对不起啊……” 如此碎碎念着,终于渐渐靠在云卿肩上昏睡过去。 云卿再也不敢耽搁,一边扶着慕垂凉靠在麦秸上一边出去大声呼喊,果然招来两个守卫小厮。因这石林丛如同迷宫,慕家下人大多不敢轻易进来,如今又关着人,更加没人敢来造次,因而小厮们并不死守着,都在不远处歇息,如今听云卿疾呼近旁两个才匆忙过来。 “大奶奶?”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一人惊问,“您如何能——” 云卿冷然喝道:“我如何能进来?我若不进来,凉大爷恐怕是要病死在这里!你们当的什么差?连凉大爷病了也敢瞒着不报!” 一十四五岁小厮禁不住云卿一顿冷喝,忙上前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云卿只以为如此必定是要先斩后奏先救慕垂凉,却不料那小厮是不斩也不奏,松了口气不在意地说:“哦,还是发烧。” 另一人年纪略长,点点头说:“只是烧着就好。大奶奶忧心凉大爷,也是理无可恕但情有可原,大奶奶不妨快快趁没有更多人知道,赶紧原路返回。” 那年轻的也反应过来,心知若老爷子知晓云卿竟然都到石屋里头去了,他们这当差的必定要受罚,便也跟着劝说:“大奶奶快回去吧,奴才们不会在老爷面前多嘴的!” 云卿闻言更是怒火冲天,冷冷道:“什么叫‘只是烧着就好’?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有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待得起?还不快去请大夫!” 年长些的小厮便说:“大奶奶息怒。只因凉大爷高烧不退一事奴才们已经早早禀明老爷了,老爷说烧便烧着吧,不得请大夫,不得挪动,更不准通知到房里,亦不准再拿此事烦扰了他。奴才们自然不愿凉大爷有什么闪失,但毕竟当差,哪有不从主令的,望大奶奶息怒,早些回去吧。” 另一人亦是恳求:“望大奶奶不要怪罪,快回去吧。若再有旁人发现,我们兄弟可就帮不了您了。” 第71节 云卿暗暗握紧了拳,一咬牙道:“拜托你二人帮我照看着凉大爷些,我半个时辰内必回来带他走,也决计不会牵连你们……拜托了!” 053 夜谈 云卿郑重行礼恳求,那二人原不过是末等小厮,哪里担待得起,三言两语推托不过便就此应下。云卿折返回石屋,见慕垂凉含笑而卧,安静如婴孩,然而额头滚烫,云卿唤他却始终没有应答,分明已经不省人事。 年轻些的小厮亦跟进来,将自己巡夜的斗篷脱了,却不大敢给慕垂凉披上。云卿感激地接过去,那斗篷虽粗糙却厚实,云卿正要给慕垂凉披上,那年长些的却在身后提醒说:“大奶奶既如此吩咐了,奴才们不敢不尽心的。还请大奶奶将自己的斗篷带走吧,免得被谁看见,徒生是非。到时候老爷既不放凉大爷,再怪罪大奶奶,岂非得不偿失。”说着将自己斗篷也取下递过去。 此言极是,云卿自然听从,却也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二人。那年轻些的不过十四五岁,圆脸圆眼,皮肤白嫩,透着稚气,年长些的不过二十二三,看模样不是个话多的,亦是面皮白净,一派书生气。然而虽是为奴,又是这等苦差,二人却颇有几分淡然自若,说寻常,也有些不寻常。 因这慕家老爷子最会用人,当日云卿未过门便听慕垂凉提醒,慕老爷子一旦看到一人能耐便会想方设法榨干,所以后来他也屡屡提醒云卿只可在内宅行事,万不可插手生意,便为此故。如此一想,再看这两个小厮,便更有意思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两个孩子已收到她房里,丫鬟人选她早就心中有数,但唯有小厮她并不熟悉,原是要拜托慕垂凉,不想今日竟恰巧撞上。 如此一想,云卿不仅暗叹: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今日之事缘由复杂,她纯粹是被逼至此,以为情况凶险,对稍后老爷子那里的求情也没有十分的把握,竟不料此处却见转机,一时不免重拾斗志,精神大振。 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云卿便披上自己的斗篷,郑重对二小厮说:“半个时辰之内必有人会过来,只是恐怕未必是我,届时还要烦请二位帮忙周旋,既不耽搁凉大爷治病,又不致使人生疑。” 其实倘若有人生疑,这二人又怎可能逃得过去,因此云卿只是淡淡一言带过,并不十分担心。果然那年长的已然了悟,心知此番要卷入是非,不禁叹了口气,转身不再多看云卿。年轻圆脸的却忙不迭应下,道:“大奶奶放心便是。” 如此云卿亦不再多言,行礼告辞,直奔天问阁。 到了天问阁,见里头灯火皆熄,已然或主或仆早就全部歇下了。云卿稍整衣冠,在门口候着。几乎立刻就有巡夜的小厮过来查问,因见是云卿,皆皆过来行礼。 “烦请禀明老爷,就说我有急事,必须现在立刻见他。” 见他们犹疑,云卿又补了一句:“事关蒋家。” 不一会儿,天问阁大丫鬟青桑手持灯笼亲自出来迎她,见面只简单行礼,并不虚作客套,只是道:“老爷在书房相候,大奶奶请。” 云卿点头应下,随之进门。这书房云卿来过,不过是普通布置,如今慕老爷子身披一件明蓝茧绸团福团花大褂坐在书桌后面,看似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沓宣纸。云卿晓得那是什么,是昭和与曦和平日里练的字。 明明是听到“事关蒋家”这四个字才匆忙接见,待开口,慕老爷子却是道:“深夜过来,想必是有急事。” 云卿深知多耽搁一刻慕垂凉就更危险一分,然而与慕老爷子交锋,又岂敢掉以轻心,因此暗暗稳住心神,叹口气说:“祖父……孙媳是说,能够叫您一声祖父么?” 慕老爷子翻阅宣纸的手一顿,似笑非笑说:“倒是该随阿凉叫我一声爷爷的。坐吧,青桑,看茶。” 青桑看了茶便退去了,书房中只剩他们二人。云卿便委委屈屈地说:“爷爷是知道我身世的,娘家亲人若论起来,也就只有我爹与姑姑两人。我爹常年在外,彼此唯有挂念,但姑姑却是真真切切就在跟前的。孙媳深夜叨扰,就是为我那嫁入蒋家的姑姑而来,四族之内消息互通,爷爷想必知道我那姑姑在蒋家受的苦,她那孩子是被蒋家人给活活害没了的!这件事,饶是我再大气量也不能容忍,我不能放过他们!求爷爷帮我!” 慕老爷看起来更加漫不经心了,兴致缺缺问说:“此事不好论断。” 云卿便摸了帕子假意抹泪说:“爷爷本是四族之首,自是不便说各家的是非。所以前几日我虽对蒋家恨之入骨,却也不敢在家里提及分毫,生怕伤了四族和气。可今日去蒋家,竟发现连那蒋大爷蒋宽都开始怠慢我姑姑了,这叫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我知道爷爷不便插手,所以只求爷爷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凉帮我略作惩戒,多少给蒋家个教训也就够了!爷爷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帮我们姑侄俩一次吧!” 云卿这话盘算了一路了,当日慕垂凉为何被禁足,乃是为的裴子曜之事,可是云卿始终记得早在禁足之前,慕老爷子已经对慕垂凉步步紧逼了,这逼的,就是要他动蒋家,可是当时,慕垂凉以蒋家后宫得势时机不利为由拒绝了,这才是老爷子如今非要惩罚慕垂凉的根本原因。 所谓投其所好,如今在老爷子面前最好的投机取巧方式,莫过于帮他对蒋家开刀。 果然,慕老爷子抬头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终是和善地开口说:“说来你是我慕家孙媳,如今娘家没什么人,若有什么委屈,自然该是我们阿凉替你出头的。” 云卿立刻欣喜,起身连连道谢说:“谢谢爷爷,有爷爷这句话我就——” “但是,”慕老爷子打断她的话,似笑非笑道,“但是阿凉愿不愿惩戒蒋家,那可就要另说了。对付蒋家毕竟不是小事,你确定你能说服得了他吗?” 云卿心下了然,假意低头细想了一会儿,最后欢欢喜喜说:“于我说,这倒算不上什么事儿。倘若能够说服他,那就他帮我做,倘若不能够说服他,那么他教着我,我自己去做。夫妻二人原本就要齐心协力,我受了委屈他自然要帮我出头,他不便做的我自然要帮他做,爷爷说是不是?” 慕老爷子微微眯了眼睛,却仍是稳坐如山,看她天真神色不免笑说:“你么?你个小丫头,虽是嫁了人的,却和小孩子也没什么分别,惩戒蒋家……我认为整个物华谁也比不上阿凉,惩戒蒋家一事也只有阿凉一人做得到。” 云卿闻言更加欢喜,凑到书桌前道:“不瞒爷爷说,我从前呢最爱听旁人夸我爹裴二爷了,如今呢就最爱听人夸阿凉。不过爷爷这话说的可不对,毕竟这说到底呢不就那么一件事儿么?谁来做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儿最后呈现出怎样一个局面,是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单就这一点的话,我虽不是阿凉,却也做得到,爷爷何不让我试一试?” 慕老爷子看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拍桌子道:“好,你既敢说,我如何能不敢让你试?” 听闻此言云卿立刻再行了个礼道谢说:“多谢爷爷答允!今日爷爷能为云卿做主,往后云卿也必当尽心尽力,为慕家做事。” “为慕家做事?”慕老爷子终于起身,笑着为她续上茶,并将茶杯递给她说,“我还以为,你只是想为阿凉做事。” 云卿便自然而然说:“如今阿凉是为慕家做事,那我为阿凉,自然也就是为咱们慕家了嘛。其实不怕爷爷笑话,若是可以,我倒是真想带阿凉回我们岚园,没有裴子鸳,没有蒋婉,也没有银号生意,就我们俩就够了。可爷爷还要阿凉做事,那也没办法了。” 说着红着脸接过茶杯。 慕老爷子觉得十分有趣,捋着胡须呵呵笑说:“这话说的忒小家子气了,怎的你个小丫头家家的,还想拐带我们阿凉不成?” 云卿嗔道:“爷爷若笑话那也没办法,但若说没存过那份儿心,那可真是说谎了。说到底我岚园虽不能与慕家相较,但于我私心,自然更偏爱岚园些,若是阿凉为爷爷做事能有个年限,等到年限够了,他老了做不动了,就让我独占了带走了他,若能如此,真是爷爷叫我做什么我都认了呢!” “哈哈哈哈……”慕老爷子抚掌大笑,忍不住道,“年限?怎说得如卖身的长工一般?你独占他,又怎知他就甘心被你独占呢?真是个小丫头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云卿摇摇头,却又立刻红着脸低头说:“爷爷非要把人问羞臊了不可。我自然晓得阿凉是爷爷的长孙,爷爷也好慕家也好,都不允许我独占了他,可慕家虽大,我也只想要一个阿凉,旁的金银珠宝财富地位,我都是看不上眼的。况且我要独占了他,自然就有本事叫他也眼里只有我。只是爷爷不肯放人,否则我定要早早拐带他走的……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慕老爷子当真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仍能够边笑边问说:“倒怪起我不放人么?你个小丫头也不想一想,他留在慕家,财富地位,荣耀尊崇,可是应有尽有的。” 054 进退 云卿却摇头道:“那些我都不准他要。我若带他走,必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不挟带慕家一丁点子财富荣耀。否则,否则……我怕他还要想起裴子鸳和蒋婉来……这不行,他只能有我一个人。” 慕老爷子真真是笑够了,捋着胡须坐回书桌后呵呵笑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独占之心竟如此强烈。” 顿了一下,又微微一笑道:“可是毕竟也很令人感动,所以爷爷很愿意帮你达成心愿,只是不是现在。” “噢……”云卿面露失望之色,略一顿,又欢喜说:“毕竟还是要多谢爷爷。” 慕老爷子径自喝起茶来,优哉游哉说:“方才有个人可是说,但凡能答应,叫谁做什么也都认了的。这话竟不知作不作数。” 云卿忙点头说:“作得,自然作数,爷爷只管吩咐。” 慕老爷子便道:“让你搅得一点睡意也无,不如就说说家里事吧。你坐。” 云卿原要直接说起慕垂凉的,竟不料慕老爷子竟了无睡意,平白有了聊天的兴致了。云卿心中挂念慕垂凉,也不知他高烧不退,如今究竟怎样了,一时不免担忧。 慕老爷子何等敏锐,如何能不察觉,自然问说:“怎的,掌家遇上了什么难事?” “啊不,不是……”云卿试图掩饰,又一想,既然来了,索性就一次说开,便指着桌上宣纸说,“只是看到那个,想起些旁的事来。若我没看错,那是昭和与曦和的临字吧?” 老爷子点点头,翻开那摞宣纸一张一张看着,说:“都是极好的孩子,可是到底是像阿凉,表面上温和,其实性子冷傲的很。原想将她们送到你们房里教养,但是……” 但是慕垂凉不答应。 云卿却笑说:“爷爷别怪我多嘴。那两个孩子呢,说到底跟着爷爷,也不是很合适,这一点我是知道的。爷爷可别嫌我善妒,只是再怎么说身上都流着裴家的血,如今我与裴家都闹成这样了,面对这两个孩子我这心底能不后怕么?爷爷若将他们教得好,成了大气候,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为了他们的娘而跟我反目成仇呢?若是他们跟着爷爷还学不好,这一来裴家人要说咱们不尽心,说咱们小气,这二来阿凉这里也要不满意了。所以纵只是做做样子也该把孩子接回来,跟着我,也就是跟着孩子亲爹,有亲爹在旁照看着,谁还敢说什么呢?不论将来如何,裴家也好阿凉也好,都怪罪不到我或者爷爷这里。” “话不能这么说,”慕老爷子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为了成全他们父子情义。哪知阿凉并不领情,我瞧着你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实在应该多劝劝他。” 云卿笑应说:“那是自然了,我们作晚辈的,若说孝顺,第一孝不就是为长辈分忧么?如今爷爷既有此意,我必定是要劝他的,这样一来,早课呢就请先生来教着,下午呢就学骑射、对弈、琴瑟、女工,晚上单就练字即可,如此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怠慢了他的孩子。” 可是按照慕老爷子早些时候的说法,他将两个孩子送的慕垂凉房里的前提条件是,必须每天早晚两趟带两个孩子到天问阁请安问礼。 果然便见老爷子摆摆手道:“这倒是没有必要。早课与临字还是在天问阁就好,我亲自来教,他还能不放心吗?” 云卿便放了茶杯笑说:“恕我直言,爷爷这事儿做得可就不利落了。阿凉那性子爷爷比我清楚,吃软不吃硬的,做事又素喜直截了当,最厌拖泥带水,爷爷既把孩子还了他那就给他呗,反而还要让孩子天天两头跑,那阿凉不免就要想,这到底是还给我了,还是借给我了呢?本就是我的孩子,怎的还叫爷爷这样做着主?如此一想,难免就兴致缺缺,干脆说不必接回来了。毕竟说到底,他确然是不大喜欢这两个孩子的。” 慕老爷子抬头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语不发。 老爷子想让两个孩子天天来,自然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够要挟。 云卿只作不知,继续笑说:“如此多伤祖孙和气呢!要我说,他一个大男人家的,这些小事难免就想自己做主,爷爷何不就成全了他,总归不过是个面子的事儿。” “小事?”慕老爷子呵呵笑说,“我也是老人家了,自然想要儿孙们多来跟我请安,孩子们念什么书临谁的字学问做得如何了,我自然也是很关心的,这怎么能算作小事!纵是你们不喜我亲自教去教,大可以从外头请先生来,但是早晚请安是不能少的。再者,两个孩子天天来请安,阿凉也就会多跟着来,兴许我们祖孙情意会更好也未可知。” “哎,爷爷这话说的不对,”云卿道,“说小事,乃是因为阿凉毕竟不喜欢这两个孩子,否则从前爷爷教养两个孩子的时候,阿凉定会开口去要的,可他要么吗?没有啊!为的什么,为的就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男人家好面子,又岂会因为两个孩子在那里就特地绕过去与爷爷闲谈呢?加之他又不喜欢他们,孩子们在,他反而念及旧事,更加不会开心。如此人虽都在爷爷身边,可是想想那场面,恐怕只会更冷,情意也就难深了。” 老爷子只是呵呵冷笑着,良久微阖双目,惫懒问说:“可还有旁的事吗?”已是下逐客令的语气。 自然是有的。 云卿笑道:“打搅爷爷休息了。还有一事。” “若非急事,不如明儿再说。” “急倒是不急,不过刚好顺着方才的话茬子,干脆说完罢了,”云卿道,“是这样,如今我要对付蒋家,又要掌管内宅事务,若再接回孩子,诸事繁杂,恐怕也要每天来向爷爷一一呈秉了。可是又不大熟惯爷爷作息,所以想问问爷爷,若每日都来,大约什么时辰最合适,免得到时鲁莽反倒打扰了爷爷。” 慕老爷子身形一僵,方才分明十分放松的骨架子似乎突然一根根撑起,让他整个人像是瞬间年轻了好几岁。慕老爷子睁开眼,身形没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目光却虎虎生威。 “你来?” 这笔帐实在太容易算,留下两个小孩子要挟,与留下个大人要挟,分量实在是相差很远的。因为云卿先前数次强调,慕垂凉极其不喜欢这两个孩子,而这一点老爷子心里更是有数,若真有一日慕垂凉舍弃那两个孩子要跟老爷子鱼死网破,仿佛也都是意料之中。但是云卿就不一样了,云卿是慕垂凉亲自选的要相伴一生的女子,用她威胁慕垂凉,这才是尖刀子挖了心头肉。再者,两个孩子与如今掌家的裴子曜是甥舅关系,可是云卿与岚园的裴二爷可是名义上的父女,亲疏远近是明摆着的,慕垂凉不会把裴子曜放在眼里,但却不能不把裴二爷放在眼里,换言之,用云卿要挟慕垂凉是极稳妥的——慕垂凉不敢真的让云卿有闪失。 所以,让两个孩子每天来请安,实在远不如让云卿每天来请安来得实在。更何况此事是云卿自己提的,老爷子根本不必再花心思去说服慕垂凉。这个坑,他是不跳也得跳。 云卿便道:“是呢。爷爷是多盼着两个小的来给爷爷请安,可我说要来呈秉事宜,爷爷却不准了?要我说,两个小的不如就在外头请了先生教着,没什么必要来烦爷爷你。可是我做的事,内宅也好,外头也好,哪一件都得让爷爷知道。毕竟给慕家做事和给爷爷做事,没有什么分别。” 慕老爷子精神矍铄,目光温和,笑容和蔼,笑说:“这话虽不全对,但是难为你有这个孝心。如今我若不让你来,反倒叫你怨我偏心、不疼你了。也罢,你该来就来,至于两个孩子,你已甚是繁忙,倒是不必带着过来请安了,就依照你的意思好好教养着吧!” 云卿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乖顺点头应说:“好。若爷爷想他们了,我再带他们来也是一样的。” 慕老爷子心情大好,云卿却深知如今慕垂凉正在受苦,她不能再耗下去了。总归目的已达,多说反而易引起怀疑。 于是再度言谢,就此告辞。 慕老爷子只是和善地点点头目送她出去,眼见云卿直到即将伸手推开门都一脉平和,忽笑了,问说:“说来,你还未曾提及要怎么对付蒋家。蒋家甚大,你从何处入手?” 云卿顿住脚步,微微一笑,盈盈转身道:“蒋家之大,嫡长最大,自然是从蒋宽入手了。” 慕老爷子点点头,离得远了,看起来他像是深深陷进了宽大的椅子里,神色并不分明。见慕老爷子不再多言,云卿再度行了个礼转身欲退去,一步,两步,深夜的书房是过分的安静。 “嗯……爷爷,”云卿一手搭在门上,有几分迟疑地转身问说,“那个……我是说……我有事想求……” 老爷子心情极佳,分明笑道:“有事便说。你如此乖巧孝顺,若有事相求,便当做是赏你而答应,那也无妨。” “我想见阿凉。” 055 质问 今晚种种,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句。 若一开始便求,老爷子必定不会答应,凭什么求呢,毕竟慕垂凉是为了给她治手才犯了大错,她来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若在知道慕垂凉高烧之后来求,老爷子兴许会因为可怜他而答应放人,但云卿违逆老爷子意思私自夜探慕垂凉,这也称得上是重罪了。 若在明确告知她会代替慕垂凉来对付蒋家之事后求,慕老爷子或许也会答应,但若回头细想,难免会以为她帮他做事只是为了交换,如此万一再心生防备有意阻碍,将来事倍功半,日子只会更艰难。 千算万算,唯有此时。 虽未必最佳,但机不可失。 云卿一手还搭在门上,脚尖儿仍向前,唯有上身转过来,看起来正是偶然想起、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总之只是下意识,并非深谋算。她希望即便老爷子日后回想起来,也决计不会以为今日种种皆是她有意为之。 静谧之中,蜡烛突然爆出一个明亮的烛花,发出清脆的声音,二人都下意识往烛火处望了一眼,再抬头便是目光相接,短短一瞬,且彼此看不分明。然而慕老爷子却明明白白笑出来了:“想见阿凉么?好。” ……好。只是一个“好”么? 见云卿一味只是笑,便听老爷子呵呵笑说:“你们夫妻鹣鲽情深,我这做长辈的,看着也甚是欢喜。至于阿凉,既犯了错,自然要受罚,稍后我会派人送他回房,但禁足一事,并未结束。” 云卿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瞬间松下来,冰凉的手脚热血回涌,开始感觉到属于四月的温暖。房中灯火乍然明亮,老爷子笑意几乎是和善,云卿晓得自己正没有丝毫破绽地喜笑颜开,雀跃致谢。 第72节 才出了天问阁的大门,就见蒹葭执灯相候,静静立在花丛里。云卿毕竟后怕,脚步虚浮,一身冷汗,二人一路无言。 约莫一刻钟后,慕垂凉果然被送回来了。如此安置、请医、号脉、开方子、用药,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只是他烧得太厉害,听园子里的郑大夫之言,好是自然能治好的,只是要受极大的苦楚。 云卿听得揪心般难受,差人去给阮氏回话时,却只说他又冷又饿所以身子弱些,因而今晚不能去请安,请阮氏先歇下,其他明儿再说。阮氏那里果然无人再来。 翌日晌午,慕垂凉高烧方退,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瞧见是云卿,当即眼前一亮。可是才被哄着喝了两口水人就已经清醒过来,环顾四下,渐渐拉下脸来。 “怎么回事?” 云卿扶他做起来,拿一个藕荷色苏绣琼花大软枕给他靠着,又端起一碗温热的白粥不紧不慢说:“老爷子说送你回来,虽不需关在石屋,但要继续禁足。” 慕垂凉脸色极差,如今又慢慢蹙起浓黑剑眉:“你晓得我在问什么。” 云卿舀起一匙白粥送到他嘴边,见他薄唇紧抿,没有张嘴的意思,便又收回来,默然一会儿子,答说:“对,是我。我去见了老爷子。” 慕垂凉目光带着寒气,几乎是冷笑了:“是我的话长庚没有带到,还是他说漏了什么?” 云卿纵不抬头也猜得到他神色,便只是低头握紧汤匙静静说:“长庚说过了,我也听到了。” 慕垂凉移开目光,他脸色极差,分不清是因大病还是因生气。 云卿不眠不休照顾了他一夜,如今见他醒了,一颗心也算放下来,于是始觉困意,一时并不想争辩什么,便极尽温柔道:“你吃些热粥,略歇歇儿吧。稍后郑大夫会再过来号脉。” 慕垂凉只是不动。 云卿无奈之下,竟更觉困倦,便叹道:“多大点子事,至不至于这样。如今已成定局,凡是还是要往前看。你大病初愈,即便生我的气,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这几日你都没好好吃东西,生怕你醒了觉着饿,所以这粥是今早熬好,每半个时辰热一次的,如今还温热恰能入口,你先喝了,余下咱们稍后再说。” 她细语温软,低低糯糯,温柔好听。慕垂凉偏头看她,只见她亦是面容憔悴,看样子一直照顾着她,一时心疼得紧,但那份恼怒便也更深了。 “我千交代万交代!”慕垂凉终是恨道,“叫你不要插手!你是信不过我还是怎的,竟非要出这个头?你也算得个聪明的,怎么会猜不到老爷子心思,纵他恼怒到要禁足,却决计不会伤及我性命,这一点你是想不明白还是怎的?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插手——” “我想的明白,”云卿低头盯着白粥,低低说,“但是老爷子赌得起,我赌不起。他若失了你,无非再找一颗棋子,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再找一个夫君。” 慕垂凉心口一紧,一时无言,半晌方伸出手,本要摸向她的头,待欲碰到,却又僵僵缩回,生硬开口说:“你跟他说了什么?” 云卿依旧不抬头,低声作答说:“能做事,愿做事,不分权,不求财。” 慕垂凉恼怒之气再度上来了,然而见云卿如此毕竟不忍,便只得握拳恨恨向下砸。床铺甚是温软,砸上去却也是闷闷一声重响,足见他恼怒之深、气愤之重。云卿听闻声响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看那手仍紧握成拳,微微发颤,且泛着红。默默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道:“我说了我想对付蒋家,会拿蒋宽开刀,也说了会说服你帮我。这是能做事,愿做事,果然老爷子听了很是欢喜。” 然而如今蒋家后宫得势,他们出手若不谨慎,只会害了宫里的慕大姑娘。这一点云卿自然知道,心知慕垂凉又要不悦,正要开口解释两句,却听慕垂凉冷然道:“仅是如此,根本不够老爷子消解怒气放我回来。你既有心求情,纵他不提条件,你也会主动允诺,何须此时还要在我这里遮遮掩掩?不分权,不求财,无欲无求?呵,这等话老爷子会信?” 云卿指尖一顿,蓦然抬头,便见慕垂凉目光清寒,眉也好唇也罢,整张脸似罩了一层白霜。她紧盯着慕垂凉,两度欲开口辩解,却张口无言。房中再度安静下来,似比昨夜天问阁书房的静谧更可怖。 终归是个病人,跟他计较什么,虽这样想着,却终是不能够忍受那样的目光。云卿盯着慕垂凉冷若冰霜的脸,一字一顿说:“我只说不分权,不求财,并没说过无欲无求。” “那你要了什么?老爷子允了什么?” 云卿看他半晌。他脸色极差,比昨晚或今晨看起来更差,烧退去之后那种疲倦似乎深深蔓延开来,让他往日的笃定与自信消减了一大半,像是从威风凛凛的豹子变成了极力撑起一口气的纸老虎。 终是不忍,云卿便叹道:“总之就这么定了,如今你在禁足,这些事便由我来做,你与其此时恼怒,倒不如在我做事时多指点帮忙。我困了,粥放在这里,我喊秋蓉过来伺候你。你生气归生气,劝你多少还是喝些,你脸色极差,恐太太来了看见要担心。” 说着放下碗筷起身欲走。才迈了一小步,却觉手被人紧紧攥住,那手掌冰凉,比不得往日温厚,却攥得极紧,云卿挣脱不得。便听慕垂凉重重一叹,用力将她向怀里拉,云卿跌坐在床沿,一只手立刻紧扣她腰肢。 慕垂凉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静静开口道:“说。” 056 亲爱 云卿一只手探向腰间,小手覆在他大手上。时光静好,四月的阳光暖暖透过纱窗,整个房间通透明亮。云卿向后倒去,靠在他怀里,仿佛二人并没有起过争执。 如此温存,时光亦悠长,才只片刻就令二人都醉了一般,谁也不愿再开口说冷厉的话。慕垂凉亦只得在她耳边一声轻叹,然后双手抱紧了她,二人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含糊呢喃,磨蹭亲吻,彼此都觉时光恰好,分外珍惜。 眼见这件事就要这样子混过去,却忽听珠帘叮咛作响,二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小娃儿懵里懵懂地打着珠帘,人还没进来就已经呆掉了。 芣苢匆匆跟来,见慕垂凉与云卿如此,一张粉嫩俏脸瞬间红透,拖着两个小娃儿低声劝着就要走,昭和与曦和却只松了手,珠帘一阵叮当脆响,只有芣苢在着急,三人却都没动。 云卿掰开慕垂凉僵硬的手,背过身去略整衣衫,如此正是与慕垂凉面对面,于是可见他已然温柔的脸又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们怎会在这里?” 云卿心叹,罢了,看来今日是难以补眠了。 “我把他们接回来了,日后就教养在我房里。我来养,你来教,你若不愿就请个先生,总之是要跟着我。” 慕垂凉冷冷扫过昭和曦和,目光最终落到云卿脸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简直不能明白!我让你别插手的事你偏要插手,我让你别管的人你偏要管!我讨厌的你非要亲近,我不想看见的你偏要带到房里来!你有空费尽心思讨好他们,怎么不想想该怎么讨好我!” 慕垂凉极少这样子说话,即便云卿晓得此事必要起争执,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略退半步,不远不近地打量他一番,眼见要继续僵持,便转身上前提裙蹲下,对两个娃儿柔声说:“昨儿半夜过来,太太那里你们还未亲自道谢请辞,如今该如何呢?” 昭和重重点头说:“原是想先向阿爹请安,然后再去向太太请安,再然后叩谢太太恩德,最后请辞。” 云卿闻言笑了,摸摸昭和的头笑说:“真是懂事又乖巧。那么然后呢?” “帮春姨收拾着将我们的东西挪过来,等挪好了,就去临字。”昭和答道。 云卿点点头笑说:“好,真是好孩子。太太身子欠安,你们收拾东西手脚轻些,莫要打扰她休息,可记得了?” 昭和点头说:“记得了。” 云卿便看向曦和,曦和一语不发,僵了半晌,见云卿笑容未减,只得略点了个头,转身先出去了。昭和便行礼退下追去。云卿吩咐芣苢道:“这两个孩子与你不够熟识,恐你一人难带,所以这几日凡与两个孩子相关的,都去请春穗儿帮你。若见太太,就说凉大爷只是疲累些,歇息好了自会过去,请她不必过来了。” 芣苢自然应下,跟着出去,关上了房门。 “你答应老爷子教养孩子,老爷子同意放我回来?”慕垂凉冷笑道,“真是难为你。” 云卿觉得甚是无趣。他气什么,她心知肚明,她为什么,他亦清楚明白,却都觉对方受了苦所以心疼,所以如此争吵,这是何苦。 正是此时,便听得门突然开了,紧接着珠帘一阵叮当脆响,一人大步进来,云卿才瞧见那是阮氏,却见阮氏已愤然扬手,干净利落甩了慕垂凉一巴掌。 “太太!”云卿下意识要拦,却见慕垂凉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看起来比她更惊讶。见阮氏还要动手,云卿忙抓住她手腕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阮氏原也不曾打过慕垂凉,如今见他病得脸色苍白,连目光都透着几分憔悴,浑不似往日里那般时时透着笃定和温厚,一时虽气得发抖,人却也心疼地哭起来。 云卿与慕垂凉见状不免都吓到了,慕垂凉撑着坐起身来问:“娘——” “你闭嘴!”阮氏喝道,“你知道个什么!她不眠不休吃喝不顾守了你一晚上,你竟还甩脸子给她看!你眼里只有天大的事,她眼里却是天大的你,你不心存感激便罢了,还如此对她!” 云卿正惊愕,见珠帘后头怯怯探出两个小脑袋,芣苢欲哭无泪跟在后头。显然三人一出门就遇到了阮氏。 也不知是哪个多嘴添乱,云卿累极,正要作劝,却见阮氏猛然抽开手,又重重一巴掌抡过去。这一次用足了劲儿,声音脆响,听得云卿心尖儿发颤,而阮氏也用劲儿过大,趔趄不稳,云卿只得匆忙去扶,待扶稳了阮氏回头看慕垂凉,便见他脸上是红红的巴掌印,他默然低头不言。 阮氏泪流满面,指着慕垂凉说:“人人都说你凉大爷洞察人心,聪慧过人,智赛诸葛,今日又何必装糊涂!我知道你怨什么,不过是怨她不听话,可你就不能想想,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冒这险深夜去求人,你纵猜不到,难道不能先问问?你怪她什么?都是我逼的,是你的两个孩子逼的,是外头蒋家逼的!她受了多少苦扛了多少累你不管不问,醒来倒先责备她!” 慕垂凉低头一言不发。 云卿却生怕阮氏再气坏了身子,忙安慰说:“太太,没有那回事,他最疼我这你都是知道的。如今必是旁人会错了意也带错了话儿,我们不过有些话儿没说拢,他哪里责备我了?” “你撒谎,”曦和突然插嘴道,“大人只教小孩子不能撒谎,自己却撒谎。我都听到了的,是阿爹在凶你在欺负你,我把阿爹的话跟太太说了所以太太很生气,太太在帮你,你却不领情。” 慕垂凉蓦然握紧了拳头,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定定落在曦和身上。曦和目光有一瞬躲开,然而几乎立刻稳了下来,直直迎着慕垂凉目光。这亲生的父女,此刻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云卿当即拦在二人之间,并吩咐说:“昭和,带妹妹出去。” 昭和立刻道:“是。”说着与芣苢一道硬是拽着曦和出了门。 房中一时静下来,云卿见阮氏气色不佳,便与泥融一道扶阮氏到外间去。云卿欲扶她坐下,阮氏却仍气得咬牙切齿的,云卿无奈,只得劝说:“太太,我已有一个病人需照料了,太太可万万不要再吓我了!” 阮氏却泪流不止,抓着云卿手呜呜直哭,云卿与泥融万千好话才将她劝下来,由泥融扶着送回去,这厢再回房,却见慕垂凉已背对她睡下了。 云卿知他没睡也不可能睡得着,呆了一会儿,转身闩上门,踢了鞋子,掀起锦被挤在他身后,并伸手环住他的腰。 过一会儿,便觉慕垂凉稍稍一动,亦如方才一般覆上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了。 “我不是怪你,”良久,他道,“我是怕。这几日我常想,我当初不该耐不住性子的,若再忍一忍,等四族之事尘埃落定再娶你,你便不必过这种日子了……” 他紧握着她的手道:“可……有那么一瞬,我真的以为你要嫁给裴子曜,我真是恨得厉害也怕得厉害,急急忙忙跳出来,想要你记起我是谁,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忘记……” 慕垂凉每说一句都要停下,像是费力思索该如何往下说,云卿听见自己低声笑出来,脸贴着他的背轻笑道:“这个我爱听,你继续往下说。” 慕垂凉却不依了,转身过来伸手捧住她脸,仔细瞧着,认真问说:“你会不会恨我?” 这话听着甚是熟悉,云卿忍不住笑个不停,眼见慕垂凉又要恼,便窝在他怀里说:“这话你问过了,我也答过了,你若记不起就慢慢想,我才不说第二遍。” 慕垂凉轻轻拥着她,便听云卿在他怀里含糊不清说:“我怎会无欲无求呢?我要你啊,阿凉。” 四月,阳光恰好。 接下来的两三日,慕垂凉风度气质都恢复到往日。在听云卿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当晚天问阁书房中对话后,他果然没有再有失气度地冷脸或指责,反倒那嘴角笑容愈加亲切,愈加温暖,愈加柔和,目光也柔情似水,满满宠溺,常看得云卿暗暗打起冷战来。 “哦,两个孩子不去请安,你去?呵呵……”他似笑非笑。 “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啧啧,这真是……”他笑意渐深。 阮氏那里,慕垂凉第二日就去谢罪,慕大姑娘的事也一一说了,阮氏虽仍恼她,却好歹算是安下心来,对云卿愈发地好。两个孩子如今仍养在云卿处,慕垂凉只当是房里多摆了两盆会动的花草,两个孩子除了规规矩矩请安外,余下时候恐怕也只拿他当只漂亮却冰冷的瓷器。不过好在甚是相安,明面儿上极其和睦。 至于宋长庚,他伤口未愈,原本不宜下床走动,今次这番折腾令他伤口裂开,如今是倍加痛苦,坐卧不安,辗转难眠,连着几日都欲来请安谢罪却都不能。 听下人如此禀报,云卿一边将药碗递过去,一边面不改色说:“告诉宋公子,就说听闻此事,吾心甚慰。” 慕垂凉手一抖,挤出一个明显讨好的笑,乖顺而痛苦地将药一饮而尽。 只是有一个时候,慕垂凉绝对不会放过她。 057 用人 他禁足积攒下来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此事上,非要让云卿气喘吁吁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撒娇哀求他才肯作罢,云卿气得半死,然而略有不满,他便变本加厉,于是只好在他无限温柔的目光里欲哭无泪地点头说:“生,好的,给你生,哎你又要做什么……” 白日里念起生孩子的事,云卿便极易想起昭和与曦和。 昭和是个肥白可爱的娃儿,锦衣华服之下恰似一个糯米团子,说话温吞,走路磨蹭,眼神时常怯怯,极其惧怕慕垂凉。依云卿看,昭和那性子既不像慕垂凉也不像裴子鸳,但春穗儿等人却常说昭和一副文弱书生相,明明白白是裴家人。云卿便忍不住想,啧,都说外甥仿舅,可也没一丁点儿像裴子曜啊。 至于曦和么,当日曦和居然去阮氏面前替她说话,这一点云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曦和虽不如昭和那般与她亲近,但以她高傲的性子,平日在房里已算是极为乖顺了,而她天资聪颖,真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让云卿赞叹有加、宠爱有加。而但凡她与慕垂凉站在一块儿,即便不开口旁人都知必是父女。那眉眼,那鼻子,那神色,说不是父女恐旁人都不信的。 慕垂凉从石屋回来的第三天,蒹葭一大早带着两人过来。彼时园子里放了两张四方八仙桌,一张上放着文房四宝,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临字,另一张上摆着围棋,慕垂凉一摇椅,云卿一方凳,二人正百无聊赖地对弈。 “名字。”云卿盯着棋盘道。 “赵江。” “赵河。” 云卿瞥了一眼,可不就是慕垂凉高烧当晚守着石屋的那两人么? “为何要躲?”云卿轻巧发问,目光也仍在棋盘上。慕垂凉更是漫不经心,指节轻叩桌面催促她落子。 没错,这赵江赵河兄弟当真是个聪明的,帮忙照看慕垂凉后,当晚便没跟过来邀功,次日一早二人双双告假,在家静养了两日,今日方回府。若非云卿有心要用他二人所以着人盯着,恐怕这会儿子还找不着人呢。 那二人始终不开口作答,对面慕垂凉又在催促,云卿白他一眼,正要落子,那赵江却突然说:“错。” 云卿眉毛一挑,正欲收手,慕垂凉却叹:“棋艺差便罢了,这棋品当真是叫人——” 云卿恨恨落子,慕垂凉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温柔缱绻,笑容如沐春风,顷刻间杀她个片甲不留。 气得云卿脸都绿了,愤然道:“赵江,你来!” 第73节 赵江正自悔恨自己贸然开口,忽听云卿叫他下棋当即就愣了。慕垂凉原本正漫不经心收拾棋子,见状便不紧不慢道:“真是病急乱投医。搬救兵让你办成了抓壮丁,罢了,无趣得紧。” 激将法,云卿心想,只是这激得也太明目张胆,恐幼稚了些,想来是不成。正欲换个法子,却见那赵江尴尬清咳两声,默默说:“请凉大爷指教。” 慕垂凉嗤笑一声,慵懒作邀请状,然后继续懒洋洋晒太阳,却并不开始。云卿心说怎得这般容易,却见慕垂凉似笑非笑斜睨她一眼,云卿登时了悟,两步绕到慕垂凉身后拍着他肩膀对赵江说:“凉大爷若输给你,你们兄弟二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另有谢礼奉上。若你输给凉大爷,你兄弟二人留在我们房里,我们另寻差事与你。你看如何?” 只见赵江略一迟疑,郑重点头,另一边慕垂凉随手落子,悄然胜出。 赵江目瞪口呆。 “怎、怎么可能……” 慕垂凉百无聊赖地起身,见云卿羞愤难当,恨恨难平,便笑了,摇着乌木错金的白扇说:“你也莫气,你这救兵棋艺的确是在你之上的,只是恐怕许久没碰棋,所以每一步都想走得完美,如此步步受限,不够利落,反成牵绊,以致败北。略熟悉两日,当与我不相上下。唔,这棋送他吧,既想用人,你这作大奶奶的就莫要小气。” 说罢笑看云卿一眼,优哉游哉摇着折扇回房去了。 赵江手上仍捏着一枚棋子,整个人僵在原地。 云卿便不客气了,巧笑嫣然说:“凉大爷有心,这可怨不得我了。” 于是果然赠了棋送了银两,给正经安置下了。回头追问慕垂凉,慕垂凉便不大在意地说:“天下书生都一样,那心思还用得着我去猜么?一心要躲过你,见你下错棋却又忍不住开口指点,这种事只有最自恃清高、最视棋如命的书生做得出来。我锉他锐气,是要他折服,至少在我面前收了他那副傲气。而让你莫要小气,乃是因为书生最清高,你礼遇有加,他方能拼死报你知遇之恩。” 云卿心服口服。 赵江赵河既留下,云卿便有心速战速决了。四月牡丹正艳,她如今是掌家的,最好的自然先送到了她房里。云卿因晓孔绣珠素爱紫色,特特挑了两盆最好的魏紫,携蒹葭欲访孔绣珠。慕垂凉捧了一卷书在窗前闲阅,见她如此,极嫌弃地摇头轻叹念念有词,待云卿问及方道:“姚黄魏紫乃是牡丹中的夫妻花,你明明晓得凇二爷与孔氏这几日正不睦,却单挑了魏紫送她。那本就是个谨慎又小性儿的人,不定要以为你是特特去看她笑话!” 云卿骇然:“我不晓得啊!” 可是慕垂凉正在禁足,长庚又不曾过来——他怎会晓得?! 慕垂凉悠然翻了一页书,真是勤勉好学得紧。 凇二奶奶孔绣珠出身名门,性子极为和顺,可人虽贤良淑德貌美如花,却听说并不大受凇二爷宠爱。云卿对旁人夫妻之事也上不着心,是以明里暗里都不曾过多打探,但因略知一些,所以在孔绣珠面前总特特绕过凇二爷不提。今次慕垂凉如此提醒了,云卿于是更加谨慎,见了面寒暄两句,先将那牡丹送上。 孔绣珠见牡丹娇艳,果然欢喜,观赏许久方啧啧称赞命人收下,邀云卿入座。云卿见她家三姐儿昕和在跟前,便抱着逗弄了一会儿,昕和笑了,孔绣珠这做娘的自然也十分开心。二人吃了一会儿茶,孔绣珠将近日家里之事一一说了一遍。其实这些或者她早已秉过,或者茯苓已记下呈与她阅,总归是没什么新鲜事儿,不过是孔绣珠遵循着规矩,也十分尊重她这掌家之人罢了。 云卿便更觉这孔绣珠是个易多想的,于是不便多说多做恐出错,直截了当说:“说来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大哥儿与二姐儿如今教养在我房里,这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只是两个娃儿自小是老太太养着的,身边丫鬟嬷嬷都是老太太的人,如今也不好去讨,只得另作挑选。凉大爷房里春穗儿是个机灵的,我房里的白芨也算老实,堪堪能用,可毕竟是两个娃儿,这人手总嫌少些。” 孔绣珠抱着三姐儿昕和,闻言便点头说:“是了,昕和这还小,已需四个丫头、四个嬷嬷、并两个奶妈子了,如此老太太还常说如今是节俭了呢。大哥儿和二姐儿乃是大房嫡出,自然更比昕和矜贵些,虽是凉大爷和大奶奶身边儿得力的,两个丫鬟也总是不够的。” 云卿便笑:“这话可是拿我当外人了不是?我疼不疼你家三姐儿你心里难道没数?大哥儿与二姐儿是嫡是庶都好,说句不好听的,到底与我何干呢?总归是凉大爷的骨肉,我如今喜也好厌也罢,都得仔仔细细地养着。你想着你必能明白我的难处,你倒怄起我来了!” 孔绣珠微微脸红起来,解释说:“我并不是说……”却又不知要怎么解释,便转而说:“是该多给大哥儿和二姐儿多添几个人的。” 云卿便道:“我心里有了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你房里,所以我今儿是来求你的!” 孔绣珠怔了一怔,讶然说:“大奶奶看上我房里人了?”仿佛觉得不合适,又转而说:“是哪个人有这样的福气!你快快说来,我亲自去请,也好讨个彩头!” 云卿忙道:“这话怎生说的,算作哪门子的福气?实在是刚进门,对人还不甚熟悉,想着你调教出来的必是好的,又见过两面觉得不错,所以厚着脸皮来讨了,你再这么羞我我可真不敢要了呢!” 孔绣珠无奈摇头,笑说:“罢了,我真心实意的,你偏要作玩笑说。你且说吧,但凡你开了口,纵是要梨香,我又哪能不舍呢?” 梨香是孔绣珠陪嫁大丫鬟,云卿这一听便笑了:“梨香自然好,可我哪能夺你心头所好?我要你个二等丫鬟也就是了。” 孔绣珠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个人来:“小苹?” 云卿浅笑颔首。正是当日黄庆儿一事中忠心护主的小苹。 这小苹原是慕家丫鬟,从前是在老太太房里做洒扫的的,后来孔绣珠添了三姐儿昕和,她原来的丫鬟便分了两个去照看娃儿,于是身边人便显少了。老太太素来疼爱凇二爷,自然偏着他房里人些,如此这般小苹才到了孔绣珠房里,其实算算时日也不长。 正因如此,云卿才觉开口要了,孔绣珠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果见孔绣珠点头道:“那一个原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的确很好。只是恐怕也不够吧,可还要别的人吗?” “要得,”云卿笑说,“说来那一个从前也是你房里的,她若这两日再来求你,你叫她来找我即可。” “黄庆儿?!” 058 孩子 当天下午,孔绣珠带黄庆儿登门。彼时云卿端坐园内绣花,慕垂凉闲坐池边垂钓,两个娃儿摇头背书,几个小丫头在附近侍弄花草,一派太平盛世、安居乐业之貌。 等黄庆儿行过礼,云卿方笑说:“怎的,想清楚了?” 黄庆儿分明恨极,却生生咽下这口气,粉拳紧握咬牙道:“听凭大奶奶差遣。” 云卿捏着绣花针专心绣花,不紧不慢说:“看来凇二奶奶已跟你说过了,你能过来,想必接下来需做什么也已经想得很清楚。你爹是慕家的老人儿了,一生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老爷子颇为赞赏,我们亦十分敬重。你来我这儿,伺候的乃是慕家嫡子嫡女,你要做的事便和你爹一样,那就是忠心护主,效忠慕家。” 提起绣针,拖起长长一根红绣线,云卿抬头望着黄庆儿笑道:“若你一个慕家家生子竟连‘忠心’二字都做不好,想来不必我赶你走,你爹颜面尽失之下自会带你离开。是忠心还是二心,是勤勉还是懒怠,是为主还是欺主,是荣耀还是骂名,你是聪明人,自当晓得如何抉择。那边是大哥儿与二姐儿,你去行过礼后早些把你的东西挪过来,不必候在我这儿了。” 黄庆儿呆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有些别扭地匆匆行了个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又去给昭和曦和行礼。罢了,方转身跟着孔绣珠离去,当晚便将东西一应挪过来。次日,小苹亦挪过来。如此秋蓉春穗儿又帮着添了四个婆子,照料昭和与曦和的人总算够了。 “得再找个先生……老爷子是认得许多的,我却不想用他熟识的人……正经最好的夫子又不大喜我们商贾之家……若你来教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入了夜,云卿哄两个小娃儿睡后,躺在慕垂凉身边儿喃喃盘算。 慕垂凉原本在看一本棋谱,见她如此终于听不下去,放了书卷脱了衣衫,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慕垂凉手肘撑起俊脸仔细瞧她一会儿,却终是怪模怪样笑出来,挑着眉说:“了不得啊,啧啧,黄庆儿一事可是许久之前了,当日以为你费尽心思琢磨出了那行俭八例,没想到竟然还能分心算计该怎么用黄庆儿,是心思何等之深才能盘算如此之远……看来我这娘子,当真是不简单哪!” 话是赞叹,嘴角却似笑非笑,眼神尤其轻佻,令云卿记起当日在沁河桥上恰如调戏的偶遇,这般想着,不免就抬头细细看他,因是夜里,又在他身下,一时更觉得两道眉浓黑如墨,斜飞入鬓,生生挑起几分傲气来。眼睛黑而亮,因微微眯着,掩去了平日里人前的稳重温和漫不经心或者老谋深算,如今只剩暧昧。 “你还笑我……”云卿笑问,“我这都是为了谁?” 云卿伸出手,食指点在他眉心之处,只见他薄唇紧抿,笑意越发深了,云卿那指尖便顺着鼻子一路划下,最后点在了他唇上,恰似要他噤声。 他却不依,捉了她指尖轻吻着,最后一点一点贴紧了身子,轻巧而不容抗拒地拥着她,并在她耳畔用极轻极轻、几乎听不真切的声音说:“多谢你……” 云卿却欲哭无泪,红着脸嗔说:“你轻一些……” 越是嗔怨,慕垂凉越是得寸进尺,这几日都是如此。云卿起初以为他仍是在生气,气她擅自改变了许多事,气她不够乖顺听话,气她令他担心,可是不多久便发现情欲退去后眼底的深情与期待——他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不必心存芥蒂、能够倾心宠爱,然后两个人一起亲自看着教着养着,一天一天逐渐长大的孩子。 云卿被勾起了心思,亦开始无限热切地期待一个孩子了。 然而偏就那么邪乎,他们这才一门心思想要个孩子,却忽听裴家来报,说是裴家大奶奶叶氏今日号出了喜脉,已足足两个月了。 慕垂凉呵呵一笑,直笑得报喜的裴家小子和身旁的云卿都心里发毛。 叶氏有喜,裴子曜要有孩子,他要做爹了。 起初云卿有些发怔,后来慕垂凉这一笑,云卿便不由想起另一个差一点就做了爹的人来。 说起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对付蒋宽。 吃过早饭,云卿照旧去向老爷子请安,然后不声不响带芣苢出了门。一路上云卿费心琢磨,却总觉无论怎么邀他出来都有漏洞,一来各自嫁娶,再见总归要惹闲话,二来叶氏如今才号出喜脉,他这孩子亲爹难免会不舍得出门。可见不着裴子曜,谁还能把做茶之药卖给蒋宽呢? 正琢磨着,忽觉身旁芣苢正偷偷扯她衣袖,且直往旁边儿一间铺子给她使眼色。云卿循着她目光看过去,恰见一袭石青色广袖长衫的俊逸少年从里面走出来,衣衫上墨色回纹刺绣,正是她念了一路的裴子曜。 裴子曜亦看到了她,那一刻美目流转,神色瞬息万变,然而几乎只短短一瞬就又恢复到儒雅温润的浅笑,略点了个头先行问好说:“真是巧。你也来买灯笼?” 云卿讶然,细看下去,方察觉此处正是物华第一等的灯笼坊李记古华斋。 而裴子曜手中,确然提着一盏极为华美的宫灯。 未及云卿细看那灯,却见古华斋的李掌柜追出来送裴子曜,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云卿在此,李掌柜当即眼睛发亮:“云画师!” 若说云卿名气,其实大半还是这些做灯笼的同行们一直在传说,原因无他,仍是那盏“踏雪寻梅”。 便见李掌柜极力邀请说:“云画师既到了我古华斋,是看灯也好是路过也罢,都请进去歇歇脚儿,也是我古华斋之幸了。” 云卿略一想,心说此处倒不失为一个恰恰正好的说话地儿,便望着裴子曜道:“裴大爷可是忙着?” 裴子曜目光不知何时已放到他手中灯上,听云卿如此问不免恍惚了一下,接着便亦温和笑了,道:“不忙。” “那不知能否借李掌柜宝地,让我给裴大爷你道个喜。” 裴子曜了然,点头道:“那么就先谢过慕大奶奶了。” 李掌柜自觉蓬荜生辉,亲自将裴子曜与云卿请上楼坐着,云卿身边儿芣苢、裴子曜身边儿裴牧都跟进来伺候着,那李掌柜见是有事要聊,又见二位都带着伺候的人,便亲奉了茶就借口有事退下了。 “恭喜。”云卿笑。 对面裴子曜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自裴牧手中接过一个竹筒喝了一口水。 云卿隐约记起些旧事,有意避开,又恐明显,便只笑了。裴子曜了然,却坦然笑道:“只喝自己带的水,这原是个好习惯,你也不该改掉。” 云卿便笑:“我如今是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待说完,又不禁想,他如何知道自己早已改掉?又一想,自己手捧茶杯,纵还未喝也已足够了然,便低头暗笑自己多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古旧册子来,那是今早听到裴家报喜后才从屋里翻出来的。 “旁的好东西,但凡我们有的,想必你裴家也都不缺。这是我爹从西南滇藏之地带回来的藏药秘方,虽是极珍贵的,但我想着既然求人,自然要投其所好,不能小气了去。也不知这秘方册子合不合你心意。” 裴子曜一手搭在桌上他方才挑选的宫灯提杆上,另一手已碰触到那册子,却并不多看,亦不打开,只是仍旧带着谦谦君子特有的随和笑容对她说:“竟不是贺礼。” “原是想送的,”云卿解释说,“后来在嫁妆里翻了翻,觉得也只这个大约还能入你眼。但若这个算作贺礼,我便没其他分量足够的能拿来求你一求了。” 裴子曜哑然失笑:“你倒是坦诚得很。” 说罢,纤长的手指优雅掀开一页,目光从第一页上轻描淡写地游走,接着略一点头,又将那册子合上了,轻巧收起来交给裴牧,继而问云卿说:“求什么?” 云卿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而她对如今的裴子曜总觉有几分生疏与戒备,虽听他如此问,却总觉不大放得下心,便不敢耽搁地说:“求你卖一些药材与我……不,坦白说,是卖给蒋宽蒋大爷。” 这说的自然正是蒋宽制作新茶需用到的几味草药,因物华附近最好的草药素来都是供给医药裴家的,所以蒋宽一直买不到。而云卿答应了要帮蒋宽。 “容我先说两句,可好?”见裴子曜点头,云卿道,“蒲公英,茵陈,金银花,冬凌草,夏枯草,薄荷,荷叶……蒋宽所需不过就是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些药材虽是药,但是山水田园间皆有,即便是最好的货价钱也不贵,你囤着也难多获利,何不就让蒋宽买一些,让他承你一个人情呢?再者,蒋宽有心要买,两倍三倍的市价恐也愿给的,你不会吃一丁点儿的亏。至于上次蒋家园子里你说过的那件事,我向你担保决计不会发生。因蒋宽此生只会向你买这一次,仅此一次而已。日后这几味药材,最好的仍然只供给你裴家,与蒋家不会有任何关系。” 云卿一股脑儿说罢,却见裴子曜竟听得不大认真似的,云卿以为他不答应,便接着说:“若你信不过我,那么——” “好的,可以。” 059 华灯 “怎的?”裴子曜看着她一脸惊讶,不免笑了。这一次他确然觉得有趣,手也好目光也好,终于皆皆从他所买的宫灯上移过来。 倒叫云卿不知所措,半晌,自己先笑了,道:“是我小心眼子了?我这几日可把能来劝来求的理儿都捋顺十来遍了,就这心里头还没谱儿呢,如今你轻轻巧巧答应了,倒叫我觉得自己气量极小,连带我那礼物都嫌轻了。” 裴子曜哑然失笑,看着巧笑嫣然的她和善地说:“那礼物我确然喜欢,但你晓得若你所求之事不合适,我也不会贸然答应的。如今一举一动都事关家族,许多事的确不能由着性子来,但你既将利弊都说清楚,又亲作了担保,我又何须故意不允呢?还是说,我在你眼里的确就是那故意刁难的恶人?” 他不说便罢,如此一说云卿难免更觉自己小气,他并非大气的人都已放下旧事,自己还三分戒备三分小心地提防着,岂不叫他笑话?于是十分郑重谢过,二人一道安分喝了一会儿子茶,其间闲谈杂七杂八,不过都是坊间趣话儿,一不提四族二不沾生意三不扯彼此,端得是融洽又畅快。 约莫一刻钟后,茶也喝够了,糕点也吃腻了,该说的也已说完,云卿正欲告辞,却见裴子曜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眼睛,一时看不出神色。她正好奇,却见裴子曜忽扇了两下睫毛抬起头来,恰恰是四目相对。 二人都有片刻的呆滞,却只短短一瞬,之后云卿先笑了,下一刻,裴子曜亦笑得温润,开口道:“失礼了。方才是在想,见你现如今仍是用左手拿筷吃糕点,我多半有些愧疚,如今既有缘撞见,旁的也不能为你做,便想着不如帮你号一号脉,若需要,也可及时调药,总归是没坏处。” 云卿颇有些意外。明明前几日在蒋家他就已经为她号过脉了,这才短短几日,又号得出来什么? 于是不免问说:“几次三番号脉,可还是为我这手腕子?可是疼痛分明是在一天天减轻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裴子曜便低低笑了,望着她摇头说:“我既答应帮你医治手腕,自然只会叫它一天比一天更好,决不允许它出什么岔子。如今所谓号脉,大抵是太过愧疚,求一个心安,望你不要多想。” 裴子曜竟如此坦白,实在令云卿有些惊讶。转而一想,今日之裴子曜更像幼时温良恭谦的裴子曜,身上的商贾气息被书生气彻底掩盖,变得和善许多,莫不是因为要做爹了所以才如此这般温柔的罢? 若果真如此,总归是件好事。况且不过是号脉,又能怎的?云卿便点头应下,由裴子曜再一次为她号脉。 此番裴子曜号脉仍与上次在蒋家相同,裴子曜神色复杂多变,似有忧虑,似有惋惜,似有笃定,似有欢喜,所谓悲喜糅杂苦乐交加,似乎都在这号脉的片刻齐聚他脸上眉梢了。一番深思之后,裴子曜终于收了手抬起头,却先拿起那竹筒抿了一口水喝,尔后方以最温柔和善的笑望着她说:“无他。” 云卿也松了口气,点头笑说:“多谢。” 第74节 再坐一会儿,彼此也都有了告辞之意,只是还未开口便听得外头叩门之声,待裴牧去开了门,便见李掌柜提着一盏四方红木雕花灯进来了,说是要送与云卿。 云卿细看,那灯架子雕工与粘合工艺的确精湛,简直巧夺天工,令人赞叹。但那灯却是未画的,只在四面的白绢上印了古华斋的红印章。 李掌柜之意一目了然,那灯云卿便不好接了,只是笑:“只可惜如今我不能画了,否则莫说收李掌柜的灯,单为答谢李掌柜今日之茶,也该由我来画灯相赠的。” 当日七夕斗灯云卿伤手满城皆知,这李掌柜自然也知道,只是听云卿如此说仍不免遗憾,半惊半叹道:“竟果真再不能提笔作画了?” 云卿便笑:“如今正请了裴大夫给医治呢,这不,刚号了脉,听说还好,兴许不定哪天也就能再画了!” 这一来既把灯说清楚了,也把人说清楚了,云卿以为还算妥当。裴子曜亦明白她的意思,在旁帮着腔说:“是,才号过脉,已渐在恢复了。” 李掌柜毕竟遗憾,虽连连点头说“极好”,仍不免叹说:“也不知是哪个有福之人,竟能得云画师以一手为代价画就‘踏雪寻梅’!当日只觉这灯妙极,后知损失一手,方知乃是用心血用性命画的,堪称是绝笔之作了!” 云卿欲辩解,开口却无言,不免又低头看了看那手。至于一旁裴子曜如何神色,她的确未曾瞧见。 李掌柜见两位贵客都无话,方觉自己失礼,忙又笑说:“一生做灯,难免惜才。其实说来,虽今生未必能有幸再看云画师画灯,但毕竟已有幸亲眼目睹云画师画那‘踏雪寻梅’,也算开了眼界,知足了!只可惜我古华斋至今未能有如此精湛技艺,虽苦心钻研,仍不及‘踏雪寻梅’精妙,如今最出彩的,也不过裴大爷手上那一盏‘天街小雨润如酥’了。” 云卿闻言不免看去,见裴子曜那盏灯上之画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来是和“踏雪寻梅”一样,其精妙要在点燃之后方能看见。正欲赞两句,又一想那名字,“天街小雨润如酥”,那暗合的可不就是裴子曜夫人叶氏叶怀霏的名字吗? 云卿便对李掌柜道:“若说‘踏雪寻梅’,如今的确画不出来。不过若李掌柜不嫌弃,我岚园里还存着些旧灯勉强能看,改日我命人给李掌柜送过来。” 李掌柜自然大喜,连连道谢,送他们出门去了。待出门,云卿与裴子曜亦不多言,只简单互相告辞,各自上了马车。看裴子曜离去的方向,并非是提着灯回裴宅,而是去了裴家药房。云卿上了马车亦吩咐说:“先不回慕家。去全馥芬。” 蒋宽如今已携云湄离开蒋家,就暂住在全馥芬。从前全馥芬只是临街小楼,如今蒋宽又买了后头相连的宅院儿,前头就做生意,后面儿给他和云湄,以及几个随侍的下人住,端得是安逸。 云卿过来,自然是先去后院儿看云湄。云湄身子还未大好,如今还不能下床,白芍和巧绿在一旁边做针黹边陪她聊天儿。云卿进门,倒是云湄头一个瞧见,且一看见便柔柔笑了,伸出手说:“正念着你呢,你便来了。” 云卿便上前握住,坐在了她床沿儿,看她气色不错,便笑说:“这几日可还好?” 云湄道:“人人都嘘寒问暖的,叫我不大自在,其实早就不疼了。只是整日里躺着无趣儿,蒋大爷怕我闷着,让白芍和巧绿寸步不离地陪着,其实她二人倒比我辛苦许多。” 白芍忙说:“原就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巧绿也是说:“是大奶奶太好性儿了,还顾念着我们辛苦。” 云湄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拍着云卿手说:“得亏她二人陪着。我今世真是命好,先是你,再是她们,人人都好心好意待我,想想这也是极大福分——” 话说一半,云湄目光一顿,缩回手低下头,静静唤了句:“蒋大爷。” 云卿看去,果然是蒋宽回来了,正打着帘子一步门里一步门外进不进退不退地看着她们呢。 云卿便笑对云湄道:“罢了,见你好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挪出来外头住,我倒可以多来看看——” “劝你别再来打搅我们,”蒋宽冷冷道,“在哪儿都好,都不想看见你!” 云湄闻言立刻紧紧抓了被子,看看蒋宽,又看看云卿,一言不发低头别过了脸去。蒋宽虽离得远,也看察觉她肩膀在轻颤,而云卿就在跟前儿,自然看得见她已偷偷哭了。 二人一时慌了,蒋宽三步并两步上前语无伦次说:“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如今正养病,也不好、不好常有人来,我是说万一打扰,哎,阿湄……” 云卿亦忙着劝说:“姑姑,你莫多想了,话说今次我可不是来看你,就是来找蒋宽的呢!” 蒋宽忙不迭点头说:“是是是,我们正要谈事呢。” 云湄偷偷抹了泪,却仍不转过身来,只可怜巴巴地说:“你们以后……别吵了吧……” 蒋宽早就慌得分辨不出话儿来了,恐现在云湄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全部应下。念及此处,云卿也觉放下心来,总归蒋宽不论其人如何,都是全心全意待云湄的。 于是道:“罢了,蒋宽,咱们借一步说话。两句话说完我就得回去了,你再回来安慰我姑姑吧。” 蒋宽愣了片刻,吩咐白芍和巧绿照看着,自己果然跟着出来了。云卿便将向裴子曜买药材之事说与他听。 蒋宽越听,神色越是不好,最终只是冷淡地点点头说:“晓得。多谢。” 云卿见状,不免笑说:“我看咱们还是和和气气地好,我姑姑在这世上唯有我们两个亲人,难道不该守着些亲戚的规矩?” 060 湄忧 原是提醒他莫再在云湄跟前说错话,哪知蒋宽冷笑一声说:“若守着规矩,你还得叫我一声姑父呢,怎不见你叫?”说罢冷冷看她一眼,摔了帘子径自进门去了。 噎得云卿半天没喘匀气儿来。 因怕云湄心下郁结,蒋宽到底是勉为其难留云卿多坐了一会儿,多少显出作“姑父”的应有的气度来。这不坐不聊便罢了,一说起来,方知他们还不晓得裴子曜夫人有喜一事,一问,原来自搬出蒋家起,云湄就几人闷在房里,再无外头一丁点儿的消息了。白芍与巧绿日日伺候着云湄,亦没空外出走动,而蒋宽则差人将吃穿用度都送来,也让她们连个上街的借口都无。如此一来,自然是外头事物一问三不知。 这可不行。 云卿便劝云湄说:“物华多是商贾之家,商家女子妇人上街,原就没人说是非的。如今这身子弱倒罢了,待到稍好一些,还是多走动走动得好,若无处去,可以去我那儿坐坐……” 蒋宽目如寒枪,“嗖”一声扎过来。 云卿心知不妥,清咳两声,忙又笑说:“玩笑话,玩笑话……我是琢磨着,不妨就去吕神医那里坐坐。一来你身子弱,赖着他多帮你号脉调理总无坏处,二来那里偏靠城北郊区,多是田园美景,总能陶冶情操,三来若偷师学艺,不仅可以照顾自己,兴许什么时候还能为身边人救急,一举数得呢!那吕神医你也见过,那样的医德与品性,你去他那里我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对吧,蒋宽?” 蒋宽脸黑得像砚台,而他原本只是在近处提笔写什么,听到此处干脆将笔往砚台上一摔,黑着脸走过来居高临下一语不发盯着云卿。云卿原本是坐着,他这么气势逼人一靠近,便感到强烈的压迫感,饶是明知蒋宽决计不可能挥拳打过来,那一瞬间也不免有些吓到。 云湄更是吓到,忙坐直了求说:“我不去了,我在家里歇着就很好,蒋大爷莫生气。” 又推搡着云卿说:“云卿,天色都暗了你快回去吧,我如今不便下床,就不留你用晚饭了,你早些回去莫让慕大爷担心。” 蒋宽原本只是黑着脸,听闻此言整个人立刻僵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铁拳紧握,却只咬着牙死死盯着云卿。 若说气她要带云湄出门,这还多半能够想通,可是云湄这两句劝和竟叫他恼怒得更厉害,这一点她可就不能懂了。越不懂,难免越担忧起来,便殊无惧色地起身掸了掸裙子,面色平静望着蒋宽道:“有话就说,有理就辩,我姑姑不傻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你把她圈在笼子里,拿她当你养的一只金丝雀么?” “云卿!”云湄惊叫,看看蒋宽,又继续推她,“你走,你快走吧,干什么非要吵架?我好好儿的不是么?你回去吧,求你了!” 蒋宽脸色眼底隐隐滚动着暴怒,连远处的几个丫鬟都看出来,一个个紧张地巴望着自己的主子。云卿看云湄的样子实在揪心,不免又要去劝,便见蒋宽倒退两步,极力平静道:“阿湄说的是,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巧绿,送客。” 云湄闻言忙再劝,云卿看她又是哭着,毕竟心疼,只得应下出去了。 出了门,云卿又要回头张望,便见巧绿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无事的,蒋大爷不是怄大奶奶,是怄他自己呢!” 见云卿讶然,巧绿又带云卿走远了一些方解释说:“慕大奶奶聪明人,自能看出来我们大爷待大奶奶是一片真心。可大奶奶想来心里仍有疙瘩,总是拘着,分外乖顺,简直是拿大爷当主子待。外人看来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可大爷心里,夫妻二人原不该如此的,于是总觉自己仍做得不够,于是难免怄气。可他当真是疼爱大奶奶,纵自己气得七窍生烟,也从没跟大奶奶说过一句狠话儿,方才你说了那番话我们都以为大爷必是要恼了,竟也忍住了。若是从前的蒋大爷,何曾为哪个女人顾虑如此之多?依我说,如今倒是不必说大爷的不是,还是多劝着些大奶奶,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呢!” 云卿听罢,当真是惊呆了。总觉如今的蒋宽大不同于从前,原是碍着这事儿。如此顺着巧绿话茬儿一想,不免觉得,若换做自己是蒋宽,听云湄那小心翼翼的话自然也会心里不爽快。 “原是这样?那我姑姑她……” 巧绿便笑道:“云姑姑倒不是有意拿乔,想来她性子便是如此。因一心以为无人应该理所当然对她好,所以大爷对她但凡有一丁点儿的好她就怕,也不觉自己是他夫人所以理当如此,反倒以为自己配不上那恩德,又常念着自己害得蒋大爷与蒋家不睦的事,所以越发小心翼翼伺候着,这才南辕北辙了呢!不过慕大奶奶也不必担心,蒋大爷既是真心的,大奶奶必能了悟,时日长久想必也就能好了。” 云卿点头一叹,怅然若失。 等回到慕家,天都已经全黑了。云卿饿得厉害,匆匆赶回房,待到门口不免愣了,竟然静悄悄的一点儿响动也无,推开门,里头不止黑漆漆的,还连个丫鬟都没在,轻唤两声也无人作答,真是怪了。 芣苢便说:“大奶奶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取个蜡烛过来,莫磕磕碰碰的万一伤着哪儿可怎么好。”说着拖云卿退到门槛儿外头,这才去了。 云卿一琢磨,纵慕垂凉睡得早,这房里人明知她没回来,又怎会连个伺候的人都没留?这一想便明白了,一脚踏进去把门一关,扯开嗓子喊:“慕垂凉,你闹什么?我怕黑,快点灯。” 她既喊出来了,便只在原地候着,可是房里仍是丁点儿动静也无,她正心里犯嘀咕,房里却突然发出极轻一声嗤笑,吓得云卿一个战栗倒退半步,身子僵硬地紧贴在门上。这一来,那低沉的轻笑之声在黑暗与寂静中显得更加清楚,云卿受了惊吓气不打一处来,听他仍在笑,气得转身抓住门闩就要开门出去,却听背后忽传来“咯嗒”一声轻响,下一刻,便有光亮自身后而起,瞬间溢满整个房间。 那光亮不同于普通的蜡烛或油灯,仿佛外头照着薄薄一层彩虹,让整个房间充斥着斑斓色彩。而且那香味…… 那人仍在低声轻笑,却分明是陶侃:“果真怕黑么?看来这礼物极佳。” 云卿呆呆转身。 这一转身,便不可避免地看到房中一盏华美宫灯,富丽堂皇,异彩流光,如盛开了一室绚烂的花。那灯她太喜欢,太熟悉,太印象深刻,一时呆呆往前走了两步,近了,近了,也看得更加清楚了,那工艺精湛的灯架子,那精妙绝伦的四幅图,那精巧曼妙的灯穗儿,还有那独一无二的香味,这、这是—— “百结花灯?是……是百、百结花灯?慕垂凉,这是百结花灯!是苏记的百结花灯啊!”云卿语无伦次。 百结花灯是苏记镇店之宝,从云卿第一次踏入苏记起,她的目光便被牢牢锁在这百结花灯之上。这灯是苏记百年以来最精妙的一盏灯,是所有苏记做灯人心中的珍宝,而这灯其味其韵尽在画上,云卿身为画师,对它自然更有难以言说的情愫。 如今竟挂在她房里! 云卿一时只顾惊叹,在百结花灯之下转着圈儿来来回回看,当真是越看越激动,越看越欢喜。一会儿驻足细看,连连点头,一会儿又伸手探去,试图触摸,全让忘了饿,忘了恼怒,更忘了方才吓她之人。 慕垂凉脸上笑意越发深了,眯缝着眼睛慵懒开口道:“喜欢也不至如此吧?竟像个小孩子似的。” 云卿这才看到慕垂凉,那人身着一袭素白轻纱长衫,料子极为柔滑垂顺,在灯下有流动般的暗泽,且慕垂凉未勒腰带,只在一侧松松系上一个结,脖颈及前胸大片都袒露着,看着更像是他赤身裸体被罩在了一层轻纱之下。如此想着,不免益发留意他姿态,这人人后多了不正经的时候,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摆明了恃美行凶。他侧卧在床,撑起一手托着额,墨色乌发如瀑披散,另一手则不紧不慢把玩着乌木错金的白扇,整个人分明眉开眼笑,却偏生透着些揶揄与玩味,一副慵懒迷醉之态。 “哟,娘子可是脸红了么?” 他是分明要看她笑话,云卿了然,便也不躲藏,近前在床沿坐下,却仍眼巴巴盯着那百结花灯瞧。百结花灯,百结花灯,对一个画师来说,还有什么礼物能比这样一盏百结花灯更珍贵? 初时花灯每悬于顶,她还只是苏记的小画师,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姑姑,师父,和裴子曜。后来七夕斗灯名声大噪,于是帮苏记卖灯,这才终于第一次看到了图纸,却仍是小心翼翼不敢碰触,那时裴子曜已是旁人的裴子曜,她也才初初记起慕垂凉。及至后来苏记败落,听闻百结花灯被苏老爷廉价卖掉,她心中难免又气又怨,又心疼又遗憾,可却束手无策,恰如眼看着岚园遭难,恰如与蒋宽冷言相对,恰如与裴子曜斗阵斗法。 哪知才一年不到,裴子曜已有了可以赠灯的佳人,她最担心的姑姑云湄也找到足以相伴一生的良人,而她自己,亦有人送她一盏百结花灯了…… 061 意外 慕垂凉见她发呆,一时更加笑得厉害,伸出一手揽上她纤腰,扇子便就卡在她腰间。云卿只觉腰间一紧,人也随之半靠在了他身上,如此静默坐了一会儿,便不由握住了他的手,歪着脑袋问:“你晓得我今儿去灯笼坊了?” 慕垂凉一扬眉,半是惊诧半是揶揄问:“哟,你今儿去灯笼坊了?” 云卿转身与他四目相对,看他一脸无辜,不免点了他额头笑说:“你且在这儿装吧,裴子曜送他夫人一盏灯,你就立刻送了我一盏,这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说完又美滋滋的看那灯,当真是越看越欢喜。过了一会儿,忽觉有一只大手在她腰间揉捏着,又一点一点向上游移,最后掌心停留在她心口上,云卿一激灵,却忽觉有人吐息温热,在她耳畔半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极轻极轻地问:“你、去、见、谁、了?” 云卿一顿,后知后觉看去,便见那人手已探入她衣襟,微微眯缝着眼,笑意不善。 若说起来,今儿所谓帮蒋宽买茶,实则是为了害他卖不了茶,而此番害他,则又是为了助他离开蒋家,从而免去今后灾苦。此番缘故她与慕垂凉不谋而合,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老爷子说的。 但毕竟事关生意,接下来做事还需用银两,她可没打算用她和慕垂凉的银子先垫着,既然是为慕家做事,自然只能用慕家的钱。 用慕家的钱,接触慕家银号,插手四族生意,方能在这个物华城得到更多的权力! 但是无论如何,她明里的确是在偏帮蒋家,这是慕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因此次日的请安会得慕老爷子一番勃然大怒,也都在意料之中。 “帮蒋家,从裴家买药材?”慕老爷子冷笑。 云卿自知逃不掉解释,便将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爷爷误会了。蒋宽那茶我未过门时就喝过了,当时还是与凉大爷一道品的茶呢,那茶如何凉大爷心里头有数,根本就是卖不动的。” 慕老爷子素来是在清晨翻看账簿,如今闻言将账簿猛地合上恨恨一拍,冷然道:“你说卖不动便卖不动,你懂哪门子的生意?蒋家专营茶叶数百年,一味茶卖不卖得动,蒋家人竟不如你知道的清楚?” 云卿规规矩矩垂手立着,继续解释说:“回爷爷话,蒋家意思很明白,但凡蒋宽能做茶愿做茶,不论好坏,总归是蒋家这一辈儿子孙出了个正经生意人,也就能给祖宗一个交代、给各分号掌柜、给数以千计蒋家伙计们一个交代了。” “你明知如此,却还帮他?”慕老爷子怒道,“纵你不懂生意,念及此处,也该晓得蒋宽若认真起来,那些帮着蒋家做事的人便有了盼头有了斗志,蒋宽并非只是蒋宽,他是蒋家嫡长子,是整个蒋家的希望!” “我懂,爷爷,”云卿认真回答说,“但正因为念及此处,我才要帮蒋宽做这味茶,我要蒋宽做完这味茶就败了这味茶,今生再不进蒋家茶庄做事。” 慕老爷子原本面上明明白白是恼怒,听闻此言却渐渐收了怒气,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云卿来。末了,忽笑:“不愧是裴二爷的女儿,的确有胆识。” 云卿心知此关未过,更加谨慎地回道:“爷爷以为我不过是年少轻狂,故意逞强么?那么我跟爷爷打个赌,若至今年七夕,我能让蒋宽生意一败涂地,且让蒋宽反出蒋家,那么爷爷答应我一个条件可好?” “条件?”慕老爷子指腹摩挲着账簿,直接略过打赌和蒋家,呵呵笑得古怪,问说,“你说条件?” 云卿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说:“说来也不是要向爷爷谈条件,只是爷爷分明看重凉大爷,却总是看低了我。” 慕老爷子愈发笑得和蔼,问说:“你一妇道人家,偏要跟他比什么比?” “只因我,”云卿笑道,“只因我起初嫁他,便是因为认定了这物华城内,只有我们足以匹配啊!他如今被禁足,那么本该他做的自然就由我来做,正所谓夫妻同心,不是么?” 云卿原是故意说的讨巧的话儿。说来慕家本是商贾之家,老爷子当日白手起家,靠的定然也是揣摩人心、算计人心,所以在慕老爷子的心中,她若做一件事,必是为了得一个好儿,若只做事却不求什么,恐怕老爷子反倒要防备。如今她既要步步深入慕家乃至四族生意,却又决计不能让老爷子怀疑,所以她必须日日提醒老爷子,她不过一个痴情小女人,她如今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死死霸占住慕垂凉。 反正若是慕垂凉的话,老爷子根本就不在乎。 这条路子原是万无一失的,于慕垂凉于云卿都极为稳妥。可是今次,待她说完这几句话,却见慕老爷子神色突然变了。慕老爷子一手张开,掌心向下,五指微曲,恰扣住桌上账簿,而云卿却觉那手一点一点僵硬,然后手指渐收,松松握成了拳。 第75节 “你说什么?”老爷子忽抬头看她。 云卿业已放松的心弦一根根绷紧,略一怔后,立刻道:“说要爷爷答应我一个——” “不是这句!”慕老爷子突然起身,绕过书桌疾步逼到跟前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卿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触到了老爷子哪一句的忌讳,然而老爷子目光如狼似虎直直盯着她,云卿肩膀一缩,然而终究生生忍住没有倒退,却不可避免带着三分慌乱说:“说、说夫妻同、同心……爷爷……” “不是这一句!”慕老爷子勃然大怒,步步上前,云卿亦不得不步步后退,却见老爷子怒目圆睁,竟开口道,“你从哪里打听得这句话?你听谁说的?裴文柏?不,那小子不可能知道!还有谁?还有谁知道?你究竟听谁说的?” 云卿终于晓得这的确只是误会,于是方才敢辩驳说:“我不知道,爷爷,爷爷你究竟在说什么?到底是说什么?” 慕老爷子原逼得云卿步步后退,听闻此言突然停下,目光炯炯有神,仔细扫过云卿每一丝神色,最终忽放松了些,沉沉叹了一口气。半晌,见云卿仍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方淡淡笑了,双手背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稳稳走回书桌前。 云卿看着那背影,忽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碰触到了老爷子不愿提及的一个过往,她的某一句话牵动了老爷子深深隐藏的恐惧! 眼看着老爷子扶着桌子坐下,云卿灵光一闪,会不会和当年夏家旧事有关呢? 当年夏家旧事,虽是蒋、裴、叶、慕四族联手,但蒋家是恨屈居,裴家是为掠夺,叶家是为宫闱,唯有慕家悄声无息凭空崛起,现在想想,冒这样大的风险做那样多的经营,总不至仅仅为了财富吧? 可是她究竟是哪一句话触及老爷子心事了,又是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慕老爷子却已稳稳坐下,笑着打量了她半晌,许是觉得她脸上茫然的确是真真切切的,便笑说:“阿凉禁足,许多事辛苦你了。不过你若做得好,恰巧也能让他歇一歇。有句话你说得极是,夫妻同心,你便替他多担待一些吧。” 云卿惊魂甫定,连忙点头说:“是,爷爷。” 慕老爷子点点头说:“蒋家之事,七夕见分晓,此言你既出口,我便当真等着了。若需人手,慕家上下随你调配,若需银钱,先到账上支取。你是懂事的孩子,当知道有什么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自己把握着分寸便是。” 云卿忙不迭应下。见她点头,老爷子如常挥手要她退下,云卿便也如常告退,可是及至退出关门却一时脚软,不免多待了一会儿。不久见天问阁大丫鬟青桑过来,未免误会云卿正要离开,却清清楚楚听到里头老爷子低沉叹息:“物华上下,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 云卿讶然,心知诡异,一刻不敢停留地回去了。 出了天问阁,云卿仍是脚步虚浮。芣苢候在外头,见她出来便问:“是回房还是出门去?” 云卿看她天真乖顺神色,不由在心头暗叹,若是蒹葭在身旁,这些事必能与她一道理理清楚,兴许蒹葭还能为她出出主意,可如今却只有芣苢陪着,且芣苢只能是陪着!念及此处,越发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不痛快。 “大奶奶!” 云卿一愣,抬头循声看去,立时笑了:“蒹葭!” 蒹葭匆匆赶来,见是在天问阁门口,便谨慎地说:“大奶奶可是要出门吗?我如今不能跟大奶奶出门实在遗憾,便让我略送大奶奶两步吧!” 云卿知她有事,便笑道:“说得这样可怜巴巴。不就一道走两步么?一起吧,园子里牡丹正好呢!” 说着三人一道绕过牡丹花圃不紧不慢往前走,到了周遭场景一目了然、确然四下无人的地方,便听蒹葭小声说:“凉大爷让我给大奶奶你带句话儿。凉大爷说若你今儿若要出门,不如就费心再去蒋大爷那儿一趟,然后与蒋大爷一道去跟裴大爷签订买卖药材的契约。凉大爷还说万一哪一步出了岔子,或是裴大爷有一丁点故意刁难,恐蒋大爷都要算在大奶奶你头上,到时候费尽心思还要落埋怨,不值当,提醒大奶奶你更细致更谨慎些,莫要掉以轻心呢!” 云卿一边听,一边暗暗握紧了手。听蒹葭说话多了去了,可是听她替旁人奔波递话儿,这还真是头一回,分明是她的人,是她最得力最亲密的人,如今却不能用! 如此一想,越发恨得牙痒痒,宋长庚那个混蛋硬留蒹葭,生生是削了她左膀右臂啊!如今夏家的事她根本无人可商量,眼下只能当这慕家的驴子,日复一日为慕家打拼了! 062 新茶 这年的五月初四是个黄道吉日,一大早,全馥芬二楼探出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可才往外瞧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下一刻,便闻得一男子朗声大笑,伸手挑出一支竹竿,拖起长长一挂爆竹,用火石点了末端后猛甩出去。 爆竹声声震耳,云湄吓得要躲,那蒋宽却及时伸出手,温厚的手掌稳稳捂住她耳朵。 云湄向上瞧,便见蒋宽唇角勾笑,神色平静,目光笃定。 他此番实是势在必得。 远在慕家大宅的云卿已经有几日没出门了,五月初四的早上她起得较往日里稍晚一些,穿戴整齐后出门,便见一张八仙桌正对着门口,两个娃儿昭和曦和并排坐着,小脸儿正对着门口正对着她,而那坐在娃儿对面、背对着她的,今儿身着一袭银灰色织花大氅,袖口用银白硬茧丝绣了怒放的海棠,神色怡然自得,姿态雅致慵懒,举止漫不经心,言辞简单利落,那是她的相公慕垂凉。 起初她求慕垂凉来教两个娃儿,慕垂凉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可后来云卿当真请了先生回来,因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小秀才,慕垂凉又厌得心烦意乱,黑着脸把人撵了出去。 他笑意不善地提醒:“咱们这院子里,你胆敢再请进个男人试试?” 念及此处,云卿倚在门廊上吃吃笑起来。这一笑,前头坐着的几人都晓得她来了,一时教的也没兴致教,学的也没兴致学。 便见慕垂凉放下书卷,径自道了一杯茶,便往唇边送便懒懒散散道:“家里茶叶都喝厌了,你今儿出去捎些子茶叶回来。” 云卿晓得他是在提醒什么。他虽禁足,但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清楚今儿是什么日子。于是便上前说:“好,原就是这么打算的。” “吃了饭没?” 云卿道:“没有呢,想着一会儿子就要去喝茶,到时候难免要叫几样糕点,不妨留着肚子待会儿再吃。” 慕垂凉却蹙眉说:“留了粥的,喝了再去。” 云卿欲辩,慕垂凉却翻了一页书,不容置疑地吩咐说:“听话。” 云卿不免笑了,由着慕垂凉吩咐下人将清粥小菜给她端上来,又眼看着她一面遣了两个娃儿玩一会儿,一面拿筷子夹了菜送到她碗里去。云卿便依他吩咐坐下吃粥,吃了两口,见他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便笑说:“放心,今儿只是去喝茶,又不是闹事。我喝了茶吃了糕点,再买两筒茶叶,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 “我倒不担心你,”慕垂凉夹了一块鹌鹑给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地说,“如今四族太平,无甚大事,所以落了闲的人如今都盯着蒋宽呢。总归不论再人多事杂你都要谨记两件事,一来有蒋宽在,谁也伤不到你姑姑,不必你出那头费那心;二来你此番前去所为何事你心里头得有个数,做事么,奔着一个目的去就是了,纵心里想要的再多也只能一个一个拿,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得记着。” 云卿嗤笑:“哟,你倒还真不担心我?闹了半天,不是怕我受人欺,而是怕我去欺负旁人?” 慕垂凉并无玩笑意思,径自琢磨一会儿,又夹了一点新鲜脆爽的莴笋丝到她碗里,催促她吃。待到云卿重又拿起勺子,方听慕垂凉仔细斟酌着措辞,十分慎重地说:“我自会,极尽全力,保你周全,不受人欺。但,私心里,仍然希望你,说话做事,更加谨慎,更加稳妥,更加周全。切记来日方长,不可急于一时。” 这话理儿倒是不错的,但慕垂凉突然提醒起这些,倒叫云卿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问说:“你是说,今儿全馥芬恐有人闹事?” 慕垂凉蹙眉看着远处两个娃儿闹,略叹口气说:“猜测而已……你带上秋蓉吧,只一个芣苢恐不足以应对。” 云卿还琢磨着恐有人闹事一事,听闻慕垂凉此言一时未开口。紫株伺候着收了碗筷,两个娃儿有眼力劲儿,见这厢聊完了便匆匆过来,云卿遂起身,与初过来时一般将一手搭在他肩上,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带上秋蓉,听到了吗?”慕垂凉咬着字词重复。 云卿看他分明心事重重,便道:“好,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慕垂凉又道:“替我道喜。告诉他,纵他怨恨于我,如今见他长大,我亦真心欢喜。” 云卿拍拍他肩膀,答说:“好。” 慕垂凉遂点头,却分明不大放心,还想要交代些什么,略一思索,终是没说,最后拍了拍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接着又捧起书卷向前望去。那目光分明清清淡淡不含喜怒,两个娃儿却皆是一激灵,迅速挺直了腰板紧张地盯着慕垂凉。 便听慕垂凉冷冷清清慢慢悠悠念:“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全馥芬茶楼在慕家东北方向,云卿、芣苢、秋蓉三人乘马车出门,过沁河,绕蒋家,入琼花巷口,将车停在苏记跟前。如今的苏记只剩残垣断壁,虽经数月风雨,遭火吻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虽临近的商铺恐苏记萧瑟触了客人霉头,早就能遮就遮能挡就挡地将苏记收拾了一番,但毕竟大不同于往日了,云卿见状,难免唏嘘。 可是苏记斜对面,大约是蒋家人暗中帮扶了一把,今儿的全馥芬极为热闹,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云卿此行本不欲招摇,便寻了个空档带秋蓉和芣苢混进人堆里去,直到在一角落里坐下,也没被蒋宽等人发现。 芣苢小声道:“若要不被发现,恐也难吧?如今的全馥芬敞亮多了,藏不住人的。” 秋蓉好奇,不免问说:“茶楼不都这样?从前还有什么不同的?” 云卿便笑着解释说:“从前怎么不同,那得问你们家凉大爷去。他自个儿不愿人瞧见他在全馥芬做什么,所以着人用湘妃竹骨的帘子,将每一张桌子都与外头隔开,进到帘子里头就是个小隔间儿,客人们自己喝自己的茶,不怕被看见也不怕被打扰。” “倒也有趣,”秋蓉四下看看,见如今十来张枣红色八仙桌整整齐齐在堂中摆着,熙熙攘攘都是人,便问道,“只是如今为何给撤了?敞亮倒是敞亮不少,但太过热闹,倒不像品茶的地儿了。” 云卿低低笑出声来,摇头道:“蒋家茶又岂会这样寒酸呢?所以恐只是一楼如此。不信,你们上二楼瞧瞧。” 秋蓉与芣苢都好奇,见云卿纵着,便果真上楼去转了一圈儿。她们前脚刚走,便见蒋宽望着她们这一处收了笑,不久,亲自上前问说:“你又来做什么?” 云卿放了一锭银子,笑盈盈说:“来茶楼能做什么?自然是喝茶与买茶。你那新茶仍是叫碧波流岚?这里是十两银子,我要一壶热茶,几样点心,余下的包成茶叶我要带走。” 蒋宽阴沉着脸,面色不善。 云卿不免笑了,低声说:“凉大爷被禁足不能过来,所以叫我过来替他道一声恭喜。他还说,纵你怨恨于她,如今见你长大,他亦真心欢喜。” 蒋宽原只是厌恶看到她,生怕她再去找云湄所以试图赶她走罢了,但她此言一出,却见蒋宽原本十足厌弃的神色变成了深深的恼怒。 他分明极力忍了一番,但话到嘴边,到底是说出来了:“怨恨?我怨恨他?是啊,都是他的错,他干什么非要娶你呢?从前什么都好好的,就是因为娶了你一切才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若不是要娶你,我阿姐也不会被禁足,若不是要娶你,我与阿湄也不会这么难,若不是要娶你,他也不会为了帮你治手而触犯家规!自小就只有他与阿姐待我最好,如今我做茶开铺子,他们二人竟都不能来,这都是因为你!我不能恨他,我只恨你!整个物华,我最恨就是你!” “这恨来得倒不算意外,”云卿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放心,喝完这壶茶,我这个月都不会再来。至于带走的茶叶,那是他开口要的,所以烦请你或多或少都好,一定给我拿最好的。” 蒋宽闻言神色更复杂,这时候,却见芣苢拉着秋蓉匆匆从二楼下来直跑过来欣喜说:“果然!果然那二楼——蒋、蒋大爷!” 从前蒋宽还是物华恶霸的时候不慎打过芣苢,因此芣苢如今对他甚是惧怕,如今他又恼恨着正是十足凶神恶煞的模样,芣苢当即惊叫一声,慌忙甩开秋蓉的手战战兢兢站到云卿面前,还未开口就带了哭腔。云卿正要劝,却见芣苢抽了两下鼻子,抖抖索索面对蒋宽张开手臂护住云卿说:“蒋、蒋大爷,你不、不能打……” 这一来,附近几桌客人不免都看向此处,亦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蒋宽顷刻之间脸更黑了一圈儿,盯着芣苢看了半晌,直把芣苢吓哭了,他方抬头看向云卿,却是咬牙切齿恨道:“我的茶,统统都是最好的!”说罢甩了袍子转身大步上楼去了。 云卿与秋蓉忙扶芣苢坐下,芣苢吓得发抖,呜呜哭了一会儿,最后委委屈屈抬头说:“大奶奶,咱们回去吧!你莫要吓我了,我不如蒹葭聪明,许多事恐做不好,万一这回蒋大爷他打的是你呢?我、我怕……” 云卿心下感动,正要开口作劝,却听“咚”一声击鼓之响,一个沙哑的嗓音传来:“却说这蒋家,如今倒很有些当年夏家的派头……” 063 旁听 “夏家?那个满门抄斩的夏家?” 云卿回头看去,见那大堂正中间儿一张桌上围了七八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瞎眼老头儿被众人簇拥着,在她对面坐下。那瞎子眼仁儿是荔枝样的乳白色,远看像泛着一层水光,清透得有些不寻常。但他分明是瞎了的,纵旁边有人搀扶着,仍是磕磕碰碰才坐安稳。这才坐下,先将手上一面海碗口大的破旧牛皮鼓放在面前桌上,还摩挲着转了半圈,规规矩矩地放正了。待觉放好了,方露出略略释然的笑来,将探路的竹竿靠在桌旁,点头说:“夏家便是夏家,这物华,哪里还有第二个夏家。” 近旁便有人应道:“说来也是,当年夏家可不就是咱们物华头一号的大户吗?如今蒋家那财富,较之夏家,倒有过之无不及。” 另一摇扇的公子亦笑说:“这么比较倒甚是有趣。说来当年夏家在宫里有一位漓嫔娘娘,如今蒋家则有龄嫔和应嫔两位娘娘。咱们物华倒真是出凤凰,只这蒋家就姑侄二人在御前侍奉,也难怪蒋家能呼风唤雨了。” 近旁人一时便议论纷纷起来。这时候,云卿的茶和点心也送上来了,秋蓉和芣苢一人斟茶,一人夹了点心到她碟子里,云卿便收回了目光,心道,怪哉! 一怪这老瞎子,她并不是没听说过。她隐约记得至少两次,她听说过物华有一言语颇为玄乎的老瞎子,那老瞎子甚至还说过物华城“回光返照”等胡话,可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一位呢?若不是,那物华古怪的老瞎子未免太多了些。 二怪这老瞎子,显然是旁人请来的。那瞎子的穿衣打扮,不像是有钱坐在全馥芬喝茶的人,且他分明是被人簇拥着进门坐下的,还就坐在正中央人人可见的地方,看来那请他过来的人,甚是想让这老瞎子说些人人都能听到的话。 三怪这老瞎子,分明是特特提的夏家! 可他,以及他背后之人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呢? 云卿这边开始吃茶点,那老瞎子的桌上也有人帮着叫了茶斟了一杯送上,那老瞎子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说罢,一手准确无误地拍上牛皮鼓,尔后将茶杯放下了。 近旁人听老瞎子忽说起这样的话,又念着方才拿夏家和蒋家作比较,如今又是在蒋家大爷的茶楼里,毕竟觉得不吉利,一时也就没人接话茬儿了。 “放屁!”却听一人朗声大喝。 众人皆皆看去,原是蒋家祁三爷。蒋祁身穿紫红茧绸袍,上绣金蝶穿花图,脚蹬厚底鹿皮皂靴,腰横金丝串珠金腰带,发束金凤振翅方笼冠,单看着打扮也知必是出自蒋家。 云卿的手立刻收紧了,心底翻涌起强烈的恨意。蒋祁,就是这个蒋祁,害死了云湄的孩子,就是眼前这个嚣张狂妄、不可一世的蒋—— “大奶奶,”秋蓉在对面柔声道,“此处人多,不是品茶的地儿,或者咱们到楼上坐一坐?” 芣苢了然,忙不迭点头说:“嗯嗯,方才我们上去看过了,楼上用画屏弄了雅间儿和隔断,十分雅致清静,不如我们就……” 云卿却死盯着蒋祁,分毫不动。 蒋祁进了门,便盯着老瞎子冷笑两声,尔后一甩袍角,抬脚就蹬在茶桌上,摇头晃脑地说:“老东西,你刚刚说什么?再给你祁三爷说一遍?” 众人自无人出这个风头,一时四下里便静悄悄没人说话。却见那老瞎子一派平静神色,摸了茶杯略品一口,不急不缓道:“说这蒋家,大类夏家。” “啊呸!”蒋祁一口唾沫吐在老瞎子的旧鼓面儿上,接着伸手点着老瞎子脑门儿恶狠狠地说,“还真是个瞎了眼的才说得出这种话!它夏家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跟我蒋家相提并论?退一步说,夏丛箴当年可是被当今圣上一道圣旨给砍了头的,你这老瞎子这么说,难不成是说我蒋家的谁也要被砍了头?呵,呵呵,真是笑话!” 云卿眼神更阴翳了几分。 “我蒋家百年长兴,久盛不衰,那是我蒋家祖上积德,先人庇佑!”蒋祁掸了掸袍角上的尘土,傲慢地说,“不是我蒋祁故意要嚷嚷,单说我蒋家每年捐助给朝廷赈灾和打仗的银子,都够盖百十个夏家了,这些年大的不说,逢年过节施米布粥散银子,做的都是积德积福的事儿,这好事儿做多了难免家业就更兴旺些,跟它夏家可不是一个路子!那夏家——” 蒋祁拎起老瞎子衣角,凑近了老瞎子耳朵说:“那夏家,是活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拿它跟我们蒋家比,莫不是玩笑开大了吧?” 云卿脸色铁青,一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第76节 “夏家!贪污腐败!结党营私!忤逆犯上!罪该万死!” 蒋祁说罢,单手叉腰冷冷笑着,这时候,另一群人涌进门来,仔细一瞧,皆皆是蒋家之人。为首的是蒋家太太王氏,近旁服侍的是姨娘周氏,王氏另一边则是蒋家二爷蒋初和蒋初媳妇林氏,身后还有其他几位蒋家庶子庶女和丫鬟婆子。众人此时进门,必然是听到蒋祁所言了,然而王氏只略耷了下眼皮,接着便看向身旁蒋初,那蒋初自然道:“我去请哥哥来。” 小二们纵不认得蒋家人,见这阵仗也知该去请掌柜的来了,于是慌忙在前带路,领蒋初上了二楼。这一众人皆皆锦衣华服,如今不言不语杵在门口打量着,大堂里即刻就鸦雀无声,连几个分明衣着华贵的也不大有兴致上前搭话,正是静谧时候,便听姨娘周氏轻声又急切地叫蒋祁:“祁儿,你还不过来。” 那蒋祁一愣,这才收了脚理了袍子,上前行礼说:“祁儿见过太太。问太太安。” 云卿总以为,这被蒋祁害死的云湄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姓蒋,蒋家人纵不喜欢云湄,也不至于丁点儿不在乎这孩子。可是杀人凶手就在跟前,蒋太太王氏却平和笑道:“祁儿来得甚是早。” 蒋祁嬉皮笑脸地嚷道:“那是,大哥的茶坊开张,我们这做兄弟的能不来捧场么?来人,贺礼抬上来先给太太瞧瞧。” 姨娘周氏呵呵直笑,巴巴望着王氏。王氏便道:“给你大哥的,倒叫我看什么?” 蒋祁一边招呼人将一担红纸覆盖的东西抬到门口,一边笑说:“太太与大哥母子情深,心意相通,自然比我们兄弟更亲近些。我虽有意讨大哥的好,可也要太太先过目了,若太太说不合适,我立刻再去换也不迟。总归今儿是必定要好好给大哥添福添喜的。” 一众蒋家人便都笑了。蒋祁便将红纸揭开,乍然可见一筐银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是银做的稻米粒,另一筐金光耀眼,乃是金做的茶叶片。一时大堂中除云卿和那看不见的老瞎子外,都震惊得倒抽一口气。 “祁儿破费了,”王氏道,“你大哥素不缺金银,并不在意这些。” 周姨娘忙帮腔说:“毕竟是一番心意——” “自然不只是为大哥送金送银的,”蒋祁打断周姨娘,对王氏解释道,“祖父曾说过,要我等蒋氏子孙安心做茶,用心做茶,做到人人饮蒋家茶如人人吃江淮米,让我蒋家茶得到天下的认可和赞誉。今日大哥茶楼开张,我这做兄弟的琢磨着定要寻一样大礼敬上,然而我蒋家一应不缺,寻常玩意儿大哥也瞧不上,因此思前想后,念着送珠玉不如呈组训,这才拿来这般的贺礼。若非方才与人争论了两句,此刻本该已将礼呈上了。” 云卿低低冷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闻得那老瞎子哈哈大笑起来。 王氏等人女眷居多,虽物华商贾之家对此约束不多,然而毕竟外出走动得甚少,更别说出现在众人面前,又更别说出现在如这老瞎子一般穷酸卑贱之人面前。因此听这老瞎子一笑,几个蒋家女眷低低惊呼起来,下意识就要往后躲,那王氏却往身后瞟了一眼,虽目光古水无波,却登时就镇住了场面。 那老瞎子却仿佛看见此番情景一般,轻拍了鼓面儿道:“大类也!大类也!” 王氏神色仍未有变,那周氏却是下意识问说:“大类什么?什么大类?” 蒋祁懒懒散散不在意道:“这老疯子恐是瞎了心眼子了,说咱们蒋家,大类夏家,可真是够好笑的。” 王氏略睁了眼,平静地将老瞎子尽收眼底,接着又半耷下眼皮,一心等蒋宽。 正是此时,却见芣苢偷偷使了个眼色,往楼梯口看去。云卿一看,见蒋宽扶着云湄,身后跟着蒋初,三人正下楼。蒋宽一看见蒋祁神色便冷了几分,比方才面对她时更为阴冷些。 云湄身子未曾大好,蒋宽小心扶着她,没有心思再看旁人。一时只见男的器宇轩昂,女的优雅娴静,又一副鹣鲽情深状,端的是羡煞旁人。堂中座下有蒋宽旧友,见他二人下楼便起身上前问礼。待有人唤云湄“大嫂”或“弟妹”时,便见云湄羞赧一笑,端庄回礼,婉约贤淑,颇得人赞,蒋宽见状亦甚是欢喜。 蒋祁一声哼笑,乖顺地上前行礼说:“恭喜大哥。” 蒋宽稳稳揽着云湄,直接略过蒋祁,上前见过蒋太太王氏说:“太太楼上请。” 蒋祁兜一兜袖子,微微眯着眼转了身,王氏看见便提醒蒋宽:“祁儿送了贺礼来,先命人收了吧,莫挡了路。”说着如蒋宽看不见蒋祁一般,也完全看不见云湄似的带一行人跟着蒋初去了,才略走两步,却听得蒋宽冷冷道:“送祁三爷。” 小二一愣,犹犹豫豫正要上前。却听蒋祁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不必,我也见了个不大想瞧见的人,这就正打算告辞呢。可这贺礼太太都已过目了,烦请大哥还是收了吧!” 知情人都晓得他所指何人,云卿神色更为不善,却见云湄略移开目光,面上仍是笑,只是分明已不大自在了。 蒋宽见状,略一思索,忽朗声笑道:“好,极好。吩咐下去,今日全馥芬开业大吉,蒋家大爷和大奶奶为答谢众贵客赏脸,凡买我蒋宽茶者,送一两金茶叶,送完为止。至于那银稻米,一半送至东山香岩寺添香油钱,一半买成真稻米,今日正午时全馥芬前给散喽,阿初,交给你做。” 蒋初优雅点头道:“是,大哥。” 一时大堂中人议论纷纷,都大赞蒋宽。便有人揶揄那老瞎子说:“这蒋家纵有千般的不是,这小一辈儿却也出了这蒋大爷,往日种种不提,今日正经做生意,人又仁义大方,毕竟是好的。” 一年纪略长者便道:“是啊,若说和夏家相比,也算是一般得仁善。抬头三尺有神明,蒋大爷行善,老天自会庇佑他的。” 另一书生样的则说:“兄台所言极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前旧事自当不提,往后为人端正些,终会有福报的。” 众人议论纷纷,蒋宽则揽了云湄要跟上王氏等人。才转身,却见那老瞎子推开茶杯,一手摸了竹竿,另一手拿起旧鼓抱在怀中,竹竿探着路,手腕压着鼓,手指还不忘拍打出鼓点,接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踏着鼓点吟唱道:“狼虎食人,嚼骨吞筋,化为乳血,育其子孙。幼狼幼虎,尚不知恶,然其食恶,恶成其身。生自无恶,长固其恶,食因成恶,焉不报果……” 王氏猛然顿住身形,惊惶回头,却见那老瞎子自金茶银米间穿过,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口。王氏举动着实古怪,云卿下意识起身紧盯着王氏,却见那王氏恍惚一眼竟落在她身上,然后一脚踩空,在众人惊呼之中滚下了楼梯。 064 后果 次日,蒋家放出消息,说是与云卿云湄势不两立。云卿听闻此言简直惊呆了,一拍桌子道:“这与我何干啊?!” 慕垂凉幽幽看她一眼,一声不吭继续吃饭。秋蓉和芣苢原在旁伺候着,见状齐齐垂首。只剩云卿越发尴尬,于是将伺候的人全部屏退,亲自动手帮他盛汤,慕垂凉看着秋蓉关上房门,不冷不热地说:“不喝。” 云卿生生缩回手,看他半晌,想来又无人,不怕那丢人现眼的,于是腆着脸凑上去讨好说:“我昨儿也是吓到了,那瞎子那话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意思,王氏震惊到会滚落楼梯,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所以我一急之下就——” “一急之下?” 慕垂凉“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黑着脸说:“你哪里是一急之下,你是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记下了,我自然是听你的,但毕竟事关我——” “强词夺理!”慕垂凉怒道,“去之前我没交代你么?千叮咛万嘱咐的,还让你带了秋蓉去,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蒋家太太摔了便摔了,那瞎子也爱怎的怎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倒好,王氏才摔了,蒋家正愁怎么解释呢,你竟众目睽睽冲出去追那瞎子了!秋蓉和芣苢两个人都拉不住你,你倒是冲动个什么?” 云卿绞着手不说话,半晌,小声辩解说:“我正是见蒋氏族人都拥着王氏,才更觉恼恨与悲戚。那瞎子所言极是,蒋家如今位高权重,皆是我夏家累累白骨所筑,众子嗣不论嫡庶尽享尊荣,正是用我夏家子嗣鲜血换取。我听那瞎子所言,又见蒋氏族人骄横跋扈,心中难免就、就……” 慕垂凉越听她说越气得厉害,伸手指着她脑门几次恨不得点上去,然而见她一味低头委委屈屈述说旧事,毕竟不忍,终是一拍桌压低声音咬牙道:“你的恨我自然清楚,我说了会帮你,就定会为你布局筹谋。只是轻重之外另有缓急,欲反四族只能韬光养晦,逐个击破,这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不是顶聪明的么?怎么一遇着你们夏家的事就笨成这幅模样?我真是懒得多看你一眼。 说罢还真黑着脸到临窗小书桌旁坐着了,言行举动,分明是气急败坏。 说来云卿理亏,原只是一急之下冲出去追那瞎子,结果瞎子跟丢了,还让蒋家人落了口实。王氏为什么而震惊滚落楼梯云卿心知肚明,但那理由蒋家人毕竟是不能说的,于是如今干脆将事情全部推到云卿身上。这一来她当真是平白背了个黑锅,可若辩论,当时为何冲出门外找那瞎子她又解释不得,于是只能生生咽下这冤屈。 云卿见他生着气,毕竟觉得理亏,便又斟了茶小心翼翼捧过去,柔声说:“我知错了,往后不会了。那些旧事就听你的,先放一放,如今就收了心,专注眼前之事。” 慕垂凉脸朝着窗外,冷哼一声,仍是不理她。 他难得心焦气躁,云卿自然明白其中缘由。那瞎子言语所指,当时在场的小辈儿如蒋宽蒋初等,恐不能懂。但但凡王氏还能开口说话,必会将此事告知蒋老爷等人,接着蒋家便会有人去追查那瞎子,甚至追查她云卿了。再者,蒋家倒罢了,他们还能把她这慕家媳妇如何了?最怕是蒋宽冲动,不按她与慕垂凉算好的道儿走,那可真是前功尽弃了。 云卿见许诺也行不通,便耍起赖皮来,约莫窗外近处也无人,干脆坐到他身上,抱着他脖子撒娇说:“你可行行好吧,昨儿气到现在,还不够么?往后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得真真儿的,记得实实的,办得妥妥的,我保证还不成么?” 她还素来没这样求过人,虽也算不上低三下四,但毕竟面皮薄,一时羞臊得很,于是话才说了一半就低了头,等说完时脸都红了,又恐他看到笑话,极力偏向一旁,却半晌不闻他言语。 云卿更觉难堪,心中半是失落,半是难过。因又想着,她原就是为夏家之事而回物华,如今听那老瞎子之言分明所指夏家,她如何能不急不乱不追不查?原想着他多半能懂,不过是一时气着,哪知她解释求情都不行,他只道他这四族之子难做,又何曾体谅过她? 如此一想,难免就觉委屈了,于是一咬牙就收回了手,正欲起身,却见慕垂凉眼明手快将她抱在怀里,箍紧了令她不得动弹。慕垂凉像是气得更厉害了些,咬牙恨道:“你倒是好大的脾气,还说不得了怎的?” 这话分明不客气,云卿便也恼了,气得不吭声。二人正僵着,只听外头蒹葭叩门,有事禀报。云卿欲动,慕垂凉却直接道:“进来。” 蒹葭一进门,见他二人那副纠缠模样当即低了头不敢看,匆匆秉说:“蒋姨娘那边差人来问,能否回蒋家探病。” 云卿当即冷静下来。 蒋姨娘? 蒋婉!她把一直处在禁足之中的蒋婉给漏掉了! 当日苏记大火若非烧伤了慕垂凉,慕家是决计没能耐给蒋婉禁足的。而云卿虽不明白蒋婉为何甘心被禁足数月,任她一个新人后来居上在慕家为所欲为也不出手,但云卿却晓得一旦殃及蒋家,蒋婉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想,云卿手心也开始冒冷汗。若蒋婉出山,她再想牵着蒋宽鼻子走,可就难得多了。 慕垂凉闻言厌恶得冷哼了一声,不大在意地说:“晓得了。我去一趟。”说罢抄起桌上乌木错金白扇,大约仍有气,在云卿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恶狠狠吩咐说:“你留在房里哪也不许去,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推开她,摇着扇子出门去了。云卿趔趄了一下,待他出门了,方在他先前坐的地方坐下,摸上方才她端来的、他一口未喝的茶,刮开茶叶抿了一口,叹说:“这事儿叫个什么事儿!” 这时候,芣苢进门收拾碗碟,弄起一阵细瓷磕碰的清脆声响。她活儿做的轻巧又利索,不一会儿就做好,然后带上门出去了。云卿见蒹葭仍垂手立着,像是有话要说,却也并未在看她。云卿因觉好奇,便道:“你坐着,咱们也好好说说话儿。昨儿我在全馥芬茶楼——” “大奶奶不觉得……”蒹葭突然打断她道,“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云卿愣了一下,点头说:“是啊,是不对劲,全馥芬遇见的那个瞎子——” “不是那个瞎子!”蒹葭蓦然抬头,紧紧盯着云卿道,“不对劲的不是别人,是大奶奶你。” 蒹葭有些恍惚地连连摇头匆匆说:“我也、也说不太清楚但是……但是这几日凉大爷不准我跟您出去……” 云卿笑她紧张:“不是凉大爷,是长庚他——” “从凉大爷不准我跟您出去,我便觉得不大对劲,”蒹葭蹙眉摇头道,“如今就更奇怪了……抛开夏家旧事,为慕家打拼?这跟我们从前想的分明就不一样……大奶奶,如今您信凉大爷信得有些过分了,总让我想起往日里还跟裴少爷一起时……而往日里您素不依赖裴少爷的,如今却也过分依赖着凉大爷所以、所以我总觉得……” 云卿更听得奇怪了,上前拉住蒹葭手笑道:“你可都想些什么呢?这自然是不一样的了,他是我夫君,我本该信任他依赖他不是么?纵不提这些,他也是最——” “不对,”蒹葭微微虚着眼睛,边摇头边抽开手说,“不对,哪里错了,把我换下,把秋蓉换上,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你做的事秋蓉都知道,秋蓉盯着你,凉大爷就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夏家的事不准你做,慕家的事你却是马前卒?然后,然后蒋婉那里、那里又……” “蒹葭!”云卿又奇怪又好笑,道,“你的事与他没有关系,是长庚,宋长庚啊!至于秋蓉,你也晓得芣苢还小,许多事上不如你得力,所以他才派了秋蓉给我。还有夏家的事,的确正如他所说急不得。而蒋婉这边此番若有变故,那也全是我昨儿大意所致,更加怪不得他了不是么?” 蒹葭几乎瞬间怔然,呆呆看着她。云卿便拍着她手背说:“我知你都是为我好,可他也是为我好,这我都知道的,所以你——” “不,不是的,”蒹葭恍惚摇头说,“大奶奶,是你痴了,你太想有人懂你宠你,所以太容易陷进去太容易痴傻……纵此番是我多心,你这样也总是要吃亏的……连二爷当初也提醒过的,是大奶奶你忘了二爷的话……” 云卿正要做劝,却听芣苢进来秉道:“大奶奶,蒋大爷那里差人过来送茶,要不要请进来?” 065 茶香 蒋宽差人来,明明白白是给她送茶的。昨儿全馥芬闹那么一出,云卿这厢跑出去追瞎子去,蒋宽那厢又忙着给王氏请大夫,也就都忘了云卿买茶这茬儿,因此蒋宽才特特差人将她昨儿花了银子应得的茶给送来。送茶那人云卿约莫有些印象,是蒋宽身边一伴读小子,唤作秋官的,见了她机灵地又是笑又是问安,可奉上了茶便就告辞了,一个字也没多说。 芣苢在旁暗舒一口气道:“当真是要吓死我。我道那蒋大爷是为昨儿蒋太太之事,来跟您过不去呢!” 云卿捧着茶罐子,禁不住连连点头道:“我果真是没有看错这蒋宽的。王氏摔了,他还能分心差人给我送茶,显见是明白蒋家此番乃是冤枉我,这倒是难得的一个明事理的。” 这事儿一岔,先前那些杂七杂八的便也忘得差不多了,见蒹葭仍恍惚着,便安慰地说:“你呀,也别想太多了。如今虽古怪事多了些,面前细数下来也有重重艰难,可小处能看见的地方,却都顺着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虽常常心急,这理儿却也不是不懂的。你也沉住气。” 蒹葭闻言渐渐低下了头,半晌却轻叹一声抬起头,虽眼中满满失望,却到底是平静下来了,道:“需咱们做什么,大奶奶且吩咐就是。” 这时候,秋蓉春穗儿也进来了,说是阮氏那里得了点子极好的铁棍山药,一半送了老太太,余下的做了枣泥儿山药糕,如今送一些给她和凉大爷尝一尝。那春穗儿嘴上没边儿,一边从食盒里将糕点取出来一边嘻嘻笑说:“我都跟泥融姐姐说不必麻烦了,说如今这里住的是大爷和大奶奶,还缺个枣泥儿山药糕不成?纵再好的铁棍山药,它还能吃出神仙味儿来?到底是没什么稀罕的了。哪知叫太太听见了,还当了真,说先给我一块尝一尝,若吃着好再给你们送来。我一尝,果真是大不同于往日,那糕点融在舌尖儿上,像分出了好几层,一层一个味儿,美得心都醉了。我这一说,太太才放了心叫我给送来呢。” 众人听她言下甚是夸大,都被她逗笑了。秋蓉也摇摇头假意叹气说:“你呀你,既知太太是舍不得吃留给大爷和大奶奶,你又怎么好去吃呢?吃一块可就少一块了。” 春穗儿笑嘻嘻看着云卿说:“也该就我享这份儿口福,换了旁人尝不出味儿来,太太还不给吃呢!” 几人又是跟着笑,秋蓉便对云卿解释说:“她素日里最是贪嘴儿,爷也纵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她这能耐恐有朝一日用得上,不想今儿就用上了。” “凉大爷也知道?”云卿惊讶。 秋蓉便笑说:“可不是么?凉大爷知道的最早了,后来整个儿四族多少都有听闻,从前叶家四小姐嘴刁,就爱找凉大爷借春穗儿,带春穗儿去糕点铺子尝一遍,春穗儿说好了她再买,可把春穗儿吃胖了一圈儿呢。” 云卿眉毛一挑,看着桌上茶罐子,心里可算有谱了,便招呼说:“春穗儿,你坐着,我得了新茶,你也帮我尝尝味儿。” 春穗儿也不客气,咋咋呼呼凑过来说:“新茶?什么茶?可巧了,我正喝腻味了我那毛尖儿,想换一换呢,如今大奶奶赏的必是好茶。” “瞧这丫头,”云卿笑,“我只说尝一尝,何时说要给了?如今一个‘赏’字说出来,我再不送她些倒嫌小气了。不过,难说你尝了就不会嫌味儿差,到时候不定还要把茶给我省下来。” 说着将手上茶罐子递过去,芣苢接过,自寻了热水泡了茶分与众人。春穗儿接过茶杯闻了闻味儿,先就笑了:“这茶香味倒是很足,合我心意。我一粗俗人,素不比家里太太小姐们懂茶,也不喜什么清雅恬淡,就喜欢喝些有味儿的、味儿足的!” 云卿与蒹葭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蒹葭亦喝了一口,品了品,对云卿说:“比从前还是要好很多的。”见春穗儿还在仔细嗅,也觉有趣,蒹葭便催促道:“且先品一品。” 春穗儿于是装模作样刮了茶杯盖子,呷上那么一小口,过了老大一会儿方叹说:“哟,放了糖了?有股子甜味!” 蒹葭挑了挑眉道:“有么?” 芣苢和秋蓉也喝了一口,皆是说:“不过茶自带的苦涩味儿稍轻一些,哪里能尝出甜味儿了?” 云卿觉有意思,便笑说:“竟不知你舌头这么厉害。你慢慢品慢慢说,不急。” 春穗儿便更加仔细起来,又呷一口,略带犹疑说:“的确是甜味儿,但着后味儿里……怪了,又不同于香片等花茶的甜味儿,倒像是药材的甜味儿,虽只有一点点,但较之其他茶汤苦涩,已算是极为甘爽的口味了。” 说罢刮开茶叶,大口吞了几口茶,咕嘟咕嘟咽了,略顿一会儿,笑说:“这么喝,便不觉得什么甜味儿苦味儿了,还是地地道道的茶香味儿,且比爷上次赏的毛尖儿更香一些。又没茶的苦涩味儿,又是清透的绿色,看着也喜欢。不错,很不错。” 云卿啧啧惊叹,连连拍手说:“妙得很,春穗儿,看来日后品鉴茶还是要找你,舌头竟这样灵!” 第77节 几个丫头也啧啧称赞,在旁闹了春穗儿一会儿子。约莫一盏茶时候,黄庆儿过来说,老爷子欲见两个娃儿,问云卿得不得空带他们过去一趟,云卿恰巧因茶的事需向老爷子请银子,便答应了,让黄庆儿带两个孩子过来。一时忙的忙退的退,只余蒹葭和黄庆儿在旁。 昭和与曦和行罢礼后都垂手立在一旁,模样甚是乖巧,云卿因慕垂凉急巴巴地想要孩子,自己难免也就较往日里更喜欢小孩子一些。于是便将太太赏的枣泥儿山药糕并蒋宽的新茶一并备在桌上,让两个娃儿先吃着。 黄庆儿皱了皱眉,几番欲言又止,待到云卿察觉眼神询问,方躲开目光硬邦邦地说:“来之前吃了好些紫薯圆子,恐沉着胃,再吃定要不消食了。” 云卿点头笑道:“难为你细心。”遂吩咐蒹葭说:“一人给尝两口也就是了。还有,饱足时饮茶最伤胃,也给撤了。” 黄庆儿闻言涨红了脸,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云卿亦只笑笑,并不多言,转而对蒹葭说:“那茶你喝着如何?” 蒹葭便笑:“比从前真是好太多了。这蒋大爷也不知是聪明,还是就有那份儿做茶的灵气,这茶嗅之馥郁芬芳,是用茶香遮了花草茶的药气,饮之甘甜,则是用花草茶的药甜掩了茶本身的苦涩。这蒋大爷此番当真是费了心的。” “毕竟是茶叶蒋家啊!”云卿喝了一口茶说,“打小耳濡目染,不缺那份儿能耐。这就好了,茶好,我才送得出去。” “送?”蒹葭惊讶,“送谁?” 云卿叹说:“我也正琢磨呢,从咱们慕家开始,我怕蒋家要算到凉大爷头上,从咱们岚园开始,我又怕连累我姑姑,如果近日里正好有谁正要要往外送礼,且要送给很多不相干的人那就好了。蒹葭,你得帮我留意着些。” “香岩寺。”曦和嚼着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 云卿一惊,灵光一闪,下意识反问:“香岩寺?” 曦和慢悠悠咽下糕点说:“老祖宗说,想去香岩寺进香。” 云卿一拍桌子喜道:“香岩寺!寺庙!是了,寺庙是永不会多问一句的,茶是好是坏他们都会一样地喝,也会给往来香客们喝,如此一来整个儿物华都会知道这个味道了。” 曦和轻蔑地笑了一声,神色和慕垂凉简直一模一样,她稚声说:“该送春穗儿一些。” 云卿笑说:“这是自然的,可今儿不能给。慕家不是一个人知道蒋宽送了茶来,我今儿就全赏了春穗儿,也太扎眼了些。” 曦和一时便不说话了。倒是云卿,待和蒹葭商量罢香岩寺送茶的事,渐渐觉得心头热切一分一分冷却下来,望着津津有味吃糕点的曦和总觉手心里有些冷汗,于是不禁想起初次见慕垂凉时的场景,当年他也不过孩子模样,明明身中一刀奄奄一息,眼底嘴角却都有嘲讽味道,这曦和简直骨子里都随了他。 “想什么呢?”一手搭在她肩上。云卿一激灵,低低惊呼一声猛然跳起来。 慕垂凉却看着两个娃儿,难掩厌恶地收起折扇,轻轻冷笑了一下。昭和默默缩回了探向糕点的手,曦和则根本没瞧见慕垂凉似的,指着昭和嘴角说:“哥哥嘴角粘了一块枣泥儿。” 蒹葭如今亦不喜慕垂凉,便躲开她二人上前伺候两个小的,黄庆儿就更尴尬了,也是巴巴地看向两个娃儿一心想找些事做。云卿见有些僵,便对慕垂凉笑说:“老爷子要看孩子,着我带他们过去一趟。我想着你不准我出门,所以干脆等你回来了咱们一块儿去。还有些事需跟你商量。” 慕垂凉听她竟没有问蒋婉之事的意思,略犹疑了一会儿,先前怒气消减了大半,叹口气说:“好。让他们先走,你跟着我,我有事与你说。” 066 清冽 蒹葭和黄庆儿带着两个小娃儿走在前,慕垂凉与云卿跟在后面,刻意与他们拉开了距离。慕垂凉道:“方才我话重了些。” 云卿听他如此说,更加愧疚说:“是我不对在先。我不够慎重,给你添麻烦了。” 慕垂凉便拧了眉毛,粗声粗气说:“对,的确是你不对。” “我……”云卿欲辩不能,十分沮丧。 “好了好了,”慕垂凉拍拍她的头说,“有我在呢,多大点子事。” 云卿便笑了,几步跟上他,乖乖顺顺随他向前走。她最喜听他说这话,再者,这满物华还有谁能说得出这如此令她安心的话? 慕垂凉便看着前边小娃儿,漫不经心把玩着折扇说:“咱们一个一个说。头一个,那老瞎子,你以后莫再查了,此人我早就知道,也着手查过,他的确知道一些旧事,但所言并非全部属实,且他背后之人是四族中人,你再查恐要引火烧身。” “可是就放任不管吗?”云卿在旁小声提醒说,“若老瞎子是受人指使,更该查下去了。老瞎子那话是故意提醒蒋家,让他们显摆光鲜之余,也别忘了当初造的孽。换言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蒋家,蒋家有把柄在他手上呢,让蒋家别过分嚣张。他这是成心膈应蒋家呢!” 慕垂凉点头说:“是,可你能怎的?我身在四族,又称四族之子,天时地利人和也多年未能查出,换做你便查得出了?若对方有心戳四族痛处,那即便我们不去查,他也迟早会自己跳出来的。可你别忘了,当初你查郑中扉被我知道,我才猜到你身份,如今你若执意追查这老瞎子,恐他背后之人也会查到你。可我不愿见此,我要你平平安安的,你这一生若败,也只能败在我手上,所以听我的,不要任性去冒险。” 云卿微微红了脸,假意看路旁廊檐下一架藤萝,听慕垂凉一直不开口,想来是在等她回话,方点头应下,乖顺说:“好。” 慕垂凉心情这才略好一些,握住她手,更加亲昵地往他身旁拉近一些,不紧不慢说:“知道听话就好。那么就是第二件事,第二件,蒋家。蒋婉今天甚是客气,要回去探母,竟还先差人来知会我一声,先礼后兵,不像她的性子。我猜恐不能禁足她更久了,到时候她对你我满怀恨意,只会变本加厉地更加跋扈。我虽会护着你,但你多少也要有个防备。” 云卿低低笑了。 “笑什么,嗯?” “笑你,”云卿将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地说,“你偏帮地太明显了些,不过……我甚是欢喜。” 慕垂凉便也低低笑了,揽住她的肩膀,如一登徒浪子般摇开折扇晃晃悠悠往前走,边走边说:“你知道我是一心为你就好。其实在禁足石屋的时候,我生怕你恨我。” 云卿讶然,转而又噗嗤笑说:“看来你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了。” 慕垂凉似不在意地凉凉看她一眼,半晌方说:“大局未定,就将你娶了过来,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像是在说“天气不错”或者“汤有些咸”,面上神色也平淡,像是坐在临窗的位子喝茶时百无聊赖低头向街上瞥去的那一眼。云卿却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直直戳进心头,前一刻无比沉重,顷刻间又轻轻柔柔,一张一弛令她一时无言。 慕垂凉低低笑了,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更加漫不经心地说:“但也实在没有办法,你真是只差一点儿就要嫁给裴子曜了。我只有两个法子,娶你,或杀了他。” 到天问阁门外,蒹葭和黄庆儿带着两个小娃儿正候着,天问阁大丫鬟青桑迎上来笑说:“可凑全乎了呢,难得来这样齐。” 云卿因问说:“还有旁人?” 青桑便一边往里头邀一边答说:“凇二爷、凇二奶奶和冽三爷都在。” 慕垂凉闲闲往里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收了折扇收了笑,看起来立刻就恭谦稳重许多。他吩咐道:“你们在外头候着吧。”说的自然是蒹葭和黄庆儿。 云卿闻言了然,左右手一边牵一小娃儿,跟在慕垂凉身后进去了。进了门请安问礼之后,老爷子方请几人入座,又招呼两个小娃儿说:“到曾祖这里来。” 昭和一时紧张,眼巴巴看着云卿,曦和亦不由看了她一眼,云卿便笑说:“去吧,把你们今儿一早临的字呈给曾祖看。”昭和抖索一下,曦和却了然,拉着昭和手上前将字呈上,不待老爷子说话便立刻退到她身边儿来了。 云卿便将自己的茶递给曦和,又捡了茶点果子推给昭和,哄他俩在她身边儿玩儿,眼见是不会放他二人过去了。老爷子默不作声看着她们,后又瞧了一眼慕垂凉,尔后便极为认真地看那字去了。 慕垂凉便问说:“垂冽是何时回来的?” 三少爷慕垂冽乃是二房庶出,地位素来不高,打小便时常被派到南方各地慕家银号的分号里忙碌,因此在慕家总有些神出鬼没的,没人能掌握他行踪。云卿定睛一看,这垂冽长相大不同于慕垂凉或慕垂凇,与他妹妹垂缃也不甚神似,倒像极了他娘亲柳氏,生就一副素雅白净的面皮,目光虽算得几分沉静,但眼波流转总有几分娇娆,算是极为俊美之人。 垂冽道:“回大哥话,昨儿三更到物华的,因深夜不便,故此时方来拜见祖父。原想着稍后跟老太太、太太、二太太请过安后,就即刻去向大哥请安的。” 慕垂凉点点头,似笑非笑说:“垂冽还是这样懂事。” 老爷子便接过话茬儿说:“垂冽虽不成器,也终算得老实本分,自年幼被派出做事,素来也无一句怨言。我想着既垂缃都嫁了人,怎么着也该把垂冽的婚事给办了,免得他回头怨怼于我们。今次你们这作哥哥作嫂嫂的都在此,也帮忙着挑挑拣拣,张罗张罗。” 云卿与孔绣珠相视一眼,都没接这话茬儿。 虽说垂冽是庶出,又虽说如今是嫂子当家,但垂冽尚小,上头娘亲柳氏还在,再不济,他们二房还有二太太洪氏,怎么着也轮不到她们去挑拣张罗。这事儿若接了,办得好是理所应当,办得不好,免不了会有人说这做嫂子的不肯费心,回头恐怕洪氏要可劲儿落井下石、柳氏也要恨死她们了。 “没人说话?”老爷子将昭和曦和的临字往桌上一摔,抬高了声音冷道,“个个都只为自己!你,娶了三房媳妇,你,如今正想娶第二房,可是自家兄弟到了年纪还没娶媳妇,却没一个人肯费心想想!这也罢了,两个做嫂子的操持这么大的家业,如今连这茬儿话也不敢接!难不成他是庶出的少爷,就连你们都看轻他?你们到底是在瞧不起谁呢!” 垂凉垂凇垂冽三人,并云卿绣珠二人立刻齐齐跪地,垂冽念着此事因他而起,急巴巴要解释,道:“祖父,求祖父息怒。哥哥嫂嫂们素来待我不薄,今次若为这等小事伤了和睦,岂非垂冽罪过了?” “和睦?”老爷子怒道,“和是众人和,睦是众人睦,你一人念着和睦,他们几人却有心不和又有何用!” 垂凉毕竟长子,便先道:“并无此意。自家兄弟,自然要和睦。” 垂凇亦连连点头。孔绣珠已吓得战战兢兢,一时怕不能言语,云卿因是长媳,又念着方才老爷子提起垂凇欲娶二房,想来孔绣珠近日里心中苦楚,便只得由她开口说:“祖父息怒,孙媳绝无看轻小叔之意。方才不作答,只因想着不知二太太和柳姨娘是何意思,虽我们掌家,但那二位毕竟是长辈,又是小叔母亲,恐不能不问她二人意思,毕竟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们再倾尽全力也不过帮着做些杂事罢了。” 老爷子冷哼一声:“强词夺理!” 云卿便更加柔声柔气道:“祖父一心为小叔着想,此等慈爱我等做晚辈的自能感同身受。可一来并不是小事,需得十分慎重,二来又不知小叔是否心有所属,哪里能说定下就定下,三来么,兴许是孙媳多想,不过小叔刚刚回来咱们便急巴巴为他张罗婚事,倒真怕有心人挑拨着说些闲话,毕竟成了家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不论过日子还是经商都要独撑起一份儿担当,难免就叫人以为我们这做哥哥嫂子的不能容他了。” 慕垂凉分别是在笑。云卿顾忌,他岂会不知?他被禁足,云卿在外应付蒋家,内宅垂凇和孔绣珠原能趁机做些什么,又怎知二人不睦,垂凇心心念念想娶二房,孔绣珠戚戚怨怨日渐消瘦,二房眼见夺权不成,只得命垂冽回来了。慕家人丁不旺,垂冽成亲后自不便再外出奔波,因此在物华需得有一份儿买卖自己做着,倒时只怕是二房兄弟联手,倒逼他慕垂凉的意思了。 垂冽毕竟年幼,不敌垂凉云卿心思,忙妥协劝和道:“大嫂所言极是。垂冽多谢祖父费心,但毕竟、毕竟不急于一时啊!” 067 暗购 是不急于一时。 纵是急,慕垂凉和云卿也得给他压下去。 说来所谓大房二房之争云卿素不上心。二房垂凇和垂冽加起来也不敌一个慕垂凉,所以慕老爷子只能用慕垂凉,也只能疼爱慕垂凉。而云卿,她心在外头,不在内宅,如今老爷子又有心试炼她,她对内宅之事也就更加心不在焉。 可是,阮氏要争。阮氏一个孀居的女人,唯一一个女儿如今又身在后宫,除了慕垂凉和云卿,她算是仰仗不住什么了,所以单为了她自己也要争这一口气。慕垂凉与云卿皆得阮氏疼爱,这等小事之上自然乐得顺她意思讨她欢心。于是纵垂冽看着可怜,如今她二人也不愿相让半步。 老爷子却不知究竟偏帮于谁,呵呵冷笑两声,竟无过分苛责之意,只道:“好在来日方长。” 言罢,便略过此事不提,转而评起两个娃儿的字来,因难得几人都在跟前,便又提起银号生意之事,吩咐垂凇垂冽要多向垂凉讨教,共同打理好慕家生意,几人虽面色各异,却也一并应下。 云卿以为,昨儿蒋家之事场面闹得不大好看,老爷子或要责骂,或要询问,总归要听她说上一二句,哪知她心里头将说辞都一字一字核准了,他却没有要提的意思。云卿很有些琢磨不透老爷子的心思,不晓得在老爷子心里,究竟是他已看透了她所以并不心急,还是说蒋家太太摔得不省人事根本无关紧要。 然而总归算是顺利,因垂凇垂冽和绣珠走后,云卿又借故返回老爷子处一趟,并提起要用银两一事,老爷子竟想也未曾多想就答应了,云卿可算是喜出望外。 再说蒋家太太王氏,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大夫请的是物华素有妙手回春小神仙之称的裴家大爷裴子曜,用药皆是最上等,可众人伺候了整三天,扎针灌药都试过了,人愣是没有好转。听说三日之后能睁眼也能听懂话儿,却不能说,倒有些中风的症状。裴子曜自是说并非大病,养则能愈,然而蒋家到底金贵些,哭天喊地软硬兼施逼着裴子曜日日守在王氏病床前亲自伺候着,裴子曜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又言医者仁心,并不计较,然而裴氏族人,想来必定是十分不能忍受。 而蒋宽呢,蒋家人哭着喊着请了蒋宽回去,却又要死要活地不准云湄进门,蒋宽无法,只得按云卿先前提议的,将云湄送去了吕神医处。云卿当天就去看过一回,吕神医极喜云湄婉柔和善,云湄亦爱城北田园风光,因此相处融洽。而蒋宽则蒋家和茶庄两头来回跑,十分之辛苦。 如此一来,若此时对付蒋宽,可真真儿是天时地利人和。 约莫又过了三五日,云卿便开始暗中行动了。 老爷子那里第一批请了一千两银子,二百两给了春穗儿,二百两给了岚园紫苏,二百两给了芣苢,二百两给了孙成,二百两给了苏二太太柳氏,五人错开时候,又托旁人,分好几次在蒋宽的全馥芬买茶。春穗儿之茶小半自己喝,大半送与四族熟识的丫鬟婆子,紫苏之茶分与岚园众仆,芣苢之茶留作老太太香岩寺之行用,孙成之茶散至各苏记伙计家里,苏二太太柳氏之茶则收起不用。 “说到底,就是让蒋家眼中的下等人饮用,仆从,伙计,三教九流,他们最看轻的那些子人,人人皆饮清溪茶。”云卿安排完毕,喝茶润嗓。 慕垂凉大不以为然,叹气说:“太费周章了些。再者,清溪茶一名,改得实在俗气。” 云卿兀自玩的开心,并不理会,反倒越发兴致勃勃。 五月初八,春穗儿买茶,在家自饮了几日也待了几回客,方开始东墙送点西院送点。因她挑嘴儿是出了名的,如今她日日皆饮清溪茶,难免带着慕家诸多丫鬟婆子皆饮此茶。那茶又果真甘爽利口,茶香浓郁,自然讨人喜欢,已有许多人欲花钱自购。五月入夏,天气渐热,清溪茶中蒋宽特特添加的蒲公英、金银花、冬凌草等凉茶之性渐渐显效,四族下人里越是做粗活重活的,反倒越喜欢。及至后来,春穗儿便不再自己去买,而是央与她熟识的叶四小姐去买,买了之后叶四小姐便送她许多,她再将茶送人,一点儿把柄也不留下。 五月初十,紫苏买茶,言明了是岚园用。却说云湄搬出蒋家住到茶庄后,作为娘家的岚园和赵家都差人来看望过几回,因紫苏毕竟与云湄更熟悉些,云湄见之欢喜,蒋宽便倍加礼遇。蒋宽胸怀坦荡,做茶卖茶不分三六九等,即使明知紫苏买茶回去是散与众仆,也没有半分不悦,店里帮忙的蒋家茶庄掌柜们虽觉不当,然而不能阻拦,如此也就罢了。 五月十二,芣苢买茶,差四人分四次暗购茶叶并携带上山。老太太进过香后,则由阮氏出面将那茶和一些米面赠与香岩寺,未特特提及茶,却送了极多。香岩寺香客众多,寺庙得了茶自然要分与众人同喝,如此不出半月,物华已有多人知这清溪茶,并多有赞者。如此及至六月,阮氏又送去一些子普通凉茶用的药草,蒲公英,茵陈,金银花,诸如此类,天气渐热,登山入寺拜佛多有中暑者,寺庙便用大锅整日熬者,不间断赠与香客用。一时渐有人品辩其味,知那清溪茶与这普通花草茶颇有相似之处了。 五月二十,孙成买茶,分多次暗购并散与先前苏记伙计工匠,那些人居住分散,虽非大富大贵无甚名望,却遍布在物华各处。因孙成买的多送的多,苏记伙计多有自留一些余下转赠亲友者,或有人饮之以为极佳,多见议论,故一时满物华城处处可闻清溪茶香。 五月二十五,苏二太太柳氏买茶。依云卿之意,柳氏特特在茶庄逗留许久,及至后来等到蒋宽从蒋家回来,二人打过照面,苏二太太方提出买茶之事。开门迎客,蒋宽每日所见来此喝茶买茶之人不下百位,因此听闻买茶并不十分留心,只盼着能抽出空闲去接云湄。哪知苏二太太盈盈一笑,有些吃力地抱起桌上木盒放到柜上说:“此是二百两纹银,一并买成咱们的新茶。” 蒋宽登时一愣,不由细细打量起苏二太太来。说来他蒋宽的茶沿袭了蒋家祖上做茶的习惯,从产茶地到采茶时令处处都十分讲究,所以那茶极好的同时也就极贵,如今他配在其中的花草茶又是重金从裴家购得,可谓里头每一片叶子都是上品,如此一来,这味茶便并不便宜。正因如此,虽这茶自面世以来就卖得极好,但一个貌美妇人手捧二百两纹银一次全买成茶这种事,遇到了也难免会有些惊讶。 毕竟这妇人,看来不像是花二百两纹银买茶那种阔绰。退一步讲,若真是富贵人家,又何须亲自捧银前来呢? 蒋宽便问说:“二百两,全部,买这味‘碧波流岚’吗?” 苏二太太便照着云卿嘱咐,将银子往前推了一些,笑道:“慕大奶奶说,这茶极好,买这个是不会错的。” 蒋宽脸渐渐拉下来,默不作声看着伙计帮苏二太太取茶,僵得半晌无话。 慕垂凉听闻此事,乌木错金的白扇“吧嗒”就敲在她头顶上,嫌弃地说:“这可是有些欺人太甚了,又算计着他,又要他记得你的好。” 云卿睨他一眼,眼波无限娇娆,道:“并不是哟,我就是存心膈应他来着。我今次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他念起今日种种,知一切都是我所为。” 慕垂凉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闲闲说:“存心找死么?” 听云卿不答,便又晃了两晃,说:“既各处都送了,也送一些子给蒋婉。莫要小气了去。” 云卿眉毛一挑,盯他半晌,噗嗤就笑了。 当晚,云卿便带秋蓉去了蒋婉处。带秋蓉,其一是因这毕竟是慕垂凉之人,纵蒋婉不放在眼里,她房里人却是不能太过分对待的,这其二么,乃是因云卿未嫁入慕家之时便亲眼见过蒋婉掌掴秋蓉,因此想来在面对蒋婉之时,众可用之人中唯秋蓉可与她心意相通。 到了蒋婉处,蒋婉房里大丫鬟荷枝阴着脸带她二人进门。秋蓉果真心头带气,见荷枝并无让座倒茶之意,便自顾自将云卿扶到第一主位上坐下,分明是要给蒋婉一个下马威。说来如今是在蒋婉房里,蒋婉又先进的门,若不是故作矫情理当云卿为客蒋婉为主,但秋蓉此举则是摆明了告诉蒋婉,说旁的无用,再怎么,云卿乃是正妻。也怪不得蒋婉和荷枝二人脸立刻就黑了。 第78节 禁足数月,蒋婉肌肤越发亮白,身穿一袭亮玫红无襟广袖曳地长裙,浓密的乌亮长发高高堆叠,上用金环金簪作饰,衬着雪白肌理、亮色罗群,简直整个人都像在发光。而蒋婉素来傲慢,如今云卿已入座,蒋婉便可居高临下看她,下巴微扬,目光则向下,神色极尽轻蔑。 068 蒋婉 “蒋太太之事,”云卿率先开口道,“我知你心急,但你却该知此事与我无关。你与我也算交过手,彼此都知对方深浅。你当明白当日蒋太太摔下楼梯一事你们蒋家怪罪于我不过是说辞,因为倘若果真是我来做,是不会做得这样蠢,这样漏洞百出,这样留尽把柄的,我哪里会有那么傻呢,对吧?” 蒋婉冷哼一声,娇媚地伸手轻点了一下额角,竟未反驳。 云卿便抿了一口茶,起身说:“至于今次来,乃是我……我姑姑的相公,你蒋婉的胞弟,新做了一味名‘碧波流岚’的茶如今正在全馥芬卖着。凉大爷的意思,开门大吉,我当以慕家之名登门贺喜,我既前去,自然也就买了些子茶回来,各房送一些,这二两,是给你的。” 云卿放下一个紫红色丝绒盒子,打开之后便见一个精致的七彩琉璃大肚浅口罐,里头松松散散放着一点茶叶。荷枝接过去给蒋婉瞧,便见蒋婉摸起那琉璃罐子,却也不打开,只是放在鼻下轻嗅一口,她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忽扇在白瓷般净白的脸上,笑意忽如稚童。 云卿便拿起另一只普通竹筒笑着奉上:“至于这个茶,因近日里香岩寺香客也好,四族婆子丫鬟处也好,坊间书生屠户也好,处处皆言其妙。所以顺便送来,送给……荷枝,和房里其他姐姐吧。” 话是说得流畅,放下竹筒的手却有几分小心翼翼。秋蓉暗暗和她相视一眼,彼此都略显谨慎。此时蒋婉已打开琉璃罐子,分外熟稔地捏了两片茶叶闻一闻,然后直接将干茶叶片子放在舌尖品味。茶叶蒋家,蒋家茶叶,云卿知道只要蒋婉打开竹筒,不需过分仔细辨别都会知道这两样茶根本就是同一味。 若说赌,不过赌她比想象中更为傲慢罢了。 蒋婉品过茶叶,自有荷枝在旁托起一方藕荷色真丝大方帕伺候着,蒋婉遂将茶叶吐在丝帕上,至于在她眼里蒋宽这茶是好是坏,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这一幕令云卿眉头有瞬间的轻蹙。 下一刻,蒋婉漱罢口,果真不紧不慢从荷枝手上接过那竹筒,云卿一颗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蒋婉出自茶叶蒋家,品茶鉴茶上必比旁人更出色,云卿不敢小觑。哪知这蒋婉打开竹筒,轻嗅一口,然后娇媚一笑道:“到底是成王败寇,连妹妹这样有正妻之德的人,也开始拿这种低贱的东西糊弄姐姐了。”说罢手一松,整罐子茶即刻就撒了一地。 蒋婉素来看轻于她,这种姐姐妹妹的称呼听起来便显得有些怪异。然而云卿顾不得计较这些,只一心想着,糟了,如此一来,这竹筒中茶味当散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蒋家以茶发迹,那至少在蒋家人眼中,茶是不分贵贱的,”云卿兀自镇定道,“这茶虽不是上等人在喝,但未必就不是上等茶。到底是我与凉大爷一番心意,姐姐不喝大可以留着待客或送人,哪怕赏了下人也是好的,又何须如此呢?” 蒋婉却哼笑一声,漫不经心看过散落一地的茶叶,意有所指地道:“即便是真心实意,捧出去的时候也会知道不一定会被认真对待。何况一点子茶呢?妹妹替姐姐想得周到,可是抱歉,姐姐我的客与我房里人,都不会沾染这等低贱俗物的。” 云卿立刻大为放心,由不得就笑了,于是边整理裙摆边轻声道:“言下之意,如我这般喝了这低贱之茶的,也算不得姐姐的客了?” 蒋婉笑意更加轻蔑,却继续把玩着琉璃罐子,一时不言。云卿知趣,笑对秋蓉道:“那也罢了,我也没趣儿故意来讨人嫌。只是素不往来的,今次好容易来一趟,还害姐姐打翻了茶叶,弄得一地到处都是。若是姐姐喜欢的倒罢了,偏生姐姐又瞧不上眼,这可真是罪过了。” 蒋婉娇娇悄悄抚了一把发间玉搔头,浑不在意似的说:“瞧不上眼的多了去了,倒是可惜不是个个都能扔到地上,踩到脚底下去的。不过呢今次不能,未必明儿就不能,明儿不能,未必此生就不能,说到底,来日方长,往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云卿紧盯着蒋婉看了半晌,忽绽出一个笑,定定说:“姐姐所言极是。妹妹告辞。” 翌日,云卿听从慕垂凉吩咐没有出门,一早去向老爷子和老太太、太太请安之后,就效仿慕垂凉,寻一躺椅安心在院子里晒太阳。然而到底不如他来得熟惯,才假意悠闲一会儿,便又忍不住说起茶庄之事来,也就顺道将昨儿夜访蒋婉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彼时慕垂凉一袭厚重锦缎白衣,在阳光下泛起柔和的哑光银,领口有四指宽,用极细的银丝密密匝匝绣了喜鹊登梅,阳光一照明晃晃得耀眼,他含糊不清道:“嗯。”算是知道了。 如今的蒋婉与往日里相较,分明是更冷静了些。虽骄横狂傲一如往日,但她最大的缺点冲动,如今已不如当初那么明显。若当日的云卿遇到今次的蒋婉,恐苏记大火一事蒋婉禁足一事,就不会发生了。 如此想着,不免渐渐陷入深思。蒋婉若出,慕宅之内恐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二太太本就不喜云卿阮氏,若蒋婉有心拉拢,她未必不会偏帮蒋婉一把,毕竟蒋婉无子,也素不稀罕慕家财富地位,图的就是个乐子,原本就是最上等的同伴人选;孔绣珠虽如今站在她这边,但她为人怯懦,若有蒋婉和二太太一起施压,也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三姑奶奶慕九姒寄人篱下,原本就是个墙头草,也是隐患。 这般想着,未免觉得忧心忡忡,歇也歇不安心了。身旁慕垂凉倒是安心晒太阳,自被禁足之后,恰逢四五月天朗气清,他几乎每日里不是赏花斗鸟便是晒太阳,一日一日倒也不愁,反而越加悠哉。云卿这般想着,不免偏头去看他,便见阳光在他面庞上镀了一层金,舒眉朗目,沉静俊美,天人之姿。 云卿心头陡然一动,那一幕像是就此刻在心里了,睁眼闭眼都是他。却被慕垂凉察觉,轻声嘲笑说:“看不够不要紧,明儿也可看,后天也可看,天天看都可以。” 云卿脸一红,坐起来在躺椅旁小几上随手抄了一个苹果,又摸了小刀低头认真削起来,嘴上却欲盖弥彰嗔道:“谁看你来着!” 慕垂凉低低笑了,声音温暖醇厚,十分好听,他侧了身,略探起一些,在云卿耳畔低声嘟哝了一句,云卿吃吃笑着嗔骂了他,遂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喂他吃,才喂了两口,近处习字的娃儿们直勾勾看着不务正业的二人,云卿脸一红,喂了一半的手便要往回缩,慕垂凉面上洒满金色阳光,分明闭着眼,却及时捉住她的手,将那一小块苹果塞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两个娃儿眼睛都直了。云卿暗掐他一把,低喝道:“闹什么?我就说不喂,你分明是故意。” 慕垂凉咽尽了,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听她此言便道:“他们爱看就看,就得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里的分量。省得跟别的没眼力劲儿的一样,连个主次都分不清楚。” 云卿仍是羞着,抽了手嗔怪两句,也就罢了。慕垂凉在摇椅上晃了一会儿子,却道:“说起孩子,你晓不晓得老二那里想娶二房的事?” “听说了,”云卿叹道,“不过借口罢了。洪氏是嫌她这儿媳性子太弱了些,恐日后她们二房吃亏。” “这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可明面儿上的理由,却是直指孔氏不能生。” 云卿略一愣,道:“她生了三姐儿,那个叫昕和的小三姑娘。” 慕垂凉低低笑了,并未作答。云卿慢慢放下苹果,她虽替孔绣珠辩解,却也知道这话站不住脚,慕垂凉虽是名义上的嫡长子,但毕竟不是天生就姓慕,因此老爷子老太太也好,洪氏凇二爷也罢,都急巴巴盼着孔绣珠添一个正正经经的慕家孙子,如今孔氏不生,已然是错,便是慕垂凇再娶也都说得过去。 “蒋婉不是也不能生?”云卿道,“而且我也……” “闭嘴,”慕垂凉仍不睁开眼,却低声喝说,“你乱想什么?你才进门多久?” 云卿重又在躺椅上躺下,半晌无言,却听慕垂凉道:“我的意思,二房想添人这事儿,你不妨上些心。洪氏和垂凇挑她就是为了跟咱们作对,若咱们左右了结果,日后可是能轻松许多。” 云卿略略蹙眉,一时没有答应。孔绣珠待她不错,要她帮着二房娶妾可就是帮着戳孔绣珠的心了,她做不来。 云卿便道:“这事不如先放一放,如今我想着,倒不如先把冽三爷的亲事给办了。他生母柳氏是个极精明的,我想趁蒋婉解除禁足之前将此事办妥,莫让柳氏和蒋婉联手那就糟了。” 069 转承 慕垂凉闻言略思索一会儿,尔后悠悠然打开折扇遮面,混混沌沌道:“柳氏那个人多半是喂不熟的。” 然而虽是这么说了,略思索一会儿,却又点头对她道:“也罢,你和三妹妹商量着办吧。” 云卿琢磨着,他那漫不经心的交代,简直像是顺手给她找些事做罢了。 于是五月中旬,云卿邀了三姑娘垂缃回来,先跟她通了气儿,接着才与她一道至老爷子处,算是正式将这份儿差事给接下了。 垂缃对她自己这门亲事,不论如今过得是否如意,当年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因而如今能有机会亲自帮自家兄长张罗婚事、让他免受旁人左右,自然是大大欢喜、大大感激、也是大大上心的。 再说云卿呢,一来乐得送垂缃一个人情,二来将来垂冽亲事若有不妥,因是他亲妹妹做主办的,想来他们母子也怨不到她云卿头上,再者,垂缃得要能在慕家说上话,这颗备用的棋子将来才有可能帮得上她。 如此盘算着,云卿便以帮忙不添乱的心思,热心而不干涉地从旁协助垂缃。垂缃早上提起江家的小姐,云卿下午就能将那小姐的画像送过去给她过目,垂缃头一日提起王家的姑娘,云卿第二日就能将那王家姑娘年龄喜好家世德艺统统说与她听。垂缃是不得不心服,不得不感激了。 内宅里如此,到底是不费什么心思的,云卿虽人不大出门去了,但一颗心可都在外头呢。 蒋宽的茶卖得红红火火,物华城但凡爱喝茶的,恐怕都曾喝过,但凡稍稍公允些的,恐怕都曾赞过。蒋宽春风得意,对与云卿的赌约自然更加势在必得。他每日行程三点一线,早起送云湄去吕神医处,然后回蒋家给仍旧卧床不起的蒋太太王氏请安,在蒋家用罢午饭就折回茶庄经营生意,到了天将将擦黑时候便去接云湄回家,无论是对云湄、对蒋家、对茶庄生意,蒋宽再忙再累都坚持亲力亲为,就像在跟云卿叫板、证明自己的确有兼顾这三者的能耐似的。 云卿不以为意,心说,怄这等没边儿的气,岂不更小孩子似的了? 倒是蒋家人更有趣些。蒋宽多年混沌,不务正业,如今才刚做起祖上买卖,就做的这般顺风顺水,眼看是要重振蒋家雄风了,蒋家人自然倍加得意,丝毫不谦逊地到处吹捧蒋宽,三分的能耐鼓吹到八分,八分的德性吹嘘到十分,十分的倜傥也要夸大成物华城第一等的雅致风流,云卿虽是一心为蒋宽,但听多了这等不害臊的话,也真是巴不得能有人将他揭穿,让她在旁好好瞧瞧儿蒋家人的脸色。 而蒋家太太王氏,说起来就更令云卿啧啧称叹了。当日摔下楼梯不论心虚或是何故,总归与云卿又有何干呢?但果然她也好慕垂凉也好,都一点儿没算错蒋家人的举动,王氏昏迷几日,蒋家就闹了几日,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旁系宗亲伺机来找慕老爷子的茬儿,这也罢了,可是王氏醒了之后,连照顾她的裴子曜都说了无碍并返回裴家去了,王氏却仍每日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但听说她近日烧香烧得更厉害了,连床边矮几上都放了香炉日日焚香,说是敬神,更似驱鬼。云卿不由又叹,可惜她如今还要受慕老爷子和慕垂凉掣肘,不然真是有心和王氏当面交锋一把! 再说这蒋家三子蒋祁,就更有意思了。蒋宽厌恶蒋祁,物华城谁人不知,可蒋祁依旧顶着蒋宽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我大哥如何如何”成了蒋祁的口头禅,他素不是正经做派,做惯了惹人厌恶的事,名声比早些时候的蒋宽更差百倍。当日蒋宽名声差,不过如劣童一般爱玩了些,蒋初名声也不好,乃是因素喜奢华。可蒋祁比他二人差,乃是差在存心作恶、心狠手辣,差在嗜钱如命、仗势欺人。如今又打着蒋宽名号作恶,云卿便很是不乐意了。但仍是那句话,她又能奈他如何? 一身是胆不能闯,一身计谋不能用,一腔憎恨不能报,何止憋屈!然而云卿深知慕老爷子不好对付,如今慕垂凉又在禁足之中她自不能有了闪失,为求稳妥,顾全大局,只得一忍再忍,一忍再忍。 直到五月的最后一天,慕垂凉正专心致志赏一株半开的芍药,宋长庚突然匆匆进门,附耳对慕垂凉说了一句什么。长庚一脸慎重,不问也知是大事,然而慕垂凉却不十分在意,接过长庚递上的条子,略略看一眼,便又还给了他。分明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盯着云卿看了一会儿,却荡开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轻叹一句:“来得真及时!” 罢了,便轻佻得招手喊云卿过来。云卿近日里正烦躁,瞪他一眼,坐着没动,继续看两个娃儿练字。 若是往日,慕垂凉非要逼迫她听他命令不可,今次却笑了,上前揽住她腰半抱半拖将她拽起来,在她耳畔低声说:“一起去趟太太那里。” 看云卿神色,他笑得益发开心,点头重申道:“非去不可。” 云卿不知何故,却也懒得和他辩解,再者,阮氏状况一直不好。她噩梦连连,才将将安睡了几天便又开始做混沌噩梦,但她毕竟心善,因晓得慕大姑娘确实安好,只道是自己多虑,因而无论如何不愿再麻烦慕垂凉和云卿,只暗中请大夫煎了汤药吃,一直就瞒着他们,也是近日才被知晓。 到了阮氏处,才一进门,就见院子里泼了一地猩红,两个粗壮的婆子拿一木桶一葫芦瓢,一瓢一瓢往外泼东西,云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儿,蹙眉拿帕子掩住口鼻。 慕垂凉素有洁癖,更加生厌,冷冷扫了二人一眼。两个婆子立刻收手,畏惧而不敢上前,在一丈之遥放下东西畏畏缩缩行礼说:“见过凉大爷,见过凉大奶奶。” 这当口,阮氏大丫鬟泥融也出来了,见是他二人了,略舒一口气,眉头却又皱得紧了,上前简单行了礼便立刻将二人往里面请。泥融匆匆解释说:“是黑狗血,说是避邪的。凉大爷别恼,我知道凉大爷不信这个,可如今没别的法子能让太太安心了不是么?这种事做了便做了,若能换太太一夜安眠,也不怕人笑话我们妄信旁门左道。” 云卿一听便心急,跟上泥融急问说:“如今到了这等地步了吗?竟病得这样重!大夫开了安神的药方子一日一日不间断吃着,竟也不行?” 泥融重重叹口气说:“是心病。”到了门口,眼看要打起帘子,却忽又顿了手,把她二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你们可还记得太太前阵儿做得那个梦?” 070 省亲 慕垂凉与云卿相视一眼,一道点点头,慕垂凉说:“记得,说大妹妹跟先父走远了。怎的?如今还做那梦?” 泥融打了个战栗,畏惧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就蹊跷在这里了。如今不做那梦了,却做起另一梦来……梦见年轻时的大老爷和幼时的大姑娘站在夏家老宅门前哭!旁边儿还用大红的包被裹了个男婴,就搁在大姑娘脚跟前儿,却咯咯直笑呢!太太原就整日里睡不好,自打做着梦后整日一惊一乍,根本是睁着眼也难安生了。你们说好端端的,怎梦起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太太和大姑娘,又跟那劳什子夏家有甚关系呢?” 云卿心里咯噔一跳,登时五味杂陈。因她听罢泥融这话,头一个念头竟是……报应?这念头将她吓了一跳,毕竟就算四族有罪,阮氏和慕家大姑娘都与此无关的。 慕垂凉心下亦了然,却先问泥融说:“此事断无旁人知晓罢?” “自然不曾说起,”泥融道,“那黑狗血,也说是太太近日抱恙,是为了祛病驱疾求个心安才泼的。太太自梦魇多话后,日夜都是我亲自近身守着,不曾让旁人插手,大爷放心。” 慕垂凉闻言方点点头慎重吩咐说:“那此事就此作罢了。这黑狗血若旁人问起来,照先前说辞告知便是,也不必刻意躲藏。但那几个梦今后万不可再提起了,若太太清醒了多思多想揣摩那梦,也多劝着些,别让她劳神。” “是,”泥融松了一口气,略略笑说,“有大爷你坐镇,我也就放了心了。大爷请吧。”说着在前带路,打了帘子请他二人进去。慕垂凉自先进门,云卿与泥融推让了一番,二人一道跨过了门槛。 往内间走,却见阮氏头发松散,目光带泪,魂不守舍地靠在床头,她身后是一暗光流动的藕色丝被,因铺得宽大,竟让阮氏如深陷进去一般,看着更可怜人。云卿念及阮氏疼爱,一看见她如此鼻头一酸眼睛便蒙上一层雾,忙暗自稳了神色轻手轻脚上前请安道:“太太。” 阮氏如木桩一般,半晌未动,后稍稍转过头来,见是他二人,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此事慕垂凉亦上前行礼问安,却见阮氏一把抓住慕垂凉的手急道:“你怎出来了?不是禁足了,不许随意走动的吗?快回去,快回去,万不可叫人看见,万一老爷再……” 云卿却是疏忽了,但她素知慕垂凉心思之细之深,绝不会让自己因这等小事被抓住了把柄,因而并不着急。此时泥融已屏退了下人,又挪了凳子过来与他二人坐,然后便退下守在门外了。阮氏却还在哭着絮叨:“……儿啊,你万不可再有事……”听得云卿阵阵心酸难耐。 慕垂凉却是笑了,边扶云卿坐下边柔声道:“太太,怎得我们一来,你竟更伤心了,这可叫我这带信儿的如何是好。” 阮氏原本哭哭啼啼的,听闻此言也不甚在意,房中略静一会儿子,阮氏突然一个战栗,受了惊一般猛然抬起头来,此时慕垂凉已倒了杯热茶过来,见阮氏看她,便面带笑容奉上,服侍阮氏先喝茶。阮氏呆呆愣愣喝了,不可置信地问:“带信儿?谁、谁的信儿?” 慕垂凉平静地道:“大妹妹的信儿。大妹妹身孕已足四个月,如今胎也安稳了,却因思母之故忧思难眠,圣上心疼龙子,母凭子贵,自然也宠眷着大妹妹,所以恩准大妹妹回物华探母。如今暂定是六月底七月初,因怕天气之故有变数所以没定哪一日出发、哪一日到达、随行何人、停留几日。不过儿子琢磨着,大妹妹既传了密报与咱们,那是如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回来一趟了。”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低低惊呼了一句。慕垂凉却笑握住她手,轻声玩笑说:“所以了,皇妃妹妹若回来省亲,见咱们太太病病殃殃的,恐要好好治咱们这做哥嫂的罪,没准儿给咱们下大狱也说不定呢。” 云卿了然,定了定神,看向阮氏。阮氏已惊呆了,一脸不可置信,云卿自然不欲她多想,欢欢喜喜起身行礼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往日我只道母女连心这话是说什么呢,如今可算是信古人诚不欺我!太太日思夜想咱们大姑娘,大姑娘也日思夜想着您,如今太太不能过去看大姑娘,大姑娘就立刻回来看您了,这不是母女情深心有灵犀吗?真是叫人羡慕极了!” 一席话连珠炮似的,扰得阮氏也没空多想了,紧紧握住云卿的手喜极而泣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只要垂绮能回来一趟,让我看看她、摸摸她、跟她说说话儿,后半辈子也算有个念想,也算能彻底放下心来了!阿凉,是真的吧?会回来的吧?真的近日就回来了吗?” 慕垂凉确定地点头,笑着安慰说:“自然是真的,若无十足把握,哪里敢惊动太太呢?” 云卿也自然而然劝道:“太太可就放足了心吧,凉大爷做事哪里出错过?倒是太太你,竟当真要以这副病容去见女儿?她如今身怀龙裔,身子贵重着呢,太太难道真要见她为太太病体担忧吗?” 阮氏如今正在惊喜之中,哪里来得及多想其他,听云卿这般说便慌了,急急忙忙说:“不能,自然不能。我绮儿要回来了,绮儿她要回来看我了,容我想想、想想……是了,要先告诉敬亭!告诉敬亭……”说着就要挣扎起身去敬香。 云卿忙去扶着,慕垂凉却已起身,有意无意地顺手将她向后扯了一把,笑着吩咐说:“去请泥融进来吧,顺便告诉她,多喊几人过来伺候,什么汤啊饭啊的,日后可得仔细着弄,可别拿太太病着这种借口就都偷懒儿马虎凑合着,若我知道了定不饶她们。” 这一说,阮氏也不着急了,摇头轻笑着瞪他。云卿自知此事蹊跷,便不多言,听吩咐就去了。等泥融带着人热热闹闹进来,略坐一会儿,慕垂凉便去见老爷子为由,先带她告辞了。 出了门,二人一时都不言语,也十分默契地不走人多的道路,反而多绕了一大圈,到园子里一汪小池塘去了,塘中一半荷叶绿萍,一半清水涟漪,虽算得上幽静,但并非什么极佳景致,因而也就没什么人在。 慕垂凉如顽童一般捡了几颗石子去闹池塘里的几只大白鹅,一边扔石子一边漫不经心问:“你怎么看?” “事有蹊跷,”云卿看着白鹅因受惊扑闪着翅膀,冷静道,“是出什么事了吧?身怀龙裔出宫省亲,素来没有这个规矩。自己出了岔子事小,皇裔有些闪失可就是重罪了。皇上是万不会先起这念头的,那么就只会是你这大妹妹自己谋划的。要固宠,没什么比生一个皇子来得更快了,她却偏偏宁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回来一趟。看来逼她不得不谋划此举的,定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缘故。或是她和皇裔要出事,或者,就是你慕家要出事。” 慕垂凉扔掉最后一颗石子,不大在意地拍拍手笑说:“娶你倒真是娶对了,如此聪明,配得上我。” 云卿却已开始忧心忡忡,叹口气说:“她是回来找你的吧?阮氏那性子教出来的女儿,自会更信任你这兄长而非那个狠心送她入宫的祖父。为什么非要回来呢,你们有自己的通信方式,多年来连老爷子也不得不依赖于你们的通信方式,如今她却不肯仅仅只是传个信儿了,可见真的是大事了。可是宁愿冒死也要说给你听的大事,究竟能是什么大事呢?” 见慕垂凉微微虚着眼睛不知看向前方何处,云卿又追问说:“你没有其他消息了吗?一点儿都没有?” 慕垂凉这才收回目光,假意重重叹口气说:“聪明是极聪明的,可惜还年轻,太急躁了些,还需历练。不过不必担心,为夫定会好生调教你的。” 云卿气道:“你哪里还有玩笑心思!” 慕垂凉拍拍她头,用亲昵的小动作安抚了她一笑,但被她惹逗的笑却消不下去,只好边笑边安慰说:“你说的全都对,此事蹊跷,事关重大,而且很确定,绝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到如今,只能往好的方面想,然后做好万全的准备。你不妨仔细想想,有什么事是我们用得着她的,等她回来就可以借她的身份妥善处理。” 云卿愣了一下,犹疑着喃喃:“但、但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自然认为应该像安抚在婆家受苦的女儿一样好好安抚大妹妹,而不是早早就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她皇妃的身份谋利。不过,家族与后宫向来是分不开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回来找我,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借她之力。” 见云卿沉默不语,慕垂凉渐渐收了笑,眼眸之中突然沉没看不透的深意,他伸出一手强迫云卿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然后比云卿所见的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冷静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早早告诉你这些?我希望你更冷静,更清醒,更狠心一些,你有的时候还是太孩子气。” 第79节 “你……”云卿听到自己低声问,“你讨厌我现在这样子?你怕我笨手笨脚的,在大姑娘省亲时出了岔子,碍了你的大事吗?” 071 玩笑 在遇到慕垂凉之前,大约因为裴二爷常常称赞,所以她素来认为自己算得上聪明。但遇到之后,接二连三败给他,逐渐便不觉得自己多厉害了。如今他又特特提醒这些,难免会让她沮丧。 可是慕垂凉却道:“是。” 云卿猛然抬头,见慕垂凉神色严肃而冷静,没有一丁点儿玩笑意思,清清楚楚说:“是,怕你出错,所以紧紧跟着我,不要出错。因这世上,并不是我纵着你,旁人就都会纵着你。最后一遍,按照我的意思做,不要出错。” 六月初初,花开如海,茉莉开得最好的几日,岚园每日都着人送来蓬蓬松松两大篮,一篮是花苞未开的,送给她们制茉莉花茶用,一篮是半开或全开的,拿来做香料制香囊。头一日的时候是紫苏亲自送的,听她意思,前几日才去看望过云湄,云湄过得甚是安好。 如此云卿也就放心了。至于那茉莉花,昭和曦和两个娃儿甚是喜欢,云卿就赏给她们许多。隔了两日,云卿竟发现她房里一个吊篮里头作熏香用的鲜花鲜果里头加了一点子茉莉,问芣苢,芣苢便笑说:“都是大哥儿弄的。” “昭和?”云卿讶然。 “是呢。大哥儿看着混沌,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只说初初到咱们房里时,大奶奶因怕他二人睡不好,所以在床边儿上悬一篮子,里头放了一抱茉莉花瓣作宁神用。那之后他便常常亲自捧了花瓣过来给咱们添上,还道不过小事,连尽孝也算不上,不让咱们说呢。后来有一次大爷也看见了,我还道他自会提起的,也就忘了跟你说了。” 云卿仔细一想,似乎确然有悬篮缀花的举动,然而昭和素来愚笨些,竟不料这样温厚体贴,心道当真没有白疼他们。转眼又一想,自己到底是没那裴子鸳有福,裴子鸳设计下药,两次就得了一双儿女,而她至今…… 念及此处,不由暗叹一口气,待叹罢却又微微有些脸红,芣苢见她神色不寻常忙扶了她欲问,云卿尴尬遮掩道:“无事,咱们的茉莉还有吗?” 芣苢答说:“自然是有的,云姑姑素喜茉莉,所以园子里种了好些呢,如今你二人都出阁无人作赏,平白开着浪费了。” 云卿便笑说:“花开花落自有它的道理,怎得叫没人看就是浪费了?不过慕家没有茉莉,咱们既多,不如就送她们些。明儿岚园再送茉莉,你就拿几个白藤条儿的精致小篮子给各房送去,太太,二太太,三姑奶奶,柳姨娘,凇二奶奶,二妹妹和四妹妹,还有咱们房里这裴氏和蒋氏,你和蒹葭商量着送也就是了,不过是个情意。” 蒹葭恰好也进来了,闻言便问:“老爷子和老太太那里不送?” 云卿笑说:“他们看不进眼里。老爷子天问阁的青桑,和老太太身边的软溪,一人送一只茉莉香囊也就够了,里头只放前两日晒好的茉莉干花儿,别放其他的。去找丹若黛若讨几个最好的香囊袋子装着送过去。” 蒹葭略一沉思,不动声色往她身边靠近两步,芣苢自然听从吩咐点头出去了,蒹葭这才说:“可是有什么事?竟讨好了一圈儿。” 云卿赞叹说:“我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的。是了,这些日子你也提点着些房里人更仔细更规矩些,我估摸着七夕之前都得这么讨好着,我要把这宅子里的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若伺候不下的,早日请出去,做干净些就是了,也不必客气。” 蒹葭如今虽仍恨被留在内宅,但听她此言方知被派下来的也算是个事儿,便默默答应了。 这厢吩咐妥帖,云卿又去看了阮氏,恰巧慕垂凉从老爷子处过来,也在旁候着。阮氏便笑:“哪里来得这样巧?什么事都想一块儿去了!”看举动看神色,分明精气神儿挺足,大不同于往日了。 慕垂凉懒懒散散把玩着折扇,促狭笑道:“还有更巧的呢,太太猜猜?” 泥融嗤笑:“猜对如何,猜错如何?”又和阮氏相视一笑说:“莫不是说,巧的是一块儿来,更巧的是一块儿走吧?这可不算呢!” 慕垂凉更加漫不经心说:“融姐姐到底是跟着咱们太太的,聪慧得紧,连我也猜不得更准了。” 众人都笑起来,阮氏嗔骂他两句,慕垂凉不以为意只嬉笑看着云卿。云卿知他必是有事,便上前捧了茶给阮氏,向她问安。阮氏接过去喝一口,慈爱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痛快,叫你二人劳心费神的,尤其是云儿,又要顾家,又要顾生意,房里两个小的已经费心,还要忙着照看我,真真是辛苦极了。如今我心里有了盼头,想来是百病不侵了,你们两个小的也不必候着在我这儿磨时辰,都出去走走吧,大好的天儿呢!” 云卿看向慕垂凉,便见慕垂凉轻笑一声,露出看不透的笑容和白瓷一样的牙齿,笑容温暖却如蒙薄雾。云卿收回目光,却听他道:“要得,太太,我今儿可就是来守株待兔的,这丫头生我气,不理我呢!” 阮氏讶然,忙问说:“果真?”又招手让云卿近前,明明白白说:“定是他的不是。可你受了委屈,怎不跟我说呢?你这得叫我多难受呢。” 慕垂凉几乎笑出声来,仍在一旁坐着说:“太太这可偏心了,怎就必定是我的错?” 阮氏竟果然渐渐收了笑,盯着他不动。慕垂凉随之收了笑,把玩折扇的手也渐渐安分了,云卿这才笑道:“凉大爷,你可莫再开这玩笑了,太太可是要当真的。万一她拿茶杯砸了你,回去我可不给你敷药,你便生生受着吧!” 泥融率先笑起来,这一来,慕垂凉也笑了,阮氏却仍犹疑地问云卿:“果然是玩笑?云儿,你若受了委屈,可别以为他是我儿我就与他亲近些,就不帮你了。这家里若说亲近,你尽孝堪比亲女,自然是你最亲近,受了委屈只管与我说,不必怕他!”说罢又恶狠狠瞪了慕垂凉一眼。 云卿心下感动,忙说:“太太心意我知道了,只是此次确然没什么事的,凉大爷禁足多日烦闷,偶尔玩笑也是有的,我若真受委屈,我能这般替他说话?断不会的,太太可安心吧。” 说罢对慕垂凉嗔道:“你惹的事,你还不过来说句话儿?” 慕垂凉略一滞,低眉敛目轻笑开来,收了折扇上前直接搂了云卿腰,不无轻佻地笑道:“太太,儿子能先把自家媳妇带走了吗?” 泥融转过头偷偷笑话他们,阮氏自以为二人这是打情骂俏,也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慕垂凉身上使劲儿拍打一下,说:“快走快走,有你在,尽惹人烦心了!” “谢太太。”云卿正欲行礼告辞,慕垂凉却丢下这三个字,揽着云卿腰直接出门去了。云卿只听泥融在他们身后对阮氏道:“太太显见是多虑了,大爷和大奶奶神仙眷侣,可好着哪!太太可当真是好福气,日后就等着这样好的儿子儿媳给您尽孝吧!” 至于阮氏再说什么,渐渐走远也就听不清楚了,只依稀听到二人都是在笑。可一出院子,云卿脸上便渐渐冷了下来,低声而冷静道:“你放开。” 慕垂凉自然不放,反而一言不发干净利落带她往他们房里去,云卿心下恼了,也顾不得如今是在外头,挣扎着喝道:“慕垂凉你放开!” 慕垂凉亦收了笑,神色依旧是淡淡然的漫不经心,但云卿与他紧挨着,自然不会看漏他眼底的冰冷幽暗,更何况他从未如此大力地紧紧搂着她的腰,云卿稍一挣扎便觉那手收的更紧,若她不是故意逞强,恐早就痛呼起来了。 这一来云卿也恼了,因挣扎不成,便更恨道:“你到底做什么?你有话不能好好说?” “说了,”眼看就要进到院子里,慕垂凉连那一点漫不经心都懒得做样子,像块寒冰一样突然打横抱起她在众仆一阵慌乱行礼和躲避中大步流星进屋,恶狠狠说,“你不听!” “你!”云卿气急。却见芣苢正帮着昭和换篮子里的茉莉花,见他二人如此都呆了。 “出去!”慕垂凉道。 饶是昭和也看出慕垂凉如今正恼怒,芣苢自然明白,却也只能担忧地看了云卿一眼然后拉着昭和匆匆出门。慕垂凉放下云卿,一脚踢上门,对外喝道:“找死的就打扰试试看!” “你少对我的人凶!”云卿亦恼怒说,“你对我呼来喝去也罢了,少在我的人面前摆主子架子!” 慕垂凉几步进到内间,毫不客气将她重重摔在床上,云卿才撑起胳膊肘便见慕垂凉欺上身来,重重将她压在身下,一张脸仍是凶狠的,眼神里简直是恼怒。 云卿素不曾见过他如此神色,如今又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这才来得及觉得委屈,这念头一出来鼻子便酸了,眼眶也有些发涩,却只是倔强地扭过头不看他。慕垂凉却不依,一手插入她丰厚的头发里,待她不得不再与他四目相对,方咬着牙恶狠狠道:“你这丫头,我怎会娶了你的!” 云卿一顿,赫然抬头。 072 吵架 慕垂凉头顶是深深浅浅的银红、粉红、绯红、嫣红色绣的海棠春色,她素不喜做女红,尤厌针黹,但这顶床帐却是亲自绣的,绣的时候想的不是别的什么,是他袖口惯绣的海棠,也是苏轼的句子:“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因慕垂凉压在身上,云卿的手原撑着他肩膀试图阻止他靠的更近,虽也无甚用,到底是个态度。但如今慕垂凉话音既落,便见她慢慢收了手,低声短促地笑了一句,冷冷道:“若后悔了,就去写休书。何必做这等有损气度之事。” “你!”慕垂凉气得咬牙切齿,看神色,几乎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云卿面上冷冷淡淡,心中早已柔肠百转,五味杂陈,干脆半阖了目光往别处看去。 慕垂凉看她如此神色,怒火立刻蹿得八丈高,咬牙恨道:“你这丫头,分不清什么话是什么意思?现在这句倒是较真儿了,前几日那么些话怎的就一句都没听进心里?你是非要等着旁人把你扒了皮去了骨头才够?还是非要等着我更过分一些,干脆把你关在笼子里让你不出不去让外头危险也进不来才够?好好的话你怎就听不进去呢?” “是你好好的话我听不进去,”云卿咬牙恨道,“还是不过嫌我没乖乖听你的话?关在笼子里?当我是什么,你养的金丝雀还是抱着玩的猫猫狗狗?慕垂凉你真是够了,当日娶我时话虽没说透,彼此也都知道对方意思,何必现在又来惺惺作态,装得好像情深意重一样!” 若慕垂凉先前是怒火中烧,此刻的神色只能算是恨之入骨,他紧紧握着云卿两只肩膀,一点一点用力掐紧了,待确定她无论如何不可能逃离,方一字一顿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卿被他压在身上,感受到他的暴怒与恨意,但她原就觉委屈,如此一激如何能不恼,当即脱口而出道:“若非我是夏家嫡女,若非我为复仇而来,若非我的仇人与你一样,若非慕老爷子让你盯紧的人正是我,你凉大爷会屈尊跟我玩?成亲?你凉大爷两房妻妾皆是名门,一位是柳絮才一位是倾城色,我云卿在你眼里又算什么?让我听话是么?像你手下的长庚秋蓉一样,乖乖低头只听你吩咐,只为你做事,只替你卖命,不多看不多想不多问,若做得好就是理所应当,若做得不好就是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何必娶我呢?威逼利诱你凉大爷总有法子让我个毛丫头心甘情愿替你卖命不是吗?何苦非要娶进门呢?哦,是了,连你自己也后悔了,也想不明白当日为何要娶我了,是唔——” 慕垂凉干脆利落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他抱得比往日里更用力一些,几乎要把她揉进他的胸膛里。云卿娇小,他则高大威武,很轻易便能令她不得动弹,更别说他如今眼神都能杀人,一丝一毫都不容她逃开。 云卿的手几乎下意识便又抵在了二人之间,却被慕垂凉一脸烦躁地轻易拿开,他一手紧紧握住她的腰,另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举过头顶,云卿难受地轻哼了一声,却发觉身上男人眸中神色渐渐幽暗深远,意味深长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却在这一刻突然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低声道:“再说一遍,我为何娶你的?” 云卿气得战栗,带着恼恨脱口而出:“为了利用唔——” 慕垂凉再度压下,带着不急不缓的挑逗,莫说手上已经开始到处摸摸捏捏,连她腰带都已不知何时被解开,胸前衣襟亦逐渐凌乱,杏红色的抹胸隐隐约约露出,慕垂凉分明眼神都深了几分,姿态却更加优哉游哉起来。云卿对此事本就不大放得开,向来是他略略挑逗她就先烧红了脸,而今又是大白天,芣苢与昭和新装上的茉莉花儿就在头顶斜上方透着奇奇怪怪的幽香,外头兴许满院子都是人呢……这、这个家伙……简直、简直…… 慕垂凉看着又羞又躁面红耳赤的她,一手撑起额头一手轻佻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带着隐忍的沙哑:“说,我为何娶你的?” 他银灰色的双层硬质茧绸织花大氅,原是松鹤纹,襟口是祥云纹,袖口却是银丝海棠图案,云卿下意识又抬头看了一眼床帐顶子,一时只觉得自己真是傻,气得手都哆嗦起来。慕垂凉自然没有看漏,抬头略看一眼,低头再看自己袖口,噗嗤就笑了,且分明是越笑越开怀,却还不忘调笑道:“说说看,我到底为何娶你的?” 云卿被他捉了现行,当即更加羞愤难当气,立刻就急败坏怒道:“我哪知道你为何——喂,你!慕垂凉!” 慕垂凉开始大喇喇脱她衣服了。 “慕垂凉你、你欺负人!你、你……”云卿动弹不得,由着慕垂凉慢条斯理剥了她的衣衫取了她的金璎珞抽掉她的发簪,如今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脸庞烧得能滴出血来。更何况如今青天白日,虽在房里,锦被却被压在身下,她身上清清透透可算是被他一眼给看尽了。 “最后一遍,我为何娶你的?”慕垂凉褪尽衣衫,扔开折扇,扯起锦被将二人裹起,声音更加低沉隐忍地轻问,“成亲这么久了,你现在才晓得来怀疑我?你这丫头,我究竟怎么就娶了你呢?好歹不分的,枉我掏心掏肺地为你筹谋。你怎不干脆冤死我算了?还是干脆等咱们都白头老死了,埋在一个坟里,你才能真真切切看明白我的心思?利用你?玩弄你?呵,呵呵!我真是恨不得掐死你算了!” 云卿一口气登时就滞在胸口里,憋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反应过来,已见慕垂凉双目已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他目光带着雾气般的柔软。 这一架吵得十分憋屈,云卿气得一连几日没缓过气儿来,除了每早去向老爷子请安和每晚侍奉阮氏歇下,余下对谁都没好脸色。但是任谁都看得出他们的凉大爷心情甚是好,如今禁足之令虽未解除,但已开始常到各房四下里转转,笑得也多心情也佳,温柔体贴好脾气,人人都喜欢得紧。 只有云卿,每每见他过分温柔都要气急败坏,如今已跌入六月,离与蒋宽的约定也不过只有堪堪一个月时间,她虽成竹在胸,到底不敢大意,干脆就一心忙外头事了。这一忙不要紧,竟发现个大事,令她如芒在背吃睡不安。 的确有许多人在蒋宽那里买茶。 然而,将茶改名换姓半卖半送的却不止她一个! 此事起初是孙成偶然提起的,他照云卿的吩咐往苏记老伙计家里送清溪茶,第一批送过去时一切正常,毕竟都是贫苦人家,送些子什么都是好的,也不会问是什么茶更不会计较味道。然而第二次去时,孙成竟发现有两家的茶罐子还是满的,不免就提了一句,问是不是不喜这味道。哪知两户人家都答说,是另有旁人送来的。 云卿当真是受到了惊吓,立刻暗中派两个岚园的人去查,谁知不查便罢,一查,对方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裴子曜! 裴子曜温良恭俭让,一坐下便客气地说:“清溪茶这名字,原是不错的。我也极喜欢。” 云卿近日里脾气正暴躁,冷哼一声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裴子曜只是低头笑笑,为她斟了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四族同气连枝,裴蒋二族和睦,如今蒋大爷既要做茶,我自然没有不帮的,所以买了许多。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买卖,蒋大爷亲手将茶递给我,又亲手接的银子,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回去细品那味儿,竟和家里婆子丫鬟惯常喝的一样。你也晓得如今我是裴家大爷,是裴家掌家之人,若喝的茶和粗使杂役都一样,可真有些不大妥当呢。因此就拿去送人了,断无它意。” 云卿烦躁地说:“那你送你的,约我作甚?我如今很忙,即便有空,和裴大爷你见面毕竟不大合适。” 裴子曜抿嘴轻笑了一下,温柔如暖冬的太阳,他略一点头说:“只是为了让你不要把心思放在提防我身上,我于你有愧,如今是不会害你的。我希望在慕家和裴家还和和气气的时候,我们二人也能够和和气气的。更何况,裴慕两家都将有贵客,蒋大爷这边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免得届时误了正事。” 云卿暗暗咬牙。裴子曜知她在装糊涂,但不打算陪着她装糊涂,裴子曜知她想对付蒋宽,但不打算揭穿她,裴子曜知道她和慕垂凉在等慕大姑娘省亲,他必定早就从太医院中的裴家人那里听说了,而且他—— 慢着! “都将有贵客?”云卿快速思索一下,惊问,“裴三太爷要回来了?” 073 裴意 裴子曜略略低眉,尔后忽笑:“你如何晓得?” 如何晓得? 云卿更加烦躁了,甚至开始隐隐有些头疼,她一手揉着额头,忍无可忍中不免带着三分冷笑:“慕家是哪一位贵客你心知肚明,她那身份和如今的状况,太医院还能是谁跟着过来?” 裴三太爷是太医院院使,正六品,许用五品冠带,是医药裴家如今最德高望重者。慕大姑娘虽被恩准回乡探母,但腹中尚有皇裔,太医院必定会有人随行,可是谁来随行保胎? 只会是裴三太爷。一来四族同气连枝,后宫中物华女子可信赖的唯有裴家,若再论及医术,自然非裴三太爷不可;二来裴三太爷多年未归,当日裴子曜大婚他原要回来,却因事耽搁未能如愿,如今裴子曜夫人叶氏也有喜,若一举得男就是裴家嫡长孙,裴三太爷如何能不挂念着?若有此良机,自然要回来。 再者,裴子曜既如此强调是位贵客,想来那亲戚关系略远些的、太医院中地位略低些的,也不至于他如此慎重了。 裴子曜却只笑笑,略点头道:“是。” 见云卿依旧揉着额头,裴子曜关切问说:“可是哪里不舒服?若不介意,我——” 云卿冷笑一声,分外不客气地说:“介意,十分介意。我身子不适,若裴大爷没其他事,我能否先告辞?” 裴子曜认真想了那么一小会儿,浅笑道:“想来你聪慧有加,我亦无须赘述。既如此,便不耽搁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你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云卿头疼欲裂,听他此言更为暴躁,当即起身欲走,裴子曜略有怔忡,下意识地也跟着起来,脱口而出道:“可是有喜了?” 云卿一愣,心底如惊雷炸开,当即就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转身,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裴子曜抱歉地笑笑,作了个邀请入座的手势,且自己先坐下温柔说:“往日里不见你这般脾气,似不大寻常。看你眼下阴翳,近日里多眠却睡不安稳?叫的茶和点心都是你素日最爱的口味,今儿却未见你多看一眼,近几日是否胃口不佳?头痛又是所为何故?忧思多虑?” 云卿原不觉什么,也从未想过这种种异常会和…… “你、你的意思?”云卿仍站着,声音却已开始发颤。 裴子曜却轻声道:“不如坐下,容我给你号个脉吧!” 第80节 云卿哪里还能多想?僵硬坐下时,脸色都有点发白。若是她有了身孕,若是果真要有一个孩子,像昭和那么体贴,像曦和那么漂亮,成天成天跟在慕垂凉和她身后嬉笑哭闹喊爹娘…… “裴子曜……”云卿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腕,极力稳住声音,“我、我是说……” 裴子曜神色黯然,却坦然道:“你要相信我。我是物华最好的大夫。” 这话裴子曜并非头一回说,云卿晓得医药裴家的能耐,又早知裴子曜的勤奋与天分,因而也素不过多怀疑。 裴子曜搭上手指,低眉敛目,沉思不语。云卿大气也不敢出,脸色看来愈加不好,裴子曜察觉她如此不免笑了。云卿只道他要说句什么,正有些羞愤,哪知裴子曜开口却是问:“近日里是否心焦气燥了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想是怕她有所顾虑,又立刻改口问:“不大愿见我,我能懂。但方才那么大的火气,气到自己头痛,我便有些不能懂了。” 云卿一颗心都放在他号脉的手指上,一时也不甚仔细斟酌字句,只是又被勾起了火气,烦躁说:“不是不愿见,是见得累。是否如今但凡算得上聪明些的,都非要把好好的话儿说得云里雾里,让旁人听不明白才够?” 裴子曜示意换一只手腕,却接着话茬儿笑说:“这是哪里的话。蒋大爷的事,难道不是你在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云卿冷哼一声,抬头盯着他说:“蒋宽那事在你眼里也算得件大事?你倒我看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帮我不过是卖我一个面子,日后对我说起来,终究是帮了我一把,对蒋宽说起来,终究是我算计他。你哪一面都充得好人,这算盘打得精明。不过我还就明说了,只要不是今时今日说,日后你即便推卸责任,告诉蒋宽此事乃是我云卿一人所为,我也断不会抵赖的!”一咬牙,又盯着他说:“若你现在去告诉他——” “云卿,”裴子曜重重一叹,无奈打断她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如今比谁都希望能与你和睦相处,只要你不来对付我,我是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的,单单这一点你就信不过?” 云卿恨恨低头,催促说:“还不好?你是哪门子的神医?” 裴子曜无奈摇摇头,继续号脉。云卿却看够了他如此神色,恨道:“裴子曜,你说我信不过你,你敢说你现下这人前人后的姿态便没有一点装模作样的地方?咱们彼此也算知根知底,对方的性子都一清二楚,却还要如此遮遮掩掩的,当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之所以头疼,便为此故。” 裴子曜却淡淡然收了手,轻声说:“你头疼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看来除了我,另有他人也是如此对你说话的,是谁?凉大爷?” 云卿“砰”一巴掌拍在桌上“蹭”地猛然站起,眼看着裴子曜若无其事喝茶,终于火大地转身要走。大步走了两三步,方听裴子曜在身后冷静地说:“不问问结果?” 云卿猛一顿,听身后裴子曜并不接着往下说,当即又要走,裴子曜却在背后紧盯着她道:“没有。不是喜脉。十分确定。” 云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难辩滋味,暗暗握紧了拳,接着往前走。 “我的茶快赠完了,”裴子曜紧接着道,“最多,最多撑到六月上旬。想必慕老爷子催得紧,所以你只能拿蒋宽开刀。要知道,我在裴家也是一样,不是蒋宽,就只能是你。” 云卿恼火地回头瞪他一眼,却见裴子曜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四目相接时他瞬间低头,再抬头已恢复惯常温良君子之态,他若无其事地淡然笑道:“至于我裴家将至的贵客,看来至少要让四族之子心下有数才好。” 云卿暗暗咬牙,让她,转告慕垂凉,说裴子曜告诉她,裴三叔公要回物华了,让慕家做好准备,共同对付蒋家? 简直不可想象。然而裴子曜仍旧盯着她,虽目光无害,但云卿晓得他知晓清溪茶之事,那本就是个极大的要挟,于是心情十分之差,半晌方挤出一个笑来,规规矩矩行一礼甜甜腻腻地说:“妾身替拙夫多谢裴大爷提点。裴大爷慢用,妾身告辞。” 裴子曜捏紧茶杯,神色骤变。 云卿气了裴子曜,裴子曜也没让她好过,她带给慕垂凉的话让慕垂凉冷笑了好一阵子,直笑得她头皮发麻。她转生正欲避一避他不大寻常的目光,却听他轻叹一声说:“啧,说起来倒真有些想念裴大爷,他小的时候,我可是没少调教他呢。”说得云卿只觉脚底有股子阴风窜起。 经过她五月份的经营,如今蒋宽的新茶“碧波流岚”名虽未起,味却远扬,几乎人人都尝过那味道,甚至许多人已喝惯这味道了。 自然了,也花了好大一笔银子。 所以及至六月上旬,都有大笔的银子经云卿之手流入蒋宽手中。六月初十之后,慕老爷子已不愿再让她在账上支银子了。 他要看到实实在在的结果,而不是花钱如流水的过程。 云卿了然,就此收手,吩咐所有渠道一律停止再送所谓的清溪茶。清溪茶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喜欢它的人自然不免怀念,那些觉得味道平平的,听旁人日夜念叨不免也跟着想念那味道,而极少数素来没有喝过的,更加觉得遗憾。说来去哪里找味道那般美妙价钱又如此低廉的茶呢? 这一来,物华城人人皆谈清溪茶,蒋家那些高高在上的贵重名茶似乎一夕之间开始不得人心。自然了,该买的还在买,该卖出的也照常卖出,然而若仔细论说起来,满城人依旧觉得天下之大,清溪茶乃是最妙,其次才是蒋家茶。 但蒋家人素来高高在上,这些子寻常百姓家的话,他们如何能听得见?这些子乱七八糟的门外汉胡言,他们又如何会放在心上呢? 可是好在,慕大姑娘和裴三太爷,在六月底的时候终于在四族期盼中抵达物华了。 074 接亲 六月二十五,日头比往日里更红艳些,而天色却泛着亮白,无风无云,似画中景象。因慕大姑娘如今有了身子,所以繁文缛节一并省了,只慕大姑娘的二叔、慕家二老爷慕九折带人往城外略迎了几步,早早儿就接回了家里。 马车到了慕家大宅正门,便换乘一顶四人抬的紫玫红底儿浅鹅黄团蝠团花轻便小轿,抬轿的是慕家儿辈儿的二老爷慕九折,孙辈儿的二爷垂冽、三爷垂凇,和阮氏娘家兄长、慕大姑娘的舅舅阮鹏举。轿子从正门入,沿着中正甬道一路向前,宅子里一应仆妇都跪地磕头相迎,过了仪门,自有慕老爷子率嫡孙慕垂凉、嫡重孙慕昭和跪地相迎,慕大姑娘仍不下地,只向轿外低声吩咐了一句,便有随行一嬷嬷唤作莹贞姑姑的规规矩矩行了礼,落落大方笑说:“小主说,若论尊卑当她下轿受慕老爷此礼,却有损孝道,若论孝义当她下轿跪拜祖父,但毕竟身怀龙胎于礼不合。原近乡情怯,又限此两难,忧思甚重。是以不敢贸然下轿,恳请慕老太爷恕罪。” 慕老爷子原就跪着,听闻此言腰略低了些,却还未曾开口,便听那莹贞姑姑接着道:“再者,若可,但求先去祭拜先严,再论他事。” 提起原慕家大爷慕九歌,慕老爷子也略略红了眼圈儿,颤颤巍巍说:“是,小主孝感动天,如何能有不可?”说着在慕垂凉搀扶之下起身,在前领路,几人一并往宗祠去了。到了宗祠,便有跟前儿太监打了帘子,莹贞姑姑上前扶了慕大姑娘起身出轿,便见慕大姑娘一袭烟紫对襟褙子,对襟深紫色,上绣金丝祥云纹,下是素色留仙裙和深紫色金丝祥云五福绣鞋,肚子略隆起了些,人看着倒是纤瘦。慕大姑娘下轿略一环视四下,每人都看到,却每人都不多做停留,而是平平和和浅浅淡淡,将目光落在了前头宗祠上,一时就红了眼圈儿。莹贞姑姑当下会意,便见慕大姑娘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搭在莹贞姑姑手上,小心翼翼向前。 却不知何时,慕垂凉人已在宗祠内了,神色淡然点了香,待慕大姑娘近前时,恰恰好能够递给她。慕大姑娘彼时眼圈儿泛红,目光点点带泪,接过香时却自然而然地轻声道:“多谢哥哥。”却也不多看,直拿了香在莹贞姑姑小心搀扶中费力跪下,人还未语泪已先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然而身后毕竟多人等候,待哭了一会儿,便就将香交给了慕垂凉,慕垂凉便接了上前小心插好,慕大姑娘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 及妥,那莹贞姑姑便人前劝慕大姑娘歇歇,此话自然不在提点慕大姑娘,慕老爷子等人便目送慕大姑娘重又上了轿子,此番毕竟算是过了礼数,轿子便换由宫中跟过来的几个内监抬着出了宗祠,便就罢了。倒是慕垂凉因是名义上嫡亲的兄长,又是平辈儿,便又多送一程,在前带路往下榻的楼台去。因是皇上格外恩准的探母,并非正儿八经的省亲,所以忖度适度,照慕大姑娘的意思,并未新建楼阁,只将旧日闺房重刷了清漆、新换了幔帐,余下桌椅摆设一应用具都是旧什。 那一处原是个好地方,就叫做不厌台,乃是原慕家大爷慕九歌题的字,正是和他“敬亭”的字号,足见他对这女儿的宠爱。慕大姑娘远远儿看见,便叫停了轿子,在莹贞姑姑搀扶下往前去,站在那题字下再度跪拜磕头,此番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哭了。 莹贞姑姑见状,虽面上仍平和,神色却显然略有不安起来。慕垂凉在旁留意着,自然不曾看漏丁点儿,于是在旁低声劝慰说:“小主,悲痛伤身。”不过这几字罢了,却见慕大姑娘果然顿了一下,静默一会儿,开始拭泪,就此止住啼哭,乖顺在莹贞姑姑等人搀扶下进去了。 慕垂凉毕竟男丁,若严守规矩,原不该进去,慕大姑娘眼看便要进门,却又转身道:“太太果然在此间等我吗?” 慕垂凉点头道:“果然。” 慕大姑娘眼中尽是不忍,稍滞片刻,便哀求道:“我如今自持不能,怕稍后必要失态。还望哥哥随同进去,若见太太因我伤心,也可稍劝慰些,免我母女难过。” 莹贞姑姑和近旁内监显然生怕慕大姑娘过度伤心,听闻此言便都看向慕垂凉。慕垂凉似为难了一会儿子,然而终是笑笑,说:“但凭小主吩咐。”莹贞姑姑等人便都松了一口气,再看慕垂凉时也都和善了许多。 进了门,自有云卿作为长嫂在旁陪着阮氏。早在慕大姑娘进门之前便有人通告,因而阮氏早已手软脚麻,分明激动至慌乱,却又觉手脚不听使唤,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云卿便不时柔声做劝:“说是已往不厌台过来了,太太莫急。”话音刚落,便听院子里头一阵呼呼喝喝跪拜之声,阮氏眼前一亮猛然起身,却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慌得云卿连忙将其扶稳,灌了两口茶压了一压,这些才做完,门已开了。 却说慕大姑娘在众人簇拥下进来,第一眼便看到阮氏瘫软在椅子上,身旁女子正柔声劝慰,端得是体贴入微。一旁泥融和蒹葭自然看到外头人有人进来,皆皆跪下磕头去迎,此时阮氏已痛哭不能自已,如何还能起身?云卿一时放不得阮氏、跪不得慕大姑娘,无奈苦笑着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神色略显冷淡,与云卿四目相接,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然后随慕大姑娘等人上前来,接着便借慕大姑娘与阮氏抱头痛哭之际暗暗揽了她腰将她拖到一旁去了。 此时早不早午不午的,不是吃饭的时候,照莹贞姑姑意思,慕大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就不妨歇歇脚儿,和阮氏说说话儿,待到用午膳时候再去跟老爷子、老太太等人正经请安。泥融等人自然听从吩咐,着人往外捎了话儿,一时便也无旁人再来打搅了。 这厢母女情深各自垂泪,那厢慕垂凉却悄悄携云卿往里去了。慕垂凉熟门熟路带她去了一间房,云卿不免悄声问:“怎的了?我在那里可是有什么不妥?” 慕垂凉重重一叹,示意她坐下,蹙眉道:“不是你的事。咱们这位正四品的慕美人,如今恐是遇到坎儿了。听二叔说,她一进城头一件事便是吩咐送裴三太爷回家,不止如此,还亲自下马车送进了裴家大门。” 云卿眼睛一亮,低声惊呼道:“裴家?” “是了,”慕垂凉眼底一片阴翳,声音压得极低,透着股子冷意,道,“如今怀着龙裔,头等要事就是保胎,却把医术最精湛的裴三太爷当着众人面儿恭恭敬敬一分礼数不差地亲自给送回去了。”慕垂凉模样看着有几分凶狠。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稳了稳心神,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慕垂凉目光比往日里更敏锐些。 云卿见她如此,低头便笑了,上前将一手搭在他肩上,低声问:“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都是迟早的事,不过换了次序,我心下有谱儿。” “次序?”慕垂凉抬头看她,不禁笑道,“好一个换了次序。看来在这之前,你心里的次序果然是先蒋后裴?” 云卿点头道:“对,我的次序是蒋宽,蒋祁,蒋初,蒋婉,乃至整个蒋家。蒋家根基虽大虽稳,但无人如何承业?从人算起,家业自毁,原就简单些。但若慕大姑娘此行果然是为了裴家,那显然裴家已在宫里先行下手,若如此,不止是为慕大姑娘出气,咱们为求自保也该调整些策略。家族与后宫向来是分不开的,自然互相扶助,同心协力。”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慕垂凉却一手覆上她放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头,默默攥着,默默看着,一时无话。起初云卿以为他在埋头苦思什么,却不料他渐渐收敛了凶煞之气,极轻极轻地笑出来,神色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抬头一味看着她轻笑。过了一会儿,云卿突然顿悟,一时手便有些僵了。 “再者,”云卿抽出手,不冷不热道,“说到底我与裴家的关系远不如你与裴家关系深,你这裴家女婿都下得了手,我与裴家不过七万八绕的关系,你又何须特特试探我?我有眼色,知轻重,不会坏你大事,这点你大可放心。” 云卿话是如此说,心底哪能不生气,慕垂凉素来心思机敏洞察人心,如何能不知她意思。干脆伸手拉了她一把,由着她跌坐在怀中,云卿心知慕大姑娘仍在外头,不欲在此争吵,却听慕垂凉在她耳畔柔声道:“我不是试探,我是怕你善心作祟,面儿上凶狠,心里百般纠结难受。若有朝一日你开始为裴家抱屈,记得此事全是因我,而你只因是我妻不得不听令行事罢了。” 075 寻常 云卿晓得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慕垂凉仍是在提醒她一定要无所顾忌听令行事。然而这话说得讨巧,乍一听全是为她着想,惹得云卿心里头门儿清,却一时也不能嗔怪于他,干脆作罢。 慕垂凉何等心思,见她一番怔然后微微轻叹,无奈浅笑并不多言,便知这话是说到位了,便也跟着笑了,转而柔声道:“还有,你是我吴家的媳妇,我是你夏家的女婿。旁人不知,咱们二人心里得明白。” 云卿心底微微轻颤了那么一下,像是心尖儿上抖落下来一点子灰,又像心口处接了一滴清透的雨水,说不清楚是喜是忧,然而抬头看向他,便见他目光笃定,一时也觉得心头满满皆是安定。指尖儿攥紧又松开,终只是一声叹息:“慕垂凉,你开始算计我了。” 声音平稳,并无疑问。 慕垂凉神色一滞,半晌未言,云卿便笑道:“出去吧,哪有咱们为兄为嫂的倒躲起来的道理。” 出了门,恰见阮氏与慕大姑娘相互扶着正过来。方才未能细看,如今看去,便觉这慕大姑娘与阮氏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皆是平梢柳叶眉,盈盈水杏眼,看起来分外端庄大方,端的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之态。但只二人四目相接那一眼,云卿便知这慕大姑娘和阮氏绝不是一个性子,因这看似温润实则冷淡的眼神云卿实在太熟悉了,且刚刚她就见过。 慕大姑娘亦将目光定在云卿之上,她自然晓得自己哥哥又娶了妻,且是不经旁人插手亲自选定的,不免就多看了几眼。若说容貌清丽脱俗,然她自深宫出来,环肥燕瘦都见得多了,面前这一个也不觉如何出挑。若说天资聪颖,深宫里心思婉转的比比皆是,如今这一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而若说知书达理,若说仪态端庄,若说娇俏柔媚,自然更不稀罕,一时不免纳罕自家哥哥如何单就看中了面前这一位。 恰是此时,慕垂凉淡然从房里出来,当着几人面儿伸手稳稳捉住了云卿腕子,攥着,不放开。 慕大姑娘方收回目光,抿嘴笑了。心道,果然是他自己选的,那其间原因如何也就罢了,到底无甚重要。 阮氏母女身后只跟着莹贞姑姑及四个宫女,一双小内监,并阮氏房里大丫鬟泥融、慕垂凉房里大丫鬟秋蓉。云卿略略看去,并无蒹葭,便知自己此刻并不是云卿,而是他慕垂凉房里人,如此一想,自知身份,便挣脱了慕垂凉之手欲行礼。 慕大姑娘看在眼里,因想起方才初见时云卿对阮氏如何体贴,未待言语便已存了三分感激,遂笑着抢先道:“见过嫂嫂。” 云卿即刻跪下行了大礼,守着礼数道:“民妇叩见,小主金安。方才不便行礼,还望小主恕罪。” 慕大姑娘笑道:“嫂嫂何须多礼,快快请起。”倒也不多说什么。慕垂凉便扶她起来,对慕大姑娘道:“既是母女团聚,饶是我等恐也不便打扰,便就先行告辞。若尚有何事需得差遣,便打发人过去喊一声,即刻也就过来了。” 慕大姑娘倒也沉得住气,点头答应了,还吩咐莹贞姑姑亲自送送他二人。 莹贞姑姑送她二人到了门口,眼见要出门去了,便听慕垂凉忽问:“姑姑跟了小主有些日子了吧?” 那莹贞姑姑一看便是个慧黠的,闻言眼睛一转看尽四下,方笑答说:“小主初初进宫时,奴婢便分到小主房里了,一直跟到现在。”言下之意,乃是深宫里头最亲近之人了。 云卿不知慕垂凉是何用意,慕垂凉却分明沉思了一会儿,那莹贞姑姑倒也不急,仍笑颜盈盈等着慕垂凉继续问。片刻之后,便听慕垂凉问说:“那么,姑姑大抵该认得清音和绵画二人?小主入宫时带的两个贴身婢女。因入宫时是我亲自挑了嘱咐好了送过去的,如今小主身子重正是需要好生伺候的时候,竟不见她二人服侍左右,不免叫我觉得是我错选了两个懒怠的人,多半也算个罪过,心下不安得紧。” 莹贞姑姑歉然笑了,答说:“自然认得。不过……怕是回不来了。” 云卿低低惊呼,慕垂凉却只淡淡一声“哦”,半晌,对莹贞姑姑点点头,郑重道:“多谢姑姑照应。姑姑不必送了,请回吧。” “分内之事。”莹贞姑姑道。 二人话已说完,却都不动,云卿正不知所以然,却见莹贞姑姑笑着看了一眼慕垂凉身后秋蓉。慕垂凉旋即了然,吩咐秋蓉道:“小主与你也算熟识,你便在不厌台伺候着,不必回去了。切记凡事不可自作主张,一切听从莹贞姑姑吩咐即可。” 莹贞姑姑也不拖泥带水,笑着行了个礼,转身带着秋蓉进去了。 那一日纷纷乱乱,全是围绕慕大姑娘转,也无暇顾及旁的事。用午膳前,慕大姑娘人在不厌台,老太太周氏便带着二太太洪氏、三姑奶奶慕九姒、姨娘柳氏、二奶奶孔氏、二姑娘垂络、三姑娘垂缃、四姑娘冯月华、小二姐儿曦和、小三姐儿昕和一并过来行礼问安,云卿自然也在内。这一众老的老小的小,身边伺候的人甚是多,便是柳氏那样利利落落的身边也还带着两个丫鬟,小的如曦和身旁则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熙熙攘攘挤了一堂。虽说礼数合宜,并不觉杂乱,但于不厌台来说到底是嫌挤了些,慕大姑娘又是有了身子的人,不多久便露倦意,众人便就寒暄两句,适时散了。 午膳原是要一起用,慕大姑娘也有意一处坐坐,和姊妹多聊聊,然而虽满心欢喜,毕竟一脸倦容,莹贞姑姑担待不起,便就劝了两句,还惹了慕大姑娘一句骂,说她没眼力劲儿不知分寸。众人却都齐齐作劝,要慕大姑娘好生休息着,于是慕大姑娘便就挪回不厌台房里吃,只有阮氏在旁陪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切没有任何不妥之处,除去慕大姑娘初抵物华便送裴三太爷回家之事,旁的没有任何古怪地方。 云卿虽好奇,但慕垂凉蹙眉凝思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她便不好去问。 入了夜,云卿伺候慕垂凉歇下,自己方去铜镜面前卸下钗环,慕垂凉并不睡,只从旁默默看着她。她假意没看见,如常洗漱,待最后吹熄了灯摸上床去,让慕垂凉趁机抱了个满怀。云卿挣扎两下,见挣不脱,也就罢了,乖顺地趴在他胸膛上,慕垂凉摸黑给二人盖好了被子,却分明仍无睡意。云卿看了他一会儿,翻身下来枕着他手臂,是要睡了。 慕垂凉便笑:“竟沉得住气不问。” 云卿困意上来,迷迷糊糊道:“你都叫我乖顺听话了,我何苦还要在你说话前就开口呢?这慕大姑娘回来便是来找你的,你不费心琢磨,她也迟早要让你知道的,何苦费那心思?你不睡我可要睡了,我还有蒋宽的事要忙着呢!” 076 做事 云卿这几日确然有些倦怠之意。连着与慕垂凉争吵了几回,虽最后都无大事,但她已隐隐察觉哪里不妙,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妙她却又不愿多想,几番挣扎纠结,终究是对许多事都意兴阑珊,如今只盼着先前盘算好的几件事都不出差错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这厢才睡下,便听慕垂凉沉声问:“你与蒋宽约的最后期限是哪一日?” “初七,”云卿迷迷糊糊道,“便是七夕了。” “唔,是个好日子,”慕垂凉在她耳畔低低笑,“照我说,不如就往前稍挪两日定下局面,莫耽误我带你去看七夕斗灯。你不曾为我画过,总也要亲自为我挑一盏,否则我定不饶你。” 云卿愣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床帐顶子上海棠盛开,如今深夜之际也看不见分毫。呆愣了一会儿,方觉慕垂凉亦翻了身,像收拾一件易碎的物件儿似的将她妥妥帖帖抱在怀里,接着小心掖好被角,下巴低着她头顶亲昵蹭了两蹭,眼见是要睡了。 夜色浓重,床头上悬挂的篮子里茉莉花幽香袭人,云卿不免想起许多事来,七夕斗灯,桥上偶遇,雨地诀别,踏雪寻梅,诸多故事纷扰繁杂,最后九曲回环,她二人竟成了一家子,果真世事难料。 可是既然世事难料,他是以怎样强大的自信,从区区十几岁就认定到最后一定是他赢呢?如此一想,不免脱口而问:“喂,你说……” 第81节 含含糊糊的,他声音已带困意:“嗯?” 云卿呆了呆,恍惚点头说:“提前两日结束吗?好。” 翌日大早,云卿照常早起,欲唤蒹葭过来帮着梳洗,却听芣苢说,一大早蒹葭就被长庚差人叫过去了,云卿一时不免气道:“就凭他,如今也敢使唤蒹葭了!他是凉大爷手下第一人,蒹葭也是我手底下第一人,谁也不比谁低一等,仗着什么敢对蒹葭呼来喝去的!” 芣苢喏喏不言,知她今儿心情差些,也劝着旁人都小心翼翼的。正梳头,却见慕垂凉松松披一件银丝软缎广袖长袍,双手抱臂斜倚门廊若有所思看着,芣苢手一抖,在镜子里给云卿使了个眼色。 云卿明显压了压火气。 慕垂凉便上前,接过芣苢手中梳子示意她出去,一边为云卿梳头一边问:“火气怎么大,谁惹你了?” 云卿有些微的起床气,大清早刚从床上爬起来时脾气总比其他时候略差些,慕垂凉则完全相反,他初初睡醒时眼神里像蒙了薄薄一层雾气,看起来十分温软,声音也略带沙哑,让每一个字句都磨平了棱角,听起来极为舒适。 “没有。” 慕垂凉手略顿片刻,轻轻笑了,低声说:“有的。” 却也不再多问,专心致志帮她梳头。 梳洗完毕,云卿早早儿带芣苢到阮氏处去,欲照常伺候阮氏洗漱更衣。 到了地儿,却见门口守着几个一团孩气的小内监,皆是圆圆脸儿圆圆眼儿,看着又乖巧又机灵,云卿便知是慕大姑娘在里头,一时也不好进去打扰。正是时,恰见莹贞姑姑和泥融一道低声言笑出门来,那莹贞姑姑握着泥融的手腕子,看着分外亲昵,分明不过才刚认识,却看起来像多年老友。云卿晓得那泥融是个心眼子直的人,见此情景不免就想,那莹贞姑姑果不寻常。 莹贞姑姑和泥融自然也看见了她,泥融便笑道:“大奶奶来了。可用罢饭没有?” 云卿答说:“没有的。想着先来看看太太再说。” 这时候,二人已到云卿面前了。便见莹贞姑姑松开泥融的手,正经对云卿行了礼,云卿慌忙拦着,莹贞姑姑却笑道:“大奶奶是主我是仆,这倒罢了,又是客,全赖大奶奶照应呢。是以无论如何要先行一礼,若熟识起来又得了大奶奶特许,那就顺其自然便罢了。”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好生行了个礼。 云卿便笑:“这话说的,我若再推托,可不就是我不懂礼数了吗?既如此,我也还姑姑一个礼,乃是与我家凉大爷一道,谢姑姑精心侍奉咱们小主。我是新嫂,来此甚晚,无福与小主姑嫂和睦朝夕相处,如今能做也不过是略表谢意,姑姑万不可推辞。”说罢又一模一样还了个礼。 莹贞姑姑眼底刹那的惊讶转瞬即逝,但这片刻的工夫云卿礼已施完,莹贞姑姑便只得笑道:“大奶奶着实客气。” 泥融倒看笑了,从旁一手拉了云卿一手拉了莹贞姑姑道:“你二人客气着,总得有个人不客气,不然今儿这礼来来回回的哪里是个头?便就让我做这个不懂礼数的人,免得呀,咱们小主和太太里头等急了!” 三人便都笑起来,云卿和莹贞姑姑自然是随泥融进门去,及至门口,云卿不免问说:“如何是叫‘等急了’?若是在等什么人,我可不大方便进去吧!” 泥融与莹贞姑姑齐齐笑了,泥融一边打起帘子邀她二人进去,一边笑说:“正是等你了。” 慕大姑娘今儿着一袭豆绿软布衫,料子看似贵重,料子有些旧了,像是出嫁前的衣裳,如今肚子略微隆起穿着却正好,显见如今的慕大姑娘实是比入宫之前还要消瘦许多。阮氏恐也是如此想,亲自端了汤羹要喂慕大姑娘吃,却才端起碗便见云卿等人进门来了。 云卿行罢礼,笑道:“是我懒怠了,说是来伺候太太洗漱更衣,竟比太太来得还晚了些,要让凉大爷知道非家法伺候不可。” 阮氏拉她在身旁坐下,也为她盛了一碗汤说:“他倒是敢!”将汤递给她,阮氏又接着道:“如今是越发嚣张了,又不听话,又不体贴,我是丁点儿也不喜欢他了。” 慕大姑娘闻言不禁掩口轻笑。 因见云卿尚有些拘谨,便吩咐道:“融姐姐,能否帮我去看看曦和,若她和还没吃就抱过来一起吃一点。” 泥融领命,便就去了。莹贞姑姑见状便又给其他人都寻了事,转眼就剩下三个主子和莹贞姑姑一人了。这才听慕大姑娘说:“嫂嫂,适才我听太太说,如今这宅子里大大小小一应事宜是你在打理?” “是呢,”云卿笑道,“不过大家卖我一个面子,让着我这位凉大爷房里人罢了。” “哪里会呢,”慕大姑娘即刻摇头说,“祖父那性子,若非确然有能耐,他是不会将这家随随便便交给谁的。他有识人的眼光,哥哥信得过你,太太又对你赞口不绝,显见嫂嫂你做得极好了。” 云卿便顺着话说:“全赖太太说好话儿了。其实哪里能有这么好。小主原就是这家的人,自知这宅院里不容易之处,我是新妇,于人于事都不熟络,年纪又小,说话做事不尽心尽力的哪有人听、哪有人服呢?虽太太等多番照应,但是各种辛酸苦楚倒也不是没有,总归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再光鲜,到底都是给不相干的人看的。” 慕大姑娘闻言一叹,道:“嫂嫂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子里去了。如今我的苦楚是不能说的,但嫂嫂聪慧有加,必然心下有数。我在物华不过能留区区几日,几日之后回了宫,此生怕是不能再回物华了。然而物华城里牵挂实在又颇多,如此种种,实在是……唉!” 慕大姑娘绵绵轻叹,阮氏已心不在此,又开始垂泪。云卿略一想,便劝慰说:“小主莫要伤怀了。我虽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小主都必然要为太太牵肠挂肚,但不怕说句造次的话,我与凉大爷对太太的心意,恐不会比小主少了去。小主挂怀乃是母女情深,旁人劝也无用,但须知太太有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委屈和苦楚,但请小主不必十分担心。好好保住腹中皇裔,平平安安诞下皇子,无病无灾度此一生,太太方能放下心来啊!” 慕大姑娘低头看看隆起的肚腹,又看看阮氏,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自然而然顺着云卿话头说:“那就拜托嫂嫂了。” “哪里,”云卿笑道,“原就是一家人。” 慕大姑娘喝了几口汤羹,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是了,原就是一家人。垂绮此生能得这样好的哥哥、这样好的嫂嫂,总算没有后顾之忧了。”略顿片刻,却又问说:“嫂嫂掌家,想必甚是劳苦,如今因我回来一事恐又操累于你,要我如何过得去?” “小主客气了,这都是身为长媳的本分罢了,”云卿看了一眼阮氏,继而笑说,“再者,为自家人忙活,原就无甚好叫苦叫累的。凇二爷想要纳妾,我自然得劝着些,否则凇二爷和凇二奶奶整日不睦,二房整个儿都不得安生。冽三爷想要娶妻,我和三姑娘也得格外留心,毕竟娶进门是什么人,日后就要跟什么人过日子。这些事不说我是掌家之人,单说我是慕家之人,也该分外留心帮忙一些。” 慕大姑娘了然,点点头道:“二哥哥想要纳妾,三哥哥想要娶妻,这倒是大事……若嫂嫂心里已有数了,不如就尽早定下,难得我回来一趟,自然是想更多地沾一沾喜气了。” 077 梦魇 “凇二爷纳妾一事倒罢了,冽三爷娶妻一事,原是我和咱们三姑娘一同商量着办的,如今要定,怕是不好绕过她吧?” 慕大姑娘想了一会儿子,又看看阮氏,方道:“就依嫂嫂的意思办。” 又坐了片刻,慕垂凉也过来请安了,见她们三人说说笑笑的,自个儿也不去插话,倒是阮氏不知怎的仍看他不大顺眼的样子,一见面就问:“你怎好到处乱跑,如今禁足之令算是正经给解了?” 慕垂凉正摇着折扇优哉游哉喝茶,听阮氏如此问,便笑道:“这话儿倒是没正经说过,不过如今也不再劈头盖脸乱骂了,估摸着再混上几日,出慕家大门也是可以的。” 阮氏拧他一把,恨恨说:“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慕垂凉假意呼痛,惹得三人都跟着笑,正热热闹闹吃饭,却见泥融已抱了曦和过来了,身后还跟着昭和。慕大姑娘一见两个娃儿便十分开心,招招手道:“到姑姑这里来。” 曦和却拉了昭和的手,规规矩矩道:“给娘娘请安。” 慕大姑娘被逗笑,将碟子里的蛋黄银芋团赏了一些给他们吃。两个孩子才接了道过谢,便见慕垂凉懒懒起身,笑已收尽了。 昭和吓得手一软,筷子上银芋团就掉在了桌上,昭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筷子在银芋团上捣鼓了两下,终是盯着慕垂凉怯怯退了半步。 这一来,曦和也不吃了,看看慕垂凉,又看看昭和,抿着小嘴一声不吭。 阮氏便搂了昭和在怀,嗔怪慕垂凉道:“你看看你,突然间起来,吓到孩子了。” 慕大姑娘则亲自夹了银芋团喂曦和,曦和偷看慕垂凉一眼,咬了极小一口,不大敢吃的样子,慕大姑娘便笑说:“如今是在姑姑这儿呢,姑姑让你吃你就吃,不怕的。” 慕垂凉嗤笑一声,摇起折扇不冷不热说:“既如此,我先去了。” 云卿便也跟着起身,还未迈开步子,便听慕大姑娘吟吟浅笑对她说:“哥哥这般,可叫嫂嫂很是为难了吧?两个孩子嫂嫂不疼,旁人要说嫂嫂你小气不容人了,若是疼,恐还要看哥哥脸色。嫂嫂陷此两难,此间苦楚可想而知,哥哥又不知道多体谅心疼些,嫂嫂也实在是辛苦了。” 慕垂凉一顿,目光掠过两个娃儿、阮氏、慕大姑娘,最后落到云卿身上。他已收了笑,因而目光带着点子些微的冷冽,像审视什么不相干的人。云卿见阮氏都慢慢收了笑,忙在旁扯了扯慕垂凉衣袖说:“得啦,多大点子事,你跟我怄气倒罢了,干什么要让太太也担心呢?咱们的事就回房再说,如今当着这么多人面儿呢!”说罢暗掐他一把。 云卿也不过提醒罢了,以慕垂凉这性子,她也没几分把握。哪知慕垂凉看了她一眼,竟乖乖没再说话。 云卿也知都是台面儿上做戏,没趣儿的很,便不耽搁,对阮氏和慕大姑娘说:“小主,太太,我们便先回去了。等小主得空,我就请三姑娘过来一趟,一道说说这些个事。” 慕大姑娘点点头,仍疼爱地抱着曦和,不多看慕垂凉一眼。阮氏亦如此,只低头逗弄昭和。云卿便拉慕垂凉出了门。才刚踏出门外,便见慕垂凉摇了扇子,半忧半叹说:“啧啧,我那妹妹怎得就开始替你说话了呢?她是不要我这个哥哥了啊……” 这时候说这话,分明是为了叫里头人听得到,云卿笑着摇摇头,跟着他一块儿往外走。 “我来之前都说什么了?突然就开始帮你说话了,莫不是你答应了她什么吧?”出了门,慕垂凉问。 “没有什么,”云卿道,“一家人,和气生财。我答应照顾太太,她答应帮我做好凇二爷纳妾和冽三爷娶妻一事,不过就说了这些,都是按你意思来的。” 慕垂凉点点头说:“妹妹先提的?” “是了,我也不懂,怎得她就先跟我提了,照理说,怎么着也该先跟你说才是。” 慕垂凉琢磨了一会儿,略略点头说:“她答应做的,可比要咱们做的多得多。我看下午若得空你就好生睡个午觉,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云卿讶然,迟了一步,没跟上他。慕垂凉便停下来问:“怎的?信不过我?” 云卿哪里是信不过,正是因为深信不疑,如今才受了惊,喃喃说:“你也忒可怕了些……”心下想的却是,这份儿掐算预见旁人心思的能耐,万望绝无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慕垂凉自然不知她心下所想,反倒上前拂开她耳畔一点子碎发,微微眯着眼睛笃定地说:“安心睡就是了,到了时候我自会喊你起来,晚上见妹妹之前,恐还要应付一摊子杂事。” 云卿深知他的能耐,他说有,就必会有,如此便干脆不问,只点头应下说:“晓得了,都听你的。” 见慕大姑娘早上那一身旧衣裳云卿便知,今早她是不会见客了,果然,吃罢饭阮氏送慕大姑娘回不厌台,也带上昭和曦和两个娃儿,随后一早都没出来。二太太洪氏倒是带凇二奶奶孔氏、小三姐儿昕和去拜见,却在莹贞姑姑那里吃了个闭门羹。洪氏因见过慕大姑娘当众呵斥莹贞姑姑,便不大看得入眼,还和莹贞姑姑争辩了几句。莹贞姑姑倒是好脾气,耐着性子柔声柔气儿地解释,但到底是惊动了里头的慕大姑娘等人。 然而慕大姑娘十分客气,着人送了许多瓜果点心给小三姐儿昕和,余下并不追究。此事便就作罢了。 云卿听得甚是稀奇。这莹贞姑姑一看便是慕大姑娘心腹,但慕大姑娘对她倒并不特别体贴,像是十分的信任下只有八分的疼爱,差那一截儿也不知是为何。 用罢午饭,云卿依慕垂凉先前所说,独自在房里歇下。慕垂凉到凇二爷那边去了,蒹葭在长庚处,秋蓉在慕大姑娘处,芣苢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外头晒着太阳做针黹,房里没人伺候,静得过分。云卿翻来覆去,心头像压着厚厚的棉絮,说不出究竟为何沉重,但总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躺一会儿,迷迷糊糊有些睡意了,却觉六月天儿燥得很,各种心神不宁。裴三太爷若果真对慕大姑娘下手,如今他人既回物华,这么大的事自然少不了要跟裴子曜通气儿的。那么裴子曜又会作何打算呢? 裴子曜当日对她放手,毫无疑问是为了守护裴家。守护裴家的荣耀与地位,这件事早在他幼年时已经深深根植在心底了,任何人都无法相较无法动摇。裴子曜是真正的君子,如今却碍于裴家嫡长子的身份,做足了为他不耻的事,他宁可自己坠入深渊也绝不容许裴家清白荣耀有丝毫损伤,他是用毁灭自己的代价来保住他心中最圣洁的裴氏家族。 云卿不免会想,若有朝一日裴子曜知道,这裴家早就是罪恶的裴家,他牺牲自己的仁善只换得一份长盛不衰的罪恶,他究竟是否受得了。 这般想着,半梦半醒之中不免轻声作叹。裴子曜,裴子曜,大约是七夕将近,近日里竟总是想起裴子曜。 然而直觉若无错,她和裴子曜大抵只会在针锋相对中万劫不复,永无回头之路。 她似乎开始梦魇,明明清醒,听得到外头蝉鸣和芣苢茯苓等人嬉笑声,人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紧接着像是进入梦境,她被绑在高高的石柱上,眼看着裴子曜睚眦欲裂,满目憎恨,最后双目生生淌出血来。云卿惊恐万分,裴子曜却仰天大笑,他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却在步步后退中突然坠落—— “不!不要!裴子曜不要!”云卿赫然惊醒。 “怎么了?”温厚的大掌抚上脸颊,云卿一激灵下意识躲开,抬头却见慕垂凉眼底惊讶一闪而过。 云卿长舒一口气,只觉头痛欲裂。伸手一抹,才发现额头上尽是冷汗,不禁有些怔然。 “做噩梦了?”慕垂凉刻意忽略方才听到的名字,不动声色地摸出她腰间帕子帮她擦汗,声音低沉温柔,并无追究之意。 “嗯,”云卿却并无遮掩,叹道,“梦到裴子曜了。” 慕垂凉手一顿,放下帕子,起身欲离。云卿一把抓住他手,直愣愣说:“你别走!” 慕垂凉转身看着她紧张神色,笑着摸摸她的头顶,柔声说:“我拿茶给你。” 喝了茶,云卿总算稍稍平静一些了,慕垂凉在旁帮她擦汗,目光关切,并无作假。 云卿不免叹说:“你竟一字不问,大抵也不是很在乎。”分明是无理取闹。 却见慕垂凉接过茶盏,浅笑温润:“我在你心里多大分量,我心里明白得很。” 云卿心中一震,莫名的情愫在胸膛蔓延开来,说不清是喜悦或是其他。 “还有,”慕垂凉摸着她的头顶,又笑着补了一句,“我不会走的。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在地藏王菩萨庙,我们都快要死了,又都拉着对方的手。从那之后,我再没离开过你,你不知道罢了。” 078 安慰 云卿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曾怎样牵着彼此的手,在电闪雷鸣中一起生死攸关、一起转危为安。她只记得初初见他时他便不似孩童模样,十几岁的人,脸上沉静之中却自有一份薄凉的冷笑,像笃定又像嘲讽。 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神色,但如今的他反倒不会在人前露出如此情绪,他时常恭谦,笑意温润,看不透喜怒。 云卿方才受了惊,如今稍稍平静下来,方觉一股子疲惫深深席卷了她,便要往后靠去,口中也喃喃说:“我不记得了。” 待靠上去,却觉意外温软,回头一看,见慕垂凉已适时在她身后加了一个大软枕,待她睡下又将薄被拉上去一点,云卿蹙眉道:“热呢。” “刚出了汗,如今敞开晾着最易着凉了,”慕垂凉柔声道,“再者,你记不得没有关系,我记得就好。你只要信我就够了。” 云卿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胸膛里一股子奇奇怪怪的情愫柔软成了水,弥漫成了雾,消散成了酸楚。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仔细审视了良久。是了,这是他的相公,彼此知根知底,欲携手白头到老,她怎会为些不相干的揣测而质疑他?莫说那质疑根本没什么根据,甚至现在细想之下,都不知道究竟是质疑些个什么。大抵是她受了蒹葭的影响,又大抵是近日里人多事杂所以胡思乱想,再大抵是她自己忙着蒋宽和裴子曜的事无暇与他好生相处,总归他只是一心对她好的。 他是没有错的。 云卿如此想着,终是如释重负般笑起来,将额头抵在慕垂凉胸口上,一分一分收紧了手臂。慕垂凉亦轻轻拥着她,虽无言语,但那份安宁弥足珍贵,让云卿无力多想多说。良久,慕垂凉柔声道:“再睡一会儿吧?” 第82节 云卿点点头,由着慕垂凉抽走软枕,扶她睡好。他动作轻柔,体贴入微,云卿这般看着,不由抓了他的大掌轻声说:“对不起。这几日恐是暑热初起,不曾防备,所以燥热侵扰,乱了心神。你初解禁足之令,要重抓家族生意诸事,如今小主又省亲,四族之中暗流涌动,本就够你烦的了,却还要为我……” 慕垂凉食指压在她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眼底柔情弥漫,极轻极轻地说:“那些,都不及你重要。”说罢,抿出一个宠溺的笑来,道:“睡吧,我守着你呢,什么都不必怕。” 云卿便跟着笑了,侧身之际偷偷亲吻了他的掌心,却又忍不住羞红了脸,赶紧闭上眼睛假意先睡了。 慕垂凉果真在旁守着,也不知守了多久。云卿仍睡不大安稳,但却不再是因胡思乱想或梦魇,她攥着慕垂凉的大掌一直没有松开,也因此记起许多和他相处的旧事,怪了,全都是他温柔宠溺的样子,她越看越觉踏实,连梦里都在笑。过了一会儿,她乍然想起方才“在想裴子曜”那话她竟没来得及解释,虽他并无计较之意,但听来毕竟…… 于是匆匆翻身爬起,赤脚跳下床慌就往外跑要去追他。可是人到门口,却意外看见门外一人如塑像般沉静地立着,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 慕垂凉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双手在背后握着折扇,他绷紧的手微微发颤,每一根手指都因极力克制情绪外泄而僵硬且发白,连隐约露出的手腕子上都暴起青筋。 饶是云卿看不见他神色,也知必定十分可怖。她晓得这男人并非温润如玉好脾气,但也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的暴怒。 如此暴怒,却又如此隐忍。像是把所有的憎恨都滴水不漏地收拢起来,然后深深记在心底,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也不知他何时出来,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更不知他所为何事。但那强烈的压迫感,竟让她一时之间踌躇起来,不知是否该出去。 恰是此时,长庚和蒹葭一道进了院子,云卿看他二人原是在低声快速商量什么,并未十分看路,却才走了几步就不可避免地察觉面前的慕垂凉,并且几乎是在看到慕垂凉的一刹那齐齐收拢了全部情绪,连人带神色都紧张起来。 看来慕垂凉的神色,的确是不大好。 并且是连他们都不曾见过、或者极少见过的不好。 因他们看他的样子,就仿佛面对一个暴戾的君王,仿佛慕垂凉下一刻就要下令让谁死。 而慕垂凉只是一言不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过了许久,云卿看到他负在背后的双手慢慢松开,青白可怖的指节开始回血,渐渐恢复到正常模样,僵硬的脊背和脖颈也慢慢松弛,那种可怕的气息好像在一点一点消减。 “蒹葭,”慕垂凉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干涩,“她睡得不大安稳,旁人恐也安慰不得,你进去守一会儿。脚步轻些,别吵醒了她。若她睡得好,约莫再过一个时辰再喊她起来,备点她喜欢的庐山云雾茶,定一定心神,解一解燥热。她心神不宁,久了恐要伤身,所以别多聊那些费心费神的,做些旁的事分分心,比如给裴二爷写封信或者请匠人上门给做几身新衣。晚饭我回来和她一起用,叫人准备些她爱吃的,做清淡些。长庚,随我到书房。” 说罢立刻迈开步子,人已恢复惯常的闲散和笃定,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影子。蒹葭分明出了一头冷汗,忙回道:“是,凉大爷。” 长庚更是紧紧抿着嘴唇,如临大敌般迅速跟着慕垂凉去了。 到了晚上,云卿正在房里更衣,便听蒹葭在旁说:“凉大爷回来了。”云卿一转身,恰见他踏入房门,仍是午间时那身银灰色软缎袍子,广袖无襟,宽大松垮,手上摇着折扇,眯缝着眼打量她。 云卿提起裙摆,原地转一圈笑说:“好看吗?上次请匠人做的衣服,原想着咱们大姑娘回来那一日穿的,竟给忘了,今儿才想起让他们送过来。” 慕垂凉抿嘴深深笑了,点头说:“好看得紧。你穿海棠红最是明艳生辉。”云卿尚未来得及害羞,便见芣苢等几个丫鬟先就偷偷笑了,云卿面皮薄,即刻红了脸嗔道:“笑什么,是嫌弃我,还是说凉大爷说得不对?” 芣苢笑得更厉害,捂着嘴才不致失仪,却取笑她道:“大奶奶就是披个麻袋,凉大爷也觉明艳生辉呢!” 慕垂凉上前扳过她肩膀仔细看,笑着点头道:“这话儿倒是不假。” 芣苢等人都哄笑起来,只有蒹葭笑不出来,大约觉得不大合适,便先出去准备晚饭了。她原就是大丫鬟,是云卿手下人的主心骨,这一出去芣苢等人便也都跟着出去帮忙。 只剩下她二人,云卿踮起脚尖勾起手抱住他脖子,蹭着他鼻尖儿笑说:“晌午我有句话忘说,醒来想起,你却都走了。” 慕垂凉抱紧了她,柔声问说:“什么话儿?我要听顶好听的,乱七八糟的不要。” 云卿吃吃笑了,说:“你说你晓得在我心中是什么分量,可我一想,你想什么都是你瞎琢磨,琢磨对了倒也罢了,若琢磨错了岂不冤死了我?若再琢磨多了,劳心费神,更是麻烦。” “你这可是好多句了,忘说的究竟是哪句?” 云卿看着他调笑神色,觉得胸膛里有蜜水化开,一时为情所动,脱口而出:“妾心向君,至死不渝!” 一言既出,顿觉羞臊,目光不由躲闪起来。却见面前慕垂凉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笑容都略显僵滞,半晌无话。云卿忽觉心里空了一块,像被抽走许多重要的东西,看他仍是沉着脸,又觉空掉的那一块回来了,它堵得心口难受。 云卿双手仍挂在他脖子上,这一刻突然觉得尴尬,便低头欲收回手,却才松开,便觉腰间一紧,下一刻便见慕垂凉猛然欺上身来。 “唔,阿凉……你、你唔……” 慕垂凉终于停下来容她歇一歇,他仍喘着粗气,大手紧紧抱着她的腰,看起来分明冲动,但说出口的话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理智:“你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要记得,到死都要记得。因我决不容许你反悔,我要你这一生都像现在这样爱我,像我爱你这般爱着我。听到了吗?记住了吗?云卿?” 慕垂凉眼里慢慢都是急切的渴望,云卿看着,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抬头亲吻他嘴角,尔后伸手抚上他脸颊,十分动容地说:“嗯,绝不反悔。” 正自此时,忽听外头蒹葭报说: “凉大爷,裴家马车已到门口,裴大爷和裴三太爷来了!” 079 拜见 身上人突然僵住了,掐着她肩膀的手乍然松开又紧握成拳,带着浓重的压抑狠狠砸在她身旁柔软的床铺上,云卿确信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一时忍不住,“噗嗤”就笑开了。 身下人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慕垂凉觉得仿佛有一百根羽毛在他身上各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划拉,那种差一点就要喷涌的血液在这种挑逗之下凝结在每一根暴起的青筋里,全身各处在强大忍耐力的拘束下发出轻微的战栗,额上汗水扑嗒扑嗒滴落,砸在娇笑不止的女人细若凝脂的前胸上。 “我要去——”慕垂凉咬牙恨道,“活剥了他们!” 云卿这才留意到他神色,原见他果真难受实在有些微微吓到,然而待他以孩童讨要糖果不成般的委屈和怨怒狠狠剜过来一眼时,云卿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甚至没有整理衣服,反倒是伸出嫩藕似的胳膊轻轻勾住慕垂凉的脖子,在他耳根处吹着热气无限诱惑地呢喃:“凉大爷若是现在走掉,可让奴家如何是好……”声音软糜蚀骨,眼波春情荡漾。 慕垂凉一顿,猛然闭上眼睛狠狠压抑着什么。云卿能够清楚感受到紧紧贴合的肌肤是怎样的灼热,他全身每一处都绷紧,像是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从身体里涌出滚烫熔岩。云卿暗暗挑起眉毛,啧,玩大了是么。 这般想着,便欲从他身下先爬出来,这才一动,便听上头男人低吼:“别动!” 云卿再度忍俊不禁,心道,素来他运筹帷幄,似从无艰难时刻,如今终得一见,竟是为此事,实在是让她哭笑不得。见慕垂凉满头是汗,云卿下意识伸出手要为他抹去,却才微微触及,便觉慕垂凉额头青筋似要崩断了,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慕垂凉却不依不饶,低头狠狠咬上她耳垂,这一口甚是不客气,云卿吃痛之下低声惊呼,然后半嗔半怒顺势推开他,径自爬起来欲整理衣衫,低头一看,新做的衣裳才穿了一回,却被他撕撕扯扯难以蔽体,不由瞪他一眼,转身去找了另一件衣服。 “凉大爷,大奶奶,裴家大爷和三太爷进了园子了。如今正往不厌台去。”蒹葭在外禀报说。 云卿这才反应过来,蒹葭两度只是扯着嗓子喊,不敢进来也不敢有进来的意思,莫不是他们声音太大,外头人都知道了吧?大白天的,外头一群小丫鬟都在呢……如此一想,当真是羞得耳根儿通红。 这时间,床上那人也翻身起来了,一脸哀怨地裹起袍子大步就要往外走。云卿见他脸色仍不大好的样子,脱口问说:“现在这副样子,你还要去哪儿?” 慕垂凉原地一顿,转身看着她,咬牙切齿道:“沐!浴!怎的,要一起?” 云卿笑着摆摆手说:“今儿个就不伺候你了,你先去,我收拾妥了就给你送衣服。” “不用,”慕垂凉粗声粗气道,“你去吃饭。” “咦,你嫌弃我啊?”偏就要逗他。 见云卿撅了嘴只是不动,慕垂凉倒抽一口凉气,僵硬别过头耐着性子补了一句:“裴三太爷是来给大妹妹号脉,没你什么事的,所以安心吃你的饭。今晚裴家也好不厌台也罢恐都有一番折腾,纵是无事,我也饶不了你,所以先吃饱了总无坏处的。” “你知道他们是来号脉?”又一想,不由惊道,“你、你知道他们要来?等等,晌午时候你说,恐还有一摊子事要应付,莫不是便说此事吧?” 慕垂凉冷哼一声,转身便就离去了,只剩云卿暗暗咋舌。 “想什么呢?” 原是蒹葭进来了。蒹葭一看她,忽脸红了大半,悄悄转身把门关紧。云卿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衣服竟一直没换,而身上那件着实已不成体统,大半个肩膀并抹胸一角都露在外面,加之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可疑红印子,显见方才发生了什么。 云卿面红耳赤,讪讪干咳两声,欲躲到幔帐后更衣。蒹葭几步抢上前,接过衣服小声说:“莫伤着手腕子。” 云卿一愣,连忙看去,方才与慕垂凉玩闹没留意,原来包扎都松开了,好在并无不适。 蒹葭这才放了心,顺口说:“不如挪了浴桶进来泡一会儿。如今已是晚饭时候,想来也无人顾及咱们,好生歇一歇吧。” 云卿由着蒹葭帮忙更衣,听闻此言不由笑了,摇头说:“今儿是不行了。我也盘算着是晚饭时候,想来无事了,所以才……咳咳,我是说,裴家来人了。裴子曜和裴三太爷来给慕大姑娘把平安脉。你晓得个中厉害,慕大姑娘这一胎是决计不能在物华有闪失的,若在宫里出事乃是太医院的事,若在物华出事可就是裴三太爷和裴家的事了。所以我倒真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蒹葭突然厌恶地蹙眉,说不下去了。 “倒不能确定,”云卿道,“慕大姑娘回来前我旁敲侧击问过泥融,她说咱们大姑娘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可今次回来你瞧瞧,对昭和曦和甚至昕和,简直是疼爱到骨子里。泥融说都是因慕大姑娘自己也作了母亲的缘故,我瞧着怕是有蹊跷。” 越这样想,心头越觉古怪,眼见已穿好衣服挽好发髻,云卿便道:“不行,我还是得去瞧瞧。你和我一道吧。” 蒹葭手一顿,给她发髻上添了一支双贯流珠簪,默默垂下手道:“凉大爷走时吩咐,让大奶奶你务必吃了晚饭再出门。” 云卿心头一热,不由又笑了,起身说:“那就吃了再去,走。” 蒹葭只是不动,目光躲闪地看着她,云卿不免好奇,停下来问说:“怎的?” “我不能陪大奶奶去了,”蒹葭淡淡笑说,“稍后伺候大奶奶吃过饭,我还有旁的事。我答应了和长庚一起去买灯。” 云卿讶然,半晌没说出话来。长庚?宋长庚? 几时开始,蒹葭会为了旁的人,尤其还是一个男人,而拒绝和她一起了?这一想,不免微微有些心酸,但转而又狠狠骂自己怎能如此作想,蒹葭还比她大呢,她都嫁了人了,又岂能拦着蒹葭? 只是到底觉得难过,竟连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都不知道。 却也只能故作惊喜道:“是吗?既有约在先,我这儿就算了。你快去吧,我这里不过吃个饭,哪里需要怎么伺候,你现下就过去吧,可别耽搁了。” 蒹葭低下头,半晌无言。云卿只道她是害羞,便假意匆忙说:“我也得去不厌台了。那裴三太爷我不曾见过,倒真是担心凉大爷一人该如何应付。” 蒹葭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继而道:“如此我就先过去了。记得要吃晚饭。” 云卿点点头,目送蒹葭退下。怅然片刻,终是没有胃口,带了芣苢匆匆往不厌台赶去。 慕垂凉才一进门便和裴子曜四目相交。 那是一种极柔和的目光,温润,良善,端正,从容,令人如沐春风。但四目相接不过一瞬,裴子曜的眼睛便骤然缩了一下,然后一寸一寸陷入幽深之地。 微湿的头发,身上有沐浴过特有的蒸腾的热气,衣服鞋子都还带着皂角的清香,显见是刚刚才换的。 他是大夫,一眼就能看出慕垂凉一刻钟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然后,只要想到那场景,便觉五脏蠕动起来,死死纠缠在一起,让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慕垂凉定定看着他,瞬间了悟,粲然一笑,收起折扇,上前对裴三太爷行礼。 “晚辈拜见三叔公,”慕垂凉道,“原是该亲自到府上去拜见的,然而家中诸事繁杂,一时抽不开身,便给耽搁了。望三叔公恕罪。” 四族同气连枝,慕垂凉和裴子曜平辈,同称一声“三叔公”原是没什么的。但那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却即可站起身来,恭谦地略点头道:“垂凉你太过客气了。” 慕垂凉便也不多言,一道候着。过了一会儿,莹贞姑姑笑吟吟出来了。 “见过裴太医。请裴太医随奴婢进去为小主号脉。” 裴三太爷点头应下,接过裴子曜手中药箱,虽莹贞姑姑进去了。 转眼房中只剩下裴子曜和慕垂凉二人。慕垂凉低头略一沉思,忽笑了,摇起折扇在裴子曜正对面坐下。 “天气甚好,裴大爷以为呢?” 080 登门 如今堂中并无旁人,裴子曜也懒得跟他打哑谜。他是大夫,稳重优雅的大夫,但是就算如此,也并非圣贤。 裴子曜淡然整理衣袍,伸手掸掉衣角上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灰尘,轻描淡写地说:“姐夫还真的是能掐会算。” 姐夫?裴子曜几乎从未叫过他姐夫,慕垂凉便更加明白裴子曜此刻心情,于是笑意更浓亦更优雅道:“客气。” “早知我会来?”问是问,眼神却已确定。 “是。” 裴子曜随口问说:“何以猜到?” “今儿一早上小主未曾出门,且谢绝见客,”慕垂凉笑说,“未免就有人怀疑小主舟车劳顿是否抱恙。裴大爷晌午得知此消息,但慎重起见,不能贸然登门打草惊蛇,所以命人下午继续静观其变。果然,小主下午也未曾出门未曾见客,所以三叔公晚上也就该来号平安脉了。而此时距小主进城已近两日,三叔公身为陪同回乡的太医,此时登门号脉乃是顺理成章,不致引人多想。至于裴大爷你陪同前来,一来是表明三叔公身为太医虽不如小主尊贵,但裴家和慕家却是一样的,你裴大爷亲自来撑的就是个门面儿,这二来便就顺道看看,毕竟自咱们两个不睦之后慕家内宅情形你已甚少亲眼看见了,这三来么,若能顺便让三叔公给你姐姐瞧瞧病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慕垂凉笑意始终未减,他摇着折扇不紧不慢解释的样子,就好比一个长辈在教懵懂未开化的小孩子做事,轻轻巧巧中自带了三分高高在上。裴子曜眼眸立刻便幽深了几分,他自幼时便晓得,论心思论算计,眼前人绝对堪称一流。 第83节 “姐夫你妻妾可以乱娶,”裴子曜抿一口茶,轻飘飘道,“话可不能乱说的。得知消息,命人静观其变,瞧这话说的,莫不是怀疑我闲来无事差人盯着你慕家吧?再者,三叔公本是职责所在也让姐夫说成刻意为之,连我来看看姐姐也都成了顺道观察慕家情形,姐夫这话说得可真伤和气呢。” “盯没盯着裴大爷不是心知肚明么?”慕垂凉笑意越发轻巧,“至于和气么,也要先前就有,如今才伤得了呢。” 裴子曜冷冷一笑,盯着慕垂凉道:“也是。所以姐夫也不怕伤了和气,明知我这个时候要过来,却故意在身上留下那种痕迹,知道我定能看出来?姐夫还真就有这种能耐,能把每一个刻意为之的复杂心机都做成漫不经心的精妙巧合,不过我猜……云卿她不知她夫君有这等能耐吧?” “知道什么?”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只见云卿带着芣苢恰好跨过门槛。云卿着一袭粉色撒小碎花儿的薄绸衫,腰上紧勒一条四指宽鲜亮水红色腰带,脚上同色小绣鞋儿走动之间若隐若现,而脸上因天热和走动染上的两团红晕更衬她肤若凝脂,亮丽娇俏。 二人几乎同时看着她起身。云卿只觉场面有些微古怪,她先前以为房中总该还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必定不至于尴尬,所以才直奔过来,不曾想就看到这等场面。左边的裴子曜越发有裴氏大家长的风范,和记忆中模样不尽相同,而右边的慕垂凉却只摇着折扇不紧不慢看着她,神色姿态恰与去年七夕斗灯之际沁河桥上偶遇时别无二致。 她就站在门口,两个男人就站在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走到谁面前路程都一样。 裴子曜看得出慕垂凉一刻钟前经历了什么,自然也能一眼看透云卿。想起她刚刚才和慕垂凉交颈欢好便觉得胸口堵得慌,尤其她还在笑,他如今很是见不得她笑,她笑得越好,他心情越糟糕,于是当即便又坐下了,一味低头喝茶。 少了一人盯着她瞧,云卿心中忽小小松了一口气,自然而然走到慕垂凉面前打破尴尬说:“聊什么呢?我不知道什么?” 慕垂凉瞥一眼裴子曜,笑道:“聊小时候的事。” 裴子曜一顿,与云卿一道看向慕垂凉,却听慕垂凉说:“想起裴大爷和阿宽小时候我教他们做事,教他们洞察人心和布局筹谋,但是两人性子虽大相径庭,却都不约而同地对我教的很是不屑。如今看着裴大爷坐镇裴家独当一面,难免就会想起幸而当初他没有学我,否则若教出了什么差池,还真难说如今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裴子曜眼神越发透着寒意,云卿自然听明白慕垂凉话中之意,却只能叫自己不要多想,于是只是笑说:“果然是我不知道的事。” 慕垂凉点点头,继而撇开裴子曜问云卿说:“怎不听话,让你先吃饭的。” 云卿不大好在裴子曜面前多说,便小声道:“着人给留着了,稍后一起吃。”声音极轻极低。 这厢才说完话儿,尚未坐下,便见秋蓉从里间出来匆匆忙忙对裴子曜说:“裴大爷,裴太医请您进去搭把手。” 搭把手? 裴子曜自知轻重,当即收了笑起身随秋蓉进去,云卿蹙眉与慕垂凉相视一眼,亦不敢耽搁随之便就同去了。 几人才至内间,便听裴三太爷沉声喝道:“先别进来!” 与此同时只听两个稚气童声惊喜道:“舅舅!”话音未落便见两个昭和曦和一道朝裴子曜扑过来。裴子曜神色这才略缓和些,蹲下身与二人目光齐平,十分疼爱地大力抱了抱。 “舅舅是来看昭和的么?” 裴三太爷此时却道:“子曜,你过来。” 裴子曜看看裴三太爷,又看着昭和,亲昵地捏捏他鼻尖儿说:“是,不过舅舅现下有事要做,昭和带着妹妹在旁等舅舅一会儿,好么?” 昭和大力点点头,拉着曦和便要过去,这才看见慕垂凉,当即吓得脖子一缩,匆匆站到云卿旁边儿去了。 慕垂凉不知何时又摇起折扇,微微虚着眼,似笑非笑。 慕大姑娘躺在床上,床幔是三层,第一层是细密厚实的枣红烟罗,第二层是蝶花相戏的明红薄绸,第三层则是稀疏透气的粉白轻纱,如今自床正中分成两段,后段放下了第一层的烟罗,密密实实遮住了,前段却只放下了轻纱,远远依稀可辨慕大姑娘模样。 裴子曜上前去后,只见裴三太爷先是对慕大姑娘介绍说:“臣斗胆请小主恕罪,只因今日只为号平安脉而来,不知小主确然抱恙,是以未带太医院人过来。眼下未免耽搁,臣斗胆提议由臣之孙儿子曜在旁协助一二,不知小主意下如何?” 慕大姑娘气若游丝,声音却极为柔和,听着像是带了笑的,她道:“如今是在家里,三叔公不必太客气了。子曜哥哥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听闻子曜哥哥如今已是裴家大爷,却要屈尊为我号脉,要我如何担当得起?” 裴子曜忙道:“小主此言又从何说起呢?虽不敢乱攀旁的什么交情,单说裴家医药世家,号脉治病当是本分,也就不敢论及‘屈尊’与否了。” 慕大姑娘便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子曜哥哥了。” 裴三太爷便吩咐道:“子曜,你去号脉,仔细些,莫敢有何疏漏。” “是,叔公。” 莹贞姑姑原在旁伺候着,见裴子曜上前便将粉白轻纱掀起一点,把慕大姑娘一截玉雪白臂拿出来搁在一方华丽的脉枕上,裴子曜再行一礼算是谢罪,待莹贞姑姑在慕大姑娘手腕上铺上薄薄一方丝帕,裴子曜便就半跪着与慕大姑娘号起脉来。 他指尖甫一触到慕大姑娘之脉,竟好像眼前看到什么景象似得吓了一跳,虽他面容仍沉静,但云卿熟悉他每一个神色,那样眼底突然的一跳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但也不过只有起先那一刹那,接下来裴子曜越发稳重从容,端的是神医的派头医药世家的气势,但裴子曜十分之谨慎,一道脉号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 不知怎的,云卿忽想起前几次裴子曜帮她号脉时的情形,因他眼底神色,就像是捉住了一根细微游丝,他极力掩饰捉到它的兴奋,又极力追寻以免它中途断掉,那种迷惑与笃定,体察与沉吟,真真是遇到大事才会有的慎重模样。 见他沉吟,慕大姑娘恐是有些歉意,便笑说:“约莫是回来太高兴,午间多用了些糕点,积食了。我也是忘了如今自己不是好动的人了,吃点子好的都要不消食,也难怪会头晕体乏。只是很是对不住三叔公,本欲借此机会让三叔公好好回家歇一歇,竟不料到底还是打扰到了,还惊动了子曜哥哥,我心甚是有愧。” 裴三太爷忙道:“小主着实是太客气了些。只是今日这脉相,以臣愚见,说是积食实在有些勉强……子曜,你说说看。” 裴子曜不料裴三太爷人前便直接问他,微微有些惊讶,但与裴三太爷一个对视便就稳下来,略略沉吟后道:“不是积食,是动了胎气。”抬头之际飞快瞥了慕垂凉一眼,定定地说:“是沾染了不好的东西。” 081 处置 慕大姑娘闻言一顿,便就柔声笑了:“子曜哥哥莫不是看错了吧?这是在自个儿家里,能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言下之意,即便真是动了胎气,都是自家人亲手布置的,话也不能乱说。 裴三太爷便顺着说:“究竟为何,还须细查。” 裴子曜听得话中提点,便就耐着性子解释说:“回小主话,看脉象,确然是动了胎气。但草民所说沾染上不好的东西,也只是沾染而已,只因小主今日积食之故身子惫懒,尤显虚弱,所以虽只是沾染毫分也觉分外难受。换作平日里,想必是察觉不出的。然而草民以为,小主身子贵重,须得更谨慎些,所以便就是那无意中沾染的一丁点儿,因毕竟不好,所以也该细细排查,早早儿清除了才是。” 慕大姑娘略略沉吟片刻,并未言语。云卿也知她如今不好说,若大查,恐与家里人生了嫌隙,若不查,莫说皇裔事关重大,便就裴家这两位大夫这儿也不能拂了一番好意。云卿毕竟不过嫂子,也做不得这个主,不免就去看慕垂凉,却见慕垂凉仍似笑非笑摇着折扇,目光古水无波静静落在裴子曜身上,良久方道:“既是看病,自然是要听大夫的。裴大爷说该怎么细细排查早早儿清除,咱们一并照做便就是了。” 裴子曜抬头冷冷扫过慕垂凉,转身又恭谦看向裴三太爷,裴三太爷却仍等着慕大姑娘吩咐。 慕大姑娘便轻叹一声,虚弱笑说:“我原是一心想回来探母,丁点儿麻烦也不想给谁添。如今却……罢了,我也知三叔公身为太医,莫说职责所在,还是一番仁善之心,既都是为我,我哪里还有话说?只是……” 听她犹疑,裴三太爷便躬身道:“小主若有为难之处,或是有其他吩咐,臣自当从命,不敢自作主张。” 慕大姑娘摇摇头,示意莹贞姑姑扶她起来。莹贞姑姑将一湘妃色大软枕给她靠着,便见慕大姑娘明明白白望着裴三太爷柔声道:“为难倒不至于,只是三叔公多年离家,恐能懂‘近乡情怯’四字。我自然珍重自个儿的身子,珍重腹中皇裔,但不免就担心,万一此事惊得人心惶惶,家中姊妹嫌我过分娇贵不敢再来看我,岂不是误了大好亲情?又再者,祖父也好太太也好,若为此忧心,岂非是我不孝?本就情怯,如何使得再添罪过呢?”说罢,绵绵一声长叹,招人愁绪惹人怜。 慕大姑娘声音有气无力,言辞又着实恳切,听来叫人心疼。纵云卿猜得出这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也觉得这慕大姑娘我见犹怜,恨不得能先答应了她,叫这娇弱美人儿先安下心来再说。 裴三太爷与裴子曜,却并未说话。 慕大姑娘长叹罢了,却仍戚戚不可抑,望着幔帐愁苦道:“再或者,昨儿是我自作主张送三叔公回裴家团聚,如今若传出我身子不适,恐有些小人捕风捉影,说是三叔公没有尽职尽责,那可更是我的不是了,我又如何担当得起呢?越想,便越觉此番回乡探母,实是我一人给你们众人添了麻烦,实是我的不是……” 裴三太爷当即和裴子曜相视一眼,便听裴三太爷道:“小主思虑周全。那么依小主所言,当如何处置视为妥当?” 慕大姑娘看了一眼慕垂凉,娇娇弱弱说:“便就请三叔查一查,若我这不厌台有什么不妥当的,清出去也就是了。余下还是不必张扬的好。说来此处素来是太太和哥哥嫂嫂帮着打理的,太太是万不可惊动了的,便就烦请哥哥嫂嫂在旁帮着些三叔公,妹妹此处多谢了!” 裴三太爷与裴子曜自然应下,慕垂凉与云卿便也应允。于是由裴三太爷留在慕大姑娘房中细问详情并开方子,由裴子曜将慕大姑娘这两日看过用过的逐一检查。 首先是要查茶具,衣物,饰品,脂粉。两个小的昭和曦和自然不便在此处,黄庆儿和春穗儿欲领他们出去,俩娃儿却巴巴望着裴子曜,显见是更想与舅舅待在一块儿。慕垂凉笑意便就更深了,略略瞥过一眼,两个娃儿登时就噤了声。云卿见状便暗掐慕垂凉一把,说:“我去外间儿盯着,免得这一会儿子谁不小心乱动了什么,到时给查漏下可就不好了。”接着便就顺理成章带着两个娃儿到了外头,在方才候客喝茶的厅堂里坐下了。 “昭和跟曦和很喜欢舅舅呢,”云卿甫一坐下便笑说,“舅舅很疼你们么?” 曦和微微扬了扬下巴,没说话。倒是昭和笨手笨脚地斟了杯茶捧与她,带着点傻乎乎地笑说:“是呢,昭和最喜欢舅舅了。” 曦和拉扯他一下,昭和立刻缩了缩肩膀,喏喏道:“不,不是,昭和最喜欢、喜欢阿爹了,然后才、才是舅舅……” 云卿“噗嗤”就笑了,忍不住揉揉昭和头发笑说:“这话在你们阿爹面前说说便是了,还用瞒着我?谁教你们这么说的,你们的舅舅?” 昭和害羞笑笑,并未作答。云卿见曦和眉头蹙着,像是被方才房中场景吓到的劲儿还没缓过来,便就接着逗弄说:“你们这舅舅也真是的,小孩子喜欢谁便就该直说了,还用得着硬教硬拐么?” 曦和便就不乐意了,冷清着小脸儿撅着嘴说:“不是舅舅教的,是我们阿娘教的。你不能说舅舅的不是。” 裴子鸳? 云卿指尖儿顿了一下。她不大想起裴子鸳此人的,原先照着惯例,她这后进门的每月月初月末需得去向裴子鸳请安,但慕垂凉极其厌恶她过去,也吵了两次,后来连阮氏也干涉,便实在不好再过去了。再后来,两个娃儿住在她房里,越发地与她亲近,慢慢的她心里头不生分,就更难想起裴子鸳了这个人了。 而今突然被曦和带着刺儿地提起,倒真有些意外。不过转眼一想,裴子鸳虽长年卧病在床,但教孩子却很是仔细,想必也是怕慕垂凉不悦才特特连这一句半句的话儿也要留意着,那个毕竟是生母,云卿纵是心里头疙瘩了一下子,也就真不能计较什么。 便就继续抱着昭和,笑对曦和道:“原是你们阿娘教的,那就对了,我说呢,也许久不见你们舅舅来咱们家了,还好奇你们何时见的他。不过你们这舅舅,我可不说他的不是,我还指着他替我好好疼你们呢,是不是,昭和?” 昭和大力点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勾住她脖子,使劲儿往她怀里蹭,云卿见曦和神色也缓和了,这才放了心。 昭和身上有一股子茉莉花的香味儿,兴许还夹杂着其他花香。云卿不由想起芣苢的话来,说昭和如何为了让她能够安眠而悬篮缀花,如今这花香怕就是有给她悬华篮子沾染上的吧?这样的孩子怎可能不招人疼呢?又大抵是看到慕大姑娘有了身孕,让她这一会儿子格外喜欢孩子,心说若自己也得了昭和曦和这样的儿女,该是有多好。 正这样想着,便听昭和埋在她肩膀处,在她耳旁吹着热气儿偷偷说:“阿娘,在昭和心里,舅舅最好,第二个是阿娘。是你这位阿娘。” 云卿愣了一下,透过昭和看到刚刚从里间儿出来的慕垂凉脸都黑了,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慕垂凉是单独出来的,云卿便就起身问说:“你竟先出来了,这可不好吧?” “秋蓉在呢,”慕垂凉摇着折扇在她近旁坐下,吓得昭和慌忙退到一旁,他却只瞥了独坐一旁的曦和一眼,继而方对云卿道,“再说了,我在,裴大爷未必畅快呢。” 云卿想起方才事,忍不住又笑了。便就打发昭和与曦和到旁边儿吃糕点果子,问慕垂凉说:“这事儿你怎么看?” 慕垂凉环顾四下,带着三分冷笑说:“倒有意思。” 云卿点点头小声说:“我也觉着有意思。裴太医都说沾染上了不好的东西,说动了胎气了,咱们这小主却还不怎么着急,还顾念着裴家人面子呢,这是多防着呢。” 慕垂凉挑挑眉,嗤笑说:“我这妹妹的事儿且就再论吧。倒是这裴家,有意思的很,出了事是他们的错,如今却偏要找点子事出来。” 云卿皱眉说:“我也觉着奇怪,怕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 慕垂凉“哗啦”收了扇子,在她头顶“吧嗒”一拍,笑说:“都是太太亲手收拾的,能出什么错儿?倒是那词儿用的古怪,沾染,若是沾染的话,可把踏进过不厌台的所有人都给捎带上了。” 正说着,秋蓉也带裴子曜出来了。裴子曜神色中有些微的迷惑,仿佛看到的什么与先前的认知不大符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似的。云卿心下琢磨,恐是方才在里头没搜到什么? 若果真是因此事,那是不是说,裴子曜与裴三叔公并非在一惊一乍,慕大姑娘果然沾染了能致动胎气的东西? 云卿下意识看向慕垂凉,果见慕垂凉也在看他,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都慎重了许多。 慕垂凉甚至说了句:“有劳了。” 082 思路 裴子曜点点头表示听到了,接着站在桌子旁,目光一寸一寸看过堂中每一件东西,像是在用目光逐一审问。他站得笔直,临近桌子的左手食指微微屈着,骨节死死摁在桌面儿上,云卿熟悉他的动作,晓得他每临大事有静气,如今正是他最严肃的时刻。 裴子曜是在思考。 慕大姑娘动了胎气,旁人不清楚,他这号脉的最是清楚不过。而且他没有故弄玄虚,那真的只是一丁点儿的量,这么一丁点儿的量对人根本就不可能……但慕大姑娘如今的确为此受难,而三叔公也示意要挑明,那他只能说出来。 既说出来,今儿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慕家一个说法。 但他又十分清楚,慕大姑娘是慕家送进深宫的一颗棋子,如今才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慕家怎可能大意到让她在家里有任何闪失!所以那些死物,那些能在慕垂凉和云卿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待在不厌台的死物,都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就只有人,活人。 那一丁点儿的量,更像是人身上带着的,因与慕大姑娘接近所以沾染上了。量实在太小,简直就像浮灰,所以慕家自己的大夫没能瞧出来?只可惜慕大姑娘身子实在是太差了,太差了,一击即中,一击即中啊…… 云卿见他如此,心底疑问不免更重,不由便就问说:“这里的物件儿不查了吗?可是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裴子曜一顿,回头看去,当即便觉得心口猛然缩了一下。云卿,他的云卿,如今站在他的姐夫慕垂凉身边,身旁他姐姐的两个孩子便就像他们的孩子一般紧紧偎着她,看着竟像一家四口,她甚至说,我们。 心头又有什么翻滚起来,铺天盖地,汹涌咆哮。他几乎是立刻又回过头去,好好遮掩住脸上冰霜。 “子曜,可有眉目了?” 众人一看,原是莹贞姑姑和裴三太爷出来了。莹贞姑姑脸色有些发白,裴三太爷更是眉头紧蹙,显然慕大姑娘病情堪忧。越是如此,众人越是将目光都放在裴子曜身上,裴子曜不是不知道,他松开手,由指节顶在桌面上化为掌心覆在桌面上,然后忽而收起,回头神色已融化许多,他平和笑道:“如今尚无眉目,正想与姐夫商量呢,想着若是方便的话,倒是想……查人。” 裴三太爷顿了一下,眉头有略微轻蹙。若到了查人的份儿上,那便是说物件儿都查过且都无问题了,而查人终究是得罪人的事,更何况若查过了却没查出什么,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了。 裴三太爷如此犹疑,云卿心中更是疑窦丛生。裴子曜分明什么都没查,他怎么确定物件儿没事,问题出在人身上呢?难不成所谓沾染,内里还有什么古怪? “确然都查妥当了吗?可有遗漏的?”裴三太爷并无必要地问道。 裴子曜确定地点点头,道:“查过了,并无遗漏。” 第84节 眼看着裴三太爷神色犹豫,云卿与慕垂凉相视一眼,都觉此事更不简单。慕垂凉正要开口,却忽闻外头一个小内监进来,直对莹贞姑姑报说:“姑姑,慕老太爷到门跟前儿了。” 那小内监只认莹贞姑姑的脸面,莹贞姑姑却先问慕垂凉和云卿说:“凉大爷和大奶奶的意思呢?” 慕垂凉笑道:“小主的意思原不叫惊动他老人家的,可如今人都到了门口,我这作晚辈的倒是能拦着他老人家么?” 莹贞姑姑竟又问云卿:“凉大奶奶呢?” 云卿微微有些讶异,慕垂凉话里头意思很明白了,何须再问她呢? 云卿倒是不大喜欢让老爷子事事都搀和进来,她以往总是一心要帮慕垂凉在慕家树立绝对地位,但此番不同。裴三太爷是宫中太医,在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儿的,而裴子曜如今是裴家大爷,他的一句话就是裴家的一个态度,云卿以为,这等麻烦场面不如就让老爷子亲自盯着,免得若她二人做得稍有差错,回头还需得长篇累牍费心向老爷子解释。 “若姑姑以为还算方便,便就请进来吧。如今三叔公毕竟贵客,不是普通长辈,家里只我与凉大爷两个小辈儿招呼着也实在是有些失礼。况且……”云卿望着两位裴氏医者道,“若小主果真沾染上什么,那可就事关重大了,只怕我二人做不得这个主。” 慕垂凉轻轻笑了,摇着折扇漫不经心暗瞥云卿一眼,大有“深得我心”之意。 莹贞姑姑这才点头道:“既凉大爷和大奶奶都有此意,奴婢便就亲自去请慕老太爷过来。只是如今若果真要查人,奴婢便就擅自做个主,即刻起,这不厌台怕是不当再有人进出了。一切等裴太医有了论断再说。凉大爷和凉大奶奶以为如何?裴太医和裴大爷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皆无异议。莹贞姑姑便点点头出去了,待她请慕老爷子进来,几人不由愣住了,因慕老爷子身后竟连一人都没跟着,接着便有一双小丫鬟过来奉茶,乃是生面孔,显然是宫里头带出来的。 “贤弟!”慕老爷子一进门就哈哈大笑,上前对裴三太爷道,“咱们兄弟可有些年没见了。上次你回来探亲,咱们和你大哥——” 约莫是想起来裴三太爷的大哥、裴子曜的祖父业已过世了,慕老爷子忽打住,绵绵一叹,转而放缓了语气,问裴三太爷:“今次回来,咱们兄弟好好聊聊。” 虽称兄道弟的,裴三太爷却分明不甚亲热,只是守着礼数笑道:“是。” 这厢才开始让座,那厢便见莹贞姑姑一挥手,两个小内监自外头把门关上,几人速速守在了门外。 这阵仗,云卿突然就紧张起来。 两个娃儿昭和曦和人虽小,也知这场面不是好玩的,上前乖乖给慕老爷子行罢礼便就退到云卿身后去了,一声也不敢吭。莹贞姑姑脸色不大好,却仍极力稳住笑,对裴三太爷道:“裴太医,当如何,奴婢只等您吩咐了。” 慕老爷子这才像是刚刚察觉房中异样,问说:“这是为的哪般?” 裴三太爷并无开口解释之意,莹贞姑姑见无人应,便就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云卿听得她仍是极力将慕大姑娘的病情往小处说,仿佛多亏裴三太爷和裴子曜来得早,如今只是察觉有异、丁点儿损伤还未造成、慕大姑娘如今只不过是在小憩罢了。 慕老爷子听罢,沉吟一番道:“既是贤弟和子曜都这样说,那显然是绝无差错了。还要拜托贤弟好好帮着看看,小主身子娇贵,如今可是万万不能有何闪失的。” 裴三太爷点头应下,却不动手,只是对裴子曜点了点头。 裴子曜亦点头算作回应,接着问莹贞姑姑道:“昨儿和今儿这两日,有哪些人近过小主身?” 秋蓉便道:“慕太太,凉大奶奶,大哥儿和二姐儿,泥融姑娘,秋蓉姑娘,宫里带出来的一双婢女,还有奴婢自己,拢共不过这九人。” 慕垂凉略一沉吟,对裴三太爷道:“方才小主的意思,不欲惊动太太。所以太太和泥融姑娘且先往后放一放,叔公以为如何?” 云卿惊讶,裴子曜这意思竟是说,问题就在出在她们这九人身上? 这也实在太玩笑了吧?看向慕垂凉,慕垂凉也是挑眉仿佛不大相信的样子。 如今慕老爷子在,裴三太爷自然亦不欲闹大此事,便就问说:“旁人倒罢了,怎的连凉大奶奶都要查?未免失礼了些。” 云卿便就笑道:“无妨。既有嫌疑,一道查了倒也叫人安心。免得我在这不厌台不受欢迎。” 裴子曜眼睛略略看过云卿,终是落到莹贞姑姑身上,道:“烦请姑姑将除去太太和泥融姑娘之外的余下几人都请过来。” 莹贞姑姑自然照办。云卿便带着两个娃儿也跟着上前去,裴子曜命她们几人站成一排,为首的是莹贞姑姑,接着是宫中带出的两个婢女,其后分别是秋蓉、云卿、曦和、昭和。 裴子曜神色严肃,显然不是玩笑。云卿更加闹不明白,看向慕老爷子,他也不甚在意模样。 然而裴子曜心下明白,若先前推测都无错,那么所谓沾染上的东西,就一定出自这几人。 裴子曜仔细检查了莹贞姑姑的手指,尔后是手腕处衣袖,接着是发钗与珠花,这些动作本过分亲昵,但如今屋中分外压抑,裴子曜又十分严肃,看起来绝无狎玩之态。 果然,莹贞姑姑没有任何问题。裴子曜原就觉得,宫中这三人是不该有问题的,但他更加明白,这三人之外就只剩更不可能的四人。秋蓉,慕垂凉心腹,素来只听慕垂凉一人号令。云卿,完全没有理由加害慕大姑娘。至于两个娃儿,他们自然更不可能。 这一双婢女也很快查完。 轮到秋蓉的时候,云卿觉得裴子曜目光看起来更冷凝了。 甚至连裴子曜自己都开始怀疑,他方才说要查人,是否有些冲动了。 将秋蓉的一枚簪子还给她,裴子曜定定站到云卿面前。四目相接,再看不出彼此眼底的情绪。 裴子曜低声道:“失礼了。”说着握住云卿一只手,那只手如此温软,令裴子曜有刹那的失神,然而他几乎立刻就看到手腕处缠着的白纱。 那是右手,他亲手毁掉的那只手。 裴子曜几乎不敢多看,下意识就要松开,云卿与他面对面自然察觉,正要收回手,却觉裴子曜的手难以察觉地一个战栗,接着猛然抬起头,死死盯住了她。 “凉大奶奶……” 裴子曜根本难以置信。 083 祸缘 昭和并不惧裴子曜的,此番却怯怯开口道:“舅舅,你这样子盯着阿娘……好吓人……” 房中一时静得有些瘆人。 云卿茫然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折扇略僵了一下,接着微微虚起眼睛,像看不清眼前人一样。 她一时有些头痛,却也知此刻不是哑口无言的时候,便挣脱了裴子曜的手,不失礼数地问:“裴大爷,可有什么疑问?” 裴子曜亦略怔了一下,旁人只觉他甚是据守礼数,但云卿与他面对面相距不过一尺之遥,自可看见他眼底滚动的复杂思绪。若她没有看错,裴子曜此刻脸色发青,是暴怒的前兆。 “慕太爷,三叔公,”声音分外镇定,裴子曜却仍紧盯着云卿一字一顿缓慢说,“凉大奶奶身上有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儿,这房中多是女眷,其他各色脂粉味儿也重了些,是以一时不好分辨。若方便,但请一间清静无味小屋,待晚辈一查便知。虽失礼,却可尽快还凉大奶奶一个清白。” 还一个清白?云卿品味话中味道,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裴子曜这话明明白白是告诉大家她未必有罪,但也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嫌疑,就在她这里。 兴许的确事情有疑,又兴许是碍于她身份。总之裴子曜说得极慢也极稳,十分之慎重,连莹贞姑姑和秋蓉都变了脸色,忧心忡忡看向她。 慕垂凉依旧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只是旁观。 他不发话,场面一时更为冷凝,裴三太爷便假意怒道:“子曜!如何这般无礼!” 慕老爷子却已了悟,如鹰隼般突显霸气,一双大而突出的眼睛直直看着云卿和裴子曜,半晌方道:“那就查,查仔细,查安心。” 云卿知事成定局,今次必得走这么一遭,然而心底却在想,此事若给传了出去,只怕慕家内宅,要大乱啊! 因此,直到随裴子曜进了备好的房间,她仍只低头快速盘算,根本没在看裴子曜。却见裴子曜几乎一进门便狠推她一把将她逼至墙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疯了!” 云卿蹙眉,半晌方了悟,不免冷冷看向他。这一看不打紧,却见慕垂凉一脚已踏入房门,此刻正将门从内里关上。 裴子曜身上的药草气息突然浓重起来,云卿心下厌烦,奋力推开他低喝道:“你才疯了!” 裴子曜趔趄后退半步,分明已留意到慕垂凉的存在,却丝毫不理会,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一脸盛怒道:“我疯了?你知不知道此事厉害?你手上有什么你不知道?”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云卿冷道,“我如今随你进来,可不就是为了听你说么?你有这工夫不如说说清楚,我手上有什么,你要怎么跟你叔公和我们老爷子说,你打算定我个什么罪想看慕家怎么处置我,一并说清楚好了。早些说完,我也好早想对策!” 裴子曜的脸忽现几分狰狞,再开口分明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冤枉了你?”说罢一把抓住她指尖凑道她鼻尖下冷冷道:“你自己闻!你原先是我二叔的徒弟,这档子香味你纵不知是什么也该知有异,你仔细闻一闻看是不是普通花草脂粉香气,你好好想想看我有没有冤枉你!” 云卿欲挣脱而不得,欲要分辨,却也忽觉有几分不同。 却不是气味,而是手指。指腹似乎不甚清爽,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类似香粉的东西。 云卿心下疑窦骤生,来之前她与慕垂凉纠缠嬉闹,差一点就要行云雨之事,未免出门被人看出所以特特仔细擦了身,接着方梳洗更衣,重擦脂粉。 但手上这绝非脂粉,因为自她手腕手上之后蒹葭芣苢分外小心,从不让她自己梳洗,生怕伤口再出岔子。出门前蒹葭因怕她与慕垂凉纠缠时伤到手腕,更是让她连梳子都不碰一碰,她擦过手之后再没摸过什么,怎的此时指腹上会沾有香粉? 她手指碰过什么东西? ……或者,碰过什么人? 云卿不得不想起方才那一幕,她抱着糯米团子般的小人儿亲亲摸摸分外疼爱,小人儿也亲昵地抱住她的脖子,小嘴儿在她耳根处蹭着说着甜甜暖暖的话儿…… “这里呢?”云卿抓住头发,转身露出后颈,极力平静道,“烦请帮我看一看。” 裴子曜分明一顿,片刻之后,终是道:“有,同一种东西。” 云卿乍然松开手,一头乌黑青丝自指尖散落下,她几乎是下意识蹙起眉头,心底狠狠道,怎可能! 于是转身问道:“你明知我拜师并不是学医,我爹也素来甚少在家,如何能教我辨识药物?你便就直说吧,究竟……是什么东西?” 裴子曜目光突然充满悲悯,云卿疑心自己看错了,因只是一刹他眼底神色已确然无疑是深深的厌恶,一字一顿咬牙道:“元寸香!” 云卿怔然后退半步,元寸香,麝香。 再看自己手指,便觉有几分恶心。云卿压下心头异样,极力稳住声音假意平静问:“不可能单单只有元寸香吧?那样纯粹的麝香粉,倒也并非常见的。况倘若纯是元寸香,早该人一进门你就会闻到不是么?你是那样厉害的大夫。” “自然不是,”裴子曜并未因为云卿恭维开心几分,相反,他似乎更为不悦,却不再是暴怒,而是伤怀,因而十分平静解释道,“还有花香。因量太小,如今依稀辨得出茉莉和藤萝,但至少还有七八种。今次是为查出慕小主胎像不稳原因,所以自初查之际心底便存了红花麝香等物,否则莫说我,纵我叔公也未必能辨别出此间元寸香味道。” 云卿指尖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没说话。 她之所以这样问只是好奇,好奇倘若她和昭和身上果真有元寸香,那么起初裴子曜抱昭和时岂不贴的更近,如何能不知呢?然而裴子曜此番解释却也不无道理,起初是在慕大姑娘房里,房中花草香脂粉香本就重,他抱昭和时心底满是疼爱,自然未觉有何不妥。其后情形,若找不出所谓沾染的来源,恐裴家这二位大夫难以交代,所以一心只悬在那几种可致滑胎的药物上,这才十分敏感,一丁点儿的味道也能察觉到。 如此说来,她自洗手之后只碰过昭和,所以手上香粉确然来自昭和,相反的,若她手上确然有元寸香,那么昭和身上便毫无疑问带着元寸香了。 于是云卿不得不想起另一点,慕大姑娘甚是疼爱昭和曦和,这两日若说接触最多,恐怕除了阮氏和莹贞姑姑,就只有昭和了。所以慕大姑娘胎像不稳,是了,整日里将元寸香抱在怀里亲亲摸摸,自然少不得要沾染上…… 所以才动了胎气。 云卿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去想倘若裴子曜今日没有查出来,慕大姑娘究竟会如何。 更不敢想,究竟是谁在昭和这孩子身上放了元寸香来害慕大姑娘腹中胎儿,这是何等险恶用心! 她差点脱口而出想要对慕垂凉说出真相,然而抬头看看面前二人,不得不生生咽下口中的话。 裴子曜在救她,云卿相信他也决计不想昭和出事,但他今天必须就此事给个交代,所以一旦他知晓真相就一定会死死揪住慕家查找出凶手。接下来呢?接下来慕大姑娘这一胎有任何闪失都是慕家的罪过,再与他裴家无关。而慕家内讧家宅不宁,裴慕两族明争暗斗中自然就落了下风。 若慕家斗败,她和慕垂凉该何去何从? 云卿几乎是下意识看向慕垂凉。慕垂凉并无靠前之意,他仍在门口站着,云淡风轻摇着折扇,分明将她们所言一字不差收进耳朵里,却仿佛那些话根本不重要。 但是云卿晓得慕大姑娘在慕家大局中的重要,也晓得慕垂凉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带着元寸香接近慕大姑娘的人,此时此刻,昭和的元寸香究竟从何而来仿佛根本不重要——云卿眼神黯淡几分——重要的是,她几乎能够认定,只要她说出昭和,即便明知昭和是被人利用,慕垂凉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想想看,裴家自己的外孙下药,再由裴家人查出来,且差一点就栽赃到慕家大奶奶身上,这么讽刺的闹剧这么好的反击借口,慕垂凉怎么可能放过。 他原就痛恨裴子鸳,痛恨这孩子的存在,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绝对不会。 许是她眼底挣扎太明显,裴子曜离得近业已察觉,他仔细盯着她的脸,不打算放过她任何细小动作,且问说:“你怎知,手上的元寸香后颈上也会有?你想起什么了?你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已经知道你手上元寸香从何而来,是不是?” 云卿低头只是不言。 裴子曜极力劝说:“你明白此间厉害。慕老爷子不会偏听偏信的,稍后出门恐怕除了我叔公,还会有其他大夫在。你手上和后颈上若有,恐其他地方也会有,虽药量极小,但我能看出来,就难保不会有旁人看出来。若现在擦洗,一来未必能全部清除,二来,稍有能耐的大夫必能看得出刚刚擦洗的痕迹,到时更是百口莫辩。所以不要隐瞒,说出究竟怎么回事,不然这个坎儿你倒是要怎么过去!” 云卿张口欲辩,怔然想起昭和,想起他方才那一句“阿娘,在昭和心里,舅舅最好,第二个是阿娘。是你这位阿娘。” 084 保全 “我懂你的意思,”云卿抬起头,定定望着裴子曜说,“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身上有什么,也不知它们从何而来。” 裴子曜惊讶倒退半步,一脸不可思议:“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一时当真气得说不出话来。 云卿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第85节 “显然,她是知道的,”慕垂凉终于停止旁观,摇着折扇上前来,却是对裴子曜说,“并且显然她不会再多说。不过今日之事总要有个论断,所以现在她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裴子曜冷道:“我怎么想?你说我怎么想!” “那就好。已经进来太久了,”慕垂凉收拢折扇,轻描淡写说,“如今不妨长话短说。谁?” 云卿还在思考“那就好”究竟何意,裴子曜却显然已经跟上慕垂凉的话,他亦收了笑,再不是方才为她冲动紧张愤怒的裴子曜,而裴家大爷裴子曜了。 “蒹葭。” 云卿见裴子曜眉宇间仿佛对什么厌恶得紧,不由追问:“什么意思?蒹葭怎么?” 慕垂凉却只盯着裴子曜,摇头道:“蒹葭不可以。一来她会崩溃,二来我也不欲与长庚有嫌隙。” “那就秋蓉。” 慕垂凉继续摇头道:“秋蓉这几日人在不厌台,她二人难以碰到。” 裴子曜终于冷笑,死盯着慕垂凉讽刺说:“蒹葭的话会伤到你的人,而秋蓉本就是你的人,你自然不舍得。那就芣苢,若再不行,我倒是认为是你的话更佳。” 慕垂凉琢磨了一下,平静点头道:“好的,芣苢。” 裴子曜脸上厌恶之色更重,几乎有些烦躁地说:“你要怎么做?” “直说,”慕垂凉道,“就直说好了。告诉你三叔公和我们老爷子她手上有元寸香,剂量极小,只在表面一层浮香,且只有手上有。你如此说,三叔公必会依从你,若老爷子再请其他大夫过来,总不过园中孙大夫和郑大夫。孙大夫医术略次,未必能够识辨,郑大夫确然厉害,然而你若说在手上,他也只会仔细检查手,不好再查其他。” “然后呢?”裴子曜眉头紧蹙,对慕垂凉的厌恶越加不遮掩。 “然后,查,”慕垂凉有些倦意,却一丝不乱地说道,“该怎么查自有我来安排,但该查出个什么结果却只有你这位大夫能够左右。咱们彼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时候见机行事便就够了。以你如今心思智谋,我不担心。” 裴子曜盯着慕垂凉看了半晌,厌恶地说:“姐夫,你可真叫我恶心,这么多年都一样。” 慕垂凉微微一笑,看着他说:“而你终究变成了我这样的人。” 裴子曜一分一分变了脸色,看起来就像要咬人,再无半点温润书生之态,他铁青着脸喝道:“收回这句话!” 慕垂凉不大在意地握住云卿的手笑道:“那就当我没说。今日你说什么都依着你,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致她于死地。” 裴子曜看着一脸茫然的云卿和笑意敦厚的慕垂凉,神色愈加冷凝,他再度后退将携手并立的二人尽收眼底,冷笑着说:“你也不必谢我,我于她有亏欠,所以不愿见她因我而死。但倘若是你,我倒是巴不得看你痛,最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点想必你心里清楚得紧。” 云卿一个激灵,紧紧抓住慕垂凉的手,却见慕垂凉神色一分不改,仍笑意温和地点头说:“知道了。那么请吧,至少今日要并肩而战,保住这个丫头。” 裴子曜盯着云卿,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狠狠对慕垂凉道:“她定要恨死你。” “嗯,”慕垂凉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道,“知道了。你也逃不掉。” “你——”裴子曜咬牙切齿。 “你如今不过是想要她活着,”慕垂凉笑意温柔看着云卿说,“我也一样,我只要看她好好在我身边待着那就好。旁的,你顾不上,我也顾不上。” 顿了一下,又伸手抚摸了下云卿的头发,似不在意地说:“未免她受惊……你是物华最好的大夫,素有神医之名,定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裴子曜压了压眼底翻涌的神色,深深望了云卿一眼,接着以裴家大爷应有的风范打开门稳步走出去。慕垂凉揽着云卿的腰欲随后跟上,云卿却猛然转身紧紧抓着慕垂凉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怕了?”慕垂凉握紧她的手柔声安慰说,“不怕,有我呢。” “不是,”云卿紧张摇头说,“我原是不怕的,如今却怕得要死。你和裴子曜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什么蒹葭秋蓉芣苢?什么叫彼此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什么又叫定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慕垂凉笑容之中满是柔情与宠溺,他低头以额头抵上她眉心,稳稳抱着她轻声笑说:“没什么,稍候自有我与裴子曜一并周旋,你在旁候着不必多说,等我处理好了带你回房即可,这原就只是小事——” “我不是小孩子!”云卿鼻子一酸带着哭腔低吼,“我知道这不是小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不要插手好不好?我现下已经有眉目了,你容我来处理,我来查,我保证给你个交代!我、我……” “好,我依你,”慕垂凉点头道,“但眼下这个坎儿咱们得先过去。我晓得你的心思,你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才宁肯对裴子曜撒谎,宁肯在他面前默认,我能懂,但我不能答应。” 云卿一顿,一时眼泪更加汹涌,扑进慕垂凉怀中失声痛哭。慕垂凉拍着她的背如哄小孩子一般安慰了两句,紧接着便就返回不厌台厅堂了。 这一进门,二人便就愣住了。 如今这堂中除先前所有人一人不落之外,还新添了几人。一是慕大姑娘与阮氏,分别坐在右上位与次位,二是二太太洪氏和凇二奶奶孔氏,分别坐在左上位与次位。慕垂凉淡淡扫过四人,见慕大姑娘虽脸色虽差,但坐得分外镇定,阮氏忧心忡忡,神色略显恍惚,洪氏四处打量,兴奋难掩,孔氏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云卿却只是有些恍惚,只是有些好奇,一发现势头不对莹贞姑姑便从内封了门,慕大姑娘还特特交代了不能惊动阮氏,怎的阮氏偏就来了呢?阮氏能进得了门倒罢了,倒是洪氏和孔氏,若只是来拜访,莹贞姑姑必定要拦着的,如何反倒能给放进来? ……莫不是竟从哪里知道此间情形了?好生古怪…… 云卿双目通红,自不能瞒过众人眼。然而进门时堂中登时安静下来,孔氏与莹贞姑姑等人眼中甚至充满悲悯,慕垂凉一看便知裴子曜已按计划先说了,但云卿却浑浑噩噩,进门看了一圈儿,下意识用目光搜寻昭和。 昭和却也正在看她,竟顾不得他最怕的慕垂凉就在身旁,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扑过来,仰着小脑袋眨巴着这大眼睛看着她问:“阿娘为什么眼睛红红的?阿娘哭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云卿心底儿一颤,蹲下身来看着他。昭和正欲如先前一般伸手环住她脖子,却见慕垂凉居高临下不冷不热瞥过来一眼,昭和当即吓得脖子一缩,手也怯怯放下去。 这一幕恰好落入云卿眼里,云卿鼻子一酸,伸手紧紧抱住昭和叨叨念说:“好昭和,我的好昭和……” 毕竟不知如今状况,慕垂凉便柔声劝云卿:“先过去吧,三叔公和祖父都候着呢。”又吩咐昭和道:“你,回去站着。” 云卿突然觉得心口压抑得紧,拥堵的思绪脱口而出就变成嘶吼:“你老是凶他做什么!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么?” 慕垂凉明显一滞,渐渐蹙起眉头,然而如今堂中还有旁人,实在顾不得细思,因而便俯身扶住她肩膀叹说:“罢了,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不是你的错。若能求得小主谅解,就无须自责太深。况且小主腹中胎儿并无损伤,你不必见之伤怀。” 听说是“见之伤怀”,孔氏等人方露出了悟神色,目光中的可怜意味也就更重。 云卿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慕垂凉,又略略看过房中众人,便就道:“凉大爷,不如就让秋蓉先带孩子们回去吧,免得扰了长辈们谈话。” 话是对慕垂凉说,目光却相继看过众人。慕垂凉略一琢磨,见众人皆无异议,便就道:“好。” 云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抱住昭和,亲吻他脸颊之际与他耳语道:“让黄庆儿给你洗个澡,悄悄儿的,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嘘,别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极轻。 昭和素来便是个听话的,见秋蓉带着曦和过来,便就愣愣点了个头随她们去了。云卿目送她们出门,心里悬着得那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然而再转身看着堂中一干人等,便又觉得那石头“噗通”砸进了心湖里,荡起不安分的涟漪。 昭和已平安,接下来便是竭尽全力,让自己脱险。 085 算计 云卿上前施施然对裴三太爷福了个礼,裴三太爷立刻还了个礼,云卿冲那方向淡淡点了个头,原是要谢裴子曜的,裴子曜却未在看她,反倒是目光尽数落在她身旁慕垂凉身上。 即便慕垂凉没有点头回应,云卿却仿佛无比清楚地看到他二人在目光交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已然达成了某种默契。 多么可笑,慕垂凉和裴子曜竟然也能就某事达成默契。 然而实在无暇顾及其他,唯有面向慕老爷子时干脆利落跪地道:“云卿深知此番无从辩驳。虽不知何时何处沾染上了元寸香,但的的确确另小主贵体抱恙,庆幸未酿成大祸,然令小主千金之躯受此磨难,云卿已然罪无可恕,但请家法从严处置,莫敢有辨。” 说罢,只是低头长跪。 慕垂凉和裴子曜都略略放下心来,尤其慕垂凉,先前见云卿又是哭又是当众呵斥他,便以为她不够清醒不够冷静,如今这几句话一出口却颇见深浅,叫人由不得暗赞。提元寸香,乃是附和裴子曜的说辞,承认错在自己,提不知何时何处,乃是说皆是无意,是为自己开脱,提家法处置,乃是希望此事只限于家事,莫再往大处闹,否则届时于家族可是大大的不妙,慕老爷子当知深浅。 慕老爷子微微突出的眼睛如今半睁半合,像虚着眼看不出喜怒的豹子。他的眼珠子像是罩着一层无色的琉璃,看起来分外清寒冷静。然而盯着云卿看了半晌,却只不冷不热道:“云丫头,你太大意了。垂绮幸而无事。” 云卿小心翼翼松了一口气。垂绮,老爷子叫“垂绮”而非“小主”,那么显然便是家事了。 正要顺着老爷子的话再度恳切认错,却听一个声音犹犹豫豫说:“虽说结果是无事……但起因……” 云卿不必寻声看去便知是谁,当即心头一跳,暗叹不妙。 洪氏到底不只是来坐坐儿的。 洪氏假意思量一番,很有些踌躇地说:“虽说方才裴大爷已说过一些,但具体因由,恐还是要听云卿细细地说。倒不为旁的,只为要给小主一个解释一个说法儿一个交代,如今宫里的姑姑还在旁看着呢,总不能给含糊过去了,让人说我们怠慢了小主,是不是?” 莹贞姑姑不上这个当,只是安静垂手立在慕大姑娘身旁淡淡笑说:“二太太客气了,莹贞在宫中是宫里人,如今跟小主出来便是小主的人。” 这一打岔,云卿就是再心思恍惚也够时间想明白了。 洪氏此举并不是在刨根问底,她只是想让云卿把裴子曜方才的说辞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因她和慕垂凉出来时裴子曜已经全部解释完毕,若此番说辞有一点子对不上,那就是把她和裴子曜一网打尽。 略一想,便道:“二太太心细如发,云卿多谢二太太提点。只是说糊弄,二太太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并非大夫,若是大夫,这些子脏东西自然早就避开了,而正因不是大夫,我说的便未必是对的,倘若冒然开口,那才真是糊弄人呢,二太太说是不是?” 洪氏坐直了些,目光分明炯炯有神,开口却漫不经心疑道:“脏东西?这话可……”说罢看向裴子曜。 云卿自知裴子曜这等书生君子是断不会用这词的,遂假意疑道:“二太太,可有何不妥之处?” 洪氏便满面堆笑说:“恐是记错了吧,裴大爷可没有说过是……” 云卿便顺着作起了糊涂,迷茫一阵后,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匆匆忙忙点头说:“自然是尽如裴大爷所说。” 她如此这般,洪氏目光便就越加精明,一副急不可耐模样,阮氏等人虽厌恶,但也都勾起了兴致,直直望着她,连老爷子也不得不在众人目光下开口问说:“这倒稀罕了,你不知子曜说了什么,如何能没有丝毫犹疑,竟尽信子曜所说。倒不怕他定了你的罪,害你百口莫辩么?” 洪氏此刻的目光,就仿佛正要逮着兔子的狼。云卿言辞恳切道:“纵信不过旁人,如何能信不过医药裴家,如何能信不过小神医裴大爷呢?” 这话未免太虚,慕垂凉听着也不大欢喜,便在旁催促道:“便就说说吧。” 云卿假意为难了一下,环顾四周,几番犹豫,接着便朝向洪氏,望着自己手指说:“裴大爷虽未多言,但他之前挨个儿检查时在我这儿停下,我便有几分明白,定是我手上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了。后来只听裴大爷念叨是元寸香,接着便见他匆忙出来禀报,我当真是吓的……可思前想后,我手上如何会沾着这些子东西呢?我素来也算小心,自己也是求子心切,从不会大意,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来一物……香粉,二太太,恐是香粉呢。虽不知裴大爷查出来的是什么,但如今我能想到的,便就只有香粉了。” 莹贞姑姑笑吟吟点头道:“小主,这恐怕是没错的,裴大爷也说凉大奶奶只是手上沾染了一层香粉浮灰,二人所言句句相符呢!”慕大姑娘对云卿温柔一笑,目光平静略过洪氏,虽无话,洪氏却一时如坐针毡,慌忙指责云卿说:“那你方才怕什么!” 云卿长舒一口气,叹道:“二太太言下之意,我竟与裴大爷所言不一致,我自知今日连性命都在医药裴家手里,自然是吓得不敢说话了!” 洪氏见众人都在看她,一时自知失态,忙往后靠了靠极力坐稳了,脸色却分明不大好。 慕垂凉与裴子曜不合人尽皆知,洪氏万料不到他二人早就对好了说辞。她故意推托,要的便是诱洪氏别打其他主意,只顺着这条路步步紧逼。此事原与她无关,若众人以为她咄咄逼人无理取闹,就算其后她不小心说对了什么,旁人也只觉得是她恶意针对云卿,自不会尽信。 这一来,所谓诱敌深入,所谓先下手为强,她可当真是拼尽算计了。 洪氏不傻,果然不敢再开口。 这时间,却听孔氏怯生生说:“既都说了只是一点子香粉浮灰,如何就能查出来……我的意思是,那丁点儿的浮灰,进去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单靠望闻问切,实在也……” 先时云卿以为孔氏是要怀疑那元寸香的量,听到一半方知是在替她打抱不平,一时心里免不了要充满感激,心道所谓雪中送炭大抵便是如此了,尽管……这送的不是时候。 裴子曜毕竟君子,虽被怀疑,到底只是微微一笑,十分温和地说:“凇二奶奶此言极是,在下年纪尚轻,行医尚少,见识亦不足,恐有误诊误判也未有可知。好在物华人杰地灵,比在下医术高明的前辈不在少数,此番尽可以相请一二过来明察,若可证明凉大奶奶清白,在下亦十分欢喜,感激不必负这等害人之罪过。” 孔氏慌忙起身连连摆手一脸恐惧说:“不、不是的裴大爷,我不是说、不是怀疑裴大爷医术,我只、只是……” 洪氏厌弃地看了一眼孔氏,慕老爷子随之道:“垂凇媳妇,坐下吧!” 孔绣珠几乎要哭出来,紧紧揪着裙子下摆坐下,只是垂着头再不发一言。 云卿自然晓得慕老爷子和洪氏是觉家里有这样一位媳妇甚是丢人现眼,但此番她明知孔氏是为她,自然少不了更加同情,也更加感激,不得不开口说:“说来绣珠所言不无道理,我自是信得过医药裴家的,信得过裴大爷的,然而若是……若是能查自习些,恐于我,与裴大爷,甚至于绣珠,都是好的。” 孔绣珠眼睛盈满泪水,感激地看她一眼,低头便就压低声音哭出来,一时慕老爷子和洪氏脸上不耐烦神色更重。 裴子曜更加彬彬有礼,客气地说:“若要查,只怕需得尽快,倘若迟了,手上香粉随汗液化开,不止是凉大奶奶,连在下也难自证清白,恐就不大合适了。” 裴子曜毕竟不是普通大夫,而是堂堂裴家大爷,掌握着整个裴氏家族,话里明着是客气,暗着已是不大客气了,慕老爷子正要开口,忽听洪氏急道:“倒是想起郑大夫素来敏锐,又甚是精通香粉,若是由他来查,想来极为妥当。” 这话分明不讨慕老爷子欢欣,云卿正跪在慕老爷子正前方,可谓是眼皮子底下看喜怒,因而明明白白看到慕老爷子压下了眼底阴翳,只怕若洪氏此番不开口,慕老爷子便就会替裴家说句话原个场,不会公然开罪裴子曜和裴三太爷的。 此刻却不得不开口吩咐说:“那就速速去请郑大夫和孙大夫过来。” 086 中计 孙大夫和郑大夫是慕家园子里的大夫,孙大夫久居慕家,老爷子、老太太、二太太洪氏等都习惯了他,虽医术比不得裴家大夫,到底算个知根知底儿的放心人。郑大夫却是去年才来的,当时慕垂凉从带着伤回来,孙大夫一人不足以应对,又不欲惊动医药裴家,便就随手抓了个街头游医上门诊治,因医术极佳,便就此留下了。 但他二人医术再高明,云卿知道都不可能高过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也未必能高过天赋凛然勤勉不怠的裴家大爷裴子曜。医药裴家世代累积,其厚非别家可相较。连裴子曜都仅仅只能略略有所察觉的东西,郑、孙二位大夫那里,实在无须担心他们会查出更多。 更何况慕垂凉一早就断定过了,他说无事,必然就无事,云卿没有丝毫怀疑。 第86节 果然便如先前所料,那孙大夫琢磨了好一会儿子仍然满面疑惑,只得老实说:“老朽无能,实不敢妄言。凉大奶奶手上确然沾有香粉,但实在太少,并不能确定就是元寸香,也不能确定其中是否有任何类似红花、麝香一类可致胎象异动的东西。” 慕老爷子自是信得过孙大夫的,然为周全,仍是令郑大夫再查。郑大夫领命,便就搁了药箱子,来到云卿身旁。 待郑大夫过来时,云卿已跪得双腿发麻,她往日里没过门儿时裴二爷没舍得给她狠立规矩,过了门儿之后上有阮氏疼爱下有慕垂凉撑腰,也不曾怎么受过苦,今日却已跪了足足一刻钟了。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只觉得膝盖儿生疼,腿和脚渐涨渐麻,因是长跪,腰也使不上劲儿,好几次差点儿歪了身子。 郑大夫见她跪着,又如此神色,不免微微蹙起眉头,待云卿伸出双手,郑大夫便道一句:“失礼了。”接着细细查验起来。 他虽医术精湛,到底不及裴子曜,如此一查,便又过了半刻钟,云卿咬牙忍痛,不欲叫旁人瞧出来再作了文章,哪知她分明跪得仍稳,却见郑大夫忽扶了她一把,忧虑道:“大奶奶可还安好?” 云卿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郑大夫又松了手,转身对老爷子说:“回老爷话,确实如裴大爷所言,香粉中有一点子元寸香。然而元寸香作为麝香粉末,确然有开窍通闭、辟秽化浊奇效,也不失为合味之异香,所以时常会被添加在闺中常用的香粉之中,以活血养颜,提味增香,并不稀奇。” 慕老爷子看向一旁孙大夫,孙大夫便点头回道:“郑大夫所言极是。老朽虽愚鲁,不能明察其中是否有元寸香,但反过来讲,若不能为人所查,那其间所含元寸香之量自当是微乎其微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洪氏等人都瞧着云卿,自然是在揣度云卿是否清白一事,然而云卿自知清白,心思自然早就不在此处,而是由不得瞧了裴子曜一眼,接着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垂凉,而果不其然,慕垂凉正看向慕大姑娘。 怪不得,怪不得裴子曜要插上一杠子,这是个巨大的漏洞,怪不得裴子曜急着用障眼法补上——若果真只是这一点子的量,慕大姑娘怎么可能因此而动了胎气?就算昭和身上扑满香粉,慕大姑娘昨儿才回府,昭和与她相处不过区区几个时辰,那一点子寻常大夫都查不出的元寸香,怎可能将慕大姑娘伤到如斯地步?裴家所谓慕大姑娘身体康健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裴子曜欲搅浑这潭水,让慕家上下目光都放在云卿身上,而慕垂凉自然是要救她,一来二往,都在她身上做文章,也就没人去在意慕大姑娘这一胎的问题。 所以洪氏和孔氏能进入此处,恐也有裴子曜暗中相助,内讧一起,三五日是不能够清静的,等反映过来出了岔子,慕大姑娘和裴三太爷理当已经不在物华了,届时鞭长莫及,纵有疑也是以太医院说法儿为准,慕家再无插手机会。 所以慕大姑娘这一胎究竟如何了?裴家究竟意欲何为? 所以是谁帮裴子曜通风报信,引洪氏和孔氏来此? 所以是谁在昭和身上扑满带有元寸香的香粉,引慕大姑娘胎气异动? 云卿一时思绪纷乱,却空前镇定下来。如此一说,她今日能否脱险只算得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谓山雨欲来,今日之险恐只是一朵阴云压过。 旁人自不知昭和一事,听闻二位大夫之言便只道云卿是冤枉,加之郑大夫以医者之悲悯再度看了一眼云卿跪地之膝,众人也都瞧在眼里。慕老爷子不得不开口说:“垂凉媳妇,你起来回话。” “是,多谢老爷。” 云卿谢罢欲起,哪知两条腿已然麻木,才将将起身就又酸软,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在地,待一番晕头转向后睁开眼,便见熟悉的袍子,慕垂凉将她揽在怀中,丝毫不避忌堂中众人。 云卿抬头,只觉慕垂凉手臂异常有力,他身量高大,如今颇有些居高临下审视之意,那目光沉重中带着一丝冷峻杀意,虽在扶住她的一霎极力换做温柔,然而彼此离得太近,云卿自然察觉,也能够明白——她方才悟到的,慕垂凉也已经悟到了,一刻钟之前的慕裴联盟,如今大抵已不复存在了。 扶她站好,慕垂凉在旁陪她站着,静静道:“今日虽非有意,毕竟事起云卿,我乃其夫,亦有管教不严之过。故此愿请祖父家法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云卿心中一叹,晓得慕垂凉此举,乃是要将此事扼杀在此,不欲再起纠纷,换言之,宁肯他二人背负罪名,也不能顺了裴子曜的心思为此事而让慕家内讧。 二人四目相对,云卿抿嘴笑笑,算作认同。 却不料竟听近旁洪氏道:“家法虽是家法,亦不可妄用。用家法乃是惩戒警示,如今因果尚未可知,冒然用家法,惩戒是惩戒了,却难起到警示作用,叫人不明就里呢!” 慕垂凉微微眯缝起眼睛,低低笑了。云卿不如他镇定,只是厌弃地说不出话来。 正自此时,便听裴子曜搭腔说道:“如何算是不明就里?在下自以为已说的十分明白。” 洪氏便道:“那是自然,裴大爷医术高明,在座众人必定皆如我一般信服,绝无疑问。余下不过是我们家事,想来小主沾染上的元寸香是来自云卿身上的香粉,那云卿身上香粉又来自何处呢?必是下人给办的。慕家上下皆知小主身怀龙裔,又皆知云卿身为长嫂必然要常常过来陪伴小主的,下人给主子用香粉却如此大意!” 慕垂凉已低低冷笑出声来,那洪氏毕竟畏惧着慕垂凉,一时噤了声不敢多言,云卿便道:“二太太,这些子家事,摆在裴三太爷和裴大爷面前说,多半是不大好的。我今有过,自当领了家法,乃是给咱们小主一个交代,至于余下事不妨就回头再说,莫让外人见笑了。” 这话是说给洪氏听,也是说给老爷子听。慕老爷子见慕垂凉如此神色,又见云卿如此,大抵也算看明白了,便道:“不论香粉来自何处,都可见家里头查得不够仔细,回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再查一遍,莫要再出纰漏。” 云卿和孔氏乃是掌家之人,便齐道:“是,孙媳领命。” 洪氏却急急道:“老爷,这怎么能行呢?云卿这几日足不出户,那些子香粉必然还在房中,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下人万一畏惧之下将香粉给毁了,可就再也查不出来了!” “二太太多虑了,”云卿冷然道,“我房中下人素来规矩的很,今日即便言行有失,也有我领了罚,回去也可再查再教。纵二太太信不过我,我们房里还有凉大爷呢,哪里有人敢造次!” “这些小事,”慕垂凉跟着说,“我自会细查,给小主一个交代。” 话既至此,慕老爷子死气沉沉看了洪氏一眼,洪氏登时畏惧地很。正自此时,却听孔氏怯怯道:“方才裴大爷说……若要查,需尽早查,否则未必查的出来了……我是说,留在房里,总归对大嫂也不很好,她还未曾生育,万一……” 说罢犹疑地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自然是道:“这元寸香量虽极少,常年使用损伤肌理,确然可致不孕。” 孔氏似受了惊一般怯怯看向云卿,她那目光实在可怜,连阮氏洪氏也不由看向云卿,云卿登时了悟,孔氏这意思,莫不是说她过门至今肚子没见动静,是因为一直在用带着元寸香的香粉吧? 云卿明知孔氏一番好意,却一时气得脸色铁青。洪氏胡搅蛮缠一心落井下石,孔氏有心帮忙却如此糊涂,两个人非要把事情往裴家乐见的方向去推,她和慕垂凉当真是拦都拦不住, 孔氏见众人都在看,便小声嚅嗫说:“家中女眷众多,还是小心为上呢……” 此言一出,倒是连阮氏、慕大姑娘、莹贞姑姑或秋蓉,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饶是慕老爷子明明不悦,也不得不慎重考虑,毕竟慕家子嗣实在并不丰沛,开枝散叶也是头等大事。 洪氏仍是道:“是啊老爷,若细细论说,眼下除裴三太爷以外,物华谁还能比得过裴大爷医术精湛?咱们府上只有郑大夫一人能查出来,可宅子甚大,只郑大夫一人要查到何年何月呢?不如请裴大爷先查了云卿的住处,将这沾有元寸香的香粉,和那粗心大意的丫鬟一并查出来,余下的,果如云卿所说再细细地查也未尝不可。要紧的是先查出那心怀不轨的人,免得再害了云卿,可就追悔莫及了!” 云卿眼见裴子曜舒展眉头,似松了一口气,当即气得恨不得一口吞了洪氏。慕垂凉更是厌弃得一脸冷色。 话既至此,慕老爷子也不得不吩咐说:“子曜,烦请略帮着看一看便是。” 裴子曜当即回道:“是,晚辈明白。” 087 花香 既是他裴家大爷亲自去查云卿的房,少不得要有慕家的人在前带路。云卿、慕垂凉、秋蓉本就是房里人,为避嫌所以不能同去,阮氏和洪氏乃是长辈,断无跑腿之理,慕大姑娘和莹贞姑姑如今算作客,身份也较之裴子曜更高些,更是不必考虑。一众人瞪大眼睛扫来扫去,竟是只剩凇二奶奶孔氏了。 孔氏见众人都瞧着她,当下就有些战战兢兢的,怯生生又委屈地看向云卿,却听老爷子已然问说:“垂凉媳妇,你房里找谁照面儿?” 老爷子没让人直接闯进去,显见是不想顺着裴家心思把事情闹大,云卿略一琢磨,便道:“蒹葭即可,那是个乖顺稳重的。” 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这才吩咐说:“垂凇媳妇,你在前领路,同去一趟。子曜,有劳。” 云卿略略松了一口气,孔氏是个柔弱的,蒹葭又稳重,想来此番不会有甚大碍,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来目送他们出去了。 那厢前去,这厢反倒显得更压抑。人人都等着盼着,因而人人都不敢多动多言。正自坐着,忽听外头有人报说孔氏房里大丫鬟梨香过来了,捧了药要与孔氏用。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孔氏竟病着,况且若需掐着点儿捧了药来喝,恐不是小毛病,一时也不敢大意,便就放梨香进来了。 便见圆脸的小内监领进来一个红菱衫子的丫头,模样十分出挑,腰勒一抹浅碧错葱绿小碎花儿的腰带,颜色配得略奇怪,但胜在人年轻白嫩,竟也觉得并无不适了。 梨香端着玉泽白釉薄瓷托盘上前,至云卿身旁处跪下行礼,云卿瞧见她那腰带分外精致,略薄且极长,在纤腰一侧松松打了个蝴蝶结,垂下宛若流水的两条带子,衬得行动之间恍若流云起舞,甘泉叠绕,雅致曼妙可媲仙姿。 站定了,伶俐地左右一瞧,约莫因见孔氏不在所以微微有些讶然,紧接着仿佛恍悟自己有失分寸,便就歉然笑笑,一一行礼。 她进门至行礼之间一言未发,人人却已都觉得她雅致大方,端得是个妙人儿了。 “这碗里是什么药?”老爷子语气也和善了些,指着托盘上的青花白瓷小碗问说,“你家主子为何吃起药来了?” 梨香歉然笑道:“回老爷话儿,碗里是润肺的药。二奶奶从前儿个开始鼻子便有些不舒服,什么东西都闻不出味儿,为此便去请孙大夫号了脉开了方子,如今也是依照孙大夫所言,每两个时辰喝一碗汤药。二奶奶过来时我正熬药走不开,又怕误了吃药,又怕二奶奶身边儿没人伺候,所以贸贸然就过来了。还请老爷恕罪,还请小主赎罪。” 老爷子看向孙大夫,孙大夫便道:“是,正如姑娘所言。二奶奶此症乃是因郁结五内,是为心病,至于嗅觉,如今已然不大敏锐,亟需按时服药,也多亏梨香姑娘有心了。” 云卿心一动,这么巧? 不由看向慕垂凉,果见慕垂凉也眯缝着眼正自思量。是了,裴子曜和孔氏一同去查她的房,孔氏嗅觉不敏,所以查出什么,查不出什么,便不能与孔氏有任何牵连了。 如此……虽巧了些,倒也并无坏处。云卿正自想着,便听老爷子淡淡道:“原是这样。”说罢,便向洪氏处瞥了一眼,继而低头品茶,不再多言。 洪氏有些坐立不安。所谓郁结五内,如今在座的都知是为的什么事,洪氏因不喜孔氏柔弱不争所以一直逼凇二爷娶二房,孔氏如何能不郁结?如今生生逼得媳妇五内不和嗅觉失敏,方才众人又见洪氏霸道无礼欺辱云卿、又念及孔氏唯唯诺诺柔弱凄惨,无不对洪氏心起厌弃,而对孔氏心生可怜了。 梨香被准许放下药在孔氏先前的位子旁候着,离云卿不过二尺之遥。离得近了,云卿便得细看那腰带,那绣花儿倒是寻常,但那料子若柔云若流水,绝非俗物,一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待觉失礼,才抬起头,却见梨香也略带困惑地看着她。四目相接,旋即化作两抹笑。 这一打岔,时间便过的忒快。转眼便见孔氏与裴子曜都回来了。孔氏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看着云卿,趔趔趄趄扑上前来,膝盖一软便就跪下,眼泪汩汩哀哀半晌,却终是说不出个囫囵。云卿慌要扶她,却一时忘了自己也是刚刚跪得伤了腿的人,便就差一点扑倒在地,慕垂凉眼明手快扶住她,混乱中低低叮嘱:“不要乱说话。” 云卿以为是叮嘱孔氏,一回头却见他紧盯着她,神色分外严肃。云卿心知是出了大事,回头一看,便见裴子曜身后另有二人,一是蒹葭,另一个,是一脸苍白的芣苢。 芣苢?蒹葭是搜房时的主事丫鬟,自然要跟来,可是芣苢为何……况且那神色又如此…… 慢着!芣苢? 云卿心底如惊雷炸开,方才的对话如闪电袭来。 “已经进来太久了,如今不妨长话短说。谁?” “蒹葭。” “蒹葭不可以。一来她会崩溃,二来我也不欲与长庚有嫌隙。” “那就秋蓉。” “秋蓉这几日人在不厌台,她二人难以碰到。” “蒹葭的话会伤到你的人,而秋蓉本就是你的人,你自然不舍得。那就芣苢,若再不行,我倒是认为是你的话更佳。” “好的,芣苢。” 云卿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这番她听来云里雾里的话实则是慕垂凉和裴子曜二人在给她找替罪羊!当时情形,二人都想救她,又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商定好了万一事情有何变故就拉芣苢顶罪! 但是庆幸老爷子根本不想把事闹大,所以后来她轻轻松松就转危为安,房里搜查不过走个形式,裴子曜走一遭事情就算完。但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他仍是把芣苢推了出来!如今只怕已不是为了顶罪,仅仅是要慕家为此事家宅不宁罢了! “不要!你不能!不可以!裴——”云卿挣扎着要上前,却才一步便就膝盖酸疼摔倒在地,慕垂凉迟了一瞬,在她摔倒之后才上前,云卿心底皆是恐惧,挣扎着要起身扑向裴子曜,却仿佛有一只手压得她不得动弹,下一刻便听慕垂凉唤:“裴大爷!裴子曜!” 裴子曜闻言上前,云卿正咬牙切齿要警告他,却裴子曜之手在她后背和颈间轻轻拂过,身子几处突然有类似蚊蚋叮咬般细微的凉痛,那感觉一瞬即逝,然而云卿却觉力气仿佛顷刻之间被抽干,莫说动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只能软软伏在慕垂凉胸前。 “未免她受惊……你是物华最好的大夫,素有神医之名,定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还是那间小屋里,慕垂凉曾这样交代过。 云卿眼前渐渐模糊。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原来慕垂凉当初说这句话,竟是为此,怕她冲动,怕她闹事,所以早早与裴子曜商定好了。如今他分明知道裴子曜已然不是帮忙而是在攻击,却也只能为了保她而不得不继续按计划行事。 裴子曜脸色是空前的平静,安顿好云卿之后他便站定在她二人面前,眼睛盯着云卿,却是对慕垂凉说:“大奶奶想是方才跪得久了,气血有些不畅,加之情绪波动,心神不宁,所以一时有些晕厥迹象。略歇一歇,回头吃一副宁神静气的汤药也就好了,无需过多担心。” 慕垂凉不动声色抹了一把云卿的脸,擦去她脸上泪水,沉声道:“多谢。” 裴子曜更加看不透情绪,他拿起方才放在一旁的一方木匣子,匣子是半打开的,里头躺着两只绣好的香囊,还有半只正做了一半,连带针线剪子等一并收在里面。 裴子曜上前将东西交给裴三太爷,裴三太爷将一只香囊拿在手中翻看,待细细闻过其味,又将香囊解开,便可其中几样干花瓣,裴三太爷望闻问切,如同给人号脉,良久方叹说:“正所谓家贼难防。”说罢将东西交还给裴子曜,吩咐说:“照实说吧!” 裴子曜便答:“是,叔公。”接着对慕老爷子道:“大奶奶手上沾染的香粉,和此香囊中花瓣上的粉末,是一样的。而这几只香囊,是从芣苢姑娘的针线笸箩里找到的。” 孔氏这才痛哭道:“大嫂,我、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 云卿顾不得她,只是蓦然震惊。 她手上的香粉毫无疑问来自昭和,什么香囊她根本没碰过,那么为何香囊里的东西和她手上东西会一样?难道昭和手上香粉来自这香囊?那么这香囊又来自哪里? 洪氏一见是她云卿的贴身婢女,当下又得意起来,在旁抢先问说:“芣苢丫头,裴大爷有没有冤枉你?这些子东西,都是你的吧?” 芣苢见堂中众人都盯着自己有些慌乱,又不知究竟何事,只能惧怕地点点头说:“是,都是我的。” 088 审问 “东西都是你自己准备的?”洪氏见她慌乱,越发问得细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云卿一心只盼芣苢别再说了,可她老老实实说:“是,是我自己准备的,里面是杜若,茉莉,还有——” “还有什么,”洪氏一声哼笑,上前紧盯着芣苢说,“我们都清楚得很,不必你多说。倒是你这香囊,我看已经做好了两只,如今第三只也差不多了,一次做这么多……谁让你做的?原是打算送给谁的?” 芣苢怯怯看了云卿一眼,半是迷茫半是惶恐地说:“原、原是打算给大奶奶一只,另两只分送小主和凇二奶奶……” 第87节 云卿眼前一黑,登时就瘫软在椅子上。芣苢,芣苢! 芣苢做香囊她是知道的,因原先是她自己要做的,她虽厌针黹,但闺中女人相互之间倒是还能送些什么?想来想去,如今六七月蚊虫渐多,暑气一起房中会弥散出汗味儿和融化的脂粉味儿等,所以不如就做了悬挂在床头的香囊,雅致又实用,也显得亲昵些。只是慕大姑娘一回来,她这长嫂难免就忙起来,于是这活计就落到了芣苢头上。 而这件事,蒹葭和慕垂凉都知道。 云卿恨不得此刻芣苢说不出话来,这原打算送慕大姑娘和凇二奶奶孔氏的香囊已然有异,如今已是百口莫辩了,若再多说什么,恐怕方才扭曲成“偶然”和“不小心”的事,又会被重新认定为“有意为之”了。 洪氏却是一门心思要“有意为之”的。 一拍桌子站起来,洪氏满面兴奋道:“你说原就是打算送给送给小主的?所以这些子东西纵不经云卿之手,迟早也会从云卿房里跑到小主房里去?” 芣苢茫然摇头说:“不经大奶奶之手?不会啊,即便送,也是大奶奶去送,怎会不经大奶奶之手……” “云卿去送?”洪氏面有得色看了一眼云卿,更加气焰嚣张逼问芣苢道,“云卿去送,那么……是谁让你做的?这些东西是谁让你做的?说!” 芣苢显然被吓到了,茫然看看气势汹汹的洪氏又看看那香囊,一副浑浑噩噩神色,见她如斯神色,裴子曜淡淡提点了一句:“芣苢姑娘,事关几人清白,还请姑娘坦诚相告。” 一旁蒹葭低声倒抽一口凉气,骤然脸色惨白,显见已经彻底明白此番凶险境况,她在旁几乎不可抑制地看了一眼芣苢,然后咬紧牙关迅速又看向云卿,但见云卿虚弱地瘫倒在一旁椅子上,纵慕垂凉扶着,也仿佛下一刻就会瘫软成一汪水滴答淌下来,然后蒹葭果见云卿眼睛里两串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突然滑落,像是声嘶力竭地哭,却偏偏只是微微颤动,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来。 再看看裴子曜,蒹葭便就明白了。 洪氏再度逼问,面目几近狰狞:“是谁——让你——做这香囊的?说!” 芣苢原是一脸糊涂的,听闻此言目光反倒有些飘渺,像是思绪飘得极其遥远,远到她自己已不能好好儿掌握住分寸了。 而旁边,云卿满面泪水,吃力得掐着慕垂凉的掌心,神色极尽痛苦。 蒹葭若有似无冲她点了个头,接着,她按住芣苢肩膀平静道:“二太太,是——” “是我。”一个怯弱的声音低低说。 云卿拼命抓紧慕垂凉的手,乞求他哪怕能开口帮芣苢说句开脱的话,只随便说句什么也是好的。裴子曜有意提点之下,今日蒹葭也好芣苢也罢,必有一个傻子要替她顶这个罪了,可洪氏如此咄咄逼人,老爷子为免家宅不宁,恐怕是更乐得随手抓一个替罪羊先顶上去,当着裴家二人的面儿先了结此事再说。 若如此……若如此……那芣苢她此番几乎是注定逃不掉了…… 但是慕垂凉只是假意抹了一把她脸上的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蒹葭一愣,僵僵看向低头却开口的芣苢,眼底满是震惊。洪氏下意识追问:“谁?你说是谁?” 不止洪氏,满堂座下众人似乎都没听清楚,如今个个紧盯着芣苢。却见芣苢抬起头,亦是满面泪水,发着抖战战兢兢说:“是我自个儿……要做的。因、因为……前几日大奶奶忙着小主探亲的事,我便能得空歇歇儿,想着暑夏燥热,人皆烦闷,晚上安眠不易,加之汗味渐重,蚊虫渐多,若有几个香囊坠于床柱,一来可安眠,二来可驱蚊,三来也好闻些。所以、所以才……” 洪氏自然不信,恶狠狠道:“那倒是需得你做三个?且做好了,不急着挂上去,反倒要等到三只都做好了再挂?” 芣苢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子方抖抖索索开口说:“我、我自是打算给我们大奶奶做一个就够了的,后来见她日夜操心小主的事,便想着不如为小主也做一个,请大奶奶亲自送去,也略表表我们房里人的心意。而凇二奶奶向来待下人极好,素日里来房里跟我们大奶奶说话儿,待我们下人都柔声细气儿温柔可亲,我便想着也给她做一个。至于为、为什么没把已做好的先挂上,是因为……因为这三只香囊虽都是我做的,却也有良莠之分,如今只等着全部做好了,挑最好的那一个送去给小主,较好的给凇二奶奶,差一些的就只好让我们大奶奶自己留下将就着用,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如今三只都在这儿了……” “你!”洪氏急得脸色发白,脱口而出道,“云卿,你知道这事儿吧?你必定是知道的!知道房里人要做香囊,知道香囊里塞了什么东西,所以才——” “大奶奶不知道,”芣苢大声喊道,“她不知道!我没跟她说!我还没告诉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芣苢抖抖索索声音发颤,一双手或是绞着衣角,或是自己掐着手心,神色战战兢兢满是惶恐,旁人看着只觉可怜,但在有心人眼里,说是畏罪或顶罪也并无不可。洪氏冷笑一声,上前拿起一只香囊一把摔到芣苢面前。 “你说是你?”洪氏冷笑道,“你说她不知道?你这香囊用的是最上乘的杭绸苏绣云锦,是冽三爷在外行商时带回来的,堪堪不过五匹,老太太那儿得了一匹,大太太、三姑奶奶、柳氏和我各得半匹,裴子鸳、蒋婉、绣珠共分一匹,垂缃、垂络、月华、曦和共分一匹。这还是去年的事了,后来绣珠得了昕和,要找这云锦做一件对襟半臂摆满月酒的时候穿,挨个儿问了各房,竟都不剩多少了……这些事,你们这些个后进门的,不知道吧?那你倒是说说,你这里怎的就有呢?!” “是我给的,”阮氏一副疲惫又厌倦的神色,带着些微冷意开口道,“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可我虽老却也不糊涂,当初你亲自过来讨云锦,我跟你说,我房里确然还剩,但只有边边角角,不够给昕和做件儿褂子了,然后你转而向老太太讨了我们曦和的。曦和年幼不能做主,爹娘又不照应,当时养在老太太房里旁人也都说不上话儿,她那一份儿便就都给了你。你拿着曦和的云锦给昕和做了件小褂子,剩下的自己做了条四合如意云肩,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办了个满月酒,我可说错了没有?” 洪氏万万没想到阮氏竟当着众人面儿说起这些旧事,当即脸就涨成绛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卿自知阮氏是个顾大局的人,如今这当口说起此事,不会没有用意。略一琢磨,吃力地偏头看了一眼裴子曜,过见那温润如玉的男子眼底已有些微冷意——阮氏故意提曦和受欺一事,为的就是让裴子曜辨明敌友,至少不要太帮着洪氏。 洪氏讪笑着磕磕巴巴说:“这、这都什么时候的旧事了……哎哟谁还记得、记得住呢……而且那都是老太太做了主的,我又哪里……” 阮氏并不理会她,接着道:“云卿是我的儿媳妇,你说各房都已没有了,摆明了是在等我开口。不错,她的那一份是我给的。云卿进门之后怎么孝顺我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有一日她来我这儿伺候晨起时见到我用云锦做的汗巾,喜欢得紧,我便叫泥融把剩下的能找到的云锦碎料子一并都给了她。云卿是我的儿媳妇,奉养我如同亲母,我旁的好东西没有,给她一点子边角碎料也不行?怎么,你现下是要说是我这云锦自带了元寸香,还是干脆要说此事都是我授意的?如今夜已深了,你若有心查问不妨利索些。” 阮氏素来温柔慈爱,纵发脾气,也不曾如此夹枪带棒分明反感地说话,慕大姑娘当即担忧地看了一眼阮氏。 洪氏见慕大姑娘如此,忙满脸堆笑说:“我便琢磨着这样稀罕的物件儿必是太太赏的,所以这贱婢的话,才真真是不可信呢!” 说罢赶紧撇开阮氏,转而芣苢喝道:“大太太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此事你知,还是不知?” 089 意外 饶是芣苢再不伶俐,此番也知洪氏言语之间必有陷阱,因而更加一时更加惊惧不安,支支吾吾开不了口。洪氏见状,嗤笑一声,冷不丁伸手狠狠拧了一把芣苢的嘴,芣苢“嗷呜”一声痛呼,洪氏顺手一带,一耳光甩得芣苢扑摔在地,云卿一惊之下死死抓紧慕垂凉喝道:“你——” 这一激动一声喝已然耗尽了全部力气,云卿重又歪着身子跌坐在了椅子上,只是再不哭了,而是又恨又恼,气得脸色发白,喘息不宁。 洪氏自然看见,却如有十成十的把握一般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转而问云卿说:“云卿……凉大奶奶,怎的,你欲替这满嘴谎话的小蹄子给大家伙儿说个明白?” 这便有些过分了,不说慕家如何,如今还有两位裴家人在此看着,慕老爷子大约也觉场面不大好看,便催促说:“若有十足证据便就快拿出来。夜已深了。” 洪氏闻言,只道老爷子也是疑心了芣苢的,一时更加得意,对慕老爷子说:“拿得出手的证据,如今并没有,不过这小蹄子定是知道些什么,她有意遮遮掩掩,替旁人——” 睨了一眼云卿,洪氏道:“瞒着些什么呢……” 四下一时静得有些吓人,洪氏仿佛极喜欢这样的场面,满足又得意地问芣苢说:“方才太太说了,这云锦是稀罕物件儿,也是你家大奶奶特别喜欢的物件儿。你这丫头素来就规矩,胆量也不大,如今怎么胆敢直接拿了主子的东西,一声不吭就给剪了缝了做起香囊来?你竟没告诉你家大奶奶,你要用这珍稀贵重的云锦料子,你要剪了缝了做香囊,你要做好香囊给她坠在床柱上,你还要捡其中较好的两个拿出去送人,送的还是身份尊贵的小主和二房的凇二奶奶,甚至……你都没告诉她,这两只香囊如你先前所说,还须得她亲自去送?你倒是算一算,你口口声声说你没告诉你家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若你家主子果真不知此事,这一串子事里面你得自作主张多少次?你倒是也得有这么大的胆子!” 芣苢心思浅,自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洪氏咄咄相逼句句疑问她方了悟方才话中漏洞,一时又是吓得肩膀战栗,嘴唇抖抖索索说不出一个字来。 洪氏虽素日里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但今次所言却不无道理,众人想想,似乎芣苢所言云卿不知一事,确然是有些不大可能。慕老爷子便问说:“垂凉媳妇,这香囊的事你果然知道?” 这一句话似乎人人疑问,但真到有人说出口了,众人才纷纷想起来,若有此疑问,岂不是确定了所谓的脏东西就是面前这几只香囊,甚至确定了芣苢乃是罪魁祸首了? 云卿如何能不知,她如今紧紧抓着慕垂凉的手,极力想要开口说话,然而自裴子曜暗自扎针之后那牙齿仿佛就无力开合,如今极尽全力也只是浑身发颤,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身,众人只道她是气自家房中丫鬟不济,连带污了她名声,便也不曾多想,正是此事,却见芣苢身旁蒹葭盈盈笑了,对洪氏说:“二太太,我们大奶奶确实不知道,倒是我,对此事清楚得很,二太太若不嫌蒹葭低下不配在此开口,蒹葭愿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洪氏自知这蒹葭心思婉转,比那芣苢胜出何止百倍,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便慢了半拍没答应,倒是慕老爷子道:“若知道什么,那便只说。” 蒹葭便上前道:“谢老爷。” 行罢礼,转而对洪氏说:“二太太,此事我知道。因那云锦素不是我们大奶奶收着的,而是我。说来怕不大好,然而毕竟事关清白,如今也就不得不说了——我们大奶奶素来不爱针黹呢!此事大太太知道,凉大爷知道,与我们大奶奶熟识的凇二奶奶,三姑娘等人全部都知道。她喜那云锦,是喜欢那杭绸的料子苏绣的技法,觉得十分惊艳,如此罢了。若说拿回来再做什么,她大抵是没那个兴致的。二太太不信,自可问问身旁凇二奶奶。” 孔绣珠一脸苍白,见洪氏目光嗖地扫过来,慌忙点了点头说:“是、是这样没错……大奶奶她,不喜欢做针黹……” 蒹葭接着笑道:“这便是了。她不爱针黹,也就不大关心这些子事,我与芣苢跟她多年,她近身的东西都是我们来做,衣服鞋子,腰带香囊,都出自我与芣苢之手。那云锦我们大奶奶琢磨一番之后,便就交给我收拾着了,说好钢用在刀刃上,等合适的时候这样稀罕贵重之物才能拿出来用呢!前阵子芣苢提了此事,说要做香囊,我寻思小主难得回来,如今可不就是合适的时候,可不就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么?便就给她了。” 云卿缓缓闭上了眼。 蒹葭此番是在推芣苢入火坑……来换她云卿平安。 要她如何能忍心! 洪氏冷笑道:“你做的主?你倒是做得了主?” 蒹葭和顺地笑了,不卑不亢笑说:“不巧得很,正是我做的主,我也正好做得了主。二太太与我们恐不大熟悉,我与芣苢虽同是大奶奶贴身婢女,同是不分昼夜服侍着,但我比起芣苢来说……说句不大谦虚的话……是的,要更聪明更知分寸一些。所以自在岚园开始,裴二爷便就点了我和岚园大丫鬟紫苏一道协助大奶奶料理岚园事务了。我是这样的身份,所以虽同是一等丫鬟,但我说话旁人都略听几句,也因我是这样的身份,我与大奶奶往日里也有商量着做事的时候,这一点想必二太太也略有耳闻。这香囊虽未与大奶奶禀报商量,但芣苢所言合情合理,又并非什么大事,我便以为我是做得了主的,便就这样做主了。” 蒹葭这话说的坦荡,阮氏等人都觉合情合理。慕老爷子自然晓得这蒹葭是云卿身旁最得力的,这话也算得滴水不漏,因而一时只是沉思,并不开口询问或定论。洪氏左右看看都无人说话,一时气得脸色发青,直开口大声道:“你们便就信了她吗?这贱蹄子分明是在替她主子兜揽,此事云卿不可能不知道!绝不可能!” 阮氏低低笑出声来,分明是嘲弄,但到底没有开口。一时气氛愈加尴尬,洪氏直扑到云卿面前咬牙切齿说:“云卿,你亲口说,你亲口说一句,说你不知道此事,我就信了你!你只要能开口说,这装有元寸香的香囊是你的大丫鬟蒹葭授意、你的贴身婢女芣苢亲自去做,跟你这个主子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我就信你!只要你说得出口,我今儿就信了你!你——” 她自然说不出口,不仅因为裴子曜的银针,更是因为即便知道所有人都在为她开脱,她也不可能顺着她们心意去说这样的话。 蒹葭分外坦然,眼神坚定,和顺浅笑,芣苢战战兢兢,埋头跪着,脸色苍白。云卿略略看过便觉心口生疼,她如今恨死慕垂凉也恨死裴子曜了,蒹葭芣苢二人因她而—— “她定要恨死你。” “嗯,知道了。你也逃不掉。” 怪不得……想起先前小屋里裴子曜和慕垂凉最后的这两句对话,云卿现在终于能够明白这两个男人话里意思,怪不得,怪不得…… 她这厢发怔,洪氏却分明更急躁了,她突然死死抓住云卿双肩狰狞笑问说:“怎么,不敢说话了?宁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两个贴身丫鬟为你而死也决计不会开口为她们说哪怕一句话也要保住的你云卿的清白……何其珍贵啊!就这么珍贵吗?你知道后果的吧?今日她们两个,谁都——” “二太太,”缄默多时的慕垂凉并不打算假装和善,而是指了指洪氏的手客气而冷淡地道,“劳驾。” 阮氏看着被洪氏晃着肩膀的云卿,冷冷对洪氏道:“如今事情还没有论断,说两个小丫鬟死未免言之过早。后果?妹妹你说后果?你短短一会儿子两次无端指责慕家大奶奶,如今甚至动上手了?我纵不敢说什么后果,但若非为了和睦,我也定要为我这媳妇向你讨一个结果的。” 洪氏看着被她晃得发髻松散却一言不发的云卿,喉咙里发出一声尖细的嘲笑,今次原是大好的时机,但她第一局较量便就输给了云卿,如今她再说什么,只怕旁人都会以为她是胡搅蛮缠有意针对,多说,恐也无益了。 洪氏这样想着,死死盯了云卿一眼,慢慢松开了嵌在云卿肩膀上的手。 云卿被晃得头晕眼花,待缓了缓,神思清明一些,便就想起了一事——她自然晓得洪氏不可能喜欢她的,大房二房权益之争由来已久,洪氏要对她落井下石原在情理之中,可今日做到这份儿上,仿佛宁愿毁几三分也要伤她云卿一回,她便就不能懂了,究竟是为何? 一句低低的抽泣传来,芣苢目光空洞,跪跌在地上呆呆望着前方说:“……我们大奶奶近几日都忙着小主的事……况且凉大爷禁足未解,我们大奶奶上要替夫尽孝,下要相夫教子,又是偌大一个慕家掌家之人,实在是忙不过来的。而我自知自个儿针线活儿比不得凉大爷房里的丹若黛若,所以也不敢早早儿去邀功,只等着做好了再呈上去,因此从不曾与我们大奶奶提起。莫说大奶奶了,连蒹葭都只知我绣香囊罢了,我绣的什么花样,里头填塞的什么香料,我也真真儿不曾告诉过她们……若早知如今竟要害得大奶奶如此受人欺……我当真是该、该剁了自己这双惹事的手……好好儿的为何要绣香囊呢,若不绣,此番不就没事了吗……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众人闻言,都觉得这一主一仆可怜的很,慕大姑娘看着毕竟不忍,便轻叹一声躲开目光,不再看芣苢。 慕老爷子抿了一口茶,喜怒不明地问:“垂凇媳妇,先喝药。虽是年轻,身子底子好,也要分外仔细些,将来才可为慕家开枝散叶。” 孔氏忙点头称是,又连连道谢,自梨香手中接过药碗,轻抿一口,约莫极苦,轻蹙了下眉头,接着仿佛鼓起了极大勇气,将那一大碗药一口喝尽了。梨香伺候孔氏喝完药,又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绢包儿递给孔氏,孔氏打开了,原是色泽油亮的蜜饯子,孔氏拈起一颗放在嘴里,又将余下的递给了梨香,梨香把那丝绢包儿重又包好了,正要往怀里放,忽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轻嗅了两下,接着直愣愣看向那香囊,露出十分困惑的神色。 “自家媳妇病得这样厉害,你这做婆母的,竟不知道?还带她出来劳心费力作甚?”慕老爷子淡淡开口,虽非指责,却也无异。 洪氏一时脸色发白,欲辩而词穷。慕老爷子略略看她一眼,正要遣了她退下,却恰巧看到了梨香的神色。原来梨香仍没收起那丝绢包儿,仍一手托着她呆呆看着那香囊,便就问了句:“梨香丫头,还不伺候你家主子回去歇着?” 梨香忽被叫到名字惊得一声惊叹,手一松,丝绢包儿上的蜜饯便就骨碌碌滚了一地,梨香慌忙去捡,那蜜饯本也就没几颗,梨香两三下便就捡得差不多,那最后一颗落在芣苢所跪之处,梨香看着那蜜饯儿突然有些胆怯似的,小心翼翼上前捡起了,却盯着地上方才洪氏摔到芣苢脸上的香囊发呆。 慕老爷子自然不可能没察觉,便问说:“梨香丫头?可有什么不妥?” 梨香一惊,忙偷偷往旁边儿云卿慕垂凉处看了一眼,接着询问地看向孔氏,孔氏亦神色茫然,这一来堂中旁人也觉古怪了,便都齐齐看向梨香。 “这香囊……这味道……”梨香困惑而犹疑地说,“难道……不是大奶奶?是,是……” 梨香抬头,震惊中带着茫然道:“好像、好像是……是大哥儿身上的味道啊……” 090 石出 慕垂凉搭在她肩上的手蓦然抖了一下,紧接着重重扣在她肩头,云卿知道,慕垂凉已经全都明白了。他是那样的头脑,她这么一点小心思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若说近身,昭和常被慕大姑娘抱在怀里玩,云卿今日却并未近身服侍过;若说香粉,一来云卿和他一番缠绵之后只碰过昭和,这二来,云卿身上那一点子香粉,不足以害到慕大姑娘,但若是她沾染自昭和,那么昭和身上香粉量便就极大了,或许就大到足够损伤胎儿。 再者,方才云卿一反常态呵斥他,尔后速遣昭和回房,如今也在情理之中了。 慕垂凉如醍醐灌顶,瞬间了悟整件事,云卿不愿仔细查,不愿闹风波,不愿起纠葛,宁可自己认罪也要平息此事,不过都只为保护昭和。 那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他名义上的长子的,慕昭和。 慕垂凉怒极反笑。 云卿在旁偷看他神色,她心里明白,慕垂如此愤怒并非因为梨香所指之人是他儿子,而是因为云卿竟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让他们陷入如此境地,这简直不可饶恕。若非如今是在人前,他定要像私塾里的先生数落初入学堂举止幼稚的小学生一样数落她。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怎得,在洪氏一番乱摇肩膀之后,云卿觉得似乎略略有劲儿一些了,她一只手略动了动,竟能伸出来抓住慕垂凉的手,虽仍软绵无力,到底比方才好一些。她便试着用了用嗓子,果然已能发声,只是十分吃力。 慕垂凉自然察觉,也不挣开她的手,只是眉头紧蹙,目光冷清看向她,眼底一片阴翳。待开口,却沉静平稳,比处理寻常家事看起来还要漫不经心,他只是问:“你说……谁?” 孔氏一脸慌乱地起身拉过梨香,脱口而出责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 梨香亦自知失言,忙躲到孔氏身后躲避着众人目光结结巴巴说:“没、没什么……我、奴婢、奴婢恐是辨认错了……” 慕老爷子亦没料到此事会一波三折没个了结,便也微滞了一下,洪氏看到生机,在一旁小声说:“梨香,这话你可得说说明白,纵有理,若论说不清,旁人也会以为你是在泼大哥儿脏水了,如今慕裴两家都有人在,这罪名你担待地起么?” 梨香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向慕老爷子磕头一边哭着求饶说:“梨香知错了,梨香绝无怀疑大哥儿的意思!求老爷恕罪,求凉大爷恕罪,求裴大爷恕罪!梨香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看到这帕子……想起昨儿园子里见到大哥儿时看过他的汗巾,因都是花香味儿,所以一时恍惚以为是差不多的,其实如今也不大想得起来、不大记得清楚了,是梨香莽撞了,是梨香冒失了,都是梨香的错,都是梨香的错!”一边说一边竟打起自己耳光来,一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大抵是被洪氏吓得厉害。 这巴掌一声接一声的,梨香又哭哭啼啼,看着着实可怜人。慕大姑娘便想起她初初进屋时的伶俐可人模样,一时有些不忍,便暗暗扯了扯阮氏的袖子,阮氏察觉,却暗中一叹。 此事若果真牵扯到昭和,那可就不是慕家内讧的事,而是慕裴二足的事了。昭和与慕垂凉并不亲近,与云卿虽已熟络,到底不是亲娘,还隔着一层。而他的亲娘可是裴家的大小姐,正经的裴家嫡长女,更何况,这昭和最喜爱最信任的,便是眼前这一位裴家大爷裴子曜。纵昭和只是无意,遇上那非要故意的人,可就是事关二族了,阮氏知晓大局,那并不是她可以心软插手的。 而座下众人皆非等闲,人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但此番指认不是小事,若坐实了,那便是裴家意图谋划皇嗣还贼喊捉贼,若不能坐实,那便是慕家血口喷人主动挑事。 第88节 慕垂凉当即看向裴子曜,裴子曜……却在看云卿。 云卿绵绵一声轻叹,顾不得裴子曜复杂神色。她护着昭和,与裴家无关,她如今陷入如此境地,也不奢望他裴子曜相救。云卿费力抓住慕垂凉的手撑着坐直了些,几番尝试,沙哑着声音开口说:“梨香……素来谨慎,恐不至于如此莽撞冒失……” 看到孔氏在对面感激地点头,云卿亦略点了个头回应她,继而向老爷子看去。慕老爷子扬了扬手,示意梨香安静些。梨香这才垂下手,但她两边脸颊已高肿,看着分外可怜。 也不晓得裴子曜到底使了什么法子,云卿如今当真是说一句话就要耗费大半力气,她费力开口道:“但……此事并无不妥。一来味道一样,未必其中就有元寸香,毕竟连裴大爷都说,这香粉中元寸香的量是极小极小的,主要还是杜若和茉莉,这两样又有什么稀罕呢?这二来,昭和如今养在我房里,整日里是我带着的,我身上若沾染香粉,昭和身上自然也会有……” 云卿说话吃力,断断续续,一句话要分两三段说,但好在费了力气,咬字还算清晰。 梨香脸上梨花带雨,闻言拼命点头。众人听了,也觉合情合理,只是如今揣摩老爷子心思,都无人敢表态罢了。 老爷子却看向园子里的孙大夫。 孙大夫点点头道:“大奶奶所言极是。香粉之中增减一二味量少的辅料,味道相近的主料,或嗅到不同味道时所处环境,都可能造成‘同一味道’的错觉。不过……” “不过什么?”慕老爷子问。 “不过若是同一味香料,”孙大夫捋着白须道,“那事情便就反过来了。” 云卿紧紧抓住慕垂凉,正要费力开口,却听孙大夫接着道:“若梨香姑娘没有辨错,大奶奶和大哥儿身上是同一种香,那么究竟是大奶奶沾染给了大哥儿,还是大哥儿沾染给了大奶奶,可就要另说了。因如今相距不过数尺之遥,老朽不近身细查也不知大奶奶用了香,梨香姑娘却昨儿近身一闻便知,还能记到现在,显然大哥儿身上这香粉味道更重些。换言之,大哥儿身上香粉恐怕要更多一些。” 言下之意,云卿身上元寸香极可能来自昭和。众人了然之下也有震惊,仔细一想,方才那芣苢招得太快,竟还未来得及问云卿是何时、如何沾染上了这香粉。 慕老爷子略一沉思,便问:“芣苢丫头,方才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如今你一言不仅事关子曜医术、云卿和你自己的清白,还牵扯到大哥儿,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说说清楚。你这香囊中的香粉,究竟从何而来?” 芣苢瞪大眼睛,呆呆愣愣跪着,茫然说:“香、香粉?” 见她如此,慕老爷子便问孔氏道:“园子里分发到各房的香粉是你们谁在打理?” 孔氏一惊,忙道:“是我,我亲自在打理。” “近些年可有元寸香入府?” “自我入府接管香粉分发一事至今,”孔氏小心翼翼道,“便就没有过。药用或其他用途不知,但因园中女眷众多,香粉入府前都请园中大夫查验,断不可能是分发到各房的香粉出了岔子。孙大夫可以为证。” 孙大夫在旁点头道:“确然如此。” “那便是你们房里自己采买的香粉了。”老爷子眼神平静无波,淡淡看向云卿。 芣苢仍一副呆愣模样,不知听没听进去。 孙大夫便好心提醒道:“芣苢姑娘,这香囊之中除去几种花瓣外,还有一些混杂的香粉,花瓣无异,想来问题出在香粉上。不论这香粉是你们自己用的还是呈给小主的,都实在太大意了!虽老朽无力分辨,但若如裴大夫和郑大夫所言果真含有元寸香,那送小主随身佩戴,便可致滑胎,而留给大奶奶或你们自己用,长期接触,损伤肌理,便极有可能导致不能生育。所以姑娘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若是无意的,早些清除出去,对你们大奶奶,对你们,都是万幸之事,有益无害啊!” “不能……生育?”芣苢本就苍白的脸突然浮现死一般的青白冷寂之色。 她看起来神思飘渺,像回想往事,又像一寸一寸了悟什么,然而又像被铺天盖地的茫然覆盖,不知该如何分辨,不知该如何思考,不知该如何行动。她呆呆跪坐着,越坐脸色便越苍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芣苢不开口,旁人也无计可施,况且夜渐深了,慕大姑娘已现倦意,慕老爷子便直接吩咐说:“既如此,便就抱大哥儿过来,当面查验。如今有四位大夫在,着实易辩,但求一个水落石出。” “不,”芣苢低低开口,声音滞涩沙哑,“不必了……是我……” 云卿一惊,脱口而出道:“芣苢!” 芣苢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人却是呆呆地说:“香粉,是我自己配的……但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元寸香,我不懂这些所以没有细问过……我不喜欢慕家,我自己笨手笨脚的,觉得在慕家这样人人都很聪明很厉害的地方,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大奶奶,我一直都很想回岚园,待人和善,没有算计的岚园……可我不能回去,大奶奶还在这里,我不能回去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好的料子,找外头铺子配了香粉,自己阴干了花瓣,给大奶奶做几个香囊让她送人情,没成想竟连这种事都出错……我买的香粉没有收好,给大奶奶碰到,给大哥儿碰到,连带惹了这么多误会……我害怕,不敢说,以为瞒得过,不会追究到大哥儿了,没想到还是瞒不住……” 芣苢突然伏地痛哭,云卿只觉心口一下一下揪的疼,起初她不知道为何香囊里有元寸香,但她知道不会是芣苢,芣苢是胆小但从不大意,但如今她为何就一副要死扛下来的样子?而且连什么“不喜欢慕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云卿突然害怕,因她根本不知道芣苢到底在想什么。 “小主,芣苢罪该万死,”芣苢一边痛哭一边给慕大姑娘磕头,泪如雨下道,“芣苢确然不是有意的,芣苢不知道自己做一个香囊也会惹出这么多是非来……害小主受苦,害小主受惊,都是芣苢一人的错,求小主不要怪罪我们大奶奶,我不是替她说好话也不是替她顶罪,她这次真得什么都不知道,若知道,她也断不会担着损伤自己、令自己不孕的风险,来害小主啊是不是?都怪芣苢太糊涂了,芣苢不懂分辨,芣苢太过轻信,芣苢一直以为大奶奶和蒹葭都足够聪明,芣苢只需做些小活计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度日,没想到正是因为我笨,所以才坏了事,才到了今日这地步……” 慕大姑娘忙和颜悦色说:“我自然知道都是无心的。自家人,如何能有心害我?只是家规一事,我如今做不得主,但若单问我的话,我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万望你日后小心便是。” 这便是定了调子了,老爷子也好裴家人也罢,若再行事也不能有违此言,云卿分明觉得应该松一口气,然而看芣苢神色,她偏偏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整个晚上她第一次感觉到空前的害怕,恐惧弥散在四肢百骸,令她不能深思。 芣苢也不谢慕大姑娘,而是转而看向她。长跪于前,芣苢突然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响头,云卿惊叫一声奋力抓住慕垂凉的手撑着站起身来,却见芣苢又是两个响头已磕下去,三个响头磕完,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说:“大奶奶,我跟你多少年了呢?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我每一天每一天,每句话每件事,都是想对你好的……” 云卿下意识迈出一步,然而裴子曜动手脚在前,她毕竟仍是无力,整个人几乎如散掉的架子一般要摔倒在地,慕垂凉脸色一变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云卿顾不得什么,只是听到自己声音发颤:“芣苢……” “对不起……”芣苢又是哭又是笑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元寸香,麝香,我不知道香粉里有这种东西……若知道,若是知道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碰上一丁点儿,你那么想要孩子……如果我真得害你不能生育怎么办……你会不会恨我呢?” 芣苢呆呆站起身来,座中人一时都震惊,竟无人呵斥她一句,芣苢仿佛纸扎的人儿一样穿一件雪青色松垮垮的大罩衫,她在堂中趔趄晃了半步,待站定了,便见一抹笑定定绽开在她柔弱苍白的脸上,紧接着便见雪青色在眼前闪过,芣苢一头撞向了堂中柱子。 091 理顺 堂中是怎样一番慌乱,云卿都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阮氏遮住慕大姑娘眼睛、梨香挡在孔氏面前、洪氏惊声尖叫的同时,她拼命挣开慕垂凉,却才迈开一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芣苢……”只二字,恐惧已蔓延全身。 蒹葭早冲上前去抱起芣苢,孙大夫、郑大夫也匆匆上前查看,芣苢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歪在蒹葭身上,像早就算好了一样在她耳畔费力、却坚持说了一句什么话,蒹葭脊背突然僵直,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芣苢,又茫然地转身看了看云卿。 “对不起……”见云卿如此,芣苢绽开一个笑,轻声道。言罢,轻轻闭上眼,恬静如安眠。 孙大夫和郑大夫一道叹息摇头,蒹葭终忍不住抱住芣苢失声痛哭。云卿只觉心里头空了一块,耳畔声音忽而悠长忽而尖促,忽而高扬忽而低沉,忽而清脆忽而涩哑,蒹葭的痛哭,慕大姑娘和阮氏的叹息,孔氏和梨香的惊呼,和慕垂凉忧心的劝慰,齐齐塞进耳朵里,又一丝一缕地分开来,合时如雷鸣如钟鼓,震得耳朵和心口一道发麻,分时如丝线如琴弦,扯得全身上下都撕裂般得疼痛。 更深露重,彻骨寒凉。 约莫是伏在地上时一眼万年,太过绵长,待被扶着站起,只觉像经历沧海桑田,再看每一个人都觉不同往日甚至不同于方才。 “让小主受惊了,”她道,“云卿有罪。” 堂中登时一片寂静,连扶着她的慕垂凉都在身旁微微一颤,担忧地看着她。 慕大姑娘在阮氏搀扶之下起身,上前握住云卿手说:“大嫂……” 云卿平静开口道:“小主所受疼痛与惊吓,云卿无以补偿,但请小主治罪。” 她房里刚死了个贴身婢女,却能如此说话,旁人一时都觉瘆的慌,云卿越是平静,房中就越发寂静,夜已深了,着实吓人。 慕大姑娘不说话,云卿便就转向慕老爷子道:“元寸香一事,既是确定从我房中出来,那我便有治理不严之过,当领家法。” 慕老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辨不出情绪,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既掌家,我未有疑,该当如何,自拟便是。” 云卿点点头道:“是,云卿明白。云卿身为掌家之人,却不能自掌一房之事,牵累凉大爷一房声誉;身为慕家众弟妹长嫂,却不能以身作则,调教监管下人;身为大哥儿养母,却不能庇佑幼子,险些让他遭疑受罪;而身为岚园裴二爷之女,虽未改姓,到底是裴大爷名义上的堂妹,如今身为慕家长房媳妇,自当为慕裴二族和睦出力,今日却因我一人之过,险些害二族生了误会。此四则虽非罪,却是过,四过并罚,愿从家法,一是暂解除三个月掌家之权,扣除六个月例银,二是房中凡从岚园陪嫁之仆一并株连,扣除三个月例银,三是即日起,愿以一己之力亲自打扫不厌台,以向小主赎罪。此三则,不知可堪抵过,请老爷和小主定夺。” 堂下死一般寂静。 片刻之后,又忽如偃息的丛林突然爆出了鸟鸣。 “堂妹?” “解除掌家之权?” “一并株连?” “打扫不厌台?” 云卿无需仔细分辨便可知道,第一个是裴子曜,第二个是洪氏,第三个是阮氏,第四个是慕大姑娘。 只一人迟了半步,讶然道:“你就是那个小丫头?文柏收你为义女了?”乃是裴三太爷。 裴三太爷一副万分震惊模样,云卿看了看始终一派平和神色的慕老爷子,遂点头道:“是,三叔公。” 这一打岔,众人方安静下来,开始相信云卿所言并非玩笑了。然而如今已是深夜,方才芣苢那一出闹得慕大姑娘惊魂甫定,纵是洪氏等胆大的,也渐觉与一死尸共处一室着实有些瘆人。 然而慕老爷子只是盯着云卿,审视地、猜度地、品评地盯着云卿。云卿脸色发白,但她心思仿佛重归流云深处,喜怒哀乐都掩藏地滴水不漏,平静,连姿态连眼神连呼吸都是平静。 慕老爷子笑了,点头道:“当如是。甚是妥当。” 洪氏巴巴望着慕老爷子,两眼精光毕露,慕老爷子却只是看着云卿,语气倍加柔和道:“但你终究是慕家长房正室,裴氏体弱,掌家你是责无旁贷。三月期满,你重新掌家,此事今日已定,今后亦无须再议。” 云卿不去看洪氏,只是淡淡道:“是。” 言罢,慕老爷子与云卿都看向慕大姑娘,便见慕大姑娘一脸倦色,并不看她们,而是在阮氏搀扶之下对慕老爷子行了个礼,道:“祖父,今因我回府一事,已起太多风波,我原只为回乡探母,今日局面实非我意。如今已是亏欠了那叫芣苢的丫头,也亏欠了大嫂,亏欠了哥哥,断无颜再见兄嫂了。” 说罢抹了抹泪,低声对阮氏说:“我累了。” 慕老爷子对阮氏略一点头,阮氏便与莹贞姑姑一道扶着慕大姑娘进里间儿去了。众人都起身目送慕大姑娘离去,接着都看向慕老爷子,便听慕老爷子对裴三太爷道:“见笑了。不如移步至天问阁小酌片刻压压惊。” 裴三太爷轻叹一声,点点头,与裴子曜一道随慕老爷子去了。这几人既散去,便见洪氏带着孔氏与梨香匆匆便要走,三人自身旁经过时,云卿想起什么,并不抬头,淡淡道:“你欠我一条命。” 便见果然有一人登时战栗,脸色骤然惨白。 云卿转过身去,静静看着芣苢,蒹葭始终抱着她,而她面皮已开始泛青。 慕垂凉吩咐了秋蓉句什么,接着秋蓉静悄悄退去,转眼房中只剩下慕垂凉、云卿、蒹葭和死去的芣苢。 慕垂凉始终一言不发,但他神色之中满是忧虑,他素来运筹帷幄做任何事都成竹在胸,云卿甚少见他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晚些时候……”云卿疲惫道,“我全部告诉你。但现在不行,我还在等一个人。” “嗯。”慕垂凉点点头,欲扶她坐下,但云卿只是站着不动。蒹葭看着芣苢,云卿看着蒹葭,慕垂凉则看着云卿。房中抖生寂寥,凄凄惨惨戚戚。 约莫半刻钟之后,外头果然有了声响。云卿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是了,正是他了。”又对慕垂凉说:“你去迎他两步吧,我怕他进不来。” 然而没等慕垂凉出去,却见那人已推门进来了,裴子曜一张脸紧绷着,他跨过门槛,并不上前,只是静静立在原地。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莹贞姑姑已悄悄关上了门。 “我在等你,”云卿仍是望着芣苢,却是对裴子曜道,“七夕真是我们的一个大坎儿,去年七夕我伤了一个手腕子,今年七夕我失了一个姐妹。竟都与你有关。” 明明是夏夜,裴子曜眼底却带着穿越冬雪的寒气,他思量许久,似琢磨措辞,良久无言之后方上前道:“你别动,我撤下银针。” “原是银针封穴,”云卿点点头道,“活儿做得利索,果然不愧是医药裴家的大爷。那我就能懂了,方才洪氏晃我肩膀,想来是晃得太厉害所以哪根银针松动了,所以我才能开口说话。是这个理儿不是?” 裴子曜并不开口,云卿见他停手,便试着动了动,虽腿脚仍酸麻软弱,但一股奇异的暖流流窜至脚底,像有一股力气凭空注入。云卿不免叹说:“医药,当真是神奇得紧。” 说罢上前,在蒹葭和芣苢身旁站定了。 “你知道我要来。”并非疑问,裴子曜不紧不慢在背后说。 “是,”云卿道,“因你知道我有事要问你。” 裴子曜点点头说:“毕竟多年相处,这一点子默契,并不稀奇。” “那好,长话短说,”云卿道,“那些香囊和我手上香粉,究竟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是,毫无疑问。” 云卿点头叹说:“好,明白了。你回去吧。” 裴子曜挑眉,明明白白的讶然之色,他问说:“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其实你果然如我所料地折返回来任由我问,我便能懂了,”云卿道,“你回去吧。” 裴子曜眼底讶然渐渐退去,转而变成与慕垂凉如出一辙的担忧。 “我要把芣苢送回岚园。” 慕垂凉愣了一下,方知此话原是对他说的,便点头道:“好。” “现在就送。我会给紫苏写信。” 慕垂凉声音沙哑,仍只是点头道:“好。” “我不回去。蒹葭也不回去。至少今晚不回去。” 慕垂凉与裴子曜相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恐惧与担忧。他们眼看着云卿跪在芣苢身旁,自蒹葭手中接过芣苢紧紧抱着,在她耳畔低低而柔声道:“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 第89节 回到房里,只见小丫头子茯苓孤零零一人点灯候着,眼睛肿了一圈儿,分明是刚刚哭过。云卿便问:“怎就剩你了?旁人呢?” 茯苓道:“紫株姐姐送芣苢姐姐回家。”话才说完,忽身形一僵,又匆忙补道:“回……岚园。”说罢怯怯低头。 云卿点点头,正欲进去洗漱更衣,却听外头脚步声匆忙,待回头,便见春穗儿急急忙忙上前问说:“凉大爷,大奶奶,二太太带着孙大夫郑大夫过来了,说要给大哥儿看病。大哥儿哪里有病?不知又要作闹什么!” 云卿便问:“如今谁在?” “黄庆儿和小苹在周旋呢,黄庆儿在前说,小苹在后护着,我赶紧就过来问问。” “黄庆儿平日里待大哥儿如何?她原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苛待大哥儿吧?” 春穗儿便有些糊涂,呆愣了一下方说:“怎会,黄庆儿只是说话声儿响亮些,待大哥儿倒是极好的。刚刚还给大哥儿和二姐儿洗澡洗衣服,都是亲自做,可算是体贴又细致。” 云卿点点头,略略笑说:“那就好了。这黄庆儿厉害得很,加上小苹,再加上你,大哥儿吃不了什么亏,二太太也沾不到什么便宜。那原是长辈,又摆明了说为了大哥儿身子,带的又是正经园子里的大夫,我与凉大爷过去了反倒不好说什么。她们欲怎的,不是太过分的,你们都顺着些,他们要摸什么要看什么,都随她们,只是好好儿护着大哥儿和二姐儿,千万小心莫吓着她们就是了。” 春穗儿看起来更糊涂了,慕垂凉却在旁一声轻叹,点头说:“去吧,照大奶奶意思办。” 春穗儿便就转身要去,才迈开步子,云卿一想,又转身唤说:“慢着,春穗儿。你回去了,就跟二太太说,让他们查让他们验,都是我同意了的,此外,我身子也不大安好,待查验够了,能否请一大夫过来为我号脉。记得说话客气些。” “哎,这就去!” 春穗儿一走,房里又是一片冷寂。云卿只觉安静得可怕,便吩咐说:“茯苓,你去吧。今儿的事明早再录,现如今我理不清楚。” 茯苓因过目不忘,记性极佳,所以一直为她记录掌家之中各种繁杂琐事。茯苓年幼,闻言便就乖顺去了。 云卿又吩咐蒹葭说:“你也早些歇下吧,我与凉大爷说说话儿。” 蒹葭小声“嗯”了一声,点头便就去了,一声也未多问。 夜半三更的时候,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人行至床前,只看到幔帐层层垂落,那人站定了,似愣了一会儿子,接着举起一支晾衣服常用的杆子,将床前一只白柳条精编花篮子摘下来,才摘下来,便听“咯搭”一声打火石的脆响,紧接着光亮充满房间。 云卿放下火石,端着烛台上前问说:“蒹葭,你果然来了。看来我没有猜错。现在我要一句确定的话——芣苢走之前最后一句话,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092 解释 蒹葭看着烛火映照之下的云卿,她们自幼时便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一个眉头一皱,另一个便知那皱眉的意思。可是今日今时,蒹葭却觉看不透她。 不该的,她该有的伤痛,愤怒,和恨,不该一丁点儿都看不到的。可是无论蒹葭如何审视,云卿脸上都只有平静,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冷凝的神色,和过分肃杀的平静。 “郑大夫,有劳。” 云卿吩咐之后,便见郑大夫上前来欲接过花篮子。 蒹葭突然觉得惧怕,略躲了下,一边护着篮子一边抬头紧盯着云卿恳求说:“罢了吧!” 既已心知肚明,又何须至此?无非只让自己更痛心罢了。 云卿仍是道:“郑大夫,有劳。” 郑大夫闻言,便不再夺篮子,而是直接从篮中取了几枚花瓣,仔细查验起来。约莫半刻钟之后,郑大夫方道:“完全相同。”语气十分确定。 云卿点点头,握紧的拳头乍然松开,身形一晃便就要往后跌,慕垂凉、蒹葭和郑大夫像是早知会如此,一道上前扶住了她。云卿只觉心底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待被扶到就近一张大软椅上坐下,方哑着嗓子颤着声音说:“……好,很好。” 郑大夫欲为她把脉,云卿却摆手示意不必,只是道:“有劳郑大夫。” 慕垂凉见状,便就示意郑大夫先下去。云卿却道:“回去倒不必了,晚些时候恐还要再起来一趟,又是一番折腾。不如委屈些,就在外头稍坐一会儿吧,如今什么时辰了?” 蒹葭答说:“子时刚过了一半。” 云卿点点头道:“那也快了。” 慕垂凉竟也不疑,便对郑大夫交代了两句,送他出去了。待他关上门转过身来,便见云卿缩在椅子上,红着眼圈儿看着他。 慕垂凉便就上前,一把将她抱住,柔声安慰说:“不怕不怕。”完完全全就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云卿忽想起一些遥远的声音和模糊的影子,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初返物华留在地藏王菩萨庙的情景,那时候云家爷爷救回小慕垂凉,便就与她一人一边分睡云家爷爷左右,那时濒临死亡,雷雨声中仿佛亦有人如此安慰过。 蒹葭毕竟仍在身旁,云卿便推开他,说:“我说给你听。” “有一点想必你已经明白了,”云卿道,“我身上所谓香粉,来自昭和。你知道的,我出门前是蒹葭亲自帮我梳洗的,手上不可能沾染那之前的东西,而那之后,我只抱过昭和。所以我早早儿提议让昭和曦和先回房去,还特特叮嘱昭和,让他一回房就叫黄庆儿给他洗个澡。黄庆儿此人我当初真是没有挑走眼,做事果然利索,两个孩子她都给洗澡换衣服了,如此一来既不惹人生疑,也免曦和沾染香粉如我一般受牵连。及至后来,梨香提醒需查昭和,虽芣苢抢先认了罪,但洪氏已生疑,因此才带了孙、郑二位大夫到两个娃儿房中查验,好在黄庆儿利索、小苹忠心、春穗儿又伶俐,洪氏终一无所获,悻悻而归。此结果,正是我所乐见的。” 慕垂凉脸色阴沉如玄铁,眼底堆满了恼恨。云卿知是为何,便深吸一口气,警告地说:“你若敢因为我动昭和一根手指头,慕垂凉,我跟你没完。” 慕垂凉分明忍了忍,压了压眼底怒气,终究是没说话。 云卿便接着道:“至于芣苢之死,我虽怨你,也怨裴子曜,更怨洪氏,但说到底,唯一值得恨一回的,只有我自己。” “你不要——” “不,”云卿打断蒹葭,平静地说,“她是因我而死的。看到这个篮子了么?它悬在我们房中多久,你们二人约莫都明白。我手上香粉来自昭和,芣苢所制香囊中的花瓣则如郑大夫所言,与篮中花瓣乃是同一种。芣苢虽兜揽了全部罪责,但此事着实是冤枉了她——她香囊中花瓣乃是直接从篮中取的,而篮中花瓣,最早是昭和送来的,然后日日夜夜也、日日夜夜,都挂在我床头——慕垂凉,你站住!” 男人果然顿住脚步,只是僵直的背和紧握的拳头仍未松懈。慕垂凉大抵算是个文人,虽是个奸商,但外表看来更具儒商风范,他是用脑子与人较量的人,这般直接握紧拳头欲冲上去打人的事,实在不像他。 “你这么生气,因你也明白了吧,”云卿觉得嗓子干涩难忍,只是今日不说,往后便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她望着慕垂凉的背影道,“我恐怕是不能生了……” “你闭嘴!”慕垂凉转身低吼,面目狰狞。 云卿看他眼底神色当真是大恸,一时也觉酸楚得很,便在蒹葭搀扶之下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朝着他走过去,一步,两步,越走反倒觉得越疏离…… 虽心里头百转千折哀哀不能自已,待站定到他面前,却仍能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来,说:“元寸香,你是知道的,每天挂在我床头,一天又一天的……所以我至今不能……你当明白的,恐已受了损,恐……” 慕垂凉咬牙恨道:“那就治!少说那些没用的话!” 云卿鼻子一酸,伸手握住慕垂凉的,小声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么……”说着说着便染上了哭腔。 慕垂凉紧紧握住她的手,冷静道:“是你不要多想才对。你爹,岚园裴二爷,天下第一的神医,我这就请他回来一趟,不许你瞎想听到没有?” 云卿深知有些损伤,纵有起死回生之术也难医治,只是慕垂凉如此,她也只能由着他暂存希冀,一时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吸了吸鼻子,接着说:“所以芣苢之死,你们恐也明白了。她死之前说愧对于我,求我别恨她,因她自己明白这香囊中花瓣就来自这篮子,而这篮子,是她每日帮着挂上去的,她觉得她作为帮凶害我到如斯地步,所以才……可是她这样没了,我才把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想明白。然而毕竟是太晚了,她就那么在我面前,就……” 蒹葭无声落泪,云卿不忍多看,便接着道:“至于裴子曜,此事他是知道的。咱们最初请裴子曜入府帮我医治手腕时,他细细查验很久,那之后在蒋家宴席,在茶楼偶遇,他都以查手腕之由为我号脉,所以我猜他早就知道了。此次查出元寸香,实不是他先前所能预料到的,之后种种,亦不过为他裴家大爷的身份所困,各有立场,我不能因此恨他。但他恨我,我都不知道他这么恨我,恨到要亲眼看到我痛他才会觉得痛快……” “可是起初……”蒹葭说,“与凉大爷联手相救、其后银针封穴,裴大爷他明明白白是在——” “在帮我,”云卿叹道,“他见不得我死,可也见不得我好好活着。此二则并不冲突。你想想,人前人后他都说他于我有亏欠,因此在力所能及之时会帮扶我一把。我以为是说那手腕,如今想想,手腕早就伤了,若说亏欠,早该亏欠,何须等到如今?所以不是手腕,是说早就查验出我在被人下药,却并不提醒我而是眼睁睁看着我受此痛苦,他说的愧疚与亏欠,都只是这件事。” 慕垂凉脸色着实不佳,那种阴沉沉的恼恨,已经变成赤裸裸的怒火滔天。 “我告诉你们此事,并非为了增加仇恨,”云卿道,“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已经完完全全不是我当初认识的裴子曜了,他为了报复我、为了做好裴家大爷、为了保护医药裴家百年声誉,究竟还能做出多少为从前的裴子曜所不齿的事,我现在还不知道。” 慕垂凉眼底一片阴翳,他甚少如此冲动,喜怒都形于色。 “哦,还有几件事,没有与你商量便就说了。头一个,我晓得掌不掌家、内权在谁手中你不大在意,但太太却想把内权留在大房,今次我说三个月不掌家,一是暂避锋芒,以免洪氏借机生事,令我不能服众,二是蒋宽茶叶之事一有结果,蒋家便会明白此事系我所谓,为免蒋慕纠纷,我此时暂避反倒是好事,三是我自己也可得空查一查旁的事。好在老爷子说了,三个月之后即刻恢复掌家之权,大房掌家一事不会更改,且让太太放心。第二个,众仆株连,是免得这几人因芣苢一事忍不住与旁人起冲突,扣掉些银子有什么了,我回头再都补上就是了,跟着我做事我还能让她们吃亏了去?倒是蒹葭,要尽快嘱咐下去,让她们低调些、稳重些、耐得住性子些。至于第三个,打扫不厌台……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子丑相交。”蒹葭答说。 云卿点点头说:“快了。咱们就耐着性子等吧。打扫不厌台事小,随时出入不厌台事大。能够合情合理地听慕大姑娘的秘密才是要紧的。” 慕垂凉拧着眉毛道:“你怎知……” 约莫觉得问得不合适,才三个字便住口。云卿淡淡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道:“你先前就提醒过我了,说今晚恐有事要忙。但你不可能预见裴子曜要查出元寸香。所以是旁的事,只能是慕大姑娘的事。眼下我也十分好奇,医药裴家是不是如当年对付夏家一样,早早儿地在宫里下手了。蒹葭,取我的披风来。” 又坐半个时辰,越发寒寂了,忽听秋蓉在外叩门,得了允,便领一人进来,云卿看身形便知是莹贞姑姑,那莹贞姑姑摘下面纱与兜帽,看云卿已收拾妥当,先是讶然,尔后便不由笑了,赞叹说:“大奶奶果真名不虚传。小主已在不厌台恭候大奶奶多时,请。” 云卿点点头说,道:“有劳姑姑。不过,凉大爷和蒹葭,也需得陪我同去。” 093 后怕 更深露重,分外寒凉。莹贞姑姑在前,慕垂凉与云卿随后,郑大夫与蒹葭在最后,几人一道往不厌台去。一路无言,多半有几分压抑,那郑大夫便打量了蒹葭,笑问说:“在下有一疑问,需得向姑娘求个解释。” 蒹葭本不是玩笑心情,越往不厌台去,她越觉心头冷热两重天,失了往日沉静。听郑大夫如此说,便就直道:“何事?”竟连虚让的礼数也给丢了。 那郑大夫反倒是好意,指了指前方三人,蒹葭方知失言,忙补了句:“何事,先生请说。” 郑大夫便瞄了一眼前方一味低头前行的云卿,笑道:“你家大奶奶让春穗儿捎的话是:待二位大夫看过了大哥儿和二姐儿,便就请一大夫过来看看她。所以在下十分好奇,今次这一遭是只有在下走得,还是换那一位孙大夫来,也走得?” 前方三人脚步丝毫不乱,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蒹葭自知缘故,却因莹贞姑姑在前,不得不斟酌了字句,慎之又慎地回答说:“想来凇二奶奶的方子是孙大夫盯着的,二太太自然要留下孙大夫看着凇二奶奶的病。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先生你来。因此并非若孙大夫来了可否走这一遭,而是孙大夫根本就不会来。” 郑大夫捋着胡须轻轻笑了,说:“姑娘此言可未说尽呢。依我愚见,倒不是凉大奶奶能掐会算猜到二太太要用孙大夫看病,而是她极擅揣测人心,知道那二太太信孙大夫较之信我更为深厚,今日诸事繁杂,似定未定,二太太心中不服,定要再找孙大夫一番谋划,看今日之事是否存有漏洞,看明日之事需如何应对。孙大夫既忙,那便只能差我前来。凉大奶奶如今心思缜密,实在已堪可匹配凉大爷了。” 蒹葭不知他此言何意,是赞是损,便就没有搭话,云卿与慕垂凉亦不置可否,反倒是走在最前头的莹贞姑姑仿佛一直听着,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直笑得云卿不动声色盯着她的背影,暗暗蹙了一下眉头。 一路安静,再无人说话。 到了不厌台,云卿便对莹贞姑姑道:“姑姑,这一位是郑大夫,是凉大爷亲自留在府中的人,虽未必及得上医药裴家,但好在知根知底,医术医德都是信得过的。烦请姑姑进去向小主禀一声,看可否让郑大夫先去号个脉,也是求个安心。” 莹贞姑姑也不多言,点头便去了,片刻之后果然出来请郑大夫进去。云卿因又对慕垂凉说:“你也去吧。半夜三更的,纵是大夫,郑大夫一人进去也不大好,你是兄长,倒无妨了。我和蒹葭在此稍候片刻便是。” 慕垂凉不知何时已吩咐往日里的雍容气度,神色之间仿佛天下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云卿晓得他如她一样,是不会轻易忘掉今日之事、轻易放过事中之人的,但他短短不足一个时辰就神情闲适、姿态悠然,多少令她有几分恐慌——太快了,他的布局和算计,未免太快了。 慕垂凉闻言也不多问,只是淡淡点了个头,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眉宇之间尽是疼爱。莹贞姑姑吩咐人为她们看茶,便就先进去了。 不厌台的厅堂,桌椅仍是桌椅,梁柱仍是梁柱,只是云卿睁眼闭眼都是先前突然绽放那一抹血红,令她越坐脸色越加苍白。 蒹葭看在眼里,便将热茶递给她,捡着旁的事兜了两句,最后问说:“这郑中扉,可信得过么?此人可真真儿是猜不透的,若哪天站到了咱们对立面儿,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稀奇呢!” 云卿摇摇头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你只有彻彻底底打败他、降服他,他才能为你所用,并为你肝脑涂地。郑中扉就是这种人。如今他既被慕垂凉降服,那至少在慕垂凉这里,他就是一枚牢固的棋子。郑中扉信服于慕垂凉,我们亦相信慕垂凉,大家就多半是在一条船上,暂且不能互相起疑。” 蒹葭点点头,想了想,不免又笑了,说:“你如今如此信服凉大爷,大抵也是因当日被他降服了罢?倒是很相像。” 云卿手一顿,阖上许久的眼慢慢睁开。 她知道不是的。 尽管慕垂凉当日就说过,说过他认为只有从运筹帷幄上全面打败她,她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时至今日,这种信服已经不只是智力与能力上的信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留恋与依赖,她对他已经不是斗智斗勇之后的敬佩与叹服,而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无条件的信任与依靠。 她是这样的相信着他的。 血红的花再次在眼前乍然溅开,云卿手一抖,惨然阖紧双眼。 “谁?” “蒹葭。” “不可以。” “那就秋蓉。” “她二人难以碰到。” “那就芣苢。” “好的,芣苢。” ……“好的,芣苢。” 那样轻描淡写的话,是他慕垂凉在安排一个人的命运。 从头到尾,慕垂凉不过是尽全力在保护她,她是知道的。 第90节 而且她还知道,芣苢最后的决定,与慕垂凉根本毫无关系,她最最痛心的事并不是他造成的。 那么,心底因今夜种种而产生的巨大的震动与不安,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她深深地明白,裴子曜确然是变化了,从她习惯的裴子曜变成了她不习惯的,可是她的丈夫慕垂凉自始至终都是比现在的裴子曜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种人。这物华城若说精明、果决与狠毒,谁也比不上她的丈夫慕垂凉,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知道他的手段,见识过他的谋略,领教过他的算计,她心服口服,敬重仰望。 而她现在之所以如此恐惧,只是因为他把他的精明、果决与狠毒,都赤裸裸地铺开在眼前并且毫不犹豫地用到了她的身上。 尽管……是为了保护他。 但她如今想想,只觉得害怕。倘若老爷子不是顾虑重重之下轻信了她,那么从最开始慕垂凉和裴子曜就商定好了要让芣苢顶罪的,他不在乎芣苢会因此一罪如何,是生或是死,是挨打还是受刑,而且不只是芣苢,蒹葭,秋蓉,在他眼里也都一样不过如此。其后洪氏处处针对、梨香语出惊人,种种是非令她屡屡受惊,担心得要死,可是慕垂凉呢?他是慕家名义上的嫡长子,更是四族之子,论公,裴慕纠纷四族之子插手合情合理,论私,云卿也好芣苢也好,既是他慕垂凉房里人,他纵说句话也是人之常情,更不说他足智多谋,若真想为芣苢洗脱罪名恐非难事。 可是他至始至终几乎一言未发,他只是在旁抱着她令她不得动弹,云淡风轻地冷眼旁观了整场戏,堂中越是闹,他越是冷静,仿佛对他来说,保全她的目的既已达到那么旁的事就与他全然无关,至于谁会因此丧命,不重要,根本都不重要。 云卿一个战栗,她知道不是因为冷。 温暖的大掌蓦然覆到手背上,云卿乍然睁开眼,忽见慕垂凉关切的眼神看过来,云卿惊得慌忙站起,手中热茶泼溅在身上,茶杯咕噜噜滚到低声,“咚”一声撞到桌脚停下了。 “你怎不叫我一声?”云卿躲避着他的目光慌乱说,“我快要睡着了,你这样吓我一跳。” 慕垂凉并不揭穿她,只是帮她解了泼满茶渍的披风随手扔给蒹葭,对她说:“先前怎知今晚大妹妹要请咱们过来?” 云卿暗中松了一口气,笑说:“先前只是因你提醒,往此处猜了一猜。其后之事,大抵也能看出来她这一胎有异。她费尽心机回来一趟,自然是有事要亲自同你商量,若果真是因为这一胎,今晚她一番劳累人人都以为她要早些休息保胎,再者,人人都以为我恨毒了她、她愧对于我,必定猜不到我们今晚要相见。如此时机错过再无,我自然是明白的。” “那你呢?”慕垂凉问,“那你有没有恨毒了她?” 云卿神色黯淡了几分,却仍是笑着摇头说:“怎会,与她无关,我是知道的。” “那我呢?”慕垂凉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恨我,是么?” 云卿一顿,咬着嘴唇静静看向他。慕垂凉神色略带几分紧张,像是期待她说什么、又怕她真得说出口,云卿低头,看他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无法舍弃的珍宝,心中不免一动。 半晌开口,却只是问:“郑大夫号过脉了罢?你大妹妹可还好么?” 慕垂凉定定地看着她,久久未曾开口。蒹葭在旁心急地看着他们,云卿也知慕垂凉既出来,那郑大夫必然已号过脉了,而且房中慕大姑娘应当已在等着了,她如今欲催促反倒也不好开口。 “好得很,”慕垂凉终是开口,语气却冷冽中带着嘲讽,“若不是大妹妹回来一趟,让郑大夫好好给号个脉,我都不知道他裴子曜当真长进到了这种地步!好,当真是好得很!” 094 确认 随慕垂凉进了门,便见慕大姑娘脸色苍白,髻发松动,松垮垮披一件琵琶襟紫绫子如意云纹衫,正倚在床头凄然落泪。见她二人进来,那慕大姑娘慌张起身,当真是未语泪先流,十分凄然地抓了云卿手哭道:“大嫂,垂绮今日之罪孽,是赎不清了呀……”说着便要下跪。 云卿如何使得,慌与慕垂凉一道去扶,慕大姑娘又哀哀哭了几声,十分不能自已,云卿便作劝说:“逝者已矣,生者更要惜福惜命。小主如今身怀龙裔,慕家之厚望,太太之期望,皆寄于小主身上,如今更是要好生照料自个儿,莫作它想才是。” 说着说着,不禁想起了自己,一时不免心口一紧,抓着慕大姑娘的手也僵了一僵,哪知慕大姑娘闻言脸色比她更差许多,一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一时泣不成声。 云卿心中暗叹,这一胎果然有问题么? 莹贞姑姑扶慕大姑娘坐下,若论尊卑,余下人本是不得同坐的,慕垂凉却扶她在慕大姑娘对面坐下,云卿正觉不妥,却见慕垂凉不仅坐在了自己身旁,还翻了茶杯倒茶与她,慕垂凉如是,云卿便就罢了。 几人一落座,便听郑大夫道:“凉大爷,在下恐不便久留。” 那孙大夫与他虽不同住,但皆在药房,离得甚近,虽孙大夫一介文人,算得稳妥,但若洪氏着人留意,恐又是一番是非。郑大夫如此细心,慕垂凉自然没有不应的,便就道:“方才号脉情形,且细细说来吧。” 郑大夫点点头,惜字如金道:“近两月大时开始被下药,待到瓜熟落地,必是死胎。” 慕大姑娘微微咬紧牙,眼泪汩汩流出,神色分外痛苦。 “近两个月大,”云卿点点头,恍惚叹道,“那就是三月下旬时……果然,果然哪!” 因问郑大夫说:“我想确认两件事,其一,下药一事,可容易被人察觉?其二,死胎一事,若是寻常大夫号脉可是号得出?” 郑大夫摇头道:“并不。此药恐如先前大奶奶所受元寸香一般,并未近身,药量小,药效慢,不易被察觉,可谓杀人于无形之中。恕在下大胆猜测,活儿做得这样利索,恐对方也是杏林中人。” 云卿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郑大夫便接着道:“至于大奶奶后一问,且容在下傲慢一回,在下号得出,未必旁人就号得出,若说这物华城里,除了裴二爷与在下,恐怕也只有裴家两三位医者能有这份能耐了。” “那么医术稍次者,则会号出什么呢?” 郑大夫答道:“子健而母虚。换言之,那胎是注定要死了的,所以日渐平静安稳,号脉只觉胎象稳固。但怀胎之人却会越加痛苦和虚弱,如此一来,需补而不敢乱用药,往往要给耽搁,最终一尸两命。但恕在下直言,小主这厢恐是有高人暗中相助,虽这一胎无力回天已成定局,但至少大人,眼下来说不会有任何损伤。仅是号脉的话,也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云卿再度点头道:“有劳郑大夫。蒹葭,送一送郑大夫。” 如此,那郑大夫便就先告辞离去了。此时慕大姑娘已不再哭,只是看来越发柔弱凄惨。 “医药,当真神奇得紧,”云卿叹道,“不愧是医药裴家。” 慕大姑娘闻言便道:“说来有一事我倒是如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当日我知自己有孕,因知深宫险恶所以暂且压着不敢惊动太医院,悄悄儿给哥哥你捎了家书的。缘何裴家竟那么快就下手了?竟仿佛并未被瞒住一般。那期间我明明一次也没请过太医。” 云卿与慕垂凉相视一眼,皆未接这个话茬儿。避开此问,云卿便直问说:“不知小主此番回来又是意欲何为呢?” 慕大姑娘请他二人过来原是有话要说的,竟不料云卿已反客为主,先行问了起来。慕大姑娘略一怔,念及今晚云卿种种遭遇,心下也已了然,虽惨白着脸却稳稳开口说:“我既要在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不能让裴家在太医院独大。裴家当如何,哥哥你自行处置,但我要把裴家清出太医院,望哥哥能帮我一把。” 把裴家清出太医院? 那和灭了裴家也无甚分别了,恐正中慕垂凉下怀。云卿如此想着,不免看向慕垂凉,却见慕垂凉若有所思地盯着慕大姑娘看,半晌方说:“此是小事,你无须费心。只是如此?” “小事?”慕大姑娘终不能忍,再度气得发抖,哭道,“哥哥说这是小事?当日若非哥哥作劝,我如何会答应祖父进宫去?又若非哥哥作劝,我如何能出来周旋争斗?皆是因哥哥你、因你才——” 慕大姑娘忽一顿,看了一眼云卿,转过头不说话了。 慕垂凉仍是沉静,淡然道:“我是说,你要把裴家清出太医院,乃是小事。”转而又问云卿道:“你想确认的事,都确认完了没有?” 云卿对被他看透一事早就习以为常,因也就如他一般淡然说:“嗯。” “那便回吧?夜已深了,当歇息了。”慕垂凉道。 云卿点点头,眼看着慕大姑娘望着慕垂凉又开始泪流不止,也只能假作不知,随慕垂凉去了。才出了慕大姑娘房门,便见那莹贞姑姑出来送,莹贞姑姑倒并无悲伤之意,反而笑道:“外头夜寒,大奶奶若不嫌弃,莹贞取自己的披风过来。总好过夜寒受冻,尤其那手腕子更经不起寒凉之风吧?” 云卿尚未回答,慕垂凉已道:“有劳。” 却见莹贞姑姑并不急着走,仿佛略迟疑了一下,垂手安静笑了笑,接着方转身欲去,云卿略一思索,便道:“姑姑若是方便,云卿便随姑姑同去如何?倒还有些子事想请教姑姑。” 莹贞姑姑便笑道:“大奶奶客气。请。” 慕垂凉欲跟上,云卿摇头道:“你莫跟去,我问她点事。”略想一下,又道:“你还是去看一看你大妹妹吧,她若今日过分劳累伤恸,明日人人都看出来,反倒麻烦了。” 说着不等慕垂凉作答便就随莹贞姑姑去了。 及至进了房门,莹贞姑姑方盈盈跪地道:“见过夏小姐。” 云卿并不意外,点点头问说:“我爹人可安好?” 莹贞姑姑反倒笑了,反问说:“缘何有此一问?” 云卿嗤笑一声,环顾四下,漫不经心道:“慕大姑娘差一点栽在医药裴家手里,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明明栽了,却在栽到一半时被人眼明手快扶了起来,能是谁扶了她一把呢?你听郑大夫说我堪堪可匹配慕垂凉时笑了,因你听过我们的事,而此事并无多少人知道,所以告诉你此事的人与我二人当很亲近,且那人不仅认为我配得上慕垂凉,还会认为慕垂凉未必配得上我,所以你才笑得突兀。再者,郑大夫说,慕大姑娘幸得高人相助保住了性命,可他也说整个物华除去裴家,只有他和岚园裴二爷能号出那样的脉。更何况,你初抵物华不足三天,知道的却未免太多,如今你家主子心情也不好,身子也不好,你倒是有心思出来为我找一件披风,只因你晓得我手腕子上有伤?你待我实在太友善,若说无人嘱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可是说不通呢。” 莹贞姑姑慧黠地眨了眨眼,笑说:“大奶奶留意的竟是这些子小事。反倒是我称呼的那一声‘夏小姐’,大奶奶却并不惊讶呢!” “那就要牵扯到,我爹他为什么单单派了你来保护慕大姑娘了,”云卿看着她说,“我猜,大抵是因为当年你伺候过漓嫔夏氏吧?你在宫中多年,不可能是我爹安插进去的,所以只能是志同道合之人,为同一目标而走到一起。” “大奶奶厉害得紧,”莹贞姑姑笑着福了一个礼,道,“莹贞心服口服。莹贞此番前来确有裴二爷家书传送。” 说罢从头上取下一枝金簪,自针线筐里取了剪刀绞了簪头珍珠,原来簪子是空心的,接着便见莹贞姑姑用一枚长针从簪子掏出一张卷好的字条递给她。云卿接了,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一个药方。 “二爷说了,此方乃是他特特研制,给大奶奶你医治手腕的。是以莹贞知道大奶奶手腕有伤。” 云卿心知那手腕子已无甚好治,便就只是点点头道:“多谢。” “二爷还有一口信让莹贞递给大奶奶。” “有劳。请讲。” 莹贞姑姑便道:“二爷说了,天下万事,皆不及他的女儿重要。任何时候,任何因由,若你需要,他便回来。” 云卿神色依旧淡然,只是问说:“你从前与漓嫔算得什么交情?” “妃嫔与宫女,算得什么交情呢?”莹贞姑姑笑,“娘娘与我有恩。” “那么你是真心想要为漓嫔洗刷冤屈的吧?” 莹贞姑姑方收了笑,说:“自然是。” 云卿点点头道:“那个劳你托书与我的人,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达成你心愿的人了。所以芣苢一事,我之事,回去之后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烦请姑姑有个分寸,他说天下万事皆不及我重要,此话未必,但他说我有需要他便回来,这句却不假。但我希望他留在大兴城,你也希望,不是么?” 莹贞姑姑愣了一愣,半晌无言。云卿见状便道:“取一件披风给我吧,多谢姑姑。” 待出了门,便见慕垂凉仍在厅堂,也不知方才是否听她的话再进去了。云卿亦不多问,上前跟在慕垂凉身旁便要走,待及跨过门槛,忽又想起一事来,于是转身对莹贞姑姑说:“姑姑,烦请稍后进去提醒大姑娘一声,蒋家大爷的茶虽好,却不是宫里惯喝的味道。” 095 用人 云卿原是想睡一会儿的,但闭着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儿,反倒是越发地神思清明,干脆翻了个身睁开眼来,这才看见身旁男人也未歇息,一双盯着正上方帐顶的眼睛透着锋芒外露的冷静与清醒,像是在一根一根理顺帐上刺绣海棠的线路。 那样冷静的眼神,仿佛一汪冰湖水,看着清透,实则幽深。云卿往日里不是没有见过他如此凝神思索的,只是今时今日近旁看着,总觉心底轻易就泛起丝丝凉气。 这样的男人,云卿想,她以为早就看透并熟知,时至今日方知仿佛并没有。譬如此刻,他在回忆什么,审度什么,算计什么,她根本就猜不到。 “怎不睡?”反倒是他先发问。 问罢之后,他便转身拥住了她,动作霸道不容抗拒,眼神却已恢复惯常温柔。 云卿静静的只是不动,略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有两件事,好像忘跟你说了。” 慕垂凉没有吭声。 “头一件事,我急着去不厌台是想确定,当日你大妹妹有了身孕,尚未公之于众便就先悄悄儿写了家书告诉你,那时是三月中旬,而她怀胎尚不足两个月。以她谨慎,你未回信叮嘱之前,她理当不会有冒失举动。可是裴家却在三月下旬便就动手开始下药了,除去传递消息、作出决定、商议办法的时间,算下来仿佛是与我们同时知道的。果真如此的话,你大妹妹那里若无纰漏,就当是咱们这里出的错了。你可还记得太太生辰那日,窗前那个影子么?” “唔,”慕垂凉似有困意,淡淡道,“原来如此。” 云卿见他不大在意的样子,又不知他心底如何盘算,便就罢了,接着说:“第二件事,你大妹妹既回来了,按照你先前说的,用得上的地方须得她帮我一把,所以——” “阿宽的茶庄,垂冽的亲事,还有什么?” 慕垂凉声音软糯,含糊不清,仿佛已在梦中,但他言语偏又如此清醒,令她绷紧了最后一根心弦。 “凇二爷,”云卿道,“凇二爷不是欲纳妾么?就依了他。” 慕垂凉仍未开口。 云卿晓得他是听见了的,但如今他甚至都不问一问原因。他明明只是拥着她,但却令她觉得恐慌,仿佛他目光正紧盯着自己无限深远地揣度算计什么。 “我是想着,二房那里凇二奶奶终不成器,若是有朝一日由洪氏来替凇二爷选妾,想必更是——” “好,”慕垂凉下巴抵着她头顶,仿佛是叹了口气,静静说,“想做什么,便就去做吧。我明儿跟大妹妹说。” 云卿一顿,方能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她千般思索,万般筹谋,他不是不在意,亦不是不想问,他只是想顺着她,好叫她能忙些什么,不必太纠结于今日之事。 正自想着,便觉慕垂凉略一动,更紧密抱住她,带着暗夜里特有的沙哑和迷醉轻声道:“七夕近了,忙完这几日,我带你去看灯。” 慕大姑娘如今定的是初六离城。 如此倒推着,照云卿的意思,初三将蒋宽的事给定了,初四定下那两门亲事,初五祭祖送行,初六一早离城,时间方算得刚刚好。她将这意思给慕垂凉说了,慕垂凉也未有不允,一并应下,大早吃罢饭便就出门去了。 至晌午,凇二奶奶孔绣珠又过来,自然少不了先哀哀哭一阵儿,云卿晓得她来意,便请那专管记事的茯苓将先前记下的公中大事、大帐、赏罚登录等一摞簿子一并交给了孔氏,也不多说什么。孔氏命梨香收了,便又问道:“嫂子节哀。如今再计较旁的也无用,不如还是想想芣苢丫头的身后事。我是想着,她虽不是家生子,来慕家时间也不长,但到底是在嫂子近旁伺候的,不是什么寻常丫头,公中也按家生子出钱。除了公中那一份,我这里也有一点子心意,添作一份情谊,嫂子莫要嫌弃,就请收下吧。” 第91节 云卿看她自梨香手中接过一个明蓝色团花钱袋来,便就笑了,低头淡淡说:“公中那一份是不好挪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按着咱们一道定下的行检八例走就是了,也不必为我破例。我岚园毕竟也不差这几个钱。至于绣珠你那份,既是心意,我若推辞你该以为我看不上眼了,我这厢便就先收着。茯苓,替你芣苢姐姐谢过二奶奶。” 茯苓便就依言道谢,接了钱袋子。 孔氏见她如此,也知她失了心腹,心情不佳,略劝了几句便就去了。 又坐了片刻,方等到黄庆儿领着昭和曦和两个小娃儿过来请安。 蒹葭在旁看着,神色十分古怪,云卿大抵明白她心思,便干脆支开了她,说:“你若无事,去找一趟长庚,问问前次我托他查的事,如今查得怎么样了。”蒹葭便就应下去了。 昭和与曦和乖乖请安请安,云卿招手让他二人上前来,抓了些糕点果子与他们吃,如常问了问课业之后,便遣她们到院子里玩儿,只是将黄庆儿留下。 黄庆儿略微有几分拘谨,当日她们闹得那样不好,完完全全是撕破了脸的,如今云卿如此不防她,实在令她有些捉摸不透。 云卿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黄庆儿慌忙上前,欲拦不敢,竟下意识跪地道:“大奶奶这、这是……”才说了几个字,却又咬紧了牙扭过头不说了。 她气自己怎得事到如今,一见这凉大奶奶还是心生畏惧,那种骨子里已经彻底折服的感觉实在是生疏得紧,令她不适。 云卿自不知她如此作想,只是冷静道:“昨儿晚上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眼下无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说用人,我素不喜你这样的,太高傲,太霸道,太张扬,自己的小算计又太多,让人感觉不踏实。可昨儿一事,我甚是佩服,很冷静,很机敏,很稳重,很周全,我很庆幸当日选了你,也很庆幸昨儿最关键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你,但是更庆幸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于是我开始思考,你是不是比我想象的要更值得托付。” 黄庆儿乍然抬头,一脸惊愕,半晌方惊疑不定道:“大奶奶的意思是、是……” “选择,”云卿道,“是做一个忠心耿耿的慕家人,每日伺候孩子起居、照顾孩子吃饭,这样一天又一天波澜不惊地逐渐老去,还是做些子其他事。” “其他事?”黄庆儿错愕道,“其他什么事?” “更危险的,需要胆识勇气的;更紧张的,需要细致周全的;更诱惑的,需要绝对忠心的。绝不退缩,决不大意,绝不背叛,绝不出错。” 黄庆儿一脸惊疑,半晌方蹙眉反问:“你是说,芣苢死了,你要我填补进来做你的左膀右臂?” “很显然,由于我们彼此不够了解,你暂且可能做不了左膀右臂,只会是我云卿麾下之人,”云卿殊无喜怒之色地盯着她道,“还是说,你不愿意?” 黄庆儿愣了一愣,脸色逐渐平定下来,却仍是蹙眉疑问说:“我只是不明白,咱们两个之间恐没有一丁点儿信任,即便你要在大哥儿和二姐儿身旁放个人,春穗儿机灵,小苹忠心,此二人你素来赏识,如何就单单选中了我?大奶奶你是七窍玲珑心,我黄庆儿比不得你心思深远,少不了就以为你是在利用我。此疑不消,我如何能信口胡说愿不愿意?” “呵,坦白的很。” 黄庆儿毫无畏惧地迎着她目光道:“因为你也很坦白,不是么?” “是,如此当真是好得很,”云卿点头道,“春穗儿机灵,但他是凉大爷的人,小苹忠心,但她是从凇二奶奶房里出来的。我并不怀疑春穗儿和小苹对我这个主子的忠心,但人太忠心,便不大容易轻易认定第二个主子,一旦前后两个主子起了冲突,她们就更容易抛弃我。自然了,你也是从凇二奶奶房里出来的,可是你从未对她忠心过,不是么?前嫌难释,我也不求你黄庆儿能像芣苢那样忠于我,但是我晓得,正因为你是这样一个独来独往、高傲张扬、冷漠霸道的人,才对认定的东西更加坚持,这是春穗儿、小苹这种因习惯而忠心的人所没有的。有些人是在做奴才,有些人是在做自己。你黄庆儿看起来与旁人不同,所以我赌一把。赢,便是多一个可用之才,输,便是你出去将我拉拢你一事告知天下。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一丁点儿信任?不,我至少相信,你不会让我赌输到那种地步。你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我如今就在这里等着你的答复。” 一席话说罢,云卿口也干了,便径自转身坐下倒茶喝。她见黄庆儿面上再度浮现出几分惊讶错愕模样,淡淡扫过一眼,又拿一只同样的茶盏,为黄庆儿也斟了一杯茶,推了一推,放在桌子边上黄庆儿抬头可见的地方。那黄庆儿看见茶盏更加惊讶,甚至有几分呆呆的。 云卿其实只有七成把握,剩下的三成,一是因早有过节,二是因黄庆儿忠于慕家,而她迟早有一日会与慕家势不两立,三则是因为这黄庆儿毕竟骄傲,当日行检八例一事便知不是个好驯服的,用的好则成大事,用不好则成大祸。 可是她没得选择了。已经有人暗中从昭和身上入手,给她下药,并间接害死了芣苢,如今再不布局,恐昭和与曦和那厢保护薄弱,迟早生了大患。 正自想着,便见一只莹莹素手探过来,端走了她一早推至桌边的茶盏,黄庆儿抿了一口茶,笑道:“我若替你做事,可不大愿意成为主子和奴才,只能算作是伯乐相马和知遇之恩。我敬重你聪慧,你也算看得起我,所以我跟你上了你的船。我可以这么认为么?” 云卿嗤一声笑了,如此言语,实在像她的性子,于是仿照戏中英雄对饮之态,将自己茶盏与黄庆儿的轻轻一碰,笑道:“可以。多谢。” 黄庆儿亦笑得畅快,虽目露精光,却故作了几分懒洋洋姿态问道:“那么,你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呢?” 096 出手 几日蛰伏,云卿越发沉默寡言。除了早知布局的黄庆儿,余下人皆以为她沉浸在芣苢去世的巨大伤痛中没有走出来,看向她的目光也越发沉重并且担忧。 到了七月初二晚上,云卿正坐在床头,盯着慕垂凉送她的百结花灯发呆,便听蒹葭叩了门。待云卿出去,便见蒹葭带了两个人进来,定睛一看,一是长庚,另一个,却是裴子曜手下心腹裴牧。 二人一道前来,都有话说,云卿望着他们,仿佛看到面前站着慕垂凉和裴子曜本人。 那么,先听谁说呢? 蹙眉揣度一番,终是道:“裴牧。” 听云卿如此说,蒹葭便点了点头,先请长庚出去了。 裴牧原是裴子曜书童,往日里她和裴子曜要好的时候,这裴牧每每是跟在身旁的,彼此都甚是熟悉。裴牧见她如此,眼睛先红了一圈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云卿只是等着,并不催促。 “我家大爷差我来问问大奶奶,”裴牧终是道,“说先前买茶的银子花了有些日子了,问何时能看到成效?就这一句,乃是原话儿。” 云卿晓得是在提醒蒋宽茶庄之事,便就点头说:“知道了,叫他放心。” 裴牧亦点点头,憋了半晌又吐出一句:“芣苢姑娘她……我不便去岚园问,可我想着,若立了坟,我想去看看。” 云卿未再开口,裴牧大抵觉得尴尬,便就匆匆告辞去了。 接下来是长庚,长庚干脆利落说:“前次大奶奶托我查的事,虽不能说板上钉钉,但若大奶奶催得紧,倒可先说上两句。蒋家那祁三爷与裴大爷私下里是否有过直接交易暂且不知,不过查到祁三爷好赌,在外欠了许多银钱,但蒋大爷搬离蒋家后,祁三爷出手又阔绰起来了。经查,祁三爷所有银钱未经银号钱庄,一律现银。” “哦,”云卿点头,吩咐说,“接着查。” 长庚于是也告辞离去。 这两件事,说来其实都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慕垂凉和裴子曜却皆选在今日差人来提醒,可他们不是在提醒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在提醒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前路还长。 待到初三出门,神思一派清明。慕垂凉早就恢复悠然之态,近几日往往一大早就摇着折扇出门去,夜深了才优哉游哉回来,今日用过早饭却在窗边儿小书桌前翻着一本旧书喝起茶来,姿态何止优雅闲适。 云卿看不透他。 只是她已越发不爱说话,即便看不透,也不至开口去问。蒹葭看她对什么都恹恹,以为她身子不适欲请大夫来看,云卿却知自己身体好得很,头脑清楚,冷静理智,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适合做些什么。 “你要不要一起?”云卿问。 这一日说好了要去蒋宽的茶庄,虽说慕垂凉不在今日该办的事也必会给办妥,但事关慕蒋二族,所以她多问了一句。 “自然要去,”慕垂凉翻了一页书,珉了一口茶,头也不抬说,“蒋氏族人多傲慢惯了,你身旁没个男人在,恐他们造次。只是如今不急,你稍候一会儿。” 云卿亦不多问,只是就近坐下了,命蒹葭取了当日芣苢没缝完的几个香囊来缝。 身后男人合上书,望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目光恢复成变幻莫测的深邃悠长。 等了一刻钟,果见紫株兴高采烈进门,直扑过来笑说:“大奶奶,你看谁来了?” 云卿略略蹙眉,转身看去,便见自家姑姑云湄在白芍与巧绿两个丫鬟拥簇下笑颜盈盈进来了。云卿即刻弃了针线起身迎上去,云湄尚未进门,未曾看见慕垂凉也在,便只是一手握住云卿之手,一手抚上她脸,又欢喜又心疼地说:“好些日子没见了,你是多忙呢?怎得成了亲一点没胖,反倒又瘦了。” 云湄自然只是心疼,房中慕垂凉却觉心底狠狠抽了一下,放下书卷,出来说:“是我的不是,我未曾照顾好她。” 云湄乍见慕垂凉从房内走出来有些受惊,她本就是怯懦的人,看慕垂凉这样工于算计的危险人物自然少不了要害怕。但那种畏惧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她便笑了,因她想起方才慕垂凉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当真随了云卿叫她姑姑一般、是拿她当了长辈与家人来看待的。 云湄柔声道:“不是凉大爷你的错,是她自己闲不住,但这样子不太好,你也多劝着些。” 慕垂凉点头应下,邀云湄进门,云湄浅浅一笑,柔声道谢。 云卿也觉古怪,一怪慕垂凉举止异样,二怪云湄虽仍是怯怯懦懦的,但与往日相比,仿佛要好很多,如此一想,竟觉云湄仿佛眼底含笑,面有知足,气度雍容,落落大方。 怎么看,都再不是当初终日病怏怏窝在岚园一角那个卑微的末等庶了。看来蒋宽待她的确不是一般的好,她不仅仅是被照顾得周到,还在一点点地往她们都乐见的方向逐渐改变。 说到蒋宽……云卿不禁看向慕垂凉。今日她正是要借慕大姑娘之力对付蒋宽,慕垂凉却一早擅自做主将云湄接了过来。 慕垂凉将她神色尽收眼底,于是道:“今日说好了去茶庄,到时候四族皆有人在少不了一番混乱,因怕起了冲突殃及你姑姑,所以我跟阿宽商量着把你姑姑接过来,就在咱们这里坐一坐,让紫株茯苓都陪着,总是叫人更安心些。” 云卿微微有些讶然,慕垂凉……与蒋宽商量去接云湄,却绕过了她? 云湄见状,不免笑说:“你又要多想了不是?是蒋大爷,他有心护着我,可是又不愿承你人情,恰巧你家这一位也是有心的,所以我便在这儿了。” 云卿迟疑一番,不得不问说:“姑姑可知……我们今日去见蒋宽,是要作甚?” 云湄笑着抚了一抚她的头发,温柔道:“姑姑不知。但姑姑信得过你,蒋大爷恰好也信得过你夫君,所以你去吧,我在此等你,我不心急,你也别心急。” 云卿便就随慕垂凉去了,只是待上了马车,心中仍少不了几分怅然。慕家诸事,云湄岂会不知,今日见面她竟不问芣苢,也无一丝伤感愁容,只是一味叫她放心。慕垂凉如此精明,洞察人心,如何会不知她心里头种种恨意,却竟假意不知,一切举止皆如平常。 云卿不免就想,他们都在极力迁就着她,且迁就得那样明显。甚至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慕垂凉还一边透过马车竹帘往外看,一边紧揽她腰肢,面上冷冽,手上温柔,虎视眈眈的进攻之态和无从抗拒的保护之姿恰到好处得融合在一起,不知可算作铁血还是柔情。 然而等到了全馥芬,慕垂凉便又恢复了惯常闲适之态,气度雍容华贵,姿态优雅大方,神色从容和善,目光漫不经心,笑容人畜无害。一路皆在她腰间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此刻正不紧不慢摇着未著扇面儿的白扇,较之方才,看起来与她倒显得十分疏离。 今日全馥芬无他客,只有四族之人,云卿一看便知这姿态是作给哪些人看的。蒋家今儿连蒋老爷和蒋二老爷都来了,小的有蒋初、蒋祁和几个十来岁的庶子,皆皆带了媳妇过来,满满当当一大家子都在了。裴家裴子曜未出面,听说是媳妇叶氏这几日抱恙,亲自在家照料着,不便出来了,倒是裴三太爷因晓得慕大姑娘要来,所以早早儿过来候着,且带了裴二太爷家长子裴子晰和其媳妇过来,也算是出了个裴家人。叶家大爷叶怀臻倒是来了,只是未带其媳妇或其他兄弟,只带了素日里最疼爱的叶家四小姐叶怀柔。 看这阵仗,云卿也就明白了,眼下只是蒋家人身在局中,不知外头风险,还一心想高捧蒋宽。裴家与叶家却是心头敞亮的,裴子曜压根儿懒得出面凑这个热闹,叶怀臻来是来了,却更像是带自家妹子来看戏,他们都早知蒋宽不成气候,或者说,他们都早知蒋宽茶中巨大的漏洞,只是冷眼旁观着,坐等他自己飞高了、再摔个半死。 所以,等到蒋宽亲自捧着茶出来时,云卿心底几乎难以抑制地充满了悲悯。大抵是近日里心中悲悯过多,一时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可是一转身,恰见阮氏、慕大姑娘、莹贞姑姑和几个丫鬟一道进来了,云卿与慕垂凉少不了要先上前一一行礼。及罢,蒋宽自然上前行礼作邀,请阮氏与慕大姑娘进门上座。慕大姑娘客气了一番,便就进去了,云卿趁机在莹贞姑姑耳畔提醒:“人多口杂,速战速决。” 莹贞姑姑轻巧点了个头,抿嘴笑着跟上前去了。 众人皆起身行礼,便听慕大姑娘十分和善地说:“垂绮是在物华长大,得四族庇佑,蒙在座叔伯兄弟教化,又幸得皇恩浩荡,才堪堪可受诸位一礼。只是万不敢忘本忘旧、忘恩忘义,今日既回物华,更不敢作势,所以还请诸位叔伯兄弟万万不可多礼,只如从前叙一叙情意便罢了。” 097 速战 说来皇妃如何,四族并不罕见。叶氏有叶贤妃,蒋氏如今也有应嫔与龄嫔,裴氏虽后宫无人,但世代皆在太医院谋职,对妃嫔亦是看惯了的。四族之间彼此皆不服,如今慕大姑娘既已先行自矮了几分,余下人便也不虚客套得过分尊她了。 蒋氏跋扈傲慢,这等意思是明写在脸上的,慕大姑娘见了也只是淡淡笑着,对蒋宽说:“我素日里在宫中消息不灵通,不知当日一走,物华已有如斯变化,蒋大哥哥你也成家立业了呢。听龄嫔与应嫔二位姐姐提起你,说是娶了赵家义女、裴二爷的义妹,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如今又自己经营茶庄,研制的新茶亦卖得极好,我心说,到底不愧是蒋家嫡子,端的是人中龙凤,做什么都是最出挑的。今日既回来,少不了要来蒋大哥哥这茶庄里坐一坐,叙叙旧,喝喝茶,改日回宫,也能给宫中几位姐姐说说你近况,好叫她们都放心了。” 慕大姑娘一席话说完,蒋家人面色更喜三分。蒋宽经营买卖有些日子,见的人多了,如今已能分辨话中真假,又不如蒋老爷等人世故,因而听出是虚情,自己竟连三分假意的喜悦都不愿表露出来,只是吩咐下人说:“捧茶来吧。” 茶既捧出,正是细腻的白瓷烧制成的五瓣玉兰茶盏,茶盏通透,光泽温润,底部托盘是渐变的清新黄绿之色,正如枝头玉兰根蒂处,上方茶盖乃是四瓣玉兰之形,较之茶盏本身,看来白瓷更为薄脆、颜色更为透亮、光泽更为莹润,正如玉兰于枝头盈盈绽放。上下花瓣加之为九,不知是为迎合皇家好九之意,还是纯粹无心。但是整套茶盏清丽脱俗,雅致大方,观之令人心静心喜。 云卿实在是有些喜欢这套茶盏,探着身子细细看了两次。蒋家几人见状,免不了一番嘲弄神色,看她就像看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 这般特有的蒋家傲慢,不免就叫云卿想起一个人来,在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人生最重要的几个时刻,她都没能来,实在是有些残忍的。 念及蒋婉,云卿不由轻轻笑了,一时眼睛虽不离那玉兰茶盏,人却是漫不经心坐回身来,继续安静喝茶。 “喜欢?”慕垂凉在耳畔低声轻问,姿态十分亲昵,云卿眼睛余光扫见叶家兄妹正往此处看,便就满目柔情望着他笑道:“倒也还好。只是蒋家人仿佛不大喜欢呢,也不知是为何。” 慕垂凉一言道出真相:“模样儿好看罢了,不是名贵东西。” “瞧着倒也是很费几个银钱的,看设计与做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慕垂凉便低低笑了,玩笑说:“就数你眼尖了,确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唯一不合蒋家心意的,便是这名家尚未作古。” 云卿自是了然,瓷器一类,再好好不过古董。蒋家百年望族,积攒下来的好物件儿多了去了,如今蒋宽是以蒋氏一族崛起之态来讨好慕大姑娘,却不用家中珍藏的最好的茶盏,而是自烧了一套用,自然少不了要落蒋家一番埋怨了。 “我瞧着这一套是用不了第二回了,”云卿悄悄儿道,“回头你去蒋宽那儿给我讨过来吧?” 慕垂凉直接跳过第一句,笑道:“干什么要人家用过的?我请人照这模样儿再给你烧一套就是了。” “就要这个,我有用处。” 慕垂凉眼底盛满笑意,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顺了顺她耳旁散发,轻轻点了个头。 这时间,却见裴三太爷起身忧心忡忡道:“小主,这——” 三个字撂下,堂下登时安静,连对面儿直盯着她们瞧的叶氏兄妹也停止了议论,转而望向慕大姑娘。原来慕大姑娘已端了茶盏正欲要饮,听裴三太爷开口便就停下,讶然看去。 裴三太爷显然是顾及蒋家人在场,是以带着三分犹豫三分迟疑地道:“小主,孕期饮茶,实在……” 孕期饮茶,确伤胎儿,云卿自然晓得,而且恐怕座下人人都晓得。 但倘若连心疼女儿到骨子里的阮氏都未开口,那便是连阮氏也觉只不过品茶那一小口,根本无碍的,可偏就裴三太爷特特要提醒。 慕大姑娘便就笑了,柔声道:“孩子虽是皇家龙裔,可他娘亲我,却是土生土长的物华人呢。如今既返物华,如何能不喝一口物华的茶水?茶是天下最好的蒋家茶,水是自小喝到大的沁河水,又有天下第一名医裴三叔公你在近旁,我倒是还能有何顾虑呢!只一小口,想必无碍的。”说罢,再捧茶杯,众人注视下便就要饮。 裴三太爷略显急了,然而看看蒋家,分明是忍了一忍,只是在莹贞姑姑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莹贞姑姑欲要同慕大姑娘说,却见慕大姑娘十分笑盈盈摆了摆手,不容分说刮了茶叶,轻抿了一口。 “你猜他说的是什么?” 第92节 慕垂凉大抵是觉得她此刻开口颇有些不妥,但依旧宠惯着,十分疼爱地小声说:“你觉得呢?” “我猜是说,”云卿笑,“这是凉茶,有孕之身尤其不宜饮用。可蒋家茶素以名贵见称,倘若贸然说出来,恐是要驳了蒋家面子。此事可见,一来,茶中有什么裴三太爷心知肚明,可见裴子曜虽不来,该交代的可都交代过了,二来,名贵的蒋家茶变成了花草茶,还拿来给宫妃品用,这一点当真是人人皆知不妥,这三来,看来裴家人现在很是不愿开罪于蒋家呢。只是不知这份不愿,是因物华的买卖呢还是因宫中的纠葛。若是因物华,又不知是因裴子曜与蒋祁的关系,还是说二族早就说好了联手?啧啧,越想越有意思了呢……” 慕垂凉笑:“因物华。宫里头,叶氏贤妃独大,裴氏与叶氏是联了姻的,关系自然更为厚密,所以裴三太爷只需跟着叶氏意思行事,不必费心顾忌什么蒋家。不过裴氏不愿开罪蒋家虽是因物华之事,却也谈不上什么联手,因为蒋家现在已无一人有裴子曜那般的智慧与能耐,蒋祁之流,自以为占尽上风,不过是裴子曜手中玩物而已。今次裴三太爷言行举止,皆不过是告诉蒋家人,裴子曜仍与他们站在同一边,你看,他多聪明,他甚至不必出面,裴三太爷虽然出面,却甚至都不必多说什么。” 云卿微微有些讶然。倒不是讶然裴子曜的精明,而是讶然慕垂凉的态度,他口中对裴子曜的赞叹听来着实是真真切切的赞叹,但脸上神色就好像是对一个稚子孩童夸赞表扬,边点头边笑说,不错,有长进。 “裴子曜又算计我了呢,”云卿忍不住笑,“前些日子的暗购散茶也有他的份儿,明里暗里都是帮我,可他晓得咱们必是要利用你大妹妹打击蒋宽的,所以找准了现在这一刻——蒋家与慕家即将不睦的契机——向蒋家示好。我还特特请你大妹妹速战速决呢,不成想反而顺了他的心思。真是了不起的裴子曜,聪敏又果决。” 慕垂凉听她夸赞,脸上笑容虽未变,但分明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云卿特特挑眉迎上他目光,四目相视,皆皆笑了。 慕大姑娘已吃了第一口茶,且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十分慎重地品味了一番的,许久待罢,只见慕大姑娘脸上虽仍是满满当当的笑意,却仿佛稍有滞涩,微微僵了一僵。紧接着,便见慕大姑娘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刮着茶,盯着茶盏中碧绿清透的茶汤笑而不语。半晌,忽放下茶盏,抹了帕子轻拭嘴角,径自起身便欲走。 一时座下皆惊,阮氏与莹贞姑姑同时上前问是否有何不适,便见慕大姑娘紧抿了嘴唇,笑盈盈看了一眼蒋宽,便就要往前走。 蒋宽负手而立,神色从容镇定,罕见地有几分像慕垂凉。然而云卿却觉若非他衣袖宽广,他负于身后紧握的手必定是微微颤抖的。慕大姑娘的意思着实明显,她十分不喜这茶,但她为着往日里的情意所以不当面说什么,她愿意给足他蒋宽的面子,不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可反过来说,她已愿尽力保全蒋宽的面子,却连虚伪的客套夸赞话也不愿说一个字,便可见她是多么得不喜欢这茶,乃至到了近乎厌恶、不愿多提的地步。 速战速决,慕大姑娘果然厉害,如此当真是速战速决了。 慕大姑娘既起身欲离去,四族在座少不得都起身相送,蒋家人满目惊疑簇拥上去,慕大姑娘笑容虽未减,却再不开口,只是匆匆离去了。 裴三太爷唯恐慕大姑娘身子有恙,自然跟去不提,裴家几位自然也先行告辞。叶家兄妹倒是全程都在看她们夫妇二人,如今她们未走,叶家兄妹竟也不走。 蒋宽仍是一动未动。他脸色从容得过分了,那不是成竹在胸的从容,只是为了看起来足够坚强而已,但即便是这样,也与他从前任何时候都不相同,他仿佛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来祭奠人生中第一个值得慎重哀悼的失败。 云卿几乎要心生悲悯。 恰是此时,却见蒋老爷黑着脸大步流星过来,伸手狠狠甩了蒋宽一巴掌,怒气冲天喝道:“孽障!” 蒋二爷蒋初匆忙过来护着蒋宽道:“爹,哥哥他——” “是大哥的新茶‘碧波流岚’呢,”蒋祁捧起玉兰花白瓷杯笑吟吟煽风点火,“爹先前说的,今次让小主品尝蒋宋茶庄的镜湖茶,大哥好像是没听见呢!仍是拿了……呵,这种东西过来,怨不得慕家小主要恼怒了,这样卑贱的东西给她喝,当真是不敬,那慕家小主恐是以为咱们看不起她、故意怠慢呢……唉,只可惜裴太医虽是有心帮大哥一把,却拦了两次也未能给拦住了……” 蒋老爷怒气冲冲,气得连句话都说不出个囫囵,只是点着蒋宽额头一味骂,竟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了。 倒是蒋宽,他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论云卿现在曾怎样看蒋宽,这一刻再看他,当真是只剩钦佩。蒋家人要把精心研制的一品镜湖茶当做蒋宽的碧波流岚茶拿给慕大姑娘喝,只为讨慕大姑娘欢欣、博一个好名声,竟不料蒋宽如此执拗,仍是端了他自己的茶来,他要一句真切的评价,也不稀罕顶替别人的茶并因此出尽风头。 云卿便道:“咱们走吧?” 慕垂凉早知她安排,便就笑了,大手握住她小手,答说:“好,都听你的。” 098 蒋茶 “清溪茶?” “是啊,听说就是蒋家大爷在卖的茶呢!” “怎可能?蒋家茶怎可能是咱们寻常人家喝得起的!想必是弄错了,那什么‘碧波流岚’不可能是咱们喝过的清溪茶。” “听说是一个味儿呢,如此争论,却不如买一些来品评比较一番。” “哪里买得起呢?毕竟是蒋家茶……” 全馥芬茶庄外人山人海,比肩继踵,热闹非凡。慕垂凉一看见便不由嗤笑一声,看着她笑道:“闹太大了。” “闹事的是我,可是把事情闹大的,恐怕是那位没露面的裴大爷。看如今这场面,现如今只怕满城皆知清溪茶就是碧波流岚茶,那些花了重金购买碧波流岚的望族子弟,今日回家突然发现自己每日里喝的名贵茶居然和低贱下人喝的一模一样,如何能忍得?” 云卿当真是越发佩服裴子曜了。蒋宽这茶,因所用蒲公英、茵陈、冬凌草等药材皆是高价自裴家购得,加之他自己踌躇满志,所以价钱定得素来就不算低,简单来说,买得起的不是有钱的,就是爱茶的。有钱人家多得是好茶可以喝,蒋家虽是茶叶世家,可近日里又不是只有蒋宽这一味新茶,缘何偏就要买他的?大抵只为了卖蒋家一个面子。卖了面子买了茶,喝的却和三教九流都一样,只怕很难不记恨一番了。 正自想着,身旁飘过一阵茶香味,云卿侧目看去,便见蒋宽仿佛痴了,怔怔走出来,又怔怔看着人群。 蒋初跟在后头,因见多人议论,便就差身边儿一伶俐小子上前问了缘由,回来十分困惑地问蒋宽说:“大哥可知一味清溪茶的么?” 人群中好奇者居多,便有人拿了一点子清溪茶,大胆递过来给蒋宽瞧,蒋宽看来仍呆呆愣愣的,恍恍惚惚摊开掌心,接了那一点黑黢黢的茶叶颗粒。 摊开的大手微微曲着,手指修长,端得是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子弟。然而离得近,云卿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蒋宽几不可察的轻微战栗,仿佛手中握有千钧。 因好奇,人群似乎安静了些。又或者只是蒋宽太静默,显得周遭所有人言行举止都不那么要紧了。他面带迷惑地看着自己手掌心,迟迟不语,迟迟不动,恍若在梦中。 “阿宽,”慕垂凉摇着折扇,在旁不紧不慢地提醒,“那么多人都等着呢,你只要告诉他们,这是不是你蒋宽的茶。” 蒋宽慢慢转过头来,呆呆看了慕垂凉片刻。 那神色呆愣之中带着些许迷蒙,像受了惊、不知前路何继的幼童,慕垂凉不必细看便可察觉。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仿佛不在意,却偏偏又不离开,半晌,方摇着折扇轻轻笑了,淡淡然开口说:“你若还如往日,只是一个人,怎么孩子气都行。可你不是。你莫忘了,你的女人还等着你去接她呢。永不在自己女人的期望中倒下,这是身为男人的责任。” 蒋宽眼底似有什么剥落般碎裂开来,那种呆愣之色瞬间变为某种殇情,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开口连声音都轻轻发颤:“我怎么有脸去接她……我娶她,原是要让她过好日子、过最好最好的日子的……可你看看她跟了我,何曾享过什么福?你看看她跟着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如今这茶既——” “有些人不喜欢,”慕垂凉淡淡打断他,带着些许嘲讽冷意道,“未必就不是好茶。往日里满城皆知你是物华恶少,可我待你如何,你心下明白。如今或有人不喜你的茶,但或许也有人像我素日里看你那般,觉得其实也好得很。只是你实在太叫我失望,不是因为做不好茶,而是因为往日里独属于蒋宽的傲气竟然没有了。你长大了,娶了妻,经营着自己的买卖,可你依旧没有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的傲气,让那些所谓的喜欢与不喜欢给磨没了。这样懦夫一样的蒋宽这才是最叫人失望的。” 及至看向蒋宽,慕垂凉又一点一点收了冷意,带着明显客套的和善微笑补了一句:“——是,最叫我失望的。” 言罢,慕垂凉仿佛也觉腻了,目光再度淡淡落在人群之中,再无一言。 云卿微微有些惊讶。 她见惯了慕垂凉待谁都三分冷清的样子,可他方才对蒋宽说的话实在是掏心窝子的恳切,断无一字不是为了蒋宽好。 人群越聚越多,因见蒋宽只接了茶并不去分辨,少不得有许多人已开始低声议论起来,眉目之间皆是狐疑。 “那么多人都等着呢,”云卿忽道,“你只要告诉他们,这是不是你蒋宽的茶。” 慕垂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蒋宽一副震惊模样,不知是为了哪一句话。但他终于在人群注目下极慢极慢地看向手掌心,然后放至鼻下轻轻嗅了一嗅。 此时此刻,慕垂凉已摇着折扇、带着云卿离去了。待蒋宽抬起头,便可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四族之子、慕家大爷、他蒋宽的姐夫、教他长大带他玩的慕垂凉,正漫不经心摇着折扇悠然大步走在前,而他的身边,是真真切切被他恼过、也真真切切恨过他的女子云卿。 “这是我的茶……”蒋宽喃喃道,“你们早知这是我的茶……是你们明知别人算计我,还是根本就是你们算计我……” 那二人自然不可能听到,只是越走越远,终于淹没在人潮之中了。 云卿在慕垂凉搀扶之下上了马车,却仍吩咐人稍留一会儿。慕垂凉收了折扇,神色不佳,似乎烦闷得紧,然而云卿要留,他便不说什么,只是分明不大欢喜。云卿只作没看见,偷偷打了帘子往外看。 “我虽可分辨,”几百只眼睛注视下,蒋宽终于沉声开口道,“却恐你们不信。阿初,进去取一罐我的碧波流岚茶来,分与众人,他们品过若皆言就是清溪茶,那便是了。若说不是,我亦不会多言。” 蒋初应了一声,转身便就折回去取茶。云卿长舒一口气,放下帘子,吩咐马车夫说:“走吧,回府。” 云卿原只是将清溪茶就是碧波流岚茶的消息散出去,免得蒋宽今日受尽辱骂冷冷清清出门。她要蒋宽知道,他的碧波流岚茶宫妃不爱、达官不喜、贵妇不喝,不失为一味彻底失败的蒋家茶,但与此同时也有千千万万普通百姓为此茶着迷,他做了一味十分成功的蒋宽茶。 是蒋宽的茶,不是高高在上的蒋家茶。 她要的是蒋宽认清事实,脱离蒋家,但又不能因这失败而垮掉。蒋宽可以穷,但不能饿死,他还得养着她云卿的姑姑呢! 才走了一个街角,忽听得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像是在欢欣庆祝。 云卿便就笑了,叹道:“也好,也好,蒋宽到底是有几分能耐。” 慕垂凉忍了一忍,没有开口。 “也亏得你真心待他,”云卿带着三分审视笑道,“他那么信任你这个姐夫,若你当年动一点子歪心思,带他走什么邪路恐怕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你没有,还将他教得这样好,当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 慕垂凉脸色沉了一沉,冷冷道:“你怎不说若非他口口声声叫着姐夫、每天每天提醒我蒋家人的嚣张跋扈蛮横无理,兴许我能将他教得更好呢!” 云卿嗤笑一声道:“那都是从前旧事了,今儿突然发起脾气来是欲作甚?方才还好好的,如今见蒋宽的茶有人认,反倒怒气冲冲的,两句话前还教着蒋宽呢,才说罢他,你倒也沉不住气了。” “你也知道我教着蒋宽呢,”慕垂凉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恨道,“那你插什么嘴?裴家借刀杀人,隔几日碧波流岚茶正是清溪茶一事满城皆知,蒋家茶必受冲击,自然少不得要将这笔账记在慕家头上,出了门蒋家不会放过你,留在慕家你也只会更难做。前些日子我已跟你说过了,蒋婉那里的禁足不会太久,此事一激,她只会更早出来,到时哪里会轻易放过你?我纵有心护着你,又岂能时时刻刻在你身旁为你盯着?更不必说裴子曜定会推波助澜,坐看蒋慕不合,到时候未必不会把你先推上风口浪尖,你心里都是明白的,怎得还非要插着一杠子作甚?” 云卿原不知他是生这个闷气,不由一愣,半晌想想,似乎他当真提醒过要她不要多言。想起他真是一心为自己好,免不了就有几分愧疚之意。一路上想辩驳解释,慕垂凉却只是冷着脸,再不说一句话,又似在谋划什么,令她也不好多言。 回了岚园,慕垂凉去向慕老爷子回禀今日事宜,他未作邀,云卿自不便跟去,便就先回房去看云湄。回了房,却听紫株说,阮氏与慕大姑娘如今正在房里与云湄拉家常。云卿心中生疑,面上却不敢露,待上前去,自有小内监进门禀报,稍后便见阮氏房里大丫鬟泥融出来带她进去。那泥融素是个好说话的,又熟络,云卿便悄悄儿问:“缘何此时来了?我那姑姑原是个怕生的,没有哪里礼数不周吧?” 泥融便笑:“大奶奶原是担心这个,哪里会呢!蒋大奶奶那性子,太太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小主也是头一句话便说仿佛眼熟,端的是合眼缘呢!如今不过一刻钟言语,却是越聊越亲近了,只恨不能时常见面,皆觉可惜。” 云卿不由蹙眉,阮氏素喜安静柔和的女子,这一点她自然晓得,如今喜欢云湄并无不妥。只是这慕大姑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看着总是娇弱抹泪模样,心思却不是一般的深,她实在是不得不防。 待进了门,便见云湄正在中间儿坐着,阮氏与慕大姑娘一左一右,三人正坐在她房中小圆桌儿旁,莹贞姑姑亲自在旁伺候着。 见她进来,云湄便就起来迎上前,关切问说:“怎回来这样晚?你可还好,蒋大爷有没有为难你?” 099 夜访 竟不是先问蒋宽的情况,而是先问蒋宽有没有为难她,云卿绷紧的心弦儿忽就软了,一时也没了脾气,只得柔声说:“好,好得很。他也好,姑姑你放心。” 云湄方笑了,轻轻点了个头,道:“你既回来,想来茶庄那边所有事都已尘埃落定,我也是时候回去了。你夫在此,你便在此,可我夫却在别处,是以此处我也不便久留。” 云湄素不曾这样说话,云卿不由暗自惊了一惊,过了片刻,便见云湄转身向慕大姑娘和阮氏告了辞,便就是要走了,云卿心知蹊跷,便就十分抱歉地说:“小主,太太……” “去送送你姑姑吧!”阮氏笑道。 云卿便就应下,径自追了上去。云湄面色平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但云卿总觉心下不安,仿佛发生了一些事关重大、人人皆知,却只有她一人蒙在鼓里的事,少不得越想越狐疑、越想越紧张。 云湄见状,便在一转弯偏僻处停了下来,使了个眼色叫白芍与巧绿前后看着,她则拉了云卿的手低声问:“那莹贞姑姑是什么人?” 云卿一愣,当即知道事情不对,忙追问说:“怎么了?我不在时,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倒也没什么,”云湄笑道,“只是有些古怪。慕大姑娘来找我闲聊,实是套我的话,问些蒋大爷的喜好习惯之类,尤其近些日子遭遇的事,且问得极细。那慕大姑娘眼见是要回宫的人,打探这些,无非是要说给蒋家在宫中的龄嫔应嫔二位娘娘听,恐是要在宫里拼一番算计,我原不觉意外。加之也牵连不到蒋大爷,说了便就说了。可那莹贞姑姑倒是古怪,偷偷塞给了白芍一方帕子,你看。”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方浅豆绿的丝帕,上头绣着淡雅素净的茉莉花儿,云卿登时蹙眉道:“这帕子,我约莫记得你也有一方一模一样的。” 云湄点头道:“是了,是咱们入住岚园之后,我绣的第一方帕子,帕子上绣的正是裴二爷得知我喜茉莉后亲手挑了送到我房里的那一盆,其姿态形貌,恐除我二人之外再无人知晓。可如今情形,我倒不大能懂了。” “单只这一方帕子?”云卿心下好奇,不由便道,“竟无旁的?” “有,”云湄说,“是一瓶丹药,和一张方子。我恐丹药味道大,放在白芍身上了,她近日里正吃着药,旁人不会生疑。至于方子,只瞧着字迹并非二爷的,至于是治什么病,我是看不懂的。” 云卿略略蹙眉,琢磨了一番,便就道:“说来我也收到一张方子,说是医治我那手腕的。只是如今变故颇多,我也就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既你也收到,倒值得找人问一回了。要我说,近日里蒋家恐不太平,你那丹药和方子就先放在我这儿吧,等回头我确定了是什么东西,再细细说与你听。那慕大姑娘转眼就要回宫,如今不知在谋划什么,这几日你便不要再过来了,有事我会差紫株去找你。旁的事,你一应都听蒋宽的就是了,他但凡还能动一动就不会叫你吃亏受苦的。” 云湄听她如此提及蒋宽,不由就带着几分羞意笑了,她素来信得过她,闻言便一字也不多问,将丹药与方子连同帕子都交给了她,云卿收下了,略送了云湄几步,便就转身回房。 回去时,却听闻她这厢一出门,那慕小主便觉不适,已由阮氏送她回不厌台了,二人是一刻也未曾多留。 七月初三,原是七夕斗灯第二段,比的是赏心悦目,五家华灯之中取三。去年七夕斗灯云卿一战成名,原就是因此一比。今年她原就心不在此,慕垂凉虽早早儿提过几回要带她看灯,今日既惹恼了他,她便就不再存那份儿心思,只安心窝在窗边儿小书桌前静默梳理这几日之事。正自坐着,却听门开了,茯苓低低道:“凉大爷回来了!” 慕垂凉进了房,便见云卿一人坐着,灯影寂寥,心下骤然生起几分心疼。便就示意下人都出去,自己则上前在她身旁坐下,问说:“晚饭吃了没有?” 云卿朝房中小圆桌儿努了努嘴,没有说话。慕垂凉一看,仍和往日一般都是满满的菜,她一口不吃,只等他回来,便忍不住道:“何必等我?” 见云卿只是不动,便伸手轻抚她脸庞,笑说:“快吃饭,吃完带你去看灯。老早就叫你把蒋宽之事提前几日结束,如今果然提前了,咱们便就好好歇息两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怎么开心怎么来。” 云卿合上书页,两只眼睛直直看向他,扬着下巴问:“当真我怎么开心怎么来?什么都听我的?” 慕垂凉眨了眨眼,神色不变道:“当然。” 他晓得云卿这几日心气儿不顺,芣苢之死,花篮下药,此二则单取其一也足够震动她、叫她深深痛苦,这些与年龄、阅历等许多东西相关的情绪,并不是靠足智多谋就能控制的。 但这一次,她控制的实在太好,前几日的沉默寡言叫他担心,但今日突然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镇定反倒更叫他忧心。若可以做些什么叫她好受些,即便什么都听她的,由着她去闹,又何妨?最多不过哪些失控的,他再修正过来就是了,无妨,无妨。 “既都听我的……”云卿慢吞吞开口道,“我想去一趟裴家。” 慕垂凉怔了一下,端的是有几分意外。 第93节 见他如此,云卿便接着道:“裴家有一名橘水杏湾之处,乃是裴老爷如今避世之居所。我想要你陪着,再带了两个孩子,一道过去一趟。” 慕垂凉脸色不大好。 云卿自然看出来了,却故作不知,只是笑道:“你这几日迁就我迁就得这样明显,我若不给你找件麻烦事,岂不显不出来你的真心?你既宠着,便就宠到底算了,否则我只当你说说,不记你这份儿心,你岂不又吃亏了?” 慕垂凉伸手将她整个儿抱在了自个儿膝上,香香暖暖,温软一团,如此近看了,又觉当真是小姑娘的样子,那么小、心思又那么重,一时不由想起今日蒋宽那句话:“我娶她,原是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如此想了,不由就心软。 “吃亏倒无所谓,你知道我宠你迁就你就好,”慕垂凉蹭着她额头低声轻问,“真想去?想去到都不能缓缓、宁可耽搁了咱们看灯?” “真想去,”云卿亦笑,“至于灯,你当真觉得他们画的会比我画的好?你得把话给我说明白了,这醋我可是要吃一吃的。” 慕垂凉将脸埋在她发间,低低闷闷笑了。 是夜,云卿便携了蒹葭与黄庆儿,带了昭和曦和两个娃儿,与慕垂凉、宋长庚一道往裴家去。因先前说是去看灯,离开裴宅的一路倒也无人多问,待到了裴家宅子外头,云卿吩咐马车驶去东边一侧小门,亲自下马车叩了门。 这原是一角偏门,慕垂凉熟悉裴家,晓得此处十分荒僻,如今夜色渐深,原不该有人听到敲门声,是以看着云卿的举动不由眉头紧蹙。云卿敲了三遍门,里头始终没有应答。 慕垂凉正欲上前劝她,却听里头传来低低一声闷响,像是一段木头闷声砸在地上的声音,声音十分之近,显然里头人是听到敲门声了。云卿因就又敲了一遍,这才罢手,静静候着。 慕垂凉恐有危险,上前将她护在身后,却见门果然开了,夜色浓重又无灯火,难以分辨面容。云卿却笑了,唤道:“锡叔叔,是你吗?我是云卿。” 裴老爷的近侍郑锡用一只木头船桨拨开了门,慕垂凉挑高灯笼,看见他一脸不可思议。 几人随郑锡登了湖心岛,一路到了裴老爷处,云卿先进去在小厅堂候着。郑锡去请裴老爷出来,裴老爷一见云卿便就笑了,仔细端详着她道:“好侄女,你可想起来还有我这个伯父了。” 数月不见,云卿只觉裴老爷仿佛老了许多,灯影绰绰,人看着都飘忽,不免就说:“是侄女的不是。伯父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裴老爷在郑锡搀扶之下坐下,虽神色透着喜悦,但遮掩不住身上深深的疲惫。他闻言浑不在意地笑道:“如今已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如何,乃是天定,并非人力可为。越是此时,反倒越不可看重这副败絮之躯,而是应把每一天都用好,方对得起这有限的时日。” 云卿细细品味一番,只觉其间深意甚是苍凉,令她着实有几分不忍,心说不知裴二爷若闻此言若见此景,不知该多难过。这般想着,又想起上次与裴二爷一道过来拜访的情形,不免就更加感慨,于是忙岔开话头说:“侄女今日并非独自过来,带来的那几人……也不知伯父时候欢迎,是以叫他们都在门外候着了。” “你既带来,必有你的意思,我如何能不欢迎?”裴老爷慈爱道,“你去带他们进来便是。我叫人准备你上次喝的茶,尤记你十分喜爱。” 云卿便就谢过,出去请郑锰带蒹葭等人别处吃茶,自己则带了慕垂凉和两个小娃儿进去。欲进门时,便见昭和揉着眼睛问:“阿娘,咱们这是在哪儿?” 云卿揉着他头顶心笑道:“你们想不想外公?” 曦和乍然抬头,一脸惊愕。 云卿一左一右牵了他二人的手,才一进门,便听曦和惊喜大叫:“外公!”尔后两个小娃儿几乎同时挣脱了她的手,飞一般奔跑上前猛扑进裴老爷怀里。 慕垂凉脸色越发得不好。 似乎所有能把他和裴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都令他厌恶作呕,如今云卿这安排着实不称他的心如他的意。 可云卿以为,毕竟人前,他定不会如此情绪外露,说来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叫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么?如今又是何故。 慕垂凉轻易看透了她心思,看着房中裴老爷抱着两个娃儿的团聚样子,冷冷淡淡低声道:“并非我不喜看见他,是他不喜看见我。他看你时目光是慈爱与关切,看我时目光是谨慎和防备。我来物华第一天,第一次见他时便就察觉到了,此人不仅不喜欢我,还比我自己,更痛恨我来了物华。” 云卿心底低低炸响一个惊雷,上次过来拜访时裴老爷之言突然在耳边雷鸣般轰隆隆响起:“她身边当有一人,一人二姓,一身二家,一心二用,一情二分,乃是金火之命。火生土,乃是旺,土生金,亦是旺。然而南火克西金,西金又克东木,却是要致我裴家、致我子曜于死地了!” 100 认定 那卦上所指,分明就是慕垂凉。 也难怪,裴老爷卜的那一卦里,她的夫君慕垂凉乃是既克裴家又克裴子曜,注定要置二者于死地的人。裴老爷看见他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云卿反倒是有些感激,裴老爷既有此一卦,少不得要防备甚至怨恨着慕垂凉,若说对慕垂凉起杀念云卿也是毫不意外的。但幸而他是了悟大是大非之人,晓得天命既定,无从更改,所以并未出手。否则以当日慕垂凉初至物华区区一介孤身少年,再聪慧,若有裴老爷狠下下手他又岂能逃得掉? 是非因果,天命人为,原就是一念之差下的一赌。 说来云卿今日前来,岂不也是一赌么? 念及此事,云卿不由笑笑,小声说:“这也怨不得他。况且你说了今儿我怎么高兴怎么来的,如今这话不作数了?” 那男人分明心里别扭着,却也只是凉凉看她一眼,别开目光,未再说话,那么明显地要迁就她。云卿见房中并无旁人,便也不故作矜持,干脆直接牵了慕垂凉的手大大方方上前请安问礼。 裴老爷正与两个娃儿说悄悄话儿,听她请安下意识就抬了头,待看到她身旁慕垂凉,脸上笑容不由就僵了一僵。 场面一时就有些冷,两个小娃儿一人正抱着裴老爷胳膊,另一个正趴在他腿上,如今都紧张来回望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慕垂凉手亦渐渐僵了,慢慢抽出他的手,嘴角忽噙上一丝若有似无飘忽的浅笑,悠然便就要去摸折扇。云卿自知他心里越是冷淡防备,越是能笑得雅致翩然恍若仙姿,便就不容挣脱及时抓住他手,用力握紧了,对裴老爷说:“往日里我爹还在物华时,伯父曾说待到春暖花开就去我岚园住一阵子,我虽出阁,有心与夫婿一道拜见伯父,但他又是伯父东床快婿,说来毕竟尴尬,因而只敢等伯父去我岚园,并不敢上门叨扰。如今已近盛夏,侄女等不来伯父,又着实遇上了非伯父不能施以援手相救的难事,是以不得不失礼了,万望伯父海涵。” 裴老爷一怔,目光轻轻扫过慕垂凉,忽地笑了,待再看向她时脸上愁苦之色已悉数褪尽,目光柔和之中带着几分释然,慈爱笑道:“我还道文柏的女儿果真不大喜欢我,实在有几分难过,如今听你说原是顾虑这个,那也罢了,我多半能懂。只是当初慕裴二族亲事着实非我本意,如今亲事虽成,心却不合,我亦无力更改因果。子鸳乃是我女儿,我看她自然是极好的,觉得她不论嫁了再好的男人都是吃了亏的,可如今垂凉既不喜欢她,也只能说缘分未至,不能强求。此一则乃是天命,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不至连这一点也看不开。” 云卿长舒一口气,释然笑了,裴老爷见状便请他们入座,且着人看了茶。待他们坐下,方听裴老爷道:“你方才说,遇到了非我不能帮的难事?且说来听听。” 云卿一顿,假意思考一番,方从袖中取出两张方子、一瓶丹药来,要慕垂凉给裴老爷呈上。此一事她尚未跟慕垂凉提起,便见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东西给裴老爷呈上去了。 “药方子?”裴老爷惊讶。 “是了,”云卿笑道,“说是我爹托人带回来的,一张给我,乃是医治我手腕之伤,一张配上丹药给我姑姑,竟不知是医治的什么。早些时候我医治手腕之时,听城北一位姓吕的大夫提及,说咱们医药裴家行医治病之理和调配药物之道乃是自成一家,旁人多半看不明白的。加之若给别的大夫瞧,不说这是裴家的方子,恐他们瞧不透彻,说了,又恐给我爹惹了是非,毕竟他既是暗中托人送来的,总归有他的不便,我不能不顾及他的周全。如此种种,思前想后,这方子若要用,当真就是非伯父不能相助了。” 裴老爷闻言自是点头道:“再无你这般周全的了,谨慎些好。”说罢亦不多言,便开始研究那两张方子和瓶中之药。 两个小娃儿见裴老爷无暇顾及他们,神色迷茫之中有些失落,云卿便就招手叫他们过来,抱了他们低声笑问说:“可还喜欢来外公这里?” 昭和道:“喜欢,很喜欢。” 慕垂凉别开目光,望向别处。 云卿便更加温柔问道:“那以后,让你们阿爹常带你们来,好不好?” “好!”这一次,却是两个娃儿异口同声了。 慕垂凉扯了扯嘴角,终是未开口,也未回头看她,倒是再度摸起折扇,闲闲扇起来,神色颇有几分不冷不热的厌倦。云卿也不理会他,只是逗弄两个娃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课业的事,两个娃儿今儿倒是乖巧,连曦和也不曾作闹。若非慕垂凉板着脸,气氛着实算得上融洽。 这厢和乐融融,那厢裴老爷也心情甚好,望着他们痴痴看了一会儿子,许是想起自家闺女裴子鸳,神色多半有些黯淡,好在到底是慈爱笑了,对云卿说:“我知你带他们来,是怕今次有求于我我却不答应,如今这些话虽未必假意,却当真是说给我听的罢?” 云卿略一思索,坦然笑道:“侄女虽知自己分量不足,但尚不至为一己之私利用两个无知幼童,疼爱是当真的疼爱,并无一丝假意,至于话,确然是说给伯父听的。但不只因今日之求,还有其他。” 裴老爷并无生气的意思,只是若有所失淡淡点了个头,道:“直言便是。” 云卿继而道:“不知堂兄是否提起过,但侄女身上亦背负半个裴姓,所以思前想后,似乎有责任告知伯父:裴慕二族纷争将起,这一次不是玩笑。” 慕垂凉的折扇生生顿住。 “如今倒不大看得出来,”裴老爷淡淡然道,“你竟不怕我回去提点子曜?所谓先发制人,我若出山,未必不是垂凉小儿的对手。” 慕垂凉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再度摇起折扇,优雅喝起茶来。 “若说先发制人,”云卿笑,“堂兄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亦是他先发制了人,如今侄女才如此被动,不得不深夜过来求伯父辨药。” 裴老爷一惊,乍然低头看向那两张方子,错愕道:“这……皆是子曜所为?” “侄女不敢断言,因伯父尚未解释此二则药方。” 裴老爷确然有几分激动,当下起身道:“一是医治手腕,另一乃是女子滑胎受损,着以调理之方。子曜他纵是再——” “那便就是了,”云卿淡淡笑说,“堂兄伤我手腕,此一则伯父心下了然,无须赘述。另一方子乃是我爹给我姑姑、如今的蒋家大奶奶的,她那一胎乃是堂兄授意、蒋家小三爷蒋祁动手,生生给打没了的。堂兄业已先发制人,蒋家、慕家乃至侄女自己,皆有损伤。想来堂兄旗开得胜,暂无须伯父出手相助了。” 裴老爷面色惨白,惊怒交加,半晌方重重一叹,颓然坐下。 云卿心知裴老爷心中极疼爱裴子曜、又极厌恶四族纷争,如今眼看自己最心爱的长子竟做了自己最厌弃之事,难免心中难过。越是如此,云卿反倒越能笃定,四族纷争,裴老爷想必是不会插手了。 因而又道:“以上所言皆是前事,如今提及也无益,便就罢了。倒是今日来,是想让伯父明白,无论裴慕二族将来如何,垂凉他是否一败涂地流落街头,我都会极尽所能照顾好昭和与曦和,教养他们、庇佑他们、守护他们,让他们有朝一日长成伯父心中所喜的模样。不仅因我是垂凉之妻,亦因我是伯父之侄女。我今日胆敢深夜叨扰恳求伯父,并不因旁的,只因这一点罢了。” 裴老爷长声一叹,沉默良久,方无限落寞地说:“好,极好。你今日所言,我皆明白。你是我侄女,你帮我照顾外孙,我亦是你伯父,如何能不照顾你?罢了,你过来,容我为你号个脉吧!” 慕垂凉始终一言不发,听闻裴老爷此言却突然手一顿,“哗”一声干净利落收了折扇,不容分说上前撩起袍角直直跪下,裴老爷与云卿皆是一惊。 慕垂凉脸色不大好,仿佛是有些难堪,但云卿离得近,只觉那是一种受尽羞辱、忍辱负重的神色,看得她心头一紧,说不出的难受。 “裴——” 他原是该叫一声岳父的,因而此一字出口,不由便就顿住了,裴老爷亦是眉头轻蹙,定定望着她。 慕垂凉却是暗暗咬牙,忽抬头道:“云卿她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药,如今恐是——” “阿凉!”云卿起身一喝,打断了慕垂凉的话,亦惊到了裴老爷与两个孩子。 云卿见状,少不得放软了声调,勉强一笑说:“此事暂且不提。”慕垂凉分明不愿承了裴老爷这个人情,却仍是暗自咬牙、狠下心来,再度开口道:“若是能——” 慕垂凉低头一看,已有一只温软小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捉了她的手欲拿开,云卿却不容分说再度捂紧了,低声道:“你要反悔了么?来时你怎么说的,说了我怎么开心怎么来,都听我的,如今不足一个时辰这话便就不作数了么?” 101 画灯 慕垂凉眼底泛起大片殇逝,他握着云卿的手腕的大手甚至轻轻在发抖,云卿从未见他如此难过过,比前些日子的情绪失控更加折磨着他——云卿明白,他当真是没有办法了,足智多谋的慕垂凉,成竹在胸的慕垂凉,面对她被人下药几乎不能生育一事,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办法了,所以他不得不收起他的高傲与仇恨,跪下来求他此生最恨的医药裴家。 云卿明白,正是因明白,所以她不能答应。 “你起来,”她小声道,“你说了都听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慕垂凉神色复杂望着她,几度欲言又止,待开口,唇瓣却碰触到她温热的手心。 “你说了要宠着我惯着我的,”她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般道,“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慕垂凉阖上双目,久久无言。 裴老爷望着云卿扶慕垂凉起身,又望着慕垂凉一脸隐忍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终是只能长叹一声,转而问云卿道:“他分明有事相求,又分明是为了你,怎的你竟不愿意?是不愿他低头求我一次,还是不愿你自己承我一个人情呢?” 云卿笑道:“都不愿。但伯父终归是伯父,日后若有机会,侄女定当再来拜访。今次天色已晚,两个孩子也到了就寝的时候,若无他事,侄女便就不打扰了。”说罢上前去,伸手欲接过药方和丹药。 裴老爷再度重重一叹,将东西一并交到她手上,然后如慕垂凉一般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再不多说一个字了。云卿望着那背影,只觉像极了裴二爷,却仿佛比裴二爷任何时候都更憔悴与失落。 云卿不忍,遂将东西收妥帖了,又叫上两个娃儿与她一道行了大礼,下跪告辞,方与慕垂凉一道去了。 待上了马车,慕垂凉仍紧抿薄唇一言不发,云卿也由着他去,只是与两个娃儿说笑。路过沁河,曦和忽说要去看灯,云卿见慕垂凉仍自生着气,便就十分讨好地问他:“就一同去吧?你不是老早就想看灯?” 这话不说便罢了,一说,却见慕垂凉脸色更沉了几分,一时是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云卿自讨没趣儿,干脆不理他,直吩咐车夫早早儿停下,与蒹葭黄庆儿一道带着昭和曦和逛灯买灯,十分和乐。待及买灯回来,两个娃儿都已累极,一上马车便就困倦睡了。她遣了蒹葭去别处,只余黄庆儿抱着昭和乘了另一辆马车,云卿则抱着曦和与慕垂凉同乘一辆。 “你也是,”云卿轻声道,“昭和曦和素日里被老爷子管得严,多久才出来玩一次,你还要摆脸色。自己说要来看灯,当真来了,又不叫人尽兴。” 慕垂凉沉沉抬起目光,十分不屑冷哼了一声。 知他不悦,云卿又放软语气好好解释说:“今儿不是我不跟你商量,我若说是来裴家,你必定不答应。可我爹的方子,整个物华还有谁能看得深说得透?我不去找裴老爷还能去找谁呢?你若不答允,我一妇道人家三更半夜去裴家,不定旁人怎么往歪处想呢,再狠一点,说我通裴害慕,我可真是要百口莫辩了。” 慕垂凉仍是闷声不语,云卿见晓之以理居然无用,便将曦和搂紧了些,继续动之以情道:“及至后来,你下跪求他,我自然要拦着。你也晓得的,如今正是因为你与裴子鸳有两个孩子,裴老爷才认定了不论裴慕二族今后如何,你都会对裴子鸳手下留情。若你巴巴地求他施以良方助我生育,他未必不会多防着我几分,甚至对你出手。这一点子弯弯绕,你那心思自然能懂,如何偏就生这闷气?况且,你分明厌极了他,却又为我而下跪求他,我如何看的下去?” “然后呢?”慕垂凉冷冷道。 “然后?”云卿一愣,“什么然后?” 慕垂凉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然后!” “哦,孩子啊,”云卿顿悟,道,“我本就还小,也没那么想现在就——” 慕垂凉冷冷瞥过来一眼,令她生生顿住。正自郁结,马车忽一个颠簸,云卿不由身形一晃,眼见额头要撞上马车壁,待碰到却觉软绵,慌乱一看,便见慕垂凉仍黑着一张脸,却伸了手稳稳垫在她额头之下,分明的保护姿态,令她不由就笑了。 这厢一笑,慕垂凉脸色更差,干脆利落扶她坐稳,目光便又落向别处继续恼着。 待回了房,慕垂凉一声不吭便就进了屋,茯苓原在院里候着,见慕垂凉如此便颇有些替她担心的样子,云卿便道:“他是生自个儿的闷气,咱们怎么劝都没用,索性不理他,好好的还惯坏了他不成!”便就干脆与黄庆儿一道送孩子回房,又亲自用热毛巾给两个孩子擦了脸,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收拾妥当,及至等到蒹葭回来,方屏退下人,独自折返回房。 第94节 房中倒还留着灯火。云卿打着珠帘悄悄儿往里头看去,便见慕垂凉合衣斜躺着,束发未解,靴子未脱,远远儿只见梨花白的袍角和乌墨黑的靴子垂在软榻边上。他显然是闭着眼睛的,又显然并未睡着。 云卿便将外间儿灯尽数熄了,蹑手蹑脚打了珠帘进到里间儿,床榻上那一位果然看也不看一眼,竟似没听到似的。云卿也由着他去,将里间儿灯熄得只剩窗边小书桌上那一盏。她一盏灯一盏灯地熄,那一位至始至终一声未吭。 云卿心底暗笑,手上动作却未停,干净利落铺了墨,提了笔,径自作起画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床榻上那一位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却也死赖着不起身,而是故作了极其厌烦的神色粗声粗气道:“大晚上不来睡,倒是忙些什么?” 云卿但只想着他这一面外头人绝无可能看到,便就忍不住暗笑。好在自己这厢也忙完了,便就道:“素来只有你送我礼物的,想来我竟未送过,你如今这般心胸狭窄,难免不会腹诽我小气。所以你起来,收了我这礼物罢!” 慕垂凉闻言冷哼了一声,却果然撑起身来,可那一瞬间,窗边仅剩的灯火亦熄灭了,当即眼前一黑。 “你究竟是闹什——” 慕垂凉偏头看去,生生顿住。 灯。 一盏极其普通的圆灯,细白绢的面儿乌墨漆的灯挑,下坠八宝如意扣的穗子,造型极为简洁大方。中间摆的是鹅黄色香薰蜡,灯色是暖融融的昏黄,味道却是清冽的白梅香,处处违和,合在一起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别致。 然而叫慕垂凉震动的不是那灯,而是灯上之画。 “那是什么?” 慕垂凉只一心盯着灯上之画,心却随挑灯女子的一声娇笑跳得如沙场战鼓擂响,便听云卿道:“江南春暖,小桥流水人家。” 灯上四联画,一画青石桥下碧波水,乌篷船自桥下过,二画岸边青檐黑瓦白石墙,高低错落有人家,三画院中红杏暖春意,稚子嬉闹弄纸鸢,四画青衫少年素衣女,双双河边正归家。四景墨色相连,意境相通,灯略一转,便觉真真切切如置身其境。 慕垂凉仿佛看痴了,喃喃念:“江南春暖,江南春暖……” 他原是江南杭州人氏,却被逼留在物华,多年身不由己未能返乡,如何能不思念。云卿晓得他心中波澜,便上前将灯交到他手中,看着他握紧了不松开,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你画的?” 云卿笑:“自然是我画的。” “为我画的?” 他的目光仍然胶着在灯上,云卿便道:“自然是为你画的。” 许是入了夜,云卿总觉他声音有些沙哑,他此刻不是平常模样,云卿坐在他身旁闲闲踢着脚,只觉房中静谧,心中一片澄明。 他却忽问:“你的手何时能画了?” “右手是不能了,所以试了试左手。唔,技巧上虽不比当日那盏‘踏雪寻梅’,但好在心怀这等意境,是以能够一气呵成,下笔并无滞涩。我晓得名家大作你见得多了,如今我这一画虽难媲美大家之作,但好在心意是足足的,你也不许嫌弃唔——” 慕垂凉猛得欺上身来,眼底全然不复往日的冷静自若,此刻只有滔天的狂乱,“你故意的。”他道,并非疑问,而是确定。 这算什么话儿?云卿喘息不定道:“我故意什么。” “你故意的,”他道,“我也认了!” 102 且看 翌日晌午,蒹葭打了珠帘进门时,便见云卿神色恹恹,胡乱裹一件云丝斗篷窝在窗边小书桌前眯着眼假寐。蒹葭见床帐子仍放着,自知尚未收拾,便上前劝道:“三姑娘要晚些时候才过来呢,你若倦着,何不再睡会儿。”说着上前欲扶她,云卿略一动,便见云丝柔滑如水瞬间低垂一角,露出她内里未着寸缕的肌肤,蒹葭当即微红了脸。 云卿不抬头便知她在看什么,她脖子、锁骨、甚至胸口都是深深浅浅的吻痕,看起来放肆又招摇,云卿想着昨晚他不客气模样便就气得牙痒痒——明知她今儿还有事,闹成这样,叫她怎么出去见人?! 蒹葭尴尬帮她裹好披风,轻声劝说:“虽是暑夏,又怎可连件衣服都不穿,只裹了件儿披风就出来了,叫底下丫头们看见多不好。” 云卿咬牙切齿道:“穿衣服?多少件儿好衣服够他撕的!那个疯子!” 蒹葭低低笑了,云卿起床气大,当即瞪过去道:“笑什么笑!你还笑!”作势就要拧她。 “若非你刻意纵着,”蒹葭笑着躲开,道,“凉大爷他哪里敢嚣张?我纵是瞎子也看的明白,凉大爷正因未能保护好你一事对你愧疚难当,恨不得把心捧出来讨好你,还怕你冷哼一声扭头不要呢,哪里敢在你这儿造次?如今这般,能不是你故意为之的么?” 云卿面皮一红,虽是愤愤,却当即哑口无言。 蒹葭便促狭道:“我就不懂了,那是你自个儿夫君,要借他之力做事,凡你说出来,他哪有不应的,却偏生用这种法子,钓鱼似的钓他上钩,非等他主动开口求着为你做事才行。要我说,你家凉大爷瞧着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你如今就可劲儿闹吧,等他看透了想明白了,有你受的!” 云卿当即更加愤愤,咬牙道:“那个老狐狸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一眼就看透了!都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哄着玩呢!我昨儿就不该看他那么愧疚那么难受所以一时心软就、就……” 蒹葭听声儿觉得云卿仿佛真有几分恼了,正欲劝,忽听房中发出低低一声轻笑,声音虽是悦耳,但透着十足的调侃。 “蒹葭,你先出去吧。” 原来云卿口中的老狐狸还未离开,想必也是一字不落听到了全部,蒹葭背后评说主子,当即就红了脸,道了声“是”匆匆出门去了。 老狐狸一手撑额一手拿折扇挑开床帏幔帐,玉体横陈,上身光裸,姿态却着实优雅,然而细看床上一堆凌乱和他身上抓咬之痕,便觉画面生生平添几分淫靡。云卿看他笑得轻佻又得意,当即恨恨别开目光,下一刻,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声惊呼慌忙抓住什么,待回过神来却已被他抱到床上轻巧压在身下。 “以为我未醒,就想逃?”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云丝斗篷,指尖划过娇嫩的肌肤,引起身下女人一阵轻微的战栗,慕垂凉看着她怒目圆睁的样子,笑容里满是暧昧与促狭。 云卿恼怒不语,慕垂凉也不甚在意,只是神色忽而愈加幽深起来,一只手已不安分地在她身上犹疑,光滑的肩,光裸的背,纤细的腰肢…… “娘子欲谋何事,为夫但请略尽绵力,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今日娘子美貌远胜褒姒,为夫如何能不效仿一回古人,娘子但说无妨。” 那老狐狸说得装腔作势一派正经,其实已经忍笑到胸口都在颤动,云卿又羞又气又愤怒,当即忍无可忍张大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身上人闷哼一声,却终是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由着她又踢又咬嗷嗷叫,再度不容抗拒地席卷了她。 蒹葭脸色瞬息万变。 她因晓得慕垂凉与云卿必定都衣衫不整,是以与茯苓一道在外头荫凉处做针黹,其实也是特特守着,但还是未曾想过会出现眼前这种情景。 高贵宫妃慕大姑娘慕垂绮,久病在床素不露面的裴大奶奶裴子鸳,毒蛇冬眠般蛰伏太久的蒋姨奶奶蒋婉。三人大丫鬟亦是各不相同,落落大方的莹贞姑姑扶着慕大姑娘,言行举止规矩守礼不卑不亢;干瘦木讷的细辛跟在裴大奶奶身旁,垂手低头沉默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精明冷淡的荷枝正为蒋姨奶奶摇着团扇,目光傲慢狠辣,姿态却偏偏分外优雅。 三人虽是有前有后,但竟这般就聚在一起了,蒹葭当即率房中众仆给众人请安。三人大抵也未料到竟在此相遇,因而场面瞬间有些安静冷凝。然而裴大奶奶毕竟大家风范,虽是一脸病容,仍是先行笑开,十分得体地向慕大姑娘行礼问安,慕大姑娘亦回过神来,笑着虚扶了一把道:“嫂嫂何须多礼。” 这厢作罢,那蒋婉方微微虚着眼睛上前来,率众仆分别向慕大姑娘和裴大奶奶行礼,虽傲慢之气半分未收敛,但规矩上毕竟一分不差,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气氛正微妙,房里忽传出一声诡异的声音,蒹葭额头当即渗出细密的冷汗。 外头一圈儿人脸红了一半儿,几个主子倒是十分镇定,蒋婉更是哼笑一声道:“大白天的,倒是好兴致。”余光睨向蒹葭,又抬高了声音问:“你这丫头叫什么来着?礼数看着不落,怎得就叫咱们小主在这里干站着?你家主子倒是好生会调教人。” 蒹葭稳了稳心神,又行一礼定定道:“回姨奶奶话,奴婢……” 房中再度传来一声诡异的呻吟……慕、慕垂凉的声音……端的是毋庸置疑的餍足…… 餍足。蒹葭想到这个词,又瞬间不可抑制地联想起其他画面,再看看面前众人亦神色各异,当即冷汗更多。 气氛再度发生微妙的变化,蒹葭心神不定,生生忍住擦汗的欲望,正欲开口,便听慕大姑娘笑道:“罢了,本该是先约再访,我这客是一时兴起唐突登门,如何能怪主家不远迎。倒是云嫂嫂前几日一直恹恹……” 许是想起芣苢触柱而亡一幕,由不得平添几分愁绪,轻叹一声道:“如今如此……甚好,也减去我诸多愧疚。”又交代蒹葭说:“不必对哥哥与云嫂嫂说我来过。” 便是要离去了。 蒹葭即道:“是,小主。” 那裴子鸳是浅浅笑道:“凉大爷那里便罢了,若云妹妹问起,便说我下回再来看她。” 蒹葭便道:“是,裴大奶奶。” 这二位皆是要走,蒋婉亦觉自己留着也怪异,便道:“至于我这里么……”她假意琢磨了一番,待众人皆皆看向她,方笑得璀璨如花道:“自然是来找凉大爷的。” 蒹葭亦道:“是,蒋姨奶奶。” 蒋婉兀自顿了一顿,微微眯起了桃花眼,不冷不热地看着蒹葭。蒹葭如今已稳住心神,便继续不卑不亢浅笑着。蒋婉似微微冷笑了一会儿子,方才作罢,跟在慕大姑娘之后离去了。 裴子鸳转身亦要走,蒹葭迟疑了一下,忽问说:“裴大奶奶既来了,要不要去看看大哥儿和二姐儿?” 裴子鸳眼中瞬间溢满华彩,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轻轻问说:“在么?” 蒹葭便笑道:“在的,这个时辰,应是在书房读书。”说罢便作了带路的样子。 哪知裴子鸳静了一静,轻轻摇了摇头,柔和笑道:“既是在读书,我去了恐要打扰。凉大爷学识颇丰,他来教,我未有不放心的,云妹妹是二叔高徒和爱女,她来养,我亦未有不放心的。总归都比跟着我要好得多,既如此,便不过去了,多谢你。” 待送走诸多客人,茯苓神色仍有些愣愣的,蒹葭便道:“和往常一样,都记下来吧,来了多少人,说了什么话儿,别有什么遗漏,回头呈送大奶奶过目。”茯苓应了一声,便收拾针线笸箩进去了。 蒹葭亦折回房里,因听里头没了动静,便透过珠帘往里望,却见门口处多了一扇轻便四折白纱绣屏,却不知何时摆的。蒹葭正进退两难,却听一声闷笑,慕垂凉问:“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蒹葭寻声望去,便见二人竟在窗边儿,云卿白嫩的双足露在外面,身上已换了一件暖杏花红的丝袍,却未好好穿着,看样子倒像是被慕垂凉胡乱裹着便就直接抱出来了。而慕垂凉披一件薄薄的墨黑丝绸外袍,腰带松松悬在腰间,胸口露出大片肌肤,袍角拖曳在地,赤着脚。蒹葭瞬间明白,原这凉大爷全身上下只一件这薄绸袍,当即就羞于再看。 “我是看够了,倒怕你没看够。”云卿嗔笑,歪着脑袋看他微微蹙眉模样,探出一只光裸手臂,伸手去摸他披散的乌墨长发。 “你再胡说一句?”慕垂凉挑眉道,“是谁非要出来看的?推开我,倒是来看这些个没意思的人,你可小心我咬你。” “唔,”云卿忍住笑说,“怎就没意思了?多难得的场面。你说说,怎得今儿就全来了。” 慕垂凉抱着她往床榻边走,没说话,云卿便道:“蒋婉说来见你,怕是为了蒋宽的事吧?蒋宽这几日在蒋家恐不好过,蒋婉那么疼他,若放下身段来求你相助,并不稀奇。” 慕垂凉不置可否,云卿便接着道:“至于裴子鸳……我不大了解,但她离两个孩子几步之遥,却能硬生生忍住不去看,恐她心里也是苦得很。她来找我,怕也是为孩子的事吧。” “你莫把她想得太可怜,”慕垂凉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也坐过去温柔拥着她,口中却提点道,“裴家没一个简单的人。如今的裴子曜远不及十五岁时的裴子鸳。如今她收敛只是因为大病,难说秉性如何,你仍需防三分。” 云卿点点头,默然一会儿,忽笑道:“我忽觉得,今儿这一仗,天时地利人和,我是稳赢。” 不待慕垂凉开口,又催促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得陪我去!” 103 缃色 云卿与慕垂凉双双到老太太房里时,才发觉屋里已坐得满满当当。她扫了一眼,见慕大姑娘、慕三姑娘还未来,二太太洪氏与凇二奶奶孔氏业已在此,心里便有数了,当即对众人怪异目光只作不知,只与慕垂凉携手上前与长辈一一行礼问安。 老太太便问:“垂冽亲事,如今可选了人了?若心里有谱儿了,也说来与我们听听。” 她素是个无实权的,如今甚疼孙儿,话说的委实有几分可怜。云卿见二太太洪氏当即就往这边瞧,便就笑了,看着一旁柳姨娘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我若心里有谱儿了,再怎么能瞒着老太太么?冽三爷上有亲娘,下有胞妹,我再想帮忙也操不得这个心的。如今也就等着柳姨娘与三妹妹选好了,我帮忙张罗着把事儿办了罢了。” 洪氏当即看向柳姨娘,柳姨娘微微眯着眼睛娇笑着,拈起一颗桂圆果儿慢条斯理剥着,不置可否。正自此时,便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慕三姑娘垂缃进门来了,垂缃人未至笑先达,眼角眉梢都透着喜,叫人看着也心情大好。 “三丫头是有了什么喜事?”老太太亦呵呵笑问,“笑得这样欢。” 垂缃便上前去,还未行礼就先撒了个娇,扭着小腰儿笑说:“老太太您猜。” 老太太惊喜问道:“莫不是有了吧?” 垂缃娇羞一个低头,虽未语,已是承认了。老太太当即大喜,忙拦住欲补行礼的垂缃,拉着她手东问西问起来,端的是十分疼爱。 云卿也真心为垂缃高兴,想来她必是与沈恪已无隔阂,方能如此之快便得子、且如此容光焕发。正欲上前道贺,却觉腰间吃痛,待及看去,便见那大掌十分不客气地暗暗搂紧了她腰肢,再看去,那人脸色端的是别扭。 众人多围上去对垂缃嘘寒问暖,这一角静谧无人,云卿便招了招手,待慕垂凉矮身附耳过来,她方压低声音道:“想要呀……就自个儿再接再厉,羡慕旁人做什么,嘁……”眼见慕垂凉当即脸色一黑,趁他不妨,推开他就逃了。 正自此时,垂缃也被众人问得脸红,见云卿上前来,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了云卿手笑说:“嫂子,你快带我找个僻静处儿歇歇吧,我怕再多留一会儿,这小家伙要把老太太的宝贝给讨没了!” 说着也不顾众人大笑,抓了云卿的手一阵风似的就跑出来了,老太太慌忙提醒慢点,换来垂缃一串银铃似的欢笑。 哪知到了房里,却见垂缃笑容一分一分消减,最后竟现倦容,云卿蹙眉想了一会儿子,便问:“沈姑爷怎未同来?” 垂缃嗤笑一声,单手撑额浑不在意道:“不来倒好。” 云卿为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并不多问。垂缃接了,轻抿一口,开门见山道:“今儿的事,嫂子有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云卿笑,“人不是你自个儿选的么?冽三爷是你亲哥哥,你为自己选嫂子,我不过问。” “你竟不问问我欲选谁?” 云卿淡淡道:“你是聪明人,做的是聪明事,我未有不放心的。” 第95节 这话原是平常话,哪知垂缃闻言忽动了怒,扬起脸目光冷冽道:“是,我自然算是聪明人!可聪明又奈何,我那哥哥论心思远不及大哥哥和二哥哥,若是将来一味相争也只能落个惨败的下场,如今唯有找一安静贤惠媳妇踏踏实实过自个儿的日子,将来你们作乱慕家时他才能平安度过一劫。有此顾虑,我倒是还能选谁?” 见云卿仍不甚在意模样,垂缃粉拳砸向桌面,咬牙道:“是赵御史的孙女,二小姐赵羽蒙。” 云卿手一顿,望着垂缃,钦佩地笑了。 “非四族中人,不会轻易卷入是非,却与四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门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旁人也轻贱不得。上有赵御史与凉大爷交好,下有乘龙快婿蒋宽,赵御史的义女又是我姑姑,所以与我也有牵连,你是摆明了要我们照顾着冽三爷。这也罢了,倒是二小姐与三小姐原是同龄,二小姐庶出三小姐嫡出,你却特特选了庶出的二小姐,又是为何?” 云卿一眼看透她心思,垂缃神色便更加恹恹,遂简单道:“二小姐虽庶出,却是难得的咏絮之才,甚得赵御史及其子宠爱,在兄弟之间也备受尊敬,此是其一。其二,二小姐因庶出,见惯人情冷暖,是以性子平和安稳,不争不闹,宜室宜家。其三,我想着这一位是庶女,恐就不会嫌弃我哥哥是庶子了。便是这么简单。” “不简单,甚是不简单,”云卿赞道,“你这一番筹谋甚是周全,我实在钦佩有加。” 垂缃遂问:“二哥哥纳妾一事,你又是如何筹谋的?想来也甚是周全。” 云卿淡淡笑着,为她斟茶道:“并不是呢,我原就不打算周全。” 正自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垂缃当即收了冷淡神色,换作一副欢颜。云卿遂去开门,一见外头人便笑了,道:“请。” 是慕大姑娘。 垂缃当即落泪,上前哭跪行礼:“姐姐……” 慕大姑娘却笑道:“哟,沈姑爷在外头找你找得心急如焚,你却躲这儿抹泪儿来了,可不得让沈姑爷急死么?” 垂缃一惊:“他、他来作甚?” “我怎知作甚,”慕大姑娘道,“那慌张急切的样子……我猜,你出门之前他不知你有喜了吧?你也是,闹脾气归闹脾气,这等事怎好叫他着急?” 垂缃闻言又冷了脸,恨道:“便知他不是为我而来!” 云卿与慕大姑娘便都笑了。云卿道:“莫怪我说话直,你家那一位可是个书呆子,若真为了什么厌弃你了,一个孩子哪里够他回心转意?他如今心急火燎追来,便知心里是有你的,生怕你当真回了娘家不跟他过了,才连书生清高之气也不要了急巴巴追来,这还不够你出去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么?” 垂缃脸色当即十分难堪,支支吾吾半晌方说:“这孩子,原就是个、是个……是个意外!我们本没想过会……就是……然后……” “原是情难自禁,”慕大姑娘笑道,“如此当真是良缘了。” 垂缃更加羞臊,正是此时,却听外头有人叩门,急切道:“缃儿,缃儿,你叫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我想你,你莫躲开我……” 垂缃早已羞得满面通红。 云卿遂清了清嗓子,沈恪当即哑了嗓子,半晌方说:“沈恪不知另有他人在此,沈恪失礼,但请恕罪。” 云卿与慕大姑娘另有事要谈,干脆直接推搡着垂缃将她推出门外,不顾垂缃拍门将门从内一栓,登时清静许多。 慕大姑娘便问:“今日之事,嫂嫂可想好怎么做了?” 云卿点点头道:“法子是有了,只是原是想用垂缃的,如今她心不在此,恐要另作打算。” “垂绮不日便要回宫,如今能做的不多,若有需要,嫂嫂吩咐便是。” 104 速战 众人于老太太房里坐下,论起这冽三爷娶妻、凇二爷纳妾之事来。 垂缃坐下便疑问:“怎的祖父未来?” 老太太笑道:“裴三太爷过来与他论酒,他是走不开的。至于垂凇垂冽之事,既有掌家人,他也不愿受这等麻烦。” 云卿与垂缃相视一眼,掌家人,如今便是云卿,凇二奶奶孔氏,和垂缃三人了。 云卿遂道:“既如是,三妹妹也不必负了这等信任,冽三爷之事不妨就先说来听听,如今长辈皆在,今儿是论事,自好商量。” 垂缃闻言,知云卿众人面前如是说来便是大权下放,决计不会再干涉了。于是便将赵家小姐的事说了。 洪氏头一个就不愿意,嫌弃道:“赵家虽是官家,到底不是什么大官,这门楣上实在是有些不般配……” 洪氏意思很明白,她膝下唯有一子凇二爷,与长房长子慕垂凉全然无法较量,唯有拉上这同父异母的冽三爷才可堪堪相斗一场,冽三爷生母柳氏是个人精,冽三爷胞妹、眼前的垂缃更是有掌家之权者,如能拉拢过来才是最好。以她意思,冽三爷娶妻,自然是要娶家世门楣都极其高贵的,最好又是四族中人方才可在家事上说的上话,而赵家,显然不在其列。 垂缃自然了然,她要的便是避开所有可能引起争斗之人与事,自不会给洪氏这个机会,便不等旁人附和抢道:“哎,二太太这话便不对了,终究结亲是看人不是看门楣,若单论门楣,可不得叫我家那一位羞臊死么,沈家还远不如赵家排场呢!当日还是二太太为我选的呢,不也挺好的么?” 洪氏脸色微变,在众人目光中讪笑道:“沈家乃是书香门第,怎可同日而语。” “赵家亦如是呐!”垂缃看着老太太笑道,“赵御史若非学问做得好,如何能被圣上选中为官?解甲归田之后与咱们慕家也多有来往,家风严谨,儿女个个出挑,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便说这一位赵二小姐,品貌俱佳不提,更是出了名的咏絮之才,赵家视为瑰宝,当真是极为出色的小姐呢!” 洪氏甚是不屑,脱口而出道:“再好也是个庶女,如何配得上咱们冽三爷?” 话一出口,垂缃登时不语,洪氏自知失言,忙满脸堆笑道:“我们慕家与他们赵家毕竟不同。” 便见垂缃手往自个儿肚腹一放,望着老太太笑说:“沈公子乃是嫡子,并不嫌弃我是庶女,我三哥哥自己便是庶子,如何能嫌弃旁人是庶女了?再者,娶妻娶贤,嫡庶尊卑又如何?天子尚且不阻民女入宫为妃,我三哥哥区区一介商贾之家庶子,何德何能去嫌弃旁人书香门第的才女?咱们这里不过关上门说话儿罢了,人家赵家肯不肯把那样好的闺女给咱们,可还是另一说呢!” 慕大姑娘抿嘴笑笑,端起茶来请抿一口,并不多言。 洪氏却当真是无可辩驳了。 遂只得笑道:“只是觉得到底亏了冽三爷的。” 垂缃巧笑嫣然:“哪里的话,况且纵是亏了,他一可怨自个儿不济,二可怨他三妹妹我不济,旁人是万万怨怼不着的。而今既叫我掌家分权,又叫我操持此事,我么便就这么定了。若大家伙儿还有更好的提议,我是晚辈,自当洗耳恭听,若无,咱们便也别拖泥带水的,直接定下来,上呈祖父过目之后,就着请媒人提亲吧!” 老太太也觉快了些,便疑问说:“那赵家小姐当真是好?” “当真是好!”垂缃笑道,“我倒是能坑自家哥哥么?” 老太太仍有几分犹疑,虽未发问,目光却是不由看向慕垂凉。 这种抗拒又不得不依靠的神色大抵令慕垂凉觉得好笑,便轻摇折扇,淡淡道:“赵二小姐确然品性极佳、学问甚高,深得赞誉,亦甚得赵家上下尊重与疼爱,人未见过,旁的不知。” 老太太却是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品性好的,那也罢了。赵家虽不富裕,好在咱们慕家不缺,况且缃儿说的甚是,娶妻娶贤。” 垂缃当即抚掌欢笑道:“老太太这是允了?那可好,可真是好,等会儿我就亲口去跟祖父说去,还得多谢老太太呢!” 说着便要起身致谢,沈恪在旁忽紧张得不得了,伸手就要去扶,惹众人满堂哄笑,垂缃闹了个脸红,娇嗔了几句,众人话头便就扯远了。 太顺利了,云卿心想,垂缃可当真是有备而来。 洪氏更是没想过会这么快,今日说是议事,可坐下才不足一刻垂缃便想把事情全部定下来了,而特特过来听议事的慕小主和真正拥有掌家大权的云卿反倒一语不发,垂缃更是大改往日未嫁庶女时的柔顺,言辞隐现泼辣,她一惊之下乍觉无力招架。等众人论说起垂缃腹中胎儿来,洪氏方后知后觉地了悟,此事决计是云卿与垂缃一早算计好了的,这般一想,一时当真是十分饮恨。 垂缃如是,实算是开了个好头,云卿与慕大姑娘不紧不慢恍若无意相识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笃定。 慕大姑娘便淡淡道:“老太太,前次听二哥哥说起,说欲再娶一房妾室……” 她故意说得极慢,云卿便见众人皆皆看过来,一时都安静了。凇二奶奶孔绣珠倒是未抬头,只是双手暗暗绞紧了帕子。 正自此时,凇二爷与冽三爷也回来了,欲要给老太太请安。 凇二爷房里大丫鬟玉染进了门,见一众皆是女眷,唯慕垂凉与沈恪两位男子,便就上前请示老太太说:“凇二爷与冽三爷一道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呢。二爷原不知太太、奶奶和姑娘们都在,若有不便,我这就去回了二爷,叫他们晚些时候再过来。” 这玉染长得水葱一般,束一个浓黑发辫拖在脸颊一侧,白瓷般的鹅蛋脸上嵌着两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说话做事甚守本分,不争不要,安分守己,素讨老太太喜欢。今儿垂缃报了喜信儿,又给冽三爷定了亲事,老太太少不得心情大好,遂与玉染道:“不必不必,都是自个儿家里人,这也避忌那也避忌,少不得就生分了。垂冽与家中姊妹素来聚少离多的,如今更是要多见面多亲近,才不致生疏了。” 玉染得令,便去请凇二爷与冽三爷进了门。 慕垂凉不由低声问:“说曹操曹操到,你说怎会这么巧?” 105 纳妾 云卿眼看着玉染去请凇二爷和冽三爷进了门,手中不紧不慢剥一粒熟透的葡萄,待剥好了,便趁凇二爷与冽三爷请安之际塞入慕垂凉口中,嗔道:“就你话多。” 慕垂凉素不喜食酸,初初很是皱了一下眉头,然而葡萄汁液沾染舌尖,却是井水镇过的冰凉沁甜,不仅一丝酸味也无,吃来还甚是消暑宜人,便知她是用了心的。目光瞥去,见她又是一副掌家者的贤惠威严之态,一时不由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惬意模样,云卿见他如是,少不得也随之抿嘴笑开。 这工夫,凇二爷和冽三爷也请罢了安、老太太该问的也都问过了,姊妹们话起家常来。凇二爷与冽三爷自少不了要向垂缃与沈恪贺一番喜,正自说得热闹,老太太便呵呵笑道:“你们皆向她道喜,却不知自己也要是被人道喜的人了。” 兄弟二人皆皆表示不解,老太太便着垂缃将垂冽娶亲一事又说了一遍,那垂冽并非初次听人提起娶亲一事,也知此番返回物华难逃此事,便不仅丝毫不疑不拒,还为自己是否配得上赵家小姐大大惶恐了一番,待及被垂缃劝下,又重重磕头逐一谢过老太太、太太、二太太乃至慕垂凉与云卿等不相干的人来,众人便深觉这冽三爷果然谦逊乖顺,一时甚赞甚喜。 那冽三爷倒罢了,凇二爷却是素来深得老太太疼爱的,若非慕垂凉这外姓人入了族谱,凇二爷原该是慕家长子嫡孙,自然少不了被老太太等人寄予众望,自小养大,难免就惯纵些。凇二爷不比冽三爷性子拘谨,开口便是一句:“老太太是打算向孙儿道什么喜?” 老太太便笑:“还不是你心心念念好些日子的,原我是不肯的,可今儿既是小主说出来,自然就大不同了。” 凇二爷面色微讶,便笑问慕大姑娘道:“好妹妹,你是打算给哥哥添份儿什么喜?” 老太太忙道:“没个规矩!虽是在自家,又怎能连尊卑都忘了!快快儿向小主磕头谢罪!” 慕大姑娘忙摆了手道:“老太太万不可如此。今日是议家事,连老太太也说聚少离多亦见生分,如今我难得回来一次,如何能再论那些?手足情深,自当兄妹相称,实在未有不妥。二哥哥如此,妹妹便知哥哥并未拿我作外人的,二哥哥不把我当外人,我往下的话也才不致没立场开口。” 凇二爷更是笑得俊逸,连连点头道:“原我不过开个玩笑,正经尊卑岂敢造次?反倒是妹妹这一番话,叫哥哥听了心中着实有几分感动。妹妹如今高贵,哥哥原不过莽夫,本该垂帘遮面、跪地进言的,今次却能如此亲近,显见妹妹对咱们何等厚爱了。如此,倒叫哥哥只得一时作狂,逆了这尊卑了!只是……却不知妹妹那所谓一喜,究竟是何意?” 老太太等人便哄笑起来,道:“听口中说的也头头是道,原还是为了这一句!” 慕大姑娘也以丝帕掩口,抿嘴笑了,待众人谈笑稍落,方笑道:“二哥哥的心思,这几日我在家也都听说了。我与二嫂嫂虽不甚厚密,却也见过她为人处世,上至掌家下至管事,真真儿是个极极出挑的,若论待二哥哥的真心,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凇二奶奶孔氏越发绞紧了帕子,倒是凇二爷一眼也不多看,只是简单道:“绣珠自然有功无过。” 孔氏勉强一笑,脸色愈加苍白,慕大姑娘自然看见,便就撇开凇二爷,上前拉住孔氏之手做劝道:“二嫂嫂,你往日为他受累种种,二哥能有这话,也算给你一个交待了!只是二嫂嫂也知道,我二哥哥生性张狂些,又心高气傲,自是难被妻室管教束缚,往日里十七八岁爱玩的年纪,这也罢了,谁家男儿又不是如此呢?可如今年龄渐长,外头做起了买卖,膝下也有了女儿,可是到了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儿有担当的时候了,不能再这么撒疯似的成天儿往外跑了。要我说,二嫂嫂你又要掌家,又要照顾三姐儿,如今再顾他也是分身乏术,他又动了那心思,何不就顺了他,给他再添一房妾罢了!一来顺了他意思,留他在家里头,二来多个人侍奉老太太和二太太,免去你许多劳累,三来你忙不过来时,房中之事也能有人帮你解忧,自无坏处的。” 慕大姑娘这话儿理儿也不差的,若是凇二爷提在前、慕大姑娘私下去劝孔氏,孔氏恐怕也是抹泪儿听着、只能点头同意的。但如今这话皆皆放到人前,又是慕大姑娘亲自来劝,孔氏哪里敢显露一分不乐意,当下十分惶恐道:“小主说的哪里话。二爷此事……我自是知晓,但女子出嫁从夫、夫君为天,我是万万不敢逆了二爷的意思的。纳妾一事我已帮二爷留意着了,只是如今未见十分好的,生怕委屈了二爷,所以迟迟未敢定下,还请小主明鉴。” 老太太等人也素觉孔氏性子软,当不起凇二爷房里的家,本就觉得她不甚合心,如今慕大姑娘摆明了是要插手此事,又听孔氏如此说,便更觉几分听来不适了。老太太便头一个道:“垂凇媳妇,我原是向着你的,垂凇要纳妾,我一直未答应,就是怕委屈了你,而你素来谨慎守礼,一丝行差踏错也没有过,我哪里能不疼你。可你这话倒是怎么说的,万万不敢逆了垂凇意思?相夫教子,相夫教子,何为相?他性子狂,你便该劝他谦卑,他外头野,你便该留他在家。若事事都顺着他,自个儿只顾生儿育女的话,哪一个女人都行,何必当初费尽心思选了你呢?” 老太太虽是指责,但说话毕竟和气,听来多半算是提醒,那洪氏却直接道:“若你不行,换一个人,倒也未尝不行。” 孔氏原想人前卖个大方,但洪氏此言一出,孔氏眼底蓄着的两汪泪当即落下来了,众人看着多有几分不忍,凇二爷眼里却是大见不耐烦,慕大姑娘望望凇二爷,一时往下说也不是,停下来也不是,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云卿便明显解围地开口问道:“那么小主今日特特提此事,莫不是帮凇二爷选好人了罢?今儿难得老太太和太太、姑娘们都在,不如就说来听听,兴许老太太不喜欢,又兴许凇二爷不愿意呢?也并不是就那么急,要这一会儿子就定下来的,大可从长计议。” 便见慕大姑娘笑道:“说到从长计议,方想起嫂嫂本是掌家之人,此事却险些叫我一人给定下来了,如此甚是不妥。嫂嫂快些附耳上来,可听听我说这人是否果真合适。” 说罢来到云卿身边,凑到了云卿耳边。 106 白纸 云卿听了,颇见犹豫,慕大姑娘便问道:“嫂嫂以为不妥?” “这……”云卿看着孔氏,欲言又止。 这一问一犹疑,众人少不得皆看向孔绣珠,孔氏慌忙道:“嫂嫂不必顾忌我,纵今日小主不提,我原也是要为二爷张罗此事的,今次有小主与嫂嫂共同商议做主,我当真是感激不尽。一切只求顺了长辈心意、合了二爷心思,也就是了。” “并非如此,”云卿道,“小主恐是忘了,几日之前掌家大权便已从我手中移出,如今掌家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凇二奶奶。” 慕大姑娘一时有些尴尬起来,一来她仍尊云卿为掌家者,此事确然是给忘了,二来这是给凇二爷纳妾,虽说必得经孔氏首肯,但这样众人面前当面儿去谈,自少不了几分尴尬。 正自想着,忽听一直未开口的阮氏浅浅淡淡似随口说道:“长房长嫂,虽无掌家之权,亦有掌家之责,此时绣珠既有不便,你又何必一味推脱,若误了事反倒徒增不睦。” 慕大姑娘当即连连点头道:“是了,嫂嫂是长房长嫂,原该多为家中姊妹操心的,今次便莫推托了罢!” 云卿闻言自然无话好说。这时间,凇二爷也已坐下喝起茶来,笑容浅淡儒雅,言谈亲切柔和,令人如沐春风,但若坐在慕垂凉与云卿的位置,便可察觉凇二爷目光时不时瞥向云卿,偶尔一瞬的目光当真十分耐人寻味。 云卿一心想着今日之事需得谨慎稳妥,便假意未觉,倒是慕垂凉几不可察轻蹙了一下眉头,紧接着不紧不慢摇起了折扇,端得是姿态优雅,风度翩翩。这档口,便听慕大姑娘又催道:“嫂嫂一直不开口,可是说我提议的人不合嫂嫂心意么?” 慕大姑娘如今毕竟身份不同,叫人免去虚礼那是她自矮了身份,但这话问出来不免就又显几分高高在上,众人一时笑都冷了几分。云卿见状,只得迟疑开口道:“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直说便是,”慕大姑娘道,“都是一家人。” “是了,都是一家人,”云卿起身,款款行至慕大姑娘面前行了一礼,道,“既是一家人,那该说不该说的,我可都直说了。凇二爷纳妾一事,小主自可做主,原不必询问我的意思,可既尊我为长房长嫂、既开口问了,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就少不得需摆个姿态来。但说句不该说的,小主在这慕家其实住不了几日,今儿做主了的事,明儿是负不了责任的,换句话说,将来此事若落了埋怨,也只会埋怨到我这长房长嫂的头上,小主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第96节 云卿这话摆得透彻,慕大姑娘与众人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半晌,慕大姑娘方问道:“如此又如何?” “如此,今儿这事儿便得换个法子来,”云卿一扫坐下众人,道,“当日老爷定下的掌家之人除我之外还有凇二奶奶和三姑娘,按照先前规矩,一件事需我三人全部同意方才能作数,往日里三姑娘出阁在外便就罢了,今日既然都在,那么该按规矩走的不妨还是按规矩走,免得将来我两头落埋怨。” “嫂嫂顾虑多了,自家人,哪里会如此,”虽是这样说,慕大姑娘也自可察云卿面上神色并无一丝玩笑之意,便就问道,“嫂嫂以为该如何?” “好说,”云卿道,“着人取纸笔过来,三张白纸,小主、凇二奶奶、三姑娘各一张,小主那张写上名字,分别呈请三姑娘和凇二奶奶过目,若谁不同意,便将字条换了白纸,等最后递到凇二爷那儿,若是小主的字,便算是三家同意,若是白纸,不论谁换的,小主所说之人便就不提。” “为何是三张?”慕大姑娘问道,“嫂嫂不需一张么?” 云卿便道:“小主忘了,我已是不能掌家的人了。如今出谋划策尚可,当真做事却是不能的。说到出谋划策,为公允起见,依我的意思,恐需烦请二姑娘呈递条子。” “我?”二姑娘垂络讶然。 她虽是慕家次女,素来也甚是高傲,但因尚未出阁,素来众人看她都似小些,这些子家事从无她说话插手的时候,今日云卿如此提议,别说是她,一时就连二姑娘生母二太太洪氏都十分震惊。 “座下这么多人,为何偏就选了垂络?”洪氏问道。 云卿便道:“因二姑娘素来孤傲,独来独往惯了,不致偏私任何人。如此方称得上公允。二姑娘可愿帮忙么?” 垂络素无被托付做过什么事,一时便不知该说什么,如今又在人前,便不等洪氏提醒便道:“好、好吧!” 如此,连慕大姑娘亦觉此方法并无不可,遂就单挪了一张小桌儿放在角落,并着人取了笔墨纸砚过来,云卿遂与慕大姑娘一道过去,云卿裁了大小相等的三块白纸,慕大姑娘则亲自将两块交给孔氏与垂缃,尔后自己折回来写字。 这厢正写着,忽见老太太房里一个丫鬟捧着老太太爱吃的酒酿汤圆子进来呈上,并道:“方才进来时看到凇二奶奶房里丫鬟在外头,瞧着倒是心急要见二奶奶呢。” “是哪一个?”老太太问。 那丫鬟便道:“是照顾三姐儿的柳儿,哦对了,还有大哥儿和二姐儿房里的小苹。” 一听是她二人,老太太少不得以为孩子们有事,当即叫她们进来。柳儿与小苹手中各拿一本簿子,待给房中众人一一行了礼,方解释说:“今早园子里的孙大夫和郑大夫特差人过来交代,看天上云彩明儿必有暑热,怕哥儿姐儿经不起,叫今儿就喝足三剂防暑热的汤药。可园子里哥儿姐儿用药素来谨慎,需得先请大夫开了方子,再请掌家奶奶过目签字,最后才能照方子抓药的。我们晓得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都在此,原不敢打扰,可如今已近正午,若再不先喝第一剂,恐今儿就没法子按照大夫说的喝够三剂汤药了。这才特特过来寻凇二奶奶,请老太太勿怪。” 老太太便道:“此是正事,你们照顾哥儿姐儿甚是忠贞周到,极好,极好。” 老太太如是说了,孔氏自然起身,因房中如今坐满了人,只方才单挪进来的小桌儿上有笔墨纸砚,便就看去。恰好慕大姑娘那里也写完了,众人便见慕大姑娘白纸上分明题了黑字,虽看不清是谁名字,却隐约可见只两个字,慕大姑娘轻轻吹了两下,待墨迹稍干,方将纸对折了走上前来,将纸交给二姑娘垂络。 那小桌儿既空着,孔氏便带柳儿与小苹二人过去,孔氏房里大丫鬟梨香在旁伺候着。便见孔氏将两张方子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儿,接着先给小苹签了,小苹当即谢过,匆匆出门去了,却才走了两步,便见柳儿忽想起什么,转身追了小苹两步,二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儿,待柳儿再回头,已见孔氏签好了字,拿着方子起身等着了。 柳儿与小苹既走,垂缃那里也看完慕大姑娘的纸条,正在示意二姑娘垂络过来拿,待垂络接了纸条走过来,孔氏恰好坐回来,梨香正弯腰将茶捧给她。 “二嫂嫂,”垂络双手捧上折好的纸条,道,“请。” 孔氏迟疑了一下,仍是接了,只是手指似微微有些发颤。凇二爷神色已颇有些不耐烦,孔氏自然看得明白,便在众人注视之中极小心缓慢却又不敢过分迟滞地打开了纸条,然后便见她脸色微微一凛,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十分凄然。 接着,便见孔氏合起双手,待及再打开,神色已稳下许多,便听她道:“有劳二妹妹。” 垂络并不多言,依旧只是接了,将纸条儿呈给了凇二爷。 凇二爷接过,亦是先谢垂络,垂络便摆手回自己位子坐了。凇二爷接了条子并不急着打开,反倒是先笑说:“多谢几位妹妹为哥哥费心了。”又特特看向云卿道:“多谢大嫂,为垂凇费心了。” 云卿笑笑,亦是不语,反倒慕大姑娘催促道:“既拿了,快打开看看,这字条到底是有字还是无字?” 107 偷换 却说凇二爷接了纸条,旁人只等着他打开确认,却见他反倒有些不紧不慢起来,盯着纸条笑说:“嫂子,垂凇尚有几个问题。” 云卿自是说:“凇二爷请讲。” 凇二爷便举着条子道:“若打开是白纸,我是否可以再问原先纸上的名字,若打开是名字,我可否单只因不合自己心意就谢绝呢?” 云卿笑道:“凇二爷忘了,我如今不掌家的,这一名字也并非我写,所以此事我做不了主,凇二爷这一问恐还需请小主亲自给答复。” 慕大姑娘却笑道:“不准,就这一个了,我还不信不能投你所好了!”说着竟上前欲抢了纸条先看,凇二爷一个不防纸条便被慕大姑娘抢了去,登时不禁下意识伸手欲夺回,便见慕大姑娘手一松,纸条轻飘飘自手中滑落,最后落到了凇二爷与孔氏之间。 慕大姑娘又欲抢先,却听老太太、大太太阮氏与云卿齐道:“小心身子!” 凇二爷这才记起慕大姑娘是有了身子的人惊动不得,忙就先向她看去。这时间,孔氏丫鬟梨香已捡起了纸条送上前来,慕大姑娘正自开心,哪里听得进凇二爷的嘘寒问暖,当即夺了纸条高高扬起笑道:“二哥哥可是猜到是谁,所以害臊了么?” 凇二爷见状松了一口气道:“好妹妹,你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若有了闪失可怎么得了,不过一张纸条,给你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吓哥哥。” 慕大姑娘吟吟浅笑说:“可不只是一张纸条呢,往日里未出阁时都是哥哥们照顾我,如今好容易我帮二哥哥选一房妾,自是希望能叫二哥哥你十分称心就最好不过了。” 说着欲看,却见凇二爷微微蹙了一个眉头,眼明手快又将纸条夺了过去,笑道:“既是为趁哥哥的心,还是让哥哥自个儿看吧!”说罢不容慕大姑娘再夺,懒洋洋笑着打开了纸条。 “是白纸,还是名字?”慕大姑娘问。 凇二爷愣了一愣,目光淡淡扫过慕大姑娘、云卿、垂缃、孔氏,最后又将纸条折起,浅笑道:“名字。” 慕大姑娘当即松了一口气,对云卿道:“嫂嫂多虑了不是?这一位品貌俱佳,我就不信哪一个会不满意,如今你们三位既都同意了,二哥哥也同意,那就——” “妹妹心急了,”凇二爷转身又在位子上坐下,轻轻吐出几个字,“哥哥,不同意。” 慕大姑娘一愣,惊道:“怎会?” 凇二爷也奇了,反笑道:“怎就不会?” 慕大姑娘一副错愕神色,一时未开口。这时间,凇二爷已整理好衣袍与神色,定定朝云卿看去,笑问道:“嫂嫂缘何以为我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瞧着凇二爷是不大喜欢,”云卿便道,“那也罢了,往后再选好的也就是了,全凭二爷喜欢就是。” “理儿是这个理儿,”凇二爷手中玩着那纸条,淡淡说,“事儿可不是这么个事儿。嫂嫂既是长房长嫂,为姊妹做事自是尽心尽力的,但就这一人,我甚是不能懂,嫂嫂为何以为她甚是不错、甚是适合作我妾室呢?” 凇二爷句句直指云卿,连老太太和慕大姑娘都觉有些尴尬了,慕大姑娘分明劝和地道:“人是我定的,哥哥不喜欢,也是我的不是,二哥哥怎么也寻不到嫂嫂的头上去。” 云卿却道:“哎,哪里的话,凇二爷既问了,我也未有不能说的。这一位,纵凇二爷不喜欢,也是小主一份心意,于我来说,这女子的确是极佳的,只可惜凉大爷没有那份儿心思,否则我倒想找一个这般性子的回来帮我伺候凉大爷,我也能轻松些儿。” 慕垂凉并不知道纸条上所写何人,听她人前如此说不免收了折扇淡淡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问道:“是么?多好?哪里好?” 凇二爷亦同样的姿态语气重复道:“哪里好?” “宜室宜家啊,”云卿坦然笑道,“正室奶奶不比旁人,平日里大事小事都要操心,相夫教子之事倒显得有心无力了,所以妾室总归是要懂礼数,知进退,安稳柔和,恪守本分,房里日子才能过得舒心妥帖。” 凇二爷低低一笑,把玩着纸条笑道:“安稳柔和,恪守本分?呵,不想嫂嫂竟这样看重此人,当真该叫绣珠直接将人送到嫂嫂房里去,想必嫂嫂用着也合心。” 云卿惊讶:“凇二爷这是哪里话儿?凇二爷房里人,我可是素来没有轻慢过的。纵这一位,虽身份上不比许多人尊贵,但——” “我房里人?”凇二爷冷道,“如今尚未收房,怎么就成了我房里人?嫂嫂当真喜欢,我倒是可以做主送给大哥做妾,看嫂嫂还喜欢不喜欢得来!” 云卿脸色瞬息万变,当即冷了脸不说话了,倒是慕大姑娘与垂缃面面相觑,慕大姑娘便就疑问道:“这……怎么叫人越听越糊涂了呢?二哥哥好好的,这是冲嫂嫂发的哪门子火儿?这一位可不就是你房里人么?” 老太太见几个小的这样,难免觉得头疼,干脆道:“罢了,将纸条呈上来于我看!” 凇二爷懒洋洋未动,垂缃却是当真起疑了,便上前从凇二爷手中取了纸条,众人皆以为她要呈给老太太看,却见她满面犹疑打开了纸条,然后惊愕道:“见了鬼了!这是怎么回事?” 慕大姑娘闻言上前,亦惊得一个后退,错愕望着众人道:“这、这不是我写的!” 云卿当即蹙眉,冷静问说:“怎么回事?” 垂缃也顾不得老太太在等,即刻就将纸条送到云卿手上,云卿倒抽一口凉气,在众人疑问中一字一顿念:“梨,香?” 房中骤然安静。 只听慕大姑娘道:“可我写的,并不是梨香啊!” “确然不是,”云卿冷着面说,“小主那张纸上,我方才在小桌儿前已盖了私印了。这叫个怎么回事,自家屋里,老太太和太太们都瞧着呢,好好一张纸条也能被人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简直是荒谬!垂缃,你是沈家大奶奶,如今沈姑爷也在此,我这做嫂嫂的自然说不得狠话,就请你头一个将你的白纸拿出来。” 众人见云卿是动了真怒了,也都记得当日所谓云卿不掌家也只是暂不掌,老爷子分明仍有意叫她主事,一时皆不敢造次。垂缃见凇二爷不悦、云卿动了怒,一时连分辨的心思都没有,当即从袖口取出自己的白纸道:“嫂嫂哪里话,我自可作证方才我看时,纸条上的确并非这个名字、也的确有嫂嫂私印的!” 云卿遂上前接过白纸,与慕大姑娘一道细细看了,慕大姑娘道:“是同一种纸不假。”继而又问孔氏道:“二嫂嫂,你的呢?” 孔氏乍见出了岔子,又牵扯到她贴身丫鬟,早就紧张得一头冷汗,如今听慕大姑娘突然提起她,当即慌忙起身翻找,然而左袖右袖腰带上上下下翻查了一遍,竟不见她拿出什么东西出来,此时孔氏已经面色惨白,一旁梨香也吓到,自上前帮忙寻找,二人来来回回翻了近一刻钟,连老太太都不耐了,率先开口问道:“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又没离开过房里,怎么刚拿的东西也能寻不到了?你平日里是怎么收拾东西、怎么掌家的?!” 108 猜忌 孔氏与梨香闻言吓得双双跪地,边频频磕头边哭喊着求饶,老太太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今儿因垂缃有喜之事原心情大好,后又为冽三爷拟定了亲事,少不得心里头有几分得意,如今正是眼看要为凇二爷做成一件合心合意的事,却莫名其妙出了岔子,叫她脸面怎么挂得住? 孔氏与梨香只是哭着求饶,正经的理由却半晌也说不出个囫囵,老太太当真是越听越烦越听越恼,到最后当真动了怒抓起茶杯往孔氏面前猛一摔,大喝道:“哭!旁的什么都不会,天天年年的就只会哭!我们慕家娶你进门是为了叫你给我老婆子哭丧的吗?!” 这一摔一喝,堂中骤然静下来,阮氏、洪氏与老太太房里大丫鬟软溪连忙上前去劝,一人道“小心身子”,一人道“不致动怒”,来来回回小声地劝,好容易才劝得老太太坐了,软溪忙招呼人重新换了茶盏来,又斟茶与老太太压惊,总算是将老太太怒气压下来了。 然而经这么一遭,房中情势急转而下。原先此事蹊跷,孔氏纵弄丢了纸条,也断没人胆敢率先开口说偷梁换柱的就是她凇二奶奶孔绣珠,但她如今柔柔弱弱哭哭啼啼本是惹众人生怜的,忽叫老太太这么一打岔,纵有人觉得她可怜也没人敢表露出来。 况且细细一想,这一会儿子功夫又无走动,丢了白纸确有些古怪,再者,方才她去小桌儿前给柳儿和小苹签字时,确然摸过纸笔,柳儿与小苹也不是一直在她身边儿的,她有没有写些其他东西又有谁知道?再者,纵柳儿和小苹都在旁边又如何,那本就是她自个儿的丫头,小苹当日忠心护主挨打一事众人也不是都忘了的。如此这般一想,哪里还有人愿意蹚这趟浑水。 老太太虽消了大半怒气,追究的心思却是一分未减,她喝茶喝了半天,越喝越觉心里头烦闷得慌,便就直指着孔氏道:“你,你倒是给我说一说,你的白纸能哪儿去?” 孔氏早就上上下下找了即便了,若能拿得出自不必拖到现在,此一问她自回答不得,一时少不得又支支吾吾起来,老太太愈见暴躁,心烦意乱道:“垂凇,那是你媳妇,你给看一看,这纸条上字是不是你媳妇的笔迹,这梨香的名字是不是她自个儿写上去的?” 众人登时皆皆看向凇二爷,却见凇二爷漫不经心抿了口茶,道:“老太太主意是好,可惜我不认识她的笔迹。” 孔氏肩膀一震,当即将头埋得更深了。老太太见状,便又问道:“垂凉媳妇,垂缃丫头,你们两个说。你们三个是在一起掌家的,平日里少不得一起写字记账,恐怕是你们最清楚不过。” “这、这……”垂缃犹疑不敢开口。 老太太一时更怒,一拍桌子咬牙道:“说!” “回老太太话儿,”垂缃一个激灵,忙道,“是二嫂嫂笔记不假,是、是……她的字,是的。” 老太太又看向云卿,云卿便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确然是二奶奶的笔迹。但老太太说的是,我三人掌家,平日里少不得一起写字记账,所以若是有心人提前拓写下来,实在也并不稀奇。” 凇二爷与孔氏不约而同看向云卿,前者惊中有笑,似讶然她居然替孔氏说话,后者惊中有泪,神色之中尽是感激。 “这又怎可能呢?”慕大姑娘却道,“二哥哥是恰巧这个时候回来的,嫂嫂也是临时想出的法子,怎会有人未卜先知知道今日咱们要写纸条给二哥哥看?” 云卿一时也说不得什么,倒是二太太洪氏少不得要替自家媳妇虚辩两句,道:“老太太这开玩笑呢不是?绣珠素来胆子小,虽我也看不惯,但这等事她到底是没胆量做的。再说了,她也是一心要为垂凇挑一房不错的,若她欲选梨香,岂非早就说了,何须等到现在、又把事情闹这么大呢?断没人这样做事的。” 大太太阮氏也是劝和道:“如今没有证据,确然疑不到绣珠的身上。这孩子纵粗心些儿弄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老太太当即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头指着座下众人骂道:“混账东西,一个个只会和稀泥!”指着阮氏道:“你是慕家大太太,出了这档子事你不帮着想办法,一味只会劝和!”又指着洪氏道:“那是你儿媳妇,你自然要替她说好话,今儿不是她也就罢了,若就是她,你这当婆母的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过!”又指着云卿,刚要开骂,忽想起什么,赫然直指孔氏道:“你说,你给我说说,那纸条上原先是谁?说!” 孔氏吓得瑟瑟发抖,当即道:“是、是玉染!是二爷房里的玉染!” 那玉染原是个本分的,万万没想到今日会牵扯到自己,闻言当即脸色惨白欲跪地,她原在凇二爷边上伺候着,却见她双膝尚未着地,便叫一只手给横腰拦住了,凇二爷抿着茶道:“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跪什么跪。你这一跪,我这主子也成了管教不严之过了。” 这一岔子没把老太太怒气岔开,老太太反而想,若是今日之事没横生枝节,凇二爷见纸条上写的是玉染,恐还要十分感激她、祖孙之间自更融洽和睦,这般一想,当即更存了追究到底的心。 “垂绮,你说,你写的是不是玉染?” 慕大姑娘亦甚少见老太太如此大动肝火,便也不敢求情,直接道:“回老太太话儿,是玉染不错,玉染她也跟了二哥哥这么多年了,所以我才——。” “垂凉媳妇,你说你盖了私印,你倒是说说看,是梨香还是玉染?” 云卿亦道:“确然是玉染。” “垂缃,你呢?” “回老太太话儿,正是玉染。” 老太太当即更怒,指着孔氏骂道:“那你倒是说说,从垂绮到垂凉媳妇是玉染,到垂缃手中还是玉染,你既知道是玉染,那么到你手中也是玉染,怎么再到垂凇手中就成了你的丫鬟梨香?你只道垂绮只问一句是白纸还是字便就完了,只道垂凇好欺负,见是家里姊妹都认定了也就不会再追究,所以瞒天过海也不会有人知道,等垂凇选了你的丫鬟做侍妾,也没人能跟你争跟你抢,可算是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了!是不是?!” 孔氏与梨香当即大惊,连连磕头哭道:“老太太冤枉,断不是如此的!我不知好好的玉染怎会变成了梨香,可此事当真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老太太恨道,“不是你做的,纸条难不成会凭空变化不成?” 第97节 便见孔氏身形一顿,突然朝一边歪了一歪,因她原是磕头磕得髻发松动,所以这一顿一歪反而显得十分明显。众人不由都看去,只见一旁二姑娘垂络突然涨红了脸,气得话也说不出个囫囵:“二嫂嫂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做的好事还要赖上我不成?” 109 敲打 孔氏吓得肩膀一缩,小声分辨说:“不、不是……” “不是?”垂络原就是个跋扈的,又素无经历过这等场面,当即大怒道,“不是你瞧着我作甚?纸条经你的手出了岔子,你难自圆其说,就赖给我不成?且不说二哥哥找谁做二房跟我半点子关系都没有,就是跟我有关系,倘若是我做的,我从大姐姐手里接过的时候就能改了,何须又叫垂缃和你看过?” 洪氏一见自家女儿牵扯进去,当即顾不得媳妇,骂骂咧咧道:“绣珠,你和垂络原是姑嫂,还不知她为人?如今犯得着这么搅和么?” 垂络没经过这等场面,当即孩子气就起来了,恨道:“我没她这样的嫂嫂!” 洪氏实则左右都想护着,然而老太太怒气未消,凇二爷作壁上观,旁的人更是看热闹的看热闹,不敢开口的不敢开口,只怕没人敢说句话儿了,她正心急,忽看到一旁梨香,灵机一动道:“要说纸条自绣珠手传到垂凇手,除了垂络,可还有另一人也碰到过,梨香,你就老实说,是不是你不甘心作丫鬟,想要爬上主子的床,所以使了这等下作的诡计?!” 于洪氏来说,此事牵扯孔氏,乃是她儿媳,是她管教不严之过,牵扯垂络,乃是她女儿,莫说她心疼,也是她管教不严之过,思前想后皆不如尽数推到梨香身上,不仅于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更是能给孔氏这软性子一些提醒。再者,梨香乃是孔氏从娘家带过来的,如今也趁机敲打敲打孔家,免得将来垂凇纳妾时孔家胡搅蛮缠地闹事。 梨香本因牵扯自己已经磕头磕得前额青紫,如今听洪氏如此当即哭得更凶,只是道:“二太太、二太太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我不过见纸条恰巧落在我脚边儿上,我本是做下人的,难道还等主子们过来弯腰捡拾不成?所以才帮忙捡起来,我……” “你弯腰捡拾不假,可那一会儿子房里人人都瞧着看垂凇有没有闹得小主身子有何闪失,想来没有人看你究竟在做什么,要说你来偷梁换柱最是可能了!” 见梨香分辨不得,洪氏干脆又道:“再者,你最熟悉绣珠的字,恐怕不必拓写,单只要模仿她笔迹就可以惟妙惟肖,叫旁人看不出来。而且来来回回只有你紧跟着绣珠,写字换纸什么的,若不是绣珠做的,倒是你最有可能。” 梨香一时百口莫辩,哭求孔氏道:“二奶奶,二奶奶您帮我说句话儿,我再怎么、也不至作出这等事啊,求二奶奶帮我说句话儿,求二奶奶了!” 孔氏眼珠木木转了一转,抬头看了看怒气未消的老太太和一脸警惕的洪氏,又看看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的凇二爷与玉染,再看看自己身旁惶恐哭求的梨香,神色中尽是茫然,人也仿佛木呆呆的,半晌未说出话来。 “如此只是推测,并无证据,”云卿轻叹一声,拂了拂裙子,道,“若当真谁碰过谁就有嫌疑,那么从咱们小主,绣珠,垂络,梨香,甚至凇二爷,可都碰过呢!如此一味猜忌下去,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实在是有伤和气,好好的家也要给弄散了。” 老太太“啪”一拍桌子冷道:“你这是什么话?垂绮好好的要给自个儿哥哥添一房妾,如今闹成这样,她已甚是自责、甚是难过了,你还要疑心了她不成?不猜忌,不怀疑?你能耐你倒是想个法子出来!把那使了诡计的恶人揪出来,这家就散不了!” 云卿自知老太太如今正在气头上,说这等话实在也不稀奇,便假意迟疑了一下。房中本就无人敢吭声,云卿这一打岔一沉默,老太太哪里能顺过气儿来,当即就接着骂道:“方才倒是好大的怒气,如今要真动脑子了倒又装聋作哑起来了!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怎么掌的家,才让家里藏污纳垢什么恶人都有,今儿才出了这档子事来!” 慕垂凉淡淡看她一眼,虽不语,神色已甚是分明,他是想说:“够了,是时候了。” 云卿心下了然,遂起身福了福礼,对老太太道:“老太太骂的是,这一过错我推托不了。只是我如今不掌家,若眼下当真来查此事,会不会……” 云卿特特迟疑了一番,便见老太太再度指着孔氏骂道:“掌家又如何,她如今倒是掌着家呢,可倒好,自己房里事也管不好,再掌下去可是要把家都给掌散了!”继而看着云卿道:“你若有法子就赶紧查个通透,我便不信今儿有我在,还有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的!” 云卿漫不经心看过慕大姑娘,便见慕大姑娘似不在意点了个头,云卿遂逐一看过房中众人,等沉默攫取了房中每一个人的目光,方轻轻浅浅道:“那就请三间空屋子,绣珠,垂络,梨香各一间,各自先进去候着吧。” 洪氏登时就急了,上前吆喝道:“怎么垂络也要去?她还是小孩子,她可——” “正是因她小,所以才要提前隔开护着,也免得被人诬陷了,二太太说是不是?”云卿轻松一句话将洪氏打发了,接着便就只等老太太发话。 老太太琢磨了一会儿,低头看见孔氏与梨香仍抽抽搭搭哭着,心下着实厌烦。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传出去不好听,回头也没法子向老爷子交代,干脆就依了云卿。 头一个,垂络。 垂络毕竟未经过什么事,面上虽嚣张跋扈,但显见是有几分紧张,见云卿进来,顶着一口气硬邦邦道:“反正不是我做的。” 云卿进门坐下,径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向垂络,一杯自己端起轻抿了一口。垂络见她十分悠然,虽仍不动,但分明急了,两步上前拍着桌子嚷道:“好好的你找我递什么纸条子?我就该防着你的,咱们素日里就不熟,你忽叫我做这个,我本就该防——” “插手家里的事,好玩儿么?” 垂络一愣:“什么?” 云卿笑道:“往日里你没插手过家里的事,今儿也算头一遭,你说说,可好玩儿吗?” 垂络勃然大怒:“你这话说的,是拿我当小孩子看吗?” 但毕竟是闺中少女,见云卿淡然自若,僵了半晌,径自就软了语气,小声道:“不好玩。” 云卿点点头道:“我也觉不好玩。”说罢放下茶杯,起身那帕子拭了嘴角,见垂络盯着她瞧,便就笑了,开口道:“可就是十分好奇,你娘亲二太太,仿佛一直就觉得很好玩。” 垂络当即一愣,蹙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云卿便笑道:“哪里有什么意思,就是往日里被二太太害得太苦了,今日看见你比我当初还单纯,心下实在有几分怅然。瞧你这样子,显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也罢了,原也跟你无关的,我还不至迁怒到你身上。” 说罢转身便要走,垂络惊了一惊,眼见云卿就要去开门,垂络脱口而出道:“你不问那纸条的事吗?你、你……难道不是来查我的吗?” 云卿便就笑了,转身问她:“倒也是。那么,是你做的么?” 垂络一愣,当即摇头道:“不是,我发誓不是。” “不是就好,”云卿笑道,“回去吧。二太太若问起,照实说就是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垂络疑道,“我竟觉得你句句都是话里有话,仿佛今日叫我过来,都是为了谈我娘的事。” “提起二太太,”云卿笑道,“那你帮我给二太太捎句话儿吧。垂络,你是嫡出,慕家的二小姐,二太太的掌上明珠,你的命比垂缃好太多了。我还晓得当初是二太太做主令垂缃嫁入沈家的,可是沈恪那样的男人,沈家那样的门第,也不是每个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有那福分能遇上的,而你,如今正是待字闺中。” 110 孔氏 第二个,孔绣珠。 云卿进了门,便见孔氏木呆呆坐着,好一会儿子方知有人进来,多少有些慌张,待定睛一看是她,便见两行泪“刷”地流下来,孔氏扑倒在地抱着她的腿道:“嫂嫂,你可算是来了!你救我,求你救救我!” 云卿不动声色看着她。 孔绣珠长相极为秀美,骨子里都透着弱柳扶风的娇娆,但那份气质总归是柔弱,并无一丝妖媚之气,像是早春冰融的溪水里冒出第一根青嫩的草芽,又像是盛夏热气蒸腾的湖水里一朵半开的莲花。 至少,往日里是这样认为的。 云卿兀自不言,孔氏少不得更心急了,张皇抬头哭道:“嫂嫂,你救救我,不是我做的,当真不是我做的!” “自然不是你,”云卿退了半步,抽开被孔氏抓在手心的裙角,转身在房间最深处寻了椅子坐下,淡淡拨弄桌上一瓶箭荷,道,“众目睽睽的,你哪有那个本事。你若真想知道不妨告诉你,是慕垂绮做的。” “什、什么?”孔氏惊得目瞪口呆。 “而且什么小桌子题字、小苹与柳儿打岔、垂络传纸、梨香捡拾,全部都是障眼法,好叫这事情看起来更复杂,又更像是你做的罢了,实则直至梨香捡起纸条,上面写的都是玉染,到最后慕大姑娘夺纸欲看时方才换成梨香交到凇二爷手上。” “为、为什么……”孔氏呆愣了一会儿,忽跪爬过来哭道,“嫂嫂你既什么都知道,我们这就出去找老太太和二太太说清楚,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梨香做的,是——” 孔氏忽愣住了。 云卿看她大抵也明白了,便点点头道:“想明白了?纵你知道是慕垂绮做的,现在出去告诉众人,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本是宫妃,回家不过探母小住,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人相信她会特地演戏陷害你,纵你有理,也说不通的。” 孔氏扬起脸,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云卿由着她满目惊愕地看,半晌方听她喃喃:“嫂嫂,不是小主,是、是……” “看来是真想明白了,”云卿叹道,“想明白就好,没错,是我。是我的主意,我的法子,慕垂绮不过是被我威逼利诱不得不为之,柳儿与小苹自是一无所知,垂络与梨香皆被蒙在鼓里,连凉大爷与蒹葭都不知情,都是我一人做的。” “可、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云卿从瓶中取出一支箭荷,用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甚至懒得看一眼跪在她脚边的孔氏,只是淡淡道,“孔绣珠,我今日这般报复你,你敢说你不知是为何?我的妹妹芣苢,当真如我亲生的妹妹一般,她怎么死的,你心下不明白?” 孔绣珠倒抽一口凉气,突然伸手紧紧捂住嘴巴。 “还装不知道呢,那我讲给你听啊。” “物华孔家本是商贾之家,就财富与名望来说,原难与四族比肩。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孔家在生意上突然可以小小的掣肘慕家,那本是很小一件事,慕家若置之不理,也不过就是损失几万两银子,银号慕家,原不差这么一点子银钱,想来不甚在乎。可是孔家找人私下说和,说希望可以结亲,从此慕孔和气生财,互利互惠。慕家一想,孔家虽不及四族,但毕竟生意铺的极大,兴许将来有朝一日当真用得上,再者,孔家急巴巴地要把女儿送过来,慕家怎么着都没有任何损失,便就答应了,孔家的小姐这才得以做了慕家的二奶奶。” “当初嫁女如送女,就像屈服于敌国的强盛而不得不和亲送出公主一样,孔家小姐一边认为甚是屈辱,终日郁郁,一边又不得不做小伏低,以保全自己在慕家的地位,更保全孔家与慕家的一点可怜的关系,以求日渐衰败的孔家能勉强维持下去。可是孔家小姐过得不安宁,她太害怕了,一个能轻易将自己打包送人的娘家,已经没有什么好指望的了,而今只求上天保佑,自己能在慕家长长久久地有立足之地。可是她命当真不大好,婆婆不疼,夫君不爱,膝下又始终只有一女。婆婆盼着她二房能与长房争,可是长房凉大爷三房媳妇,个个母家都比孔家厉害,她哪里敢在她们面前造次。眼看长房新妇得宠,若生个一男半女,二房恐再无任何机会,她只觉心下惶恐,不多久,就想了个主意。” “要说么,这主意还是十分精明的,若非机遇巧合小主回来省亲,若非小主身子不佳沾染上丁点儿药物就十分敏感,若非裴家有意要慕家内讧所以查出了此事,这秘密原是不该有人能发现的。孔家小姐,兴许还有她婆婆二太太洪氏,生怕大房得子把持掌家大权,便就着人在她身上下药。怎么下呢?大房新妇云氏手腕有疾,常请大夫来瞧,下药在饮食与物件儿的话太容易被发现了。所以只能慢慢来,慢慢来,千万不能心急。要近云氏而不被发现,最方便就是利用两个孩子,可巧两个孩子房里有一个孔氏旧时的丫鬟叫小苹,小苹很忠心,人也太憨直,孔家小姐几乎没怎么哄骗小苹便就上钩了,毕竟对她来说,屋子里多几篮子鲜花乃是好事,两个孩子能以孝心讨云氏喜欢,她这做下人的也开心。你看,善良的人就是这么容易被利用,事情这么顺利,孔家小姐很高兴,觉得若做成了此事,不论自己的婆婆还是夫君,恐怕都要感谢自己了,大好将来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可是孔家小姐不晓得,她教了小苹、小苹教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却又教给了云氏房中一个丫鬟。两个孩子手上沾染的香粉致使返乡探母的宫妃动了胎气,她当真是吓得六神无主,生怕旁人顺藤摸瓜查到她这里来,所以纵病着,也要急巴巴凑过去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再接着,此事竟闹大了,孔家小姐没有办法,干脆示意自家丫鬟,把众人注意力都转到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原就糊里糊涂的,又素不得大房凉大爷喜爱,若没人帮他出头辩解几乎就是要做替死鬼了。可是孔家小姐运气不好,真的很不好,那个丫鬟竟出面帮孩子顶罪,可丫鬟毕竟年幼单纯,想起连日以来竟是她亲手拾掇花瓣导致自家主子不能生育,悲愤愧疚之下触柱而亡。啧,丫鬟以死认了罪,此事便就算完了,孔家小姐又高兴了,果然连老天都在帮她。至于死去的那个丫鬟,又算什么呢?” 云卿说着,手指一瓣一瓣剥开箭荷,又一瓣一瓣扔到地上,扔一片,孔氏便轻轻战栗一下,直到云卿剥得只剩箭荷中间嫩黄的花蕊。孔氏一副惶恐神色,豆大的汗珠滴滴滚落,脸色愈加苍白,抖抖索索辩道:“嫂、嫂嫂……你莫要开、开这等玩笑,莫要冤枉了——” “我开玩笑?”云卿眼中乍然爆发刀锋般的戾气,身子一倾单手紧紧捏住孔氏下巴,冷冷道,“孔绣珠,我往日里待你好你就以为我好欺负了是吧?你倒是说说,我哪一句是在跟你开玩笑?!你如今可是要我把昭和、小苹、梨香、二太太全部请过来当着众人面与你对质?人皆说不叫的狗最咬人,我原先还不知道你是这德性,现如今你害死了我的芣苢,你以为我会放过你?昭和年幼,他的花瓣不全部是他亲手所摘,还有一部分来自小苹,小苹的花瓣倒是她亲手摘的,但其中她以为的那部分香粉,实则是你与梨香给的。梨香还欠慕垂绮一条命呢,你倒是看她会不会帮你顶罪!孔绣珠,论心思,你玩儿不过我,论家世,我岚园要想跟你区区一个孔家作对你倒是试试看会怎么样,论靠山,凇二爷对你见死不救,可若是凉大爷知道是你害的我不能给他生孩子,你倒是猜一猜他会怎么对你孔绣珠,怎么对你孔家!我这里死了一个人,我自己不能生了,而你现在还敢说是开玩笑?!你倒是笑一个试试,看我会不会碾平孔家、再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111 诈欺 “嫂嫂不要!”孔氏当即大为慌张,死命抱住云卿腿哭道,“我不想的,我原不想这么做的,都是、都是二太太逼我的!二太太说,若你生下个一儿半女,这掌家之位便是坐实了,从此二房再无翻身之日,我——” “掌家之位?”云卿怒道,“你为区区一个掌家之位,栽赃两个黄口小儿,害死我岚园丫鬟,更害得我此生不能再生育,如此种种,单单只为一个掌家之位?孔绣珠,你当真是良心败坏,枉我初过门时捧了真心对你!” “我不想的!”孔氏嚎啕大哭,往日娇柔形象全无,只是拼命求道,“嫂嫂你放过我母家,放过我母家!” 云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但只见孔氏嗷嗷哭了一会儿,见云卿只是不理,忽也冷了神色颠颠大笑一声骂道:“我良心败坏?你若非得裴二爷收养,生在我孔家这等门第,自过门就受尽欺辱,你倒是看看你会不会良心败坏!” “哟,”云卿冷笑道,“你这么说,你是认了?指使梨香,教唆小苹,陷害大哥儿和二姐儿,间接害死了我的芣苢,差点害了小主腹中皇裔,更差点害得裴家坐看慕家内讧。孔绣珠,而今不过咱们二人,你有能耐就敢作敢当,我还敬你孔家三分!” 孔绣珠脸色当即阴冷,一拍桌子起道:“皆是我做的,又如何?可是空口无凭,你出去说,也照样不会有人信你!” 云卿瞧着她已站起身来,面目十分狰狞,笑意更冷了几分,幽幽道:“既你我皆是空口无凭,还有哪些是你做的,难得咱们真面目相待,何不说个痛快。” “你什么意思?” 云卿以指甲轻轻扣桌,淡淡道:“方才我说,梨香欠慕垂绮一条命,你竟一丝惊讶也无。这倒叫我十分惊讶。看来此事你也知道。” 孔绣珠冷冷笑开:“我自然知道,我知道的,可比你多了去了!” “何不说来听听?”云卿道,“梨香为裴家做事,我是猜到了的,可我就是不大明白,你孔家与裴家并无牵连,梨香又是孔家家生子,随你至慕家之前几乎足不出户,如何就死心塌地为裴家卖命了呢?” 孔绣珠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死死盯着云卿,半晌方恨道:“梨香是我孔家家生子不假,可我孔家,在他洪家慕家面前,又算个什么!梨香与我孔绣珠,皆不过区区蝼蚁,任人摆布,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你是说……洪家?二太太?”云卿不由就笑了,漫不经心道,“洪氏联孔通裴,这罪名可真是不小。” “联孔通裴?”孔绣珠突然抬高了声音咬牙切齿道,“干我孔家什么事?不过是我与梨香在她手下苟且偷生不得不听她令罢了,我孔家还不至于傻到背这个黑锅!慕家大爷去世得早,她好容易从二房奶奶熬到掌家太太了,老爷子却从外面抱了个孩子回来,二话不说就送给了阮氏,生生认成了嫡长子,她洪明玉当真是要活活气死!也不看看她家凇二爷的性子能耐,连我瞧着都觉得害臊,四族里那些个有些能耐的他一个都比不上,还想着跟裴大爷比算计、跟凉大爷争慕家,她洪明玉倒是真敢想!自个儿以为跟裴大爷是联手,好熬到老爷子驾鹤西去,再斗败凉大爷,病死裴子鸳,赶走阮氏,就轮到她跟她儿子为所欲为,当真以为邀她联手的裴大爷都是傻的么?真是笑死人了!嫂嫂,你进门进的晚,哪知道这慕家大门里黑心烂肚肠的事?” “哦?”云卿仿佛不在意道,“比如……” “比如?”孔绣珠冷笑一声道,“比如裴子鸳为什么病着,比如蒋婉为什么膝下无子,比如阮氏为何身子渐弱,再比如慕家的动静为什么裴家都知道!比如慕垂缃被迫下嫁给沈家,比如玉染跟了凇二爷这么多年肚子也没动静,再比如冽三爷多年不得老爷子喜欢、自年少就被迫流落在外做买卖!你以为洪氏只会明面儿上跟你跋扈嚣张两句?她越跋扈你们这些自以为精明的就越低估她,正是遂了她的心!你也不想想,柳姨娘多精明的野猫子,在洪氏手下多年也不敢真真儿叫唤一声,洪氏若无真能耐真狠心,能在慕家嚣张这么多年?云卿,你真幼稚!” 听孔绣珠直呼其名,云卿更是低低笑出声来,直至孔绣珠面目更加狰狞方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十分好奇,你什么都知道,倘若设个局叫她当众现原形,也不是没可能。何故多年宁肯死死忍着也要助纣为虐呢?” 孔绣珠目中恨意骤然浓烈起来,几乎要把牙齿咬碎冷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可你也不想想,我纵叫她现了形又如何?洪氏是凇二爷生母,慕家能耐她何?更何况,纵我斗败了洪氏,你以为凇二爷会放过?凇二爷是不敌凉大爷,但要我死,要我孔家死,仍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死倒不怕,谁叫我自作孽,我孔家覆灭也无妨,谁叫他们当初要攀这一门亲戚,可我家昕和才多大?她要怎么办?” 说到此处,孔氏眼圈儿一红,眼泪便就簌簌落下,一时间咬牙切齿的狰狞面目看着也十分可怜。 云卿静默了一会儿,等到她渐可控制自己情绪,方轻叹一声道:“你有无想过,若果真有一天洪氏要对你杀人灭口,你膝下昕和要如何?送回孔家吗?” 孔氏一愣,看她半晌,方绝望道:“孔家不惜卖女攀亲,才害我至此,我如何能把自己亲生女儿再送回狼窝虎穴里!” “晓得了,”云卿点点头道,“我如今厌恶你厌恶得厉害,你那孩子,我供个吃喝也就罢了,亲自照顾我当真做不来。我回头帮你问问玉染,她是真心喜欢凇二爷的,又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兴许愿意看在那是凇二爷女儿的份上,帮你好好照顾昕和。” 孔氏惊了一惊,眼见着云卿起了,一脚踩在那箭荷花蕊上,却提了裙子继续往前走,神色着实冷静淡定,当即有几分心慌,不免上前伸手拦住她问说:“你要出去?你要跟他们说什么?” 云卿笑道:“不用我多说。”说罢兀自略过孔绣珠,直走到了门外,待一手放在了门闩上,孔绣珠还呆呆愣愣看着她,云卿想了一想,便道:“孔绣珠,若此生还能生的出孩子便就罢了,若生不出,我要你孔家满堂三世不得安宁。” 说罢,当着孔绣珠的面打开了门。待孔氏看向门口,当即惊叫一声,面色惨白如霜。 112 诱哄 门外,老爷子,老太太,阮氏,洪氏,慕垂凉,凇二爷,玉染,垂绮,垂缃,沈恪,冽三爷,诸多所提及人皆在。便见洪氏脸色一白,上前抡圆了手臂狠狠抽了孔氏一巴掌,骂骂咧咧道:“小贱蹄子,你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我看腻了,先回去了。” 云卿一看,说话的不是旁人,竟是慕垂凉。这话一出口,众人皆自静了一静,神色微凛,想想此事牵扯最大的皆是他房里的,众人自知他怒气,然而叫众人心生恐慌的,倒不是他的怒,而是他如此之愤怒,却如此之淡然,只撂下这么一句话便果真转身欲离。 第98节 “阿凉……”老爷子根本不看房中洪氏与孔氏争执,只是如此绵绵一声沉重叹息,便就欲起身。 他坐的原是一把普通的硬木高背椅,青桑在旁扶了一扶,老爷子竟一下未起,吓得一旁三姑奶奶慕九姒急忙搭手,然而待青桑与三姑奶奶把老爷子扶起略走两步,慕垂凉却是已经走远了,老爷子便又唤:“阿凉……” 云卿望着慕垂凉的背影,直至他转了个身什么都看不见了,方淡淡道:“梨香那里还有些子话,但只请老爷和小主二人听着也就是了。”说罢不等他们回答,径自就去了。 第三个,梨香。 梨香在房里已经好大一会儿,她不知外头变化,只知自己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坐立不安,等云卿推开房门进来时,她几乎已经濒临崩溃了。然而云卿进门,既无一分架子,也无一分冷峻,上前便是柔声一句道:“好姐姐,让你受苦了!” 梨香一惊,登时呆了,便听云卿左右谨慎瞧了两下,拉着她手小声说:“裴大爷曾提过,叫我好生照看着你。慕家凶险,回回有事却都要你来来往往地传信儿递消息,实在是不易,他心里都有数的。” 梨香自不知孔氏已说殆尽,闻此一眼眼圈儿一红便就哭道:“大奶奶、大奶奶你……果然是了,你是裴二爷的女儿,裴大爷的堂妹,婆家哪有娘家近、慕家哪有裴家亲呢?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觉得是大奶奶你待梨香我最好了!” 云卿便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柔声劝说:“不怕了,如今既让我查了,我自会保你周全。” 梨香闻言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连连点头哭道:“好,好,多谢大奶奶,多谢大奶奶!” 云卿便就又劝了一会儿,正柔声劝慰着,见梨香眼泪擦得差不多了,忽话锋一转,幽幽叹道:“不过有一事,你当真做的不够妥当。” 梨香一惊,当即给云卿跪下道:“大奶奶恕罪,香粉一事,我也不知竟会牵累到芣苢姑娘。要说我与芣苢素来交好,那一事本就是个——” “是个意外,”云卿淡然道,“人都死了,且不提了吧,如今要紧的是保你。” 梨香一愣,眼见云卿又伸手过来扶,眼泪登时又落下来,边起身边哭道:“花粉一事,我也曾跟小苹嘱咐过,不要放太多……我家主子原无大奶奶这般大气又宽容,是以我一直念着大奶奶的好,不成想毕竟是害了大奶奶一回,大奶奶却还愿意不计前嫌来帮我,我、我当真是,当真是要……” 梨香哭哭啼啼说不下去,云卿便就扶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关切地推过去说:“此事便就不提了。倒是今儿,我那堂哥嘱咐过了要照顾于你,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得罪了慕大姑娘,叫她这般陷害与你的?” 梨香惊道:“什么?是小主?她、她……我、我得罪……”支支吾吾一会儿,便见梨香眼神一黯,哑口不言了。 云卿便更加放缓了语气温柔道:“其实你也不必瞒我,我正是知道,才说你做得不够妥当。当日大太太过生辰,我与凉大爷去庆生,凉大爷刚刚说小主有喜一事,便听得外头有响动。当日凉大爷也是没有过分提防,只道是两个小娃儿过来给大太太请安,此事便就罢了。你可想想,这事做得几多危险?” 梨香惊道:“大奶奶知道是我?”忽一闪念,又感激道:“大奶奶早知是我,却不曾与他人提起,梨香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大奶奶……” 云卿自是近日才想起来的,如今也不过半真半假地套话儿,便就叹道:“我明知你是为裴家做事,又哪里会跟旁人提起?纵凉大爷也未曾提过的。只是你做得不谨慎,你才听了一句便急匆匆跟裴大爷禀报了,却不知裴大爷飞鸽传说给裴三太爷叫他动手时,小主尚未跟人提起过她有孕一事呢!她还未跟人提起,就被下了药,可不是要疑心自个儿家了吗?毕竟也只告诉过大太太、凉大爷和我。她是断不会疑心自家母亲和哥哥的,那便只能疑心我了。你可知此事害我多苦啊!” “大奶奶竟知此事?”梨香讶然。 云卿以为十分好笑,便就道:“你既知,我如何能不知?难道我堂哥竟连我都信不过么?” 梨香一顿,讪笑道:“梨香并非此意,只是……此事也只是小主回了家之后,裴大爷生怕我们这里不周到冲了那一死胎,所以特特交代了不要去招惹小主。那虽是死胎,好歹裴三太爷跟着保胎呢,怎么能在物华城里没了呢?若非这一告诫,恐怕梨香……是没有资格知道这些的。” 云卿便道:“哪里的话,堂哥自是提过你,我才知道这些。他素晓得二太太是有图谋,二奶奶是被逼迫,只有你,是真心想为他做事的。” 梨香一顿,当即羞红了脸,半晌方顺着一早的话道:“当日我传信儿时,又岂知裴大爷是当真要对小主下手呢?如今小主腹中只余死胎,自是裴大爷和三太爷所为了,想想毕竟一个好好的孩子,当真有些作孽。可从前我既不知,自不曾想到连累大奶奶一事,若早知如此,当日必当更谨慎更周全。” 云卿便随之叹道:“说来我这堂哥也真是的,好好儿的在宫里,怎么着不能来日方长,非要此时害了那孩子。如今又难扳倒慕家,此时做此事,倒像是拜拜浪费大好时机呢!” 梨香便略带几分羞愧得道:“枉我方才还对大奶奶存疑呢,如今听来,大奶奶不仅知道的比我多,连懂的道理也比我多。说来这些子事我是不懂的,只是依稀仿佛听裴大爷和蒋姨娘提起过,要栽赃到叶贤妃身上,好叫叶家不要那么威风。” “蒋姨娘?” 梨香微微惊讶道:“怎的大奶奶不知?” 云卿忙笑道:“我岂会不知,只是叫蒋大小姐叫惯了,往日里素不这般称呼她。” 梨香点点头笑道:“瞧我,当真是疑神疑鬼惯了。如今也无旁人,我便随大奶奶你,叫她蒋大小姐吧。蒋大小姐是近日才找上裴大爷的,我身份低微,只一次偶然听到他们谈话罢了,旁的,确然不知呢。” 云卿点点头道:“我就说蒋婉那么欺负我,我堂哥还找她作甚,原是她找了我堂哥的。蒋家竟想与裴家联手先打击叶家,这也算是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了,果然精明。” “哪里呢,”梨香道,“我瞧着,不过是敷衍罢了。连裴三太爷也说过,叶贤妃在后宫势力如今几乎是不可撼动,她那一养子仿佛是六皇子吧,如今正得皇上喜欢呢,有六皇子在,叶贤妃便不会有事。蒋大小姐也是眼见蒋大爷与大奶奶您姑姑搬出蒋家了,自知蒋家在分崩离析之中,心生害怕,病急乱投医罢了。” 云卿闻言便笑了,亲切道:“我原只听我堂哥提起过你,竟不知你与他这般厚密。显见他是十分信任你的。” 梨香再度微微红了脸道:“哪里,梨香忠贞,至于裴大爷如何看梨香,梨香不敢揣测。” 云卿约莫也知道裴子曜是怎么叫梨香会错意的了,他那样容貌气度和智慧的男人,要哄骗梨香这种小丫头片子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念及此处,又想到自己,不由低低笑出了声来。 梨香听她如此笑,脸红得更为厉害,半晌方嗫喏道:“那……那外头……慕小主是知道我是裴大爷的人,所以特特换了纸条儿来陷害我的么?那这一关……我当怎么过去?” 113 变故 云卿便起了身,收拾妥帖衣裙,笑道:“不必白费力气了,过不去了。”说罢不顾梨香,大步前去开了门,便见外头只两把椅子,慕老爷子与慕大姑娘坐着,各自丫鬟青桑与莹贞姑姑在旁服侍着,暗淡的光,蜡塑般的四人,便听梨香惊叫一声,竟吓得瘫软在地。 云卿回身看了她一眼,渐渐收了笑,淡淡道:“你欠我一条命。还记得这句话么?” 云卿出了门,既不向老爷子行礼,亦不去看慕大姑娘,只是只身一人离开了。出了老太太园子,便见蒹葭焦急候着,一见云卿出来便上前压低声音匆匆说:“大奶奶快看看去吧,凉大爷发了好大脾气,如今连长庚都不敢近身。” “现在如何了?” “把自个儿关在房里呢,”蒹葭急道,“根本不让人进去。大哥儿和二姐儿也罢了,连春穗儿秋蓉都吓坏了。” 云卿蹙了蹙眉,随蒹葭匆匆回了房。进了院子,便见长庚与秋蓉正在房门口心急,二人一见云卿如见了救星,皆迎上来道:“大奶奶您可算是回来了,爷这里——” “秋蓉往老太太园子里去,若那边给出什么处置留意着些,但不要插手。长庚密切留意老爷子和凇二爷,若有任何疑似对付裴家或孔家的动向一定要速速回来禀报,一刻也不得耽搁。蒹葭去通知黄庆儿,拿命给我死守着大哥儿和二姐儿,就是他们亲娘来了这一会儿子没我吩咐也不能带出房一步。各自去吧!”待三人各自领命离去,云卿方上前去,伸手慢慢推开了门。 房里一片狼藉。 云卿上前去,厅堂自无人,便就打了珠帘,一眼往进里间儿。地上是破碎的花瓶和凌乱的花枝,桌上书册乱了一地,显见他是发了极大的脾气,但云卿明知他怒火,也不得不以为此举十分孩子气,便上前拿手指捅了捅他肩膀,十分理直气壮道:“都摔了?脾气倒是大的很,怎不连我也摔了?” 慕垂凉坐在床榻上,低着头,敛着眉,神色仿佛呆滞,又仿佛凝重,看不透心思。但云卿话说的不对,慕垂凉并不是什么都摔了,他们头顶是他送她的百结花灯,他手上则是她为他画的江南春暖灯笼,这两样都还好好的。 云卿便在他身旁坐下,正欲安慰两句,却见那人漫不经心将手中灯笼一放,潇洒往床上一躺,脸都不红地说:“风吹的。” 二十斤重的厚瓷重釉落地大花瓶……被风吹的? 云卿抽了抽嘴角,半晌开口,却是一句:“你喝不喝茶?” 未及慕垂凉开口,便听外头茯苓道:“大爷,大奶奶,老爷过来了。” 房中骤寂。半晌,便听慕垂凉问她:“你进来时闩门了没?” 云卿老实道:“闩上了。你那不成体统的样子,我恐旁人笑话。” 她如此揶揄,慕垂凉却只假装未闻,淡淡点头道:“那就好。”便再不说话。 门外茯苓心急,重又敲门禀了一次。云卿心知老爷子如今身子大不如前,脾气也越加古怪,因恐慕垂凉又吃亏,便欲起身稍拦一拦,哪知才起身,便觉腰间一个大力,令她猝不及防往后跌去。云卿惊呼一声,下一刻却落尽一个宽阔厚实的怀抱,再一瞬,那人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定定望着她的眼睛问:“再接再厉,便可以么?” 云卿晓得他问的什么。当日她说,她恐不能生了,慕垂凉闻言瞬间失态,她便知他心中愤怒与苦楚,可今日她又按时“再接再厉”,显见是说尚有希望。 云卿前前后后细细想了一会儿子,不顾外头茯苓再度急切敲门,轻声在他耳畔笑道:“我觉得可以,只不过,不试试又怎知道?” 慕垂凉眼底泛起浓重的情绪,紧握着云卿肩膀的大手似乎也慢慢收紧,他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若再骗我,我就咬死你。” 云卿闻言欲笑,身上男人却骤然霸道起来,一手迅速剥落她衣衫,一手固住她的腰令她不得动弹,然后以一种势在必得的昂然姿势直接挺近她最深处…… 次日,慕大姑娘做主,请媒人去向赵家提亲。赵家虽有些惊讶,但大抵慕垂凉暗中帮了忙,事情还算得顺利。然而赵家有一条件,便是冽三爷成亲之后不得再出门游商,此事得了老爷子允,赵家才真正开始筹办亲事。垂缃心想事成,可算是放下心来,遂将大事都交给了柳姨娘,自己则随沈恪安心回家养胎去了。 当日下午,凇二爷休了孔氏,据说孔氏拿了修书,第一件事就是拔了头上簪子深深刺向洪氏,待众人将其拦下,那簪子已是刺入洪氏胸口,洪氏正哀哀嚎着,孔氏已将簪子深深刺入自己喉咙,血当即就溅了洪氏一脸,洪氏一惊便就躺下了,如今还在治着,并未死也不见好,终日惶恐,受尽折磨,直至三个月后形销骨立气若游丝,方极其痛苦地撒手人寰。 倒是梨香,当日回房后忽生了一场大病,待好了,已是又聋又哑,如今是不能听,不能说,十分凄然。因着孔氏是收了休书之后方自戕的,实则已不能入慕家坟,是以由梨香护送孔氏尸首回了孔家。说来云卿还去送了几步,因她是唯一去送的,梨香惊慌失措一脸恐惧地看了她许久,最后“啊啊呜呜”比划了一阵,不知是要说什么,又哭得厉害,场面着实凄惨。 再说凇二爷,因被老爷子家法处置了一遭,对许多事大抵也都看淡了,洪氏还在床上躺着不能动弹时,凇二爷便就娶玉染做了填房,玉染毕竟是个实诚的,看那小三姐儿昕和年幼丧母可怜,自己又不能生,便抱过来养着,又从远房亲戚那里抱养一男婴,凑成儿女双全,从此相夫教子,平静度日。 却是二姑娘垂络最是可怜。母亲洪氏已成过街老鼠,哥哥凇二爷又不怎上心,嫂嫂玉染是个老实本分不会争抢的,姨娘柳氏与几个兄弟姐妹不甚熟络,戚戚然只剩一人。慕大姑娘深以为可怜,便就求了老爷子,给二姑娘寻了一门亲事,说来还是一门好亲,对方乃是朝中侍郎大人的儿子,早年丧妻,如今膝下无子,是想续弦,只是一来对方三十出头,年纪长了垂络近一倍,二来嫁得甚远,是在大兴城。垂络年轻轻一姑娘,原十分不愿远嫁,更十分不愿做人填房,只是无人为她出头,慕大姑娘又道皆在大兴城,可帮衬着,于是哭闹几天也就罢了,自绣了嫁衣,哥嫂备了钗环,家里添了妆,也算是收拾妥帖,随时可以随慕大姑娘北上嫁人去了。 七月初五,慕家祭祖,慕大姑娘跪拜哭坟。七月初六,慕大姑娘离城,裴三太爷等人护送回大兴城,二姑娘垂络相随远嫁。同日,蒋宽关掉全馥芬茶坊,携其妻云湄搬至城北吕神医隔壁,开了一个粗瓷大碗茶的铺子,继续售卖碧波流岚茶,也就是人人喜爱的清溪茶。七月初七,慕垂凉按照约定携云卿游沁河赏花灯,路遇叶家大爷叶怀臻、蒋家大爷蒋宽、裴家大爷裴子曜,四人相互问安,亲切客气一如去年。 一切仿佛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不睦的迹象。 只是,慕老爷子身子越见衰败了。 云卿照常清早去请安,有时带着两个孩子去,有时自己去,慕老爷子神色始终惶然,常问一句:“阿凉呢?” 慕垂凉始终不肯再见慕老爷子,云卿心知他恨,便只是笑笑,说:“银号生意愈见好了,老爷放心。” 四个月时间匆匆过去,十一月初的时候,物华迎来冬天的第一场雪。裴子曜的女儿出世了。 114 初梨 裴子曜的女儿排到了“初”字辈,裴子曜为其取名叫初梨。然而初离,初离,听来毕竟不喜庆,裴子曜便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是为纪念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冬月初雪。 云卿念着这名字,便忆起当年梨花树下初初相见,裴子曜拂开满地梨花,以指作笔写下字:“日出有曜,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云卿。” 旦复旦兮,旦复旦兮。 约莫是时候了。 在一派风平浪静的时候,云卿曾受邀去裴家做客,因是裴老爷亲自写的请柬,她便就去了。待进了门,便见裴老爷难得地坐在正厅,如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拨弄着五块黑色方形薄片,云卿定睛一看,每片长三寸,宽一寸,是黑曜石磨制而成,上刻道符,书太乙神名,隐隐有暗光涌动。 这是裴老爷在卜卦,十分稀罕的五曜算法,她曾有幸见识过。 厅中并无旁人。裴老爷神情恍惚,半晌方知是她们进门,便就笑道:“来了?快坐。” 既坐下,也不请人看茶,只是抱了孩子上前道:“这孩子叫初梨,如今才不过十二天,你抱一抱。” 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大约是太小了,看着仿佛一团雪融的人形,一碰就会化开来似的,云卿看了一眼,但见孩子眉眼都像极了年少时的裴子曜,端的是安静又美好。 云卿坐着只是不动。 裴老爷见状,便重又抱紧了孩子,沉声一叹说:“罢了,她本不是有幸能得许多人宠爱的命。” 云卿望了一眼五曜算碟,半晌方劝道:“孩子才十二天,又能看出多少运势,伯父何必此时就为她卜卦,未免太早了些。如今喜添孙女,家中又无牵挂,伯父该当颐养天年,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裴老爷心疼地看一眼孩子,眸中尽是认命的痛苦,待神色恍惚地坐回去,方叹道:“你可记得当日我为你卜的那一卦么?” “自是记得,”云卿道,“但我爹其他都说了,单只我的卦象未提及。” 裴老爷点点头,神色萧索道:“镇星稳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于我子曜是没缘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阵,若我多年经营果真有用,只要你关键时候愿意帮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当日我便是这么跟你爹说的。” 云卿闻言,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玉来,递上前去道:“这是我和垂凉给孩子礼物。”说罢便要走。 “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子曜吧!纵多少恩怨,有我裴家满门陪葬,还不够吗?!云卿……” 云卿回头,只见裴老爷老泪纵横,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发抖,她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伯父,我并非不答应你,只是看到他的孩子,不由想起一件事来,亟需回家处理。至于裴家与裴子曜,凡事自有因果,并不是我不动手,旁人就会忘记痛楚放过他的。” 云卿回了房,但见慕垂凉正坐着,房中另有一人在,正是她一路心心念念的裴子鸳。 临近冬日的时候,裴子鸳再度病重在床,当日来寻他们的精气神儿仿佛昙花一现,随风就散去了,她与慕垂凉遂就不提。今日天气算不得大好,裴子鸳裹着厚厚的狐裘,分明是硬撑着过来的。一见她进门,裴子鸳便在细辛搀扶之下起身,柔弱笑道:“妹妹回来了。” 云卿亦笑:“姐姐身子可好些了?何故这样来回折腾,若有事,着人吩咐我过去就行了。” “妹妹哪里话,”裴子鸳笑道,“明日是你生辰,我想着阖家上下必定要为你做宴,介时我一病秧子实在不好前去打扰,所以赶在今日将贺礼送过来。听说昭和与曦和如今乖巧上进,皆是妹妹你的功劳,作姐姐的实在不胜感激。”说着从怀中捧出一个盒子来,打开来看,竟是一根细长的发簪。 簪子是紫金的簪身,前面一朵梨花含苞待放,乃是白玉所雕,云卿不由想起裴子曜的女儿小初梨,亦想起当日年少种种。她接过簪子,笑道:“多谢姐姐,姐姐有心了。”说罢便自往头上戴去。 慕垂凉皱了一下眉头,并未说话,继续低头翻看账本。 云卿与裴子鸳又寒暄几句,方才送走了她,屏退下人,单与慕垂凉在房内。 慕垂凉看了一会儿子账簿,约莫觉得不对,便放下账簿过来一看,只见云卿不知何时已拔下梨花簪子紧紧握在手心,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慕垂凉当即一惊,忙问说:“怎么了?” 第99节 云卿眼睛直勾勾看着簪子,忽大喝道:“蒹葭!”蒹葭进了门,云卿仍止不住打寒战,却无比冷静吩咐道:“请郑中扉过来。” 郑大夫既来,云卿便将簪子呈上,道:“郑中扉,我的命在你手里了,你瞧仔细了。” 郑大夫当即严肃起来,收了簪子开始仔细查看,半晌方说:“并无不妥。” “我不信!”云卿咬牙切齿道,“我不信!再查!” 郑大夫见状心知不是小事,便就重新查起,前前后后一点一点地查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之久方骇然道:“确然有异,只是……” “说!” “药是藏在梨花花苞里的,需得将白玉长年累月浸泡在药水里喂毒,再风吹日晒将表面的药去尽,以不被看出有毒。大奶奶如何看出——” “何种药物?” 郑中扉遂道:“毒药,但极慢,戴在头上,约莫三个月入病,半年起病,七个月致死,死因乃是劳累过度,五脏亏损。” 慕垂凉脸一黑,冷淡道:“在外候着。” 郑大夫与蒹葭不由一愣,便就出门。云卿捧着那簪子,气得浑身发抖。 慕垂凉沉着一张脸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今儿去裴家了,”云卿道,“裴老爷抱了裴子曜的女儿给我看,我登时想起一件事来。孔绣珠和梨香撒了谎,我被人下了药,几乎不能生育,裴子曜他是连把了几次脉才确定了的,每次把脉他种种疑惑不是作假,我是让芣苢之死冲昏了头脑,所以以为所有恶事都是他所做!实则下药的不是他!” 又看着那簪子恨道:“送我簪子,梨花的簪子!心知裴子曜得女名中嵌了梨字,而那梨花几乎贯穿了我与裴子曜的开始与结局,晓得我今日心中必生慨叹,所以送我梨花簪!如今已到这步田地,竟还一心盼着我死!” 她气得发抖,慕垂凉却自渐渐冷静下来,忽大笑一声道:“连郑中扉都查不出来……果然妙物,简直天助我也!” 说罢拣起簪子,大步出门喊了郑中扉一道到书房里议事。 又是一番岁月静好,一夕忽闻,宫中惊变。 那是腊月初初,冰封沁河,万里暗云低垂。 115 蒋倾 慕大姑娘腹中胎儿一事,云卿与慕垂凉本就知晓。然而最终做的这个局堪称精妙,着实令云卿惊讶和叹服。 话说慕大姑娘回了宫便称身体不适,终日养胎,不见外客,吃穿住行一应请裴三太爷全部看过方才敢定,端的是小心谨慎。约莫因为人人皆知她胎像不稳、人人皆知她小心谨慎,所以无人去招惹她,日子过得如物华城一样波澜不惊。 却说事起,则是因两罐茶。 慕大姑娘回宫之后,自带了礼物给宫中姊妹,皆皆是罕见珍奇,唯蒋家龄嫔与应嫔,送的是两罐子茶叶。蒋家世代做茶,送茶也算投其所好,自无人多想。那之后慕大姑娘屡次胎动有异,整日皆不出门亦不见客,众姊妹连齐聚道谢机会也无,此事也就渐渐为人淡忘。 及至十一月底,龄嫔应嫔不知听何人所道,说那茶原是民间最粗俗之物,是连普通人家都不喝的花草茶。龄嫔应嫔忙将两罐子茶翻出来一看,竟果然如是,绝非上等好茶。此事自少不了心怀不轨之人在旁煽风点火,一一论说起旁的嫔妃收到的贺礼,什么价值连城汉白玉,什么千年雪山人形参,什么万年海龟骨牌,单单只有她们这两罐子茶甚是廉价,加起来也就值个几两银子,好在未喝,喝了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龄嫔应嫔毕竟蒋家人,自小跋扈惯了,又连着被人明嘲暗讽煽风点火,终于是不能忍,捧着茶叶罐子就去找慕大姑娘讨要说法。哪知不知为何就起了冲突,说话之间慕大姑娘便就昏过去了,待再醒,孩子已是没有了。 皇上大怒。 皇上子嗣并不丰沛,慕大姑娘深得圣宠,如今又算是老来得子,皇上自是十分怜爱疼惜。如今孩子没了,慕大姑娘碍着龄嫔应嫔皆是同乡,实不好开口抱怨,只是每日人前强作笑颜、人后哀哀垂泪。慕大姑娘谦和隐忍,皇上如何能不知、又如何能不心疼,然而龄嫔应嫔生怕被治罪,一合计,便将那茶叶之事抖了出来。 慕大姑娘小月,气血两亏,心气不足,身子本是大为虚弱,然而龄嫔应嫔的说法不知怎的传入了耳朵,她便拖着小月之后不足三天的身子前去与龄嫔应嫔解释,那龄嫔应嫔自她滑胎之日就被皇上禁了足,如今正在盛怒之中,听闻慕大姑娘来,直言不见。寒冬腊月,慕大姑娘进进不得,回又不合适,生生在冷风里立了半个时辰,再度病来如山倒。 皇上再去探望,方听莹贞姑姑提起那茶是自物华带来的,正是蒋宽做的碧波流岚茶。龄嫔应嫔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能辩解,皇上却已然盛怒,当即就给降了位分。 正适时,朝堂之中蒋大人被人上了折子,说给宫中供的上品茶有问题。折子乃是三个言官上的,彼此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自不能说是联手陷害,皇上虽恼后宫争斗,毕竟明君,不愿牵连至朝堂,便就如常派人去查,还命六皇子亲自盯着,以便及时汇报消息。 蒋家自然人心惶惶。 这时间,物华蒋家亦不太平。蒋宽当日卖廉价花草茶的积怨爆发出来,各名门望族皆言受辱,虽不致过来讨要说法,但已不再继续订购蒋家茶。上动荡,下不安,生意一落千丈。 此时,蒋婉已开始坐镇蒋家,力保蒋家生意。她是蒋家嫡长女,自知肩上重担,不敢叫蒋家毁在她手心,因而没日没夜固守蒋家茶庄,十分不易。 云卿与慕垂凉自然也不闲着。 临近年关,物华蒋家又出了两件大事。头一件,蒋太太一病不起,痛苦过世。此时物华突然散出消息,说蒋太太此系报应,当日因不喜儿媳云氏,生生害得她滑胎,祖母亲手杀死孙儿,实在天理不容,就此遭了报应。 蒋婉自是大怒,然而不及解释,便又有传言议起蒋家兄弟,说蒋家祁三爷当日陷害蒋大爷之妻云氏,逼得蒋家大爷携妻离开蒋家,兄弟阋墙,只为争权,诚然十分可恶。 蒋婉忙得昏天暗地,生意和家族几乎令她焦头烂额。如今蒋宽执意不肯回蒋家,蒋祁成了过街老鼠,唯一能够仰仗的只有蒋家二爷蒋初。蒋初虽奢华糜烂,但到底算是有做茶做买卖的天分,蒋婉恨不得一夕之间将他培养成才。然而到底天不遂人愿,大年三十,蒋家二爷蒋初被人一刀刺死在绣着物华地图的奢华马车上,行刺的人名叫苏行畚,乃是当年被初二爷玩虐过的娈童,苏家败落后一夜之间消失,不想竟是蛰伏多年,只等这一刀的复仇。 苏行畚行刺蒋初,蒋家自十分恼火,蒋祁喝得酩酊大醉,去苏行畚母妹处寻事,苏妹名苏锦雀的,原是个脑子有病的,被蒋祁连番羞辱欺负,挣扎反抗之间不慎火烧了蒋祁裤子,虽命无碍,却毁了胯下之物。苏家仍不愿意,当日就告到了府尹处,蒋祁因犯良家妇女被杖刑刺字,加之胯下之伤,抬回家后七天七夜水米不进,一命呜呼了。 物华蒋家山雨欲来之际,宫里宫外已过完了年。待到过了正月十五,六皇子便将查蒋家案子的折子呈上,因六皇子虽系皇族,但并非官中实职,不便表态。然而那折子乃是联名,当日彻查蒋家茶案的官员无一例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证明蒋家不仅贩茶倒茶,以皇商之名中饱私囊,还私自将茶贩售与北方游牧民族和南方蛮夷部落。皇上震怒,不顾开春不吉就砍了蒋家几位老爷的头,以正风气。 二月底,蒋婉自言身为蒋家嫡长女,上不能孝敬爹娘,下不能保护弟妹,羞愧难当,无颜苟活,自缢于蒋家祠堂。 至此,百年大厦一朝倾倒,财富散尽,荣光不复。 于此同时,慕家大姑娘进了位分,已是正三品的慕婕妤了。慕婕妤既升,宫中姊妹少不了要送贺礼的,慕婕妤本性谦和,旁人送了礼,她自是要礼尚往来,过了些日子寻了个由头,又一一给了回礼。 旁的倒不知,只晓得送给叶贤妃的乃是一支金簪,紫金的簪身,顶上是一只白玉梨花苞。那几日宫中梨花盛开,皇上亲自给叶贤妃过了盛大的梨花宴生辰,因此叶贤妃收了金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即戴在了头上,此后每每簪发首选此簪,已成了叶贤妃一个特有的标识。 只是蒋家虽倾人未绝,次年五月,春末夏初,被众人遗忘的蒋家龄嫔突然拦住了皇上的御驾。 然而她要告的,并不是慕婕妤,而是医药裴家。 116 余怒 龄嫔蒋氏一告裴家谋害慕婕妤,这倒好说。蒋家遭难,虽非事起慕氏,但不幸的开端却与慕氏滑胎息息相关。如今龄嫔不为自己当日过错作任何辩驳,但也直言,当日不过轻轻推了慕氏一把,慕氏虽跌倒,但也不是肚子着地,冬日里房中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便摔着了,大抵也不过见红或者早产,怎得会产出一个死胎来。 龄嫔的意思,胎落,事起于她不假,但胎死,乃是太医院保胎不力。 慕氏便疑道,言,虽终日受尽此胎折磨,但裴太医每每提起,都说此胎甚是稳固,并无一丝异样。 紧接着龄嫔方道,慕裴二族物华相争,裴家不愿坐看慕家独大,而慕氏若此胎一举得男则宫中地位稳固,裴家自不乐见如此,所以慕氏这一胎,乃是裴家恶意谋害。 此一则,牵扯便就大了。 太医乃是直接为帝王看护性命,是比臣子更亲近、更掌握秘密、更全心信任的人。换句话说,太医的忠诚与天子的安危乃至江山社稷都息息相关,谋害一个未出世的皇裔事小,信任危机事大。 龄嫔空口无凭,但此事确有疑点。皇上原就可怜着痛失爱子的慕氏,如今牵扯到太医院扰得后宫人心惶惶,若置之不理,实是怕出了大事,因此思前想后,便着人去查。 后宫之事,本是由贤妃叶氏掌管,但龄嫔特特言名叶氏娘家外甥女如今做了裴家大奶奶,是以皇上为避嫌,此事未令贤妃去查,而是交给了宫中德高望重的潋妃去盯着。潋妃乃是江南杭州人士,当日皇上尚是太子之时就服侍在身边的,皇上登基时她在,皇上宠爱漓嫔夏氏时她在,皇上宠爱贤妃叶氏时她在,如今皇上宠爱婕妤慕氏时她还在,多年来坐看风浪岿然不动,端得是沉稳,此事交给潋妃,连贤妃都说不得什么。 却说虽潋妃只查后宫,但查着查着,倒还真查出了点子事来。慕氏身旁一名曰莹贞姑姑的,每日悬篮缀花于慕氏卧榻之上,那花瓣之中另有香粉,而香粉取自太医院,香粉有异。 潋妃另着人查,原来香粉配方十分之精妙,若不细看,只会觉得是花瓣上沾染的花粉,初初探查,又觉皆是大有裨益的,然而慕氏身体柔弱,怀胎之后更是时常服药,那花粉便与她药中的一味,恰巧相冲。 皇上自是十分震惊。 潋妃便请当庭对质。裴太医言,香粉确然是过了太医院的手,但当日呈录簿子上所签并非他的名字,若论罪,也只是他这院使管教无方,何来谋害一说?但潋妃则道,过手签字的乃是太医院御医洪章,正是裴太医关门弟子。洪太医不敢天子面前妄言,故道,此香粉确然经他之手,但却是裴太医嘱咐为慕氏宁神安胎之用的。太医院的规矩,若是太医自创的方子,需自行配药,经手签字,但洪太医是不可能配此香粉的,因香粉中有他过敏之药。为表清白,洪太医当场涂香粉于身,区区不过两刻钟便全身抽搐,危及性命,所言果真不虚。紧接着,刑部介入,刑部侍郎石中益从太医院搜出部分药粉,并从大兴城裴太医家中搜出香粉方子,石侍郎道,那方子是从一本旧簿子上撕下来的,看似裴家秘方。 至此,矛头直指太医院院使裴三太爷裴太医。照后来宫中流出的说法,乃是裴慕二族物华相争,裴家深恐慕氏宫中稳固于裴家不利,是以设计谋害慕氏,致使慕氏皇裔胎死腹中。为免被人查出,裴太医假借弟子洪太医之手将香粉送至慕氏宫中,以此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谋害一事,自以为高明,又哪知另有龄嫔与应嫔不巧撞上,提起将此事暴露了出来。 说来裴太医原是正六品、许用五品冠带,此事一出,皇上便将其下了大狱。原本裴家医术名满天下,宫中太医院御医、吏目、医士、医生共计九十二人,裴姓独占二十四个名额,御医十六人,裴姓独占五个,不为旁的,只为裴家医术是实实在在的好,又素有医德,低调谦和,与人无争。此事既出,虽皇上并未牵连其他裴氏医者,但后宫人心惶惶,已有多人不敢再用裴氏医者。皇上只得恩威并施,暂时压着,避免骤起更大的动乱。 至于其他被牵扯到的,洪太医、慕氏宫中莹贞姑姑皆以大意、不周降了罪,挨打的挨打,罚俸的罚俸,算是好好给了慕氏一个交代。 至此,人人皆以为此事已结束,龄嫔虽为慕氏伸了冤,但她有错在先,娘家蒋氏合族败落,她除了继续安分守己,恐此生也无其他出路。 但她偏不,她紧接着又告了裴家一回。 这一回么,事儿就大了,她告裴家谋害漓嫔夏氏。 夏家旧案,匆匆已过数年。当年夏家事起便是自宫中开始,漓嫔夏氏深得圣宠,却被查出在枕中下迷幻药,企图让皇上在神志不清之下立她所生的六皇子为太子。当日亦是人证物证俱在,夏氏百口莫辩,淳化四年,对内以冒犯圣上的名义被一道白绫赐死冷宫。 对外,则为顾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及其背后势力雄壮的夏家面子,简单说是暴毙。但漓嫔夏氏欲立六皇子为太子,此事若说其母家不知也太过荒唐,皇上已有防备之心。那之后,太子渐渐跋扈嚣张,身为太子太傅的夏丛箴自然难辞其咎。同年,清点库银出错,意外查出夏丛箴贪污,其门生一日之内齐齐联名上书,则被人反告为结党营私。至此,数罪并罚,夏家被满门抄斩。 此事毕竟牵连太深,无论是漓嫔夏氏还是户部尚书、太子太傅夏丛箴,皇上大约此生都不可能会忘记,如今夏氏之子六皇子已长大成人,因其孝贤智勇而深得皇上疼爱,所以此事忽被提起,连皇上都有些震惊。 次日,一吴姓从四品言官上了折子,说当年为夏丛箴求情而死的吏部侍郎吴存儒死得冤枉,他原不过受人挑拨罢了。如此一来,皇上震惊之中更多了恼怒,当即就着刑部彻查夏家旧案,至于宫中漓嫔夏氏一案,则仍由潋妃掌管查办。 消息传到物华,四族更是震惊。 因这一来,在物华观望的裴氏族人方明白,龄嫔此番告他们医药裴家是做足了准备的,她已不单单是求一个圣宠,她要医药裴家如蒋家一样一朝垮塌,荣光不复。 那已是一年夏荫浓,七月初初,物华满城华灯。 云卿受了裴子曜暗邀,沁河边上,古柳夏花一如往日,裴子曜提一盏最普通的明纱灯过来,神色淡定从容,丝毫不见阴霾。 问及龄嫔蒋氏之举动,裴子曜竟不避忌,淡淡笑说:“你没有发现,凡蒋家子嗣,外嫁女皆不能生么?到蒋宽这一辈,男丁得子亦甚少。” 云卿便就能懂龄嫔这玉石俱焚誓死一搏的愤怒了,不由叹道:“医药,当真是神奇。” 裴子曜定定看着她,恍惚笑道:“杀人如是,害人如是,救人亦如是。” 云卿蹙眉问:“什么意思?” “你手腕之伤,你生育之损,我皆可救。你晓得的,我是物华最好的大夫,或许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之一,错过我,你这两则伤损恐难痊愈。” 云卿笑:“你有条件,直说便是,我自会衡量。” 117 秋岚 “我只问一句,”裴子曜目光飘忽问,“你到底是谁?” 云卿便笑:“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裴子曜兀自点头道,“问得好。你可还记得城里有一个背幡儿的老瞎子?初梨百日宴那天,老瞎子路过讨酒,为我初梨题了一句诗,‘肃肃花絮晚,冉冉物华休’,虽本不是同一首诗,却端得是对仗,不是么?可我初梨乃是花,花絮晚,岂非咒我女儿?又论及物华休……确然,从初梨出世,物华四族便就灾祸不断,端得是要物华皆休了。” “所以呢?与我何干?” 裴子曜轻轻笑了,道:“我绑了那老瞎子,一番彻查,终有所获。那老瞎子不是旁人,正是从前丛箴夏公的门生,如今已是疯疯癫癫,又被叶家操纵许久,话已是不能尽听了。但有一句他说得有趣,说是夏家未绝,夏家嫡长女早已扎根物华,势必复仇,不会放过我裴家。云卿,是你么?” “这又是何意?何故猜到我身上?”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裴子曜道,“云卿,这才是为何岚园要叫岚园,对吧?二叔的意思,是叫你这个有幸死里逃生的小云儿早日走出夏家旧案的阴影,开始你自己的人生。但你没有,你嫁入慕家,原就是要我们四族付出代价的。你是夏家遗孤,夏家嫡长女夏薄云。岚园里你的住所叫做拾云轩,你要捡拾背负你身为夏家嫡长女的责任回来向我们四族复仇,是这个意思么?那一年你出嫁前夕,二叔那里来了一位客人,你们皆称其为六哥儿,如今看来大抵便是漓嫔夏氏之子、当今六皇子了吧?六皇子待你甚是厚密,并非单因你是二叔义女,更因你们都流着夏家的血,有一样的复仇的念头。如今太医院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可能与六皇子、与你、与慕垂凉没有丝毫关系。” 云卿闻言几乎笑出声来,然而裴子曜并无丝毫玩笑之意,云卿见他仍盯着,便笑道:“夏家旧案的真相如今上头正在彻查,今天你这一问我记得了,不过要等查出来当年你裴家对夏家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我才能开口回答。你太天真,以为牺牲自己、牺牲你我感情,便可保你裴家百年声誉,其实说到底你又哪知你保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裴家呢?” 过了夏天,慕老爷子病得越发厉害了,如今晨起都十分困难,他每日大半时候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同侍疾的云卿说几句话,但来来回回所言不过几句,有时是问“阿凉呢?”,云卿便答,在忙银号的事,有时是唤“九歌”“九章”,是他儿子们的名字,云卿并不多问,再有时则是一句甚是令人疑惑的话:“慕,是思慕的慕。” 此一句,云卿知是不能问的。 裴家事正审着,尚不能看出结果,慕家却已如摧枯拉朽不可阻挡地逐渐衰败了。到中秋的时候,老爷子与老太太各自病着,大房只剩阮氏、慕垂凉、裴子鸳、云卿和两个孩子,二房只剩柳姨娘、凇二爷、凇二奶奶玉染、冽三爷、冽三奶奶赵氏、小三姐儿昕和,还有三姑奶奶慕九姒一家四口。人看着还算多,但彼此之间皆皆一副不甚相熟模样,连一起吃一顿中秋宴也觉尴尬。 中秋宴后,凇二爷先就提出分家,老爷子老太太皆病着,慕垂凉无暇顾及,凇二爷又执意如此,阮氏便就允了他,给了他一间慕家银号分号,和大笔现银。三姑奶奶见状,立刻也效而仿之,拿了自己那份儿从慕家搬出来住了。慕家二老爷慕九折原就是昏昏度日、终日不见踪影的,如今慕家败落,便就干脆携柳姨娘、冽三爷、冽三奶奶分了家,除去冽三奶奶偶尔还与云卿走动之外,旁的,也算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上头两个老人正卧病在床几个儿女就闹着分家不见踪影,老太太病中惊闻不由动怒,如此伤肝伤心,难以回天,熬不到重阳便就撒手人寰。老太太大去之时,凇二爷出了远门赶不回来,冽三爷媳妇生孩子难产亦是没空,家里大事小事一应由云卿主持操办,连孝子都是慕垂凉这个外人当的。 云卿秉这一句时,老爷子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大半晌没缓过气来,末了,又是一句,阿凉呢?叫他来看看我。 云卿回去同慕垂凉说了,慕垂凉坐在窗边儿小桌前看着账簿拨拉着算珠,连头也未抬一下。云卿便劝道:“若得空,还是去看一眼吧,我瞧着郑大夫的意思,老爷子恐撑不了多久了,如今想说的多半算是遗言。” 慕垂凉冷笑一声,继续飞快的查账,丝毫未放在心上。 慕家人心涣散,败落已是大势所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慕大姑娘在宫中顺风顺水,再度有孕,慕家银号赚得盆满钵满,已达到空前鼎盛时期。但人人皆言此不过回光返照,救不了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