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娥眉》 第1章 《胭脂扫娥眉》 作者:小逍主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冬雪半卷入京畿 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公元599年),冬。 大兴城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满天纷飞的雪花如因风柳絮,飘飘洒洒,一直下了三天三夜,空地上堆起的积雪,足足有几尺深,树上凝结起晶莹的冰花,屋檐下挂上了长长的冰柱,把原本就恢宏壮丽的大兴城装点得如同天上仙城。大兴城里的老百姓都说,关中一带已经有近五十年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了。 雪下得是这样大,可奇怪的是,伴随大雪而来的,是温暖湿润的气候,不仅并没有一户百姓因此而受灾,宁地里的庄稼,也没有被冻土所毁坏。瑞雪滋养着大地,装点着人间。处在“开皇之治”恩宠下的百姓,理所当然地将这一切归于神的庇佑。 也许,这真是天降祥瑞。 不日,便从隋朝边境传来两件喜讯:率众万余侵扰辽西的高丽王高元突然遣使谢罪,两国就此罢兵休战,结束了持续多时的战事。而与此同时,隋兵击败了突厥都兰、达头二可汗,降服突利可汗,稳固了北部边防。 一时间朝野上下俱欢娱。时下大隋人物殷阜,得天之佑,无惧兵祸焉。 大兴城(即唐之长安),是隋朝的都城,以当今天子杨坚最早被封为大兴公的爵位,故而得名。大兴城规模宏大,号称当时世界的第一城。天朝威严,仅窥都城,便已可见端倪。大兴城内划宫城、皇城和郭城三个大区域,将宫殿、官署和居民三者区域分别。全城街道纵横相交,井然有序,形成棋盘型的布局。四面街所界划之地为坊,以坊为一小城,城内有排水渠,在春日里更是可见渠柳条条水面齐的美景。城东南更开辟有芙蓉园,花卉周环,烟水明媚,江侧菰蒲葱翠,柳荫四合,碧波红蕖,湛然可爱。 大兴城的居民多散处在外郭各坊之内。在郭城的亲仁坊,有许多林立的豪门大宅,京城的豪门贵族多居住于此。其中的一栋显得格外显目,整个亲仁坊近四分之一的地,都被这所宅子所占据。此宅邸红粉泥壁,文柏帖柱,饰以琉璃、沉香,室宇奢广,盛加雕饰,一派富贵气象。丈多高的红漆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金字的巨匾,上书“宇文宅”几个篆金的大字,字字铁划银勾,端地是气魄非凡。 这宅子,是宇文家族的家宅之一。 说起这宇文家,整个京城乃至天下的百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权倾朝野的宇文家族以当朝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为首,再加上他的三个儿子——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宇文智及,个个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廷重臣。在大隋的天下,“宇文”这个姓氏享受着与国姓同等的荣宠。 这里的宇文宅,是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的私宅。 此时的宇文宅邸,前门紧闭,西院却是人声鼎沸,西北角别院的大房前满是进进出出的仆人,一个个手捧毛巾,水盆,汤药等物事,穿梭来去,房前厚重的帘子被不停地掀起又放下,屋里不时传出女子细细的呻吟声。 侧厅旁,几个扫雪的仆人在窃窃私语:“你说这今年也真是奇事多啊,先是这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停,跟着我们六奶奶这一胎居然也拖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生下来,真是造孽啊。” “可不是,人人都说这雪是天降祥瑞,佑我大隋,可我眼瞅着就不大对紧。搞不好啊,是有妖……” “嘘!”有人赶紧制止道:“你不想活了啊?这样的话也敢说,要是被老爷听见,仔细剥你的皮。” 众人静默了片刻,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忽然有人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们六奶奶能平安产下鳞儿,六奶奶人那么好,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可不是,这府上上上下下这么多夫人奶奶七房八房的,还就只六奶奶知道疼惜我们这些个下人。虽然六奶奶是突厥人,但是却比隋朝的女子还要识大体。” “突厥人又怎么了?只要人好,我看是哪里人都不重要。” 众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别院里传出女子长长的尖叫声,那叫声中似带有无尽的痛楚,如利仞般割裂了人们的心。大家都吃了一惊,齐齐停下手中的活,往别院望去。 “哇~~”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天际,大房的门帘又一次被人掀起,一个老麽麽笑着出来喊道:“生了,生了,六奶奶生了,是个小姐。” 这一句话如同乌云中闪出的太阳,一下子把笼罩在宇文府邸几天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仆人拥着报喜的麽麽往前厅涌去,没有人注意到门外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已悄悄地停了下来。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奶娘笑咪咪地将手中的婴儿伸向宇文化及,好让他看清小孩的面庞,一边道:“老爷,你看看这小娃娃,长得多么漂亮啊,眼睛和六奶奶的一模一样,是象湖水一般的冰蓝色呢,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宇文化及望了望襁褓中的那个小婴儿,面沉如水,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娃娃粉嫩的小嘴儿不停地张合着,似乎是被他冷冷的表情被吓住,哭声更加响亮了。 “是个女孩。”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的不悦。 奶娘似乎也被宇文化及的表情吓住了,没留神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过了半响,才一边轻拍着怀中的小婴儿,一边喃喃说道:“对啊,可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啊。” “知道了,抱下去吧。”宇文化及摆摆手,示意奶娘退下。 “可是,老爷……”奶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宇文化及脸上的漠不关心给伤了心,她轻轻地叹气,抱着小娃娃往后堂走去。是啊,老爷房里妻妾成群,公子小姐早已经有了好几个,又怎么会特别眷顾这个妾室产下的女儿呢?更何况,这孩子的母亲,只是个买来的突厥女奴。她望着小婴儿粉嫩嫩的小脸蛋,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特别的怜爱,这小娃娃,真叫人心疼啊。 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喧哗声越来越嘈杂,渐渐地有不断往里波及的势头。宇文化及眉头一皱,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呵斥道:“什么人在外面喧哗!”外房一个仆人惶惶上来禀报道:“回老爷,门外来了个道士,怎么赶也赶不走。” “道士?”宇文化及一征,还没来得及吩咐下来,便听见门外一阵乱烘烘的叫嚷: “快点抓住这个老道士!” “你们怎么会让他闯进来的,快点拦住他!” “站住!站住!” 叫喊声,脚步声,各种乱哄哄的声音把宇文府原本静谧庄严的气氛完全打破。宇文化及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半眯着的眼猛地一睁,眉挑了起来。熟悉他习性的下人都清楚,这是他要发作的前奏。 怀抱着小娃娃的的奶娘也停下了脚步,惊异地往门外望去,她心里暗自嘀咕道:“什么样的道士,竟然这般无礼大胆,连宇文府邸也敢硬闯。可怜见的,被抓住一定活不成了。” “是他了,是他了!” 一声大笑自外传来,奶娘还没有回过神来过来,眼前一花,便见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立在她面前,望着她怀里的婴儿哈哈大笑。 “啊!”奶娘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怀里小娃娃的哭声和道士的笑声交织成了极不和谐的音符。 “臭道士,休得无礼,快快退下!” “别让他跑了。” “小心惊了小姐。” “哈哈哈哈”,道士完全无视四面八方赶上来的家丁护卫,眼睛直直地盯着小娃娃的脸,啸然长笑道:“没错,没错,就是他,高楼望月的屠龙格,我一生相面无数都没有见到的命格,今天居然在此处见到了。” 原本怒火冲天的宇文化及被他一句话给惊在了原地。屠龙格?这疯老道说的是屠龙格? “屠龙格,真龙命。得此命格者天生身怀利刃,可杀人于无形,如得贵人扶助,最后必将御宇九州。果然是天降奇瑞,天降奇瑞啊,哈哈哈哈!” 众人都被道士的一番话给吓呆了,什么真龙命?什么御宇九州?这可是大不敬的逆言啊,要是传到皇上耳中,足可以灭九族。 道士伸手在小娃娃的额上轻轻一按,连说三声:“好,好,好。”继而仰天大笑着往外走去。众人一时都还陷在震惊之中,居然也没人去阻拦。 “拦住他,快点拦住他。”宇文化及握紧了满是冷汗的手心,猛然朝众人大喝道:“不能让他走了,不论死活,都给我抓回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往屋外追去。 那边怀抱着小娃娃的奶娘浑身犹在颤抖,要不是身体靠在墙壁上,早已瘫倒在地,那疯老道的一通胡闹可把她吓得够呛。 宇文化及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个原来被他漠视的婴儿,嘴角露出了一缕让人难以察觉的笑。 “老爷,小姐她……” “少爷。” “啊?”奶娘没有听懂宇文化及的话。 “从今以后,他就是我宇文家的三公子。” “什么?”奶娘完全糊涂了,这……明明是个女娃娃啊。 “他是我的儿子。我们宇文家,不需要女儿。” 宇文化及伸手从奶娘手中抱过小娃娃,如鹰隼般犀利而无情的目光冷冷扫过婴儿粉嫩的小脸:“你,就是我的儿子。” 第2章 小娃娃握紧小拳头,大声地啼哭着,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那神秘的预言所完全改变。而那肇事的道士,却如人间蒸发般,再也没人见过他。更让人奇怪的是,宇文府的仆人竟然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更换,没有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在大兴城往东二十里,武功郡的李家别馆里,一个小男婴也同时降生了。据传,当日也有位神秘的相士赠言:“此子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于是,他被父亲李渊取名为——“李世民”。 开皇十八年的这个隆冬,伴随着两个同时降临人世的婴儿的啼哭声,命运的齿轮,已开始无声地转动。 道是无情却有情 宇文辛衣,是宇文府的“三少爷”。 宇文辛衣,从刚出生起便没有了娘。 她的娘亲,在经受了三天三夜生产之苦后,耗尽了所有,生命如残烛死火般迅速陨灭。对宇文化及而言,这个突厥女子仅仅是他众多伺妾中的一个,生前没有特别的宠爱,死后更没有深切的怀恋。她唯一曾存在于人世的痕迹,或许只剩下小辛衣了。 可辛衣对母亲却没有一丝半点的记忆,她从不曾依偎在她的怀中,不曾喝过她的乳汁,不曾受过她温柔的呵护,不记得她的模样,没听过她的声音,更不懂得“娘”字要怎么喊。她只知道自己有一个严厉的爹爹,和两个总对她带着敌意的哥哥。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母亲这个角色。 在辛衣满周岁的那天,宇文化及为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抓周仪式,各种珍奇的物品放满了几张大桌子。说也奇怪,辛衣别的看也没看一眼,直接把一盒胭脂握在了小手里。旁边的丫鬟妈子们望着小辛衣可爱的笑,都不由自主地舒开了心,暗道:“到底是个女娃娃啊,会喜欢女子的物事。” 可她们所有人立马又都傻了眼,只见一旁的宇文化及大步上前,将胭脂盒从小辛衣的手里硬抽出去,拿起一张小弓塞进了她怀中。 那盒胭脂被砸在了地上,漂亮的外盒碎片散落一地,嫣红的胭脂溅得地面点点斑迹,如鲜血般刺目。小辛衣痛失胭脂,死命地挥动着小手,怎么也不愿意把那小弓抓住,眼巴巴地望着地面,先是抽泣几声,继而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奶娘刚想上前抱起辛衣抚慰,却被宇文化及冷冷的眼神给吓地缩回了手。 “以后要是她再哭闹,你们谁也不许去哄她,随她去。”宇文化及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辛衣爬满泪痕的小脸,语气是那样的强硬:“你们给我记住,她不是宇文家的千金小姐,谁敢宠着她,我就要他好看。” 仆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老爷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天,辛衣就这样一直啼哭着,从早哭到晚,怎么也不愿停下来。没有人敢去安抚她,也没有人敢上前去帮她擦拭眼泪。小辛衣却象在和谁赌气一般大声哭着,直到最后哑住了喉咙,一连几天都发不出声音。 宇文府的家仆们都在私下议论道:“真没见过这样心狠的爹,也没见过这样倔强的娃娃”。 有人说婴儿是没有记忆的,但那哭泣时的孤独无依与彻骨的恐惧却一直停留在辛衣的意识中,挥之不去。她从很小起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哭,是没有用的。于是,不知从几时开始,她变成了一个不会哭的孩子。 从一岁到五岁,本该是所有孩童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能依偎在父母的怀里撒娇,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享受着懵懂的幸福。这一惯例,对宇文辛衣是无效的。她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宇文化及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她长大。所以,她还没有时间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孩子,便硬生生被爹爹披上了成年人的外衣。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学会如何去害怕,便已经要去面对成人的冷酷世界。不过,有很多东西不是想抹杀便可以抹杀的掉的,比如说——天性。 辛衣的蹒跚学步几乎与学习骑马同时进行,甚至有人说她是先学会骑马才学会走路的。到了三岁时,辛衣便已经被要求学习在马上开弓射箭,尽管她所骑坐的只是一匹幼龄的小马,可是让那么小的娃娃骑在这样的马上仍是非常危险的。这样的事,天底下,也只有冷酷如宇文化及才干得出来吧。 “辛衣,不要害怕。怕是没有用的,要想不摔下去,你就要牢牢抓住缰绳,征服你跨下的畜生。”宇文化及把辛衣的手放在缰绳上,一用力,将她小小的身体继续送上马背。 旁边的牵马的小马倌望着已经是满头大汗、无比狼狈的辛衣,同情地摇了摇头,心想:“都说宇文家财大势大,生在他家是福气,可如果要都生成三少爷这样的,可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谁敢当着宇文化及的面替三少爷求情的,其结果一定也是倒大霉。所以,小马倌选择闭嘴。 “爹,我想休息。”小辛衣有点想哭,可是却拼命忍住了眼泪。 “不可以,今天的训练还没有完成。” “那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宇文化及脸一沉,道:“辛衣,你就这样想着要休息吗?” 辛衣点点头。 “难道你不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偷懒吗?你可知道偷懒的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辛衣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答道:“偷懒就会挨罚,可是,我还是想休息。” 宇文化及点点头,对左右吩咐道:“来人,把少爷给我拖到一边,罚藤鞭二十。” “啊?”下人们都楞住了。 “耳朵聋了吗?把少爷给我拉下去重罚。”宇文化及大吼一声,吓得下人们赶紧照办。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哭丧着脸的辛衣又被带了上来,她眼里尽是委屈,却没有流下半滴眼泪。 “痛吗?”宇文化及问道。 “痛。” “痛就对了。辛衣,你要记住,有时候真话会给你带来灾难,你要学会戴上面具生活,不要让人轻易看出、更不要轻易说出你心中所想。” 小辛衣皱着眉想了半天,道:“爹,我听不懂。” 宇文化及定定望着她道:“你必须要懂,辛衣。你要学会生存之道。” 辛衣眨眨眼,什么也没有说。 让人奇怪的是,从那天起,辛衣受罚的次数竟然一次比一次少起来。 辛衣四岁时,宇文化及请来了京城最有名的神箭手——李远,做她的箭术老师。在李远的细心调教下,只短短一年的功夫,辛衣的箭术已经可比成人。 小辛衣进步神速,做老师的本当高兴,可是李远却总笑不起来。终于有一次,李远忍不住对宇文化及抱怨道:“宇文大人,三公子聪明是聪明,可就是太顽皮了。” “顽皮?”宇文化及一楞。在他的印象中,辛衣的性格和顽皮这个词似乎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当即问道:“你倒说说,她是怎生个顽皮法?” 李远有些尴尬地说道:“公子她时常半夜爬到我床上用墨汁涂画我的脸,上课偷偷折断我剑袋里的箭,当我给她做示范,传授箭术时就故意装做肚子痛,偷跑出去玩,你让她射天上的飞鸟,她就射地上的草堆,你让她射练习射靶,她就偏偏要射我的发髻……” 听着辛衣一桩又一桩的罪状,宇文化及几乎气炸了肺,他特意到授箭堂一连偷看了三天辛衣上课,结果却发现辛衣每次都是谨言慎行,练习刻苦用心,时常是大汗涟涟也不愿休息片刻,那里见有半点李远所说的顽劣调皮。如此类似的事情发生多次后,宇文化及便对李远生了疑,再不相信他的话,不多久便寻了个口实将他赶了出去。 所以虽然辛衣的箭术与骑术是突飞猛进,但身边的老师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更换。 一日,辛衣对着新来的箭术老师刘原甜甜一笑,行了个大礼,道:“先生有礼了。” “公子请起,不必多礼。”刘原见辛衣如此恭敬,赶忙回礼。 辛衣笑道:“听闻先生有个外号叫做‘神箭飞蝗’,不知是什么意思?” 刘原笑道:“这是因为我出箭的速度奇快无比,江湖的朋友便送了我这个外号,亦有抬举溢美之意。”他嘴里虽谦虚,心里却得意得紧,没想到连这样一个小娃娃都知道自己的大名。 “原来是这样啊,那先生射蝗虫的功力应该是一流的罗?” “啊?” “刚好啊,我昨天差人去田里抓了几只蝗虫来玩儿,今天先生来到,正好让我一开眼界。来人啊,把蝗虫拿上来。” 刘原当场傻了眼。 “先生,请展示一下乱箭飞蝗的绝招让弟子一开眼界。”辛衣再次恭敬地行礼,刘原头上斗大的汗珠滚落了下来。等他看到仆人门把一群黑压压的蝗虫从笼子里面放出来时,再也站不住了,手中的弓箭一扔,如火烧屁股般朝外冲了出去。其实刘原从小就怕虫,特别是会飞的虫。 宇文化及听闻新来的老师居然不辞而别,吃惊地来询问辛衣。辛衣眨了眨眼睛,满脸的无辜:“爹,可能是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才走的那么急吧。” 宇文化及盯着辛衣瞧了片刻,道:“走了就走了,再找就是了。” 这件事后,宇文府的下人们忽然都醒悟了:谁说老爷对三少爷严厉的要命,其实这骨子里是无法无天的纵容。 少年弯弓竞风流 “小蛮子,小蛮子。喂,叫你呢!” 伴随着两个少年的嘻笑声,几块碎石头子打在了辛衣的背上。 第3章 辛衣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戏弄她的人是谁,自她懂事起,这两个家伙总是一有机会便来找她的麻烦,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辛衣只用手拂了拂被石子弄脏的衣服,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继续驾着她的小白马慢悠悠地在低垂的杨柳间穿行着,任午后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身上,全身都处在非常放松的状态当中。难得今天不用练习,她心情好的不得了,所以也就懒得搭理那两个家伙。 “小蛮子!你居然敢不理我们!”两个少年恼羞成怒,抓起几块更大的石块朝辛衣飞来。 这回就算辛衣想无视也不行了。她眉一扬,手中马鞭挥起,一阵疾风自空中划过,卷起石子,划个弧形,顺势又把石块带了回去。 那两个少年没料到有此变故,吓了一跳,双双退后几步,其中一个动作稍慢了点,倒霉地被石头打中,额头一下子肿起了一个大包。 这两个少年,年长一点的那个叫宇文承基,另一个叫宇文承趾,是宇文化及的长子和次子,当下也不过就是十二、三岁,正是斗鸡走马,喜玩好动的年纪,前几年有宇文化及的严厉管制,还算是有所收敛,这几年宇文化及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辛衣身上,以至对他们便有所疏忽。一开始,两人还觉得自由正在,好不惬意,时间一长便开始有些吃味了。他们弄不明白,凭什么父亲要对这个既不是嫡子、又长着一对蓝眼的小东西如此偏爱? 这不满逐渐转变成敌意,如同扎根的野草,在少年的心中慢慢滋长蔓延着。欺负辛衣,只是他们寻找心理平衡的一种发泄方式。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娃娃这次居然敢这么张扬地反抗。 只见辛衣小小露了一手,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心里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前两年因为年纪小,所以暗地里吃了他们不少的哑巴亏,但是如果就此认为她宇文辛衣可以任人宰割,那才真真是笑话。忍让,从来就不是她所具有的品质。 辛衣马鞭自空中一卷,一手勒住缰绳,骄傲地俯视着那两个满脸怒气的少年,讥讽地笑道:“两位哥哥,石头好吃吗?” “你、你敢打人,我去告诉爹去。”宇文承趾捂着红红的额头,怒道。 “那就去啊。”辛衣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要仗着爹宠爱你就这样嚣张,你只不过是个蓝眼睛的小蛮子……” “是吗?”辛衣嘻嘻一笑:“大蛮子哥哥。” “你叫我们什么?”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几乎气炸了肺。 辛衣笑笑:“大蛮子啊。你们是我的兄长,既然我是小蛮子,那你们不是大蛮子又是什么?” “住口,宇文辛衣,我们才不象你一样,有一个来历不明,野蛮卑贱的娘……” 宇文承基话未说完,忽闻飕然声响,金器破空,激起惊风刮面如刀,一只带着劲风的黑色羽箭,直朝他射来,一只还未待尽,另一只又已发出,两只箭分别对准了两个人的方向,疾若闪电,迅如流星,径直而来。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大惊失色,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躲开,可偏偏脚上就象灌进铅一般,怎么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望着羽箭朝自己射来。 电光火石间,只听见“哐啷”几声响,羽箭已掉在了两兄弟的脚边,跟着掉下的,还有两颗小石子。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傻呆呆地望着那两只羽箭,后心冒出的冷汗已经将大半的衣裳浸透。 宇文辛衣也是一楞,举目往周围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后院的大樟树下已站了一个白胡子的老者。 这老头年纪虽大,但神情姿态却是威武异常,双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魁梧,全身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魄力。此刻他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辛衣,嘴角竟然挂着一丝让人猜不透的笑。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一见此人,却叫喊着奔了过去:“爷爷,爷爷,宇文辛衣她居然用箭射我们。” 爷爷?辛衣听见他们如此称呼那老头儿不由微微一楞。她早就不止一次地听爹爹说起过这个大名典典的爷爷——宇文述,他是曾经北周的上柱国、如今隋朝的大将军,一生戎马倥偬,浴血疆场,立下无数功劳,隋朝开国以来的几次关键战役中少不了他的功劳。他更是当今皇上的宠臣,手握兵马大权,享尽荣华富贵。换句话说,宇文家族如今所有的荣宠,都是来源于宇文述。 这几年宇文述被太子杨广推举出任寿州刺史总管,很少待在京师,所以在辛衣的记忆中,压根就没有这个“爷爷”。 没想到,和爷爷的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辛衣把移向背后箭彀的手收了回来,将那张几乎可以与自己身高一般长的大弓往马鞍上一撂,翻身跳下马来,笑着走到宇文述面前,道:“问爷爷好。” 宇文述望着这个小娃娃笑咪咪地走过来,脸上居然看不见一丝紧张与害怕,不由暗自称奇,问道:“你就是辛衣?” “是啊,爷爷,我是宇文辛衣。”辛衣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爷爷,觉得爷爷的长像真是威武,那五官,那神态,活脱脱就象是年画里走出的武神将一般。她曾听爹爹说过,他们宇文家本是鲜卑一族,生性好武尚勇,虽已在汉族中杂居多时,但那骨子里流淌的仍是游牧民族所独有的剽悍与果敢。这一点,在爷爷的身上体现得优为明显。 宇文述对辛衣毫无忌惮的目光并不在意,道:“你刚才是想用箭射你的两位兄长吗?” 辛衣斜眼望望那边满脸怒气的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满不在乎地答道:“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宇文述板起了面孔,道:“怎能对自己的兄长以刀弩相见?”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小辛衣用她那仍显稚嫩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宇文述讶异地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孙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来,忽而发出了一阵长笑:“好,好一个‘我必十倍还之’。我宇文家的儿郎,当有如此气魄。”他喜欢这孩子的这股子狠劲,象他年轻的时候。 宇文述笑得畅快,两个宇文小少爷的面上却结起了一层寒霜。 “你的箭术很好,是跟谁学的?”辛衣方才出箭动作干脆利落,箭法狠准,给宇文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辛衣正待回答,忽然背后传来了宇文化及的声音:“爹,您老人家怎么在这里?让孩儿我好找。辛衣?承基?承趾?怎么你们都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吗?”宇文化及环视着众人,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宇文述忽然一手拎起小辛衣,将她高高抛起,轻轻借住,放在自己的肩头,辛衣发出一串“咯咯”的笑,顺势抱住爷爷的肩。 “化及啊,你的这个小娃娃,倒是有趣的紧,很对我的胃口。” “爹,她就是我曾向您提起过的那个孩子。” “哦?屠龙格?就是这个娃娃吗?一转眼居然已经长得这样大了。”宇文述将辛衣从肩头放了下来,再次投向她的目光中已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她……是个女娃娃吧?怎么我记得你来书信说你得了一个儿子?”宇文述刚才一下子并没有看出小辛衣的性别,一则因为辛衣年纪本就小,身量尚未长成。二则,这孩子模样真是生得好看,有点让人分不清雌雄的错觉。 “不,他是我的儿子。”宇文化及加重了“儿子”这个词的音。是的,辛衣是他的儿子,她必须是个儿子。否则,什么屠龙格,什么真龙命,便只是一纸笑话而已。 宇文述注视着自己的长子,良久,道:“化及,所谓天命之说,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你当好自为知。”对于儿子的野心,他从来都懂,但他却不赞成把辛衣推到如此的未来。因为他明白,改朝换代所依靠的从来就不是所谓的天命。他曾经在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靠的从来就只是“自己”。 “孩儿知道。”宇文化及恭敬地答道,心里却不以为然。对于未来,他有自己的打算。而辛衣,是他的一个赌注。 ***************************************************************************** 多年未见的父子俩,在东院的厢房内,细细地交起了心。 宇文述这次回京,明着是去仁寿宫探望卧病在塌的皇上,暗地里却是受了当今太子——杨广的密令。 “爹,为什么殿下要这样急匆匆地将您召回?莫非,事情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宇文化及不解地问道。 宇文述端起桌上的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道:“难道你忘记了殿下的那个太子是如何当上的了吗?只要一天还未登大宝,殿下的心就一日不会安下来,更何况,废太子杨勇的许多亲信并未死心,一直都在暗中窥视。加上皇上如今龙体有恙,一旦此刻殿下有什么把柄被捉住,恐怕会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啊。” 宇文化及默然点头。想当年,杨广从其兄长杨勇那里夺得太子之位的全过程,自己都是看在眼里,惊在心里,而父亲更是整个事件的直接参与者。杨勇被废,杨广被立,事情已成骑虎之势,宇文家族的命运已与杨广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们输不起,也不能输。 “如今皇上在仁寿宫静养,里面的动静有杨素杨大人盯着,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随时等候殿下的传昭,一有情况,便马上行动。” 第4章 宇文述眸子里满是大战前夕的激动之色,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与战斗力。虽然他是武将出身,但是多年来的政治生涯已经将他历练得无比圆滑与老练,期间虽有动荡,但是在择主这一问题上,他还从未看走过眼。就如同当年他选择杨坚做自己的主子一样,现在,他选择的主人,是杨广。他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 “爷爷,爹爹。”门外传来辛衣的叫声,声音还未尽,人已经大步冲了进来。只见她额上满是密密的汗珠,小脸红彤彤的,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辛衣,你去那里胡闹了,弄得全身都是汗?”宇文化及板起了脸。 “爹,您瞧,我射到了两只大雁。”小辛衣将手上的猎物炫耀地向父亲展示着。 “你一共用了几箭?”宇文化及扫了一眼死雁的伤口,皱眉问道。 “一只一箭,一共两箭。”辛衣笑着答道。 “两箭?”宇文述笑了起来,赞道:“好孩子,好箭法。” “可这雁身上明明就有三个箭口。”宇文化及责问道。 辛衣小嘴一撅,从箭彀中一探手,抽出一只箭,道:“爹爹,这只箭不知道是从那里射来的,居然和我的箭一起射中了大雁。雁身上的另一个箭口,是这只箭留下的。” 宇文化及接了过来,却见那只黑羽箭比平常箭矢要长大出数倍,再仔细一看,却发现箭头上刻着一个名字,他缓缓念了出来:“李—世—民?” “这个叫李世民的箭法也相当了得啊,辛衣,恐怕此人的箭术还在你之上啊。” 辛衣不服气地昂起头道:“他和我同时射中大雁,爹爹凭什么说他的箭术要胜过孩儿?” “从大雁身上的伤口来看,这只箭所射中的地方正是大雁的眼睛,而且伤口入肉非常之深,这样远的距离,可以一箭射中雁眼,力道又如此之大,此人的本领非常了得啊。而你的箭,仅仅射中了大雁的脖子,在放箭的力道和施箭位置上已经输给了他。”宇文化及将那只黑羽箭往辛衣手中一放,声音中却带上了无比的严厉:“你在箭术上只小有所成,便妄自尊大,不思进取,浮躁至此,以后我还如何指望你能有所建树!” 小辛衣听着父亲的训话,慢慢地涨红了脸,忽然小拳一握,转身便走。 “站住,你去哪里?” “我去练箭。我就不信,胜不过那个李世民。”辛衣赌气似地答道。 “辛衣。”宇文述喊住了小辛衣,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辛衣,你要懂得,身为我宇文家的子孙,最可怕的不是骄傲,因为我们本就拥有傲视一切的资本。最可怕的,是在还有人能挑战你的时候,便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辛衣迷惘地抬起头,望着爷爷的眼睛。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在父亲和爷爷的眼里,却有着这样许多的含义。 尽管她已经拼命学着去成长,拼命适应成人的世界,可实际上她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还在成长中的、敏感而骄傲的孩子。 遥想当年一诺许 辛衣这几天心情不大好。 这一点,宇文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孩子,一向活泼好动,可这几天来就只呆在她的练箭场,哪也没去过,整天就是不停地拉弓、搭弦、上箭、发箭……府里收藏的几十个箭靶只只都插满了箭,每一只箭靶靶心的位置,都被射穿了一个大窟窿。在一旁伺候辛衣的下人们个个都吓白了脸,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得他们骄傲的“三少爷”这样不开心,但谁也没胆子去问。事情传到宇文化及耳朵里,他却只是笑笑,吩咐道:“再去卖一百个崭新的箭靶回来,让她射个够。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伺候,随她去吧。” 主子都这样说了,做下人的就只有服从。于是,偌大的练箭场上,除了那一排排的箭靶外,便只剩下小辛衣了。 初夏的阳光有些闷闷的,老是躲在云层背后和人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只有轻轻摇曳的树阴偶尔送来一丝儿凉风,却也远远消不了辛衣心里的火。 辛衣射完箭筒里的最后一根箭,只感到手掌与十指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再也提不起气力拉弓。她盯着自己手上的点点绽开的血迹,脑海里忽然又浮上“李世民”那个名字,心里的不服气愈演愈烈。 这小子,以后别让她遇上,不然,她非得和他分个高下强弱不可,但是当下……她却只能接受这带着“耻辱”的事实,对手把她打败了,而她根本都没有反击的机会。她气恼地将手中的弓箭用力扔了出去,接着一头载倒在了草地上。 辛衣平躺在草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仰头望着天空的流云,发起了呆。 天上流云瞬息万变,有时象只老虎,一会又变成小鹿,时而还会化成爹爹的脸,永远都是那样面色严厉,永远带着责备的眼神……如果可以,辛衣倒是希望自己也能变成流云,风吹来,便换个模样,永远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轻风刮过,有飞鸟的羽毛飘落,树上有阵阵的鸣蝉声,点点金色的阳光从浓密的叶子下透过,耳畔是好闻的青草味道,辛衣的意识也随之慢慢涣散,就这样躺在草地上,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有着一双如此好看的眼睛,淡如春水,悠若浮云,当他在望着你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一个辛衣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他身着一身玄色的衣,一头黑发不羁地披散肩头,加上那双如谭水样深黑的眸子,几种黑色重重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观感,仿佛他不是这世间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阳光下的影子。看得见,却摸不着。明明近在咫尺,其实远隔天涯。 而他额间那点红,却犹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般,妖异而刺目。 辛衣坐立起来,揉揉眼睛,呆住了。 玄衣男子望着她,露出了笑容。那笑,就如初雪中绽放的腊梅,清雅中蕴涵着孤高,虽处严寒却自有一种属于春天的温暖。 “你是谁?”辛衣迷惘地问道,完全被这双眼、这微笑和这个人所蛊惑。 男子笑笑,却没有回答。 “我们认识吗?”辛衣再问。 玄衣男子缓缓点头,黑黑的眼中似有悲伤,但那悲伤也是被刻意隐藏的,只微微一闪便消失不见,如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惊起浅浅涟漪便已沉没。 辛衣还想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人的声音,只一眨眼的功夫,玄衣男子却已经消失不见。 风动叶落,沙沙坠地,空气中,有暗香浮动。 辛衣呆呆立在草地上,望着几片悠悠飘落地面的紫色的花瓣,几乎以为,那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而已。 “三少爷,府上来客人了,太老爷和老爷请少爷去前厅见客。” “知道了。” 辛衣大步朝前厅走去,却忍不住朝身后又望了几眼。 “你们,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 几个下人惊异地望望那边,又望望辛衣:“没有,小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辛衣楞住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吗? “辛衣,过来见过太子殿下。”宇文述笑着朝辛衣招招手。 辛衣先是向父亲望了一眼,而后规规矩矩地向那个坐在正中的黄衣男子行了个礼,心里却是老大的不乐意。爹爹平日里虽然待她严厉,却在繁文缛节上对她从未拘束过。无论是拜见家族中的叔伯长辈,还是同僚贵胄,并未要求她行过大礼,今日里却如此慎重规矩,如此看来,面前的这个人,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辛衣行完礼,立在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黄衣男子。此人年纪似乎比爹爹要小上一些,容貌异常清秀,头上没戴冠,只用平巾帻束发,衣饰也是相当普通,可是眉宇之间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正视的威严与贵气。 “殿下,这就是臣的小孙儿,名唤辛衣。” 杨广也对小辛衣也甚是好奇,在辛衣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细细看辛衣。 “宇文大人,你的这个孙儿,真是好面相啊,我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 “殿下缪赞了。” “我瞧着他的模样,心里竟想起一个人来。”杨广沉吟片刻,道:“这相貌,这神态,倒与我那故去的外公有几分相似。” 此言一出,宇文述和宇文化及面色各异。 “辛衣那能与丰姿绝世的独孤国丈相提并论,殿下真是太过抬举了。” 独孤国丈,也就是杨广的外公——独孤信,是北周朝时代的一个传奇的人物,生来“美容仪,善骑射”,时有“独孤郎”之称,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传说有一次独孤信打猎归来,骑马急驰,微风把他的帽子偏侧一边,这个无意中的小动作,第二日竟被全城的男人争相模仿。独孤信不仅容貌俊美,更让人侧目的,还是他那卓著的战功,人言其有万夫莫当之勇。他一生所得声名无数,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被任为北魏的八柱国大将军。他还曾是两朝国丈:长女嫁给宇文泰的长子,为周明敬后;七女嫁给杨坚,为隋文帝皇后,(四女嫁到李家,是李世民的奶奶,后面也被追封为皇后,真可谓是中国第一泰山),一生传奇无数,真真是个人物。 杨广此时打量辛衣良久,竟说出辛衣与独孤信相似的话来,这一语,或者是言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 第5章 此时宇文家的两个男人都各怀心事,唯一在状况外的,就只剩下辛衣了。 杨广笑着朝辛衣招招手,辛衣走上前。 “我听得你小小年纪已经能上马挽弓,箭不虚发,宁许多当世高手都甘拜下风,这可是真的?” “殿下如若不信,我可以当场展示。”辛衣现在有点象一只小刺猬,再容不得有人怀疑她的箭术。 “辛衣,不得无礼。在殿下面前,那容得你如此放肆胡闹?”宇文化及赶紧喝叱住辛衣。 “哈哈,无妨,无妨。我倒真想见识一下”。杨广笑道。 一旁早有下人送上弓箭,辛衣伸手接过,取箭,上弦,张弓,随意目视屋外的天空,抬手一扬,手中的箭如流星闪电般飞出,众人还未看清楚她要射何物,便听得屋外传来喝彩声,有下人快步进来,手上捧着一只死鸽,鸽眼处正插着一枝羽箭。 “好啊!”杨广连声道好,却见辛衣微微一笑,身作马步,手似揽月,指间五只羽箭搭弓上弦。只听“嗖嗖嗖——”几声响,五箭连珠发出,空中已有数物坠地。 五只鸽子,只只命中眼睛,例无虚发。 一时间下人们的掌声雷动,堂上的三个大人却是神色各异。 辛衣收弓回箭,回头看宇文化及,面有得色。宇文化及的脸色却有点难看,他认出那五只死掉的鸽子,乃是自己所饲养的珍稀品种——“白乌牛”,这种鸽子,千金难求,近日他好不容易得了几只,还没来得及好好玩赏一番,便已成了辛衣的“战利品”。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恼怒。 “殿下,我没有骗人吧?”辛衣眼睛笑得象两弯小月牙。 杨广大喜:“好,好啊!好一招‘流星追月’,五箭齐发,箭箭命中,且都是点睛而去。辛衣,你这娃娃,箭术当真难得啊!” 宇文述也连连颔首,辛衣的那股子倔劲,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由不得他不喜欢。 “这孩子,我真是喜欢得紧。宇文大人,依我看,等辛衣成年后,便送来我身边吧,我让他做大将军,或者,干脆做我家东床吧。”杨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宇文述说道。 “让我做大将军就行了,东床就赏给别人做吧。”辛衣倒也不客气,只是她压跟就还不懂得“东床”是什么意思。 宇文化及的训斥还未出口,宇文述却已经先笑出了声:“你这孩子,也真不知道轻重。”转首向杨广道:“殿下,适才我没有明说,我的这个孙儿,其实是个女娃娃,为了好养活,才当做男童养着。真是要愧对殿下的厚爱了。” “女娃娃?”杨广一楞,视线转向辛衣的脸,凝视了半响,继而大笑:“这就难怪了。我当谁家少年生得如此好模样,却原来正是小女儿,真是有趣的很啊!既然是女孩,那不如就做我家的媳妇吧。” “殿下,您适才还说要我做大将军,难道现在要反悔不成?”辛衣不高兴了。 “辛衣,不得放肆!” 杨广摆摆手,显然并未不悦,反而笑道:“我并非食言,只是我朝似乎没有由女子做将军的先例呢。” “既然男子可以,为什么女子就不可以呢?”辛衣不服气地说道:“如果谁不服我,就叫他和我比试比试,看谁厉害就让谁就做将军。” “哈哈哈哈……”杨广被小辛衣的话给逗得大乐,“是这个话,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当将军呢?就象为什么一定是要由长子来继承帝位一样,这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谁厉害谁当将军,谁本事大就由谁当家。这再正常不过了。” 宇文述冷眼旁观,知辛衣无心的一席话,正好触动了杨广的心事。不由向宇文化及暗暗交换眼神,已知事情成了一半。 “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做大将军呢?”杨广笑着问辛衣。 辛衣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道:“一则、大将军很威风。二则、大将军领有千军万马,可以平天下,可以治诸侯。三则,大将军驰骋疆场,笑服四方,可留名青史。做人不是就当如此吗?” 一番话下来,说得几个大人是目瞪口呆。 这个小娃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道理? “哈哈哈哈,辛衣啊,你的这番见识,我很是喜欢。”杨广俯下身,用手轻轻抚摩着辛衣的发,笑道:“好,我就许你做大将军。等你长大,就带着你的弓箭,来到皇宫里,向我来讨要你应得的赏赐吧。” “那,我们就说定了。”辛衣向杨广伸出了小手指,笑了。 “说定了。”杨广轻轻钩住了那小小的手指,向辛衣许下了未知的未来。 蔷薇架下春裳薄 宇文述的归京,无疑进一步拉进了宇文府和东宫的关系。非常时期人们的相互交往,往往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看似融洽的相处其实纠葛交缠,各方利益,各种厉害,形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在政治面前,再亲密的朋友都会成为敌人。宇文家与杨广的关系正是如此。甚至连辛衣,也在不经意之间成为了两家政治往来的一个联系纽带。 虽然杨广平日并不常来宇文府,但他却经常差人将辛衣接到东宫,带她出外,或走马狩猎,或赏花踏青,似乎对她甚是喜爱。辛衣正是年少好动的年纪,能出府游玩,却是一桩大大的美事。宇文化及当然不敢违逆太子的命令,而宇文述根本就整天不在家,辛衣就如同出笼的鸟儿一般,乐得个逍遥自在。 在杨广的身边待的时间长了,辛衣也对他更加熟识起来,但心里慢慢堆积起的困惑也越发见多了。她本来以为自己的爹爹已经是个很难让人看懂的人了,但和面前这个男子比起来,却还是相形见绌。她越和他接近,便越不明白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如同她总是看不懂他脸上的笑,其实有多么复杂易变。 她不明白,东宫里的陈设为什么会如此的简朴与低调,就如同杨广身上的那套简单而平凡的布衣一般让人觉得刺目而别扭。辛衣自幼成长在富贵繁华地,吃穿用度无不是精致奢华,所见之物也都是价值连城,世间罕奇,所以当她第一次目睹东宫陈设时是那样地惊讶。她想不明白,难道堂堂太子殿下还会没有自己家有钱吗?她把这个困惑说给宇文述听,却换得他暗含深意的一笑: “辛衣,有时候你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是一回事,其实事实往往是另外一回事。殿下并不是没有能力去装点华丽,而是他不能够如此去做。有时候人要达成目的,就必须要牺牲眼前的利益。这一点,你也要好好记住。” 辛衣轻蹙蛾眉,非懂似懂地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学的东西似乎永远也学不完。 还有一次,她陪杨广外出狩猎,路逢大雨,侍卫给他送上油衣,他拒绝了,说道:“兵士们都在大雨中淋着,我岂能一人独自避雨呢?”在场所有的士兵们都这漂亮的说辞打动了。辛衣也动了容。可是,转过身,她却看见了杨广脸上那得意的笑,那表情就象是小孩子撒了一个漂亮的谎而没有被父母识破一样。她忽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但随即又觉得好笑。原来,爹爹所说的要戴上面具生活,无非就是如此吧。就象节日里看的歌舞戏一般,台下的人看得痴迷,台上的戏子却将所有的表情掩藏在了面具之后,或悲或喜,无非只是情节要求罢了。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喜欢杨广。他虽然让人猜不透,但却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至少比爹爹有趣多了,他懂得享受生活,懂得谈笑风生,而且,对她也好。于是辛衣有时候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他的女儿,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呢? 一日,辛衣刚做完早课,便照例往东宫去。可恰逢杨广去了仁寿宫向皇上请安,不在府内。东宫的侍卫早就已经和辛衣十分熟稔了,也知道太子十分喜宠这个小娃娃,所以便让辛衣进了门。 “宇文少爷,您就在后院先玩着,待殿下回宫,奴才再去唤您。” 辛衣想想回去还要被爹爹抓去练习功课,于是便乐得留在这里偷偷懒。 东宫的后花园,小桥流水,照壁回廊,比起宇文府宽广宏丽的后苑,自有一种雅致。数百种各色花卉与树木,郁郁葱葱,流荫遍地,鸟语花香,倒是一个避暑休闲的好去处。 辛衣到处逛了几圈,忽然发现了几棵结着累累果实的梨树,树上的梨又大又黄,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辛衣望望四下无人,一时少年玩性起,一卷衣袖,三两下爬上一棵梨树,坐在一臂粗的枝干上,一边摘梨一边吃起来,好不悠哉。 等到第三个梨下肚,辛衣忽然发现树下站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头仰得高高的,一手指着她惊呼道:“你,你在上面做什么?” 辛衣哈哈一笑,举举手上的梨道:“你要吃吗?分你一个。” “哇!偷梨贼!”小女孩哇哇大叫了起来。 辛衣赶紧溜下树来,她倒不是怕被人抓住,只是不想有人来坏她兴致罢了。 “喂!你嚷什么嚷啊,树上结的梨,当然是要摘来吃的,不然它长来做什么?”辛衣叉起腰,故意凶巴巴地吓唬起她来。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一身绫罗绸缎,儒裙翩飞,窄衣小袖,头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小髻,容貌秀丽,身量尚小,形容未长成,年龄不比辛衣大多少,派头倒是十足。只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辛衣,眉头皱了起来,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你是谁?我以前怎么都没有见过你?” “你又是谁啊?我也没见过你。” 第6章 辛衣眨眨眼,反问道。 “我是南阳郡主。”小女孩骄傲地答道。 哦,原来是杨广的女儿。辛衣平日很少来内院,是以没有见过杨广的内眷。只见那小郡主眼睛圆溜溜地望着辛衣,忽然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好漂亮啊!” 小女孩兴奋地围着辛衣转了好几圈,转得辛衣头有点昏:“哇,你长得真好看。我决定了,我要你当我的第一百号贴身侍卫。” “你说什么?”辛衣一时有点瞢,“贴身……侍卫?” “是啊。本郡主亲封,你还不赶快磕头谢恩。”南阳小郡主得意洋洋地说。 辛衣嗤笑一声,道:“我才不要当什么贴身侍卫,你找别人吧。” “大胆!你竟敢拒绝本郡主的封号!”小郡主一看便是平日被宠坏了的样子,那里容得有人对她说个不字,当下便怒上心头,准备上前教训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谁知她还没有靠近辛衣的身体,眼前一花,前方已不见了辛衣的人影,她正在纳闷中,忽然屁股上一痛,已吃了辛衣一脚,身体扑倒在地上。 “你……你……敢欺负我,哇……” 小郡主显然从被人如此欺负过,当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辛衣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不经逗,居然这样就哭了,她又好气又好笑,蹲下身拍拍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家伙,道:“喂,你是水做的啊?那里出来这么多的眼泪。别哭啦!别哭啦!踢你一脚又不会死。” “我、我偏要哭!”小郡主狠狠瞪着她,呜咽着说道,“我是堂堂郡主,乃千金之躯,你竟敢踢我。我要禀报父王,让他砍你的头!” 辛衣笑咪咪说道:“横竖要砍头,不如再让我多踢几脚吧。”站起身来,便作势要踢。 小郡主一怔,既而哭声更响了:“你……你敢!”这回是给吓的。 忽然听得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子的声音随之响起:“南阳,怎么了?怎么哭得如此厉害?” 辛衣回过头,却见一个少年立在蔷薇架下惊讶地望向这边,清晨阳光柔柔地撒在他脸上,此时明明是夏日,却忽觉有春风拂面,芬芳满园。他清秀俊朗的脸庞象极了杨广,只是他身上没有杨广那种阴晴不定的深沉,而是如山涧的溪流,清清透透的,仿佛一看下去便能见到底似的。金色的阳光,娇艳的蔷薇,清雅的少年,那画面,美得就象梦中的仙境。 只见南阳小郡主早已一头扑进他怀中,边抽泣边告状:“哥,他欺负我。” 少年望望辛衣,面露惊色:“你是……” 辛衣望望这个少年,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可不是故意欺负她的,是她先动手的。” “胡说。哥,他刚才还用脚踢我,他还说要再踢几次。呜,哥,你赶紧帮我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南阳郡主朝辛衣狠狠做了个鬼脸。 “南阳,乖,别哭了。”少年温柔地擦拭着南阳脸上的泪痕,道:“哥哥平日不是告戒过你,不可以在背地里欺负别人吗?怎么又不听话了?” “我没有。”南阳的脸忽然红了,道:“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想让他当我的贴身侍卫罢了,可是他偏不领情。” “贴身侍卫?”少年望望辛衣又望望自己的妹妹,忽然笑了出来:“你啊,还真会胡闹。你跟前的侍卫丫鬟已经一大堆了,还嫌不够吗?” “可是,他们都没有他好看。”小郡主一指辛衣,天真的回答,换来少年的一阵轻笑。 辛衣望着那相互依偎的兄妹两人,心里忽然有种憋闷的感觉。她从未感受过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种温存与亲切,虽然自己有两位兄长,但是却从来没有见他们对自己有过一时的好脸色,她不知道原来哥哥对自己的妹妹还可以这样温柔,这般呵护。 “好啦。你们两人拉拉手,就此和好了吧。”少年将还有些别扭的妹妹送到辛衣身边,笑道。 两个骄傲的小孩相互对视了一眼,哼了一声,又背过头去。良久,在少年的温柔劝说下才各自伸出手来胡乱钩了一下。说也奇怪,这少年看似温柔的话语却有着极大的魔力,能把心如钢铁的人会变成绕指,不知不觉便依从了他的要求。 “好了,没事了,南阳,以后再不可任性了。”少年亲昵地捏捏妹妹的脸颊,回眸对辛衣笑道:“你,一定是辛衣吧。我曾听父亲提起过你。” 那一笑,如春风刮过心间,让人暖意上心头。这个少年,和杨广真的不一样。 ————————————————————————————————--------------- 那个亲切而温柔的少年,名叫杨昭,是杨广的嫡长子,已是弱冠之年。而南阳郡主,则是杨广的小女儿,今年只有十岁。 这是辛衣后来从杨广的口中听说的。那日,杨广听闻了辛衣与南阳的事情之后,大笑了半天,道:“我这个女儿啊,平日里骄纵惯了,难得遇到个敢忤逆她意的。还是辛衣你有办法啊!”辛衣仰天翻个白眼,她那里是有办法,只是她们俩一样都是骄傲的小孩罢了。 杨广盯着辛衣瞧了片刻,忽然道:“辛衣,我听说你曾对你的两位兄长用过强,这可是真的?” “真的。”辛衣点点头。直到现在自己的那两个哥哥一见到她还是一脸怕怕的样子,想起来就好笑。 “你当时,真的想杀他们吗?” “那倒没有,吓吓他们罢了。”辛衣笑了。她那两箭射的位置稍偏一寸便是要害部位,但是她却有着绝对的自信掌握箭的最终落点。杀掉自然不必,教训却是要的。 “如果有一天,你的兄长夺去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会怎么做?”杨广又问。 辛衣托着下巴,想想:“夺去了,我再抢回来就是了。” “抢回来之后呢?”杨广浅浅一笑,继续问道。 “之后?”辛衣显然不明白杨广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她纳闷地望他一眼,道:“再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抢我的东西也就是了。” 杨广笑了起来,道:“辛衣,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他站起身来,举目往西处望去,阳光映着他的半边侧脸,透出的却是一种异样的寒意。 “一个教训,是远远不够的。有时候,一点仁慈,便会成为致命的伤口。想要永远守护好自己喜欢的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对方永远消失,再不给他任何反攻的机会”。 辛衣忽然觉得这句很耳熟,似乎和爹爹以前说过的某句话重合在了一起,这其中包含的东西,让人不忍去细想,仿佛那严冬寒冷的风,刮痛了面,寒的是心。 杨广却笑了:“辛衣,你现在不明白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良久,他又道:“有空便多过来走动走动吧,昭儿和南阳都挺喜欢你。” 辛衣点点头,心里却仍满是迷乱。 那天,是杨昭用马车将辛衣送回了家。马车上,有淡淡的檀香,和着他云淡风清的笑,让人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辛衣忍不住问道:“我刚才踢了你妹妹一脚,你真的不怪我吗?” 杨昭笑道:“你们俩都还是孩子,大家闹着玩,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辛衣皱皱眉道:“那如果我以后继续欺负她呢?” 杨昭微微一楞,既而笑了,道:“南阳都没有朋友,你能来陪她玩,那再好不过了。” 辛衣望着他温暖的笑,忍不住也笑了。 这个人啊,还真是好脾气。 辛衣又忍不住开始羡慕起南阳来,要是自己的哥哥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金銮一夜听风雨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杨广继位史书上有两种记载,一说是杨坚病势,杨广顺理登基,但是另一种说法,就几乎于小说笔法了,下面是白话的翻译,大家没事看看,就当增长些历史知识,哈哈. 公元604年7月,文帝病重卧床,杨广认为登上皇位的时机已到,迫不及待地写信给杨素,请教怎样处理将要到来的文帝后事。不料送信人误将杨素的回信送给了文帝。文帝读后大怒,马上宣召杨广入宫,要当面责问他。此时,宣华夫人衣衫不整地跑进来,哭诉杨广乘她换衣时无耻地调戏她,使文帝更醒悟到受了杨广的蒙骗,拍着床子大骂:“这个畜生如此无礼,怎能担当治国的大任,皇后误了我的大事。”急忙命在旁的大臣柳述、元岩草拟诏书,废黜杨广,重立杨勇为太子。杨广得到安插在文帝周围的爪牙的密报,忙与大臣杨素商量后,带兵包围了皇宫,赶散宫人,逮捕了柳述、元岩,谋杀了文帝。杨广又派人假传文帝遗嘱,要杨勇自尽,杨勇还没有作出回答,派去的人就将杨勇拖出杀死,就这样,杨广以弑父杀兄的手段夺取了皇位。史称炀帝。第二年改年号为“大业”。 ps:怎么会出现乱码呢?我已经去改了,大家看看还有没有? 平原漠漠猎雪狼 杨广即位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隋一夜间更换了主人,“大业”取代了“开皇”,朝廷中有人锒铛入狱,罪及九族,妄送性命。有人却因此跃上云霄,荣华富贵,鸿图万里。这个世界注定有人悲就会有人喜。 辛衣的爷爷和爹爹都升了官。宇文述由右卫大将军升为了左卫大将军,封许国公,总领军事。宇文化及,则由禁军统领升为太仆少卿。杨广又另赐了豪宅,宇文述把家眷都接回了京城,住进了那座圣上御赐的大宅中。 第7章 宇文家的权力与富贵比起文帝在位时,还要更甚一酬。 可辛衣又总觉得什么也没有变。 大隋还是那个大隋。天空还是那样明净湛蓝,花儿也还是这样静静的绽放了又凋落。白天黑夜还是一样的轮回交换,太阳照常升起,星星照样陨落,什么也没有停下来,什么也没有同。 只是自己的心,仿佛在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辛衣耳边时常回响着那大殿前撕心的哭声和如雷的呼声,她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杨广接受众人朝拜的情形,还有那扇打开的门,父亲脸上诡异的笑和那满地的鲜血…… 当着众人的面,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宇文家三少爷,每天仍有着学不完的各种功课:骑射、兵法、谋略、文章……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进步着。可夜深人静时,没人发现,屋檐上那孤单的小小身影。永远没有人能读懂她蓝眸中的烟云,就如没有人能明白那高高飞翔的雄鹰为何也会收起双翼寻找安逸。人总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当你有一天真正识得这心底的愁时,那已是韶华的尾声了。 转眼间,秋去冬来,又到了飞雪飘飘的季节。 初冬是打猎的黄金季节,每年一到此时,从皇帝到王公大臣们都会策马扬鞭、拈弓搭箭驰骋猎场。宇文家每年都要举行大型的家族狩猎大典,今年冬天恰逢宇文家十年一次的狩猎祭祖仪式,因则声势异常浩大,连杨广也御驾亲临,一时间宇文家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宇文化及分外重视这次的狩猎活动,从夏未时便开始催促辛衣和承基、承趾加紧练习。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都已经有了一次参加冬季狩猎仪式的经验,今年,宇文化及特意加上了辛衣的名字。 “你们都要记住,必须要找寻最珍稀的猎物,寻常的山鸡野兔猎取的再多也不足为献礼。只有猎取最珍贵猎物的人,才是这次祭祖大典的胜出者。”宇文化及凝视着眼前这三个意气风发的孩子,反复地说着注意的事项,面色比寻常更加严肃。他特别留意辛衣。今天的她一身英姿飒爽的骑射装,翩翩少年郎,耀眼夺目,如冉冉星辰,一出场便照亮了全场,那藏不住的气势和她那还满是稚气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宇文化及能感受到她的兴奋与跃跃欲试,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参加狩猎大典的情形,他忘不掉当他将自己猎得的猎物献给父亲时,父亲脸上那骄傲的表情。他希望这种骄傲今天能继续在辛衣身上蔓延下去,他要他的“珍宝”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孩儿们记下了,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呈上最好的献礼。”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上次的成绩很是不错,仅次于第一名的三叔宇文士及,位列二、三名。他们仗着已经是第二次参加狩猎,所以多少对第一次参加的辛衣有些心理优势。辛衣接收到了他们挑衅的目光,却根本没有加以理会。 十年一次的狩猎大典,是宇文家族的盛事。平日里难得一聚的宇文族的兄弟子侄此刻相聚一堂,好不热闹。 辛衣一边和自己的爱马亲昵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些个堂兄堂弟,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家族人丁如此兴旺,以至于大部分的面孔,她都不是很熟悉。宇文述除了正妻王氏所出的三个儿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外,还有三、四房如夫人所出的的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各房男女又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儿女,这子子孙孙真要细细数来,实在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主持仪式的正台上,除了当今天子杨广、新立太子杨昭外,就是宇文述与他的三个嫡子了。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宇文士及分立在宇文述的两旁,格外地引人注目。这三兄弟除了年龄上的差异外,在容貌和体形上都是出奇地相似,有着明显的鲜卑族人的特征:修长健硕的身躯、俊美挺拔的五官、骄傲自信的神情。 辛衣对三叔宇文士及的印象最深,她的这个小三叔今年也不过刚刚行了冠礼,至今还尚未娶妻,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在习惯严肃的宇文家族中,他脸上时时洋溢出的笑容总是让他显得分外特别。而他精湛的骑射功夫更是为他在京城赢得不少名声。辛衣倒是对这个三叔颇有好感,只是宇文士及生性好动,喜欢四处云游,结交江湖朋友,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只有在除夕家族年宴上才能见上一面。 至于二叔宇文智及,素有“冷面二郎”的名号,心思缜密,行事老练,深沉冷酷和宇文化及如一个膜子刻出来似的,甚至更甚之。辛衣每次只要一靠近他的身边,总会感到阵阵寒意,所以基本上一见他就会忙不矢地避开。 杨广环顾四方,颔首道:“宇文卿家,你好福气啊,子孙满堂,承欢膝下,令人好生羡慕。” “陛下见笑了,我这些子孙虽多,却都是些不长进的,还需要磨练调教,方可成材。”宇文述赶紧谦虚几句。 杨广将目光投向那方的辛衣,微微一笑:“老将军未免过谦了。宇文家向来人才辈出,为我大隋之栋梁。只是今年不知会是谁拔得头筹,上次的胜者我记得是士及,今年可还是要乘胜追击,再下一筹啊?” 宇文士及笑道:“回皇上,臣不敢妄自托大。鹿死谁手,还言之甚早。” “三弟,你怎么突然谦虚起来了?”宇文智及斜瞥他一眼。 “倒不是谦虚。实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单是大哥的那房的小辛衣,就不敢让人小觑啊!”宇文士及一直对这个小“侄儿”的箭术十分欣赏,不过他却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 “三弟抬举了,辛衣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宇文化及淡淡一笑,脸上却有得色。对辛衣的箭术,他一向都很有信心。 辛衣和她的各房的兄长已经整妆待发,翻身上马,等待着杨广的口令声下。 “比赛时间为三柱香,谁能猎到最多最好的猎物,谁就是这次的获胜者。”宇文述手捧起一把金光灿灿的大弓,朗声道:“获胜者,将得到这把家传宝弓。” 马背上的宇文家子孙眼睛都亮起来,如同点起了一把火,他们举起手中弓弩高声欢呼起来,身体里那鲜卑人勇武的血液已开始沸腾。 这把宝弓象征家族最高的荣誉,得此宝弓者便将是宇文家族的新任继承人。 辛衣望着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宝弓,听着身旁兄长如雷般的欢呼声,好胜心被提到了顶点。她喜欢这种感觉,或者说,她喜欢这种气氛。 她舒展了一下四肢,无意抬头间却与一道目光碰在了一起。 杨昭?辛衣楞了一下,他是在看她吗? 那个一直站在杨广身边的俊雅少年,如今,他的身份已经变成太子,皇冠华袍,尊贵而雍容,立在那么多人中间却仍如一朵流云般萧然淡若,仿佛不染半点尘埃。可是给她的感觉却还是那个温柔笑着的大哥哥,比亲生兄长更象哥哥的人。隔着那么多人,辛衣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注视,那目光就如同在看着自己小妹妹般,令人心安而亲切。辛衣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暖意。自从那日在东宫相识之后,杨昭就常常来宇文府探望她,有时候,一起来的,还有他那个刁蛮娇纵的小妹妹南阳,虽然他们每次都只是稍做停留,或者送来一盒精美的食物,或者带来一副漂亮的字画,或者只是闲聊几句,看两个小儿女斗斗嘴,吵吵闹闹一番,这样的往来虽平淡但却让辛衣十分开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朋友这样的少,少到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该有的寂寞。 “喂!宇文辛衣,敢不敢和我们打个赌。”辛衣还在发楞,耳边忽然传来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不怀好意的叫唤。 辛衣回过头,展眉一笑:“好啊。赌什么?” 辛衣答得这样爽快,倒把那两人给吃了一惊。 “要是这次比试,你输给了我们,就要当众向我们磕头认输。” “好。但是如若你们输了,就让我当做箭靶子射上三箭吧。”辛衣嘻嘻笑道,满意地望着那两个家伙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面前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辛衣定睛瞧去,却见杨昭手里托了一个小杯,穿过众人,一步步向这方走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马前。 辛衣怔怔地低头,却望见了他的眸子。那样清透,那样温柔。杨昭举起酒杯,送到她面前,笑道:“辛衣,这是父皇赐给你的竹叶清,饮下此酒,愿你此番出猎能夺得头功。” 辛衣接过酒杯,对他一笑,仰头喝尽,将空杯递回:“多谢。” 杨昭点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又重新走回了杨广身边。 ————————————————————————————————---------------- 随着杨广的令旗一下,数十匹骏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猎场。 辛衣故意避开了众人,没有朝猎物出没最多的东南方前行,反而独自朝着西方奔了去。 纵马行得数里地,耳边便已没有了尘世的喧嚣。天地苍茫一片。初冬的原野静谧而空旷,略带些寒意的风迎面刮来,吹得人脸上有些隐隐作痛。纷飞的枯草铺了满地,马驰过去,便会带起一阵草飞尘扬。天空却是无比的湛蓝,蓝得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飘过,草地上的沙坨蜿蜒起伏,树木姿态各异,因为没有了枝叶的掩映,可以清楚地看它们的生长形态,真实而又夸张,或挺拔屹立、或舒展张扬,平静而不寂寞。 路间,时不时有野兔与獐子出没,更有惊魂失措的小鹿与一群群的飞鸟。 第8章 辛衣只是快乐地与这些小东西们擦身而过,或者与他们来个奔跑比赛,却并没有想去射杀这些普通的猎物,她在寻找着,寻找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猎物。 转过一个小山坡,辛衣正待举目眺望,猛然间,一个白色的影子飞过眼前。 莽莽原野上,雪白如玉,快如闪电,还没待辛衣看清楚它的模样,那个小小的身体便牟地自辛衣骑边跃过,转眼便消失在了草丛中。 “是狐?还是狼?”辛衣心中暗暗称奇,当即一扬鞭,纵马追了上去。 只见那小东西白呼呼的身影不时在草丛中闪现,好几次辛衣明明已经靠近它身边,却硬生生被它再次逃脱。 “好家伙,真会逃。”辛衣笑了。不过她也看清楚了猎物的模样,那样雪白无暇的皮毛,那样矫健迅捷的奔跑,这绝不是一匹普通的狼,十有八九是一只小雪狼。她以前随父亲外出狩猎时曾听他说过,在关中平原上雪狼一族是极为珍稀的兽种,到现在真正存下来的已经不多了。传说中能射猎到雪狼的人,将得到神的庇佑,拥有无上的荣耀。在宇文家族中,个个都擅长骑射,但也只有宇文述猎到过一只雪狼,如今那雪白的皮毛仍被悬挂在他的卧室中,成为他骁勇半生最好的见证。 辛衣抑制住内心激动的情绪,纵马紧追小雪狼,待到离它稍近时,反手自身后摘下弓箭,双腿夹紧马腹,凝神屏气,对准前方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箭破空。弓如满月,箭若流星,直刺目标。 眼见小雪狼便要成为她的猎物,可那小东西猛地一个急转身,竟然硬生生避开了辛衣的箭。 辛衣一阵愕然,没想到这小家伙如此灵敏动脱。 “好,有点意思。我就不信我今天猎不着你。”辛衣扬眉一笑,拍马追赶着小雪狼,一箭又一箭自弓上发出。 一人一禽,一个追赶着,一个逃串着。原野的风呼呼作响,辛衣的衣裳里好象灌满了风,整个人都似要飞起来一般。她还没有发过如此多的箭却箭箭落空的时候,心里也不知是气愤还是钦佩,雪狼不愧是雪狼,她纵是有千般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碰上了个“对手”。 辛衣追了不知多少路,忽然见小雪狼在一个矮坡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立在哪儿,也不知在做什么。辛衣觉得奇怪,于是也翻身跳下马来,取了弓箭,小心地靠近它。 “我看你这回往哪里跑?”辛衣拉开弓,瞄准目标,缓缓地朝前走去。却不响看到了另外一翻景象,手指一颤,弓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血。满地的鲜血。在阳光的反射下,那鲜红异样的显目而惊心。 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倒着一匹体型较大的雪狼,脖子已被咬断,鲜血汩汩流出,显然已经死去了。 辛衣楞住了。 小雪狼蹒跚往前行得几步,立在死去雪狼的尸体前,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哀的长啸,那啸声响遍了整个原野,悲伤凄婉,让人闻之动容。 这死去的,该是它的亲人吧。辛衣立在风中,听着那长长的哀啸,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手中的箭,虽然这是射杀小雪狼的最好时机,但是她却放弃了。她望着那双悲伤的绿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哀伤,或许,她的心还是不够硬。 她走上前,想搬动大雪狼的尸体,挖个坑将它埋起来。小雪狼见状,忽然扑上来,对着辛衣的手便是一口。辛衣一痛,低头一瞧,却见手背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牙印,鲜血已经流了出来。 “你这小东西,真是不识好人心!”辛衣捂着手,怒视那只倔强的小雪狼。小雪狼对她嚎叫一声,紧紧地守护在大雪狼的尸身前,目光是那样凶狠。 “我是在帮你安葬亲人啊,难道你想让它的尸身就这样暴露在荒野,让其他的野兽来糟蹋吗?”辛衣明明知道它听不懂自己的话,却仍是忍不住教训起小雪狼来。小雪狼只是满怀敌意地望着她,并不领情。 辛衣本想就此上马离开,可回头看见那个孤独的小身影却又有些不忍。想了想,干脆抽出一只羽箭,在地上刨了个小坑,然后远远站开,对小雪狼喊道:“我走了。你既然不想让我动那个尸体,我就不动,你自己把它葬下吧。” 小雪狼警惕的眼睛盯着她,有些困惑又有些倔强,又低低发出了一声啸。 辛衣翻身上马,策马扬鞭。 临走前她忍不住又回头张望,却望见小雪狼正用头不停地顶着大雪狼的尸体仿佛想让它再次站立起来。一时间又想笑,又是悲伤。 就这样白白将到手的猎物放走,辛衣没有后悔,她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回去交差。所剩时间已无几,到何处再去寻一只珍奇的动物来弥补自己的这次心软呢? 初冬的太阳虽然灿烂,但照在身上总是冷冷的。辛衣纵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一股凉凉的冷冷的清新,她倒是挺喜欢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原野。她忽然有点羡慕起自己的祖先来,能在草原的骑马打猎,喝酒唱歌,豪迈洒脱,快意一生该有多惬意。鲜卑,突厥,原本就是属于这蓝天下的一匹骏马,一旦被套上了缰绳,纵是千里良驹也枉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才是她想要的奖赏,什么家传宝弓,她才不稀罕呢。辛衣唇角轻扬,马鞭一扬,尽情在原野上驰骋起来,任风将她的身躯密密包裹。 远远地,辛衣听见了一声长长的狼啸。和原先的凄婉哀伤不同,这一次的啸声里满是愤怒,就仿佛是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在以死相拼的决绝。辛衣心一跳,不知为了什么,停下马来,回首张望。是那个小东西吗?它出事了? 辛衣想也没想,掉转马头便往刚才的方向驰去,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对那个白毛皮的小家伙如此偏爱,也许,是它那悲伤的眸子?也许,是它那倔强的神情,也许……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还是刚才的那个矮坡下,情形却已完全不同。 小雪狼周围围了数十匹又高又大的黑色皮毛的狼,显然黑狼已经对小雪狼发动了一次进攻,因为它身上已经渗出了斑斑血痕,那血红染在它白色的皮毛上,如白色扇底上溅开的朵朵红梅,让人触目惊心,可它却仍在拼命地坚持着,毫不服输地与黑狼对峙。只见小雪狼一声长啸又冲上前去与黑狼撕咬在一起,黑狼虽然数量上占优势,却也有些忌惮小雪狼那不要命的反攻,所以才一时还未得手。 等到辛衣赶过来时,正好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这小家伙,难道真的不怕死吗?辛衣又好气又好笑,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来,马稍稳,人未近,箭已出。这一次,她没有再允许自己失手,箭箭对准目标,准确无误。快如闪电,以至狼群还未发觉偷袭者来自何方,便已经有数狼中箭,一时间大乱,四处奔逃去了。 小雪狼眼见敌人败走,这才歪歪斜斜走到那死去的大雪狼的尸首旁,爬倒在地。 “你受伤了吗?”辛衣跳下马来,想去查看它的伤口。小雪狼挣扎了一下,眼中虽还有戒备与疏离,却并没有再咬她。辛衣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伤药,为小雪狼覆上:“你这个小东西还真是厉害啊,一个对一群,居然都没落下风。可是,这草原上什么野兽都有,这次有我来帮你,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辛衣一边说,一边自衣裳上撕下几条布为小雪狼包扎伤口。小雪狼的身体软软的,任由她处置着,它只是望着辛衣,绿色的眸子中的冰雪似乎在融化着。 “好了。”辛衣站起身来,笑道:“包好了。这次我帮了你,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小雪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向辛衣走去。辛衣跳后一步:“你不会还想咬我一口吧?我刚刚的伤口还在流血呢。” 小雪狼没有再靠近她,只是立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下,忽然前膝跪下,对辛衣轻轻一叩。辛衣揉揉眼睛,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错觉,小雪狼是在给她磕头吗? “你……这是做什么?” 辛衣的惊讶还未告终,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呼声:“是雪狼!” 辛衣回头一看,却见两人两骑飞一般弛了过来,却正是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两人。 “哈哈,这回赚到了,居然能遇见雪狼!” “大哥,你来射。” “好。”宇文承基并不推让,弯弓搭箭,朝小雪狼射去。 小雪狼刚刚受伤,行动再没原来那么灵敏,眼见那箭来得急,便要闪躲不开。 说到迟,那时快,只听“镗”的一声响,宇文承基的箭已经落地,跟着落地的还有另外一只羽箭。 “小蛮子!你敢挡我的箭?”宇文承基大怒。 辛衣收起弓来,走到小雪狼前面,叉腰昂首对那两人道:“是我挡的又怎样?” “你自己不射,难道还要阻拦我们射吗?” “这只雪狼是我的。本少爷想放就放,想射就射,干你何事。”辛衣弯眉斜瞟那两人,傲然道。 “你凭什么说是你的?快点让开!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辛衣嘻嘻一笑,手中弓箭一扬,已搭箭上弓,对准宇文承基,冷冷道:“这么快你们就忘记上次的事了,要不要我帮你们回忆一下啊?” “小蛮子!你疯了!” “你、你、你敢!”宇文承趾舌头开始结巴起来。 “哼!上次有爷爷在,我看这次有谁来救你们?”辛衣一用力,弓被拉得更满。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额上冒出冷汗,喝道:“小蛮子! 第9章 你别神气!迟早有一天你会落在我们手里!”说罢两人急忙调转马头,扬鞭急驰。 望着他们急急逃串的模样,辛衣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心里忽然又有点悲伤。她收起弓箭,蹲在小雪狼面前,轻轻抚摩它的背,问道:“你还好吗?” 小雪狼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辛衣的手掌,辛衣只觉得手心痒痒的,不由笑出声来,道:“你这小家伙,这回不再咬我了?” 她抬头望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明白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只是这样空手回去,会不会气坏爹爹呢? 她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尘沙,望望小雪狼,笑道:“要不然你干脆还是当我的猎物算了,我回去也好交差啊。”小雪狼似乎能听懂她的话一般,小身子往后一缩,不满地对着辛衣发出了一声低嚎。 辛衣嘻嘻一笑,翻身上马,道:“和你开玩笑的。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小心,再看见黑狼就躲远一点,要报仇,先留着命吧。” 她扬起马鞭,一甩,马儿长啸一声,迈开了四蹄。 风刮过,芒芒四野,如一层层浪卷过。天空,有雪花飘落。落在了辛衣的额头上,化成了细细的小水珠。 “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初雪来得是那样早,一片片的雪花在风中飞舞盘旋着,荒凉的原野,突然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在顷刻间复苏了一般。 嗅着那淡淡的初雪的气息,辛衣回过了头,远远的,那个小小的白色影子正慢慢与大地融为一体,那点刺目的白也瞬间融进了漫天的雪花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只有它那长长的狼啸,还在原野上回荡着,跟随着辛衣奔驰的马蹄,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旧时相识陌路人 雪下得很大。只一会的功夫,地上便渐渐有了积雪,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与地已经连成了一线。 辛衣没有穿避雪的蓑衣,外衣已经被雪珠子溅湿了,雪水顺着脖子流进了背脊,透心的凉,十个手指头也被冻得发僵,几乎连缰绳也握不住。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她万万没想到,身下的马儿只行了几里地便突然瘫倒在了雪地里,好在她反应快,及时跳了下来,才没有被累及。 马儿倒在雪地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它只勉强睁眼望了自己的小主人最后一眼,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辛衣蹲下身子,望着死去的马儿,不知所措。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就如每次习惯的那样,轻轻抚过马儿长长的鬃毛。 长久以来,只要是她想要的,宇文化及都可以给她,所以她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最珍贵,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失去,包括这匹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黄骢骠。她只知道,自己想找它的时候它自然会在马厩里静静地等她,即使几天不去寻它,不去看它,它也会被马师和马倌照料的很好。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它竟然再也无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无论在那个角落,哪个方向,都再寻不见它的踪迹。原来,看不见摸不着爱不能痛无用,便是死亡吗? 她在马儿身旁呆立了片刻,任雪落满了衣襟,小脸儿也被冻得通红,终于还是取了弓箭,转身踏雪离去。 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那一串长长的脚印和那个小小的身影。 辛衣不知道自己已经行了多远,也不知道回家的路还有多远,她只看见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雪,也更加放肆地飘舞着,那满天的琼花落在荒凉的原野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可是,辛衣却再没有了赏雪的心情,她浑身上下,连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厚厚的马靴里也渗进了雪水,脚,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如果现在有人看见她一定会取笑她的狼狈吧。 可是,她还是希望能遇见什么人,或许爹爹见自己久久不归会来寻找,或许会碰到外出狩猎的猎户,只要再坚持一下,一定会等到的。 心里怀抱着这个期望,辛衣继续往前走着,直到她终于失去自觉,昏倒在了茫茫雪地中。雪花不停地覆盖在她的身上,柔软而温柔,就如同想象中母亲的手。 远远的,传来了阵阵狼啸声,落日如血,映红了白色的大地。 再醒来时,辛衣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温暖而又陌生的屋子里,她只刚转过头,便又一次地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淡得象浮云的影子,黑得如深潭的旋涡,仿佛如此熟悉,刚刚才想靠近,却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寻不见,觅不着。 辛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给按住。 “你先别动,再躺会。”玄衣男子第一次对她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清冽如泉,冰冷润滑,在空谷中回荡。 辛衣揉了揉眼睛,说道:“我记得你。” “哦。是吗?”玄衣男子对着辛衣笑了,他眉间那点红,犹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般,妖异而刺目。 辛衣忽然笑了:“原来我不是在做梦,你是真的人,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玄衣男子凝视着她的脸,良久,道:“或许,我本来就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吧。对于你而言……” 辛衣还未觉出这话中的含义,玄衣男子却已将视线移开了。 “是你救了我吗?多谢。” “不用谢我。我是你师父,救你本就是应该的。” 辛衣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师父?” “我名唤扶风。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父。” 窗弦边,朗月寒雪,有暗香盈袖,扶风就立在窗边,如萧萧清风,明爽俊朗。 辛衣从来没有见过象他这样好看的人,却也没有遇见过象他一般奇怪的人。哪有人,会这样莫名其妙地说自己是她师父的? “你说你是我的师父?”辛衣歪着头想了一下,道:“难道你是爹爹为我新请的骑射老师吗?” 扶风微微一笑:“我能教你别人所不能教的东西。”只见他轻挥衣袖,五指并拢,随意挥洒,自空中虚空劈出一掌,哧的一声响,对面几丈远的一只蜡烛已经熄灭,留下淡淡的青烟,短暂的凝滞后,蜡烛断做两截,落在了红木的桌子上。 辛衣顿时看呆了,半响才惊呼道:“好功夫。” 扶风道:“你以前学的,都是马上功夫,至于马下功夫却是一片空白。行军作战,或许使得。但若要保护自己,却还远远不够。你,愿意学吗?”他双手随意地背负在身后,抬眼望她,风姿卓然,翩然若仙。 辛衣眼睛亮亮的,连连点头:“愿学愿学。”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又迟疑了一下,道:“我们并不熟识,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呢?你上次说我们认识,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我们真的认识吗?” 窗外有风吹来,扶风黑色的发与玄色的衣随风轻动,他背过身,避开了辛衣追问的眼神,低声道:“我早就认识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声音很轻,轻得似乎一碰便会消散。 辛衣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想了又想,可是却找不到记忆中半点与他有关的东西。 “你现在不愿意拜师,我也不勉强。我会等,直到你愿意开口叫我师父。”扶风淡淡地转开了方才的尴尬,道:“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马车,这就送你回去吧,免得你家人担心。” 辛衣朝外面张望一下,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过亥时。” “什么?”辛衣大吃一惊,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她一溜身跳下床来,舒展了一下四肢,却惊奇地发现身体的疲倦已经完全消失待尽,格外地神清气爽。 扶风将她的弓箭递过,黑亮的眼睛里仿佛藏着许多未说出的东西,却只轻轻说了一句:“拿好了,别再丢下它。” 辛衣接过弓箭,紧紧握在手中,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怎么也读不懂他眼中的氤氲。 几个青衣仆人将辛衣引上了马车,临行前,辛衣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往外看去,只见黑色的夜幕中,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仿佛已与夜色连成了一片,只有借着地上白雪映出的光,才能辩出他的轮廓,如山棱秀竹,挺拔而俊朗。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 马车终于行到了宇文府上。等辛衣走进大门,马上引起了一阵骚动。下人们上下奔呼着:“三少爷回来了。” 虽然夜已深,整个宇文府却依然灯火通明,无人入眠。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士及此刻都聚在大厅,一听见辛衣回府的消息,都一下子涌了出来。 宇文述抢先一步抱住辛衣,上下打量一番,道:“辛衣,你没事吧?” 辛衣摇摇头:“我没事,爷爷。” 看见辛衣,宇文化及紧锁了好久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可当他看见辛衣空空的手时,脸色却慢慢地变了,问道:“你的猎物呢?” 辛衣咬咬嘴唇,抬头对上父亲严厉的视线,道:“没有。” “没有?”宇文化及目光如利刃,瞬间划破了辛衣的心,“你竟然就这样空着手回来见我?” 辛衣望着父亲发怒的脸,慢慢抿紧了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宇文士及赶紧拉住宇文化及道:“大哥,人回来就好了,你就别怪辛衣了。辛衣,快过来给你爹爹认个错。” 辛衣走到宇文化及面前,直直跪了下去,头却昂得高高的:“请爹爹处罚。” 宇文化及望着眼前这个倔强而又骄傲的孩子,抛下了一句冷冷的话:“那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你的错误吧。” 第10章 宇文化及发了话,谁也不敢来劝。 宇文述只摸了摸辛衣的头,叹口气,便和宇文士及离开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长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严厉冷酷,偏偏这个小孙女,也和她父亲一般较劲。 夜,很深了。诺大的院子里,只有辛衣一个人跪在那。 她的背挺得直直的,眼睛酸酸的,却没有泪。她早就已经不会哭泣了,在她还不知道眼泪的意义时,她就已经失去了它。 飘了一天的雪花,象怎么也下不完一样,柔柔地覆盖着大地,才刚刚扫干净的院子,转眼间又落满了这白色的飘絮。辛衣伸出手掌,轻轻接住那晶莹的雪花,看着它一朵朵融化在手心又一朵朵覆盖上来,自言自语道:“这么美丽的东西,却为何消失地这么快?” 宇文府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诺大的府邸只有西院还有留有亮光。可是辛衣却看不见,她的面前除了白雪所反射出的亮光外其他的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良久。 一个人影悄悄地立在了她身后,冷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暖。他只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望着辛衣倔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直到肩头也落满了雪花,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那人又顺着来时路慢慢踱了回去,任淡淡初雪的清香掩盖了他带过的气息。 夜。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了晕黄的月光。 辛衣的影子被月光渐渐地拉长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似乎忘记的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忘记了心底的伤。 她意识慢慢地涣散,迷迷糊糊,但每次总在要睡去的一瞬间惊醒,才想起,她不是在自己温暖的房间,而是在露天的院子里罚跪。可是真奇怪啊,现在就明明是下着雪的冬天,为什么自己的身躯会这么温暖,仿佛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为她挡去所有的寒冷与孤独。 怀里,似有异物在微微蠕动。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怀里已经多了个小东西。 “小雪狼?”辛衣叫出了声。 可不正是那个小东西吗?那双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特别显目,而它温暖的身体更象熊熊燃烧的炉火熨贴着她的心。它就这样乖乖地躺在她怀中,为她驱赶着寒冷。 “你怎么来了?”辛衣又惊又喜。 小雪狼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叫。 “呵呵,你是来报答我的吗?”辛衣轻抚着它柔软的毛,道:“谢谢啦。那我们现在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小雪狼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她的手心,辛衣只觉得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自手心传到心底,低声笑出了声。 月斜星稀,梅蕊轻绽,花落无声。 月光下,一人一狼,相互依偎。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发白的时候,宇文府的下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三少爷居然还直直地跪在那里,他们不明白这个眼睛象天空一般湛蓝的孩子,为什么脾气竟会这样倔强? 雪,早就已经停了,天空一片清朗,在人们没有留意的时候,一个雪白的影子,敏捷地跳入了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少爷,你跪了一夜了,还是起来吧,仔细伤了身子啊。”宇文家资格比较老的王管家终于看不过去了,辛衣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跪在露天一整夜怎么也说不过去啊。他上前一步想扶起她来,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刚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半响他才转过身,汕笑道:“老爷起身了,今天这样早。” 宇文化及很早就已经起床了,他消瘦的脸上仍如平日一般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动,只有那黑黑的眼窝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的秘密。他,只怕是一夜无眠。 宇文化及看也没看僵在一旁的管家,走到辛衣面前,道:“跪了一夜,你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辛衣眼睛直直盯着地面,用生硬的语气答道:“我不该失手,不该空手而归。” “不,是你的心太软。”宇文化及眼中光芒一闪,“辛衣,一瞬间的心软,会让你失去最好的时机,更甚者,会送掉性命。你必须要果断,必须硬下心来。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你的亲人。”这最后一句话,从宇文化及的唇齿中蹦出,一字字如惊雷般敲在辛衣心上。她惶惑地抬起头望向她的父亲,却看见了他眼中的决断。 “起来吧。回房好好歇着,今天,不用练习了。” 辛衣慢慢从地上站起,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从云后露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可她却觉得浑身冰凉。 此恨无关风与月 雪狼,真的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不仅懂得知恩图报,而且还是个小机灵鬼。日间人多时,辛衣根本就寻不见它的踪影,也不知道它找了个什么去处藏匿起来了。可是一旦她身边无人亦或夜深人静时,这小东西就会从某个角落突然钻出来。有了它,辛衣仿佛就多了一个贴心的朋友一般,有时候心中纵然有许多委屈,但只要一见它,和它说说话,便会烟消云散。 她真是喜欢极了这个小家伙,时常会背了爹爹从厨房里偷了食物来喂它。她从心底希望着它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尽管她也知道也许某一天它就会永远地离开这里。不知为什么,辛衣总是从小雪狼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许他们都是骄傲的,却又都是那样渴望着温暖的孩子。 可是,也因为它,辛衣失去了夺得家传宝弓的机会,最后的获胜者,是她的三叔宇文士及。连杨广也为辛衣的落败感慨了良久。 虽然辛衣可以不在乎输赢,可是宇文化及在乎。 自从那晚之后,宇文化及对辛衣的训练更加苛刻起来,不仅练习的时间延长了,训练量也一天比一天大。他不喊停,辛衣也从不叫苦。这一对倔强的父女,出奇地像,却又出奇的叫人看不透。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两兄弟得知辛衣受到处罚,一连几天都是神气活现的,每次看见辛衣都是一副想找茬的样子,可辛衣对于他们的挑衅,完全不想理会。尽管如此,也还是有避不开的时候。比方说,今天…… “喂!宇文辛衣,你给我站住。” “听见没有,别想跑!” 辛衣看看前后的去路,都已被这两位“兄长”堵住,她站在原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懒洋洋地挑眉一笑,道:“两位哥哥,有何指教啊?” “宇文辛衣。你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得和我们打的赌了吧?” “赌约说的明明白白,如果你输给了我们,就要当众向我们磕头认输。现在,是该你兑现赌注的时候了。”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得意洋洋地望着辛衣。 “赌注?什么赌注?”辛衣笑了。 “你想赖帐吗?”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一楞,既而大怒。 “说我和你们有赌约,那你们可有人证物证?”辛衣小脑袋一晃,眼中闪过一丝戏噱。 “哼!我们指天为誓,有天地为证,你输了不认帐,居然连天都敢骗吗?”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被辛衣气得够呛。 “天?天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宇文辛衣才不吃这一套。你们若是怕天,就躲到你们娘亲的怀里去吧。”辛衣嘻嘻一笑。 “你!好你个小蛮子!居然出耳反耳,戏弄我们。承趾,我们上!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再嚣张跋扈!”两个少年眼见四下无人,辛衣又无箭弩在身,当下把衣袖一卷,便要挥拳上去。 “要打架吗?好啊!本少爷正心烦,还愁没地方发泄呢。来吧!”辛衣将衣襟的下摆往腰间一系,揉了揉拳头,眼睛亮闪闪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两位宇文公子本来还有些迟疑,眼见她如此挑衅,当即火上心头,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于是,三个少年瞬间就扭打在了一起。小辛衣以一敌二,居然也没落下风。小孩子打架,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招式可言,无非是你一拳过来,我一脚过去,就算平日里练习了诸多骑射功夫,真的打起来谁也不记得那些个名堂。辛衣人虽小,身材也比不上那两人高大,但却正好胜在灵活游动,她出拳狠,反应快,躲闪又迅疾,一时竟是占尽便宜,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虽人多势众,却也不见奈何得了她。只见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乱成一团,一会是这个被压在地上。一会是那个脸上挨了一拳。宇文家的几个仆人早已在一旁看傻了眼,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赶着向宇文化及去报信。 “啊————”突然间宇文承基发出一声惨叫,倒退几步,捂着手臂,指间却已经有鲜血流出。再跟着宇文承趾也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抱着脚哇哇直叫,脚踝上不知怎的居然也见了红。 “你!你居然敢咬人!当真是个蛮子!” 一旁的草丛,有小小的白影一闪而过,除了辛衣外,没有人察觉到。 “你们手脚都并用了,为何我动嘴就不行啊?”辛衣嗤笑一声,看宇文承趾叫得兴起,欺负他暂时没有还手之力,于是又趁机又给了他一脚。 “这小家伙,居然也来插一手。”辛衣朝草丛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这小雪狼啊,没看见自己正玩得开心吗?她都还没有尽兴,它便等不急要出场了。 “哼!你们两个打一个,要不要脸啊?”一旁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叱。 三人转眼瞧去,却见一个小女娃俏生生地站在翠柳下,双手插在腰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身红衣被阳光映得格外刺目。而她身旁的那个少年,如涓涓溪流,清透俊朗,与女孩的骄蛮性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11章 辛衣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二人却不正是杨昭与南阳兄妹俩? “羞羞羞啊,欺负小孩,真不要脸。”南阳朝倒在地上的那兄弟二人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一边奔到辛衣面前,问道:“辛衣,辛衣,你怎样?没有受伤吧?” 辛衣理理凌乱的衣襟,扬眉笑道:“你喊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受伤?” “是啊,是啊,你是本宫的第一百零一号侍卫,怎么可能输给这两个卑鄙的家伙呢?还好今天你没事。要是下次你们两个再敢欺负辛衣,小心本公主叫父皇砍你们的头!”这后面的话是对那兄弟二人说的,只见那南阳小公主小手一挥,冲他们做了个杀头的姿势,一时居然把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给震住了,都忘记了还在流血的伤口,痛也不敢再叫了。这小公主,倒也真会吓唬人。 杨昭轻蹙眉头,走近辛衣,上下打量一番,道:“好端断的怎么会打起来的?你……真的没有伤到吗?” 辛衣摇摇头,瞧着他温柔的眼睛,心头升起的是浓浓的暖意,笑道:“放心吧。我这个身子还要留着命去做大将军呢,死不了的。” 杨昭也笑了,忽然伸起手来,似乎想替她理那额上乱了的发丝,辛衣楞了楞,却下意识地退让了几步,避开了那双温暖的手。杨昭的手在空中稍稍停滞,而后又不动身色地放了下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目光依然是那么清澈,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就如同清晨透明的阳光洒在身上一般,就算再暴戾的人,瞬时也会变得温和起来。 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哥哥……辛衣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可是,即使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她也扮演不好妹妹这个角色吧。人世间一切温情的东西,似乎,都不属于宇文家的人。 这边的闹剧好不容易才收场,那厢的家丁们终于随着宇文化及赶了过来,当众仆人看见两位小少爷一个抱手,一个捂脚,倒在地上,鲜血沾身的模样,一个个都被吓脸色发白,生怕宇文化及怪罪下来,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终于将伤者抬上藤椅直奔医馆而去。 宇文化及脸色一直都是沉沉的,但他当着昭太子与南阳公主的面并没有对辛衣说什么责备的话,可辛衣依然看得出他眼中的异样,只是她猜不透这异样,究竟是出于责难还是有那么一丝的赞许。她从来都看不明白父亲的心思。 “辛衣,一瞬间的心软,会让你失去最好的时机,更甚者,会送掉性命。你必须要果断,必须硬下心来。哪怕,面前站着的是你的亲人。” 辛衣避上眼睛,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日爹爹冷酷的话语。她的心软吗?也许是吧,无论是在面对小雪狼,还是面对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时,她都狠不下心。这一点,她太不像宇文家的人。 可是,有一天,她真的能变成爹爹所期盼的模样吗? “辛衣,辛衣。”南阳抱着辛衣的手臂摇了又摇,终于将她从神游中唤回。 “恩。怎么了?” “你最近为什么都不进宫来瞧我?宫里没人陪我玩,闷也闷死了。” “你不是有一百号贴身侍卫,还会闷吗?”辛衣皱起了眉。 “那些人都是木头,我叫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我踢他们打他们也没反应,没意思得紧。”南阳撇了瞥嘴。 杨昭无奈地望着这个妹妹,笑道:“你啊,他们不听话你会生气,如果太听话你又会无聊,|qi|shu|wang|这样的主子,你叫下人如何去服伺呢?” “我不要别人服侍,就要辛衣一个人陪我就好了。”南阳笑嘻嘻地说道。 “我是大隋未来的将军,可没有闲功夫陪你。”辛衣故意瞪她。 “好啊,好啊,你做将军,那我就是将军夫人。”小南阳天真的答道,惹得周围一片笑声。 此时,林梢轻晃,有风刮过,那一池青莲,淡淡清香,已是满园芬芳。 这一季的风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了。 ————————————————————————————————---------------- 夜,流萤似星,月寒如水。 下人为辛衣点起上好的蜡,再拢上一炉熏香,便退了下去。辛衣身着单衣,仆在案上秉烛夜读。烛光下,灯花噼啪脆响,不见烛泪淋漓,只见灯花结蕊。辛衣的眼睛明明是盯着手中的兵书,却没有真正看得几页,一旁已经研好的墨也都已经干透了。 忽然听得门边有低低叫声,她眼睛瞪时亮了起来。 “小雪狼?” 只见门开了条小缝,小雪狼圆滚滚的小脑袋悄悄从门外伸了进来,绿色的眸子中竟仿佛藏着一丝不安。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今天找了你一整天。”辛衣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它的头,“还以为你跑回家了呢。” 小雪狼低低嚎叫了一声,似乎略带着些不安,迅速闪到了一边。辛衣正在诧异间,忽然眼前人影晃动,一个人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辛衣慢慢站起身来,惊道:“是你?” 扶风微微一笑,那额间那点红,刺目而妖魅。 “你可想好了?可愿拜我为师?” “我……”辛衣稍稍迟疑了片刻,道:“我愿学,只是……” “只是不想称我为师,是吗?”扶风的发被夜风吹起,随着那玄色的袍轻轻摆动,烛火下那张俊朗的脸,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可以让人瞬间停止呼吸。 “好吧。你不愿称师,我也不便勉强。”扶风淡淡说道:“我先传你一些基本心法,只待你转日想明白时,再改称呼罢。” 辛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等得说出口,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扶风抱起,转瞬已如腾云驾雾般飞在了半空中,只听得扶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此地不易授艺,我带你去别处。” 辛衣伸手抓住扶风的衣襟,鼻翼间尽是他清爽而淡雅的气息,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身子已随他一起跃上了屋顶,在夜风中快速地穿行着。她忍不住从他怀中抬头张望,却望见了满天繁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离星星这样近。而扶风的眼睛里,就好象落进了无数点星光。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何事相看东流水 扶风,就这样闯入了辛衣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对辛衣说起自己的事情,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当然,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辛衣甚至认为他是自己所见过的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冰雕玉琢的面孔,如湖面般平静孤独的双眸,这样的男子静立在那里便是一幅水墨画,着色浓淡相宜,意境悠远深幽,正应和着他身上那玄色的衣,覆在肩头纷飞不羁的发,以及他脸上永远淡漠的神色,如化在水中的墨迹,漂浮、纠缠、尔后便如谜一般的沉淀。或者说扶风本身就象是一个谜。 对着这样一个人,辛衣无论怎样都喊不出那声“师父”。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排斥着这个称呼,仿佛只要对他喊出这个词,心底的某个角落便会隐隐作痛起来。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呢?”辛衣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提出这个疑问。 “辛衣。你又为什么想当将军?”扶风反问道。 “为了能一展抱负。” “那么,好好学吧。终有一天,你用得上它。”扶风的声音清冷而醇厚。 “可是,为什么你会选中我呢?”辛衣立在风中,望着他如山棱秀竹般的身形,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尽管她是真的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他会对她另眼相待,甚至以平生绝学相授呢?他的这些本事,自己虽然只是学了一些皮毛,可其中的奥妙与玄机却已足够使人叹服,更不用说那日扶风随意演示的断风掌,如行云流水,随意挥洒间竟有断石斩金之力,着实非寻常技艺可比。扶风,他或许就是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吧? 尽管她有满腹的疑问,可辛衣还是决定跟随扶风修习。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她却对他存有一份莫名的信任。她相信他,没有任何条件的相信。 小雪狼,每晚也都会随在辛衣身边看她习艺。可是,它似乎不大喜欢扶风,总是离他远远的,望着他的眸子里中带有浓浓的敌意。每次扶风只要一靠近辛衣,它便会发出不满的叫声,有一次,辛衣甚至看见它向扶风挑衅的伸出爪子。 “你这是做什么?”辛衣叉着腰,低头瞪这个小东西。小雪狼发出一声嚎叫,仿佛在和她怄气一般,跑开了。 扶风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尽管小辛衣不太开心。 说也奇怪。自从辛衣修习了扶风的心法之后,练习起骑射这些马上技艺来竟然更加得心应手。每当她策马扬鞭,俯身于马背上连珠发箭,每枝羽箭如飞火流星般刺穿靶心,苛刻如宇文化及,也禁不住露出了赞许之意。 那属于童年的许多时光,就在这样张弓策马间飞逝了。冬雪纷飞,春暖花开……一季追着一季,悄然交替,转瞬间,韶华流去。 这日里,风和日丽,杨广在御花园设宴赏花,传昭宇文述陪席,辛衣也被点了名。于是,她换上正装,随爷爷进了宫。 皇宫的御花园,姹紫嫣红,柳莺娇啼,一派富贵气象,完全不同以往东宫那处处躲闪、隐晦做作的矫姿。成为君王的杨广早已经卸去了那层刻意的伪装,他再不用布衣轻履,故作简朴,也不用为了迎合别人而曲以委蛇。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再没有人可以限制他的欲望,桎梏他的行为。 第12章 既然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宝座,那瞒天过海的戏也就没有必要再演下去了。 满园春色中,杨广身着赤黄色缺胯长袍,腰围十三环玉带,头戴玉冠,谈笑挥洒,意气风发。其左右各有一美人相傍,莺莺燕燕,婉转风流,好不快活。 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了太子杨昭,淡雅萧然的他在群臣之中显得格外显眼,但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倦怠,苍白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辛衣曾听南阳说起过,杨昭从小就身体抱恙,常常要与汤药相伴,此刻不知道是否是旧症复发了。 皇上设宴,请的都是一些亲信大臣,当中许多面孔辛衣都很熟悉,这些人大多都与宇文府来往甚密,不是宇文家的挚友便是党阀同盟之类。这其中只有一张面孔是完全陌生的,这引起了辛衣的注意。此人坐于末座,肤色白皙,深目高鼻,鬓发卷曲,长相竟是异于中原人,辛衣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想此人却回头冲她微微一笑,辛衣这才惊异地发现,他竟然也有一双蓝色的眸子。 “爷爷,这人是谁?”辛衣拉拉宇文述的衣袖,问道。 宇文述斜目一瞥,道:“他是兵部员外郎王世充。” “王世充?他似乎不是汉人。” “他本姓支,来自西域,乃胡人。” 宇文述看看辛衣,知道她心里所想,道:“这人虽有西域血统,但身上却无半分豪情傲骨,好好的一个男儿,却专喜做些趋炎附势之事,不是什么能成大气候的人物,你可以不必理会。”辛衣一边听着宇文述的教诲,一边还是忍不住去打量那个神情拘谨的年轻人。这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与世故。而他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时不时透出一种隐忍的乖张,尽管他总是在不停地笑着,却让人无法心生好感。仿佛此人身上天生便带了某种让人不喜的东西,无法亲近。 酒酣尽兴之际,杨广忽然起身,道:“朕望见这满园繁花,忽然想起一件奇事来。” “敢问圣上,有何奇事?” “前日夜间,朕于梦中得见一花,此花宛如仙境奇葩,风姿绰约,不似凡间庸粉,其风韵美丽使朕久久难以释怀。近日命画师画了出来,邀众爱卿一同赏玩。”旁首的两个小太监早已将画捧出,见杨广示意,赶忙将卷轴缓缓展开。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丈开的画卷上画了一片清秀淡雅的花儿,洁白的朵朵玉花缀满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盖,流光溢彩,璀灿晶莹,令人为之神往。在画师的妙笔之下,花儿的姿态活灵活现,似乎在微风吹拂之下,便会跟着轻轻摇曳一般。 一时间人们赞不绝口。 “好啊!此花当真非凡间俗品,乃仙家圣物啊。” “真所谓‘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如此奇花,臣等大开眼界。” 杨广见群臣称赞,好生得意,道:“朕命人将此花画出,就是想解朕的一番相思之意啊。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学富五车,见闻广博,可有谁知道此花名目,产于何地啊?” 一时堂下静悄无声,大臣们面面相觑,再无人出声。 “宇文卿家,你也不知吗?”杨广环顾一下四周,微微蹙了眉头。 宇文述细致端详那画卷,摇头道:“恕老臣驽钝,并不识得此花。” “皇上,要想找出此花的下落,倒也不难。”忽然下首有人高声回话,众人齐齐望去,却见王世充站起了身,正拱手答话。 “哦?你倒说说看,该如何寻得此花?”杨广好奇地问道。 “皇上只需将此花的图形以皇榜张告天下,如有得知此花名讳产地者,予以重赏,臣以为不出几日,便可有结果。” “好啊。”杨广抚掌大喜,道:“王爱卿,此事就交由你来办,如若办得好,朕就赐你黄金万两,良田万顷。” “臣谢主隆恩。”王世充赶忙拜倒在地,三呼万岁。宇文述眼见他如此形状,眼中早已露出一丝鄙夷来。 “不过是一株花草而已,又何需如此兴师动众。”辛衣冷眼见得王世充那欢喜的模样,也觉得好笑,心想爷爷看不起此人,也是有道理的,做人如果太卑躬屈膝,定会招人轻视,这个叫王世充的人,果真只是这般人物吗? 辛衣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见上方的杨广向她招手,于是走上前去。 “辛衣,朕许久不见你,不知你的箭术进步了多少?”杨广上下打量一番辛衣,颔首笑道。 “皇上可是又要考我?”辛衣眼中光芒一闪,歪头笑道。 杨广看着面前这个的孩子,眉目斜飞入鬓、英气勃发,笑道:“朕的这些臣子们常听朕对你赞许有加,说你小小年纪便箭术超群,可谓京城第一神箭手,这话是听得多了,却一次也没有亲眼见过你的箭术,所以他们在心里大约都有些怀疑这话的真假。辛衣,今日正是好时机,你就让众卿家开开眼界吧。” 辛衣答得很是爽快:“好啊。皇上要看我射何物?” 杨广环顾四周,忽见天际飞过一排南飞的雁儿,道:“就以此飞鸿为猎物吧。朕给你两枝羽箭,看你能射下几只鸿雁来?” 辛衣接过太监呈上的弓箭,先伸手试了试弓张,而后一边搭弓张弦,一边用目光测量着那成排的飞雁。下首的众大臣早已经离了座,兴致勃勃地围看。杨昭也慢慢镀到了辛衣身边,看她昂起小脸,举弓射雁的模样,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见辛衣将弓拉了个满月,牟地伸手一放,只见一道黑线笔直弹上青天,疾若闪电,迅如流星,径直穿入那头雁颈项。那箭力道无比之大,竟然笔直穿过头雁的颈部,直向第二只雁飞去,人们还来不及反应,两只大雁已经连在一只箭上,同时坠落地面。一时间整个御花园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风儿刮过林梢。 骤然一下,喝彩声如雷般四起,人们都为这个小娃娃的高超箭艺所倾倒。 小辛衣微微一笑,手再度慢慢移向背后箭彀,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从容抽出第二枝羽箭来。这一箭,她却没有射向天际,箭头却直向墙头射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却听得墙头传来一声惨叫声,只见一个浑身黑衣,藏头蒙面的大汉已经中箭倒在了地上。 众人先是一楞,接着才反应过来,既而如炸开锅的水一般乱了起来。一个刺客被辛衣的箭射中,刹时从四周的墙头跳出了更多的黑衣人,手举钢刀,杀气腾腾,直奔杨广而去。 “杀了狗皇帝!” “狗皇帝,纳命来!” 陪驾的大臣中大部分是文臣,那里见过如此场面,许多人当下已经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或者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四处逃串,现场乱成了一片。 “有刺客!有刺客!” “来人啊,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杨广大惊失色,面前早已被亲卫层层保护起来,伴驾的两个美人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扑在杨广怀中,娇躯颤抖,已哭出声来。 辛衣早已收箭挽弓,护在了杨广前面。那边宇文述已经带领御林军赶了过来,迅速与刺客们交上了手。眼见场面渐渐被御林军所控制,辛衣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刚想步下台阶,去帮爷爷的忙,忽然只听耳边几声“嗖嗖声”,已有人大喊一声: “辛衣,小心。” 辛衣错愕的回头,却猛不料一个人已抢在了她面前,为她挡下了暗器的袭击。 等辛衣回过神来,杨昭高大的身躯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来,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的袖袍,辛衣吃力地托着他的身子,心一阵比一阵的慌乱,手也颤抖起来。 “昭儿,昭儿!” “来人啊!快传御医!” 仿佛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旋涡,辛衣整个人似瞬间被卷了进去,她再也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分不清那旁边错乱的人影,除了杨昭那苍白的脸和满地的鲜血…… ———————————————————————————————------———————- 杨昭受的伤并不很严重,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暂时晕眩了过去。虽然如此,辛衣还是自愿留在了东宫,一直等到杨昭醒来。 南阳一直坐在杨昭的床边哭,两只眼睛哭肿得象桃子般大,辛衣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自己心里也乱,只好任她大哭着。 杨昭终于醒了过来,他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南阳在责怪辛衣:“都怪你!要是我哥哥有什么事,我一定叫父皇砍你的头。”于是他说了声:“南阳,你又在说孩子话了。”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南阳揉揉眼睛,忽然一把抱住杨昭,眼睛又湿润了。 “我这不是好了吗?南阳乖,不哭了。”杨昭的声音是那样轻,他没有力气去抚摩南阳的头,只好对她微笑着,轻声安慰着她。 辛衣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他,心里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许多杂乱的滋味交缠在了一起,分也分不清楚。 “以后再别这样了。”辛衣喃喃道:“再不要这样……” 杨昭抬头看她,唇边挂上了淡淡的笑:“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不要冲到前面。有危险时,要记得先保护自己。” 辛衣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赶忙背过头,不敢再看他温柔的眼睛。 那天夜里,辛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她谁也没有搭理,一个人坐在青莲池边发了半天的呆,连小雪狼在她脚边磨蹭,轻咬她衣襟,也没有让她打起精神来。 “好奇怪啊,我竟然会想流泪,你说,这是不是很丢脸呢?” 第13章 辛衣轻轻抚摩着小雪狼的皮毛,说道。 小雪狼抬起绿眸好奇地望着她。 “我到底是怎么了?” 池塘水凉,清风朗月。那个蓝眸的孩子抬头仰望着天空,眼睛里满是迷惘。 离她不远的地方,扶风静静立在屋顶上,宽大的袖拢被风吹起。他望着辛衣的背影,蓦然轻叹。 “辛衣,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呢?” 为君相思别经年 杨昭的伤,很快便痊愈了。可是他的痼疾,却越发见得厉害起来,竟是一日重过一日,即便服了再多药,换了再多的方子也不见好转。眼见当下已是春暖花开,燕语呢喃,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如经冬枯草一般慢慢枯萎、凋零。面对此种情形,御医们都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杨广急命传昭天下,民间如有能治好太子病症的,拜官五品,投之富贵荣华,以为名状。一时间,为了太子的这个病,把宫中上上下下给折腾了个翻天覆地,眼见得那宫中所藏的名贵药材不知道用掉了几何,候症的大夫也不知换了几批。 辛衣常常随了南阳去探视杨昭,来来往往间,自己府中藏的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首乌也被她抱来了一大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辛衣来探病,杨昭的精神就会好上很多,情形好时,还能倚着床和她说笑片刻。平日里,辛衣总是捡了些听来的趣事说了来与他开心,有时候呆得晚了,看他喝了药,灯影摇曳下,沉香熏人,杨昭似睡非睡地听着她的闲言,慢慢合上双眼,可一旦她停下来,他紧闭的睫毛就会微微颤动,睁开眼来,眼里满是三月粼粼的波光。 那天辛衣照例进宫来探望杨昭,路上却遇见了那个西域胡人兵部员外郎王世充。也许是受了爷爷的影响,辛衣一看见到他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也禁不住心生厌烦,可偏偏对方是个不识趣的,没事找事和她说了半日的话。 “宇文公子,前日我已经将皇上画卷中的花名寻出,你可得知此事?” “哦?王大人这样能干,如此快就寻到结果,那倒要恭喜大人了。” “原来此花名叫做琼花,生在江都一带。”王世充倒没有听出辛衣话中的讽刺来,依旧笑盈盈道,“皇上知道后,便想即刻赶往江都一观此花,可偏生殿下的身体最近一直不见好,所以才耽搁了下来。但是也放不了多久,估摸着近日便要出发了。宇文公子一向得皇上宠爱,说不定也会被选中伴驾前往呢。” “这琼花,当真就有如此美丽吗?”辛衣忽然心头闷闷的,有些不悦起来,莫非在杨广的心中,太子的身体还比不上一朵琼花来得珍贵吗? “其实,这看花也还是其次,皇上早就有意南巡,在洛阳修建东都的事也早就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南巡?”辛衣微微一惊,“莫非,皇上日前下令开凿运河也是为了此事吗?” “这个嘛,我就不好说了。天子的心思,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轻易看懂的,聪明如宇文公子,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王世充笑得很是卑微,看得人心里好生不舒服,仿佛咯了一个什么东西在胸口般,难受得紧。 进了东宫,辛衣并没有把这消息告诉杨昭,她只坐在窗边,一个人发起呆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南阳见她这样懒懒的也不搭理自己,顿觉好生无趣,自己缠了杨昭去玩。 半日,辛衣才抬头嚷了一声:“快看,天上有雁儿飞过呢。” “有雁儿好希奇么?哪日里这空中不会飞过几只?”南阳偎在杨昭身边,看他服药,听得辛衣说话,回头做了个鬼脸。 辛衣笑道:“可惜我此刻没有弓箭在手边,不然射来用火烤着吃也是极好玩的。” “你……你……”南阳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一口气憋在半胸,不由轻啐她一口,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要尽开了窗放些冷风进来,太子哥哥他身子虚,受不得这些。” “无妨,我那里就这样不经风了。”杨昭的笑,如冬雪般洁净,“开着窗罢,还能嗅嗅春花的香味。” “太子哥哥,你喜欢迎春花吗?我去给你折些来放在床头。”南阳跳起身来,撒腿便往外跑去。 “可不许淘气去爬树,带个侍卫在身边……” “知道了,知道了。”转眼间,南阳银铃般的笑声已经在屋外飘荡了。于是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辛衣与杨昭两个人。辛衣整个人几乎已经坐到了窗格上,仰起脸儿凝眸望着窗外的蓝天,屋外有金色的阳光洒进来,映在她的脸颊上,越发勾勒出如她那如玉雕刀刻般俊美的侧面。 她忽然说道:“昭哥哥,你说,这天下有多大呢?” “天下?”杨昭仿佛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笑道,“天下之大,足够你策马扬鞭,驰骋纵横。” “是吗?”辛衣凝望着天空的深处,蓝色眸子里似有浮云飘过,她忽然认真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踏马行遍这天下,到江南江北,寻尽繁花。” 看着这个羽翼尚未丰满却已在憧憬着飞翔的孩子,杨昭心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担忧,或许,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一直以来都是他没有却无比渴望的。好比那骄傲飞扬的率性,仿佛天空也盛不下她翅膀,如此张扬,又如此让人艳羡…… “辛衣。”他忽然低声唤了她的名。 辛衣回过头,看向他:“恩?” “如果有一天……” “什么?”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低得仿佛只有一条细细的线牵引着,随时都会断掉。辛衣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辛衣这回听清楚了他的话,却整个人都楞住了。她望向杨昭,他平静的眸子温柔而萧然,唇边依然挂着笑容,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仿佛那说的只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你能替我看遍这天下的美景,踏遍这青山座座,望尽这繁花流云……”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辛衣猛地站了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痛还是怒,她大声说道:“我只会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的天下,你自己去守护,你想看的风景,自己去看遍。我,绝不会帮你去做这样的事!” 她一跺脚,冲了出去,正好撞上南阳,把她手上一大捧花给碰散了一地。 “喂!你这家伙,走路怎么不长眼睛的?喂!别走啊?辛衣!你去哪里?”南阳悻悻地一边揉着自己被撞疼的手,一边抱怨地嘟噜着:“太子哥哥,辛衣她……”她说到一半的话没有说完,却被杨昭脸上的表情给震住了。 他苍白的脸,宛如透明的琉璃,而他眼中的光芒,却仿佛穿透浓雾的星辰,明亮而迷离,分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 **************************************************************************** “你来了?”扶风负手站在柳树下,望着远方,眸中有沉沉的雾霭。 “恩。”辛衣点点头。 “上次教你的那几个招式,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 “如此,让我看看吧。”扶风话音未落,身型已经腾空而起,黑暗中他纷飞的长发和宽大的袍袖铺展开来,如一只风中展翅的黑鹰,掌风凌厉,如行云流水,看似不经意的一招,却是暗藏气象万千,直奔辛衣而来。辛衣后退几步,五指并拢,气运丹田,开合转承,电光火石间,已与扶风过了数招。 “好。”扶风一点头,掌风牟然一变,如漫天交织的幻影,从四面八方洒下,辛衣招式一滞,脚下跟着一个踉跄,眼看无法接住这变化万千的一掌,正在暗叫糟糕,忽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扶风的掌却硬生生在她前方停住了。 他慢慢地收回掌,深黑的眸子中似有波涛在涌动:“你,分心了。” 辛衣待要分辨,可刚说了一个字,又觉得理亏起来。她,是分心了。她还为着日间杨昭的话在耿耿于怀,她是在恼他,如此轻率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真当他是自己的哥哥一般,希望他的身体早日复元,希望他不再受这病痛之苦。当日雪地里失去爱驹的的悲伤,她再也不想重历一次,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失去有多痛。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你累了,回去歇着罢。”扶风的发被夜风吹起,几缕乱发拂过他的面,这使得辛衣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无法从他那永远淡然的语气中分辨出他的情绪。只有他那额间那印记露了出来,殷红,刺目,在夜色中透着妖异的美丽。 “我不累,你再多教我一些吧。”辛衣摇头说道。 扶风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轮弯月,道:“辛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你必须学会面对生死,面对失去。这或许很残忍,但却是你永远无法回避的东西。这世间,人也好,仙也罢,谁都有无法企及的愿望。”这几句话,虽一如往常般低沉冷淡,却是大有深意。 辛衣惊异地注视着扶风,为什么,他竟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扶风没有再回头,长衫轻动,人已往远处走去,辛衣望着他那几乎与夜色合为一体的背影,竟觉出几份淡淡的萧瑟来。 那天夜里,辛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有一个少年,轻衫贵气,骑一匹黑色骏马,向她微笑着招手。少年宛如天边傲人的骄阳,那样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第14章 他笑,便似将世间所有的阳光也揉进了其中,温暖而绚烂,使人怎样也移不开视线。而他看着她的眸子却是如此温柔,仿佛秋日的荧月,缠绵而朦胧。 可一梦醒来,辛衣却怎样也想不起少年的模样,她只记得那双黑色的眸子,和那阳光的味道…… 残梦难续,她翻来覆去,却再也合不上眼,最后干脆和衣坐起,望着窗外那轮寒月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远远的有鸡畜声传来,天边慢慢露出了鱼肚色,清晨的风卷来了栀子花儿残留的香味,冷冷的,淡淡的…… 这日,宇文化及没有象往常一般让辛衣练习骑射功夫,而是将辛衣领到后院一个房间前,然后递给了辛衣一把匕首。 “爹,这是做什么?”辛衣接过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心头莫名地开始慌乱起来。 “拿着它,进去。”宇文化及眼神冷得如冰。 辛衣望望那门,拿着匕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门里面,是什么?” “是你的猎物。” “猎物?” “杀了他们。否则,你就不要再走出这扇门。”宇文化及对上小辛衣惊恐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辛衣握着那小小的匕首,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脑子中嗡嗡做响,耳边爹爹的声音在反复地响着,刺耳而冷酷: “你不可再心软,不能再心存怜悯之情。辛衣,是要杀了猎物,亦或是被猎物所杀,怎样的结局你自己选择吧。” 辛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了这个门,又是怎样出来的。她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所有的过程,似乎很短,只有短短的一瞬,又似乎很长,仿佛过了长长的一生。那黑暗的房间里,那几双明晃晃的眼睛,和那刀刃划过的寒光,冷得叫人冰冻的鲜血,还有那临死前的哀号,绝望而刺骨,如噬骨的恶咒,与成千双滴血的眼睛,疯一般地朝她扑来。而她只做的,却只有杀、杀、杀……直到,再也看不见眼前的所有。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死,其实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那一天,辛衣是被人抬回房间的。 宇文府中没有人敢去探寻,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是看见这个尊贵而骄傲的三少爷如血人般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匕首。 这本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们却看见宇文化及在笑。是的,他在笑,尽管这笑看起来是那样的扭曲: “辛衣,你不愧是我的儿子,做得好,哈哈,做得太好了。” 这人,莫非都疯了吗? 辛衣被送回房间后,便发起了低烧,一直昏迷不醒,时而还说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有小丫鬟俯身下去,却听得那一声声叫的,却是“娘亲……”二字。如此反反复复,折腾直到后半夜,烧才渐渐退了下去。 半夜里,辛衣房前闪进一个人影。他慢慢走近,最后坐到了辛衣的床头,低头久久望着她的脸,手指轻抚上她的面颊,怜惜而温柔,原本淡漠而清冷的眸子里也仿佛有了别样的感情。半响,他轻叹道:“辛衣,不要怕。无论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不知何时,辛衣慢慢睁开了眼睛,待她看清眼前人时,那双倔强的眸子忽然松懈了下来,心中的委屈与惊惧也如海浪般涌来。终于,她投进那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低声喊了一句: “师父。” 只缘感君一回顾 阳春三春,和风轻送,那满枝桠的繁花和着一树的芬芳悠悠随风飘落,如粉蝶儿般扑在了池塘的水面上,水中那淡淡的红,和着翠色的青色,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可是辛衣却没有那份惜春和怜花的心情,她将手伸进了池塘中,用力地擦试着,一遍又一遍,搅乱了那一池青莲,更搅乱了自己的心。她就这样反复地搓揉着,仿佛那手上有许多洗不尽的污秽。可纵使洗过再多遍,她却还总是嗅得见手上那残留的血腥味,仿佛那天的梦魇已在她心头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论如何,都无法使之消去。 “哼,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有何大不了的,便吓成这样,真是个胆小鬼啊。小蛮子,好好学着吧。这,只是个开始。”宇文承趾的讥笑声从没有象现在这般刺耳,辛衣恼火地弯弓给了他一箭,这才将他赶跑了,可当她放下弓箭,却沮丧的发现,自己是真的在害怕。 身为宇文家的人,她早就知道,面对杀戮,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再过一两年,她也会随军出征,到边庭去历练,手上迟早都会沾满鲜血。鲜卑贵族,从来都是马上得江山,刀剑成霸业。这是早就明了的事实。可直到真正要去面对时,辛衣才感到自己的脆弱。原来,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无论表面如何骄傲飞扬,也抵不住那取人性命时脑海里瞬间涌上的恐惧。她不敢去想,当这一切真的成为习惯时,会是何种情形。 “辛衣。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许你如此懦弱。”宇文化及在她生病的期间,只来看过她一次,只开口说了这一句话,却足以触痛辛衣心底的伤。她明白,爹爹对她抱有无尽的期许,这宛如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层层覆缠住了她的心,让她根本无路可退。可,这真的就是自己预定的命运吗?如果可以改变,如果……她还能有另外一种选择吗? 不知何时,辛衣才从水中慢慢抬起双手,十指交缠着,紧紧合拢来。手指,这才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可这肉体上的疼痛又怎能抵消她心上的伤。 裤角,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了一下。辛衣低下头,却看见小雪狼那双绿色的眸子。“是你啊。”她露出笑,俯下身,将小雪狼抱在了怀中,头靠在它软软的身子上,轻轻摩挲,道:“对了,我都忘了,还有你呢。” 诺大的宇文府,除了爹爹那双严厉的眸子,其余的目光都是疏离而冷漠的,哥哥们对她是厌,下人对她是畏,只有待在扶风和小雪狼身边时,她才会忘记那些不安,冰冷的胸口也才会渐渐暖和过来。 “你以后,要对我师父好一些,可不许再闹别扭了。”辛衣笑着说道,小雪狼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想从她怀中跳出。 “你还是不喜欢他吗?”辛衣不解的对上它那深绿色的眸子,问道,“可是,我喜欢他啊,他是我的师父。” 是啊,他是她的师父,是她在受到委屈后可以依靠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小雪狼却突然低叫一声,一溜身,硬生生自她怀中窜了出去,任她怎么唤也唤不回。真是奇怪的小家伙。 午后,天上突然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淅淅沥沥的,滴在人心头,宛如一曲哀伤的琵琶。辛衣坐在书桌前,手持一卷兵书,看得入了迷。 “看什么呢?”冷不防,手中的书被人送后抽走,把辛衣吓了一跳,待她回过头,却见南阳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小脑袋看那封皮上的描金篆书。 “《兵函玉镜》?这是什么书啊?”南阳将书胡乱翻一翻,柳眉一蹙,当即将书丢回到辛衣手中,道:“还给你,我还当是何宝贝呢?这样沉闷的书,你怎看得下去?” 辛衣拿过书,笑着瞥她一笑,道:“我可不觉得沉闷,这里面好玩的多着呢。” “好玩的?都有什么?说来听听。”南阳忽然来了兴致。 “以一人之力,调度千军万马,以谋略之思,夺取大势之利。”辛衣合上书卷,缓缓从口中说出这几句来。 南阳奇怪地望着她,楞了半日,道:“我听不大懂你的话。” 辛衣却抬手伸了个懒腰,扬扬眉,道:“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又偷偷溜出来,待会你的那些侍卫们又会急得到处寻你了。” “让他们找去罢,本公主爱上那就上那,他们可管不着。”南阳伸了伸舌头,刚露个笑容,但眉宇间又马上拢上了愁云。 “怎么了吗?难得看见你不开心的模样?”辛衣奇道。 “辛衣,你可曾到过江都?” “江都?”辛衣一怔,说道:“我只听三叔说起过,但却从未去过,那该是在江南一带吧。” “父皇说,江都有漂亮的琼花,有画阁朱楼,有红桃绿柳……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地方。”南阳说着说着,灵动的眸子中却似有朦胧的水气浮上,“父皇说要带我去江都游玩。江都,真的比大兴还要美丽吗?” 辛衣望着眉头紧锁的小南阳,心中一动:“那昭哥哥呢?也和你们一起去吗?” “太子哥哥身体尚未痊愈,不能远行。”南阳蹙起了眉,用手托着下巴,闷闷不乐:“江都再美又有何用?看不见太子哥哥,也没有人陪我解闷。倒不如待在这里自在。” 原来杨广还是定下了南巡事宜。经管早已经从王世充口中听过了这个消息,但是辛衣还是忍不住的怅然。 她望着小南阳哭丧的脸,忽然娥眉一展,抱起双手,笑道:“瞧你,哭哭滴滴的成什么样子,这分离聚首,如落叶花开,再自然不过,有什么了不得的。去了,又不是不回来。” “那你可要等着我啊。”南阳一边抽泣着,一边揉着眼睛,道:“在我回来之前,不可以认识别家的女儿,不许忘记我。可要记得,我要做你的将军夫人。” 辛衣望着她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窗外传出一声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落在地面上。 辛衣眉一皱,推开窗,却正好和窗外一人照了个正面。 第15章 一时间,双方都楞住了。 “宇文承基,你在这里做什么?”辛衣没好气的问道。 宇文承基神色慌张,脸涨得通红,当下便要拔腿离开,可下半身仿佛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似得,动弹不得。辛衣正在诧异,探头一望,却见一个白色的小身影蓦地朝宇文承基身上扑去,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得宇文承基发出一声惨叫,手上流出了鲜血,眼见他右臂上那尚未痊愈的伤口旁又多了一个伤口。 “小雪狼。”辛衣大喝了一声,“住手。” 小雪狼听得辛衣的训斥,不情不愿地从宇文承基身上跃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将尖尖的爪子按在了松软潮湿的泥土上,用凶狠的的目光盯着宇文承基,喉咙中不断发出低低的嚎叫声。 “雪狼?这是那匹雪狼?”宇文承基待看清偷袭者的面目之后,眼睛里好似要喷出火来,退后几步,恨恨说道:“好你个小蛮子,你竟敢在家中偷偷豢养狼,还纵狼伤人!我要去告诉爹爹,宰了这小畜生!” 辛衣冷哼一声,轻轻一按窗轩,纵身跳出房间,一手抱起小雪狼,满不在乎的说道:“是吗?那你就去告状好了,看看最后哭的是谁。” “你、你,你给我走着瞧!”宇文承基一跺脚,走开了。 那方小南阳已惊呼着扑了上来:“好可爱的小白狼,辛衣,给我摸摸看。” 可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小雪狼的身子,就见它一个扑闪,从辛衣怀中跳出,瞬间便消失在了草丛中。辛衣无奈地看南阳一眼,道:“这小东西,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这般暴躁。” 南阳望她一眼,忽然道:“是不是思春了?” 辛衣正端起茶杯饮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听得这一句,一口水没收住“扑”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小南阳,道:“你,从那里听来的这市井粗俗之言,胡说些什么啊。” 半夜里,辛衣被一阵阵的狼啸声给惊醒了过来。待她披衣起床,推门出去查看时,却是静谧无声,月寒如水。她疑惑地围着院子转了几圈,也不见什么异象,只好闷闷地回屋睡觉。 月光隔了窗户洒进屋子,辛衣吹熄了蜡烛,刚躺上床,忽然抬头蓦然望见窗纸上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异常。她跳了起来,一把推开窗,唤了声:“小雪狼,是你吗?” 屋旁的草丛轻轻晃动。 那个小小的影子瞬间消失在了夜幕中。 辛衣站在窗边,呆住了。 这几天,辛衣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绪不宁,甚至在练箭时射偏了靶心。她有些恼火地走到箭靶前,拔出那枝射偏的箭,随手扔在了地上。 她再走到丈开外,挽弓搭箭,抬手一扬,箭稳稳地射在了靶心的位置。再抬眸时,这才发觉宇文化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旁边。 “爹。” 宇文化及目光轻扫一下箭靶,微微颔首,道:“我前日听得承基说,你私下里养了一只雪狼,可有此事?” 辛衣点点头,并没有打算否认,答道:“确有此事。” 宇文化及端详着他的这个“儿子”,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笑来:“原来你早就已经带回了猎物,为何不早告诉我呢?” 辛衣眼睛盯着手中的羽箭,却没有答话。 “看好你的猎物,不要再让别人抢了去。”宇文化及说完这句,转身踱开了。辛衣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话中的虚实,原本抿紧的唇角也慢慢舒展开来,抬起头,露出了笑容。 有了父亲的默许,小雪狼便不用再整天躲躲藏藏了。可是,当她急着想看见小雪狼时,却怎么也寻不见它的踪影。以往,小雪狼有时候会自己跑出去觅食,几天不归也是常有事情,但是这一次,她自己不知为何竟会如此慌乱。 “师父,师父,您有没有看见我那只小雪狼?”辛衣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大口的喘气,一时跑得太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已经将自己的府邸翻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找到小雪狼,情急之下,竟找到扶风的住所来。 扶风此时正坐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身边有一童子正摇了蒲扇,煽火煮茶,院子里尽是淡淡的茶香,他端起茶杯浅浅地酌了一口,缓缓道:“你真的想见它吗?” “当然想啦。”辛衣奇怪地望着扶风,答道。 扶风放下茶杯,眉头轻轻一蹙,对童子道:“这水已经淡了,以后不可再用。”童子道:“这是去年的雪水,后窖还存有一坛上年的雨水,可要为先生换过。”扶风摇头:“淡了的。不必强求,就随它去罢。”这话,虽是对小童说的,但是他的眸子却一直望着辛衣。辛衣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但是却听不甚明。 “师父。您知道它在哪里,是吗?” “辛衣。雪狼毕竟是狼族,非我物族,该走的,就让它走吧。” “我不要。”辛衣大声说道,“它是我的朋友,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只狼而已。” 扶风望着那双倔强的眸子,轻叹一声,道:“青竹山顶,元寿松下,你自去寻它吧。” 话音刚落,辛衣已转身跑开。扶风轻负双手,站起身来,那淡然的眸子里似乎有忧色。 “也罢。我成全你的愿望,可是,你却要让她为你忍受这噬骨之痛。这纠缠,又如何还清……” 辛衣气喘吁吁地赶到青竹山,还只爬到半山腰上,便已经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厉的狼啸声,直钻入人的心底,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小雪狼,是你吗?”辛衣的心越来越慌乱,脚下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快,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山顶上。她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日小雪狼被狼群包围的情形,可,这里不是草原,又怎么会有其他的狼呢? 等到她上到山顶,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投了入了冰窖之中,浑身颤抖了起来。 只见小雪狼的身体被绑在一条长木条上,下面就是无底的悬崖,它小小的身体就在凌厉的山风中颤抖,那声声愤怒的长啸和那两个肆意的嬉笑声交织成一片。它愈是挣扎,那笑声就越发的响亮。 “你们做什么?”辛衣大吼一声,便要冲过去。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一见辛衣,大惊失色,跳了起来:“宇文辛衣?站住,不许过来,不然,我就把它丢下去。”宇文承基一手抓住木条,大声喊道。 “你们敢。要是你们胆敢伤害它一根寒毛,我宇文辛衣在此立誓,绝不放过你们。”辛衣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样用力,那样斩钉截铁,眼神冷得如寒冬的冰霜,看得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宇文承趾低声对宇文承基道:“哥,我看这个小蛮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干脆把这畜生还给她算了,免得她蛮劲上来,伤了我们。”宇文承基心中本也有些发怵,可他看辛衣手中无箭,又自持小雪狼在自己手中,不由又壮起了胆来,当即白了宇文承趾一眼,道:“怕什么,她能把我们怎样。”一边转向辛衣,大声道:“这只畜生数次跟我们过不去,想要我们放过它,你就乖乖跪下,给我们磕上三个头,本少爷就放了它,不然……”他挥了挥那绑着小雪狼的木条,冷冷一笑。 辛衣眼见得小雪狼的身体就在悬崖上方来回摆动,耳听着它声声的哀啸,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 “住手!你们不过是要我磕头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我磕便是!” 此言一出,宇文承趾和宇文承基都吃了一惊。 只见辛衣握紧了拳头,高昂着头,膝,慢慢地弯了下来。 生死为谁一掷轻 青竹山上,有翠竹连片,植于山崖,应风而生,得雨而茁。那漫天遍野的竹叶沙沙声,与山风的呼啸相和,有如万千蚕儿正在咀食桑叶一般。辛衣的话音刚落,一瞬间,那风声与竹声仿佛在瞬间停滞,四处悄然无声,山谷中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着。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所要的便是如此吗?”辛衣讥诮的眼神刺得对面那二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我跪便是。” 宇文承趾和宇文承基这次是真的傻了眼,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到这个平日里如此心高气傲的“小蛮子”居然会为了一只小畜生弯下她的膝。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动声色分毫,如今却愿意向他们妥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竹海涛歌,残阳落日,竟是分外凄婉。辛衣慢慢地弯下她的膝盖,往地上跪去,头却还是那样高高的昂着。被绑在木条上的小雪狼忽然不再挣扎了,它睁大了眸子,动也不动地望着辛衣,墨绿色的瞳仁里似乎有烈焰在跳动,辛衣对它露出了笑容,轻声说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小雪狼眸子中的光芒忽然在瞬间凝结了,它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猛地张口,死死咬住了宇文承基无意间伸到它面前的手指。宇文承基痛得大喊一声,手臂下意识地甩开来,那绑着小雪狼的木条顿时脱手而出,划出一条弧线,而后直直坠向那万丈深渊…… “不————”辛衣几步冲到悬崖边,待要伸手要去救那小小的身体,可那还能救得半分。她耳听得那悬崖上呼啸的山风肆意吹扬,眼睁睁地看着小雪狼离自己越来越远,一点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再也寻不见它的踪影,却什么也不能做,任凭一波接着一波的巨痛接连袭来,将她整个人彻底吞噬。 真的再也看不见它了吗?她不愿相信。明明只是咫尺之遥,转眼竟已相隔天涯 可是,就在方才,她还能看见它,还能感受到它的气息,还能描绘出那双绿色的眸子的所有光芒,那样明亮,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为什么,只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便已消失怠尽,魂消云散。 第16章 这上穷碧落下黄泉,待要往何处去寻,那熟悉的影儿。 辛衣站在崖边,动也不动地望着那小雪狼坠落的地方,眸子里,空洞洞的吓人,仿佛所有的神采都在一瞬间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象是化成了石像,僵硬而冰凉。她慢慢地转身,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宇文承趾和宇文承基身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怎么看也不会是出自一个孩子。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从口中吐出: “我宇文辛衣说过,要是你们胆敢伤害它一根寒毛,我绝不放过你们。” 宇文承趾和宇文承基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脸上中满是惊恐之色,他们根本就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更加没想到辛衣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些年了,她虽然会偶尔张扬地教训教训他们,可那也只是孩子间的斗气胡闹。而现在的她,却让他们恐惧。她从来都没有露出过那样令人胆寒的表情、那样逼人的气势,而她周身散发出的强烈杀气,铺天盖地涌来,如无数条巨蟒紧紧将他们缠绕,再也动弹不得,逃脱不得。 “你们今天,谁都别想走。” 话音未落,身形已动,长袖轻卷掌风雷动,卷起满天尘沙,和着如血的残阳,辛衣已经出手,化起漫天幻影,直向那兄弟二人袭去。 宇文承趾和宇文承基还没有回过神来,身上便已经连中数下,惊恐之下待要还手,却只见满天都是辛衣的影子在飘动,刚勉强避开了这头,却又被另一个所笼罩,无论他们怎样躲闪,辛衣那冰得如寒冬霜雪的眸子都如鬼魅般相随,而她那诡异而奇特的招数仿佛无穷无尽的迷宫,虚虚实实,一环接着一环,将他们完全收在其中,任其奋力挣扎,也是无济于事。二人不由大惊失色,待眼前稍稍清醒,却发现自己已经立在了悬崖的边沿,只需后退一步便会坠入阿鼻地狱。 “啊——不要,我不要死。大哥。”宇文承趾脚下一颤,几乎便要站立不稳,他哭喊着,紧紧抓住宇文承基的手臂。 “宇文辛衣!你当真要为了一只狼而杀掉你的兄长吗?”宇文承基身体颤抖起来,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他可不想就这样白白送命,“你要多少只狼,我回去都赔给你便是。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辛衣的掌生生在他们面前收住了,兄弟二人刚轻出一口气,却见她抬起了头,缓缓道:“你们也配,称我的兄长。”说罢,挥掌一推,宇文兄弟二人的身躯被重重击起,眼见便要落入万丈深渊中。 在这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蓦地从旁窜出,手中物事一扬,一条长带应力飞出,如灵蛇吐舌,卷起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的身体,一收一带间,便将两人拉了回来。 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侥幸死里逃生,已经瘫倒在地,吓得昏死了过去。再看来人,却是宇文述。他额间尽是汗珠,惊魂未定,待俯下身探视两个小孙子的伤势,断定他们并无性命之虞,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宇文述站起身来,抬眼看辛衣,却发现这个孩子满脸都是令人心疼的悲伤,他楞了一下,却还是提起腔,厉声责问道:“辛衣,你为何如此任性?若非有人报信,我及时赶到,难道你真的要杀死他们不成?” 辛衣紧咬下唇,那蓝色的眸子中满是倔强与悲愤,她大声喊道:“这是他们该死!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绝对不会!” “你……你回来,辛衣,辛衣,你要去那里?” 耳听得宇文述焦急的呼喊,辛衣却没有回头,也不想再回头,她生怕只要再看一眼那两人的脸便会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那自心底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杀意,她更害怕被人窥破自己的脆弱与不堪。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茅草杂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前跑去,听任呼呼的风声刮得面颊生生的痛。她从来不知道:悲伤,竟是这样一种无药可救的致命毒药。 初春的雨,似乎来得特别的多,点点滴滴,从黄昏到天明,断了更漏,染了绿柳桃红,伤了离人愁客。 辛衣就这样坐在墙角,淋着春雨,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她蜷着小小的身躯,抱着膝,全身都被那如烟似雾的雨沾湿,细碎的发,紧贴着她的鬓角,滴滴的水珠,自发稍滚落脸庞,湿漉漉的一片,仿佛泪水一般。 她抬起手来抹了抹脸上水珠,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的水痕,良久,才缓缓合上掌,喃喃说道:“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流泪。对不起……” 头上的风雨忽然小了,一双布履停在她面前,她慢慢抬头,却看见扶风那淡如浮云的眸子,深邃而悠远,漫天的雨雾,将他的修长的身形密密包裹。 扶风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身,轻轻将她小小的身体抱了起来。 “师父。”辛衣低声说道,“小雪狼,它死了。”憋了一天的情绪,终于能向一个人道出,而这个人,是她的师父。 “我知道了。”扶风轻轻答道,眸子那潭平静的深水,仿佛起了点点涟漪。 “我保护不了它,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掉下悬崖,却什么也做不了。”辛衣身体贴着扶风温暖的胸膛,却如秋风落叶般,微微的颤抖。 “别再责怪自己。这万物众生,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且自在随缘去,又何必强求。” 她忽然抬起头,望着扶风,说道:“师父,请您教给我更多的本领,让我想变得更强。惟有成为最强大的人,才能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我再不要经受这般的痛楚,再不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扶风的身躯震了一下,良久,他才说道:“纵使你拥有这世间最强的力量,却仍然无法保护最重要的人,你又当何处呢,辛衣?” 辛衣楞了一下,答道:“我自当尽全力去护他,若无法如愿,最糟不过,大家便死一处。” 雨,下得渐渐大了起来,扶风替辛衣挡住了大半的风雨,自己却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雨水淌过他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嘴唇,沿着脖子,流入了衣襟内,凉得彻骨,而他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有焰火在闪烁。 “最糟不过,便死一处。”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好一个,便死一处……” —————————————————————————————————————— 江南,是何种模样呢? 辛衣望着窗外那染红了的叶儿,渐渐带上了秋的影子,她不知道江南的秋天是否也如春日一般,柳绕江堤,桃红十里。她只知道,若非亲身到过,自己怎样也想象不出那芙蓉凝素月,翠碧舞青鸾的江南风光。 立秋刚过,朝中便有旨传来,杨广正式择定了南巡的日子。 辛衣早就听爷爷说起,为了此次南巡,杨广发百余万河南诸郡男女开通济渠,遣黄门侍郎王弘、上仪同于士澄往江南采木,造成数万艘龙舟、凤甗、黄龙、赤舰、楼船。如今诸事俱已成,只等这位尊贵的大隋天子登上龙舟,便可沿江而下,直抵江南。 此次南巡,朝中众多文武大臣,都在随行之列。宇文述和宇文化及为朝中重臣,又是杨广所倚赖的心腹,理所当然也在伴驾之列。皇恩荣宠,特准其二人携带家眷前往。圣旨传来,宇文府中一片忙乱,人人都忙着准备出发的事宜。只有辛衣除外。 在一片兴高采烈的忙碌中,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孩子异样的沉默。 终于有一日,辛衣踏进了宇文化及的房间。 “爹,孩儿有事要和您说。” 宇文化及抬眼望她,道:“眼看便要动身南下了,你可已经收拾妥当?” “爹,我不去。” “你不去?”宇文化及惊异地盯着辛衣,重复着她的话。 “我要留在此处,随师父习艺。”辛衣答道。 “师父?”宇文化及再次吃了一惊。 辛衣点点头,一指窗外:“我的师父,便是他。” 窗外,有树影轻轻晃动。扶风,已经立在了门边。玄衣飞扬,眸子冷冽。 “你……你是……”宇文化及猛地站起了身,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说道:“你……是独孤信国丈?不,不,你是鱼俱罗将军……可你的模样,怎还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扶风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道:“令公子,我带走了,这一去,我自当以平生所学悉数相授,宇文大人尽可以放心。” 说罢,伸手握住小辛衣的手,对她点头一笑,道:“我们去罢。” 清风刮过,人影轻动,二人的身影转眼便已消失在宇文化及面前。 一旁的下人早已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惶惶道:“老爷,要不要派人将三少爷寻回来?” “不必,随她去吧。我自有主张。” 宇文化及端起桌上的茶叶缓缓抿了一口,沉如深潭的面色仿佛掀起了层层波澜,慢慢地,从咽喉中发出一阵阵笑来: “独孤信,鱼俱罗,师父……有趣,真是有趣啊。” 年少不惧江湖老 年少不惧江湖老, 放歌四海任逍遥。 未解前路多少事, 欲与青天试比高。 ——《少年意》 花开花落,云卷云抒,眼见得数个春秋寒暑已悄然流过,昔日稚气的总角孩童已长成了翩翩少年。 大兴城郊外五里坡上,绿柳掩映,一间幽静的别院便藏在那绿树翠柳间,以青砖围墙,红木筑门,院前是碎石小径,周围种植满翠绿的青竹。这日午后,别院中静谧无声,只闻得阵阵梅子的清香和着甘醇的酒香飘出。 第17章 青青池水边,有亭翼然,亭内有一玄衣男子,盘置青梅,一樽煮酒,独坐于此,就着亭外的碧水潋滟自酌自饮。男子宛如凛凛寒松,高拔清峻,又似萧萧清风,明爽俊朗,而他那凝视着远方的眸子似有如流云浮月,明明是静如止水,却仿佛藏有波澜万千。 满园郁郁秋色,玄色如墨的衣,白玉凝滑的杯,映着他那额间那道鲜艳刺目的红,却是最上等的画师也勾勒不出的风景。 此时,天空阴云漠漠,急风轻卷,似即刻便有聚雨将至。 男子刚放下手中的酒杯,便觉有一疾风自身后传来,回眸间,一个身影已卷着旋急的掌风悄然而至,矫若惊龙,动若脱兔,招招凌厉,直逼男子要害而去。突遇袭击,玄衣男子如寒冰般凛冽的眸子却闪过一丝笑意,转念间,身形已起,玄色的袍在空中飘飞,看似行云流水,实藏雷霆万钧,动脱进退间,已与来人过了数十招。 满园的落叶被凌厉的掌风卷起,随着两人的身形上下飞动,远远望去,如迎风飞舞的枯叶蝶,煞是好看。 玄衣男子一个凌空转身,长袖漫卷,化作幻影重重,直抵来人的天顶而去,掌风落处,已是于无声息。 “你输了。”玄衣男子缓缓收掌,背负双手,抬眼望向面前那神色沮丧的少年,脸上却暗暗有赞许之色。 漫天的阴霾,宛如被人从中生生刺了一剑。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自缝隙中洒下,那少年抬起头,阳光正好映在他的如玉雕刀刻般的侧脸上,那样光耀夺目,熠熠生辉,而他那湛蓝的眸子,竟比星辰骄阳还要绚烂。仿佛只要他轻轻的一笑,便会占尽这世间所有的光芒。 忽然少年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捂住胸口,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玄衣男子略一迟疑,但还是走上前去,俯身查看少年:“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 “好痛……好痛……” 少年一边呻吟着,一边低下头,眸子中闪过一缕难以让人察觉到的狡黠光芒,玄衣男子神色一紧,待要将他抱起身来,忽然少年自地上一跃而起,双袖一挥,施出一掌,电光火石间,那掌风瞬息直抵玄衣男子的面门。玄衣男子眉头轻轻一皱,还没待还手。掌风,已在他面前生生停住了。少年凝神收掌,得意地望向他,蓝色的眸子里尽是笑意盈盈,高声喊道:“师父,我赢了。” 扶风望着面前那双灵动而顽皮的眼睛,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眸子中的薄冰渐渐化去,化作了微微一笑,有如春风拂面,暖入心扉。 “再有下次,看我如何罚你。” “兵法有云:事贵应机,兵不厌诈。况且,师父您是舍不得罚我的。”辛衣吐舌一笑,人却已经坐在了石凳上,伸手拿起桌上的青梅往嘴里胡乱一送,一边拿过酒壶,倒出一杯酒来,恭敬地送到扶风面前。 亭外,有清风徐徐,送来阵阵丹桂的香味,扶风接过酒杯,双眉轻轻展开,唇角扬起,萧然如玉,净若初雪。 大业七年的初秋,来得竟是这般无声无息。 辛衣随扶风修习,转眼已是六年光景。这六年来,杨广继续巡行、建造宫室、耀武绝域,自那年一别后,竟一次都没有回过京城大兴,眼见得一春已过,一春又来,落花流水间,竟是拟将东都换京都,只把江南做故乡了。 市井之中,早就已经对杨广大兴济渠有不满之声,此时天子流连边域,不思归京,众民之口,早已不堪堵塞,非议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辛衣不解地问扶风:“师父,难道皇上真如大家所说,是为了一己私欲大兴济渠,贪恋江南的风光而迟迟不回京城么?” 扶风深深的黑眸中,似有光芒一闪,他缓缓饮下杯中的酒,道:“千古而来,这世上那个君王没有些私欲己好。若天下为其所有,想享一时之畅快,也是常情。能克己者,乃为明君。纵己无度者,则为昏君。” “那,皇上他……是昏君吗?” “兴济渠,以通运漕,贯通南北;威服四夷,扩张远略,实乃泽于国家民生之事。”扶风抬头,望着那天际悠悠浮云,唇边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来,“只是他操之过急,不顾民力疲弊,日后必会种下苦果。” 辛衣不解地蹙起眉宇,望着扶风。她自小长在宇文家中,受的是强兵黩武之训,享的是皇恩浩荡,倒不觉得杨广好征四方之举有何不妥。 这些年来,辛衣不断地接到爹爹寄来的书信,上面一一讲述了宇文家助杨广西巡所立下的功勋: 大业四年,宇文述引兵在曼头城大败吐谷浑,杀其众3000余人,俘虏其王公、尚书、将军200人,部落前来归降者有10余万口,伏允可汗南奔雪山。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两千里的疆域,皆为隋朝所有。大业五年,吐谷浑攻张掖,宇文述又率军将其击退,并在西域增设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大隋军威,一时震慑四方。 盛功之下,宇文家的威望更胜一等,荣华富贵,一门显赫,宠之甚极。满朝文武,再无可及。 望着信笺上那行行字迹,辛衣不禁悠然神往起那带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神勇,更向往那坐阵疆场,笑指天下的豪情。人虽在京城,心却早就飞到了那吹角连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和爷爷一般,跨马挽弓,驰骋四海呢? 少年不识江湖愁,薄衫裘马傲弯弓。 这童年的憧憬与少年的困惑,也在慢慢纠缠、沉淀、消融…… 她,该是长大的时候了。 这日,暖风暄人,秋色宜人。 辛衣早早便骑了马儿出门,进城帮师父采办些日常物事。自随扶风修习以来,辛衣一直都少有外出机会。扶风生性淡然,偏好清净,不喜喧嚣,常常连月都不离开别院半步,可辛衣正是青春年华,少年心性,贪好繁华,于是常常自己主动揽了这采办的活来,好趁机进城游玩一番。 望着那轻薄透明的阳光自叶间闪过,耳听得那莺歌燕语,辛衣的心中竟是无比的雀跃欢欣,一时加快了马速,任清风吹来,灌入衣襟,呼呼生风,整个人象要飞起来一般。不到多久,便到了大兴城内。 大兴城,有东、西两市,端的是热闹非凡,商市翼翼,乃四方之极。 举目望去,只见赶往天挢的路上,络绎不绝的全是去赶集采买货物和看热闹的人群,有轻杉贵气的公子,满脸烟火色的羁客,更有轻车挑担的小贩。那担里除了带来出售的货物,一边箩筐里还会偶尔露出一个黑黝的小脑袋,张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熙来攘往的各色路人。也有人牵着驮满大包小袋的驴马,驴马背上高踞着的素衣小孩宛如一国之君,神气地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辛衣一边放慢了马速,一边好奇地四下观望着,只觉得样样都是那样新奇有趣,正瞧得开心,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喧哗不断波及过来,眼见有人惊叫着跌倒在路边,有人的担子被掀翻在地,好端端的一条街道,忽然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起来。辛衣正在诧异间,只见前方有一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马上坐有一人,手挥马鞭,口中高喊道:“都给小爷我让开,休挡了去路。” 马来得是那样急,以至于许多路人躲避不急,纷纷被撞倒在地,马上那人却是仍是张扬跋扈,毫无减速之意,眼见得那一马一人离辛衣越来越近,便要撞将上来。 辛衣干脆勒住了马,停在路中央,冷眼看着前方,并无躲闪之意。 “快闪开,找死么?”马上那人大喊一声,但见辛衣动也不动,勃然大怒,举起手中的鞭子便向辛衣挥了过去。 辛衣微微一笑:“找死的,是你。” 话音未落,辛衣已经出手,对着迎面而来那马儿一掌劈去,只听得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声,前腿下跪,轰然倒地,马上那人被重重甩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这一下被摔得不轻,好半天才爬了起来。辛衣纵马上前,笑道:“兄台,你还好吗?” 眼前这人竟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弱冠少年,一身华服贵饰,面上带着世家子弟所惯有的傲气。那少年面色阴沉,站起身来,一边轰开一边看热闹的人群,一边怒气冲冲地冲辛衣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连小爷的马也敢打。” “你才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纵马冲撞本少爷。”辛衣抱起双臂,斜眼瞥他,不由嗤笑一声。 少年气得浑身哆嗦,一把抓住辛衣的马,大声叫道:“好小子,你给我下来。今天不分个你死我活,小爷我绝不罢休。” “要打架吗?”辛衣眼睛亮了起来,“好啊,少爷我奉陪到底。”她一个翻身,跳下马来,轻舒手臂,眼睛里亮闪闪的,尽是雀跃之色。 少年一抡拳头,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大兴城的西市,此刻尽是被源源不断涌来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连平日里节庆庙会都没这么热闹过。只听得那人群中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竟然还有人在大声叫好,更多的人却是看得瞠目结舌,暗暗为那个莽撞而俊美的蓝眸少年担心。 这个骑马撞人的少年名叫高子岑,是常信侯高恒之子,当朝宰相杨素是其舅父。高子岑自幼便骁勇好斗,仗着舅父的权势,在京城中称王称霸,无人敢管,如今却被人当街痛打,而且对方居然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众人正看得起劲,忽然不知道从何处冲来大队的官兵,一个个手持兵戎,凶神恶煞般驱赶着百姓。 第18章 果不其所料,早有人将消息报到常信府上,常信侯救子心切,当下便带着大队人马急匆匆赶到西市来。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却见得高子岑被一人用脚踏在身上,扑倒在地,好不狼狈,脸上好似了开果子摊儿的一般,青一块、紫一块。 “来人啊,给我拿下这个胆大妄为的刁民!”高恒看见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一面指着辛衣,大叫起来。 辛衣即刻被官兵们重重包围起来,她环视了一下周遭,却还是一副满不经心的样子,扬眉轻笑道:“就凭你们,也想抓我?” “给我上,抓住她!”高恒被辛衣脸上那漠视给大大激怒了,伸出的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 辛衣衣摆一卷,眸子中光芒一沉,待要冲上前去打个痛快,忽然却听得有人喊道: “都给我住手。” 那声音,温润于耳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威严,只一句声,便压住了所有的喧嚣。 混乱中,不知何时一顶黄色銮轿已经停在了路边,轿边一群铁甲黑骑的卫士,眼神凌厉,神色肃然,那沉沉的铠甲和寒光的兵器仿佛折射出一种无形的威严来。 一旁早有人掀开轿帘,有人自轿中走了下来。只见那人玉带珠冠,端的是帝王贵气。眉如远山,描不尽那清雅俊秀,眸子里宛见潺潺溪流,清澈见底。 “臣参见太子殿下。”高恒待看清来人面目,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跪地高呼。一边的士兵百姓也跪了黑压压的一地。只有辛衣还站在原地,眼中满是笑意。 杨昭转向辛衣,摇头轻笑道:“原来想见你一面这样难,方得如此排场。” 辛衣莞尔一笑,道:“昭哥哥,好久不见了。” 在众人的一片异讶之中,辛衣上了马,随着杨昭的銮轿往宫城而去。 刚行不步,她忽然回头,望向那个怒气冲冲的少年,道:“你如想报仇,我随时奉陪。” “我叫宇文辛衣。不怕死的,便来找我吧。” 那爽朗的笑声,随着那清脆的马蹄,渐行渐远…… 宝剑于匣将欲飞 御花园的秋阁,遍植菊花,丛丛秀菊,饱含露水,湿润晶莹,明艳动人。 杨昭望着面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来:“好端端的,为何与别人打起来了?”这话虽有带责备之意,但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不自觉的纵容。这些年了,他就这样一天天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羽翼逐渐丰满,渐渐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却总觉得她还是那日与南阳斗气嬉戏的孩子,在那蔷薇架下,微笑着抬眼望他。 这韶华流年,果然如东去之水,无知无觉间,已然流逝不回。 却见辛衣歪头一笑,道:“如此纨绔子弟,活该被教训。” 杨昭笑着叹气:“高家是关拢的贵族,自北周以来便承袭柱国之位,他们家的子孙,个个上马能战,下马能谋,怎说是纨绔子弟。” “上马能战,下马能谋?”辛衣先是一楞,既而大笑起来:“就凭那个草包吗?被我打得倒在地上,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 “辛衣。”杨昭又好气又好笑地轻斥她一声,心口却突然传来轻缓却剐骨一般的尖锐疼痛,胸口一滞,呼吸也似乎止了住,没有什么预兆地大声咳嗽起来。这忽如其来的咳嗽声让辛衣慌了片刻,赶紧起了身帮杨昭顺气,好半日才待咳嗽缓下来。 辛衣凝视他的脸,才发现那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上竟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心不由地骤然收紧,低声道:“你的病,还是不见好吗?” “无妨,只是前日里受了风寒,尚未痊愈,不必担心。”杨昭抬起头来,笑容淡雅而润泽,眸子有淡淡的阴霾闪过,却被掩饰得恰倒好处。 望着他的笑,辛衣却笑不出来了。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她就越是不安。她明明知道,杨昭的病拖了这些年都无法根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可有时候她却仍是忍不住相信他的谎言。这病,终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我师父说过,万物相克相生,互生互灭,有此一弊,必有彼利。这世间定有能医好这病的良方,有朝一日,那怕是踏遍千山万水,我也会为你寻来。” 杨昭眸子里光芒一闪,一瞬间宛如有无数星光落入其中,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他轻叹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上她的头,温柔地摩挲,那指间的温暖透过发丝直传到辛衣心里。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满园黄花,重重相叠,那淡淡的幽香,沁入心脾,直把人熏醉。 不知为何,辛衣忽然不敢抬头去看那双温柔的眸子,仿佛那温柔里面藏着某些令她害怕的东西,搁在心头,竟是异样的慌张。 她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臂,回头笑道:“前日里,师父教了我一套新掌法,我施给你看,可好。” “好。”他点点头,眼中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烟云,隔着雾霭,叫人看不分明。 辛衣纵身一跃,跳到了庭院之中,微微一笑,双掌一起,飒爽秋风中,却见她身影已随风翩翩而动,飘若惊鸿,矫若游龙,那翩飞来去的双掌,来如风,散如云,轻然一顾,浮翩隽永,卷起一地的落花和残叶,潇洒进退,挥洒自如,一路掌法被施得如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御花园中,黄花正灿,丹桂飘香,亭中那如玉的男子,用他那深潭般漆黑深邃的双眸凝视着眼前那来去翻飞的身影,仿佛痴了过去,明明眼前是秋色满园,璀璨热烈,却为何总记起那流水落花,徒添感伤。 忽而,有侍者踏着曲径而来,步履匆匆,神色惶然。只见他跪于杨昭面前,禀道:“殿下,皇上摆驾回宫了,现下圣驾已到宣武门外。请殿下速去迎驾。” 这一语出,惊了两人。杨昭握着茶杯的手猛然一收紧,站起了身:“父皇,回京了?” 离京六年的杨广终于回到了大兴,一时间消息传遍朝野,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下里众人自有一番感触:有人欢喜,有人心忧,有人惶惑……而这许多繁杂纷乱的心绪中,却都夹杂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或许,这被天子遗忘许久的京城,也该是时候重添生气了。 随同回京的,还有辛衣那些久未见面的亲人: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士及以及她那两位“兄长”宇文承基和宇文承趾。得见亲人,本该欢喜,可辛衣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 她一个人躲在别院的石山上发了半日的呆,直到扶风来寻她,才懒懒回神。 “回去罢,你爹爹他来接你了。”扶风站立在风中,脸上的神色还是如平日里那般淡漠萧然,可看在辛衣眼中,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六年了,她都已经习惯与他相伴的生活。 “师父,我不能一直跟您在一起吗?徒儿,不愿回去……”辛衣闷闷不乐地说道。 “我就在你身边,不会离开。”扶风转过身,背影颀长俊雅,如芝兰玉树,清峻生辉。 辛衣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何种滋味,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喜还是忧。 不管她是如何不情愿,也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久别的家,重新做回她宇文府尊贵而骄傲的“三少爷”。 可当她走进那朱门豪庭,望见那昔日熟悉的场景与物事,胸中涌起的却是阵阵陌生与刺痛。六年的时光过去了,她却还是忘不了小雪狼的惨死,忘不了那仇恨的阴霾。仿佛一回眸,她还能望见那双绿色的眸子,那般留恋地望着她,还能听见它仰天的长嚎,痛苦而苍茫。这伤,注定已是她永生永世也无法摆脱的痼疾。 宇文两兄弟倒也识趣,自回京后便再也不敢去招惹辛衣,更甚之,有辛衣在的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在那些实在避让不过的场合,双方也都是刻意保持距离,勉强维持着这表面的干戈平息。 只有辛衣那如藏着万千利刃的冰冷双眸,在不断提醒着他们,她从来都不曾遗忘,从来都不曾原谅。有时候仇恨并不需要太多的表情,只这样一个眼神,便足已使让人胆寒。 这个已经渐渐长成的俊朗少年,身上那逼人的气势竟是一日胜过一日,再没有人能忽略她那耀眼夺目,仿佛藏不住锋芒的宝剑,欲待破匣而出。 宇文化及用了整整三日来考验辛衣六年来的所学所习,从骑射、拳术到兵法、谋略,每一项无不极尽严苛之能事,可当他看完所有辛衣所展示出的技能后,那严厉的眼中也不禁有了松动之意,微微颔首,道:“这几年,他教了你很多,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许。” 辛衣低下头,露出了笑,眼里的光芒是那样明亮动人。 这些年了,她还从未自爹爹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肯定,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开心。 “辛衣,你可知道高句丽。”宇文化及忽然向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高句丽?”辛衣凝神一想,记起书上的记载来:高句丽,本是扶余别种。地东跨海距新罗,南亦跨海距百济,西北度辽水与营州接。平壤城,亦谓长安城,汉乐浪郡也。她点头答道:“我曾听爷爷讲起过。” “皇上,不日便将征集全国兵士,出征高句丽。” 辛衣猛地抬起头,却望见父亲眼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芒。 宇文化及道:“这高句丽本是箕子所封之地,汉、晋时皆为所辖的郡县,如今大隋主天下,实当归属臣服于我朝。可高丽王却不尊臣礼,狂妄自大,藐视我天朝威严。此肋不除,必为后患。” 第19章 他目光转向辛衣,缓缓道:“可这高句丽地处辽东,得天之势,易守难攻,非轻易便能擒得。此战事一起,不知何时方休。” 辛衣傲然道:“辽河再广阔,比长江如何?高丽人再多,又及得上我大隋兵强马壮。只要用兵得当,策略度量,胜负自归我方。”宇文化及听得此言,却是一惊。辛衣这话却竟与当年先帝斥逐高丽之辞像得出奇,不由暗自称奇。 “成大事者,当有此胆略。”宇文化及站起身来,对着面前这个跃跃欲试的少年,一字一句道:“辛衣,你可已经准备好了?” 辛衣的眼中宛有流彩溢光,她扬起下巴,朗声答道:“我已经等了整整六年了,爹爹。” 宇文化及望着她,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不日,杨广果然传下讨高句丽檄文,檄文曰:“高丽小丑,迷昏不恭,崇聚勃碣之间,荐食辽东之境……朝觐之礼,莫肯躬亲……拒绝王人,无事君之心”,令命天下兵卒,不论远近,俱到涿郡集合,征讨高句丽。 檄文刚下,次日早朝,辛衣便随父亲上了朝堂。 那是个秋日的清晨。殿外薄雾未消,露水尚寒。 满朝文武都惊异地望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傲然走上大殿,那样灼如骄阳,那般飞扬俊朗。她的眸子蓝如碧海,却仿佛落进星光点点,只一眼,便占尽了人间所有的璀璨芬芳。她的笑,如朝霞绚烂,熠熠生辉。 殿外分明是阳光明媚,殿内端的是金碧辉煌。可这个绝艳夺目少年,却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光芒都抢去了。 只见少年走到杨广面前,单膝下跪,昂起她骄傲的头颅,朗声道:“皇上,我来讨要我应得的赏赐。” “哦?”杨广惊异地望着殿前的少年,一时有些茫然。 “大隋的将军。”辛衣答道,俊朗的面孔上洋溢着无比的自信,大殿里久久回响着她清亮而有力的声音: “请陛下赐我做大隋的将军。” 便解愁云寄相思 这个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在天子面前,那般毫无顾忌、骄傲而自信地说出这番话来,如平地里惊起的响雷,震撼了整个朝堂。 “请陛下赐我做大隋的将军。” 此时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是五品以上的大臣,其大半生都在政治和兵戈的旋涡中进退迂回,见过多少的大风大浪,会过多少才子俊杰,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少年郎,那样的锋芒毕露,如此的飞扬轻狂,仿佛那广漠的天空也盛不下她的一根羽翼。 果真是“一事能狂便少年”,叹年华悠悠,垂垂老暮,也只能枉自叹息。 杨广也楞住了,他凝视着辛衣那坚定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竟失了神。一时间,诺大的朝堂上竟是静谧无声。 正当大家都在为这莽撞的少年捏一把冷汗之际,却听见得杨广发出一声轻笑,朗声道:“朕记得曾对你许下的允诺,可是辛衣,你要如何证明,你确已经够资格得到这一赏赐呢?” “陛下要我如何证明?” 杨广微微一笑:“三日后,校场选将。官宦贵族之中,凡已成年的少年子弟皆可参选,取胜者为将。”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杨广似乎很满意他引发的这次骚动,只见这位不可一视的君王站起身来,傲视下方的臣子,高声道:“辛衣,我要你在所有人的面前展示你的本领,朕要全天下的百姓都对你的将军之名心服口服,朕要让他们知道,奇qisuu.书我大隋的将军,是如何的出类拔萃,万中挑一。” 辛衣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秀丽而英挺的眉轻轻挑了起来,眼睛里的光芒明亮如炬,朗声答道:“辛衣领旨。” 她那有力的回答久久地在金銮殿上盘旋着,任凭其激起的波浪一层层涌开来。 秋日艳阳,金銮大殿,这一瞬的定格,却是连史官也无从下笔的传奇。 **************************************************************************** 辛衣走下朝堂,在满朝文武注视之下,大步朝殿外走去。她看见了爷爷与爹爹那赞许而骄傲的目光,还有那些迎面扑来的或惊奇,或猜疑,或嘲讽的眼神。这所有的表情她都没有多做停留,却独独对其中一个无法释怀。 这个眼神里,没有喜,没有惊,没有恨,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 那悲伤是如此浓烈,宛如迷散的烟,满天的雾,遮掩住了所有的光芒,一瞬间,辛衣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当她回过头,再度和他的视线对上时,心却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杨昭,为什么竟用这样悲伤的神色望着她?他的眸子漆黑如墨,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旋涡,将这无数惊涛骇浪都被卷入了无尽的深崖中。他立在那儿,脸上是没有血色的白,自辛衣认识他以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的表情。这样的悲伤,这样的他,陌生得叫人害怕。 还未待辛衣进一步探询,杨昭却已经将眼睛别开了,只一刹那,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萧然沉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而辛衣满心的雀跃,却因为他那悲伤的一眼,而冷了下去。 早朝后,辛衣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东宫探视一下杨昭,冷不防一旁闪出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宇文公子,真是巧啊。”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来,却见面前这人身穿朝服,肤色白皙,深目高鼻,鬓发卷曲,相貌可称得上英俊,只觉得好生面熟,却一时想不出他的名讳。 “宇文公子已经不记得我了么?”那人讨好地一笑,那低眉顺眼与他的过分的谦卑一样,叫让人看了好生不舒服。 “哦,原来是王世充,王大人。”辛衣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此人正是当年为杨广寻找琼花的兵部员外郎——王世充。这些年他一直跟随杨广在外出巡,因善查颜色,办事得力而深得杨广宠信,现今已经官拜江都丞,兼领江都宫监,算来也是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只是宇文述一直便不屑与此人为伍,所以他即便用尽了全身解数也无法与朝中最得势的宇文家攀上关系。 “倒要先恭喜宇文公子,将便得尝所愿。他日封疆拜侯,青史留名,指日可待啊。”王世充一上来便先给辛衣压了一顶大帽子。巧舌赏辩,一向便是此人的最大长处。 “待我夺取将军之位后,再来受王大人这些谬赞之词吧,现下我可受不起。”辛衣不冷不热地回敬他一句。她一直不大喜欢这个人,但是却总是时不时与他在狭路相逢,眼下耳听他尽说些阿谀奉承之言,一时心里好生不耐烦起来。 王世充却不在意辛衣的冷淡,只是笑道:“我大隋官宦贵族年青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并不多。除了宇文公子外,只有常信侯之子高子岑在骑射兵法上尚可一提,其余的皆不足道。而据街巷传闻,这高子岑,似乎也曾是宇文公子的手下败将。如此一来,将军之位,定非宇文公子莫属了。” 辛衣一怔。她已是第二次听人称赞这高子岑,但是她怎样也无法相信,那个当日几乎被她打成猪头的纨绔子弟,会有什么令她刮目相看的本事。 “辛衣,辛衣。”远远的忽然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嚷声,音未尽,人已至,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已如风一般扑向了辛衣,完全没弄清楚状况的辛衣差点被她扑倒在地。 “我回来了,辛衣。” 面前的那个少女笑靥如花,宛如一枝清晨含苞待放的芙蓉,清秀中透着尊贵,而那弯弯的眉、灵动的眸,却尽是俏皮与娇憨。辛衣一时有点迷惑,但随即便明白过来,笑道: “公主殿下,好久不见啊。” “哈,我真是想死你和昭哥哥了,终于回来了,正想去找你,你就自己来了。” 六年不见,南阳小公主却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她那容易冲动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变。此时,她拉着辛衣的胳臂唧唧喳喳地说笑,却完全没理会呆立在一旁的王世充。辛衣眼见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南阳,仿佛没想到她会对一个“男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心中暗暗好笑。 南阳忽瞧见呆立在一边的王世充,眉头一皱:“你这人也真不识趣,没瞧见本公主正与辛衣说话吗?还不快快退下。” “臣一时大意,差点忘了礼数,还请公主息怒。”王世充慢慢低下头,向南阳请罪,而他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异色,落在辛衣眼中,却有种触目惊心的寒意。那目光,阴沉而冷酷,令她想起了草原上那群凶狠的黑狼,仿佛随时便会扑将上来,将敌人撕成碎片。这个男子,恐怕并非表面看来那般“成不了气候”。 南阳眼望着王世充走开,这才又开心了起来,她朝着那个背影做了个鬼脸,道:“这个人好生讨厌。以前在江都的时候就是如此,整日里阴阳怪气的,不知道父皇为何如此喜欢他。”说罢拉起辛衣的手,笑道:“好了,不说他啦。辛衣,我们走罢。” “这是要去哪里?”辛衣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我们一起去东宫找昭哥哥玩啊。” 辛衣却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改日再去吧。” “为什么?”南阳诧异地望向她。 辛衣答不出,她怎好说,自己是害怕再见到那双悲伤的眼。 可南阳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想做什么事情,往往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阵死缠烂打之后,硬生生将辛衣拉了去。 第20章 昨夜秋雨来袭,东宫花园里黄花落了一地,金灿灿的,好生叫人怜惜。 杨昭就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拿了一卷书,对着那满地落花,清俊的身影在斜落的秋日里淡淡蕴出玉般的光华。 “昭哥哥,我们来看你啦。”南阳笑着朝他奔去。 杨昭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来,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目光清越如山。 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南阳说话比较多。杨昭只是笑着听,而辛衣却有一肚子的惑。耳听得南阳唧唧喳喳地讲述着江南的风光,说着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那些仿佛只在梦中才能看见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在她生动的描绘下竟是活脱脱地跳出来,如在眼前。辛衣一边听,一边却忍不住去想去探询那对如深塘般的眸子。 可他的眼里,平静而温和,再也看不出任何潮汐的涌动。偶尔与她的目光交汇,也化为微微的一笑。他,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辛衣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的所见只是错觉而已。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中已有马车来接南阳回宫。 辛衣也命人备了马鞍,待要上马回府,忽然身后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所覆上,有人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能否为了我,不要去这战场。”那声音轻得似被风儿吹落的花瓣,还未见分明,便已经了无踪迹。 辛衣慌乱地抬起头来,却只望见杨昭转过身,慢慢走开,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被斜阳拉得长长,萧瑟而寂寥。 辛衣轻咬下唇,楞在了当下。她不明白,这心头杂乱烦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样的感觉太难受,太难受…… **************************************** 夜。宇文府。 一个黑影矫健地飞上房顶,落地处悄无声息,他俯在暗处,探视了片刻方位,借助夜幕的掩护,躲过了巡夜的守卫,径直朝西首而去,目标竟是辛衣的卧房。 只见他掀开几片瓦片,窥视了一番屋内的情形,而后随着房脊缓缓向下滑去,一边自怀中掏出匕首,插入门缝轻轻拔开门栓,小心地推门,进入卧室。 卧室里静悄悄地,床上那人,呼吸匀称,似乎已经睡得很熟了,对这意外的入袭全然无所察觉。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手中的匕首高举,正欲砍下去,忽然辛衣睁开眼睛,嘻嘻一笑:“小贼,做死么?”话未落,左手已抓起薄被向黑衣人挥去,右手随即抽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匕首,抬手横挥,在黑夜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光。 黑衣人大惊失色,没有想到辛衣竟然是假睡,眼见被子飞来,赶忙用手去挡,但辛衣的速度快如闪电,匕首和被子竟差不多同时到,黑衣人躲过了这头,却没抵住这方,当下只觉手臂一阵疼痛,暗叫声不好,不顾去看仔细,急忙后退,急欲跳窗逃走。 而辛衣没给他机会,掌风一起,直袭那人面门,黑衣人后退四五步,刚稳下身来,辛衣已一个纵身,一招泰山压顶,将那人死死压倒在地。 “哈哈,想不到居然被我抓住一个小飞贼,你说我是把你送官好呢?还是私刑伺候,就地正法了好呢?”辛衣用手中的匕首敲敲黑衣人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 那人被她压倒在地动弹不得,气得哇哇直叫:“宇文辛衣,有种你就放我起来,再和小爷我比试一场,我就不相信会再度输给你。” 辛衣一把扯掉那人蒙在脸上的头巾,笑弯了腰:“我当是谁,这不是高大少爷吗?失敬啊失敬,只是不知道高少爷何时投靠了山贼,干上了这偷鸡摸狗的行当。” “你……你……”高子岑被气得浑身直哆嗦,半日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敢情你大半夜里跑来,是为了报仇吗?”辛衣望着他俊俏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仿佛开了染坊一般,好生有趣。 “没错。有仇不报非好汉。小爷我正是来讨还旧债的。”高子岑大声道。 辛衣跳起身来,双手叉在腰间,眸子里闪闪发光:“你如真想要报仇,我们就好好比一场罢。 “好,怎么比法。”少年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对上辛衣的挑衅,眸子里满是不服气的神色。 “拳脚功夫嘛,你再练一百年也不是我的对手,就不必再比了。”她不等高子岑反驳,接着道:“有人说你骑射兵法还算凑合,本少爷就姑且陪你玩玩。三日后,校场选将,一决胜负。如何,你敢不敢来?” “谁说我不敢去啦,小子,你给我等着瞧,此仇不报,我绝不罢休。”高子岑握紧拳头,瞪着辛衣,眼中好似点了一把火。 辛衣怃掌笑道:“好,我等着你。要是你不来,或者你输了,便从此拜我为师,听我命令,任我差遣。” “要是你输了,就当众从我跨下钻过去,大叫三声爷爷。” “成交。” 辛衣眨眨眼睛,笑得象一只小狐狸。 校场初试竟风流 这日里,清风薄云,碧空广阔,正是秋高气爽。 大兴城郊外的皇家校场内,旌旗飘动,三军齐发,黑压压的一片,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正应着这大隋当下的“繁华盛世”,好生叫人目眩神驰。 校场选将---这惊动了京城的盛事,便是在此地举行。 此时场内计有勇将过千,兵员无数。上有圣驾銮舆,文武百官。下方是号服齐整的一众兵士,黑甲长矛,气势如虹,好不威武。校场正中央是帅台阅武厅,居中摆一张帅案,上插令旗令箭,帅案后一把虎皮交椅,数百黑甲禁军紧护左右,当中端坐的是当今天子——杨广,身旁陪坐的男子,萧然淡雅,俊美的脸上略显苍白,乃太子杨昭。 阅武厅下方早已有数骑一字排开,金色阳光下,众少年郎面如玉,气似雷,身负弯弓,手握缰绳,意气风发。 杨广逐一望去,连连颔首,面有得色,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黑甲白袍的少年身上。这少年,有一双比天空还要湛蓝的眸子,那眼神明明是如此清澈透明,宛如江南的烟雨楼台,青缇翠柳。仔细望去,却是暗含锋芒万千。就似那大漠日出,遮也遮不住的光芒万丈,灼目而张扬。她立在那里,就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人虽未动,却有着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气势。这少年,正是宇文辛衣。 杨广点点头,对旁首的杨昭笑道:“我只道人世间一切的钟灵秀气都留在了江南,却不知我关东平原处处卧虎藏龙,人才倍出。你看辛衣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有了大将风度,当真难得啊。” 杨昭自入席之后视线就没有从辛衣身上移开过,此时听得父皇如此赞扬,却没有说话。他久久地凝视着闪闪发光的人儿,黝黑的眸子里却似有淡淡浮云飘过。那日黄昏,他已对她说出了那句话,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心里却明白,终有一日,她会离自己而去。她的天空,是那样广阔而辽远,小小的大兴城又怎能容下她远大的抱负。他默然轻叹:“辛衣,这世上,可有人能收起你的羽翼?亦或者,你又会为了谁而停下你的步子呢?” 辛衣当然不知道杨昭所想,此刻她正开心地注视着四方的人群,一边想着即将开始的比试,满心雀跃。 今日校场选将,分三场进行。每场的胜者可获金牌一面,先得两面金牌者便可提前胜出。这第一场比的便是箭术。 此时,校场的西南角,已有兵士栽好了柱子,绑好了横管,只见那按横管上坠一个大金钱,中间是四方的钱儿,金钱后设一箭垛,众人正在惊诧间,却听杨广令侍者传令道:“比试以百步为界,有能穿过金钱,射中箭垛红心者,即胜出一场,如射不中,就此出局。” 此令一出,众人皆惊,如此远的距离,能射中红心已是不易,还要穿过如此狭小的铜钱眼,简直就是难上加难。场上参赛的一干少年,有的已经面露难色,有的却是不以为然,有的则面色凝重,一时神色各异。辛衣目测一下那箭靶,表情虽是悠然松懈,目光里是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刚转过头,却无意间接收到右首一骑白袍少年挑衅的目光。 高子岑,他果真来了。 虽然此人平日里看起来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可一旦真上了校场,整个人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且看他头戴狮子盔,身披天河寒江甲,跨纵白马,背弓带箭,配上那凌厉的眼神与不服输的斗志,竟显出几份异样的俊朗来。 “真是有意思的家伙。”秋日阳光下,辛衣娥眉轻展,对着那个满是敌意的少年微微一笑,高子岑望见她的笑,目光一滞,竟楞住了。 此时长号声起,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 号令方下,却见一个少年已骤马而出,抢在众人前第一个出场。 杨广点头示意,旁边的兵士赶忙敲响了金锣。只见那少年飞马往来,奔驰三次,扣上箭,拽满弓,一箭射去,羽箭破空而出,众人定睛望去,那羽箭虽是正中红心,但却没有碰到那高悬的金钱,四下顿时传出一片惋惜之声。当下又有几人登场,一一射过,却不是射过钱眼未中红心,便是射正红心未穿钱眼。 “待我射来。”正当众人内心焦急之际,只见那方尘土一起,冲出一骑,那马上少年拈弓纵马一箭,那箭如破空流星一般,穿过钱眼,射中红心。一时间只听金鼓齐鸣,众人皆喝采。杨广于台上望见大喜,喝彩一声:“好啊!” 第21章 又问道,“这是谁家少年。”一旁已有人回话:“此乃宰相杨素大人的长子杨玄感。” 这方喝彩声还未息,那边却又是一骑飞出,马上那少年叫道:“这算什么,待我射来。”众人望去,却见这少年稚气未脱,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却是威风凛凛,自有一番逼人气势。只见他拈弓纵马,一箭射去,箭亦穿钱眼而过,正中红心。众人又是一阵喝采。杨广连连点头。旁边的近侍不等他先发问便已禀道:“此乃靖边侯罗艺之子罗士信。” 杨广哈哈大笑:“我大隋后起之秀如此之多,何愁不破那高丽小丑。”一时间陪侍在旁的众大臣也连声附和,纷纷称赞起来。 场上鼓声如雷动,场外却已经剩下寥寥几人了。高子岑目光一直盯着辛衣,见她不动声色,只在一旁凝神观看,却并不急着上场,眼见场上众人都已经一一射过,他心中一个按捺不住,便提马而出,喝道:“待我来射。” 众人目光齐齐看来,辛衣眼中光芒一闪,狡黠地一笑,她可正等着呢。 “敌未动,我不动”,洞察敌机而后发制人。这兵法她早就已经烂熟于心。这小子,果然沉不住气。 只见高子岑骤马至界口,飞马翻身,一箭射去,箭如流星赶月,声势骇人,“呼”的一声穿过悬在空中的金钱,势如破竹,正中靶心。这一手翻身背射,漂亮之极,看得众人是合不拢嘴。震天的金鼓声中,高子岑得意洋洋地纵马回来,他故意行过辛衣旁边,傲然道:“宇文辛衣,该到你了。” 辛衣微微一笑,提绳催马,来到了台前。 此时,校军场里是鸦雀无声,千万道视线汇集到了一处,人人都想看着这位骄傲的少年,要如何出奇制胜。 辛衣一提疆绳,在校军场里催开了座下马,只听銮铃声响,马儿在校军场里奔驰如飞,微风将她耳边的鬓发吹起,俊俏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天神般耀眼夺目。她绕着刁斗旗杆绕三四个圈儿,忽然往北一撤马,左手取弓,右手拔箭,认扣填弦,弓如满月,待马行到了校军场的中间,蛾眉轻轻一扬,反背回身一箭,就听金鼓大震,箭中了钱孔,定定落在了红心之上。这一招“回头射月”却正是方才高子岑所用之式,被辛衣依葫芦划瓢使来,却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酣畅之美,看得众人心旷神怡。 在众人一片喝彩声中,辛衣瞟了一眼那方脸色有些发青的高子岑,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停下来之意。 只见她在马上又绕了几个圈子,到了校军场的中间,伸手抽出第二枝箭来,平着把弓拉圆,往后折腰,竟把箭从头上倒发出去,又是一阵金鼓齐鸣,箭中钱孔,大伙儿是不无发楞。辛衣两箭得手,却还是纵马绕圈,飞驰如电。这次却把弓换了在右手,转过了旗杆,左手抽箭,认扣填弦,把弓拉圆了,右手的二指、三指把箭捍夹住,左手反倒撤开了,众人正在纳闷她为何要撤手,却见辛衣右手的弓箭往后一背,提气凝眸,一招“卧看牵牛”,转过身来,二指一撤,“哧”的一声,射出第三枝单手箭来。那羽箭带着啸声划破天际,直穿过钱眼,势如破竹,竟生生将靶心射穿,直直飞到后方的木桩上,箭身入木三分,金属的杆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时间校军场上人人都看呆了眼,一刹那,诺大的校场竟然是鸦雀无声,片刻后,人们才缓过神来,只听喝彩声、欢呼声四起,校场里鼓声如雷,所有人都为这个少年的卓绝箭术而深深折服了。 这场比试,辛衣毫无争议地赢得了第一面金牌。 “还敢和我比下去吗?” 辛衣一甩手中的金牌,歪头对高子岑嫣然一笑。 “怎么不敢。”高子岑拳头紧握,眸子里好似要喷出火来,高声道:“等着瞧吧!下两场我一定会胜过你,你就等着钻我的裤裆、叫我爷爷吧。” 辛衣一耸肩,纵马走开了,嘴里咕哝一声:“死不认输的家伙。” 第二场,乃是马上兵器比试。参赛的少年,以抽签的方式两两对决,能者留,败者走,逐一淘汰,最后留者为胜。 此时,各人皆把自己所惯使的兵器拿了上来。辛衣使的是一口剑,这剑质地特异,有斩金断玉之力,且有非凡的灵力,可与使剑者同心感应。剑,是扶风之物,这剑法,当然也是扶风所授。可辛衣除了弓箭外,对其他兵器都不甚感兴趣,是以这剑法平日里使得并不多。但即便如此,辛衣还是极为自信。她相信扶风,更相信自己。 她抽出剑来,随手舞了几个剑花,试了几下手劲,忽见前方两名身强力壮的兵士吃力的抬着一对巨锤走了过来,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直直走到了高子岑面前。高子岑伸手接过那对巨锤随意的挥舞了几下,那对巨锤拿在他的手中竟象是柔若无物般的轻松。一锤在手,高子岑浑身散发出一阵懔烈的战意,宛如一尊战神般傲然挺立于校场之中。一双豹眼中精光连闪,脸上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疑重。 辛衣面色微微一变,她没料到这小子的兵器竟是一对巨锤,这锤看上去乃是玄铁所制,其重无比,非寻常人可使得,还真看不出来他臂力如此之大,一时间倒对这个纨绔少年刮目相看起来。 辛衣的第一个对手,并不是高子岑。当然,她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很快就结束了比试,赢得干净利落。场地另一方,高子岑也一锤将对手震下马去,气势好不惊人。 除了高子岑,辛衣还注意到了另外两人----从刚才第一场比试中就表现得极为出色的杨玄感和罗士信。他们此时也都轻松地赢得了首场胜利,望着那两个绕场欢呼的少年,她眸子中的光芒越来越明亮。 “真是有意思啊”,她对着天空舒了舒手臂,自言自语道:“今天,还真是没有白来。” 逐级淘汰的比试,一场场进行着,终于,还是轮到了那两个“冤家路窄”的意气少年。 日光此时已经移到了人们的头顶,万里晴空,看不见一丝云彩。 辛衣与高子岑的第二场比试,开始了。 辛衣“锵”的一声将长剑抽出剑鞘,尽管此时烈日当头,可是围观的人群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迎面扑来。一剑在手,她浑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势,整个人如同一把脱鞘而出的宝剑,锐利而锋芒。 “来吧。”她长剑一挥,对高子岑高声喊道。 高子岑眸子一沉,口中爆发出了一声霹雳般的巨喝,双腿一夹,纵马冲了过来,那手中的一对巨锤夹带着一道令人窒息的劲风,如泰山压顶般直直向她当头砸下。 辛衣叫一声:“来得好。”却不正面迎接,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后急退,身体一个后仰,腰贴马鞍,生生避过了那来势凶猛的一锤。高子岑得势不饶人,双锤幻化出重重锤影紧紧地追着辛衣的坐骑。那强烈的锤风掀起地上阵阵尘土,直叫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辛衣暗暗点头,这人果真有些过人之处,倒不枉她许下如此赌注。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扶风传给她的招数一一使来,以至柔的变幻抵御那至刚的攻击,只见她的身形在那漫天的锤影中上下起伏,就如同那波涛汹涌的大海荡着的一叶孤舟,看得众人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那台上的天子杨广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端在手中的茶早已经凉掉,却没有喝得一口。杨昭更是急得站起了身,俊秀的脸上满是焦急忧虑之色,那紧握着的双拳间尽是漉漉的汗水,早已经不复原本的萧然淡雅。 反倒是宇文述与宇文化及仍是面色如常,气定神闲。非但不惊,唇边反而露出了笑。他们多年的戎马生涯,哪里会看不出来,虽然那高子岑的巨锤快急如风,可是辛衣却总是能够从容不迫地闪过,其处境并不象外人看起来的那样凶险。看似危危可及,其实是游刃有余。 真正叫苦反而是那看似处于上风的高子岑,虽然辛衣的身形被完全笼罩在他的重重锤影之中,可是她那鬼魅般的身法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他的铁锤,自己那一向引以为傲的快锤竟连辛衣的衣角也触摸不到,反而辛衣不时反击的那一两剑叫他很是头痛。 终于,高子岑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那铁锤也不象是开始那般舞得密不透风了。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小小的失误。 一瞬间的失误,看似细小,但在真正的比试中却是致命的。 电光火石间,辛衣瞄准了高子岑铁锤中的一丝破绽,在二马一搓蹬之机,突然紧勒缰绳,手中长剑电射般的急刺而出,卷起漫天幻影,向高子岑的后背刺去。 秋日艳阳下,高之岑只看见辛衣的身形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那漫天的剑影,在阳光的照耀下,雪亮的剑光宛如银河倒挂,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向自己袭来。 “撤手。” 只听得辛衣一声大嗬,高之岑手臂猛地一震,虎口一麻,大惊之下双锤已脱手而出,飞落在了草地上,将地面生生压出了两个大坑。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辛衣的剑锋已经对准了高子岑的额头,剑,蚊丝不动,光寒如水,她湛蓝的眸子慢慢定格在他的脸上,骄傲地昂起头,笑得是那样灿烂。 “你,服是不服?” 高子岑面色惨白,倔强的眸子里却有火光在跳动,他回望着那个熠熠生辉的少年,良久,甩出一句话来:“我输了。你,赢了。” ***************************************************************************** “师父! 第22章 师父!”辛衣欢呼着冲进那间小小的别院,扑向那个立在梧桐树下的玄衣男子,“皇上亲封我做将军了,你看,你看。” 她将那面刻着字的金牌递到扶风面前,眼睛笑得如天上的弯月。 扶风没有看那金牌,而是望向了她。 月光自树梢穿过,落在她如玉的脸颊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她在笑,那弯弯的眉,闪亮的眼,扬起的唇角……到处都是浓浓的笑,这般快乐,如此欢欣。 他望着这样的她,幽深的双眸里也仿佛有了笑意。 “辛衣,你真的如此快乐吗?” 辛衣拼命地点着头,眼里好似落进了星光万点。 扶风轻叹一声,温暖的手掌轻抚上她的头,道:“只要你快乐……或许,这就是最好的……” 梧桐叶落,纷飞如雨。 疏影横斜,清风徐动。 这一季清秋风月,竟走得这般匆匆。 意气凌宵不知愁 大业六年的这个秋天,过得竟是如此匆匆,仿佛昨日还是黄花堆积,红叶攒霞,几场秋雨之后,便渐渐有了冬的气息。只有那校场上的风云际会,还在继续书写着秋日的传奇,浓墨重彩,绚烂而夺目。 金銮殿上,杨广当场御封辛衣为“天宝将军”。一夜之间,名动京城。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正合百姓心意的千古佳话,竟是活生生现于眼前。遥想那翩翩少年,白马黑甲,策马弯弓,剑走光寒,好似那说书弹词中活脱脱走出的人物一般,再经过那酒肆茶馆的口耳相传,添枝加叶,竟是愈发离奇瑰丽起来。没有人曾料想到,大隋的将军竟会是这样一个初出茅庐、俊美非凡的少年郎。 “辛衣,你可知知晓这宫外的百姓是如何议论你的么?” 宇文府的后花园里,有青莲满池,重重叠叠的莲叶如巨伞般层层铺卷开来,晶莹的露珠缀满荷心,剔透而圆润。青莲亭亭植植,随风摇曳,满园生香,偶有蜻蜓驻足其上,轻扇薄翼,发出扑扑的轻响,更显出周遭的恬静与闲适来。 辛衣和南阳并肩坐在池子边的大石上,柔柔的阳光轻洒在她们身上,好似披上了一方金色的丝帛。 南阳盈盈笑道:“他们都说,这宇文家的三少爷,小小年纪,却身怀如此绝技,万千人之中竟是无人匹敌,若非是天赋异禀,便是天神下凡间。” “天神下凡?”辛衣蛾眉一挑,唇角轻扯,发出一声嗤笑来。此时的她舒服地枕在大石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半眯着的眼望向天际,整个人也懒洋洋的,虽暂时掩去了那张扬霸气,可那眸子中偶尔闪过的光芒,仍是夺人心魄的锐利。 南阳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抚掌道:“对啊。还有说得更悬乎的呢,说你是什么李广再世,后羿附体……” 辛衣眉皱了起来,连忙打断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这等无稽市井之言你怎也去听信。” “怎么就听不得?你本就出类拔萃,怨得人家说呢。连父皇也一直夸你,只除了……”南阳轻瞥辛衣一眼,忽然放低了语调,说道:“只有太子哥哥这几天一直闷声不响,看起来郁郁寡欢的,好似有什么心事。” 辛衣蓦地一惊,翻身坐起,道:“他可是病又犯了?” “才不是呢。”南阳瞪她一眼,道:“你这家伙,白白生了副好皮囊,却是个没心的。你难道都不知道太子哥哥一直来的心事吗?” 辛衣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心事?” 南阳睁着圆溜溜的眼瞪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却终究没说出口。半响,她才嘟噜了一声:“你啊,现在已经是名满京城、威风凛凛的大隋天宝大将军了,今后定有无数达官贵人争着把自己的女儿送上门来,招你为贤婿,这宇文府的门槛,怕是要被那上门做媒牵线的媒婆给踏破了。” 辛衣皱起眉头斥道:“越发胡言乱语了,什么做媒?什么贤婿?” 南阳偏头望她,笑道:“不要贤婿,那是就要觅得个好夫君罗?” “夫君?”辛衣差点被她给气得背过气去,“你休要胡说,小心我翻脸不认人。” 南阳却不理会她的威胁,做个鬼脸道:“你还想骗我吗?要不是我偷偷听见了父皇和太子哥哥的对话,哪晓得你根本就是女儿身。宇文辛衣,你竟然骗了我六年。亏我当初还说要当你的将军夫人,白白叫人看了笑话去。” “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况且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男子啊。”辛衣嘻嘻一笑,拿起一颗石子丢进池子里,溅起一阵水花。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南阳狠狠白她一眼,气得不想理她,过了半响却还是憋不住,凑过头来问道:“既然你是女子,那迟早都是会许人的。辛衣,你会喜欢怎样的人呢?” “许人?喜欢?”辛衣有些迷惘地抬起头来,“我……可从未想过这些。” “那你此刻便想吧。”南阳不依不饶地继续纠缠她。 “我……不知道。”辛衣托腮想了半日,却只说出这句话来。 她是真的不知道。没有人教过她女子该懂的东西,也没人告诉过她要如何去当个女儿家。从小她就在马背上磨砺,手上握的是弓箭兵刃,学的是兵法谋断,她从不懂得什么是闺愁春思,柔肠绵意,又怎会知晓,那些普通女子终身所期盼的幸福。 “我才不要做寻常女子,嫁人随夫,窄门深院了此一生。”辛衣轻哼一声,傲然挑起双眉,道:“这些什么个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东西非我所思,毫无用处。人生在世,自当轰轰烈烈,有所作为。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南阳听了此言,竟是楞住了,半响也没有出声。她凝视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叹一口气,低声说了句:“可是,太子哥哥要怎么办呢?” 可辛衣并没有听见这句话,她从石上一跃而下,迎着阳光展了展手臂,回眸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了,难道今日里天气这样好,我们不如去围场狩猎去。” “我才不去呢。”南阳也站起了身来,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脚踝,抱怨道:“你箭术那么好,我根本就比不过你,去了还不是干瞧着,好生无趣。不去,不去。”她一边说一边从石上爬下来,却不想忽然脚底一滑,正好踏在青苔上,身体顿时站立不稳,整个人竟生生从石上掉了下去。 辛衣听到南阳的惊呼声,吃了一惊,待要伸手去救,却是迟了一步。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已有人抢在她前面出手,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南阳下坠的身体已被一人稳稳接住。 南阳惊魂未定,心如急鼓般乱撞,双手紧紧地抓住那人胸口的衣襟,身躯犹在颤抖,楞楞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人。 “公主,你可有伤到哪里?” 眼前的这个男子,剑眉郎目,长身玉立,英气逼人,却是宇文家三郎、辛衣的小三叔——宇文士及。此时,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人儿,眸子一凝,也似呆住了。 清风徐来,满园花香醉人。阳光落在那相互凝视的二人身上,竟是分外明媚。 可辛衣只觉得气氛莫名的怪异。 她望望南阳,又望望宇文士及,抓抓头,说道:“三叔,你怎么过来了?南阳,你没事吧?” 一言出,两人如梦方醒。宇文士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之处,赶紧将南阳放了下来,跪地抱拳道:“方才在下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南阳双颊飞红,艳比桃花,偷眼望他一眼,忽然一个转身,什么也没说便跑开了。 “南阳,南阳!你去哪里?”辛衣喊道,莫名其妙地望向宇文士及,“奇怪啊,好端端的,她这是怎么了?” 宇文士及站起身来,望望南阳远去的背影,竟有片刻的失神。他摇头一笑,回过身来对辛衣道:“我刚从太原回来,便听到你校场夺帅的事,特来道喜。” “可惜三叔不在,要是三叔在场,我那里会赢得如此轻松。”辛衣莞尔一笑。家族众人中,她最喜欢亲近的便是这位小三叔了。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如此谈笑风生。只是宇文士及惯喜四处行游,一年之中也没有几日是留在京城的,平时想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这小子,嘴巴这样甜。”听了辛衣的话,宇文士及忍不住大笑起来。 “三叔,你这次出门,可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人物,见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宇文士及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道:“我正要与你说呢。我这次去太原,识得了一位新朋友,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年纪轻轻,却见识非凡,本领超群,好生叫人折服。辛衣,不是我夸口,要是此人也来参加这次校场比试,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哦?此人是谁?竟得三叔如此称赞?”辛衣听见这话,好胜心起,急急问道。 宇文士及微微一笑,道:“他叫李世民,乃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有机会我自当好好为你引见引见。” 辛衣一楞,口里复述着那个名字,只觉得很是耳熟。 “李世民,李世民……”她眸子里光芒忽地一闪,“原来是他。” 她平生的第一次失败,可不是拜他所赐。 “这个李世民,真有这么了不得吗?”辛衣不服气地说道。 宇文士及笑道:“你只要见了他,便会知道了。” “好啊。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个家伙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李世民,你就等着瞧吧。 第23章 辛衣轻哼一声,握紧了拳头。 ———————————————————————————————————————— 这日里,正值集市圩日,大兴城里的东西两市人流如潮,好生热闹。 这闹市的西畔,隔着层杨水渠,却另有一番风情。渠畔有一酒楼,左右回廊,琉璃覆顶,蔚为壮观。登楼环眺,大兴美景,尽收眼底。楼上挂有一匾,描金飞书写的乃是“醉仙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铁划银勾。 提起醉仙楼,京城的百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醉仙楼有佳酿,醇香千里,闻香醉人。醉仙楼有玉盘珍馐,味美料奇,千金难品。醉仙楼虽为酒楼,但却是不少文人墨客风花雪月之所。 更为一绝的,还有这醉仙楼的歌姬,婉转清音,红袖添香,其中妙处,难以言语。 此时,醉仙楼的雅阁里,有琵琶声起,呀呀歌语,满室的奢华艳曵,都冶颇极。一群华服贵气的年轻公子哥儿正饮酒把欢,一边是斛筹交错,酒酣淋漓,一边却把那艳丽的歌姬揽在了怀中,莺歌燕语,调笑嬉戏,好不纵情旖旎。 满室欢愉中,只有一人是格格不入的。西首那少年,俊郎的脸上仿佛结着寒冰,冷得吓人,任凭身边的美人儿如何软言挑逗也不加理会,只在一边独自喝着闷酒。 “子岑,你这是做什么?出来饮酒听曲还这样闷闷不乐的?莫非,你还在气那日比武的事情吗?” 众公子哥儿们听得此话,发出一阵哄笑声,高子岑英眉一挑,忽地将手重重往案上一拍,震得那些杯叠碗筷几乎翻了下桌,怒喝道:“你们谁敢再提此事,莫怪小爷我当即翻脸。isuu書网”众人一时皆慑于他的威严,俱各自寻欢去,无人敢去触这霉头。 高子岑这几天心头一直窝着一把火,无从发泄。受了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败在了宇文辛衣手上,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真是讨厌极了那家伙。他不喜欢她脸上总是挂着的骄傲的笑,不喜欢她那目空一切的眼神,更不喜欢她那嚣张傲慢的气势。可不管他如何看她不顺眼,心里有多不服气,却还是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输给了她。不是一次,而是三次。那个可恶的小子,竟然如此漫不经心地挫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 “宇文辛衣!”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慢慢地握成了拳,眼里的火焰愈燃愈烈,“你等着罢。终有一天,我受的所有耻辱,都会加倍返还给你。” 酒越喝越闷,这个心烦意乱的少年,只是生气,却不知如何去发泄。 “高公子,你可要奴家为你唱上一曲,保管你听了,便能欢喜起来。”身旁的那温柔娇娆的歌姬凑过身来,笑靥如花,吹气如兰。 “滚开,少烦我!”高子岑不耐烦地伸手一推,竟把那歌姬推出丈开外,那这个娇娆的美人吓得是花容失色,好生惶恐。 “哎呀呀。子岑,火气怎这样大,来来来,坐下喝杯酒消消气。”众公子见状,赶紧来劝酒。 高子岑却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扔,大声说道:“走了!呆在这里好没意思,闷也闷死了。”话音未落,便已大步走出了雅间。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得跟了出来。 “客官,客官,您还没有结帐。”众人还没走出醉仙楼,楼里的店小二却已大嚷着追了出来。 这店小二是掌柜的同乡,刚从乡下来京城没几日,哪里认得这位小霸王,见有人吃饭不给钱,想也没想便楞楞地追了出去。 “钱?你敢问我要钱?”高子岑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店小二的衣襟,将他生生扯了过来,喝道:“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你吃了豹子胆了么?” 掌柜在里头看得真切,暗叫声不好,赶紧跑了出来,向高子岑求情。高子岑正在火头上,却那里肯罢休,抓住那伙计辟头迎面便是一拳。店小二哀叫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身上又接着挨了高子岑数脚。 一旁那些华服公子也不去劝,只是嘻嘻笑着看热闹,一般的普通百姓却是不敢惹这小霸王,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起,众人眼前一花,忽觉有急风吹过,空中鞭影一闪,如游动的灵蛇般缠住了高子岑的手腕,一拉一扯间,竟生生将他从东头抛到了西头。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去,却见路边停有一人一骑。马上那少年,手握马鞭,在阳光下昂起头,俊美非凡的脸上满是戏噱之色。 当真是冤家路窄,高子岑一看见此人,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怒道:“宇文辛衣!你为何总喜欢管小爷的闲事。” 这个名字一叫出口,马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宇文辛衣---大隋的天宝将军,这京城之中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辛衣马鞭一扬,笑道:“别人的闲事,我是懒得理会。偏偏你高少爷的闲事,我是管定了。” “你是存心和小爷我过不去?”高子岑大怒。 “本少爷高兴,你奈我何?”辛衣下巴一扬,傲声道。 “你、你……”高子岑气得脸色铁青,狠不得冲上去将这个狂妄的小子撕成碎片。 辛衣忽然跳下马来,走到他面前,笑道:“你的闲事,暂且先放下。不如先清清我们之间未了的旧帐吧。” “胡说八道,我和你之间有何旧帐?”高子岑怒火汹涌。 “难道高大少爷的记性这样差?那日不知是谁与我立下赌约,要是校场比试输给我,便要从此拜我为师,听我命令,任我差遣。”辛衣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眼看着那高子岑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好似开了染坊,煞是好看。 “你何时行这拜师大礼啊?”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在暗自偷笑,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小霸王还真是遇上克星了。” 众目睽睽之下,高子岑忽然一个飞身,竟抢了一匹马,飞也似地逃走了。 “哎!乖徒儿,为师可等着你哦。”辛衣冲着他那背影高声喊道,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逞意气,那解恩仇休。 自那日后,辛衣与高子岑之间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此去萧萧千万里 “这高子岑并非等闲纨绔子弟,你何苦再三戏弄他?”扶风望着面前笑得那般得意的辛衣,摇了摇头,语气虽是淡淡的,如潺潺流水,不见波澜,却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关切来。 “欠债还钱,愿赌服输,天经地义。”辛衣偏头笑道:“况且,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要寻仇,尽管来,我可不怕他!” 她刚刚练完功,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上满是青春眩目的光彩,只见她将剑随意往石桌上一撂,坐在扶风身边,拿起桌上早就为她备好的茶,仰头喝了一大口。 夜风习习,卷来淡淡梅花的清香,暗香浮动,巧笑嫣然。 辛衣真是喜欢极了这夜晚的时分,放松而惬意。她喜欢就这样坐在扶风身边,听那花落鸿过,看那风卷云舒,仿佛一切世外之事都在此处戛然而止,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这世间,即便是蚁蝇虫豸也自有其不可估量的力量,更何况是人。”扶风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可不要这般轻视你的对手啊,辛衣。” 辛衣点点头,嫣然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今后不再去惹他便是,但若是他寻上门来,自寻事端,可由不得我。” 扶风端起青瓷的茶杯,在嘴边浅浅地酌了一口,眸子里却仿佛有笑意在流淌。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光华如玉,扶风抬头凝视着天际那轮弯月,发被夜风吹开,露出额间那点鲜红的印记来,俞发显得刺目而显眼,那抹鲜艳的红和着他身上那层层交织的玄色,就如同黑暗中闪跃的火焰,熊熊燃烧,竟有种令让人窒息的美。 辛衣望着他的脸,忽然发起了呆。这些年了,她由垂髫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只见得爹爹的额上添了皱纹几许,爷爷头上的白发愈见浓密,连杨昭也不再是那往日的弱冠少年,就只有扶风仍是如她初见时的模样,看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好生叫人惊讶。 扶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眸子,望向她,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师父,我记得那日爹唤您做‘独孤信’、‘鱼俱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独孤信是谁,鱼俱罗又是谁?莫非,你以前便认识我爹爹吗?”辛衣迎着他的视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她早就想问了。这疑问一直都压在她心头,没有说出口。尽管她对扶风的身份是那般好奇,却一直没问主动询问。因为她以为,有一天他总会告诉自己。可是,六年了,扶风却一直没说。 扶风那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颤,黝黑的眸子里却仍是平静而淡然:“独孤信乃北周朝的上柱国将军,而鱼俱罗则是文帝杨坚手下屡立功勋的名将,这二人俱已作古多年,与我并无干系。” “可是,爹爹他……”辛衣还想继续追问,可扶风显然不愿再提此事,仿佛那里面真的藏着许多秘密,不能说与她听。 正在她沮丧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扶风的问话: “辛衣,你可已经做好了出征高丽的准备。” “我早就准备好了。”辛衣一楞,继而高声答道。 “那你可曾接到皇上的圣旨,命你为先锋将军?” 第24章 “还没有,不过想来也快了。”辛衣眉一蹙,既然又道:“师父,这先锋将军定然非我莫属,还会有别的人选吗? 扶风望着她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唇角轻扬,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只怕这一次,你要空欢喜一场了。” “什么?”辛衣一楞。扶风只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多做解释。 几日之后,辛衣终于明白扶风所指的“空欢喜”是何意了。 杨广竟决定御驾亲征,自封统帅,统领全军,开赴辽东。 此消息一传来,满朝哗然。但即便那些老臣如何拼命上书反对,也是无济于事。杨广是铁了心要往辽东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更让辛衣郁闷的是,皇上任命的随军将领乃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其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 眼看那天下大军一批批集中到涿郡,出征的日期越来越近,时下人人都在热烈议论着这场空前盛大的征伐,而只有她,仿佛被隔离在了所有的喧嚣之外,这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 辛衣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能上战场?为什么明明是即定的事实也可以瞬间改变? 宇文化及闻得这信,却是冷冷一笑,道:“御驾亲征?他还真当自己有驾御千军之才吗?辛衣,不必心焦,此时不成,便待下次。成大事首需耐心,我们便等吧。” 等?她已经等了这许多年,现在却还是让她等。 辛衣怎么也忍耐不住,直接去了大殿见杨广。 “皇上,你怎可言而无信?”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忌讳,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把四下随伺的内侍们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哪见过在天子面前还如此胆大恣意之人。 杨广知她一向率性而为,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哈哈大笑道:“朕不是已经封你为天宝将军了吗?又怎可说朕言而无信呢?” “那为何不让我出征高丽?当上将军却上不了战场,这个将军当来又有何用?”辛衣满腹的不满。 杨广微微一笑,道:“辛衣,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一展抱负。朕既然亲封你为天宝将军,就绝不会只是赐给你一个虚名而已。我大隋的天下是何等广阔无边,自会给你纵情驰骋的时候。只是目前,并不是最佳时机。” “可是皇上究竟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待时机成熟,朕自会送你上战场。” “时机成熟?”辛衣皱皱眉,心里暗暗嘀咕道:“那究竟何时才算是时机成熟?” “高句丽之役,朕执意要御驾亲征,且尽谴我大隋精兵良将,你道为何?”杨广站起身来,慢慢走下龙座,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高句丽,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大半都是我汉时辽东四郡故土,汉末三国至我大隋平陈的四百年间,趁着中原天下大乱,高句丽裂我疆土而立国,这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国后不断挑拨我中原内斗,如突厥侵华时,高句丽就一再暗助,大隋平陈中华一统后,高丽人仍然带北方靺鞨人骚扰我辽西内境。而且高句丽和突厥吐谷浑等游牧国不同,游牧族人无常性,入侵战斗时虽凶悍,却不能持久为害中国,但高句丽与中国相似,以农耕为业,国家制度齐整,假以时日,待其国力强大后,必将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正因如此先帝欲征之久矣,但却师出无功。” 辛衣听得此言,却是入了神,一时忘记自己的来意。 杨广顿了顿接着说道:“朕曾经亲自征伐,攻下陈国,奠立我大隋基业。现今,我大隋国家之富强荣盛前所未有,各地府库都是稻麦堆积,布帛如山,正是收复高丽的大好时期,此事不趁着如今国富民强时办下来,难道要等着高句丽羽翼丰满了,欺到我头上了,我天朝再花十倍力气去征讨其国?”说到此处,杨广眸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傲然道:“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朕要亲手把高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这位盛世之君,脸上尽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昂然而立,仿佛天下已尽在他手。他心中的这番抱负,从未开口对他人说过,可当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面,却忍不住悉数道来,显是将她当成了交心之人。因为他们都是骄傲之人,恃才而意气风发,天生的自信张扬。 听完这席话,辛衣眸子里也熠熠生辉,明亮异常,心里的委屈消去,豪情顿生,她能懂得——“自劳万乘,亲出玉关。” 这万世的功业,该是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 大业六年,立冬,杨广下诏全国,曰: “夫帝图草创,王业艰难,咸依股肱,叶同心德;用能救厥颓运,克膺大宝。然后畴庸茂赏,开国承家;誓以山河,传之不朽。近代凋丧,四海未壹。茅土妄假,名实相乖;历兹永久,莫能惩革。皇运之初,百度伊始,犹循旧贯,未暇改作。今天下交泰,文轨攸同。宜率遵先典,永垂大训。自今已后,唯有功勋,乃得赐封,仍令子孙承袭。” 明年初春,正是春寒料峭,江旁的垂柳尚吐新叶,水面的薄冰还未消尽,杨广便迫不及待动身,乘龙舟前往涿郡,坐阵临朔宫指挥大军。 这运河的万里波涛却也载不住这位君王的踌躇满志。 他有的是盛世帝王的骄傲与建功立业的野心,只道这四方疆土,已是轻恭手边,唾手可得,却哪里想得到功既不成的恶果。 “征兵集蓟北,轻骑出渔阳。 进军随日晕,挑战逐星芒。 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 会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 眼前的他,只看得见这千载流誉的功业,一任江水悠悠,踌躇满志,意气飞扬。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杨广走了,辛衣也要走了。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辽东战场,而是东都洛阳。不单是她,大兴城的大半亲贵都已准备举家南迁,往洛阳而去。大兴城本是关陇贵族的聚集地,北周朝的世家多居于此,乃是大隋建业的根本所在,但不知为何,杨广却不喜此地,自即位以来便积极开始通渠道,为南下巡行而做准备,十年中倒有六年是在东都和江都度过,此次归京,也只是为了再次的巡行的暂时休整。 这一去,再归回来时,便不知是何年月,怎生的光景。 洛阳,名为东都,实则已慢慢取代了大兴,成为了新的经济政治中心。南迁,似乎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一次,辛衣再没借口说不走。她已被杨广封为洛阳节度使,负责统领洛阳的三十万守军。况且她知道,扶风必定会和自己一起离开,所以她并不担心。 可是,她还是禁不住地怅惋。 终于还是要离开大兴了吗? 这之前,辛衣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那江南的十里荷花,杨柳翠缇,也不止一次地望着那悠悠天际,期待着驰骋翱翔,但真到离别时,才发现心中竟有那么多的依恋和不舍。 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有太多的过往,太多的往事,或悲或喜,或浓或淡,重重叠叠,纠缠在记忆中,却是怎样也洗不去的沉淀与堆积。 要想告别所有,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临走前,她理了又理,看了又看,生怕遗漏了什么,来不及带走。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原来那带不走的,仍在原地。 她独自一人爬上青竹山,在小雪狼坠崖的地方静立了几个时辰,直到那蒙蒙春雨打湿了全身,再也望不清楚眼前的山峦叠翠。 “我走了。从今后,你自己可要好好地,再不要让我担心了。”她轻轻说道,眸子里满是蒙蒙的烟云。 她不喜欢离别,不喜欢那般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可是,有一个人,却是她不得不去辞行的。 御花园内,春燕呢呢,青草如碧丝,春花带雨雾。杨昭就站在荷花池边,风轻拂,柳轻动,他的眸子,便如那流水春风,透着那数不尽的温柔。 那个昔日的清俊少年,已是凭添了许多沉稳内敛。他是当朝尊贵的太子,也是现今这大兴城内最高权力的掌握者,可在辛衣眼里,他还是那个蔷薇架下微笑的少年,宛如潺潺的溪水,明净温润,仿佛这所有的争斗杀戮在他面前都悄然转弯,如玉般光华,惹不上半分尘埃。 这样的男子,本该在世外仙境,煮茶吟诗,菊花书卷,隐逸飘然。却不慎生于帝王之家,逃不出这羁笼宫殿,这是幸或不幸? “终于,你还是要离开了么?”他凝视着她,黑黑的眸子里如有深潭,竟藏着那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我会再回来的,你也可以来洛阳找我们啊。”辛衣心忽然有些乱,脸上却仍是笑着。 杨昭沉默了,只是望着她,动也不动,那样深的注视,仿佛想把她的样子劳劳刻在心头。辛衣却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某种让她害怕的东西。她垂下了头,望着青草上那颗颗晶亮的露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慢慢地,她只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近得似已在她耳畔盘旋。 “我……终是留你不住。”良久,他发出一声轻叹,那声音竟似带着绝决的痛楚。 辛衣惶惑地抬起头来,却正好望见他漆黑眸子,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卷入那深深的旋涡中,再也看不到尽头…… 她想后退,身体却忽然被他拥进了怀里。 第25章 辛衣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他的胸膛是如此温暖,一瞬间,四周仿佛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只除了自己心跳声和他的心跳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扑通,扑通……”,一声声,触动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惊慌而茫然,耳畔传来他沉重的呼吸,脑子里却是一阵阵的晕眩,身体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这样的感觉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怎样去化解。 她不害怕面对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却怕极了这样的纠缠,仿佛在一瞬间自己已不再是自己,被他那样温暖的拥抱,碾成了片片。 “辛衣,辛衣……”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温柔却伤感。 她听着这呼唤,心口却莫名地痛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放开她的身体,眼中却已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走吧。”他轻轻说道,“这天空这样辽阔,天地这样宽广,正是你展开羽翼,尽情翱翔之时。我的辛衣,还是长大了。” 辛衣望着他的眸子,那心中的酸楚却是慢慢升到了眼眶,她不明白,这样的伤感是为了那般,更不懂得,要如何去回应这样的情感。 “我会回来的。”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会回来的。” 杨昭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慌乱的眸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和煦的春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如玉般光华明净。 仿佛还那个夏日的清晨,蔷薇架下的一个转身,一声轻呢,那样自然而温暖。 那时候,她在,南阳在,他也在。 时光荏冉,逝如春水。 原来这逝去的,便再也不复返了。 大业七年春,这便是大兴留给辛衣的最后一个季节。 洛阳桃李斗春风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这诗中说的正是洛阳花灯会的繁华盛况。 洛阳有娇贵的牡丹,迎风怒放,璀璨满园,洛阳还有火树银花,烟花满天。 上元节,花灯会。 入夜时分,月上柳梢头,只见那家家户户皆燃起蜡炬,各式花灯连属不绝,洞照街巷,荧煌如昼,但见那江水悠悠,波心荡漾,月在水中央,灯在月里游,灯月交映,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直叫人分不清那花影缤纷。那满眼的火树银花,连亘十里,车马骈阖,士女纷杂,好一派繁华景象。 正月十五这一夜,全城皆灯火直亮至天明,无宵禁之虑,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处处人影簇簇,鼓乐喧天,灯火耀地,路旁搭起了各式舞台,有角坻戏、百戏、杂技……各种演出比比皆是,热闹非凡。 此时,在正阳门大街上,有一处场子在满街的喧嚣中显得尤为特别。这场子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圈又一圈,但见人头攒动,却不见有什杂耍表演,只有一条大汉端立其中。 但见这大汉臂宽腰圆,身体魁梧,身穿灰色紧垮紧袄,胸前十字袢,腰札丝鸾带,好生威武。他身后柳树上悬有一个三尺多高的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灯笼上糊的是白纸,上写两个斗大的红字——“卖弓”,一张乌油油黑亮的大弓便赫然挂在一旁。 只见这位大汉环视一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两手叉在腰间,声似洪钟:“兄弟本山东人士,今日来到洛阳,只为给这家传宝弓寻一良主。此张名叫神臂弓,乃是用东海玄铁做的弓臂,辽东白虎筋制成弓弦,共有五百石的力道。谁想要买我这张弓,需白银五百两。但若是有人将此弓拉开,且弓开如满月,这张弓便是送了他,我是分文不取。”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热闹的人好不希奇,这平日里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却哪里见过如此卖弓之人,当下便有些贪图利是之人蠢蠢欲动起来,但待仔细看过那大弓模样,又听有五百石之力,大部分人当即生了怯意,任这汉子吆喝了半日,也没有一个进去拉弓的。 这大汉忽然大笑道:“真是可叹啊,想不到这诺大的洛阳城里,竟无半个能人。” 他这一笑,惹恼了众人。当即有人挺身走进场子里,大声说道:“卖弓的汉子,你将弓取下来与我,待我一试。”大汉抬头一打量来人,却见是一个虎臂熊腰的壮汉,看着倒是很有几分蛮力,当即从树下取下那弓来,递与来人。那人接过弓来,先在手上掂了一掂,跟着把弓背交给了左手,右手一拢弓弦,丁字步儿一站,斜眼一瞧那大汉,道:“卖弓的,我要拉开了怎么着来着?” “你要拉开了,就奉送给你了。” “好!说话可要算数,待我开来。” 只见那人左手一使劲儿,大吼一声,连说三声:“开、开、开!”连拉了三次,也没开得了这弓。那人脸一红,大声喊道:“兄弟进来。”只见场外又有一人纵身跳进了场子里面,也不等卖弓的大汉说话,这两人一个拿着弓弦,一个拿着弓背,死命拉起这弓来,却听那弓咯咯做响,两人脸已涨得通红,连吃奶之力都使上了,却也只把这弓拉开了一点。 卖弓大汉赶忙一把将弓夺过去,怒道:“你们两人拉我这弓,好不害臊!”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由发出一阵哄笑来。这拉弓的二人原是洛阳当地一霸,平日里自认有几分蛮力,处处横行霸道,却不想竟在此处栽了跟头,此时听得众人起哄,一时臊得是面红耳赤,赶忙走出圈外,匆匆溜走。 只听那个卖弓大汉又吆喝道:“诸位,还有谁敢进来拉弓的?” 众人眼见那两人如此形状,已知那弓非寻常之物,那里还敢去试,只是围在一旁看热闹,诺大的场子里竟是冷冷清清。 那大汉手握长弓,冷笑一声:“我原以为洛阳城里卧虎藏龙,若个英雄豪杰,谁知闻名不如见面,尽是些脓包,如此不济,好生叫人笑话。” 忽听得场外传来一声:“你休要张狂,拿弓来。” 众人齐齐转身望去,却都呆住了。 路边不知何时站了一群黑甲卫士,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高举着纱灯,好生威武。中间一个白袍少年,傲然端坐于马上。有人不禁在心中暗叹:这是谁家少年,生得如此模样。满城春花纵使明媚怒放也及不上他轻轻一笑,眼前明明有灯火流光,荧荧明月,却盖不住他那万丈光芒。仿佛天上的星辰一瞬间落于人间,说不出的风神俊朗,丰姿隽爽。 “不是说要卖弓吗?这弓,我要了。”少年昂起头,眸子里闪闪发亮,神采飞扬。 卖弓的汉子这才回过神来,他打量着少年单薄的躯体,有些迟疑地说道:“这位公子,我这弓其硬无比,沉重异常,只怕伤了公子的贵体。” 少年发出一声笑,忽然策马前行,手臂轻扬,一下子将弓从汉子的手中取了过来,拿在手里轻轻把玩片刻,扬眉道:“这弓,当真有五百石吗?” “自然是真……”大汉话还未落,眼睛已是睁得老大,脸色一变。只见少年一手执弓,一手拢住了弓弦,唇角轻扬,看似漫不经心地将弓一拉,只听得咯,扎扎……一阵大响,那张大弓瞬间竟被张得圆如满月。 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暴发出阵阵如雷般的喝彩声,人人俱惊叹于少年的神勇之下。谁都没想到,这俊秀如女子的白袍少年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弓张了开。 “在下佩服,这弓是公子的了。”大汉心服口服,当即抱拳说道。 少年微微一笑,将弓往马鞍上一撂,眨眨眼,说道:“那就多谢啦。” 只见他手轻轻一挥,周围的黑甲卫士迅速集拢上来,簇拥在他周围,少年马头一调,便要离开。 “敢问公子姓什名谁?”卖弓大汉赶忙上前几步,急急问道。 少年马鞭一扬,清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 众人闻得此名,一时都楞住了。 他就是宇文辛衣。 万人之中轻夺将位,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宇文辛衣。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绝世少年郎。 “原来是宇文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太行山雄阔海,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宇文将军正当得起这少年英雄之名,今日我果然没有白来一趟。”雄阔海哈哈大笑。 辛衣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然只听得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 “要将此弓拉开又有何难?如此轻易便称英雄,不觉太早了么?” 此言一出,摆明冲着辛衣而来。本来刚想散去的百姓又都拢了回来,众人俱想看看是何人如此张狂,敢向宇文家叫板。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纷纷闪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一人一骑缓缓自人群中步出,行至场中。 马儿神俊非凡,气势已是不凡,可等众人将视线移到那马上,便再也看不见眼前那匹神俊的良驹。 马上的青衫少年,有着异常清晰而挺拔的轮廓,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只这么略一顾盼,便觉英气迫人不可逼视,他人立在那儿,看似随意,却有种强烈的气势传来,就好似那天边傲人的骄阳,绚烂耀眼,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辛衣对上那少年的视线,身体微微一颤,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那感觉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仿佛曾几何时在某个地点也经历过这样的邂逅,凝望过这样的眼神,那灼如骄阳的气息,分明犹在唇边,可刚想仔细探询,瞬间便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第26章 洛阳街头,灯树花焰,流光溢彩,这两个少年骄傲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一个似秋日艳阳,一个似夏日繁花,说不出的荧荧夺目,熠熠生辉。 辛衣一手握紧了缰绳,眸子中光芒一紧,高声道:“你待怎样?” 少年在马上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意气飞扬,郎声道:“公平比试,谁为胜者,自由众人来评判。” “好。”辛衣将弓一举,朝少年扔去,“你来。”手上却是暗自用上了六成的功力,少年虎臂一伸,却是将弓稳稳接在手中,这一手使得行云流水,漂亮之极,看得辛衣微微一楞,心里已存了戒意。 只见那少年英眉一扬,一手握臂,一手拉弦,两脚踹蹬,稳坐马上,用力一拉,就听了弓弦“吱吱”绞个不停,弓臂开始慢慢往里收,那弓瞬间便被张成了满月,周围的人呼啦全部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 少年侧头望辛衣一眼,眸子里光芒一闪,忽然左手一扣腕子,右手一叫弓弦,叫声:“开。”只听“叭”的一声巨响,这弓便生生让他折断了。 一时间,众人全都看傻了眼,竟忘记了喝彩。 就见那少年左手执着弓背,右手拿着弓弦,两头带着弓梢,英眉一皱,道:“卖弓的,对不住了,失手弄坏了你的弓。”说罢,将弓背弓弦朝那雄阔海一递。那雄阔海接过那碎成几半的弓箭,面色惨白,抬头望着那少年,颤声道:“阁下是谁?” “我乃无名小卒,那比得上闻名天下的宇文将军。”少年一纵马身,眸子是那样明亮,仿佛有万千星光。他对着辛衣一笑,手上马鞭一挥,马儿一声长嘶,撒开了蹄子朝远方奔去。 辛衣望着那远去的少年,握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眸子里光芒一闪。忽然一个调转马头,低头朝那群黑甲禁军丢下一句:“我去去便来,你们谁都不许跟来。”说罢,脚一蹬,马鞭一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径直朝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路边溪水潺潺,数不尽的火树银花,映着那星桥铁锁,灯影月辉,但听那马蹄轻扬,鞭儿呼响,那两道暗尘追随着马蹄,渐渐远去。 辛衣避开了观灯的行人,调马踏上弛道,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再无障碍,一时间马行得如飞,瞬间便赶上了那少年。 “站住。” 少年惊异地回头一望,见到辛衣,却是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般,在眼瞳深处则有两把火炬正熊熊地在燃烧。 “是你啊,你骑术不错嘛。”少年高声说道,马速却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发迅疾。辛衣紧咬不放,待行至一线,身躯几乎与那少年并在一起,彼此甚至都可以听见那沉重的呼吸声。她眸子一瞪,也高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只见那两匹骏马并驾齐驱,互不相让,风驰电掣间,已是过了数里。 “喂,有胆的留下名字。”辛衣大声道:“这就想逃么?” 少年眉一扬:“谁逃了?胜负已定,说不说名字,又有何区别?” “胜负已定?”辛衣冷哼一声,“只怕未必吧。” 说到迟,哪时快,她手中马鞭扬起,“啪”的一声在空中劈了一下,卷起一阵疾风,扬起漫天银白色的鞭影,直袭向那少年的面门。少年身体忽地往后一靠,贴身在马背上,瞬间避过那来势迅猛的一鞭,跟着立起身来,手腕灵活的一转,马鞭随势挥出,瞬时已回送一招,笑道:“好功夫!” 辛衣眸子一闪,手中鞭影骤起,喝道:“再来。” 暗夜中,两个意气少年,就着那淡淡月色斗将起来,只见那身影在马上移动、转换,两人你来我去,鞭影翻飞,交错盘旋,远远望去,好不眼花缭乱,仿佛一切都缠绕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人,那里是鞭。 猛然,两道鞭子缠在了一起,竟是再也分不开了。辛衣与少年各持自方鞭尾,用力一扯,却是蚊丝不动。两人交换一下眼神,那眸子里的光芒是如此明亮闪耀,隐隐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他们都是如此骄傲而张扬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怎肯轻易低头。 那时的他们,只见那花如流水,意如春风。 又怎会知道,这世间难的是棋逢对手,贵的是恰遇知己。 凌云剑气破空起 夜深了,满城的灯火却愈加灿烂起来。天上圆月,地上灯火,交相辉映,分不清这是那人间仙境,还是天上人间。 并不十分宽敞的弛道上,那两匹飞驰的骏马已经渐渐慢了下来,可那两根在空中相互纠缠着的马鞭,竟是怎么也分不开,马鞭两头的两个少年相互僵持着不肯放手。远远的,有观灯的百姓望过来,只见那马背上的那两人,一个俊美如画,一个英姿勃发,就好似那天上的仙人般,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撤手!”辛衣口中一声叱,左掌已经虚空劈出,掌风凌厉,直逼少年面门而去。只见那少年也不躲闪,右手扯住马鞭,左手一翻一扣,快若闪电,硬是接下了辛衣这一招。 “还是你撤手吧。”他笑起来的时候,漆黑的瞳里好似有星光万点,明亮异常。 “休想!”辛衣大喝一声,“看招!”一掌未尽一掌又起,卷起满天的幻影,密密交织,包裹了少年的身躯。 少年扬眉叫道:“来得好!”招招浑成,连绵一体,迎着辛衣那凌厉的攻势,却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夜风徐来,只听那马蹄清脆,鸾铃声响和着那掌风阵阵,交织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声响。风中的两个少年自马上动脱来去,势如游龙,叫人看得好生眼花缭乱。只见那少年一个低身,猛地一掌斜着劈来,辛衣身躯一闪,掌心一翻一扣,顺势推去,却正好绕住少年的手腕,两人一用力,相互牵扯间身体却不期然被拉在了一起,面对面,眼对眼,近得只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辛衣望着面前那张俊逸的脸,心里一跳,突然有点不大自在起来,眼眸一沉,叫道:“放手!” “你怎不放?”少年轻笑道。 两人正在僵持中,忽然跨下的马儿齐齐一惊,扬起前踢,长声嘶叫,两人靠得甚近的身体猛地分了开来,中间支撑的力道突然消尽殆尽,两个少年俱是一惊,一个没提防,几乎坠下马去,一时赶紧勒紧各自的缰绳,纵回马头,稳住嘶叫的马儿。待定过神来,才知是那两根交缠的鞭儿,终于抵不住两人的力道,生生从中间裂了开,吓着了马儿。 两个少年低头看看手中断掉的鞭子,又抬起头看看对方,月正当空,灯影缭乱,落在彼此的眼睛里,竟是如此璀璨眩目。 “好身手!”少年笑道。 “你也不错嘛!”辛衣扬起下巴,骄傲地一笑。 “要接着来吗?”少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揉揉手腕,目光炯炯,凝视着辛衣。 “好啊!”辛衣眸子亮了起来,道:“正合我意!” “好,接招!” 一声轻叱,马如游龙,身如飞燕,两人的身影瞬时便交在了一起,风起掌落,掌随意变,意随风行,眼见那招招俱是拼尽全力,端的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两个少年的眼中却尽是酣畅的快意。 正所谓: 年少春衫,凌云剑气指风流。 有志翻云手,邀月挽玉弓。 相逢意气为君饮 一醉销得万古愁。 洛阳初春,虽是春意料峭,两人却是浑身大汗淋漓,热气灼灼。 两个骄傲的少年,明明脸上还是那般骄傲飞扬,心里却开始慢慢地松动起来。 “他可配得上做我的对手。” 他们都这样想道,却谁也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正斗得畅快,忽然听得街那头传来一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划破黑暗,自那灯火阑珊处传来,直惊人心。 两人齐齐停下手上的招式,稳住马身,惊讶地朝喊声来处望去。 风声轻啸,夜凉如水,风中那凄婉的叫声忽然化做了阵阵哭泣,凄凉哀婉。 在这众人狂欢,举国皆乐的日子,为何竟有人如此悲伤? 辛衣与那少年交换一下眼色,虽无言语,却是心意相通。两人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如离弦之箭,卷起满天尘土飞扬,拐离弛道,自那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马行过几百米,只见那离朱雀正街不远的东巷口前,一个老妇人正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周围已站了些看热闹的人群。 “出了何事?”辛衣纵马走近,高声问道。 老妇人却只是试泪,并不答话。一旁看热闹的人代答道:“可怜啊,这妇人的女儿方才被一群人强拉进轿里,给抢走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辛衣握紧拳头,眼中火光一闪。自从大兴来洛阳后,她便负责管辖城内的治安,每日带领城内守军巡行,将那些个地痞流氓整了几回,自认已无人敢来寻事,现下却有人胆敢在她眼皮下行恶,怎不叫她火上心头。 “还不是城北的宇文……”说话之人忽然抬头望见辛衣的脸,打了个寒战,顿时声音弱了下来,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辛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人往那里去了?” 有人一指里方的巷子,便听马蹄声起,一阵急风过,辛衣已纵马驰了过去,人们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位意气少年,如离弦之箭般,瞬间便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辛衣还没纵马行出多久,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冲了上来,与她并驾齐驱,马上的少年侧过脸来,明亮的眼睛仿佛黑夜中璀璨的繁星。 第27章 “你来做什么?”辛衣眉一皱。 “你能来,为何我就不能来呢?” 少年朗声一笑,英气逼人的眉锋随之扬了起来。 辛衣心中猛地一跳,突然一扬手中缰绳,高喊一声“驾!”马行如风,猛然超过那少年半个马身,少年也不甘示弱,双腿一夹,赶了上去。 两匹马儿紧紧相贴,并驾齐驱,你行我赶,风中的两个少年,唇角脸上却都悄悄挂上了笑。 此时,天已交了三鼓,两匹马儿往西急赶,不到一会的功夫,便见北巷口里那顶小轿,急走如飞,后面跟随几十名家丁打扮的人,轿里隐隐传出女子哭喊的声音。 辛衣眉一挑,大喊道:“前面的人,给我停下来!” 谁知前方那些人匆匆回头望了一眼,听得辛衣如此叫喊,反而行得更加快了。辛衣眼睛里寒光一闪,怒上心头,一手持缰绳,一手自马鞍上拿起弓箭,不等马靠近人群,便张弓搭箭,对准前方,一箭射去,只听“嗖”的一声急响,弦声响处,一支长箭如飞火流星般电射而出,去势宛若惊雷,迅急无比。 忽听前方“哎呀”一声叫,只见一个人扑下身来,抱住头,头上的帽子却已经被长箭刺穿,牢牢地钉在了前方的轿杆上。 这边喊声还未停,就听这方又有人大叫,只见他头上的发髻忽然散了开来,披了满脸,空中一只羽箭快如闪电,自他发髻间穿出,也钉在了轿杆上。 两只羽箭,一左一右,并排在轿身上,在黑夜中折射出冷冷的寒光,张扬而凌厉,无声地传递着威严与气势,周围的那群人早已吓倒在地上,以手抱头,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辛衣回头一看,却见身旁那少年手持大弓,傲然一笑,夜幕将他侧脸的轮廓清晰钩出,说不出的意兴飞扬,风神俊朗。 “好箭法!” 辛衣扬眉一笑,受了他那句称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三少爷,三少爷饶命啊!”前方那群家丁惶惶跪地,哀号起来。 “三少爷?”辛衣听得他们如此称呼,却是一楞,待低头一一看清地上那些人的相貌,这才发现他们竟都是自己府上之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少爷面前做出如此不耻行径!不要命了么?”辛衣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向前方那些人。 “都是大少爷吩咐奴才们做的,可不关奴才的事啊!”众家丁吓得瑟瑟发抖,连忙仆地跪求起来。 “宇文承基。”辛衣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个名字,眸子里仿佛点燃了一把火,亮得吓人,她握紧了拳,怒叱一声:“都给我滚!” 那群家奴赶紧爬起身来,四下逃散去了。 辛衣握着弓身的手不断地收紧,满腔的愤怒竟是没处发泄。忽然只听马蹄声起,少年那黑亮深邃的眼睛已近在眼前。 “喂!我们的比试可还没结束,莫非你已认输,想走么?” “谁说我认输了?”辛衣眉一皱,瞪他一眼。 “好!那我们再来罢!”少年将弓往马上上一撂,俊朗的脸上意兴飞扬。 “等着!” 辛衣忽地策马上前,走近轿子,掀开门帘,却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蜷在缴轿内,瑟瑟发抖。 “快走吧,现在没事了。”辛衣轻声说道。 那女子惶惑地抬起头,望辛衣一眼,眼底的泪光点点,好不凄楚可怜,她对着辛衣拜了一拜,匆匆离开。 辛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自己没有从小被当成男孩养育,是否今日也会如这可怜的女子一样,任人欺凌呢? 如果? 会有如果吗? “我是宇文辛衣。”辛衣傲然昂起头,心里默念道:“我宇文辛衣,永远也不会被打倒,永远也不会。” 她抬起头来望向那方少年,唇角一扬,高声道:“要如何比法?尽管来吧!” 风过无声,绚烂灯火下,神采飞扬的辛衣竟如灼灼秋日,那般耀眼,那般骄傲。 少年英眉一展,露出了笑容:“就比箭术如何?” “好!” 辛衣从轿身上拔下那两枝羽箭,在手里轻轻一掂,正要递给那少年,忽然心里一动,低头凝视那箭身,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世民?”她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 “咦?你怎知我的名字。”少年先是一楞,既而醒悟过来,“是了,我箭身上刻有。没错,我正是李世民。” 那声音掷地有声,在静谧的黑夜中分外响亮。 “你就是李世民?”辛衣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少年,深蓝的瞳孔顿然收紧,沉了下去。 少年点点头,惊讶地望着辛衣。 忽然只听空中“嗖”的一声急响,一只羽箭已破空而来,直逼少年面门,迅疾如风,其势如电。少年大惊,躲闪已是来不急,手腕急出,竟生生在空中接着那羽箭。 “接得好!”辛衣冷哼一声,手中的弓箭随之一收。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只觉得手指间生生做痛,这一下来得太急,几乎便要脱手而出。 “这是战书!”辛衣昂起头,大声说道。 “战书?”少年正在惊讶间,辛衣已调转马头,朝前方驰去,空旷的街道尽头传来她的声音: “三日之后,玉龙峰上。一决胜负!” 少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楞了半响,唇边却是慢慢挂上了笑容。 “好一个宇文辛衣,有意思!” 战书即下,辛衣没等到对手,却先等来了出征高句丽的大军。 大业七年二月,全国应征的士卒全部到达涿郡,总计两百万人,统由杨广亲自指挥,开往辽东。军队共分为二十四军,日别遣一军发,相去三十里,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长达千里,声势浩大,千里不绝,甚至于军中造“行城”,可容纳几百人,下有轮子,远观如移动的城堡。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军容之盛,连塞外的胡人,远在十里之外就望风跪迎。 这场“百万大军开拨”的盛大场面轰动了全国,出征沿途的城镇俱有大批百姓前来观看,人们或啧啧赞叹,或摇头感慨,面对这那旷古未闻的盛况,没人能不动容。 辛衣也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望着这看不到头的军队,浩浩荡荡,仿佛从地的这头开往了天际。她本来可以随着这出征的大军开往辽东,本可在战场上一逞身手,如今却还要收起羽翼,静静等待,这叫她如何能释怀。 “百万大军又待如何?只怕是有去无回,空自威武。” 人群中只听有人说了这样一句,只惊得众人齐齐回眸,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却见人群中那个少年,长身玉立,眉宇间说不出的英气勃勃,唇角那缕嘲讽的笑,使他俊逸非凡的脸上有一种无比的张扬。少年并没有在意身边人群的惊讶目光,只定定地将目光投向辛衣,英眉傲然一展。 “是你!”辛衣抬起头,望着那马上的少年,呼吸蓦地收紧了。 “是我。”李世民迎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洛阳城郊,桃李春风,绿柳垂杨,两个骄傲的少年眸子对在一起,眼中的光芒,竟比那骄阳烈日还要灼目闪耀。 山有木兮国有殇 初春的洛阳,春意料峭,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带来丝丝凉意,那破云而出的阳光柔和而温润,照在人身上,勾勒出柔和的金黄色,绚烂却并不刺目。 辛衣望着面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不知道为何,胸口“腾”地一下似点起了一把火,热热地,灼烤着心头。 “口气倒是不小,你倒是说说看,这百万大军是如何有去无回,空自威武?” 李世民望着那首尾相接、蔓延千里的行军队伍,唇边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傲然道:“我只凭八个字——‘劳师袭远,馈饷难继。’” “劳师袭远,馈饷难继?”辛衣重复着这八个字,盯着他的眸子忽然凝重起来。 尽管她当面不愿承认,可在心里却是着实吃了一惊。 她是关陇军功贵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习学兵法,对军队、粮运、阵形、驻营、前敌指挥种种术道均不陌生,耳听得李世民说出那两句话来,字短意深,却是一针见血,道出了这次出征的弊端所在。 不错,要征发这百万大军并不困难,可要给这百万大军运送粮草,实非易事。她听父亲说起,为了征办军粮,二百万民夫搬空了几座巨大粮仓仍然不够,由于催督太急,现下已经是死伤狼籍尸枕满路。再加上这次将士们是远离本土作战,对当地的气候与地形不甚熟悉,闻说这高句丽地形险要,森林茂盛,易受难攻,且气候异于中原,夏季雨季过急,而且雨量大,严冬来临的很快,这种种因素都使得这次出征的前景不容乐观。 李世民转向辛衣,微微一笑,道:“你以为如何?” 辛衣对上他那幽黑狭长的双眸,心中一跳,别过脸去,轻哼一声道:“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我大隋国富力强,兵精将良,难道还会输给那小小的高句丽不成?要是我为主帅,就算面前有千万之众,也定当凯旋而归。”阳光正好落在她微微轻侧的脸上,将那挺拔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俊美而坚韧,和着她眸子里张扬的光芒,竟透出一种异样的霸气来。 李世民脸色一动,颔首道:“你的口气也不小嘛。劳师远征,久战疲敝,战力不强,运粮困难,不知宇文将军又当如何调度?” 第28章 “速战立决,长驱直入!”辛衣昂起头,炯炯双眸直视对面的少年,浑身散发出一股仿似雷霆万钧般的王者之势,慑人心魄。 “好!好一个速战立决,长驱直入。”李世民朗声大笑,一掌拍在辛衣肩头,“有胆识!如我辈者正当如此。” 辛衣盯着那双落在自己肩头的手,眉头一皱,忽地退后一步,斜着一掌劈去,李世民微微一惊,身随掌动,急风过后,已接上辛衣的掌,翻腾来去,双掌纠缠间,两人的身体却又被拉近了。 春风过处,尽是温柔旖旎,漫天柳絮,如扑面飞雪般散开来,人们的身上都沾上了点点白絮。 “你还没有打够吗?”李世民凝视着面前这个骄傲的少年,英眉一展,唇角挂上了笑意。 辛衣掌被他紧紧扣住,一时动弹不得,只闻得耳边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眼前是他灿若晨星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间变快了。只见她手臂一沉,掌风突变,晃一个虚招,身体瞬间退出几步之外。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场比试。若不决出胜负,我决不罢休!”她扬起下巴,傲然道。 “好!明日午时,我在玉龙峰上等着你。”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两人的手掌重重地击在一起,那年少不畏天高的骄傲也仿佛透过掌心传入各自的心里,炽热而蓬勃。 李世民翻身一跃,跨上一旁的黑色骏马,阳光下,他纵马回眸,英姿勃发,灼如骄阳,而他唇边的笑,却比那初春的清风还要和煦。 ************************************************************************ 第二日,辛衣醒得特别早,天空刚现蒙蒙曙光,薄雾未散,晨露尚浓,她便已经在练箭场内练了几个回合的骑射。 诺大的场子里,只听得鸾玲四响,马蹄声动,马上的少年,搭弓张弦,一枝枝羽箭如流星般射向靶心,眉宇间那飞扬的神采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三少爷今日可是有何喜事?”宇文府的下人们都在悄悄交耳议论着。 谁都看得出来,宇文府尊贵的三少爷的心情是这样好。她虽没有说出来,可她闪闪的眸子,舒展开的眉,脸上动人的光彩都在透露着这个昭然若揭的秘密。只是,他们不明白,什么事竟能让这个骄傲的少年如此开怀。 早饭过后,辛衣骑着马儿刚出了大门,却正好遇上了南阳的銮轿。 南阳从轿子中探出头来,嫣然一笑道:“我正想去找你,今日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吧,林子里的桃花都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可漂亮啦。” 辛衣笑道:“今日可不行,我要与人决斗,改日再陪你去罢。”说罢,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鞭一扬,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飞驰而去。 南阳楞楞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愕然道:“决斗?” 玉龙峰是洛阳城郊的一处名胜,风景甚是秀美,登峰望去,只见四周山野清秀,林木葱郁,群峰环列如俏丽的屏风。 辛衣将马停在林子里,自己走到崖顶,轻展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那和着野花清香的山风扑面而来,顿时叫人神清气爽起来。 “好罢!李世民,我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你棋高一着还是我更胜一筹。” 这个骄傲的少年,对着面前的万千峰峦,叉起双臂,眸子里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意兴飞扬。 可是,她没有想过,在这样斗志昂扬的时候,如果没有对手,那该是怎样的苦恼?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眼看那峰峦间流云如水,残阳慢慢落下,月儿升上高空,她要等的人却是迟迟不见。 她原本雀跃的心,也跟着慢慢地冷了下去。 他竟然没有来。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为什么,他竟会爽约? 她手里握着那杆写有他名字的箭,紧紧合拢,直至感觉到手心传来阵阵的痛意,这才张开手掌,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箭,眉头一皱,叫一声: “可恶的家伙,等着瞧罢!” 只见她手臂用力一扬,那羽箭随之飞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坠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茫茫夜幕中,辛衣转过身,凝眸向前方望去时,却是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夜风中,那个男子,远远地立在她身后,任风将他的玄衣和长发吹起。他的眸子冷冽清亮,就如初雪中绽放的腊梅,清雅孤高,却在不经意中透露出几份暖意来。 “师父?你怎么来了?”辛衣惊异地叫道,一边迎上前去。 晕黄的月光下,她望见扶风的衣襟上那层层的水迹,甚至他那俊逸的脸上、发间都有露水的光韵,莫非,他在这里竟已经立了多时了么? “师父,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抬起手臂,想为他擦拭脸上的水痕,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扶风凝视着她的眸子,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宛如一池静谧的水中荡起的一丝涟漪,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呼吸一下子凝住了。但只一瞬,他便放开了她的手,移开眸子,淡淡说了声:“夜深了,回去罢。” 初春的夜,悄然无声,月光下,他长袖轻拂,转过身去,避开了她询问的视线。 月如轻辉,树影婆娑,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长长,落在她的眼里,竟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 她又怎会明白,这引得心底隐隐作痛的,究竟是为何物? ************************************************************************* 春日的洛阳,明丽而华贵。 仿佛一阵春风,便会给洛阳抹上一层翠绿,洛阳城便在那一阵阵的春风里,鲜活而多情起来。 可春来得快,去得也是这样匆匆,眼见那牡丹花儿活泼泼地怒放后又骄傲地凋谢,夏日的气息便已经扑面而来。 这段期间,辛衣没有再听到那李世民的消息,却被北方的战事给吸引去了全副注意力。只见那一封封信报接踵而来,可带来的却皆非捷报。 三月,隋军进至辽水西岸展开。高句丽兵依辽水据守,数日后隋军浮桥接成,依次渡河,歼灭东岸的高句丽军万余人,乘胜进围辽东城,在隋军的猛攻之下,守军请降,而杨广竟规定“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而诸将不敢做主,只好停战请示。守军趁机又填好缺口,修整兵马再战,如此竟然有三次之多。 六月,杨广亲至辽东城督诸军攻城,同时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等九军共30万人,越过高句丽诸城,向鸭绿水挺进,与水军配合攻打平壤。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边打边退,引诱隋军,致隋军疲于奔命,宇文述见将士疲惫已极,且军中粮尽,平壤城又坚固难拔,遂被迫还师。高句丽军乘其后撤,从四面抄击隋军。宇文述等且战且退,至萨水被高句丽军半渡击之,诸军皆溃,退至辽东城时仅余2700人。 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军经海道入大同江,在距平壤60里处击败高句丽军,乘胜以精甲4万攻城,遇伏大败,还者不过数千人。征高丽两路皆先胜后败,杨广亲率大军亦困于坚城之下,不得已,下令班师。 杨广一次征高句丽,竟以惨败告终,上百万人的生命葬送在辽河以东。 想当初,百万大军从涿郡向辽东进军时,足足花了四十天才开拔完毕,旌旗鼓角连绵千里,声势是何等威武,最后却惨溃至此,百万之师仅逃回数千人。 高句丽将隋军阵亡将士的尸骨筑成了一座京观,以炫耀战功。那自辽东归来的战士们曾亲眼看到,寒风吹来,京观上的薄土被吹去,立刻便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所谓尸山血海并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已。 消息传来,举国皆惊,万民哀泣。 宛如那繁华梦醒,才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笑话一场。 洛阳城内,也有数十万人应征而去,如今归来者不过寥寥几十,一时间,只闻妇孺的哭声满城,哀鸿遍野,生生将这繁华之城化作了伤心之地。 辛衣虽每日都带领兵士按例巡夜,心中的焦躁却是一日强过一日,这满城哭声,满城的白色,满城的死气沉沉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的为死者烧香所散发的香气更让她觉得窒息。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大街的尽处远远地,传来一阵苍凉的歌声,那声音凄切委婉,和着那阵阵凉风,竟有种说不尽的苍凉悲愤之情,使人闻之动容。 辛衣立在马上,听着那歌声,拳,紧紧地握了起来,眸子里的光,是那样明亮而炽热,分不清是悲愤还是悲伤。 忽然,她将马头一调,马鞭一挥,大喝一声,策马驰向前方。 她的心里仿佛窝了一团火,再冰冷的夜风也无法吹熄它的火焰。 她就这样任马儿奔驰着,将随行的兵士们甩得远远地,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那些凄婉的哭声。 “高句丽,你等着罢!日后我必亲取之,报此仇!” 杨柳堤,洛水旁,这个少年的声音在河面久久徘徊,不肯散去。 新丰美酒斗十千 杨广带着这前所未有的失败与耻辱回到了东都洛阳。 第29章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自从懂事起,从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失败”这个词。想他十三岁被封为晋王,二十岁带领大军灭陈统一中国,三十六岁登上帝位,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现今大运河的巨型工程已经接近尾声,蔓延两千里的运河已经将黄河和长江沟通;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地耸立于中原,洛阳市里甍宇齐平,外码头上舳舻万计,整个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在当今世上堪称奇观。再加上屡次出巡,扬威绝域,西击吐谷浑,设置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将西域东南部地区纳入了隋朝版图之内,隋朝疆域在此时扩大到极点,现下的盛世,不仅人口数量创历代之冠,国家财政实力也远过秦汉。大隋之盛,可谓极于此矣。面对如此功绩,他曾经多么自豪。可是现在,他却失败了。 再没有比一场毫无准备的失败来得更让人沮丧的了。 百万大军仅余千人,旷古的出征,旷古的溃败。 他忘不掉,那一路的归程上枕藉不断的死尸,士兵们临死前凄惨的叫声和着那残阳断旌,竟是万般的狼狈与仓皇。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尝到了耻辱的滋味,这耻辱一直渗入了他的血液中,几乎使他抬不起头来。一连半个月,杨广不言不语,每天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也不召见大臣。谁也不知道,这位君王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这失败所引发的后果还在不断蔓延着。 宇文述因战败而被革职,宇文家遭遇了一次政治危机。虽然宇文化及三兄弟以及辛衣的地位并无改变,但是宇文述的失势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变故直接带来的后果便是,那些平日里经常上门的公卿王侯忽然都不见了踪影,原本热闹的宇文府突然变得门可罗雀起来。原来,这盛极的荣华竟如薄冰般,表面看来缤纷绚目,其实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辛衣明白,这次的惩罚只是杨广的一个藉口而已,他需要有人来为这次的失败负责,更需要一个台阶来掩饰现下的尴尬。这样的政治手段辛衣早已不陌生,她只是替爷爷不平,多年的戎马倥偬,立下多少大小功勋,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不叫人心寒呢? “辛衣,你该明白了么?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便是手握大权,若失去了权力的庇佑,宇文家不过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宇文化及冷冷地说道,眼眸中的寒冰更甚往日。 “权力?”辛衣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荡起了层层波澜。 她曾经目睹过那活生生的权力之争,那落在马蹄下血淋淋的人头,那昭阳殿外那喧天的呼声,都深深烙在她记忆中,怎样也无法忘却。这属于她的第一堂权力之课,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真实。 她怎会不知道权力有多么重要。可是,这真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这个迷茫而又敏感的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宫殿,投向那茫茫苍穹。 即使是天高海阔,又如何能够纵情恣意? 怕只怕,是终有羁绊,困却一生。 血与火,背叛与利用,争夺与撕杀,凡此种种,惊心残酷,宛如梦魇,却在这世上不断重演。 她能摆脱吗?或者说,她能有所选择吗? 如果可以,如果…… 几月之后,杨广终于从那深宫内院中走了出来。朝堂之上,这位大隋天子俯视着下方群臣,目光里满是坚定决绝,只听他畅声说道:“传昭天下,明年再征高句丽,不破辽东,誓不归朝。” 这声音在大殿上方久久盘旋,一时间,诺大的景阳殿里竟是悄无声息,静得仿佛能听见各人急促的呼吸声。满朝文武大臣抬起头来,看向这高高在上的天子,脸上俱是惊愕之色。 良久,大臣行列中走出一个身穿四品侍郎常服的男子,躬身道:“皇上,请恕臣直言,一征辽东,已是劳师糜众,如今国家元气未复,数十万子民抛骨域外,千里沃野荒无人烟,此时断不能再议征辽之事了!” 杨广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出来反对,定睛望去,此人却是内史侍郎——萧瑀,当下脸色便沉了下去。这萧瑀是当今皇后萧氏之弟,乃杨广平日里近臣亲信中一员,想不到此时竟是他最先站出来。 此处话音未落,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也赞同萧侍郎之言,这高句丽乃边陲小国,无礼于圣上,自应降罚,但陛下遣一偏师即可办成此事,何劳御驾亲征?如今九州盗贼蜂起,虽然将士用命,征剿匪徒凯歌频传,可长此以往,必将致使国家衰弱百姓离乱,万望圣主深思!” 杨广直视眼前这人,脸上虽是风平浪静,眼中的光芒却是凌厉骇人:“怎么,来将军也反对么?” “正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昂头答道,脸上满是倔强的神气。 朝上的气氛,顿时间紧张了起来。 杨广手放在龙座扶手上,大拇指反复摩擦着那金身的面壁,脸上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忽然间,他环顾一下人群,道:“宇文辛衣何在?”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将惊异的目光投向那个站在末首的少年将军。 辛衣也是微微一楞,当即走出行列,来到殿前。 杨广直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阴沉的脸上才稍稍松弛下来,道:“辛衣,你倒说说你的看法,这高句丽是征,还是不征?” 辛衣抬起望着杨广,微微一笑道:“自然要征。” 这一语,宛如惊涛之石,顿时激起层层巨浪。 “哦?”杨广与她那神采奕奕的眸子对视上,眉头一展,道:“为何要征?” 辛衣大声道:“高句丽的疆域,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大半都是我汉时辽东四郡故土,汉末三国至我大隋平陈的四百年间,趁着中原天下大乱,高句丽裂我疆土而立国,这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国后不断挑拨我中原内斗,发兵征伐臣属本是当然。” 这一席话说得杨广连连颔首,大笑道:“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还有呢?” 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昂起头来,朗声道:“我大隋威加海内,藩篱众多,如突厥、吐谷浑、高昌、南诏等都是被我上国兵威震慑,才羁绊于朝,若高句丽能辱我天朝而安然无恙,其余属国也就可有样学样,渐起自立不臣之心,到那时,国家四五分裂,臣属纷纷叛离,大隋危矣!需得长驱直入,力取高句丽,使之不遗后世忧也!” “好一个‘不遗后世忧也’!”杨广拊掌大喜,蓦地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肃然道:“可恨你们这所有人,见识怎及不上一个孩子。打仗本是两败俱伤的事,我大隋固然受损,但敌国疲惫困顿更甚,在这等紧要时刻,我天朝上国反倒先顶不住了,要向高句丽屈膝认输?” 耳听得杨广此言,群臣一时哑然,再无人出来反对。 杨广道:“宇文辛衣,朕就封你为骠骑将军,兼任平壤道行军总管,负责统领大军,出征高句丽。” “臣尊旨!”辛衣单膝跪地,声音坚定有力,眼睛里好似点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明亮异常。 正当此时,群臣中忽然站出一人,高声禀道:“皇上,臣不才,愿毛遂自荐,督办此次出征的运粮事宜,以助我大隋军队大败辽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人立在当间,面冠如玉,轩眉朗目,长身玉立,却是刚刚过世的越王杨素之子,世袭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 杨广大喜:“人言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此言果不虚也。好,好啊。朕就封你为征辽督运使。” “谢皇上!”杨玄感拱手谢恩,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一旁的辛衣,微微一笑。辛衣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不多时,朝堂鼓响,早朝已毕。群臣皆一一退出。 辛衣也随着人群走出了大殿,正要朝外殿走,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喊道:“宇文将军,请留步。” 辛衣回头一看,却是那杨玄感。 “杨大人,可还有何指教?” 杨玄感笑道:“宇文将军,自大兴一别,转眼已有一年的光景,想不到居然能在洛阳见到你。” 辛衣听得此言却是一楞。杨玄感瞧着她有些迷惘的神色,却是一笑,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也对,校场选将那日多少英雄少年,竞技风流,你又怎会留意到我呢?” “校场选将?”辛衣望着他的脸,脑中闪过当日的画面,顿时豁然开郎,笑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当日第一个射中靶心的人。”她没有忘记当日的情形,一个杨玄感,一个罗士信,虽然不及高子岑与自己,但是也是光芒万丈,一等一的人物。早先她就留了个心眼,却一直没有机会结识此二人,想不到来到洛阳却能遇见杨玄感。 “正是我。”杨玄感微微一笑,道:“当日校场之上得见宇文将军一展英姿,于万人之中夺得帅位,好生钦佩,只是匆匆离京,无缘结识。我拟备上薄酒,于今月十五邀请各方豪杰,论酒品茶,笑论天下,不知宇文将军可否赏光?” “杨大人客气了,我定当赴会。”辛衣扬眉一笑。 “好,那我就恭候宇文将军了。”杨玄感一拱手,和煦阳光下,这个贵族少年竟是说不出的疏朗风流。 **************************************************************************** 辛衣封帅出征高句丽的消息一传出,来登门贺喜的人一时之间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宇文府,竟又热闹起来。 第30章 权力之一物,果真如此神奇又如此残酷。 辛衣一向都懒得搭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忙不矢地躲到了扶风那里,把那些表面的客套与寒暄全扔给了父亲来处理,在这方面,老谋深算的宇文化及远比辛衣要熟稔老辣。 她宁愿陪着扶风听风饮茶,看那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好不惬意。 也只有在扶风面前,她才会这样放松而自在。或许,因为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扶风近来却有些异样,眼底尽是沉沉的烟云,宛如有千重雾霭萦绕其中,怎样也化散不开。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这一切又怎逃得过辛衣的眼睛。 “师父。”辛衣轻唤一声,抬头望向他,道:“你可是有不开心的事?” “为什么这样问呢?”扶风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和着那白玉般的瓷面,显出一种异常的优雅与美丽来。 “我能感觉出来。”辛衣说道。她替扶风倒满茶杯,看那袅袅烟水浮了上来,氤氲而朦胧,一瞬间,她竟看不清楚他的脸。“师父,有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吗?” “辛衣,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所道的。”扶风抬起头来,那投向远方的目光,清越萧然,却掺杂着隐隐的阴霾,“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有不愿对之启齿的秘密。” “可是,我的心事全都告诉师父,我可没有什么秘密是说不得的。”辛衣唇角一扯,忽然觉得有些儿郁闷。自小以来,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她都会对扶风诉说。可他,却什么也不对她讲,不管心里藏有多少心事,埋有多少郁结,也不会对她倾诉。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他最信任的人吗? 扶风微微一笑,道:“是吗?那李世民的事情,你为何没对我说起呢?” “我……”辛衣刚想争辩,却是一时气结,偏过头去,说道:“这个家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说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真是如此么?”扶风直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辛衣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谁比较强。” 扶风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珉了一口,淡淡说道:“是吗?” “是啊。” 清莲池塘,闲庭落花,万种风情于眼前悠然飘过。那亭中的两人,却如隔了几重蓬山一般,避开了各自的视线,也躲开了心底淡淡的烟云。 从扶风家中出来,已是繁星漫天,月挂当空。 辛衣驾着骏马,在空旷的驰道上飞奔,任夜晚的凉风将自己的发丝吹动,衣襟灌满,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随着那奔驰的马蹄而逐渐兴奋起来。 马儿转过几个弯,前方灯火顿然黯淡起来,忽然只听得身后鸾铃声响,马蹄清脆,还没等辛衣回过头来,一匹马已风驰电掣般赶到她面前。 两匹坐骑并行之际,只见那马上之人忽然手腕一扬,马鞭如灵蛇般游动,直击向辛衣的面门。 辛衣一惊,身一低,右手蓦地一伸,手上的马鞭应声而出,卷起阵阵急风,顿时回敬了那人一招。只见那两鞭于空中上下游动,呼呼声响,瞬时间,已是交缠了一起。马上两人,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相汇。 辛衣忽然楞住了。 月光下,那个星眉剑目,英气逼人的少年,不正是李世民。 “宇文将军,好久不见啊。”少年勒住缰绳,眸若灿星,绚目而飞扬。 辛衣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你。”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倒要恭喜宇文将军啦,得偿所愿,出征高句丽。” 辛衣望着面前这少年,胸口的火又升了起来,愤然道:“你来得正好,那被你赖掉的决斗,现下可以兑现了吗?”她手握向马鞍上的弓箭,英眉顿然收紧。 “好。我们就来比吧。”李世民郎声说道,手一扬,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直向辛衣飞去,辛衣探手一接,抓在手里,却是一楞:“这是什么?” “上等的竹叶青。”李世民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斗酒?” 将军沙场秋点兵 洛水旁,牡丹园。 月上柳梢,清光如洗,银河泻影。 牡丹借着淡淡的清辉轻吐芳蕊,夜色中,那万千娇容竟是遮也遮不住的绚烂泼辣。眼见四下里风徐起,暗香满园,唇齿留香,直叫人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酒香。 月光下,两个少年对着那满江的繁星,举酒相饮,几回下来,已是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香醉了心。 辛衣自小就没有饮酒的习惯,现下抱着这大酒坛,一口口喝下去,只觉得那浆液顺着咽喉,冰凉凉地滑入腹中,却又是火辣辣的热,仿佛在周身点起了一团火。只见她双颊上逐渐透出浅浅的红晕,蓝色的瞳仁渐渐沉下去,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色。 “酒量不错嘛。”李世民斜眼看她,唇角轻轻一钩。 辛衣放下酒坛,只觉得面前的他蒙蒙胧胧地看不大真切,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夺目,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她下颚微微上抬,傲然道:“那是自然。” “好!我们接着喝!”李世民举起手中的酒坛,与辛衣重重一碰,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仿佛那坛中盛的不是酒而是水。 辛衣皱起眉,盯着他道:“你还没说明白,当日为何失约?” 李世民抬手擦擦嘴角的酒渍,淡淡一笑,道:“我回太原了。” “太原?” “家父现任太原楼烦郡太守,是他派人紧急传书叫我回去的。”这个明朗爽俊的少年,抬头望向天际那弦寒月,神采飞扬的脸上竟似平添了些许黯然,就如那灼灼骄阳暂时被乌云掩去了光芒。 辛衣抬起头来,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轻声说道: “我母亲,过世了。我这样急着赶回去,却只见得她一面。” 月色如水,清辉生寒,微微碧波荡漾,江心有一叶孤舟划过,惊起层层波澜,将水中月儿的倒影生生搅碎,散成一池莹光。那个忧伤的少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并没有掩饰他的悲伤。 辛衣长睫抖动,眼眸半合,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娘亲。你,起码还记得她的模样。” 第一次,她跟别人说起自己的娘。 这些年了,她都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这世上原来还有“娘”这个称呼,不记得其实自己也是有娘的孩子。这些都太遥远了,遥远到让她忘记了原本该有的痛。而他还可以悲伤,还能有所追思,这于而言,何其难也。 李世民楞住了。 弦月下,两人没再说话,那望着天际的眼眸里流转的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慰藉。是否到了此时才会明了,纵使是骄阳繁花,灼灼其华,也终有落寂之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逝去的便是再也不复回了。 良久,辛衣举起酒坛,轻哼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喝酒。” “对!喝酒!”他爽朗一笑。 两坛酒重重碰在一起,冰凉的酒水和着那淡淡的愁绪落入了各自的心底,沉淀,纠结,消散…… “这一次,我姑且不记。可是你不要忘记,你还欠我一次决斗。” 李世民笑了,“我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我们为何非要决斗不可呢?” 辛衣看他一眼,道:“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他眉一扬。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孰强孰弱么?”她眼里似有火花在跳动,“还是,你根本就已经认输了。” “好!比就比。”究竟是少年气盛,那好胜心瞬时又被激起,李世民大声说道,“待你大破高句丽归来时,我定然与你一决胜负。” “那么,说定了。这一次,你若再食言,就休怪本少爷无情。” 月光下,她仰起俊美的脸庞,对着他微微一笑,万千星光竟似融入其中,一刹那,他的呼吸竟凝滞了。 银河横亘天空,月光透过树梢,长夜漫漫。两人的酒坛,已是空了大半。酒喝得越多,他的眼睛就越明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而她,却已是星眸半合,微熏半酣,半身如在云雾中间。 她半靠在大石上,吹着冷冷的晚风,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他的声音: “那高句丽,虽为小国,但是占尽地利之便,又以少胜多,灭我大军,气势正盛,决不能掉以轻心。你此次出征有何打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只要摸清其底细,出以奇招,要取之并非难事。”她皱皱眉答道,脑子里却好象钻进了一只野蜂,到处乱窜,嗡嗡作响。 李世民笑道:“话是不错。可我朝军队一向都有个弊端所在,惯用甲骑具装,这在对付装备简陋的步兵时具有明显的优势,但在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和装备精良的步兵时则往往力不从心,甚至处于不利地位。以往我朝在与突厥作战时每虑胡骑奔突,皆以戎车步骑相参,舆鹿角为方阵,骑在其内,甲骑具装的缺点暴露无遗。”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只听这眉飞色舞的少年继续说道:“北方突厥在这方面却与我军相反,他们惯用轻骑兵取胜于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不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我隋军的步兵哪里追得上。这高句丽习性与突厥相似,我们何不仿之设立轻骑队,战时可作先锋也可作前哨,窥敌之弱,攻其不备,出奇制胜,何其快哉!” 辛衣昏昏的头里似有火光一闪,明明心底对他这番见解很是欣赏,嘴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道:“你怎会知道那么多突厥的事情?” 第31章 “我随父亲长驻太原,与突厥相抗多年,要知道这些有何难处?”李世民剑眉一扬,笑着的眼睛里,星河灿烂的璀璨,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们还吃过突厥的亏。可是后来我们改变策略,从军队中选出能骑射者二千多人,模仿突厥的方式加以训练,饮食居止与突厥人全无二样。以至于后来突厥人见这些士兵,竟还以为是自己部落中人。哈哈,再后来与突厥交战,这些轻骑兵就派上了大用处,平时他们可作探马,监测突厥动静,一旦有事,可以急召而来,来之能战,战胜能追。打了几次漂亮的胜战,这些突厥人就怕了……” 他正说得酣畅处,忽然感觉右肩一沉,一个软软的身体跟着倒了下来。 他错愕地望着那倒在自己臂弯中酣睡的少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醉了,明明没有酒量却硬撑着。” 真是个要强的家伙。 不过,这家伙为什么竟比女子还要秀美。李世民仔细打量着那张精致而俊美的脸庞,脸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发热。 他站起身来,将她背起,轻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沉!” 水光月色,牡丹花香,交织在一起,沁入心脾,直把人熏醉。 洛阳的街道宽阔而静谧,他背着她,踏上那清石子砌成的路面,脚步声清脆而有力,两人的背影落在地上,长长斜斜,却是分不清彼此,融在了一处。 *************************************************************************** 五月初六,校场点兵。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咚……咚……咚……”只听沉闷的鼓声划破天际,响撤整个校场。二遍鼓刚过,三军已集结完毕。正中台上,一面帅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上写“宇文”两字。只听四下里号角齐鸣,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一骑从远出驰来,卷起阵阵尘烟。 只见那中间一位少年将军,黑袍银甲,英姿勃发,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落在她脸庞上,俊美非凡。 一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呼道:“末将钱士雄恭迎大将军!” 辛衣微微一颔首,登上高台,俯视众将,目光如炬,黑色的大氅迎风翻卷,道:“今日里大军已经集结多少人?” 钱士雄答道:“回将军,目前我大军已经集结十万人,各地征兵还在陆续赶来,请将军检阅。” 辛衣一抬手,传令台上四名兵士,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起令旗。 只听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只见士兵们迅速形成三个宽大的黑色方阵,中间是步兵方阵,左右两侧是整齐的骑兵方阵,刀林枪海,寒光烁烁,整齐肃静,人端马静,落针可闻,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阵型,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辛衣凝神屏气,仔细观看着士兵们的演练,面色肃穆,看不出喜怒,可身上那凌厉的气势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显了出来,那种老练与成熟,完全超越了她的年纪。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大军演练完毕,鼓声长鸣,将士集结于中央,又恢复了原本的阵型。 辛衣抬抬手,招来一旁的副将钱士雄。 “将军有何指示?” 辛衣蛾眉一挑,眼里的光芒坚定而又果断:“传令下去,从明日起,不必再做此全军演练,大军化整为零,由各自的校尉负责,每百人为一队,分开操练,每十日队内自行比试技艺,最后一名编入后备营,三次连续落后者,直接驱除出军队,第一名则分别选入轻骑营与神机营,由专门的将领负责训练。” 钱士雄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少年将军,道:“将军,可这样一来,大军的人数势必会减少。” “少?”辛衣钩唇一笑,朗声道:“兵者,贵乎精,不在乎多,纵使是百万大军,如一盘散沙,临阵溃乱,又有何用?” “这……”钱士雄一时语塞,“可是我军自古只有重甲营,这轻骑营不知是做何功用?” 辛衣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高声说道:“这轻骑营不同于以往的重甲营,以轻便灵活见长,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卷,出奇制胜。我自当从众将领中选出合适人选来训练这一特殊营队。” “末将遵命。”尽管心中有众多疑惑,可是钱士雄还是选择服从她的命令。这样一个少年,正是如骄阳夏花般的年纪,便已经手握千军万马,立于万人之上,自当是张狂不可一世的,可是,最令他称奇的还是那少年身上隐隐透出的王者之气,那样果断而沉稳,仿佛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 大隋朝此次出征高句丽是否会因为这少年,而有所不同呢? ************************************************************************** 入夜时分。洛阳城北。 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府邸。 此时,夜已深,杨玄感却并没有象往常一般安寝,他在等人,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可直到此时也不见人影,他不禁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不由站起身来,在房间内缓慢地踱起步来。 这位贵族少年,有着显赫的家世,高贵的身份,却总是在眉宇间透出那中焦躁来,就好象那自幼时起便残留在身上的梦魇一般,怎样也无法摆脱。 窗外,有风吹过,轻轻拍打着窗弦。 杨玄感一回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面前,不由地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正待喊人。却见那人手轻轻一挥,自己的身体竟怎样也无法动弹。 “你……是谁?”杨玄感又惊又怒。 那人微微一笑,竟如萧萧清风,俊爽明朗,玄色的衣在风中飘扬,眉间那点红,犹如黑暗中燃烧的火焰般,妖异而刺目。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玄衣男子立在窗前,宛如芝兰玉树,映月生辉。他的双眸是奇异的琥珀色,如同那天山之巅的池水,平静中却带有无穷的魔力。 只见这男子手轻轻一抬,宽大的玄色袍袖随风飘动,案几上跳动的烛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时已不见了光亮,空中只余青烟袅袅。 刹那的黑暗过后,窗外银色的月色悄悄地泻了进来,映着他的侧脸,勾勒出那清晰明朗的轮廓,刀刻玉砌般的精致。 杨玄感想后退,身体却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想张嘴叫嚷,喉中却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发不出高声,那说到嘴边的话语低沉细袅,宛如耳语。他又惊又怒,却只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玄衣男子的声音清冷而醇厚,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杀父之仇,你难道就这样忘记了么?” “杀父之仇?”杨玄感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一惊,如白杨一般笔直的身躯忽然颤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家父乃是病逝,何来仇怨一说。” “果真如此吗?”玄衣男子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看来显得分外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人的注视下,杨玄感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就仿佛心里所有的秘密都无从藏匿。“杀父之仇,杀父之仇……”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渗出的汗珠。已经一年了,他逼迫自己忘记,忘记那埋藏于心底的恐惧,忘记那无处宣泄的痛苦。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弦月。 父亲去宫中赴宴。这本是一次寻常的宴会。皇上于显阳宫宴请群臣,去的都是一些近臣显贵。所以,他没有在意,父亲也没有在意。可三更时分,父亲却被人抬了回来,一直吐血不止,奄奄一息。 他急急命人请来的大夫,却让父亲给挡在了门外,就连煎出的汤药,也不肯喝下半滴。他哭倒在父亲面前,苦苦相劝,父亲却长叹一声,苦笑道:“玄感,你可知道,若我死,兴许还能保全我家族富贵封爵,若违人所愿,硬要苟活于人世,我族必灭。” 那时候,他却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他承袭了楚国公的爵位,官拜礼部尚书,代替父亲维持起家族的荣耀与尊严,整日周旋于权贵众臣之中,他才渐渐明白,父亲绝医弃药,一心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非有人苦苦逼迫,若非是无可奈何,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当然明白,你父亲因何而亡。”玄衣男子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原因只有一个——功高震主。” 杨玄感身躯一震,眼中的光芒从惊讶变成了阴鸷,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杨玄感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男子,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痛苦地垂下眸子,他如何能不懂,可就算明白他又能怎样?在朝为官已是如履薄冰,小心万分,若是稍有不甚,这引发的惊天骇浪,只怕是万劫不复。所以,他只有假装不明白,继续糊涂下去。 “你父亲虽有篡位之策和平杨谅之功,但权势过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早已为杨广所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象他这样聪明的人物,又怎会不明白,唯有死亡,才能暂时保全这富贵与荣华。” 第32章 玄衣男子用那样冷冷的嗓音说出的话语,一句句震入杨玄感的心中。 “你父亲没有选择,可是你有。你当然可以继续享受这富贵权势,为国效命,为皇上尽忠,当一个忠臣良将,忘却仇恨,无惊无险地过完一生。但是,你真以为你父亲之死便能平息一切吗?你以为,杨广真会就此放过你们?” 他不会,他不会……杨玄感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着。这么久了,他心里的危机从未有所减轻,反而一次次地加深起来,每当他走上金銮殿面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每当那双阴沉的眸子扫过自己的脸庞,他周身的血液就会瞬息冰冻。猜忌,乖戾,疑心……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异处,正是他此刻的处境。以往父亲权势盛极,喜交当世豪杰,四海知名之士多趋其门,以至有盛名于天下,没想到这一切却都成了杨广对他家最大的忌惮。 “你,住口,我们杨家深浴圣恩,忠心耿耿,就算是君要臣死,臣只当就死,又怎会有所怨言。”杨玄感无力的辩驳瞬间便消失在沉沉暮霭中,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玄衣男子凝眸看向他,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黑夜中显出一种浓烈的妖异,“或者先发制人,或者坐以待毙,两者择其一,更无他路。” 杨玄感惊慌地抬起头来,视线却被玄衣男子截住,脑子里仿佛中了符咒般,思绪哪里还能浮动半分。 “如今正是最佳时机,杨广外举兴兵,内乱不止,各地盗贼纷起,民怨日重,渐失人心。若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必定从者如流。” 窗,被扑簌的风吹动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玄衣男子的声音似有无穷的魔力,在杨玄感耳边反复萦绕,一寸寸袭入他的心智。 “待明年开春,大军出征高句丽,腹地空虚,后方粮草大权又尽在你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此方,何愁大事不成?此良机若失,从今天下再无人能救杨家,唯剩亡而已。 一语一言,一针一刺,点点挤进这个年青人的心中。杨玄感原本混沌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坐拥天下,笑指江山,天下间,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诱惑,他也不能。 “天子无道,能者可取而代之。杨玄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玄衣男子在风中冷冷地笑。 权力,欲望,野心…… 想要这天下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西风飒飒,桐叶萧萧。洛阳城郊那间幽静的别院里,暗香浮动,满院一片香雪海。 扶风自外面走了进来,修长的身躯拢在宽大的袍里。风轻起,袍飘动,那翩翩风仪竟比秋月更加明亮。他刚在亭边坐定,便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你去哪里了?害我好等。” 俊俏的少年,立在他面前,明眸璀璨,笑靥盈盈。 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冰雪忽然都消融不见。 “这么晚了,你怎还不回去?” 辛衣伸伸手臂,道:“今天训了一天的士兵,真累人。” “这样就喊累,以后怎么统帅千军万马?”扶风微微一笑。 辛衣往那大石台阶上一坐,半倚着扶风,懒懒地笑道:“还是师父这里好,清净自在,无拘无束,再不用摆出什么将军威严的架势。” 一瞬间,扶风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闪过,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轻喃道:“你这孩子。”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象个孩子。 “累也罢,苦也罢,上天入地,这一路,我都陪着你。” 这话,他当然说不出来。 可是,她该会明白吧。 即使他不说…… ************************************************************************* 立了秋,桂花便开了。 黄灿灿的一树,细蕊的骨朵,活泼泼怒放,娇美而热烈,带出满城的浓郁的香气。 月缺月圆,日升日落,转眼间,竟又是一年中秋至。 辛衣忽然记起当日与杨玄感的约定,当下换了正装,往他府邸而来。 楚国公府,位于洛阳城北,诺大的宅子,影墙深厚,气势恢宏,比起宇文府之气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辛衣报上名号,早有仆人忙不矢地引进门来。宽阔的内院走道宛如白玉砌成,光滑洁白,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芒。路两旁,衣饰华贵的仆人垂手站立,手中端着各式珍奇的玩意。路旁的石墩,扎有美丽的绸缎,间或站有一个传报人,眼见得辛衣入内,当即高声报上她的名号,只听得那声声好似洪钟,一声未灭,一声又起,连绵百米,不绝于耳。这楚国公府,好大的阵势与排场。 里面的一干宾客听得传报声,早就立起身来,纷纷侧目,各种各样的视线齐齐投向前方,聚在了辛衣的身上。 辛衣眉一皱,心里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还没站定,那方杨玄感已迎了上来,只见他华服贵冠,神采飞扬,一派贵族公子的风范。 “原来是宇文将军,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辛衣微微一笑,抱拳回礼。 此时,前厅里已是聚满了宾客,黑压压的一片,辛衣粗粗望去,估约有上百人,心中却是暗自一惊。 杨玄感将众宾客一一引见于辛衣,这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有达官显贵,更间杂有不少草莽人士。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竟是都有知交。辛衣耳听得那些长长的名号,尽是些什么“神拳”“无敌”“霹雳”,不由地暗自好笑,表面上却只是敷衍客套,将“久仰”等词挂于嘴边。 “此乃蒲公李密,表字玄邃。”杨玄感引辛衣来到东首一席,指着席上一人高声说道。 辛衣与那人视线一接触,顿时浑身一震,原本懒洋洋的神色收敛了起来。只见面前那人,身若巨塔,肤色黝黑,眼神犀利,气势如虹,好生威武。 “原来是牛角挂书的李玄邃,久仰久仰。”这一次,辛衣却是诚心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宇文将军也听闻过玄邃牛角挂书之事。”杨玄感抚掌笑道。 辛衣微微一笑,道:“这等佳话,朝野上下有几人不知?” 这李密乃西魏八大柱国之后,本是东宫千牛备身,但却为杨广所不喜,只好告病回家。某日,他骑牛出门去拜访当世大儒,随身携了一卷《汉书》,把书轴一端挂在牛角上,自己手执另一端展开,边骑行边默诵,这副用功模样恰好落入当时的宰相越国公杨素眼中。杨素自后蹑行,问他读的是什么,得知是《项羽传》后,对这个勤勉书生愈发另眼相看,不但引为座上宾客,而且让自己的儿子杨玄感与之深相结纳。这段“牛角挂书”的美谈从此传扬朝野。 听得辛衣此言,李密眼中光芒一闪,道:“宇文将军才是少年英俊,校场夺帅,力敌万人,何等的气魄。” 他虽然嘴上褒扬,姿态中却隐隐有一种傲踞,但这傲踞并不让人心生厌恶,而是恰倒好处的张扬。 辛衣并没将他的轻慢放在心上,她明白坊间对自己的传闻多有夸张,不实之处比比皆是,只怕这李密是听了那些华而不实的赞誉,心里多半不以为然。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旁边插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世人都说宇文将军如何了得,箭法如神,力拔千斤,我等今日不知有没有这荣幸,能见将军一显身手?” 谁家末座最少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辛衣轻挑蛾眉,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望去,却见一个蓝衫汉子立在当儿,身长八尺,面如紫玉,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好生威风。 杨玄感面色微微一变,却仍是笑道:“徐兄,今日里众朋友难得聚首,自当开怀畅饮,其他事宜可留待日后再论。”听他这么一说,辛衣这才依稀记起,此人乃是什么号称神拳无敌的齐鲁豪士——徐大寿,道是此人有千均之力,一可当十。 徐大寿一抱拳,嗓门好似洪钟长撞:“还请楚公莫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不懂啥礼数,只因听闻宇文将军大名已久,却从未得一见,今日倒要趁机好好向宇文将军讨教一二,日后回到山东也好向众兄弟有个交代。” 徐大寿一语未了,下首却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在下乃长白山吴白起,学箭已二十载有余,江湖人送‘落英神箭’之号,如宇文将军还看得起兄弟这点虚名,就请当面赐教。” 这两人一上来便是咄咄逼人,直奔辛衣而去,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这……”杨玄感为难地看着对峙的双方,说道:“宇文将军,你看……” “恭敬不如从命,我自当奉陪。”辛衣手一伸,唇角边浮起一缕嘲讽的笑,看来今日这楚国公府设的却是鸿门宴。 “好!宇文将军果然是少年英雄,快人快语!” 杨玄感拊掌笑道,眼中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缕异色。 吴白起不等话音落尽,便忙不矢地走上前来,手一拱,叫声:“宇文将军,请了!”只见他一手拿下背上的黑雕玉长弓,一手自剑囊中取出四枝箭矢,先将一枝箭搭在弦上,大喝一声,攸地拉开弓弦,弦开如满月,“嗖”地一箭射了出去。 一箭未尽,吴白起右手一捻,又是一枝箭搭在弦上,手法快捷无比,只听弓弦“绷绷”连响,五枝箭如同流星赶月一般,一箭接着一箭射了出去,箭箭连环,一气呵成,令人目不瑕接。 第33章 五箭射完,如暴雨骤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五枝箭几乎是同时落在丈开外的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圆弧形,煞是好看,不由地齐声喝彩道: “好一个‘连珠箭’!妙啊!” 一片欢呼声中,吴白起斜睨一瞧辛衣,收弓回箭,好生得意。 “宇文将军,在下献丑了,还请将军赐教。” 辛衣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用于束发之物,可是黄玉的发簪?” 众人此刻都静下声来,看她如何应对,却没料到此刻竟问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都楞住了。 吴白起摸摸发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答道:“正是。” 辛衣摇摇头,道:“不好看。” “不好看?”吴白起一楞。 “我替你换了罢!” 话音未落,人已出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呼呼风响,满室皆是辛衣飞舞的衣裳,游动的身形,只听得一声轻叱:“着!” 空中“嗖嗖嗖”连响五声,急风顿卷,快如闪电。 风过叶落,俊朗少年立在原地,言笑晏晏,抱起双臂,眸子里尽是顽皮。 “这样好看多了。” 众人定睛瞧去,只见那吴白起的发髻上兀自插了六枝筷子,筷子头朝外,散成花状,每两只筷子的间距都是一般长短,齐齐插入发中,衬着他那硕大的头颅,形成一种奇异的效果,一时间,满座皆是忍俊不禁,笑声一片。 吴白起自头上拔出筷子,狠狠往地上一摔,满脸通红,直直往门外奔去,任杨玄感如何呼唤,却是连头也不回。辛衣望着那散落在地上的筷子,神色忽然却是一变,抬起头来,向人群望去。 正在当儿,旁边的徐大寿已抢前一步,道:“宇文将军,我来向你讨教几招。” 辛衣手一抬,笑道:“请!” 只见那徐大寿衣摆一卷,走到厅前的一只黑色大鼎前,转了几圈,回头对杨玄感道:“敢问楚公,此鼎重几斤?” 杨玄感道:“此鼎力有800石,乃是沧山之石和九玉玄铁制成,沉重无比。” 徐大寿点点头,道:“就是它罢!” 只见他朝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快步走到铜鼎前,紧了紧腰带,沉肩下腰,手执鼎足,大叫一声——“起”,喝声未尽,手臂已起,他竟然一下子就把这个千斤重的铜鼎举过了头顶。众人观之发出一阵惊呼,举座皆失颜色。 只见徐大寿举了大鼎,绕场一周,竟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毫不见疲。 “好哇!古有楚霸王举鼎之雄,今有徐豪士赶追前人之风,妙哉!”杨玄敢击节大喜。 徐大寿放下大鼎,环顾四周,听着那喝彩声声,面有得色。 “宇文将军,请吧!” 一时间,满室目光聚集到了那个弱冠少年身上。 她唇角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脸上的神情松弛而慵懒,就仿佛面前的巨鼎只是繁花流水,而她,只是坐于园中观花的游人。只有她那飞入鬓角的眉峰与明亮的瞳仁,无意中透出的那凌厉和张扬,一闪而过,却惊人心魄。 只见她走到大鼎面前,站定。 众人呼吸一屏,随着她移动的步子而心跳加速起来。 辛衣手一抬,按于鼎上,眼睛里火光一闪,一使力,只听“咯咯”几声大响,那巨鼎下方泥土不断涌出,鼎身缓缓下沉,最后竟是生生陷进了土里,入土两尺有余,方才止住。满座宾客见状,无不瞠目结舌。 辛衣转向徐大寿,道:“徐英雄可能将此鼎从土中拔出?” 徐大寿望着那下沉的巨鼎,鬓角淋淋已见汗水,冷不妨被辛衣发问,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有何难,看我拔来。” 当下摩拳擦掌,蹲下身去,抱住了鼎身,一使力。众人定睛望去,却见那大鼎只是摇晃了几下,却并无上升之意。徐大寿大喝一声,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生生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蹦出,滚大的汗珠子如溪水般从额上淌下,无奈巨鼎却仍是如扎根土中一般,任他怎样折腾,就是不动分毫。 辛衣嘻嘻一笑,道:“不如让我来助徐英雄一臂之力吧。” 说罢,右掌顿起,一声大喝。众人还未见她如何出手,只觉得脚下一震,便见那巨鼎连同徐大寿人一起以旱地拔葱之势,猛然冲上了天际,力未消时,只见一个人影蓦地一闪,腾空而起,轻轻接住那飞起的巨鼎,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落地。鼎定人现,少年俊美的脸庞,宛如绚目的朝霞,耀眼而夺目。 再看那徐大寿巨大身躯于空中急剧坠落,眼见便要落于庭院中,忽然一人飞身上前,猿臂一托,将他救了下来。 徐大寿一下子坐倒在地,脸色铁青,却是半响说不出话来。 众人眼见辛衣露了这一手,早已惊得忘记了喝彩,满室喧哗,就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 出手相救徐大寿正是李密,此时他收住身形,抬头看向面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原本轻慢的神情顿然一变。 “蒲公好身手!”辛衣一声喝彩。 “宇文将军技惊四座,在下佩服。”李密抱拳一笑。 杨玄感哈哈大笑:“好!众英雄好身手,徐英雄力可盖世,宇文将军英雄出少年,连玄邃身手也如此了得,我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几句话,说得众人如梦初醒,这才纷纷喝起彩来,一时间声如雷动,响彻云霄。 杨玄感命人温酒上菜,重开宴席,向辛衣等人敬酒相饮,一时间宾主皆乐。 酒过三巡,辛衣寻了个间隙,避过众人,却直直往末座而来。 “躲在这角落里逍遥,怎不叫我?”她手中酒杯重重往案上一放,挨着那人坐了下来。 那座上的锦衣少年抬起头来,目如秋阳,骄骄其灼,说不尽的英气傲意,却正是李世民。 只见他英眉一展,笑道:“我看你风头正劲,实在不忍扰你。” 辛衣白他一眼,手上已握了一物朝他掷去,李世民应势接住,低头看去那掌中之物却是一只玉筷。 “这可是你的?” 他笑道:“好象是我的。” “我可不用你帮忙!”辛衣眉一皱。 “我可不是帮你,只不过,我觉得六只筷子插在那人头上,可要比五只来得好看些。”李世民举起酒壶,将辛衣和自己的杯子斟满,端起来,递到她面前,黝黑的眸子里灿若明星。 辛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原本绷起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你怎还在洛阳,不回太原么?” “暂时是回不去了。”李世民微微一笑:“我父亲被封为‘征辽督运使’,再过一些时日便要同这杨玄感一起,前往涿郡就任。” “征辽督运使?”辛衣抬头望他,惊道。 “我自是随于父亲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到时战事一起,说不定我还会督粮前往辽东。”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就象那东升的旭日露出万丈光芒,“所以,你千万可不要打败战!若不幸让我撞见,你还有何颜面?” “我怎么会败?”辛衣一拍案,斜瞟他一眼。 两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得上方一阵喧哗,只见杨玄感命人拿出一卷画来,于众人面前展开,一边笑道:“此画乃是我一位故人所画,如此妙笔生花,当拿来与大家同赏。” 辛衣抬头望去,却见那幅画的上寥寥几笔,泼墨极重,画的是一只猛虎,俯于山崖之上,蓄逝待发,气势如虹,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直欲破纸飞出,不由点头道:“好画!” “哦?好在何处?”李世民回头看她。 辛衣道:“好气势,好笔力!可见画此画之人定然心怀抱负,是个英雄。”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我自小习过些丹青之术,略知些品画之道。自古画为上品者不是以奇巧取胜,而是于丰实中见深厚,疏密中见洒脱,清纯雅正而气韵流走,锋芒内敛而光彩照人。这张画,用笔过甚,着墨过多,反而有失锋芒。就好比那犬类披皮,强做虎,终失风骨。” 辛衣听他侃侃而谈,不知不觉竟是入了神。 “终失风骨,终失风骨……”忽然上方传来一人的喃喃自语,两人抬起头来,却见李密立在他们面前,眸子里的光芒明暗不定。 “阁下是谁?” “在下太原李世民。” “李世民?”李密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视线定格在那个风神俊朗的少年身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深席散,满室的喧嚣化为了万籁无声。 诺大的楚国公府里只有西首的房间依然是烛高灯明,只见那跳动的火烛映在那屋内两人的脸上,分外明亮。 杨玄感轻叹一声,道:“玄邃,如今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一人了。举大事,是成是败,便系于此间。” 李密低下身来,诚色道:“当年若不是杨公,我仍是漂泊乡间的野人乡民,何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此等知遇之恩,我永生不敢忘。” 杨玄感点点头,脸上大有宽慰之色:“这些年,也为难你了。”忽然又长叹道:“当今天子多忌,大隋历且不长,如果天下生变,公与我孰后先?” 李密答道:“决两阵之胜,我不如公。揽天下英雄驭之,公不如我。玄邃自当生死相托,为公尽忠。” “好!”杨玄感眼睛里尽是兴奋的光芒,站起身来,喜道:“我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人。” 第34章 他目光穿透那沉沉夜色,落在那悠悠苍穹,而后又转到了李密的脸上,“玄邃,今日里所到的众人当中,你可觅得何英才良木?” 李密抬起头来,那眸子里闪过的看不清是怎样的情绪,道:“满座英雄,玄邃却只见两人。” “哦?”杨玄感一惊,“是哪两人?” “那两个末座少年——宇文辛衣、李世民。” 原是相识遍春风 这日里,秋高气爽,金风徐来。 辛衣照例来到军营巡视,一过营前守关,便可见广阔无垠的校场,她脚一蹬,长鞭扬起,纵马疾驰,一下子便将随行的护卫远远甩在身后。 碧色的天空下,只见那玄色大氅迎风翻卷,遥望处,如雄鹰展翅,桀骜不羁,纵横翱翔于茫茫苍穹之中。 进入营区,她才渐渐放慢了马速,原本放松的神色也随之收紧,稚气即去,威严顿生。半响,才听身后马蹄急响,那一队随行的护军方才急匆匆赶了上来。 转过几个帐篷,操练的队列便赫然可见。 辛衣勒住缰绳,朝前望去,只见那沙场上尘烟滚滚,无数黑甲白羽的兵士手持兵刃,分成不同队列,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秋日金色的骄阳映在那些黑亮的铠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那气势,铺天盖地,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离她最近的是步兵营,营区前方的高台上立有一将领,迎风挥动着旗帜,操练的士兵随着旗语的变化演练出不同阵型,或一字长矛,或圆形结阵,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叫人心魄俱震。辛衣居高临下,纵揽全局,微微一颔首,拨转马身径自朝前而去。 过了步兵营,前方的营区阵势更加庞大,只见那一排一排箭靶,黑底红心,一字排开,手持箭弩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随口令声下,便见那万千羽箭,如急雨蜂涌,铺天盖地,直奔箭靶而去。这操练的正是神机营。 辛衣在旁凝神看了半日,忽然跳下马来,走到士兵中间,在一名黑甲小兵面前站定。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见这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突然站在他面前,向他问话,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半响才回过神来,答道:“回将军,小人名叫尧君素。” “我见你箭法不错,但弱在重心不稳,极易射空,有失准心,你可知这是为何?” 尧君素涨红了脸,道:“请将军指点。” “箭者,心也,以力御箭者为下,以心御箭者方为上乘。”辛衣拿过他手上的弓箭,认扣填弦,轻舒长臂,张开弓身。 神机营的将士们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这方,立时肃然,鸦雀无声,人群中只听见辛衣的声音有力地传来:“御箭者,在拉动弓弦那一刻起,除了目标外,眼中、心中再无他物。记住,箭一旦射出,便再无可留恋。窥敌之弱,电光火石,仅此一发!” “发”字音还未尽,只听破空一声弦响,辛衣手中的箭应声而出,如飞火流星,划过一道直线,正中靶心。 “就是这样,懂了么?”辛衣挑眉一笑,将弓箭掷回给尧君素。寂静了片刻的校场瞬时响起了将士们的喝彩声。 尧君素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兴奋之色,他握紧弓箭,高声答道:“是!属下明白。” 辛衣飞身上马,马鞭一扬,头也不回,往前继续巡去。 再往远处,便是轻骑营,人还未靠近,便听见那数万匹战马一起嘶鸣的声音,和着那如声声春雷的马蹄声,敲击着大地,雄壮而威武,有如地动山摇,震耳欲聋。这些马匹皆是大隋各地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此时马身长沉重的铠甲已经尽去,取而代之的是轻便的皮具。这些骑兵方队以千人为一队,在校军的带领下演练马上击杀。只见士兵们骑在马上,轻便灵活,时而突前撕杀,时而迅速撤后,动脱进退,井然有序。 辛衣注视着行进的行伍,眉峰如刀,半合的眼敛里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属下参见将军。”副将钱士雄远远已看见辛衣的坐骑,赶紧迎了上来。 辛衣点点头,道:“现在负责统率这轻骑营的人是谁?” “乃是属下。” “是你?”辛衣眉轻轻一蹙,似笑非笑的眼睛往他身上一扫,凌厉而威严,却叫这个身经百站的将士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据我所知,钱将军的长处乃在于行军布阵,并不在骑射攻击。” 钱士雄心中一惊,忙道:“若论起骑射之技,全军上下又有谁能及得上将军?可是三军主帅又如何能亲自训练一只小小的分营,于是属下只好滥竽充数,临时顶替。” 辛衣沉吟片刻,道:“各地的大军可已到齐?” “回将军,已经到齐。” “传唤各地统军将领来校场会合,我要亲自挑选轻骑与神机二营的指挥使。” “咚咚咚……”,只听大帅台前聚兵大鼓猛然敲响,轰隆的鼓声顿时响彻营地上空,悠远而激越。 点将台上,一面绲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黑袍银甲的少年将军坐在帅台上,眉目斜飞入鬓、英气勃发,而那如出尘青莲般的脸庞却透出一种寻常男子所没有的俊美与风采。 帅台下,黑甲林立,棋幡招展,刀斧剑戟,森然如林。众将士或剑走如风,或箭去如虹,矫健动脱,使出浑身解数,争先在这位天子娇子面前一显身手。 钱士雄一边大声报着将士的名号,一边回头看辛衣的脸色,眼见数百位将士已经一一展示过,她那紧锁的眉头却仍是没有展开。 “大兴骠骑府校尉高子岑,果毅都尉罗士信。” 耳听得这两个熟悉的名字,辛衣的脸色顿然一变,举目望去。 只见那校场之上,飞出两骑,一白一黑,快如闪电,动如脱兔,骑上两员小将,面冠如玉,英姿飒爽,一个弯弓,一个持锤,风驰电掣间,箭落靶心,锤中木桩。三箭相扣,弦弦相追,力透靶心,破空而出;锤巨如擎,呼呼生风,力可开山,木破如碎琼。 “高子岑?罗士信?”辛衣唇角钩出一个好看的弧线,露出欢欣的笑来:“将他二人传上来台来。” 即刻,两个年轻的将领便立在辛衣面前,行见军礼。 “你们,抬起头来。” 他们应声而起,抬头望着面前那位风神俊朗的少年将军,齐齐发出一声惊呼:“是你?” 同是两个字,说在两人嘴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一个是惊中带喜,一个分明却是怒火中烧。 “正是我,二位别来无恙啊?”辛衣微微一笑,立起身来。 罗士信黝黑的脸上略带点孩子气,说起话来虎虎有力,又透着男子汉的豪气:“原来是你,上次校场比试之后,我还一直惦记着,想和你结识,却没想到你那样快就去了洛阳,我还失望了好一阵子呢。” 辛衣很是喜欢他的天真直爽,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可愿在我旗下效力?” “再好不过啦!”罗士信爽朗一笑。 “好!我就命你为神机营先锋。” “谢宇文将军。”罗士信心里藏不住那欣喜之情,一时间全写在了脸上。 辛衣转过头,看向另外那人,只见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僵硬地立在那儿,心里不由暗自好笑,叫一声:“高子岑。” 高子岑抬起头来,瞳孔中仿佛有两团火在跳跃。 “你呢?你可愿意在我旗下效力?”辛衣慢悠悠地问道。 “我不愿意。”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辛衣还未怎样,钱士雄先动了肝气:“大胆!你是什么品级,敢这样对将军说话。军营之中,容得你这样放肆吗?” 高子岑高昂着头,脸上满是倔强之色。 辛衣一笑,抬手制止了钱士雄,抬眼望向那别扭的少年:“莫非你是怕了?” “怕?”高子岑对上她的视线,朗声道,“这天底下我还没有怕过谁。” “好!”辛衣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那你敢不敢统率轻骑营,随我去高句丽。” 高子岑一惊,愕然望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何是我……” “我只问你敢或不敢?” “有何不敢!”高子岑怒道。 “好!” 辛衣哈哈大笑,眼底的光芒却是猛地一收,道:“轻骑营,我就交给你了!” “将军,这如何使得……”钱士雄又惊又气,面前这两名将领,观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怎能担得起如何大任?再加上这年轻气盛的将军,顿时把这威武之师变成了孩子军,这还成何体统?如此军队出征高句丽,还不生生叫人看了笑话去。 辛衣一摆手:“我自有分寸。” 她桀骜的微抬下巴,审视着面前的两位少年,道:“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 “将军,你就等着看吧!”罗士信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色,笑得欢畅而爽朗。 高子岑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满怀敌意地盯着她的脸,黝黑的眼眶里尽是沉沉的阴云,阳光落在那仰起的脸上,却是冷冷的不见任何色泽与热度。 辛衣明白,面前的这个少年就如同一只凶猛的豹子,暂时的臣服便不代表他永远的隐忍,若要缚起他的利爪,收服他的野性,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 “等着瞧吧。”她蛾眉轻轻舒展开,望着他,露出了笑容。 *********************************************************************** 秋日午后,凉风习习,辛衣正握着一本兵书坐在亭内翻看,忽听得前庭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头一皱,正待呵斥下人,忽见南阳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 第35章 “辛衣!辛衣!” “怎么了?”辛衣没提防她猛地扑过来,吓得将手中的书册失手掉进了花丛中。 只见南阳眼睛肿得老大,一张娟秀的脸上泪痕斑斑,好象刚刚才哭过,看起来甚是可怜。 “你哭什么?” “气死我了,那个无耻的王世充。” “王世充?”辛衣一楞,“他怎么了?” “他竟然向父皇求婚,说要当驸马。”南阳气得浑身哆嗦。 “什么?”辛衣也惊得跳了起来。 “我早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原来竟对我存了这种龌龊的心思。想要当驸马?哼!他休想,本宫这就去他家把他给就地砍了,看他怎么痴心妄想!” 辛衣赶紧拉住那个激动的小公主,宽慰道:“你先别急,有话慢慢说。” “还说什么啊?”南阳摔开她的手,气呼呼的说道:“难道就坐等着他来迎亲不成?我就是死也不进他的门。” 辛衣轻叹一口气,道:“我的好公主啊,现在只是那王世充求婚,那陛下可有应允啊?” 南阳一怔,翘起娇唇:“父皇怎么会答应?那个王世充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娶大隋金枝玉叶的公主?” “那不就结了,你还担心什么?”辛衣嗤笑一声。 “可是,可是……”南阳狠狠一跺脚,嚷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好好教训那王世充一番不可,辛衣,你帮不帮我?” 辛衣白她一眼,说:“我堂堂大隋的将军,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你不帮我?”南阳眼珠子一转,道:“那好,我明天就去军营里面贴一张告示,告诉他们,那个统帅千军、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女子,看你怎么办!”说罢,拔腿欲走。 辛衣赶紧拉住她,长叹一声:“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南阳笑靥如花,一把抱住她,喜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辛衣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受人威胁的一天,而威胁她的人竟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 “记住了哦,等那王世充的马行过此处,我便伸手一拉这个机关,届时,一张大网便会自天而降,你就当即从树上跳下,暴打那家伙一顿!”南阳贴着她的耳朵,重复着第三十遍的时候,辛衣终于忍耐不住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再这样罗嗦下去,仔细我的耳朵起茧。” 南阳鼻头一皱,终于闭上了嘴。 她们两就躲在高高的榕树上,等着王世充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辛衣几乎就要昏昏入睡,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叫唤:“来了,来了!” 她睁开眼睛,果见前方远远地来了一骑,上首坐的正是王世充。 随着马蹄声近,南阳握着绳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与辛衣交换一下眼神,用力一拉手中的绳索。 只听风沙沙吹过,卷落树上的几片叶儿,悠然落在王世充肩头。 辛衣皱着眉看看南阳,南阳顿时煞白了脸,一边用力拉着绳子,一边小声地抱怨,眼见那王世充越行越远,慢慢不见了踪影,网却依然没有落下来。 “你这做的是什么机关?”辛衣终于扑哧一声,大笑出来。 “气死本宫了,居然连一根绳子也敢同本宫做对!”南阳愤愤地嚷道,将手中的绳头使劲一扯,忽然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南阳还没回过神来,便连人带网齐齐滚了下树去。 “哇!辛衣救我!” 忽然间,只听鸾铃声响,一骑快马自东方而来,行至树下,却正好与飞落下来的南阳撞在了一起。 马儿一惊,前踢高扬,长声撕叫,马上那人处惊而不乱,猿臂一伸,便将南阳劳劳揽在了怀中,一手勒紧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儿。 辛衣早已稳稳站在了树下,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 她坐在他怀中,满脸晕红。 他惊讶地凝视着她的娇美的面颊,呼吸也似凝滞。 而那张细细的网如轻纱一般披在他们的身上,映着落日的余辉,竟如同夜幕中点点繁星,璀璨而晶莹。 “小三叔,南阳。”辛衣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你们,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见画舫水月寒 秋夜。落叶沙沙,秋虫啁啾,那种专属于秋天的气息,萧瑟中略带些清冷,虽没有春日明媚、夏日热烈,却是别有一番风味。而辛衣就喜欢这样的季节,因为那清爽冷寂,总能叫人的头脑格外清醒起来。 今晚照例又轮到她巡行,等几条大街巡完,已经是月挂中天,夜深人静。辛衣先解散了随行的士兵,自己却一人沿着那溪水潺潺的河渠,纵骑而行。 眼下虽已是秋末冬近,可那垂岸依依杨柳却不见凋去,依旧于风中舒展着枝条,柔软而轻逸,时不时拂动着水面,搅碎一江新月。 骑下的马儿,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夜的舒适与静谧,悠悠然放慢了步子,载着辛衣缓缓而行。只听那马蹄儿踏在青青石板上,发出“得、得、得”一连串轻响,好似一首美妙的乐曲。 辛衣放松地半偎在马身上,望着那水中来回荡漾的倒影,发起了呆。 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三叔总是有意无意往她家跑,南阳也是。 开始她不明白,可是南阳面颊上如牡丹花般样的娇羞与宇文士及眼中那恍惚与温柔却是一天比一天浓烈,她再想糊涂下去,也是不可能了。 南阳,喜欢自己的小三叔? 或者说,他们相互喜欢? 其实,她还是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喜欢呢?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也从来没想过。 这些个男女之情,拿来又有什么用? 她甩甩头,将心中那些烦人的东西抛在冷风中。 马儿不知不觉已经行过了西大街,拐过几个弯,前方顿时豁然开阔起来,几条城中的济渠汇流于此,江面辽阔,月色下,一片波光潋滟,凉风习习,好生叫人心旷神怡。辛衣下得马来,驻足江边,举目望去,稍显烦闷的心绪方才渐渐安下去。 忽然,江水轻晃,自前方划过一只画舫,舫慢慢靠了岸,一阵突兀的笑声从江面传了过来,瞬时搅碎了夜的宁静。 辛衣好奇地朝那画舫望去,只见画舫上灯火辉煌,隐隐传出笙歌莺啼,好一似脂粉盈河,绮艳随波,鳞次逐流去。 忽然舫上幕帘轻卷,几个满插珠翠的女子伸出头来,脸上那嫣红的胭脂在晕黄的月色下透出妖艳的媚惑。只见她们眼波一转,望见了岸上的辛衣,都吃吃笑了起来,连连挥动手上的香帕,往这边招展,露出手上大红的丹蔻,娇艳欲滴。 辛衣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耳根一热,急忙转开头,待要离开。 忽然只听见船上一男子高声笑道:“美人儿,你们谁再喝下这杯,少爷我重重有赏。” 辛衣只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扭头望去,却见那画舫头上站了几个人,其中的一个年轻的男子,羽冠束发,锦衣贵气,左右各揽了一个娇娆的女子,温香软玉,纵声调笑。朗朗月色下,男子侧过脸来,英俊的脸上神情慵懒而傲慢,如剑的眉锋上挂满了不羁与拓荡。辛衣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高子岑!”她大喊一声。 高子岑微微一惊,转过头看,望见岸边的辛衣,先是一怔,既而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宇文大将军啊。” 辛衣皱眉瞪着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别忘了明天还要演练营队。” “我在这里做什么?自然是喝酒寻欢,怀抱美人。宇文将军可要一起过来?”高子岑哈哈大笑,揽住怀中的女子,往她们脸上各亲了几口,惹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娇笑声。 “你胆敢无视军纪,……” “这可不是在军营,大将军。”高子岑懒洋洋地打断她的话,话中满是讽刺,满不在乎地说道:“在军营中,我自会服从你。可出了军营,我想要如何,与你无干。” 辛衣心里怒骂一声:这臭小子。 若非手中没有弓箭在手,以她的性子,早就一箭射去,给那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一些颜色看看,叫他胆敢如此嚣张。 “哼!既然如此,那你就躺在温柔乡里好好享受吧,如若明日练兵有任何失误,别怪我军法无情。” 她转身便要走,忽又听他高声说道:“宇文大将军,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不如我介绍几个漂亮姑娘给你,大家大家坐下来喝几杯再走,如何?” “高子岑!”辛衣怒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只见那船上突然飘下来几个莺莺燕燕,娇笑着涌向了这方。 辛衣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这些穿红戴绿的女子给围住了,手臂与身子刹时都像是被水蛇缠上,软软地,使不上半分力,只闻得满鼻的胭脂水粉的香味,耳边萦绕的尽是她们娇媚入骨的笑。 “大将军,就上去喝一杯嘛,让小女子好好服侍您!” “大将军,我们翠玉舫可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好地方,包您来过一次就忘不了。” “大将军……” 辛衣哪里见过这样的红粉阵,眼看着她们缠住自己,轻佻而大胆,身体宛如被无数软绵绵的丝线困住,动弹不得,当下挣脱也不是,不挣也不是,心中不由得又气又急。 “你们!不要碰我!离我远点!” 高子岑哈哈大笑:“原来宇文将军也有害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高子岑!你若不叫她们走开,莫怪本少爷不客气!” 第36章 话音未落,辛衣忽然被一个女子抱住腰肢,往脸上亲了一口,顿时半身僵在那里,怎样也动弹不得了。 高子岑望着辛衣那涨红的脸,在月色下竟是说不出的艳丽,心微微一动,既而却大笑起来:“宇文将军,你不会是个雏儿吧。莫非,你从未到过勾栏妓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见识见识,哈哈哈哈——” “我才不象你这么无耻!”辛衣这一怒非同小可,想她长这么大,那里受过这样的气。 “怎说是无耻?正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象宇文将军这样,见了女子就面红耳赤,摸也不敢摸,亲也不敢亲,那还叫男人吗?” “你——”辛衣大怒,便要冲上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无耻之徒,无奈那些女子竟怎样也不肯放手,正在尴尬之际,忽然只听有人轻笑道:“还是我来帮你吧。” 一刹那,辛衣只觉手臂被谁一拉,耳边风声呼呼起,身子一轻,人已在那胭脂阵外,旁边众女子惊呼一声,纷纷后退,娇笑着往画舫而去。 辛衣长出一口气,整整衣裳,抬起头,正好望见那双黑亮的眼睛,英气勃勃的双眉,星辰般灿烂的笑。 “是你?”她又惊又喜。 李世民点点头,斜瞟船上的高子岑一眼,转身对辛衣道:“我们走吧!” “啊?” 辛衣一楞,忽然肩头吃了他狠狠一记,“走啦!” 清辉月光下,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往远处走去。 “高子岑!你给我记住!此仇不报,我就不叫宇文辛衣!” 远处传来一声高呼,惊起水面的一群鸟儿四下飞散。 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黑夜的身影,高子岑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他有些恼怒地将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推开,生起了闷气。 明明好好的一个夜晚,却生生让那个家伙给搅乱了。 他应该生气。不是吗? “你怎这样没用,居然被那些女子缠上?”走在沿江的小路上,李世民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辛衣闷闷地瞪他一眼,“你胆敢取笑我?” “岂敢岂敢。”他嘴上虽这样说,笑得却更加大声。 辛衣脸上有些挂不住,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挥去,“你还笑!” 他躲开她的拳头,身体赶紧和她拉开一段距离,笑道:“我还真没见过你那样窘迫的模样,那些女子又不是老虎,你怕她们做甚?” “你说得倒轻巧,几时换你去试试看!”辛衣想起刚刚那些女子的轻佻举止,脸上禁不住一阵臊热。 “我可不怕。”李世民怀抱双臂,道:“红粉佳人,温柔旖旎,又有什么可怕的?莫非……”忽然他眉斜斜一挑,盯着辛衣,笑得有点坏坏的。 “莫非什么?”辛衣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莫非你真如那男子所言,从未到过青楼歌馆?” “我……我……”辛衣耳根一下子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难道你去过吗?” 她怒目瞪着他,他唇角钩起,忍俊不禁。 “其实,贵族子弟到成年之时都会去一次那样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事。” 辛衣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楞在了当下。她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去那青楼之地,可是,这样的缘由她当然说不出来。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以陷于那种温柔乡中,不长志气。所以,你不去,自然是好的。” 他又伸手拍拍她的肩,挤眉一笑。 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去。 “喂,你真生气了么?我开玩笑的。” 风中,是他爽朗的笑。 月下,有她晕红的脸。 花月交辉,银光泻地,空荡的巷子里,两条长长的影子铺满了石板路。 两人一路走来,转过几个弯,不知不觉已是入了玉仁坊,迎面一栋大宅子横在眼前,上挂一块金匾,书着“敕造楚国公府”几个大字,银钩铁划,气势恢弘。 眼下虽已是深夜,但是楚国公府里却仍是灯火辉煌,隐隐传出嘈杂的人声。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往里望去。 辛衣皱起眉,说道:“这个杨玄感,还真是喜欢交朋结友,都这样晚了这里还这么热闹。” 李世民盯着那漆红的大门,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对她说道:“那个蒲公李密后来可还找过你?” 辛衣想想,道:“见过几次,每次却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点奇怪。” “你也觉得奇怪吗?” 辛衣望着他,奇道:“莫非他也找过你?” “正是。”李世民点点头,道:“这个李密,乃是杨玄感的得力心腹,最近活动如此频繁,四处拉拢名士英雄,又挑在大军出征高句丽这要紧关头,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辛衣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道:“反正都到这里了,不如进府探个究竟。” 李世民惊讶地望着她,忽然拊掌笑道:“正合我意。” 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仗着一身的本事,当真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什么当即便付诸实践,片刻也不多想。 当下,二人施展开轻身功夫,借着沉沉夜幕的掩饰,自高墙跳入了楚国公府内。 两人俯在草丛中,秉住呼吸,抬眼望去,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可见正厅的辉煌灯火,不时从内传出杯碟之声,却是觥筹交错,料到此时宾主相饮甚欢。 正厅外,却不断有身带兵刃的一队队护卫巡行而过,竟是戒备深严。 辛衣心中暗暗一惊,暗想:“区区一个楚国公府竟布下如此多的守卫,其中定大有文章。” 李世民轻轻一扯她衣襟,朝前一指,她会意地点点头。 此时,一队巡兵刚过,另一队守卫还未靠近,说到迟,那时快,两人的身形快如闪电,瞬间窜上了走廊上的壁梁,远远的守卫只觉园中一阵疾风刮过,却没瞧见任何异端。 辛衣身体紧紧贴住顶梁,头慢慢贴近窗弦的方向,凝神听屋里的说话。 只听屋内传出杨玄感的笑声:“来来来,大家共饮此杯,愿马到功成,成就大事。” 顿时,屋里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声音: “谢杨公!” “有杨公与蒲公坐阵,何愁大事不成。” “正是,正是。” “此事还需劳众人之力,……” 辛衣还在想究竟他说的是何大事,忽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步伐声,却是有人急急往这边而来,心中暗自叫声不好。 “走!”李世民低喝一声。 辛衣当即向上一纵,一个鸽子翻身,顺着檐柱上了屋顶,匍匐在了瓦被上,再朝后看,李世民已跟了上来。 “那边走。”辛衣俯视了一下地面,用打了个手势。 李世民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跳下地来,落时无声,宛如落叶飘零。 落脚处,乃是后院的西南角。 辛衣与李世民机警地避开巡行的守卫,躲到了假山石后。 后院里守卫相对少些,但是人却不见少。 辛衣透过树丛望外看去,却见一队身穿黑衣的大汉排成长列,手上捧着一只大箱子,依次进入西首的一间大屋子。 “这么晚了,他们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辛衣奇道。 “你想不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李世民低声说。 辛衣忽然一笑,道:“看我的。” 只见她从自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在手上一掂,用余光看了看远方,瞅准时机,手一扬,只听空中传来“嗖嗖”几声细响,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汉子身子一歪,无声地倒了下来。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草丛中伸出几只手臂,瞬间将那大汉与箱子齐齐拖进了黑暗中。这一系列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前方那一整队人竟无人发现,自己的一名同伴已经凭空消失。 “好!这一手使得漂亮!”李世民轻赞一声。 辛衣眉一挑,傲然道:“那是当然。” 两人将那箱子小心地打开,却是齐齐一惊。只见那箱子里赫然放的竟是几十副玄铁制成的铠甲和整套的护胸。 “这杨玄感要这么多铠甲来做什么?”辛衣望着这些闪闪发亮的铠甲,心中却是一跳。 李世民笑道:“莫非他要辞官,改行做买卖吗?” “你开什么玩笑?”辛衣瞪他一眼。 两人正在轻声说话,忽然,旁边的树丛一响,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照面,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双方都大吃了一惊。 这家丁显然只是想在这掩蔽之处解衣小解,却不想正好撞上他们,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刚叫了一个字:“有……”嘴里却被辛衣塞进了一大块土。 “有什么啊?”她嘻嘻一笑,跟着一掌击去,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李世民瞧见她顽皮的笑容,心中觉得好笑,一拉她的手,叫声:“快走罢!” “这就走么?” 辛衣望着那箱子,意犹未尽。 “该看的,我们都看到了。走罢!” 夜风中,两个少年的身影一闪,骤然消失在墙头。 出了楚国公府,行出几里远,两人方才慢下步伐,抬手擦擦额上的汗珠,相视一笑。 “你说那杨玄感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呢?” “也许,那铠甲只是他为出征高丽的军队准备的。” “你真这样想吗?”辛衣一皱眉。 李世民笑道:“当然不是。” “那……” “你此刻心里想的,正是我所想的。” 第37章 李世民道,“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 “可是,大军马上就要出征了。”辛衣眉头紧锁,“如果他在此时举事,会影响到大局。” “你安心领军出征吧,这里有我盯着呢。”他抬头望她,目光那样自信而坚定。 辛衣一怔,“你?” “你不相信我吗?” 月光下,他的笑,竟带着丝丝阳光的气息,温暖而灼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她偏过头,避开那笑容。 “可是我相信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定然都能迎刃而解,不是吗?宇文将军?”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她终于莞尔一笑,昂起头大声说道:“那是当然。” ——————————————————————————————————————— 回到家中,辛衣将今晚所闻所见告知宇文化及。 “杨玄感?”宇文化及阴沉的脸上透出一丝兴奋,道:“没想到,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居然是他。” “爹,此事可要禀报圣上?” “此事可还有第二人知道?”宇文化及面色一沉,忽然问道。 辛衣一怔,低下头,道:“只我一人知道。” “很好。“宇文化及直视着她,道:“从现在起,对谁也不要说起,就当你从未发现。” 辛衣望着父亲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辛衣!这是我们的机会。”宇文化及冷冷一笑,“一个绝佳的机会。” 黄沙百战穿金甲 大业九年,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晚,冬雪未融,寒风仍凛,就连枝头的青芽也迟迟不愿露出羞容。 但大地解冻之时,冰霜也就慢慢随之融化了。 宇文府意外地等来了好消息,宫中传出圣旨,诏曰:“宇文述以兵粮不继,遂陷王师;乃军吏失于支料,非述之罪,宜复其官爵”。 杨广将宇文述官复原职,待之如初,不久又加开府仪同三司,权位更甚从前。 沉寂了许久的宇文述终得归复朝廷。这位饱经官场历练的两朝老臣,在接到圣旨时,脸上一片平静,就好象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 当初的革职,如今的失而复得,这一起一落,来得突然,去得匆匆。其中的奥妙,他又怎会窥不破。 所谓荣华宠辱,无外乎一个“利”字。 他获罪,“利”于杨广。 他复职,同样也“利”于杨广。 因为此时杨广正需要他。 宇文述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出征高句丽这样的大事,多一个老将坐阵,自然也就多一分胜算。虽然杨广喜爱辛衣,委她以重任,但也没盲目到放任一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新手来主持大局。这一次,他再输不起。 帝王的尊严,再也容不得他又一次的失败。所以,他走出了这谨慎而保守的一着棋。 “辛衣,这就是官场,浮浮沉沉,自有其规则与禁忌。”宇文述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小孙儿,沧桑的眉宇间竟是说不出的萧索,喟然道:“今日里权倾朝野,明日便是阶下之囚,虽为残酷,但确是活生生的事实。(奇*书*网.整*理*提*供)要在这样的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强。哪怕仅仅是一人凌驾于你之上,都不能够。” 辛衣神色一黯,默然点头。自小长在宇文家,满目的争斗杀戮,她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惟有强者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惟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爷爷老了,宇文家的富贵荣华,我已经扛了一辈子。”宇文述轻轻一声叹,金戈铁马数十载,疆场上威武来去,腥风血雨,他几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慨。缓缓地,他将手掌,落在辛衣瘦弱的肩头,说道:“辛衣,你可愿替爷爷担起这个重担?” “爷爷。”辛衣心头一惊,身体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宇文述按住,动弹不得。 “答应我,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尽力保护宇文家,代替我,守护这个家族。” 宇文述的手掌,落在辛衣的肩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还有叔叔们,还有父亲,他们都比我有资格……” 宇文述打断她的话,道:“可是,他们都不是宇文辛衣。” 辛衣惊异地抬起头。 “他们都不是你。而爷爷,只相信你一个。” 辛衣的胸口一热,抬眼望着宇文述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辛衣,不要叫我失望,更不要叫宇文家的祖先失望。”宇文述的手掌慢慢离开辛衣的肩,炯炯的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身上。 辛衣眸子里浮起一层浅浅的水气,就如同春雨过后天空蒙上的薄薄烟云。 “是。” 她这样回答。 或许,她也只能如此回答。 春日的夜,空气是湿润而清新的。 雨水刚刚洗刷了大地,淡淡梅花的香气仿佛融进了每一寸泥土中,沁人心脾,幽然淡雅。 扶风立在梅树旁,身上也好似沾染了梅花的香气,风吹起他的玄衣,梅花瓣纷纷撒落,粉色的蕊铺在沉沉的玄衣上,竟如润开了的胭脂泪,点点惊心。 辛衣抱膝坐在他身旁,侧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扶风微微一笑。 “师父,我走了以后,你再不要整夜坐在院子里吹风,酒要温了再喝,不要再喝那些冰冰的青梅酒……” 静谧的荷花池旁,只有辛衣一个人的声音在飘荡。他只是静静地听,不发一言,冰冽的眼中慢慢透出暖暖的笑意来。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唯有在面对她时,他眼中的寒冰才会松动。 千里远行,担心的本该是他,此刻,情形却好象反了过来。 可是,这叫她如何放心呢? 自那年离家跟随扶风习艺,记不得多少次了,午夜梦回时,透过雕花的窗弦,她总能看见那个独伫在风中的身影,寂寥而冷清。她不懂得,为什么他眼中,总仿佛有解不开的千丝万缕,如沉沉暮霭,漠漠烟云。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自己离他竟是那样远。 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靠近他,想让他展颜开怀,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辛衣,师父自会照料自己。”他端详着面前的她,琥珀色的瞳仁慢慢地沉了下去,轻声道:“可是你……” “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就等我得胜归来吧。”辛衣笑得那样欢畅,神采飞扬。 是啊,这个孩子,这个在他注视下慢慢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可以展翅高飞了,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他本该高兴。可是,为什么心里竟是这样不舍。 “或许,用不了很久……” “什么?”辛衣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 扶风淡淡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你带在身上。” “这是什么?”辛衣接过扶风手中那块用红色丝线系着的玉佩,好奇地问道。 “这是平安玉。” “平安玉?”辛衣仔细打量着那玉佩,只见那透白光滑的玉面分外晶莹,在月光下折射出晕黄的光芒,模样煞是好看,却无甚特别之处。 “答应我,不要把它取下来。”扶风声音那样低沉,却有种无法忽视的力量。 辛衣一怔,既而笑道:“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会好好珍藏的。” 她紧紧握着这块玉,手心的温度慢慢驱走玉石的冰冷。 月下的芙蓉池,是看不清那些美丽的花朵的,湖面上升起了一层青色的薄雾。她抬起头,嫣然一笑,那笑容,就好似一朵开到尽处的芙蓉。 大业九年,三月初四。 杨广从洛阳出发,再次御驾亲征高句丽。 誓师出征的那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正阳门外宽阔的大校场上,数十万甲士按分布排列。兵士们皆铠甲鲜亮,枪刀闪光,校场周围,白绛杂色的旌旗猎猎作响。远远望去,只见枪如林,刀如山,电闪旌旗,霜飞剑戟,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股慑人心魄的威严与凛然之气自人海中升腾而起,直冲云霄。 高达十余丈的祭天台巍然耸立在正南方,一杆金黄色的巨大旗帜立在前方,随着猎猎的秋风在半空之中高高的飘扬着,旗帜上那个大大的“隋”字随着旗帜的飘动,仿佛在熊熊燃烧。 长长的号角声吹起,悠远而雄壮。震荡着大地。 祭天台上立着当朝的天子——杨广,微寒的北风自空中袭来,吹起他龙袍的袍摆,在高空中飘摇不止。他抬起头,览视着下首那万千羽甲,顿生豪情。他虽已不再年青,但却有着一种更甚于当年的旺盛的精力与斗志。 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算什么? 扬威边域,震慑四方又算什么? 他所要的远远不仅于此。 他要这天下都臣服于他,他要那沃野南北,四方疆土都拢于大隋朝的版图,他要这旷古的功勋,在他手上建起…… 他想要的,太多。 杨广抑制住心底的兴奋,视线慢慢移到近处,一一滑过下首站立的领兵大将的面庞:老而弥坚的宇文述、骁勇果敢的来护儿、冷静多谋的杨义臣、机变善战的王仁恭……最后,停留在那个光彩四溢的少年身上。 那个黑甲戎装的英俊少年,就如一棵勃勃成长的挺拔白杨,傲气直冲云霄,眼神无畏而坚定,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第38章 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所惧怕的,也没有什么阻碍能挡住她前行的步伐。这样的年轻,那样的盛气,怎不让人羡慕。就象他当年一般…… “当年?”杨广转过视线,唇边的笑却有些苦涩。想当年他率军出征南陈,势如破竹,几乎是不战而胜,瞬息统一南北,何等纵情恣意。想不到多年以后,出征一个小小的高句丽,竟会经受这样的惨败。而这一次,又能否挽住颓势,一举而下呢? 远远的,旗令官打出旗语,吉时已到。 杨广微微一颔首,右屯卫大将军来护儿出列,在三军面前高声宣读出征誓师之词,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激荡着战士们的心胸。 辛衣耳听着台上的誓词,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在此刻沸腾了起来,阵阵北风吹过她的面颊,烈烈生痛,可她却完全感觉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出征。 这第一次的感觉,是那样神奇,就就仿佛身处云之顶端,荡胸生层云,俯视着茫茫大地,激昂慷慨,壮志满胸。 明明如此兴奋,却又如此熟悉。 就好象自己已经站在这里守侯了千载,任白驹过隙,时光飞逝,就只为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骠骑将军——宇文辛衣。” “在!”辛衣高声答道。 “点燃台上烽火,佑我大军出征。” “得令。” 辛衣走到台中央,慢慢自身后取下弓箭,搭弓张弦,箭头早已抹上了松油,就着火把一点,便燃了起来。她轻舒手臂,目光定视前方,一瞬间,那火苗就好似在她眼睛里跳动。面前,骄阳似火,而那如满月弓弦上的羽箭,却似将漫满天的光芒都吸聚了过来。 她拇指一松,只听“嗖”的一声,那枝熊熊燃烧的箭弩,奔出弓弦的束缚,带着呼呼强风,自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那个小小的火球,越滚越大,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最后落在那高高的烽火台上,呼的一下点燃了中间的火把。只见那一点火球顿时淹没在了那腾空而起的火苗之中,化做了另一个烈日,如白虹贯日,灼目傲阳,照亮了所有将士们的眼睛。 “大隋必胜!” “大隋必胜!” 所有的战士,神情激奋,热血沸腾,用尽全身力气高举武器,发出了地动山摇一般地怒吼,气震山河,豪气冲天。 高台之上尊贵的天子,缓缓站起身来,宛如立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巨舫。 “出发!” 随着他的声音传遍誓师场,车辚辚,马嘨嘨,数十万装备精良的大隋精兵旌旗飘飘,铁甲洪流向北方开拔。 二征高句丽,就此拉开了序幕。 仰天剑指重九霄 半壁江山凌海潮,仰天剑指重九霄。 万里江酹胡不归?谁羡我剑试天下。 更鼓不肖血岭舞,睥睨谁人不识吾? 策马将且啸西风,樽酒已尽慕枭雄。 誓师大会之后,隋朝的数十万大军,离开洛阳,经逐郡、渔阳郡、柳城郡一路开拨,往辽东前行。大军过处,但见那车帐如云,将士如雨,车马被野,兵甲辉天,远望烟火,连营万里。铁蹄声、脚步声、兵戈的碰撞声、士兵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宛如旱地惊雷,轰鸣震荡,气势如虹。 这是辛衣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随军出征。 这样的第一次,却是如此的惊心。 真正处于军队中,你才能知道,成为一个战士该是需要怎样的耐力与勇气。 天气晴朗时,火辣辣的太阳会将人的面颊都烤炙,整个人都好似要熔化起来,只觉那淋淋的汗水自头盔里淌下,如潺潺溪流,却往往还来不及伸手去擦拭,便被阳光给消融了,干裂的皮肤又痒又痛,连呼吸都是那样困难,更不用说铠甲内的中衣早就湿得可以渗出水来。可,这都还算是好受的,要是遇到阴雨连绵时,露在外面的手脚早就已经被冻得无法灵活自如,却还要死死地扣住缰绳,湿了的铠甲沉重如山,在人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成片的雨水不停地洗刷着盔甲与面庞,连前方的路也看不分明,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只有那间隙的睁眼,才能从那白哗哗的流水中看出依稀的轮廓来。 她自小锦衣玉食,长于富贵之地,养于繁华之中,几时曾经吃过这样的苦。然而这所有这一切,辛衣都咬牙挺下来了。 她怎么能够叫苦? 钱士雄没有,罗士信没有,连那个纨绔公子高子岑也没有。 她是全军的统帅,又怎么可以示弱。 耳听得车辚辚,马嘨嘨,日复一日,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也在慢慢适应着这戎马倥偬的开始。 对于她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每天晨时,辛衣都在那长长的角号声中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渐渐喜欢上了那角号的声音,只觉得这号声苍凉悠远,却又气势如虹,能让人浮躁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每天清晨,她穿上铠甲,走出牙帐,望着那自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太阳,感受着清晨寒冷的空气,这一天,方才开始鲜活了起来。 大业九年四月,隋朝大军抵达辽水。 宽阔的辽水,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浪花,浊流滚滚,卷着上流的杂枝枯叶,呼啸而下,奔腾跳跃,气势恢弘。 “原来,这就是辽水。” 辛衣站在岸边,凝望着江面,飒飒的北风和着水花,扑到她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对啊,将军,待渡过这条大河,我们便可踏上高句丽的土地了。”罗士信笑着说道。他早就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孩子气的脸上,那兴奋与激动之情掩也掩不住。 辛衣点点头,她能理解罗士信的心情:兴奋、激动、奔腾的心跳仿佛要溢出胸腔,血管里的血液流淌得那样快,以至于浑身都热了起来。这是战争即将到来的前夕。 “高句丽。”她唇里吐出这个词,目光穿过那汹涌的河水,望着对岸那郁丛林,握住剑鞘的手顿时收紧了。 “这辽水,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身后,传来一个人满不在乎的声音。 辛衣与回头望去,却是高子岑牵了马儿过来饮水。 “不过如此?”辛衣英眉一展,指着江面上那座浮桥,大声道:“你可知道,当初大军一征高句丽时,为了渡过这滚滚河水,我大隋的士兵们有多少丧身于此。你可又知道,为了搭建这一座江上的浮桥,我大军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少陈国?可又有谁能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过如此’,便耗去了我大隋的百万军魂。” 她的眼里,仿佛点起了一团火,直视着那个桀骜的少年。 高子岑一楞,脸上的漫不经心顿时消去,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但却并没有移开他的视线。呼呼的江风,不断地扑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可谁也没有移动分毫。旁边的罗士信,皱起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显然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争执。 “那么你呢?”他冷哼一声。 “我?” “你可能对付得了这‘不过如此’的高句丽?你可能替我大隋死去的百万将士讨回血债?” 辛衣昂起头,道:“我来,便是为了这个。” “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啦。宇文将军。”高子岑笑了,脸上的不信任,却是那样明显。 辛衣没有再说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明白,要收服这只桀骜的豹子,唯一的方法,就是做给他看。所以,她并不多说。 二十七日,隋朝大军渡过辽水。 二十九日,杨广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上大将军杨义臣率军由北路疾趋平壤,杨广亲率主力进围辽东城,并派辛衣领兵出扶余道,进攻新城,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领水军,出沧海道,由海路进攻。大军兵分四路,围攻高句丽。 辛衣率领十万兵马,自扶余道而行,往新城而去。 新城位于辽东北翼,南靠浑河,北依高尔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一路上,辛衣与众偏将对着新城的地图,商议布阵出兵之策,忽然营外飞步冲进一个士兵,跪地急报: “禀将军,探子回报,前方发现高句丽大军,正朝我方急速行来。” 众将领闻言皆惊起,大军刚刚才出发,还未抵新城,却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主动寻上门来。 辛衣眉一蹙,问:“敌军有多少人马?” “禀将军,约莫近三万人马。” “现距我方多远?” “不过十里地。” “不过十里?”辛衣唇边忽然慢慢升上一缕叫人难以琢磨的笑。 满室的人都秉住呼吸,望向这个年轻的主帅,等待她发出指令。 辛衣抬起头来,目光如矩,扫过众将领的面颊,高声道:“来得好。要比速度,比奇袭?我们就跟他们比。他们快,却不会想到我们更快。” 只见她手臂一扬,取下三只令箭,玄色的袍随势展开,在空中猎猎做响。 “罗士信!” “在!”罗士信闻声出列,大声应道。 “立即集结神机营五百人马,轻骑以待,等我号令。” “得令。”罗士信听得“五百”两字,脸上闪过一丝惊色,却没有提出异议,当即接了令牌,出帐整队。 “高子岑!” 辛衣拔出第二枝令箭,语气坚定而自信。 高子岑闪身而出,炯炯双眸,凝视着她,那目光中,更多的是审视。 第39章 “集结轻骑营精兵五百,帐外候命。” 他接过令箭,大声回了句:“得令。”大步朝营外而去。 “将军,这、这……”钱士雄眼见辛衣如此调兵谴将,宛如儿戏,一时之间又惊又急。 “钱士雄。”辛衣没等他说出话来,一只令箭已朝他甩了过来,“你带领大军,原地驻扎,严阵以待,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兵。” “将军!”他急急喊道。 “违令者,斩!”辛衣冷冷道。 只一句话,便将他定在了原地,没了言语。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战术。钱士雄楞楞地望着那少年主帅,只觉得背心的冷汗飕飕直冒。对方可是三万人马,她却只点了一千士兵,无异螳臂挡车,以卵击石。他轻叹了一声,握着手中的令箭,哭笑不得。 辛衣大步迈出了营帐。帐外,罗士信、高子岑的一千兵士已经迅速集结完毕,轻骑精兵,整齐而威武,等待着她的指令。 辛衣一跃而上坐骑,拉紧马缰,马儿瞬间全身耸立而起,两只前腿弯屈在半空中,嘶叫声响彻平原。她抽出鞘中的战刀,迎风高呼:“随我去,踏平敌军!” 烈日下,刀刃折射出巨大的光芒,如火炬熊熊燃烧,瞬息点亮了士兵们的全部斗志。 听到了主帅的叫声,战士举起了各自的武器,高声吼了起来: “踏平敌军!” “踏平敌军!” …… 那喊声响彻云霄,震撼大地,地动山摇。 辛衣拨转马头,战刀前举,高呼一声:“走!” 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平原。 一千铁骑,瞬时卷起滚滚尘烟,夹带着雷霆万钧的无敌气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席卷大地,往敌军的方向直直而去。 新城来的三万敌军,领军的乃是高句丽的大将乙支文德,他是高丽王的妻弟,多年来浴血疆场,战功赫赫。此次的突袭,便是他的主意。 出奇兵,先发至人,他要给这支骄傲的天朝之师以迎头一击,让他们尝尝高句丽的“见面礼”。 军队正急速前行,忽然前方回奔一骑,直达乙支文德麾下,大声禀报道:“回元帅,前方发现隋兵。” 乙支文德一惊,勒住马骑,问道:“共有多少人马?” “不过一千骑。” “一千?”乙支文德一怔,既而哈哈大笑起来,“这只不过是敌人的来试探的小股分队,不足为惧。” 他早就已经派探子侦探到,隋朝的大军驻扎在浑河下游,以通常的速度来推论,根本不可能赶在他前面,抵御这次阻击。 “全军保持原速前进,如发现隋兵,当即灭之!” 听到主帅如此调度,高句丽的士兵们齐声发出一声高呼,继续前行。 全军行不过百米,忽然只听前方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 转瞬间,一队人马仿佛自地平线下跃出。 黑色的盔甲,银色的刀刃,嘶叫的战马,在一面写着“隋”字的火红的大旗带领下,象破堤的洪水一般,发出惊天动地的雷鸣声,一路咆哮着,向他们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前方领队的那个黑袍黑甲的将军,高举手中的战刀,大声吼道:“加速前进!冲啊!”整队战马飞奔的速度突然加快,密集的马蹄声立即变成了轰鸣声,随即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 乙支文德惊住了,高句丽的士兵们也惊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只仅有千人的队伍,竟会以正面破敌之势攻上来,如此张狂迅捷,容不下他们一刻思考的时间。 急速前行中,只见那一千人的轻骑队忽然变阵,从四方矩阵变成了人字型,人字头随着速度的增加头越来越长,越来越犀利。远远望去,就象一把闪着杀气的利剑,随时要噬人而食。而厚重的底部却象一把铁锤的锤头,感觉只要有人拿起了锤把,他就会象下山猛虎一般呼啸着砸下,砸碎任何事物。 “结阵!结阵!” 乙支文德嘶力喊着,稳住惊慌的士兵们。 “长矛兵上前,准备截击。” “中军铁骑,准备阻击。” “左右两翼,以弓箭掩护中军。” 对方不过是一千人,而自己有三万人。根本不用慌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大声对士兵们下达一条条指令。 可他却没有想到三万大军,要在瞬时之间整型结阵,谈何容易,就在喊话的间隙,对方的冲锋骑兵已经如鬼魅般越袭越近,那轰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几乎动荡了起来,人字型的箭头一步步扎入,直刺到高丽士兵的心中。 乙支文德的脸色有些不对了。他大声对号角兵叫道:“吹响冲锋号!” 他身边的一名副将惊呼道:“元帅,我们右翼的队伍还没有列队完成。” “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惊异地发现对方的人马刹时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已经看得清楚他们脸上的汗珠,眼睛中火一般的光亮,还有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黑甲小将,俊美无铸的脸上竟挂着死神一般冷酷的笑。 “上箭!”她手一抬,发出一声大喊。 “放!” 成千的羽箭发出一片尖利的刺耳啸叫,黑压压巨大的一片,带着死亡的气息,交织成一片欢叫的黑色箭云,射入敌人的纵深。 密集的箭雨几乎都射在手执长矛的前军士兵身上,措不及防的士兵们瞬间响起一片惨叫之声,仰马翻,惨叫声声,这叫声高速往云霄里钻去,随即又被马蹄声淹去。死去的和受伤落马的士兵统统被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隋军生生从高句丽大军中撕开了一道口之,生生从中间插了进去,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撕割着敌人的血肉,打乱了他们所有的阵势。 “杀啊!”辛衣战刀一挥,早已经冲进了大军之中。 鲜血飞溅的声音,长矛入体的穿刺声,长箭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战刀相击的清脆碰撞声,刀刃剁在肉体上的碎骨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战马激烈撞击的沉闷声,士兵的怒吼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不停地钻入她耳中,呼呼的风声包裹着她的身躯,她蓝色的瞳,似乎被染成了血红色。 死亡,杀戮,举刀,下砍…… 她早就已经杀过人了。在那个梦魇般的清晨,她亲手结果了一个无辜人的性命。 她的心,早该感觉不到战栗的恐惧。 对面猛然飞奔来一个高句丽士兵,举起长矛,便要刺向她的马,她身一低,马一跃而起,战刀随即而起,一刀划过那人的胸腹。只听他大喊一声,倒在马前,被无情的马蹄踏了过去,血肉模糊,顿时再无气息。 她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瞬息便被淹没在了激烈的战斗中。 她没有时间去哀叹,更没有时间去回忆。眼前的局面,根本就容不得她去分神。 高句丽的大军被已经轻骑队冲得四处分散,凌乱不堪,再不见任何阵型,士兵无法集结在一起,力量被一一分散,纵使是三万军队,也不过是无用之兵。隋军无论无何冲战,始终以圆形四结,同进同退,勇猛强悍,力可断金。 罗士信舍了弓箭,一杆长枪,使得呼呼生风,纵骑于大军之中,撕杀砍刺,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 “四……十……二十……” “三十六!”只听他一声大嗬,银枪刺下,敌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骑下。他抢头一晃,忽然自怀中掏出匕首俯身一划,竟生生从那人脸上割下鼻子来。 “战利品!第三十六个!”他迎着辛衣的方向笑着一挥,竟宛如儿童嬉戏。 那一边,高子岑高大的身驱在战马上格外醒目,只见他手举大锤,锤起人亡,毫无落空,只一瞬间,便见他身上粘满了敌人的鲜血,发出阵阵腥气。 “着!”他发出一声巨喝,一锤生生将面前冲来的敌人的身躯砸入了泥土中,脑骨碎开,顿时毙命。旁边的士兵见状,无不心惊胆寒。 他调转马头,却发现前后两处皆围上了敌人,他举锤料理了前方那人,正转身,却听后方那士兵扑地一声倒在地上,他愕然抬头,却见辛衣收起战刀,抹了抹溅到脸上的鲜血。 高子岑冷冷道:“我不用你帮!” “我偏要帮!你奈我何?”辛衣抿唇一笑,腿一夹,纵马走开。 隋军的圆弧越扩越大,外围的战线逐渐扩散开来。 辛衣退入圈中,收起战刀,取下身后的弓箭。 她在寻找。 寻找那敌军的领头之人。 “就是你了!”一抹笑容浮现于她的脸上。 搭弓上箭,锁定目标,眼神一敛,右手猛然一放。 只听破空“嗖”的一声长响。 远远的,那个红袍的将军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插在自己胸口的长箭。箭尾白色的羽毛象雪一样刺眼,黑色的箭杆还在胸口震颤,剧烈的疼痛已象潮水一般侵袭了他整个大脑。 尔后,他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乙支文德,高句丽响当当的大将,便这样失去了生命。 “高句丽主帅死了!” 周围的士兵惊呆了,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隋军中间有人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随即那欢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盘旋不止,动彻霄汉。 将死兵散。转瞬间高句丽的几万士兵人心涣散,人人自危,各自为阵,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攻,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只见那漫山遍野,具是四处逃窜的战士。 第40章 隋军趁胜追击,如狼似虎,手起刀落,砍杀逃亡的敌人。 夕阳西下,血红的光芒灼烧着茫茫大地。 血流如河的战场,欢呼的隋军,哀号的高丽人。 这样的胜利,惊心动魄。 “谁说一千不能敌三万?” 少年将军收起弯弓,一揽马身,冲着那万丈光芒,傲然一笑。 杀气三时作阵云 浑河之战,荡气回肠,宇文辛衣,一战成名。 杨广闻讯大喜,急忙命人传旨,犒赏参战的众将士,并为辛衣记下头功一件。 那一战,干脆利落,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第一个亮相,便震惊了所有人。谁能料到,大隋二征高句丽竟是以一场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揭开了序幕。 五月初三,芒种。 辛衣率领的隋军经浑水抵达新城,高句丽军队退回城内,闭城固守,再不肯轻易出兵。 这新城乃高句丽的重镇,城高池深,城外有“品”字形坑,内插尖桩,上覆薥秸,以土虚掩。内侧还有一道战壕,竖着栅木。近城还有战壕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皆有尖桩,内筑拦马墙一道,绕城部署,井然有备。 辛衣下令大军驻扎在城东七里的地方,用板栅为营,即不围城,也不攻城,每日里只带领几队骑兵绕城而巡,将领们纷纷主动请缨,要求攻城,却都被辛衣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qi|shu|wang|众人都看得好生纳闷,却无一人猜得透她心中所思。 这日,辛衣正在牙帐中与钱士豪等偏将议事,忽然听得帐外脚步声急匆匆,门幕忽地被人从外面掀起,一阵寒风和着几片枯叶径直卷扑了进来,辛衣抬头一看,却见两员小将立在门前,一个脸上隐隐有不平之气,一个则神色冷俊桀骜,却是罗士信与高子岑。 “你们有事吗?”辛衣象是早料到他们会闯进来一般,不惊不慌,悠悠问道。 罗士信性子急,心里那里憋得住话,见了辛衣便劈口问道:“将军,我们还在等什么,都到了城下,为何还不出兵?” 钱士豪闻言喝道:“军营之中,那容得你等如此放肆,还不退下!”他嘴里虽这样说,实则心里也对辛衣用兵之法颇有微词,眼见有人提出异议,却是正中下怀。 辛衣望着这个莽撞的少年,却是一笑:“你这就忍耐不住了么?” 罗士信脸上一红,大声道:“这样待着,气闷的慌,那里及得上上阵杀敌,淋漓痛快。” “我明白,但是眼下还不是时机。”辛衣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道:“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让你战个痛快!” 罗士信一楞,还没答话,却听得那首的高子岑冷笑道:“咱们大军十万有余,个个神勇无比,以一敌十,若一涌而上,还怕踏不破那小小的新城?” 辛衣迎着他挑衅的目光,昂然道:“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逞强出头,匹夫之勇,于战事有何益处?” 高子岑身体一僵,避开她的灼人视线,冷声道:“围城攻城虽为下策,但却最为实用。如今两军对峙,宇文将军既然推崇以谋取胜,不知又有何良策?” “我问你,这新城之内共有多少高句丽士兵?” 高子岑没料到她突然如此发问,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回答出来。 辛衣笑笑,道:“经过这几日的巡查得知,城内至少有七万余人,而我方有大军十万,说起来,双方实力也大体相当。但是,如今形势却是于他们有利,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牙帐之内,鸦雀无声。众人齐齐望着这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听她侃侃而谈: “第一,他有城,凭城坚守。第二,他可以以逸待劳,第三。他可以以静制动。第四,他准备充分。这城,若以硬打硬攻之法夺取,短期内是拿不下来的,而且,人员损失将会相当惨重。”一语罢,辛衣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耳边似又响起洛阳城百姓哀伤凄凉的哭声。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如果胜利需要付出如此的代价,那又用什么意义? “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吗?”罗士信有些急了。 辛衣一击案,抬起头来高声道:“当然不是,这城,我要定了!” 少年的眼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话音未落,只见她伸手取下一支令箭,叫道: “高子岑听令!” 高子岑闻言,愕然上前。 “我命你带领五百兵马,前往新城下,以侦察为名,诱兵出城。” 高子岑接过令箭,正要出营,忽又听辛衣说了一句:“记住!只许战败,不许打胜。” “什么?”高子岑脸色顿然一变,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辛衣脸上自信而张扬的笑容,宛如朝霞般明艳,心里顿然收紧。 “得令!”他从舌齿间狠狠说出这句话,大步朝外走去。 暮春时分,空气中仿佛弥漫有层层润湿的水气,春花将谢,青草正盛,满天的云彩,映着新城的孤壁高墙,隐隐透出几分苍凉之气来。 新城上的高句丽士兵,刚刚自晨暮中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那地平线上由远而近的一片黑云。 那黑云越来越近,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压过草地上未干的露水,碾过清晨初开的野花,越来越近。 “隋军来了!隋军来了!”高句丽士兵高声呼叫起来。 那支骑兵队伍就象平地上刮起的一股飓风,呼啸着摧枯拉朽一般杀了过来。 城墙上顿时鼓声大作,号角齐鸣,军旗挥动,士兵们都严阵以待,做好迎战的准备,却惊讶地发现,城下的隋军居然只有几百人马,且身后并无大军压阵。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隋军不是要攻城吗?” 众人正在愕然间,忽听城下有人高呼: “准备!” 只见那五百骑兵蓦地变阵,一字型的队伍仿佛被人用刀从中间整齐地剖开,马队成两排而行,行伍间参错错开,前排骑兵高举手中的长弓,箭瞄准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 “放箭!” 随着中间一位手持大锤的小将一声大吼,只见满天的长箭同时冲上天空,发出了巨大的啸叫声。一队射毕,另一队马上补上空隙,连续发出羽箭,密集的攻击如急促的雨点劈面而下,高句丽士兵虽已有准备,竖起了盾牌防御,但无奈城下的箭雨竟没有一刻停息,连绵不断的攻势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压得城墙边缘的守军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时机,不时有受伤中箭的士兵惨叫着掉下城去,新城城墙上顿时一片混乱。 “弓箭手,准备!” “盾牌手!掩护!” 片刻之后,骑兵箭雨慢了下来,高句历士兵终于得到了缓吸的机会,守城的将领当即稳住阵营,大声指挥调度起来。 城墙上的弓箭手借着女墙的掩护,拉弓挽箭,几千支黑压压的箭头齐齐对准城下,蓄势待发。可还没等他们的箭放出,隋军的轻骑队却迅速调头,飞驰而去,只一瞬间的功夫便已经奔出射程之外。 城墙下射出的羽箭,白白插在了泥土中间,连隋军的影子都没挨上。 远远的只听见有大笑声传来: “胆小鬼!” “怕死的孬种!” “原来你们高句丽人都是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 高句丽人中也有不少听得懂汉语的,见隋军如此漫骂,大怒,不甘示弱,当即骂了回去。 一时间,城上城下,汉语、高句丽语交杂在一起,回荡四野,嗡嗡做响,谁都听不清对方在骂些什么,好不热闹。 终于,隋军的傲慢惹恼了高句丽人。 新城的大门迅速开合,一支骑兵队杀将出来。 高子岑望见那汹汹而来的高句丽军队,握住锤的手收紧了,耳边却响起了辛衣的话。 “记住!只许战败,不许打胜。” 他颓然放下刚想挥起的锤,怒骂一句:“可恶!” 他不喜欢看见她骄傲而自信的表情,不喜欢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喜欢她总是笑着的眼睛…… 可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听她的号令? 两队人马,迅速战在了一起。隋军只做势抵挡了一阵,便迅速后退,详做败走。高句丽士兵见隋军惶惶逃跑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也并不追赶。 清亮的号角声传遍隋军大营。 高子岑臭着一张脸,领着轻骑队回营了。 辛衣与众偏将立在小山头上观看,见他过来,当即抚掌笑道:“好啊!高子岑,这一战打得漂亮,当与你记上一功!” 高子岑见她笑得欢畅,脸色更加难看,一个翻身,跳下战马,话也不说,大步往营后走去。 “将军!”一旁的罗士信看得一头雾水,道:“这……这打得是什么战啊?” 辛衣重重一拍他的肩,望着他仍显孩子气的脸,扬眉一笑:“明天,换你去。” “什么?”罗士信浑身一颤,眼睛睁大了。 “记住!许败不许胜!” 那一刻,辛衣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清晨时分,军营寂静而肃然。 东方的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雄伟巍峨的关隘上,照在萧瑟荒凉的草原和绵延千里的群山之间,给寒气逼人的北方清晨驱走了雾霭,带来了丝丝温暖。辛衣独自登上山坡,望着远处那层层叠叠的山峦,心胸顿时开阔起来,不由轻舒手臂,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她无意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人走上山来。 第41章 视线接触时,两人都是一楞。 “高子岑!” 辛衣见他掉头便要走,当即喊了一声。 高子岑有些不情愿地掉转头来。 “你不是要上来么?怎么一看见我便走得这样快?”辛衣抱起双臂,有些嘲弄的望着他。 高子岑别过头,冷冷道:“属下怎敢惊扰将军沉思,我另找别处便是。” 辛衣眉一扬:“莫非,你是怕我?” “我怕你?”只这一句,高子岑当即便怒了。 “不然,怎么不敢与我独处呢?”辛衣微微一笑。 “谁说我不敢!”被触怒的少年径直走上山坡来,立在辛衣身边。 清晨微凉的山风扑面而来,即使隔了厚厚的铠甲,仍能觉出一丝丝的凉意来。 辛衣见高子岑僵直了身体,抿紧唇线,一言不发,心下觉得好笑。她抬手一指远处,道:“你可看见,那山坡后的那堵高墙。” 高子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却见那层层山峦间露出一截青色的垣壁来,孤零零地矗立着,几乎淹没在沉沉的青色之中。 辛衣默然道:“那就是京观。” “京观?”高子岑一惊。 “对,那是高句丽人用我隋军阵亡百万将士的尸骨堆成的京观。”绚烂的阳光一瞬间从辛衣的脸上消失,剩下的竟是冷冷的寒意,“如若破城,我定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也为他们立一座京观。” 她昂起头来,目光里满是桀骜与张扬。 高子岑的血液,忽然在瞬间沸腾起来。 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仿佛言笑间便能轻易地夺取她想要的东西。 他更不明白,为何越是想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越是忍不住看向她,仿佛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人牢牢牵引,动弹不得。 “可恶!”他又低声怒骂了一声。 这一次,他骂的却是自己。 ———————————————————————————————————————— 一连数日,辛衣仍是派小股兵力,到新城下挑衅,一遇反攻,便卷骑败走,不多逗留。高句丽的士兵们日日受其骚扰,具是烦躁不已,又见隋军一战即败,如此不堪一击,心中渐生轻敌之意。 且说那新城之内守军的主帅有两名,一为渊盖苏文,一为邹蒙,具是高句丽皇族出身的大将。渊盖苏文为人心思细密,沉稳多谋,邹蒙虽骁勇善战,却寡谋少智,性格粗犷。 邹蒙见隋大军迟迟不来攻城,早就已经按捺不住,日日嚷着要领了兵马出城杀敌,却每次都被渊盖苏文拦下。 “莫非你忘记了乙支文德之死了么?”渊盖苏文痛声叱道,“敌人兵强将良,岂可轻敌出城?” 邹蒙冷笑道:“我可看不出那些一战即败走的隋军有何可怕之处,只需要一万精兵,我就可以将他们收拾干净!” “胡闹!”渊盖苏文怒了,“谁敢出城,军法处置!” 邹蒙心里只是不服,却只有强按下去。 一日,他乘渊盖苏文在后方巡视,当即点了一万亲兵,打开新城南门,一马冲出,有属下苦苦拦马劝柬,却被他一刀砍于马下。 “大家随我杀出城去!不杀尽隋军不返大营!” 邹蒙大吼一声,领着身后一万精骑,卷起滚滚狼烟,自东而去。 “好!来得好!”辛衣接到士兵的急报,喜上眉梢,蓦地站起身来,眼睛里满是兴奋之色,“我还怕他不敢出来,想不到竟自己送上门来!” “罗士信!” “在!”全身披挂的少将走上前来,英姿勃发。 “你速带一千人马,前去迎接这位大将军!”辛衣唇边挂上一缕笑,“记住,且战且退,将他引过来,只许败……” “只许败,不许胜!”罗士信接过话头,双手拿下令牌,声音洪亮有力:“明白!”他大步奔出军营,帐外顿时响起集结的号角声。 战至今日,隋军上下俱已明了:避免城战,而用野战,诱敌出城,铁骑争锋,这就是宇文辛衣所采取的战术。 一旦这守城之军按捺不住,倾巢而出,便是最佳的时机。 “高子岑,钱士豪!”辛衣高声道。 大帐中的两人迅速出列:“在!” “我令你二人各带五千人马埋伏在东西两侧,以鸣金为号,夹击敌人!不要叫他们,逃出一个!” “得令!” 神采飞扬的黑甲将军大步走出营帐,一跃而上坐骑,目光扫过众将士的脸,唇角,露出一缕骄傲的笑。 挥刀不入迷梦天 潺潺的浑河水自广袤的原野上奔腾而过,两岸的杂草大半已然枯萎,偶尔也还能看到一小片淡绿,一点淡红点缀其中。时下已是晚春近夏,风微微尚有些寒意,但吹在人的身上却是异常舒爽。 河水浑浊而湍急,水流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原野中显得分外清晰。但是,很快地,静谧的大地震动了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急剧地敲打着,摇撼着,由远及近,由小到大……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河水声便已经淹没在了一片如雷的马蹄声中。 远远的,一面血红的大旗迎风招展,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目。 高句丽的万人骑兵队伍在邹蒙的率领下,成战斗冲锋队列一字横排,以排山倒海般的骇人气势汹涌扑来。 “让那些无耻的隋军,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邹蒙手舞着大刀,大声地呼喝着,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这一边,罗士信已经严阵以待,他傲然览视自己的队伍,大喝一声:“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士兵们声如惊雷,响彻四野。 “走!随我来!” 罗士信一提缰绳,迎着耀眼的阳光,一骑而出,他身后的数百羽甲紧随其后,列阵而行,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弧形。 一边是凶猛的高句丽人,一边是勇武的隋军。 双方越来越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马速越来越快,两军的士兵们满耳都是呼呼的风声,密集的马蹄在草地上飞快的起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只听双方阵营中都有人大叫:“上箭!” 双方相距约一百步左右。 罗士信发出一声大吼,“放……!” “咻咻咻……”箭簇撕破空气的啸叫声划空而去,一片密集的箭云在空中扬起一道漂亮的弧线,远远的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射去,高速飞行的箭撕破空气的啸叫声,就象死神发出的冷笑。 箭簇入体的“噗嗤”声被轰鸣的马蹄声淹没了,只能看见人仰马翻的场景,掉下马背的战士瞬时便被后面的马蹄碾踏过去,面目全非,后面的人马则如潮水一般不停涌上,填补着空隙,继续搭弓开箭。 六十步。 两方人马都弃了弓箭,拔出兵刃,猛地撕杀在了一起,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连眼前大地都发出了轻微的颤栗。 战场上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都是捉对厮杀的士兵。马上的士兵往来飞奔,手执弓箭的士兵互相射击,各种各样的吼叫声,厮杀声,角号声夹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战场。刀光剑影,盾甲长矛,哪里还分得清天上地下,白天黑日。 “杀啊!”邹蒙率先迎着敌人密集的地方冲了上去,手起刀落,杀得兴起。 罗士信佯败撤退,边打边退,邹蒙越战越勇,一路追赶,浑然不觉自己的军队已是离新城越来越远,进入山谷之中。 “呜————” 春日的黄昏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角号声。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扭头望向发出号角声的山丘上。 只见东西两侧的山丘上同时出现了两支骑兵队伍。密密麻麻的骑兵占据了整个山头。那高高飘扬的大旗上,赫然是一个火红色的“隋”字。 罗士信与士兵们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欢呼。 高句丽人这才醒悟到,他们已经落入了隋军的包围之中。 可是,已经迟了。 山丘上的骑兵开始驱马下山,在响彻满山的冲锋号声中,发起冲锋。马蹄身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震耳,终于发出了巨大得轰鸣声,连草地颤抖起来。 高子岑高举大锤,高声吼叫:“为我大隋,杀!” 周围的士兵紧跟着他,振臂高呼:“杀——” 更远的士兵听到了,所有的士兵都听到了,就连击鼓手都听见了,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奋,举臂高呼:“杀……杀……” 一声声杀声直冲云霄,震憾天宇。 “杀啊!” 如潮水一般涌下的隋军,手举战刀,直冲下来,或左侧,或右侧,狂呼猛吼,任意砍杀,酣畅淋漓。 正在战场上厮杀的高句丽战士好象被人拦腰一棍击中,顿时站不住脚,连连倒退。 高子岑与罗士信憋了多日的气终于得已发泄出来,如吃人的猛虎一样,左右撕杀。杀进敌阵当中,一阵撕杀。罗士信手上的长枪就象一条喷吐着舌信的毒蛇,他上挑下刺,左挡右滑,却依旧能骑在马上高速奔跑,只见一个个高句丽士兵不是被砍死栽倒马下,就是被长矛洞穿。高子岑飞舞的铁锤更如催命的神器,迎风呼啸,锤起人亡,只听得左右一片惨叫声声,连绵不绝。 隋军踩着高句丽士兵的躯体,策马狂奔,风卷残云,所向披靡,就象决了堤的洪水,波涛汹涌,挟带着风雷,怒吼着一泻而下。 邹蒙眼见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他连声虎吼,右手战刀,左手长矛,交替进攻,翻飞如游龙,拼死挡住象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敌人。 第42章 “将军!快走,退回城中去。” “撤,撤回新城去,撤……” 几个高句丽士兵拼命护住了邹蒙,嘶声高喊。 旁边的士兵们听见了呼叫声,立即三五成群,逐渐向后退去。 邹蒙咬牙切齿,一边奋力与敌人搏杀,只见他回手一刀劈死一个隋军,脸上瞬时被敌人的鲜血溅满,怒喝道:“敌未杀尽,有何颜面回城去?” “将军!敌众我寡,先回城再做打算啊!” 邹蒙的一名亲卫大吼一声,奋力一刀戳进敌人胸膛,但随即只觉的自己背心剧痛,接着就看见一把血淋淋的战刀刀尖从胸口冲了出来,他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同一时刻,敌人的刀劈在另一名高句丽亲卫的胸口,只听一声沉闷的破骨声,瞬时头颅滚地,鲜血飞溅,叫声凄厉。 望着一个个被长矛洞穿的士兵或被摔落或被挑飞,耳边听着无数凄惨的叫声,一万人马已是所剩无几,邹蒙的愤怒就象飞溅的鲜血一样,不可遏制地喷发了出来,他抡着大刀,冲入敌群中,左砍右劈,只见那面前的隋军一个个倒下去,竟是勇猛异常,无人可挡,这时的他象是一头被围困在笼中的猛虎,更象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好一员猛将。” 辛衣在山冈上看得分明,不由低低称赞了一声。她从来都对骁勇的战士心存敬意,对方虽是敌人,却是一条血性的汉子。可是,她更加明白,这样的人一旦被他逃脱,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战场上,眼看邹蒙杀出了一条血路,慢慢往新城方向退去。 辛衣皱起了眉头,一纵马,自山冈上俯冲而下,握着长弓的手举了起来。如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目标。 她正待开弓,忽然见一员小将从人群中杀出,直奔邹蒙而去,她眉一皱,手上的弓又放了下来,“高子岑?” 高子岑冷笑一声,大锤一挥,喝道:“想走!你走得了吗?” 原野上,两骑人马,一前一后,远远将众人甩开,奔驰如电。 “吃我一锤!” 高子岑还没等马儿靠近邹蒙,便是一锤挥了过去,邹蒙头也不回,举刀往后一挡,只听空中“锵”的一声大响,邹蒙手臂大震,虎口顿时流出血来,他勃然大怒,身子一低,破空劈出一刀,自往高子岑面门而去。高子岑侧身躲过,瞬时间,又是一锤飞过。 马上两人,且战且行,不知不觉竟是离新城越来越近。 远远地传来了鸣金之声,那是隋军收兵的信号。 高子岑耳边听得分明,眼下却哪里肯放手。不杀掉眼前这个凶猛异常的高句丽人,他决不回去。 城上的高句丽士兵早已经看见两人的踪影,急忙回秉了城内的指挥——渊盖苏文。渊盖苏文知道邹蒙私自出城,早已急了大半日,眼下见他回到城下,又惊又喜,忙回头对身后叫道:“弓箭兵准备,接应邹将军进城。” “得令!” 城墙上的高句丽士兵迅速行动起来,黑压压的箭头,对准了城下。 邹蒙已经看见了城门。 他不明白,明明如此之近的城门,却离他是那样遥远。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甩掉身后那个倔强的少年。 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天空,血红的云。映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竟是无比的惊心。 “呀——”他奋力挥出一刀,发出一声怒号。 高子岑冷冷一笑,看准这个空子,一低身,一纵马,双锤同时挥出。邹蒙的虎口巨震,大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即弹向了空中。 “再吃我这一锤!” 又是一锤迎面砸来,失去兵刃的邹蒙再也无法接住这一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巨大的铁锤自空中落下,带着巨大的火光,刺目而耀眼,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一锤,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魅,狰狞的吐着长舌,张着血盆大口,瞬时便将人吞噬。 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简单的东西。 只需要这么一瞬。 他便失去了所有。 邹蒙从马上直直栽下,倒在了那片他所守护的土地之上,合上了眼睛。 城上的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一个个脸色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将军竟然就这样死在了城下。 “给我放箭!放箭!射死他!”渊盖苏文大悲,嘶声高喊了起来。 几千支长箭在他的号令之下,呼的射出。高句丽将士,都将悲愤融在了羽箭之内,对准城下那人,狠狠射去。 高子岑急忙掉转了马头,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双手挥舞着大锤,呼呼生风,密不透风,将那不断呼啸而下的箭支挡落身下,可他一力难挡万均,在敌人的密集攻势之下,还是有三四支箭突破防线,射中了他的身体。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放松手上的抵抗,忽然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前腿猛地弯了下去,身体轰然倒地。 箭,射中了战马。高子岑也被这突然的一下重重抛到了地上。 “该死!”他低低骂了一句,一个滚地,迅速站起身来,面前的草地上瞬时插满了箭。 “再放!”渊盖苏文手一挥,大声吼叫着。 城下的箭眼看又要射下来,而他已经没有了逃生的工具。高子岑心里一凉,握锤的手随之一紧。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骑快马已经立在他面前。 “笨蛋!你不要命了么?快点上马!” 高子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马上的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向他伸出了手,西下的的残阳正好落在她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伸手握住了那只手,一用力,蹬上了马身。 紧跟在辛衣身后的,是隋军的一千骑兵。士兵们双腿牢牢的夹住马腹,身形微侧,箭上弦,右手拉开弓,瞄准城上,蓄势待发。 “放箭!”辛衣果断地下出了指令。 两千支长箭瞬时发射了出去,形成一片巨大的黑云向天空中激射而去,冲如狂风暴雨一般,接连不断的呼啸着,砸落到城墙顶上。 站在渊盖苏文身后的侍卫大惊失色,立即飞速跑上前,举起了盾牌。猛烈的长箭连续撞击在盾牌上,巨大的力量使得士兵们不得不双手握盾,退了一步。 借着这一阵箭雨的威力,隋军早已退出几百米远。高句丽士兵不敢出城追赶,只能在城上愤怒的叫骂。 轻骑队一路急行,眼看已靠进隋军大营,辛衣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不要命了么?”她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竟然一个人追上去,你当这战争是儿戏吗?” 高子岑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吭声。第一次,他竟没有反驳她的责备。 马儿一路奔驰,他还从来没有与她靠得那样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听见她的心跳声。这感觉,生涩而微妙。 “你为什么来救我?”良久,他问出这样一句。 “笨蛋!”她又骂了一句,“不来救你,难道看着你死吗?” 天边不知道何时已经挂满了片片红霞,绚烂燃烧,映红了两人的脸膛。 “这一次,看在你杀敌有功的份上,我暂且不论你无视军纪之罪。再有下次,军法处置,绝不留情!”辛衣回过头,瞪他一眼,随即又道:“你受了伤,回营后,好生养伤去吧。” “遵命!”高子岑答了一声。 辛衣大为意外。她本以为他会反驳,没料想得到这样一句回答,那语气里更听不出有何讥刺之意。她又惊又惑,一时竟楞在了当儿。 新城诱敌之战,隋军灭敌一万余人,更折损了对方一员大将,可谓是大获全胜。如果说浑河一战,还有偶然的成分在内,那么多日来辛衣一连串精心的战术布置,则完全显示了她的军事才能,众人无不对那个年轻的主帅心服口服。 “高大哥!你也真是厉害,居然一个人追到敌人的城下杀了他们的将军!哈哈!痛快!”罗士信坐在高子岑的伤塌前,笑得那样爽朗。 那边的钱子豪冷笑道:“这叫什么厉害,我说是匹夫之勇才是真的,两军对垒如此卤莽冒失,这那是战士所为。这一次要不是将军亲自出马救你,你这条小命恐怕早就没有了。” 高子岑眉头一皱,却没有说话。 罗士信却接口道:“说起来,将军这次也真是够意思,居然为了属下亲自冒险。”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钱子豪笑道,“这就叫做收揽人心之策。将军这一涉险救人,军营的兄弟们哪个不看在眼里,暖在心里。战场之上,要的就是这个。人心所向,众志成城啊!没想到将军年纪轻轻,居然还如此想念周全,难得啊,难得!” 钱子豪连说两个难得。帐篷里却是一片寂静。高子岑脸瞬时白了,罗士信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将军他这么做是为了收买人心?”罗士信急道。 钱子豪一笑,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学着点吧。这权谋之术,用兵之道尽有相通之处。你们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说罢,大笑着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罗士信朝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道:“我可不相信,将军会对我们用什么权谋之术,我看这家伙纯粹就是在诬陷。高大哥,你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吧!” 他回过头,却惊讶地发现,只一瞬间,高子岑原本神采飞扬的眼里突然便不见了所有的光芒。 第43章 “原来……是这样吗?” 高子岑喃喃说道,手掌不自觉地紧紧收拢,身上的伤口也随着一痛。 本来,就该是这样吧。 他,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夜晚,朔外的风吹得营帐扑扑着响。 忽然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门帘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走了进来。高子岑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盔甲下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在灯火的映衬下,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辛衣抬头一笑,手一扬,朝他迎面掷去一个物事,高子岑愕然接住,摊开来一看,却是一个青瓷小瓶。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她笑道:“早晚各用一次,伤口很快就会痊愈了。” 她的笑,明郎俊爽,宛如洛阳城内怒放的牡丹,灼目绚烂。 他的心,不知怎的,却突然加快了。 “不劳宇文将军费心了。”高子岑生硬地回答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卒,哪里用得了这样珍贵的药。” 辛衣眉一皱,盯着他,说道:“我给你用,你就拿着,废话什么。” “将军的收揽人心之策已经达到了效果,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死不了!”他的声音冷得象结了冰一般。 “你说什么?”辛衣脸色一变,“收揽人心之策?” 她直直望着他,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呢?”她反问一句,怒了,掀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他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青瓷小瓶,狠狠一拳砸在毡毯上,“该死的!” 他明明不是想说这些。 可是为什么,话到嘴边,便成了针刺。 ———————————————————————————————————————— “后方的军粮还是没有补充到位吗?” 辛衣合上粮草官呈上的单册,眉头紧锁。 “回将军,我们已经派人去催促了,可是却迟迟没有音信。” “没有音信?”辛衣眉一挑。 粮草官惴惴道:“黎阳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吏说什么最近盗贼四起,专门抢劫军粮,故而不能按时发放……” “胡说八道!”辛衣一掌击在案上,将那粮草官吓得退后三步。 黎阳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吏?辛衣脑子忽然闪出一个名字,她转过身,急声问道:“那粮草的官吏可是杨玄感?” “正是杨大人。” 原来是他。辛衣心中顿然一惊。莫非,他已经要有所行动了吗? “目前的存粮还可以支撑多少天?” “最多二十天。” “二十天?”辛衣重复着这个数字,低头陷入了沉思。如此一来,作战方略也要随之改变,诱敌之计再不可用,唯今只有以速战夺城,否则,时日一久,粮草不济,恐怕难以支撑。 她正在沉吟间,忽然,营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天际。 “出什么事了?”辛衣大步走出营来,已有士兵来报。 “回将军,前方发现一人一骑,正往此处而来。” “哦?”辛衣站上山坡,举目眺望,却见前方滚滚尘烟,一匹黑色的骏马急驰而来,马是那样快,以至于根本就看不清楚马上的人。 “前面的人,站住!” 站岗的哨兵已经大声喊了起来,却不见那人慢下来。 辛衣望着那由远及近的人影,心中却是一动。 哨兵见那马来得急,当即拿出弓箭对准前方,大喝道:“停下来!” “等等!”辛衣的话音刚出,箭却已经离弦而去。 只见马上那人不躲不闪,右手一挥,马鞭一卷,羽箭顿时落地。这一手,宛如行云流水般,干脆利落。 那人勒住马儿,抬起头,傲然一笑,俊朗飞扬,宛如天边傲人的骄阳,绚烂耀眼,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李世民?”辛衣惊呼一声。 一寸还成千万缕 “你怎么来了?”辛衣往前行了几步,望着马上的少年,又惊又喜。 “杨玄感反了。” 这是李世民对辛衣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纵身跳下马来,还没顾得上擦一下额上的汗珠,缓和一下急促的呼吸,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辛衣身躯微微一震,吁出一口冷气:“他,果然反了。” 风,呼啸着吹过两人的耳梢、脸颊,那彻骨的寒意透过厚厚的铠甲传入了辛衣的身体。 “我替父亲押运军粮前往辽东,刚行得几日,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丢下运粮队,一个人赶到了前线?”辛衣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上了怒气。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沾满尘土的衣、满是疲惫的脸、额上滚动的汗珠……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生气。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李世民微微一笑。 “什么?”辛衣楞住了。 “你领军出征,我负责盯住杨玄感,如今他有了行动,我自然要第一个通知你。”关外的寒风中,李世民的笑温暖而明亮,就如同冬日阳光,轻轻洒落在辛衣的心上。 她恼怒的瞪着他的眼睛,良久。笑意,最终还是慢慢在唇边浮现。忽然她重重一拳砸在李世民的肩头,嚷道:“你这小子!真是乱来!” 两人相视而望,笑得畅快而适意。 军营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中军牙帐内,诸将领俱已到齐。 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帐内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身上,诺大的营帐内,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回荡: “当初,大军刚出征没多久,杨玄感就以水路多盗贼为借口,不断推迟粮草的发运时间,甚至扣下远征军的军粮,再过没多久,他又派人召回随出征的弟弟杨玄纵、杨石,从洛阳召回李密,并且在黎阳大事召集人马,造反之心,早已经昭然若揭,我劝父亲写了一封奏折,向皇上禀明这一切,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如今,杨玄感反旗一举,四方从者如轵,短短几日,军队的人数已达十万之众,如此下去,恐怕局势会难以控制。” “可是,我大隋军制严明,除紧急情况外,任何人都无权征召兵马。杨玄感又是如何召集到这样多的人马?”钱子豪疑惑的问道。 “他的办法,就是诬人造反。” 李世民此言一出,众人具是一楞。 “他派出亲信,冒充远征军使者,声称来护儿将军造反,乘人心浮动之机,进入黎阳县城,大抓壮丁,同时飞报诸郡,以讨伐来护儿叛军为命要求调发军队,前往黎阳会合。他以此杀三牲誓师,起兵反隋。” “荒唐!”罗士信听得此言,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贼喊捉贼,这个杨玄感真是无耻之极!” 辛衣沉吟片刻,抬起头问道:“反军的策略如何?他们会先进攻什么地方?”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如果是你,你会先进攻哪里?” “如果是我?”辛衣一笑,走到地图前,目光盯住一处,缓缓道:“袭据涿郡,扼临榆关,断其退路。” “不错!”李世民望着辛衣,眼中流露出欣赏之意,道:“如今大军出征,远在辽水之外,离幽州还有千里之遥。远征军南有大海,北有胡戎,只有一条归路,如果反军长驱直入蓟城,断其归路,高句丽又从后夹击,不出十天,我朝大军必然粮尽溃散。” 听着两人的分析,众人都背心都冒出了冷汗。这一计策,真是毒到极点,如果反军真的采用此计,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可惜,杨玄感不是你。所以,他没有选择这一计策。”李世民一笑,道:“我探听到,李密为杨玄感出了三策:上策是袭据涿郡,使隋军溃散在关外;中策是攻取大兴城,招揽豪杰,安抚士民,据关中为险,西向缓图天下;下策是突袭东都洛阳,号令四方。” “那杨玄感最后选的是哪一策?” “他选的是下策。杨玄感以为,朝廷文武百官的家属都在洛阳,如果能一举攻下,便足以动摇大隋的整个基业。” “下策?”辛衣闻言,唇角露出了一缕嘲讽的笑来。 杨玄感,你以下策为上策,目光短浅之至。这一战,还没有开打,你却已经输了一半。 “将军,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办?”罗士信高声问道。 辛衣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说道:“大军即刻赶回东都,消灭反军。” “可是,高句丽呢?这一战,我们还刚刚开始啊,将军!” “对啊,我们眼看就要把新城给拿下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走,而且皇上那边也没有旨意传来。” 一时之间,营帐内象炸开了锅一样,众将领都纷纷表示反对。 “你们都给我闭嘴!”忽听一个声音传来,如晴天响雷一般,瞬时将其他的声音都压了下去,“眼下已是十万火急,大军当然要赶回洛阳!要是洛阳被攻下,我们就算打下十个高句丽,又有何用?” 辛衣循声望去,却见高子岑腾地站了起来,桀骜的抬起了头颅,环顾四周。原本吵闹的大营,忽然之间静了下来。 辛衣没想到,高子岑此时竟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那家伙平素里不是一直看她不顺眼么? 高子岑接触到辛衣惊讶的眼神,却将头偏开了,轻哼了一声,又直直坐了下去。 “高大哥说的有道理,我也赞成回师!”罗士信胸膛一挺,高声说道。 第44章 “可是,我们私自回朝,如若皇上怪罪下来……” “我一人承担!”辛衣大声道,炯炯双眸如烈火燃烧,“专擅在我,不关诸人。洛阳之围,刻不容缓,再有阻拦回师之事者,军法处置! 这一言,斩钉截铁,带着不容人置疑的权威。 营内,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众将领再没有提出异意,他们选择了服从,或许,眼前这个自信而果敢的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值得他们去服从的。 “得令!” 震耳欲聋的声音,顿时响彻大营。 “呜————” 悠长的号角声,划破天际。整个大营内,瞬时已如涌动的潮水。 大军正在紧急的集合中。一时间只听四野见马蹄声、脚步声、口号声、整队声……各种声音杂糅在了一起,喧闹却不见混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各营的将领们沉着地指挥着自己的分队,拔营、整装、归队……一批批战士,在各种旗号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进入各自的队列中去。 点了近一月的烽火也慢慢地熄灭了下去,一座座营房被拆除,渐渐露出地面大片的空地来,空旷而寂寥。只有那草地上稀疏的野花,星星点点,衬托着枯黄的草叶,方显出几分亮色来。 辛衣一个人站在高处,任呼呼的山风将她的面颊刮得生生做痛,她的视线穿过崇山峻岭,落在远处那班驳的城墙上,久久不去,一丝不甘划过她的眼底。 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昔日自己对着洛水许下的誓言犹在耳边。可如今,她却要违背这誓言了。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啊!她的手掌一寸寸收紧,直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别这样!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一个温暖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肩头,辛衣回过头来,却正好望见李世民那幽深而明亮的眼睛。 潺潺的辽河水自远处蜿蜒而过,浑浊的水流俯卧在大地上,如一条游动的巨龙。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静得仿佛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 第一次的出征,第一次的归师,她在一瞬间仿佛明白了许多。或许,这世上,遗憾注定大过圆满。可是,要她就此认输,却是不可能。 “我明白,但我不甘心。”少年昂起倔强的头,一字一句,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将士的血不会白流,今日我所未偿的,他日,我必十倍俸还!”她的眼中仿佛有火把在熊熊燃烧,那火光,是那样炽热,就好象要把一切都付之一炬。 “我相信你。”李世民望着她,说道:“因为,你是宇文辛衣。” 她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笑意,慢慢浮现。 不需要更多的话语,她知道,他能懂得。 山下的号角声更加响亮了,火红的大旗展开来,十万大军,整装待发,肃穆而深严。 她自身后取下长弓,一展臂,顿时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头,对准了山下的苍茫原野,风,将她的玄色大麾高高吹起,几缕发丝摩挲着她的耳轮,晚春的斜阳仿佛融进了她的瞳中,她轻叱一声,扬手一放。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长响,那只羽箭快若流星,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呼啸着,冲向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我会再回来的!” 那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地回旋着、飘荡着,从一座峰峦传到了另一座峰峦。仿佛整个辽东平原,都在这声音里微微颤动起来。 ———————————————————————————————————— 浩浩荡荡的东征军,度过辽水,一路向洛阳进发。 辛衣令人驰马传报上奏杨广,不日便得到回书,曰:“汝旋师之时,是朕敕公之日,君臣意合,远同符契。”原来,杨广早已经回到涿郡,他发出诏书,让诸将退军救助洛阳之日,却正是辛衣退兵回师之时。辛衣不仅没有因私自班师而获罪,反而因此得到嘉奖。回诏书中一句“君臣意合”,早已经将杨广心中的欣喜流露无遗。 继辛衣之后,宇文述、屈突通等东征将领也相继撤军,驰援东都。远在东莱的来护儿也停止进攻高句丽,还师西进。几股大军,以强弩之势,火速赶往洛阳。 一路上辛衣派出多股探军,并与前方取得了联系,军情不断传来:杨玄感大军一路进攻,眼下已经直抵太阳门,将东都层层包围。 “若要让他们攻下东都,情况就不妙了。”辛衣凝视着地图,蛾眉紧锁。 “洛阳城内早已经有防备,杨玄感短时之内,应该难以得手。”李世民沉吟道,“况且,周边定会有救兵赶到,只要他们能尽量拖住杨玄感,这样,我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 “不错。”辛衣点点头。他们如今所需要的,就是时间。几天来,大军没日没夜的行军,为的就是能够赶上杨玄感的队伍。只要反军不出洛阳,届时几路大军一会合,便可形成包围之势,到那时候,杨玄感就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报——” 帐外一卫兵高喊着急步行进,双手高举过头,道:“禀将军,收到信报!” 辛衣接过来,展开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大兴城那边已经派出刑部尚书卫文升统兵四万,救援东都。” 猛然间,她的眼光落在一处,竟呆住了。 “怎么了?”李世民见她神色不对,急忙问道。 “没什么。”辛衣摇摇头,将信笺收了起来。 信笺上,分明写着这样一行字:“元德太子遣卫文升统兵四万,救援东都。” “元德太子”,这个名字使她心微微一颤,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温润如玉的笑容,如细细春雨,温暖而湿润。那,是杨昭。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大兴的一切,都仿佛成了昨日之事。昭阳殿的那个拥抱,那声叹息,那秋日的落霞,满园的菊花,都似乎是那样遥远,又那样陌生。 那日一别。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辛衣抬起头来,却见李世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高声道:“你看什么?” 李世民斜睨她一眼,道:“你刚才那一瞬间,还真象个女人。” “什么?”辛衣一惊,想也没想,挥起一拳向他击去,怒道:“胡说八道,我哪里象个女人了?” 李世民急忙一闪身,抬手接过她这一拳,苦笑着道:“现在不象了。” 辛衣的拳被他包在掌心里,他的温度,一阵阵传了过来。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怒瞪他,大声道:“以后你若再敢说我象女人,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板起面孔脸,大步走出营帐。 谁知,罗士信正好莽莽撞撞地冲进来,差点与辛衣撞在一起。 “你这小子,跑什么跑?后面有老虎追吗?”辛衣怒火未消,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好气。 罗士信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不好了。高大哥他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 辛衣这一次是真的发了火。 这个高子岑,竟敢在军营内斗殴生事,吃了豹子胆了么? 当辛衣急匆匆赶到时,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迹,几个士兵抱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好不热闹,每个人的脸上早已经是青紫一片,面目不清。有好心上前劝驾的士兵,也被殃及池鱼,挨了好几拳,以至于看热闹的人众多,却再没人敢上前劝阻。 “都给我住手!” 辛衣一声高喝,众人俱是一惊,那群斗殴之人这才勉强停了下来。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堂堂大隋的士兵,竟然如地痞流氓一般聚众斗殴,目无军纪,放肆至此!”辛衣冷冷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那视线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在人们心头刮过。比起粗暴的训斥,那样不动神色的威严,却更加令人畏惧。 “高子岑!你说,你们为何事在此斗殴?”辛衣盯着人群中那个倔强的少年,厉声问道。 高子岑一擦嘴角的血迹,转开头去,却并不答话。 “王通,张大远,薛举!”辛衣一一点出那些人的名字,脸色越来越难看,怒道:“你们呢?也不说吗?” 被她叫到名字的人,都惭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时间,诺大的军营里竟是静得吓人,无人再敢去触怒那个少年将军。 “好!你们都不说,”辛衣点点头,叫道:“钱子豪!” 一旁的钱子豪冷不防被点到名字,赶紧走出来,答道:“末将在!” “聚众闹事,无视军纪当如何处置。” “回将军,当处以杖刑。” “好!将他们都拖下去,统统杖责六十!” “是!” 一旁的罗士信忽然急了,抢上前说道:“将军,这不关高大哥的事,是他们……” “住嘴!”高子岑却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你休要多事!”说罢,看也没看辛衣一眼,大步随着众受罚士兵往营后走去。 辛衣望着他的背影,眉,轻轻地皱了起来。 入夜,西首的营帐内,烛火高燃。 高子岑脱了上衣,趴在羊毛的大毡上,背上布满了条条伤痕,血迹斑斑,好生叫人惊心。罗士信皱着眉,一边往他背上涂着药膏,一边嘟噜道: “你这家伙还真会折腾,这身上旧伤未愈,就又添了新伤。你这身子是铁打的么?你今天为什么不告诉将军,你是为了维护她,才和人打起来的。” 第45章 “谁让你多嘴,我可不是为了维护她。”高子岑不耐烦地答道。 “不是吗?今日我们路过中军营,正好听到王通他们几个在背地里说将军模样长得好看,胜过女子,你才动了气,冲上去和他们打起来的。我可看得明明白白!” “胡说,我只不过是看他们不顺眼才动手的,可不是为了那个家伙。” 罗士信正要答话,忽然斜眼瞟见那门边的身影,当即楞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辛衣已经走了进来,立在门边,脸色有点奇怪。 “将……”他待要叫,却被辛衣一个手势给拦下了。 她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中的药膏,冲他使了个眼色。罗士信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她坐在高子岑的身边,轻轻将药膏抹在那一道道伤口上,昏黄的烛光随着她的手上动作,柔和地移动着。 “笨蛋!你难道非要弄得自己这样遍体鳞伤,心里才舒服吗?” 高子岑闻声,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被她一手按住。 “不许动!躺下!”她命令道。 他扭过头,望着她,楞在了当儿。斑驳的灯影落在她的脸上,竟似拢上了一层薄纱般,看不分明,只有她的眼睛,仍是那样明亮动人。 “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是讨厌你。以前是,现在也是。”他躲开了她的目光,冷冷说道。 “是吗?”辛衣点点头,眉一挑,说道:“那好,你就继续讨厌我吧。但是记住,不要再做这样愚蠢的事。留着你的力气,去杀敌人,而不是对自己人动手!” 灯光下,他没有言语,她也不再说话。营帐内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的敲更声一声声传来。 他闭上眼睛,只感觉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背脊轻柔来去,冰凉的药膏落在他身上,却有如火焰般炽热。他的心,也仿佛被这把火点燃,整个人都似烧了起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够了!”他猛地翻身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一楞。 他望着她,眼中的仿佛藏着一池深水,不断涌动着狂潮。辛衣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不敢再劳将军为我擦伤,这点小伤,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从她手中拿过药瓶,迅速转过身去,仿佛在害怕什么似的。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辛衣走出营帐,迎着初升的明月,舒了舒手臂,笑了出来。 惊涛遥起腥血雨 初夏的风凉爽而惬意,卷和着清新的青草味,扑面而来,将空气中那滞留已久的湿润与寒冷一扫而空,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春天带走的,仅仅是沥沥的细雨、料峭的寒意,留下的,却是大地的复苏。自辽东沿途而下,只见那青山绿水也慢慢深了色泽,茁了风姿,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景象。 风景虽美,可路上的人,却没有那份欣赏风景的心情。 自踏上归程之后,辛衣就领着大军一路急行,越过了无数崇山峻岭,淌过了条条急流溪水,片刻也不敢耽搁。没有了出征时的那份期待与兴奋,行军路上仅剩的乐趣也荡然无存。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早日回到洛阳,平复叛乱,与家人团聚。 路上,前方的军情急报一封接着一封,洛阳之围已经是十万火急。刑部尚书卫文升率领数万部众自关中赶来增援洛阳,与杨玄感军队交战数次,却是寡不敌众,屡次被击败,眼下其部下已是死伤大半,军力将近耗竭。 卫文升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征辽的大军归师。所以,他并没有放弃对杨玄感的拖延战。他明白,只要自己能多拖住反军一天,就能为援军的到来多争取一点时间。 辛衣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连日来,她不断加快军队的行军速度。而为了研究出稳妥的战术,她更是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了。 这个少年身上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量,好象战争愈临近,她就会越兴奋,斗志也会越旺盛。所有人在经历了白天激烈的行军后,都疲惫不堪,走进帐篷合上眼睛便进入了梦乡。只有她,从不知道困倦为何物。 巡夜的士兵不止一次的看见,他们的将军整晚都坐在牙帐里研究地形图与战术,直至晨曦至,繁星落…… 如此数日下来,辛衣自己还没怎样,李世民却先忍不住了。 “你这家伙,都三天没睡觉了,身子是铁打的么?” 他大步冲进营帐内,一把扯过铺在她面前的图纸,瞪着她,大声说道。 辛衣一把又扯回图纸,还瞪他一眼,道:“我又不困,你若困了自己便去睡啊。”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在她身边盘腿坐下,说道:“喂,你这样……”可他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辛衣抢过话头: “眼下几路大军都在迅速靠近洛阳,你说,杨玄感是会继续攻城,还是会另有他图?” 李世民借着摇曳的灯火,望着她满是兴奋的脸,不由地轻叹一口气,道:“当初李密为杨玄感出有三策,如果此计不成,他定然会转用第二策。” “你是说,进攻大兴?”辛衣眼神一敛。 李世民点点头。 “不错。”辛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入关中,据有府库,向东争夺天下,这样一来,我们就更加奈何不了他了。”她凝神望着图纸,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将军,现在已经是四更天了,这对策我们明天再想也不迟。” “闭嘴!”辛衣一挑眉,白他一眼,道:“再说就把你拖出去,军法处置!” 军法?这小子还真会唬人。李世民眉一皱,闭上了嘴。 夜,渐渐深了。 烛影摇,灯花落。两个少年的面庞被暗黄色的色泽包裹着,随着灯火的明暗起伏,时隐时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抵不住困倦,仆在案上,沉沉睡了过去。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抬眼望去,却见辛衣头靠在上面,鼻翼间发出阵阵均匀的呼吸声,却是睡得正酣。 “这家伙,真是倔的可以。其实,早已经累坏了吧。”他唇轻轻钩起,露出淡淡的笑来,身子却不敢动弹半分,生怕将她惊醒。 烛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就如同蝶儿扑簌的双翅,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没有了白日里的神采飞扬,不见了指挥千军万马的飒爽英姿,这时候的她,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与防备,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侧过头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竟然快了起来。 “这家伙,长得真是太象女子了!这世上,怎会有象他这样的男子呢?” 可是,这话被她听到,她一定又会不高兴吧。少年想到这里,摇头轻笑了一声。 忽然,肩上的人儿微微一动,他原以为她要醒来,却不料她只是将身体往他身上靠了靠,依旧睡得那样熟。 “师父。” 她靠着他的臂膀,发出一声梦呓,唇边,却露出了笑。 李世民听得这一句,却楞住了。能让她露出这样的笑,能入她梦的那个人,想必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这个人,就是她的师父吗? ————————————————————————————————————————— 六月初五,隋军抵达河阳,辛衣下令原地驻扎休整。 河阳前方,便是天堑黄河,只要渡过这条大河,洛阳城便是近在咫尺。 众兵士将木筏拆开,把木头钉入地下,再将四周杂草除光,片刻间,便在河西岸立起一座营寨。等一切布置完毕,日头已攀升至中天。忽然,远处尘烟大起,却是有探子快马来报。 “禀将军,河对岸发现敌军。” “哦?”辛衣眉一拧,道:“这个杨玄感,来得倒也快。” “对岸领军的乃是杨玄感之弟——杨玄挺,反军的大部队尚在围攻洛阳城。” 李世民侧头望她,说道:“若是让你轻易过河,杨玄感就要三面受敌,不仅洛阳难以攻下,而且处境会万分被动,他自然会分兵拒之。” “来就来,莫非我们还怕他不成。”罗士信大声道,“将军,我们就杀过江去,给他点颜色看看。” 辛衣微微一笑,轻叱一声:“你这小子,性子怎还是这样急。” 她立在岸边,举目远眺,只见水面波涛湍急,白浪翻卷,奔腾的洪流发出巨大的咆哮声,波花重重撞击在岸边的岩石上,卷起千堆雪。河面上,不时有枯枝断干、动物的尸体从上流而过,混合着浑浊的水体,竟无端让人生出些许的哀伤与肃穆来。 “这河水有多深?”她忽然开口问道。 一旁的钱士豪回答道:“这水深处,足没过两人,浅处,则可及腰,且河面只有一座浮桥可以通过,现下这桥定然已经被敌军控制,如若要过河,定会有一场硬战啊。” 辛衣的面色有些凝重,她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到李世民身上,道:“你有什么看法?”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现在敌军并不清楚我方底细,不若以三万兵力,伪装成我方主力,从正面渡河,吸引敌军的主力,其余大军则从黄河下游处渡河,来一个声东击西。” “好计!”辛衣点头赞了一句,既而又道,“但是,并非无懈可击。” “哦?”李世民视线与她对上,英眉轻轻一挑,“愿闻其详。” “你可想过,一旦对方识破我军声东击西之计,以少量兵力牵制我军佯动部队,而用其大部对我军主力来个半渡而击的话,你的安排启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第46章 “所以,你是要……” “我还要再加一路伏兵,自上游渡河,直袭敌方后方。狡兔三窟,虚虚实实,看它如何抵挡。”少年紧握剑鞘,对着那汹涌河水,傲然一笑。 李世民缓缓点头,道:“原来,你心里早已经有了对策。” “不然,你以为我这几天都在做什么?”辛衣转过身,笑容一闪即逝,面色顿时肃穆起来,高声道:“钱士豪,你率三万部众自正面渡江,扩大声势欺敌,使敌判为主攻点,战术以牵敌为主,切务硬拼。罗士信,你带领其余部众自下游而发,利用两军激战之际,潜行渡河,如果不慎暴露,立即转为强攻。” “是!”两人各自领命下去。 “高子岑,你带领轻骑营的兄弟随我从上游渡河。” 那方久久沉默的少年,抬起头来,沉声答道:“是!”转身便要离开,辛衣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停下脚步,望向辛衣。 “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恐抵不了寒水,不若……” “劳将军挂心,我死不了!”高子岑丢下一句话,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走开。 辛衣好心被碰了一鼻子的灰,暗骂一声:“这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说起来,这家伙最近总是怪怪的,话也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好几次辛衣总感觉他在偷偷看她,可当她转过头去,他却迅速地移开视线。平时偶尔和他撞见,这小子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当她是空气,根本就不正眼看她,想到这里她就心里有气。 一旁的李世民忽地笑出了声。 辛衣白他一眼,道:“你呢?要跟那一路军渡河?” “我?”他微微一笑,“自然是唯宇文将军马首是瞻。” ————————————————————————————————————————— 夜,慢慢降临了。 隋军借着夜幕的掩饰进行着准备工作:岸上人来车往,忙碌异常,但这一切又是都是在月光下静悄悄地进行,既看不见通明的火把,也听不见嘈杂的喧闹;不多久,河岸边一条条船只整装待发,一只只木筏载满军士,随时待命出击。 三更已至。 钱士豪号令士兵开始渡河。 在令旗的指挥下,停泊在岸边数以千计的大船、木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岸,向着南方急驰而来。 漆黑的夜幕中,夜风呼啸着,卷起河面朵朵浪花,河水肆意地咆哮着、翻卷着,激起点点银白色的珍珠。隋军将士在腥湿的江风中很快全身上下就被淋湿了,但众人都不敢出声,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准备随时跃岸厮杀。河面上,除了“扑扑”的浪击声和“哗啦啦”的水声,就只剩下隋军急促的呼吸声。 慢慢地,巨大的船队驶过黄河的中央,在洪流的奔腾下奋力地向南岸而去。对岸的阵地上,几盏灯火在湿润的江风中四下摇摆着、忽隐忽现,却没有丝毫动静。 “莫非,他们没有发觉?”钱士豪正在暗自欣喜,忽而听到一阵刺耳的呼啸声自前方传来。 瞬时,对岸阵地上亮起了数以百计的火起,将南岸边照得灯火通明,有若白昼。紧接着,一阵焰火冲天而起,尖叫着飞向了江面,将漆黑的大江之中一时照得亮亮堂堂。隋军船队顿时无所遁形,赤裸裸地暴露在敌军面前。 “放箭!”只听对岸传来一个声音。 空中“嗖嗖嗖……”一阵乱响,一群熊熊燃烧的羽箭呼啸着从天而降,如雨点般密集的向大江中倾落,黑夜中没有准头,大部分的箭矢都射入了江中,“哧”的一声便无影无踪。但也有少部分火箭射中了隋军的渡船、木筏,顿时引燃起来,江面上一时火光四处,船、筏上的隋军军士开始奋力救火! “扑灭火苗,急速前进!弓箭手掩护!”钱子豪嘶力叫起来,稳住慌乱的士兵们,组织反击。 双方弓箭往来,舟行如飞,一时间,只见那河沙飞扬而起,滚滚涌动,远远望去便如翻腾喧嚣的洪水一般。喊杀声、战马狂嘶声沸反盈天,冲天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夜空,十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下游的罗士信闻到讯号,也率领大军开始渡河。敌军两面受击,黑夜中根本无法判断那一只是隋军主力,杨玄挺只好下令将兵力均分,两头分别堵截。两路大军隔着滚滚的黄河水,展开了激烈的嘶杀。 与此同时,黄河上游一处比较隐蔽的河岸,辛衣已经率领一万轻骑兵做好了渡河的准备。她站在河岸上,远远眺望着南面的战况,只见两处渡河点都是杀声震天,火光明亮,看来叛军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钱士毫和罗士信两路大军吸引过去了。 “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来,打了个出发的手势,等侯在岸边的骑兵纷纷下水。 由于这只渡河部队必须悄无声势的夺占滩头阵地,所以不能借用船只,只能依靠本身力量,淌水渡河。 辛衣拉着马尾下得水来,温热的身子刚一接触到水面,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夏,但是深夜的江水仍然寒意逼人,冰冷刺骨,隋军们为了轻装渡河,都只穿单衣,所以个个都不禁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冰凉。 “怎么,冷吗?” 辛衣回过头,却看见一旁的李世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由轻哼一声道:“我才没有这么娇气。”她一手紧拉着马尾,一手划动着水花,吃力地朝前方移动着。这一处的水并不是很深,但是却也已经高及腰腹以上,湍急的水流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会水吗?”李世民见她在水中的动作甚是怪异,不由怀疑地问道。 “我……”辛衣一时语塞。她怎么能承认,自己从小就没有下过水,对凫水的技巧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我当然会水!”她可不愿意在他面前认输。 “是吗?”李世民挑挑眉,斜睨她一眼,显然不相信这话。他慢慢地向她移动了几步,靠得她更加近。现下的水流是那样急,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可不是好玩的,偏偏眼前这家伙又是这样要强。 江风,肆虐地吹着,河水流淌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生发痛。辛衣的下半身,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她只是咬紧牙关,拼命坚持着。 江心布满了圆滑的鹅卵石,根本就站不稳脚,其他的士兵都划动着双臂,慢慢地游动,借助着水的浮力,向前行进,只有辛衣,是一步步走过去的。纵使她万分小心,还是有失足的时候。 “啊——”辛衣一失脚,滑了下去,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口,手却已经被一个人紧紧拉住,帮她稳住了身体。 她惊魂未定,抬起头一看,却是一楞。原以为拉她的人是李世民,没想到,却是高子岑。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自己旁边的呢? 黑暗中,他的眸子闪闪发光,竟似有火焰在跳动。 “笨蛋!” 他轻轻骂了一声,却并没有放开那握着她的手。 一旁的李世民也同时伸出了手,却不料拉了个空,他慢慢收回手臂,眼里有惊讶的神色闪过。 “我自己会走!你放开!”辛衣想挣开,手反而却被握得更紧。 高子岑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愤怒,自顾在前面牵引着她,缓慢地淌过河水。辛衣又气又惊,无奈在湍急的水流中根本无法还击,要不然她早就对那小子不客气了。 五六百步宽的距离要是陆地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换成了江流以后,却是举步维艰。随波逐流了大半个时辰以后,隋军终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黄河南岸,未惊动任何敌军。 高子岑终于松开了辛衣的手,还没等辛衣将怒气发泄出来,他却已经扭头走开。 “这臭小子!”辛衣揉揉手腕,低声骂了一句。 一上岸,士兵们当即从马背上找出干衣换上,迅速整装。辛衣却只将干衣穿在了湿辘辘的外衣上,一抹脸上的水珠,便翻身上了马背。 李世民赶紧拉住她马儿的缰绳,皱着眉头道:“你的湿衣服为什么不换下来?” “少废话!杀敌要紧!”辛衣一转马头,自怀中拔出战刀,迎空一挥: “兄弟们,跟我上,端掉那杨玄挺的大营!” 众将士齐齐上马,随着那少年将军的马蹄,声势如雷,朝前冲杀而去。 李世民苦笑着摇头:“这家伙,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 黄河上,火箭如蝗,铺天盖地,直把夜空照得火红通亮。 无数隋军船只被火箭射中,化为一只只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红了整个江面。许多将士纷纷跳入河水中逃避,不会水的人瞬时便被卷入旋涡之中,再也上不了岸。隋军尚未真正登岸,此时被火烧死和沉船死在河中的人无数。血色的河面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无助地随波逐流,时隐时沉。 虽然处于劣势,但隋军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缓下来,一条船翻落,便很快有另一条船赶上来填补空位。神机营的箭雨在空中无声地与敌人的火箭抗衡着,掩护着众将士杀出一条血路。 “奶奶的!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钱士毫望着依旧箭雨如飞的敌军,发出一声咆哮,“杀啊——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隋军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争先恐后地朝对岸冲去,渐渐的,登上岸的隋兵数量越来越多,岸上的嘶杀声也越来越大。 陆战,已经逐步取代了水战。 第47章 无数的刀光剑影开始了对砍对杀,武器抨击激起了火花飞溅。鏖战双方咬牙切齿,流血殷然,到处是惨叫声和死尸。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杀,惨叫声接连不断。 “给我狠狠地杀!不能让他们上岸来!” 杨玄挺大声地指挥着,冲天的火光映着他有些狰狞的面孔,煞是吓人。 这个年轻人,显然缺少了他兄长的那份镇定与决断,关键时候,他已经开始慌乱了。虽然已经杀退了众多隋军,但是眼前却只见约三万人渡河,后方再无后续部队。杨玄挺已经明白,眼前的这只部队,并非隋军的主力,另外那头的才是隋军的主力部队。可是,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报————”忽然飞来一骑,急急禀报道,“将军,隋军已经从下游杀过重围,在河面架设起浮桥,大队骑兵马上就会扑过河来,恐怕顶不到天明了! “什么?”杨玄挺大吃一惊,顿时萌生退意。 要知道,即使他现在将眼前这支隋军全数歼灭,一旦隋军主力渡过河来,自己的残部也是绝对无法抵挡,现今之计,惟有先退回驻城内,再做打算。 他正要吩咐手下发出退兵的信号,忽然间西北方向火光四起,杀声震天,他正在惊恐间,只听又一急报传来:“将军,不好了,敌人又一队人马已经攻进了城内,烧了我方大营和粮草。” 杨玄挺坐在马上的身子一晃,几乎掉下马来。 中计了!自己还是中计了! 他惨然一笑:“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收兵的号角声,传遍了整个南岸。 战况瞬时逆转,叛军正杀得痛快淋漓,陡见老巢被端,顿时心乱如麻,顾不得再和隋军残部纠缠,火速飞向城内急退而去。 钱士豪见状大喜,大呼一声:“弟兄们,杀啊——!” 隋军精神陡长,勇气倍增,踏过血色的泥泞,开始奋力追击敌军。 同时,罗士信在下游的主力部队也已经冲破敌人的阻截,划过血色的江流,向南岸急驰而来。 “杀啊——!”隋军士兵们高呼着,凶狠地挥舞着战刀,像一群愤怒的苍狼般尾衔狂追叛军。敌军是时已经毫无战意,和刚才大逞雄风时完全不同,直被气势如虹的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杨玄挺在众部将的护卫下,迅速往洛阳城方向逃去,他再已经无心去收拾那残局,只希望能保住性命,回到兄长面前。 马队刚向西行至几百米,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淹没在隋军的滚滚尘烟之中。 一个手持双锤的小将率先杀出,大锤一挥,杨玄挺身边的随行已经发出惨叫声声,栽下马去,当即丧命,如潮水的隋兵从他身后涌出,袭了过来。杨玄挺大惊失色,手中大刀一舞,往隋军中砍杀过去。 “都闪开!他是我的!”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在一阵阵惊心的惨叫声中,竟是分外动听。 杨玄挺刚砍倒一个隋兵,回转身来,便觉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传来,低头望去,却见两支黑色的长箭齐齐插在了他的胸口,箭尾黑色的羽毛上还沾着鲜血。他缓缓抬头朝前方望去,那最后落入他眼眶的,竟是一个俊朗少年的绚烂笑容。 那笑,美得叫人窒息,却带着死亡的血腥。 “你……”他颤抖着伸出手,朝前指去,只说得一个字,便一头落下马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辛衣纵马上前,盯着杨玄挺身上的两枝羽箭,眉却拧了起来。 “这一次,我们是谁赢?” 李世民手中长弓一收,立马回缰,昂首一笑。 “可算平手!” 辛衣轻哼一声,用力一甩马鞭,策马飞奔,只听她的声音远远地从夜幕中传来: “我和你之间,永远也没有平手!” 多情却被无情恼 清晨,辛衣又在悠长的号角声中醒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帘,望着牙帐顶上那弧形的黑色圆衬,脑子昏沉沉的,就如同一叶在海上漂泊无定的孤舟,怎么也找不到重心。她蹙起眉,抬起手来往额上一放,触手而来的竟是滚烫的灼热。 “该死的!”她低声咒骂一声,怎么在这时候生起了病?这一定是那晚没有换下的湿衣惹下的祸。 原以为自己是习武之人,这点小小的风寒她能受得住,却没料到,竟然就此落下了病根。 可是,眼下叛军新败,洛阳之围未解,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她怎么可以生病? 她挣扎着起身,慢慢地穿戴起盔甲,硬撑着站起身来,可那脚刚一踏到地上走了一步路,脑子里轰的一响,跟着便是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辛衣只好又坐在了毡毯上,轻轻揉着太阳穴,妄图将那一阵阵的晕眩压制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倒下去。 不可以。 帐外,已经透出了晨曦的柔光,黑夜的气息正一寸寸地退去,可她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昨夜的梦境之中,抑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仿佛感觉到自己还在那条河中。河水,冰凉刺骨,浑浊血腥,前方,却是无尽的黑暗。那惨烈的呼喊,战马临死前哀伤的长啸,战士倒在地上发出的痛苦号叫……一声声交织成密密的大网,在梦境中不停地追逐着她,直至将她牢牢包裹。 黄河一役,杨玄挺全军覆灭,叛军受到迎头一击。 可隋军也因此而损失数万兵力。 滚滚黄河水,一夜之间吞噬了数万军士的生命。那汹涌的波涛,都仿佛沾染上了血色。 这么久了,辛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杀戮,习惯了死亡,习惯了战场的无情冷漠,可现今,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她却仍会动容。 她毕竟还太年轻。 或者,正如宇文化及所说的,她太心软。这心软,注定会成为她的枷锁,桎梏她的羽翼。 过了半日,辛衣终于再次站起身来,掀开帐幕,大步走出营帐。 清晨带着凉意的风迎面而来,吹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带出了全身的一阵微微的颤栗。她咬咬唇,定定神,朝前走去。 帐外各营队的士兵们都已经在做出发的准备,四处都是车马喧嚣之声。她走到斜坡边,举目一望,却正好看见那个迎风而立的少年。 他面朝着东方初升的骄阳,昂起下巴。清晨柔柔的薄暮披洒在了他玄色的战甲上,那光芒,不张扬,却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叫人怎样也无法移开视线。 看到她走来,李世民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起来了?” 辛衣点点头,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峦,只见那深深浅浅的绿色遍布四野,阳光,慢慢驱散了薄雾,翠色,愈加鲜明起来。她昏昏的头,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再行一天的路程,便可到达洛阳了。” “想必那杨玄感,已经等我们等得不耐烦了罢。” “等我们这么久,这次见面,定要送他一个大礼才是。” 晨曦下,两个戎装少年相视一望,都笑出了声。 忽然,他的笑凝固在了唇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收紧了。 “你的脸色,为何这样难看?” 辛衣心一慌,赶紧避开他那探询的目光,道:“我好好的,哪有怎样。” “不对,你别动,我看看!” 辛衣眼看要瞒不过,转身便要逃走,可还没等她迈开步,手腕便被他劳劳扣住,身子又被拖了回去。 “你做什么?” 她整个人几乎就象是半靠在他的胸前,这距离是那样近,近得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不由得又气又恼,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她待要反抗,可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温暖的掌心轻覆在了她额上,微微地颤抖起来。 “怎么这样烫?你生病了?” “我没事!你少胡说!”辛衣拨开他的手,避开他焦急的关切。 “怎么会没事!”他的声音里似带上了怒气,大声道:“你这家伙,都病成这样了,都不吭一声,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走!我带你去军医的营帐。” “我不去!一点小风寒算什么大病!你大惊小怪些什么?”辛衣皱着眉瞪着他,怎么也不愿意当面承认自己的病情。 “你若不去,休怪我……”他望着她的眸蓦地沉了下去。 “你待怎样?”辛衣警惕地握紧拳,退后一步,忽然身体却象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她想刚回头,身躯却被人一揽,“呼”地一下竟然腾空而起。 她大惊,慌乱地抬起头,却正好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在了一起。 那目光,倔强而霸道,就如同一匹桀骜不训的豹子,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又在拼命掩匿着什么。 “是你?高子岑。” 等到辛衣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被高子岑抱在了臂弯中,一时间,全身的血液竟似全涌到了头上,额上滚烫渐渐蔓延开来,原本已经昏昏的脑袋完全瞢了。 他,他竟然将自己抱在怀里? 除了辛衣,一旁的李世民,刚刚走出营帐的罗士信,巡营归来的钱士豪,四周正在整装士兵们,所有人都被高子岑那惊人的举动给震住了。 “你生病了,就要去看军医!” 他冷冷的说出这句话,便抱着她大步往前方走去。 第48章 他的手臂灼热而有力,她的心却是又惊又怒。 “放我下来!高子岑!我命令你!再不放我下来,就军法处置!你听见没有?” 可他完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反而脚步越来越快,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大哥,他……他……这是……”罗士信结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小子,该不会是疯了吧?”钱士豪表情有些呆滞。 堂堂的大隋将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抱进了医帐之中,这话说出去,楞谁也不愿相信吧? “什么?你竟敢要我喝这么多的药?”辛衣趴的一掌拍在案上,吓得军医跟着后退几步。 “将军息怒,只要喝完这些,病就可以痊愈了!” “胡说,要是把这些都喝完,我没病都会变成有病了,全都给我撤下去!” “将军啊,这可不行……”军医见辛衣要把药全都倒掉,大惊失色,赶紧抢先一步,把药给救下来。 “好了!你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李世民忍住笑,接过药碗,挥挥手,让惶恐的军医退下去。她明明就是在借机宣泄心中的气,可怜的军医,倒成了替罪羊。这家伙,闹起别扭来就象是个小孩子。 辛衣瞪他几眼,悻悻地别过头去。 她能不生气吗? 高子岑居然叫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这口气,她要怎么咽下去。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与高子岑之间的梁子结的有多大,可她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她。 “这个可恶的臭小子,等战打完,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也是为你好……” “你若要替他说话,小心我翻脸!”辛衣狠狠说道。 “我可不是想替他说话,我只是,我只是……”这一句话,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辛衣抬起头,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问道:“只是什么?” 她的瞳,如天空般湛蓝,他的心,却莫名的起了涟漪,那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看到高子岑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冲上去,将她夺下来。他不喜欢有人碰她,不喜欢。 或许,因为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或许…… “喂!我在问你话,你发什么呆啊?”辛衣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没什么。”他慢慢钩起唇角,瞪着她,轻叹一声,这家伙,才刚刚有了些力气,便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奇+_+书*_*网|,真不知道那身子是不是铁打的。 他将手上的药碗递到她面前,道:“来,喝药罢,再不喝就凉了!” 辛衣苦着脸接过碗来,刚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叫了一声:“好苦!” “良药苦口,想你堂堂的大将军,连这点苦也怕吗?”李世民笑了。 “谁说我怕了!”辛衣仰起头来,将药一口喝干,一擦嘴角,将碗重重在案上一放,“我喝完了!” “好!”李世民笑了,又递上一碗,道:“还有!” 等好不容易将药都喝完,辛衣那好看的眉几乎已经快要拧成麻花。 “来人啊!”她高声叫道。 帐外已有人闻声进来。 “传令下去,大军拔营,即刻出发。” “是!” 卫兵闪身出帐,顿时听得悠长的号角声响遍了全营。 李世民急了:“你还在病着,怎么能急着行军!” “军情这样紧急,哪里还有时间休息?再说,这点小病,有什么大不了的?”辛衣站起身来,舒了舒手臂,原本松弛的神色渐渐收紧起来。 “你啊,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要强。”李世民苦笑着摇摇头。 可是,这样才是宇文辛衣吧。永远都那样骄傲,那样灼如骄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低沉的角号声在天际之间“呜呜”的响着,激昂而悠长。 士兵们紧急地集合整装,跨上战马,在各营指挥使的号令下有序往前开进。 辛衣刚骑上马匹,视线就与高子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惶惑,慌慌地避开对方,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 辛衣心里的火顿时随着脸上的滚烫而至,她挥动手中的马鞭,大喝了一声“驾!”一骑率先冲到了前头。 高子岑望着她的背影,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高大哥!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将军!”罗士信纵马过来,笑嘻嘻的对他说道。 高子岑脸色瞬时变了一变,却没有说话。 “开始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带将军去看病,原来你这么够兄弟,哈哈!”罗士信拍拍他的肩,孩子气的脸庞上满是笑容。 “兄弟?”高子岑嘴里重复着这个词,握着缰绳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起来。 他大概,真的是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脑子里全是她微笑的模样,日日夜夜,无法停息,就如同滋长的毒草一般,时时折磨着他,吞噬着他。 这个骄傲而又自大的少年,他不是讨厌她吗? 他不是那样恨她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开始变了。变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意气风发的她,英姿勃发的她,俊美娇艳的她……一个个数不清的“她”慢慢的侵蚀了他的思绪,占满了他的视线,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才不是我的兄弟!”他闷闷的说道。 “不是?可你明明……”罗士信惊异地说道。 “我说不是就不是!”高子岑怒道,一别马头,往前急行而去,将满脸惊色的罗士信远远甩在了身后。 隋军一路疾行,逐渐向洛阳靠近。 七月二十日,杨玄感接受了李密、李子雄的人建议,解除了对东都的包围,率军西进,准备夺取关中,妄图据险而守之。 这一图谋,本就在辛衣等人的意料之中,此时听得探子来报,她只是颔首一笑:“他果然改变了策略。” 李世民道:“关中之地,乃大隋之根本,如若失守,势必动摇全局。杨玄感弃洛阳而往大兴,当有背水一战之意,我们必需抢在他计谋得逞之前,断其去路。” “不错!”辛衣点点头,伸手往地图上一指,道:“此处是弘农宫,杨玄感如要进攻大兴,此处乃必经之地。当地驻守的是太守杨智积,此人一向足计多谋,定然会想方设法拖住敌军。” “可如果他挡不住杨玄感怎么办?卫文升几万大军都拦不住他,这一个小小的弘农宫又能有多大作用?”罗士信急急问道。 辛衣道:“他当然挡不住杨玄感,此战必败无疑。” “那……” “三天,他只需要拖住杨玄感三天就够了。” “三天?” “三天之后……”她的眸子抬起,看向沉沉的天际,唇角露出一丝笑来,“便是决战之时。” 我自横刀向天笑 杨玄感,自小就是个不大一般的孩子。 他不爱哭,也不爱笑,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角落里,也不与人嬉戏玩耍。 无论是学步、说话还是读书、识字,杨玄感都要比同龄的孩童慢上许多。时人都以为这个孩子多少有些痴傻,于是连连叹息。只有杨素不以为然,他对众人说道:“我的儿子,迟早会出人投地,他绝不是个傻子。” 枭雄一般的越王杨素,自然不会有一个输于人后的儿子。他坚信这一点。 杨玄感非旦不傻,相反,他相当聪明。年纪稍长,他的才学便已经不亚于当时的一流学者,而且擅长骑射和武艺,勇猛过人,哪里还见半分幼年时的滞钝。很快,这个年纪轻轻的贵族少年,便官至柱国,父子上朝时并列,同为二品,一时被传为佳话。 可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往往都兼有过多的自信与骄傲。 杨玄感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起兵反隋以来,震臂一呼,天下从之者如流,军队迅速从几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众人的拥戴、连番的大胜,让他渐渐失去了应有的警觉与防备。 而杨智积就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一弱点。 反隋大军刚刚离开洛阳行至弘农宫,弘农太守杨智积便登上城陴大骂杨玄感。杨玄感果然被激怒,加上百姓们都说弘农宫防守薄弱,而且有大量存粮,应该攻取,于是他下令围攻弘农宫。李密劝阻道:“我军凭借谣言入关中,兵贵神速,况且追兵将至,怎能停留?若前不得占据关口,退无所守,大军一旦溃散,怎能自保?”杨玄感不从,率军攻城。他采以火攻,放火烧弘农宫的城门,却没想到杨智积从城内向外放更大的火,叛军的士兵根本就无法进城,一连三天,都没能攻下城池。 这时,杨玄感才下令放弃弘农宫、引军西进,但却已经丧失了最为宝贵的三天时间。 时机一失,追兵又至,情势骤然而转。当叛军到达阌乡时,被宇文辛衣、宇文述、卫文升、来护儿、屈突通五路大军齐齐赶上,对之形成围攻之势。叛军且战且退,狼狈万分,一日内三败。 杨玄感的好运气,已经用到了尽头。 八月初一,皇天原。 这一日,天空的云层很厚,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显得有些清冷。河水轻轻地拍打着两岸低矮的灌木,河面上的风很大,厉啸着,从树梢上掠过,翻卷起平原上的层层绿浪,远远望去,就如同大海上汹涌的潮水。 第49章 “呜——呜——” 突然,凄厉的报警号角声响彻了整个反军大营,惊起宿鸟成群,杂乱无章的穿过树林,盘旋于高空。 “不好了!不好了!回禀大将军,敌人的骑兵,敌人的骑兵来了----”一个惊慌的士兵急急冲进了杨玄感的营帐,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杨玄感与李密同时脸色一变。 隋军追兵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步步紧逼,完全不给他们半分喘息的机会。 杨玄感急声问道:“有多少人?” “数不清,数不清……”士兵脸色煞白。 这方话音未落,眼看又有几个士兵冲了进来,一个个面如土色,紧张地喘不过气来:“禀将军,敌人的骑兵突然从我们的背后杀了过来,……” “传令下去,立即列阵!准备迎敌!” 杨玄感握紧了拳,大步走了出去。他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李密一眼。当初,他没有听从李密的劝告,失去了先机。如今,他除了奋力一博,突出包围,再无他法。 轰天的战鼓声轰醒了沉睡的大地,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了整个平原。 不多时,只听得隆隆的铁蹄声由远及近,从各个方向次第响起,盖过了鼓声。初时如曳地沉雷,在遥远的天边鼓动,及近一转而为天河倒悬般的暴风骤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敌人来了。 地平线上,隋军的骑兵大军排成整齐的队列,飞速奔驰,以汹涌澎湃之势在旷野上涌动,起伏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排山倒海一般,轰隆隆地碾压过来,仿佛要将它面前所有的一切都碾成尘土。 这是一个雁型的冲锋阵列。 长矛兵在前,战刀兵在后,弓箭兵跟随。 此种阵形,前锐后张,延斜而形,连贯左右,利于周旋,中央精锐迅速插入敌阵,形成突破后,两翼鼓噪而进,继续扩大战果。喜欢使用这样阵形的人,永远都是将进攻放于防守之上者。无畏而自信,血性而果敢。 这,是少年的天性。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这样一个黑袍的少年将军。 她,就是整个阵形犀利的雁头。 “中军退缩防守!” “弓箭手上前!准备!” 杨玄感高声指挥着,心随着地面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放——”杨玄感手一挥,一声大吼,顿时万箭齐发。 密集的长箭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凄厉地啸叫着,朝着蜂拥而来的骑兵射去。霎时,乌云钻入波涛汹涌的浪尖上,化作一团团的水花四射飞溅,随即融入了浪涛中,无影无踪。 大隋轻骑兵以三百人为一横排,一字排开大约六百步,纵深更长,前后大约相距一千步以上。面对如此庞大的冲击阵势,多少长箭投进去,都是泥牛入海,荡然无存。 铁骑依然在狂奔,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犹如山崩地裂一般,惊天动地,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放箭——” “再放,给我射——” “密集攻击!” 杨玄感被眼前排山倒海一般汹涌扑来的铁骑震骇了,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眼睛里的绝望更加强烈。他疯狂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两军已经是那样近了,近得几乎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脸上那凛冽的杀气,轰隆的马蹄声几乎将大地的躯体全部震碎。 “杀啊——” 冲在最前方的黑甲少年发出一声高喝,挥动的战刀在阳光下折射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杀——”她身后的战士们齐齐发出声声应和。 “杀——”李世民、高子岑、罗士信、钱士豪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了震天的呼声。 士兵们纵声狂吼,带着满天的烟尘,卷入了叛军的方阵之中。 两军一接触,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闪电般的刀光剑光,每一起落,便有成排成排的、或戴着铁盔的头颅,在刀砍剑劈下消失,滚落到马腿人脚错杂进退的草地上。 失去主人的战马,披散长鬃,悲戚嘶鸣,一群接一群地从雪崩般的鏖战中离阵出逃,在这战云兵火背景之下,恍如地狱的鬼马,看得人惊心动魄。 隋军士兵就象决缇的河水,暴虐的洪峰,凶猛地撞击着敌人的阵势,疯狂地砍杀着,肆意地吞噬着。前浪刚刚打过,后浪汹涌呼啸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没完没了地冲击着,每一个浪头都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带走了数不尽的鲜血和生命。 武器撞击在一起的金铁交鸣声,士兵们鏖战时的吼叫声,临死前的惨叫声,浑厚猛烈的战鼓声,激越高昂的牛角号声,战马奔跑撞击的轰鸣声,痛苦之下的悲嘶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蓝天下,尘雾里,随风飘荡在空荡荡的大平原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熏得面色苍白的太阳头昏脑涨,躲进了一片厚厚的云层里。 辛衣的身上,已经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连那双蓝色的眼眸,也似被染成了艳红的血色。她眼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惨叫着,跌下马去,被马蹄无情碾过。哪里是断肢残臂,哪里是头颅血肉,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却是再也分不清楚,浑身的热血好象都要随着刀刃的下落而喷薄而出。 忽然只听“碰”的几声闷响,辛衣还没有出手,旁边的敌兵却都大叫着纷纷掉下马去。她惊讶地抬头望去,却见高子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挥舞着双锤,呼呼生风,一一将她身边的敌人扫落。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不管自己到什么地方,都能在附近发现这小子的大锤。 他似乎,是在有意保护她。 “小心!” 辛衣刚一分神,眼前便有数只长矛迎面而上,她赶紧在马背上一个低身,战刀随之挥出,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这一招,完美而利落,弧光闪过,留下的是喷涌的鲜血和死亡的哀号。 飞速的马上,她迅速地回过头,望向高子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似有些怀疑之色,但立即定神回马,往敌群中冲杀过去。 “你可还要比试?”李世民手起刀落,解决了面前的几个敌人,正好与辛衣的坐骑撞在一起。 “当然要比!”辛衣大喝一声,刀刃闪处,头颅滚地。 “好!” 惨烈的战场上,两人相视一笑,就如同此地还是那牡丹花开满的洛阳城郊。 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杨玄感看着面前成片倒下的士兵,睚眦欲裂,心如刀绞。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中,他的军队就如同是狂风中的落叶,无力而无助,被嗜血猛兽一般的风云铁骑肆意地吞噬。 渐渐地,他的身躯颤栗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杀啊——” 杨玄感高举长枪,带着自己的亲卫屯士兵,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他不甘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屠宰。 他的身体里,流的是不屈的鲜血,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杀上去,不死不休。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怕什么,不过是战,那就直至战死。 苦苦撕杀的叛军没有一人发觉,战线竟被隋军一步步往西南方向拖动着,缓缓地、缓缓地……落入了那已经张开的陷阱之中,变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咚咚咚咚——” 忽然间,上百面战鼓同时敲响,就象上百个惊雷同时炸响一样,令人肝胆俱裂。 不过片刻,数十里方圆内便响起一片呐喊声: “杀啊—————” 数十万大军的吆喝声,震天动地,交织成一片汹涌的巨浪,自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辛衣带领的轻骑兵随着大军的呐喊声,发出了阵阵欢呼,而叛军却已是心胆俱裂。 不知在什么时候,右军阵地的后方,密密麻麻,如鬼魅般出现的,全部都是排成方阵的隋军步兵。 几面大旗从黑压压的方阵中升起,迎风招展,金色的缎面,在阳光下刺目而耀眼。 宇文述、屈突通、来护儿、卫文升。 大隋朝赫赫有名将领,悉数到齐。 八月初一,皇天原。 这场规模空前的对战,注定将载入史册。 牛角号声霎时冲天而起。 “冲啊——” 风云铁骑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个纵马如飞,杀向东面的战场,一时间喊杀声惊天动地。 血肉模糊的战场上,无处不是战刀在飞舞,长枪在厉啸,长箭在呼号,战马在嘶叫。重重包围之中的叛军,就如同波涛间的一叶小舟,再无力抵挡那一重重袭来的巨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屠宰,很快,便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防守阵势在无穷无尽的铁骑冲击之下,死伤惨重,渐渐的方形阵势变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威力大打折扣,铁坨子变成了沙堆,沙堆慢慢的被河水侵蚀,冲刷,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战鼓猛烈敲响,鼓声激昂而雄浑,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隋军被鼓声所激励,一个个放声狂呼,其高昂的斗志,如虹的士气,令敌人魂飞魄散。 “杀啊——” 西面,是汹涌扑来的风云铁骑,东面,是浩瀚无边的步兵方阵。 杨玄感彻底地绝望了。 看看尸横遍野的战场,看看晨曦中傲然屹立的大隋战旗,看看士气如虹的敌人,他无奈地苦笑。 第50章 终于,还是失败了吗? 从黎阳起兵到皇天原兵败,只是短短数月。 登位天下,坐拥江山,原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勒住了马,没有再往前走。远处的地平线就是蓝色和黑色的分界线,泾渭分明。路边的溪流,无声的流淌着,冷冷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落在他扬起的脸上。 “将军!不能停下来啊,隋军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杨玄感望着面前的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喟然一声长叹:“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将军!留得青山在,尚可有所图,您……” “我是杨家的子孙。”他平静地说道,“又怎可苟且偷生。” “将军不走,我们也不走!” 护卫们纷纷跳下马来,跪倒在了杨玄感的马前。 风吹到他脸上,柔和而温暖,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微笑,想起了他温和的声音。 “父亲,我已经尽力了……想来,您不会怪孩儿吧。” 残阳,血色如火。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杨玄感没有动,只是高昂着头颅,注视着西方的落日。连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的到来,也没有让他动容半分。 辛衣一挥手,制止了身后的士兵,独自纵马上前。 “原来是你。” 他微微一笑。 这一声,仿佛将时间带回到了那个初春的洛阳。 他,只是那个好交结天下豪士的贵公子。而她,也只是他府上的一个普通宾客。 一切尚未发生。 一切都未开始。 没有流血,没有屠戮,没有野心,没有反叛…… 如果,时光倒流,退回到起点。 他还能做出别样的选择吗? 他又可曾后悔? “杨玄感,你已经没有去路了。”辛衣注视着眼前这个“敌人”,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隋军中有人高喊起来:“杨玄感,投降吧,或许皇上还会念你是楚公之后,留你一个全尸!” 杨玄感惨然一笑,迎着落日的余辉,骄傲的说道:“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杨广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要来定夺我的生死!” “生我何用,不得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他的大笑声,传遍了茫茫四野,回荡盘旋,徘徊不散。 辛衣闻言一怔。话未落,他的剑已出鞘。寒光闪处,人已无息。 鲜血,染满了鞍头,他的身躯,屹立在马背上,背脊,仍是那样挺直。就仿佛他还是往日那个轻衫贵气的楚国公,跃然骑上,尽显风流。 “将军——” 几个士兵哭叫着,跪倒在地。 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天空,血红的云。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辛衣默然下马,对着杨玄感的尸身,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将军,他可是个叛贼啊,你怎么能……”一旁的钱士豪大惊失色。 辛衣的眸子,凝望着前方,良久,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却是花月正春风 浩浩大军开进洛阳城内。 将士们身上的铠甲汇集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遮天蔽日,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寒冷,连阳光也在这寒冷的侵袭下变得黯淡起来。 辛衣随着大军慢慢前行着,目光却不停地扫过周旁。长长的夹道两边挤满了观看班师的百姓,他们都敬畏地注视着浩荡的大军,那目光中没有喜悦,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一种对于未来没有信心的茫然。 终于又回到了洛阳。 走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积雪未消,春蕊尚娇,转眼数月飞逝,现下已是夏日繁花,流荫遍地。这座城池,刚刚经受了战火的侵袭,却仍不减风姿。眼见那满眼的花红柳绿,舞谢歌台,一如往昔的繁华,全看不见任何颓败的迹象。 或许,这表面的繁华,掩盖了那许多的鲜血与破碎。看不见的,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二征高句丽,却有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结局。高句丽人的抵抗没有对他们形成致命的威胁,最终改变一切的,是大隋自己的内乱。 辛衣不知道,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抑或者,这场战役根本就没有输赢。 她沉沉的目光慢慢自远方收回,面前闪过的,是一张张坚毅而黝黑的面孔。这些随她出征的战士们,身上都仿佛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那满是尘埃的铠甲上,似乎还存有战火的余硝和死亡的阴影,剑鞘里的兵仞,也似留有未干的血迹。战争,磨砺了他们的棱角。 就连罗士信原本那样稚气的脸庞,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后也开始变得坚韧起来。可是,除了那小子…… 他接触到她的视线,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那目光,犀利而深邃,就如同一只黑豹注视着它的猎物。 辛衣皱起眉,瞪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高子岑,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态度桀骜而无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就连战争也没能使他改变分毫。 辛衣想了想,忽然唇角一钩,冲他一笑。 高子岑目光凝滞了片刻,既而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怎么了,你脸上为何一红一白的?”身旁忽然传来李世民的声音。 辛衣扭头看向那个轻笑的少年郎,皱眉道:“什么一红一白,你当我在唱大戏么?” “是啊,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辛衣刚要发火,手中的马鞭尚未挥出,李世民却已一纵马身,冲到了前面,脸上带着笑,回过头来,竟是如星河灿烂一般的璀璨。 辛衣的心情,忽然没由来的好了起来。 大军绕城而行,最后汇集于城郊的校场。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誓师台上燃起了熊熊烽火,杨广亲自到辕门迎接三军班师,待那大隋的天子登上高台,举手一挥,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传遍了整个天际。 低低的云层几乎压在地平线上,偶尔破云而出的几缕阳光,落在将士们的黑甲上,就如同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亮起点点的渔火。 诺大的校场内,肃穆而森严,只有那宣读诏书的声音一句句自远方飘来。 辛衣在杨广随行的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爹爹和叔叔们,隔着重重的人群,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宇文家的特征,那种属于鲜卑人的骄傲与张扬。 宇文化及也看见了她。 父女两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辛衣竟从他脸上看见一缕欣慰的笑意,那笑意慢慢从他唇边蔓延开来,就如同池水中泛起的层层涟漪,一层大过一层。 她几乎怔住了,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爹爹是在笑?他在对她笑吗? 从小到大,她对爹爹的笑容都是陌生的。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那样严厉而苛求。而她那样曾经那样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情,为的,也只不过是他的一句赞誉。可是就连这点,宇文化及也是吝于给予的。 可如今,他却对她笑了。 辛衣屹立在风中,远远地望着父亲的笑容,如一个得到长辈夸奖的得意的孩子,抿着嘴,也偷偷地笑了。 可是,她的笑很快又消失了。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 一个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只有他知道。那个离她最近,也是最远的人。扶风,师父。 她自然明白,他是不可能在人群中现身。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一遍遍的在人群中寻找。那如墨色沉淀般纷飞的玄色,那如湖面般平静孤独的双眸…… 她还从来没有与他分开过这样久。他可还好吗? “你是在找人吗?”李世民见她总是这样反复探视,终于忍不住发问 辛衣目光还流连在人群中,脸色却变得有些黯然,她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 “看你这样急着想见他,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李世民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 辛衣点点头,笑道:“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听在他耳里,却让他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自他心中弥漫开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是谁?” “是我师父啊。”辛衣有点奇怪地望他一眼, “师父?”笑容忽又回到他的脸上。 “怎么了?” “没什么。”他侧过脸,道:“我只是觉得,能被你重视的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算你有见识!“辛衣展颜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好不容易等到仪式完毕,杨广摆驾回宫,辛衣再也忍耐不住,和李世民使个眼色,寻了个空隙便溜了出来,不料正被罗士信逮个正着。 “将军!你去哪?待会还有庆功会,兄弟们说好了要不醉不归,你可不许逃!” “我去去就回,你和兄弟们先喝吧!” “将军,看你这么急匆匆的,莫非,是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哈哈……”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跟着一掌拍在他头上,叱道:“你个臭小子,胡说些什么呢?” “将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给你保密就是。”罗士信哈哈笑着,给辛衣让开了道路。 第51章 辛衣苦笑着跳上马背,策马而去。 马蹄过处,卷起尘烟滚滚,黄色的地上却留下了一块碧绿的物事,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芒。 罗士信上前捡起一看,却是一快玉佩,不由叫了起来:“将军,你的玉……”刚叫出一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手中的玉佩已被来人拿在了手中。 “高大哥,这是将军的玉……”罗士信惊讶地望着他,连忙说道。 “我去交给她。”高子岑不知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手握紧玉佩,跟着翻身上马,追着辛衣的马蹄而去。 洛阳城郊,绿荫遍地,深深浅浅的绿色层层包裹着那间幽雅的别院,只有那朱色的檐角露了出来。 院内,红梅绿瓦,一片香雪海。 那个玄衣男子,负手站立在风中,冰冽的双眸望着院外的那方碧蓝的苍穹,修长的身躯动也不动,任蔷薇花瓣落满了他的衣袖。 “师父!” 远远地传来一声叫唤。 他身体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繁花深处,那个俊美飞扬的少年笑着向他奔来,就如同初升的朝阳,明媚而耀眼,带着温暖的阳光的味道,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师父,我回来了!” 她身上还穿着出征时的戎装,额上还挂着密密的汗珠,笑得就象是一个孩子。 他双手环紧了她的身体,低头凝视着她,眼中的冰雪慢慢褪去,琉璃一般的瞳仁里有温柔的火苗在跳动。 “你……回来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雨水的清香,好闻极了。她笑着靠在他胸前,呼吸着那清香,多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小院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金色的光芒包裹着他们的身躯,勾勒出一卷绝美的画卷。 “你这孩子,怎还是这样莽撞?”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却并不是责备。 “我是想师父了。师父,难道你不想我吗?”辛衣歪头笑道,“再说,我可不是孩子,我是大隋的将军啊。” 是啊,她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她已经能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策马扬鞭,傲笑群雄。 这个他苦心守护的人儿,已经长大了。 “师父,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她就象归巢的鸟儿一般,拉着扶风的手臂,笑语盈盈。 他端详她的脸,没有说话,只轻轻抬起手,抚上她的发,那宽大玄色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轻轻摆动着,那样轻柔。 就象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她就这样坐在他身旁,仰起俏丽的脸庞,说着怎么都说不完的话语,满池青莲的香气,弥漫了庭院。 那样的幸福,就如同一碰就会散的幻影。 能就这样欺骗着自己,直到永远吗? “辛衣,你能忍受这样的战争吗?”他忽然打断她的话,说道。 他的声音,清亮如泉,却又冷涩似冰:“你能继续忍受那些无休无尽的争斗,流血,杀戮,甚至是背叛,死亡……” “师父!”她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你能忍受吗?”他的眼睛里,竟似含有莫大的痛苦,可那痛苦,也是宛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他不忍心。 不忍心她的幸福,也化成了幻影。 “师父,我不怕!”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我要亲手保护我所想保护的人,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雨中无声哭泣的她,那个蜷缩在他臂弯中发誓要变强的她。 往昔依依,今昔种种。 他点点头,唇边却露出了一缕笑容。 好罢,是劫是难,是福是祸,我总在你身边。 “我给你的玉,你可随身带着?”他忽然问道。 “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带在身上。”辛衣笑道,伸手往腰间一摸,却是一惊,“不见了?我明明把它挂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她蹲下身去,急急地在旁边的草丛中寻觅起来。 扶风却微微一笑,道:“不必找了,丢不了的,去门外看看吧。” “门外?”辛衣奇怪地问道。 别院的大门处,载种了一排柳树,绿枝摇曳,柳絮漫天飞舞。 那个少年,就立在柳树下,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状,脸上的线条是那样僵硬,似乎在生谁的气。 “高子岑?你怎么在这里?”辛衣望见他的脸,却是吃了一惊。这家伙,此时不是应该在军营和大伙庆功吗?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落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缕夕阳将柳树的影子拉得长长。漫天的飞絮,如初冬的雪花,扑满了两人的衣襟和发丝。 #奇#高子桀骜的微抬下巴,手一伸,说道:“你的。” #书#辛衣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呼道:“我的玉佩?原来是你拾到了。” #网#“你……”他突然说了一句,目光忽然凝滞在她的脸上。 “什么?”辛衣抬头望他。 “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辛衣有些怀疑地打量他几眼,答道:“自然重要。” “那他呢?” “他?” 辛衣一楞。他说的这个“他“是谁啊? 高子岑只是瞪着她,却并不解释。 “你小子到底在说谁啊?”她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要再这样靠着他了!”高子岑大声说道,脸上却好似涨红了一般,忽然转过身,大步走开。 辛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神经!” ——————————————————————————————————————— 大军班师回朝没多久,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又起风波。 宇文述在早朝时递上奏书,曰:“凶逆之徒,臣下所当同疾,若不为重法,无以肃将来。” 这话,说到了杨广的心里。他只答了一句:“听公所为。” 十二月,甲申。 宇文述将杨玄感的尸首处以车裂之刑,在东都闹市陈尸三天,又将尸首剁碎焚烧。其余擒获的战犯则被绑在木格上,用车轮括住脖子,令朝廷中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手持兵器砍杀射击。射在受刑者身上的乱箭如同刺猬毛一样,受刑者肢体破碎,仍然括在车轮里。那场景,叫人惨不忍睹。 不几日,杨广又下旨:“杨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为盗耳。不尽加诛,无以惩后。凡有反者,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 谋反,叛变,屠杀。这是一个历史的恶性循环。 杨广没有从自己身上找缘由,他只固执的认为,是天下的刁民太多了,多则聚集为盗,所以要制止叛乱,只有采取严刑镇压。 御史大夫裴蕴领旨,将那些参与反叛的,但已经放下武器表示归顺的三万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斩首,另有六千人则被流放。而凡是接受过杨玄感放粮的百姓,全部被活埋。 鲜血映红了洛阳城的天空。 一场新的屠杀,就此开始了。 心中意如隔云端 洛水畔,堤柳旁,明月如钩,繁星似钻。 那停泊于岸边的画舫内,不时地传出低吟浅唱,调笑娇啼,惊起碧波层层。 近处岸边,杨柳满堤,远处是蒹葭莎荻。近处画舫如织,笑语喧然,远方苍苍无际,洲渚横陈,渔舟错落,隐隐传来渔歌唤渡之声。 画舫大而精致。粉红色的灯光自灯笼中透出来,透露着几许暧昧。一个华服贵冠的贵族少年懒洋洋的倚坐在主位上,双手各揽住一个美人,一副疏狂不羁的样子。一旁另有许多年轻的公子哥儿,都伴着美人,听着弦歌声声,绮丽温柔,衬着这风光如画的月影湖,好不快意。 “高公子,你这么久都没来醉月坊,奴家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一个红衣美人娇娆地偎着华服少年,如葱白样的小手举着白玉的酒杯伸到他嘴边,半嗔半媚,杏眼含情。 高子岑握住那美人的小手,张嘴喝下杯中的酒,唇边钩出一缕懒懒的笑来:“本少爷怎么会把你忘了?红玉红玉,红粉香息,美人如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望着他那漆黑的眸子,红玉的脸儿顿然飞起了霞云朵朵,她抿着朱唇,笑靥如花,眼波流转中,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这时,醉月坊的老板娘出来招呼客人,满脸堆笑道:“各位少爷,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让姑娘们出来唱几首小曲给大家解解乏。”说着拍拍手,轻纱薄幔后隐约可见几位抱着琵琶的婀娜女子鱼贯而入,依次落座,指甲上的蔻丹涂得鲜红,衣裳轻薄,颜色鲜亮,发式活泼随意。启朱唇、拨琴弦,一时舫内叮叮咚咚琵琶声起,悠扬清脆的女声小调穿插其间。 琵琶悠悠,化做清风涤荡,依依清流。 耳听着那阵阵琵琶声,高子岑刚刚才有些放松的心忽然又收紧了,那稍稍被压下去的影子顿时又浮现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只知道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只要一看见那张面孔,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所有的情绪:快乐,烦乱,悸动,愤怒,焦躁……全是为了一个人。 宇文辛衣,宇文辛衣…… 这个名字就如同下了蛊的毒药,沁入他的五脏六腹,时时折磨着他的意志,吞噬着他的所有。 第52章 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化解这蛊咒,只能任其摆布,身不由己。 宇文辛衣,是个男子。是个骄傲飞扬的少年,是个闪耀而自负的将军。 他曾是那样恨她,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子念念不忘? 高子岑一口饮干酒杯中的酒,身体里慢幔地象点起了一团火,炙热地烧烤着,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看着她扑进那个玄衣男子怀中,笑得就如同一朵开到盛处的牡丹,那样美丽,那样灿烂。一瞬间,他的心却象被灌进了一杯苦水,那样酸涩与痛楚。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将她从那人的怀抱中抢夺过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仿佛在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倔强与好胜,在那个男子的面前,她的表情,是那样幸福而满足。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吗? 他抑制不住地对她喊出了那句话,却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或许,这答案,他早该明白了。 只是,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那个拥着她的人。 不喜欢极了。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上他那皱起的眉头,他惊愕地低下头,却看见红玉那娇艳的脸庞。 “高公子,你在想什么呢?好半天都不理人家?”红玉娇嗔道。 高子岑猛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低下头,攫住她的唇,红玉发出一声惊呼,马上便被消融在了那霸道而狂妄的气息之中,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颤栗,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热情地回应着。 周围的宾客见此情形,发出一阵讪笑声。 画舫月色,美人如玉。 为什么,在这样春情旖旎的时刻,他的面前竟还是会浮现起她的脸,那样清晰,那样美丽。就仿佛他此时吻上的,是她的唇,怀中拥着的,是她的身。 “爷……爷……”红玉唇际发出阵阵呻吟,如水蛇似的腰身缠绕着他的身躯。 那细微的呻吟却瞬间将他从梦境中拖出。 “该死!” 高子岑一把推开身旁的人儿,猛地站了起来,红玉淬不及防,倒在了一旁,惊愕地抬起眸子,望着高子岑的脸,惊道:“爷,你怎么了?” “你不是她,不是!” 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高子岑大步冲出了画舫。 画舫外,清风徐来,波光潋滟。 高子岑狂躁的心这才稍稍平复下来,他沿着岸边的缇柳往前走去,刚行了几步,却见前方来了几骑,当前一个小将高声笑道:“高大哥,这么晚了往哪里去啊?” 高子岑抬头一看,却是罗士信,道:“这么晚了,你又是从何处来?” “我方才与将军巡完城,正要回家,赶巧就遇见你了。” “将军?她……刚才和你在一起吗?”高子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起来。 “对啊!将军还说改日邀我去打猎呢,哈哈,高大哥,你也来吧。” 望着罗士信那孩子般单纯的笑容,高子岑却羡慕起来,羡慕他的心无旁骛,更羡慕他居然可以如此自然地面对她。 “她又没有叫我去,我可不去。” “高大哥,你又来了,大家都知道你对将军好,将军是不会说什么的。” “谁对她好了!”高子岑的脸突然生生涨红了,幸好借着夜色的掩盖,并没有让旁人察觉,他大声嚷道:“你少胡说八道。” “咦?不是吗?”罗士信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说道。 “当然不是!走了!”高子岑疾步走过罗士信,一挥手,消失在黑暗中。 夜,渐渐的深了,像一块巨大的薄膜,覆盖下来,通向远方的道路一片茫然。 白日里喧嚣繁华的洛阳城,此时却是静谧无声,只有那沙沙落叶和着他孤寂的脚步,翻滚,跳跃,落地。 不知道走了多久,高子岑抬起头,忽然望见前方一座府邸匾额上几个描金大字——宇文府,这才愕然站住。 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了她的住所。 “该死的!”他握紧双拳,怒骂了一声,心里明明是在责备自己,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府院靠近。 “我只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好了……” 卤莽而冲动的少年,轻身跳上宇文府后院的围墙,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在探视了无数个院落之后,他终于在西北的厢房外发现了那个叫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三少爷,您回来了。” 辛衣微微颔首,解下外袍递交给侍女,俊朗如玉的脸庞在轻辉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热水已经准备好,少爷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辛衣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往室内走去。 一旁的侍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三少爷从来都不需要人侍侯更衣沐浴,这条规矩,自她进入宇文府后就知道了,只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这也不是一个奴才应该知道的。 辛衣推开门,走进了房内。 氤氲的水气,自窗户的缝隙中飘出,汇进茫茫夜色中,润湿了高子岑的心。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快过,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如重锤砸下,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心,渗出了丝丝汗珠。 屋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投射出她模糊的影子。 屋外,月色正好,墙头处,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动也不敢动,只呆呆地望着那影子,任露水落满了肩头。 忽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嚣,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旁。 “小姐,少爷正在沐浴呢,还请小姐在大厅稍候。”那个刚刚离去的使女赶紧迎了过来,急急说道。 “大胆奴才,敢拦我的路,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奴才该死,公主请恕罪。”小丫鬟抬头见她的脸,顿时吓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屋内传来辛衣的声音:“南阳,你就别吓我家下人了,进来罢!” 女子嘻嘻一笑,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跪在地上的侍女见状,惊得几乎合不拢嘴。 她没有听错吧,少爷竟然让一个女子进了他的房内,在他沐浴的时候?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远处顿时传来阵阵犬吠声。小丫鬟盯着墙头,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站起身来,往自己屋内跑去。 南阳推门进去之时,辛衣已从水中出来,一边穿上轻柔的袍子,一边望着闯进来的南阳,直皱眉头:“你啊,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 南阳歪头一笑,道:“我想你了啊,来看你不行么?你出征归来居然也不来找我,需得本公主亲自上门探望,好大的排场啊!”一边说着,眼光落在她身上,却是呆住了。 烛光下,辛衣的长发没有挽起来,散落了满肩,乌云流水般荡漾着,她的脸上尚带有辘辘水气,窈窕的身躯拢在薄薄的绢衣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来。 “辛衣,如果你穿上女装,一定会迷死人啊!”南阳吐舌轻笑。 辛衣白她一眼,道:“胡说什么!” “怎是胡说呢?不然,哪天你换上女装,我们偷偷出去,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就饶了我罢。”辛衣苦笑道。换上女装,堂堂正正的迈出大门,这对于她来说,恐怕只是一个奢侈的梦罢。早在她接过父亲递上的弓箭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一生她都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 南阳笑道:“好罢,就算不回复女红装,关是你现在的样子就已经迷倒了洛阳城里的一大群女子了。你不知道,你出征归来之时,雄姿英发,翩翩少年,……” “你这家伙,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再没个正经的,小心我赶你出去!”辛衣一指戳在她额上。南阳捂住额头,瞪她一眼,“我夸你也不行么?” “你这是夸我吗?”辛衣反瞪她一眼。 “好啦,好啦!”南阳吐舌轻笑道:“说正经的。” “你也有正经的吗?”辛衣嗤笑一声。 “怎么没有。人家刚从大兴回来,见了昭哥哥。” “昭?”辛衣闻言身体一颤,“他……还好吗?” “好啊,还为我添了个皇嫂,精神也愈见好了,只是越发消瘦了些。”南阳眉宇之间隐隐有些担色。 “皇嫂?”辛衣楞住了。 “是啊,很美丽的一个女子,对昭哥哥也好,我很喜欢她呢。” 辛衣垂下眼敛,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来。杨昭,也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个蔷薇架下叫人心痛的身影,如今,也该解开眉宇间化不开的忧伤吧。 “他还问起了你。” “我?” “我告诉他你现在神气着呢,上阵杀敌,功勋累累,宇文将军的威名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南阳咯咯笑道。 “那他,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辛衣忽然问道。 “没有。昭哥哥听了我的话,只是笑,也不说什么。”南阳望望辛衣的脸,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当初他……” 辛衣却转开了头,象是在逃避什么似的,道:“以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只要昭哥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啊……”南阳发出一声轻叹,无奈地望着她。 她曾经多希望,辛衣能嫁给自己的哥哥,因为她明白哥哥心中对辛衣的那份情愫。多少年了,哥哥始终都没有纳妃,不就是为了等辛衣长大吗? 第53章 “夜深了,南阳,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宫里的人为你担心。” “我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么?”南阳嗔道。 “莫非,你是想见我的小三叔么?我离家这么久,莫非你们已经如此情……” “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南阳赶紧打断辛衣的话,俏生生的脸庞顿时涨红了。没想到明爽如她,在论及男女之事时还是会害羞生涩。 辛衣转开头,笑了。 南阳翘着唇,不甘心地走出门去,忽然又将头伸回,说了一句:“对了,她长得很象你。” “什么?”辛衣一楞。 “我的嫂嫂,很象你。” 夜色中,南阳的声音如沥沥细雨,打在辛衣的心上。 她生生呆立在了原地,竟似忘记了呼吸。 ———————————————————————————————————— 这日里,艳阳当空。洛阳城街道上尽是往来不绝的商人和大声叫嚷的小贩,一派繁华的景象。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如裂帛断玉般,惊起四下。 “官兵又来抓人了!” 人群顿时四处逃串,打翻的货筐散了一地,好生生的集市顿时被破坏殆尽。 辛衣眉头一皱,纵马前行,举目望去,却见前方众多官差押解着一群人,往此处行来,被抓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哭天抢地,一路踉跄而行,却那里敌得过凶神恶煞的皮鞭与棍棒。 “我们不是叛党啊,官老爷,放了我们吧!” “闭嘴!不许哭喊,不然将你就地砍了!”官差的蛮横却激起了更多的反抗,眼见人群中一阵骚动,一名小童趁乱跑了出来,他急急跑着,一头撞在辛衣的马上,抬眼见身后追上来的官兵,顿时面如死灰。 “求求大爷,救救我罢,救救我罢!”小童一把抓住缰绳,连不矢地磕起头来。 辛衣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见马前已经围满了官兵,怒气冲冲,伸手便来抓小童。 “奶奶的!你这兔崽子不想活了,居然敢跑。” 空中猛地刮过一道疾风,几名官兵还没有反应回来,身上却已经狠狠吃了几鞭。 “你们才是不想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辱百姓。” 官兵们愕然抬头,待看清楚马上之人时,当即吓得跪了一地:“小人该死,没看见宇文将军。” 辛衣冷笑一声,“滚下去,休要脏了我的马蹄。” 官兵诺诺地边退边跪,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小童。 辛衣拍拍小童的头,笑道:“你走吧,他们不敢追你的。” “可是……”小童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了一眼那些官差,身体犹在发抖。 “别怕!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又有何畏。去罢!别再被人抓住了。”辛衣柔声道。 小童含泪点点头,突然跪倒在地,朝辛衣磕了几头,往远处奔去。几名官差也不敢追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辛衣眼光移向这方,忽然寒光一闪,厉声道:“这些人所犯何罪?” 被她的眼神一扫,官差顿觉身上寒气直冒。 “回将军,这些都是追查出的杨玄感这个反贼的余党。” 那些被缚的百姓闻言发出一阵哭喊声:“冤枉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叛党,大老爷,我们冤枉啊。” “把他们都放了!”辛衣怒道。 “放了?”官差们都吓了一跳,“将军,这些人可都是叛党啊!” 辛衣冷哼一声:“我说放了,你们没听见吗?” 官兵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正在为难间,忽然听得有人说道: “宇文将军!这些人可都是我奉旨捉拿的犯人,怎能说放就放!” 辛衣皱起眉,回头一看,却见一人从轿中走下,深目高鼻,鬓发卷曲,却是许久不见的王世充。 “原来是王大人。”辛衣冷冷一笑,“你说他们是犯人,可有经过审讯?” 王世充目光中看似谦卑,却隐隐透着乖戾之气,叫人不舒服至极:“带回衙门,下官自然会开堂审讯。” “既然还未审讯定罪,那他们现下就不是什么犯人。” “他们之中很可能藏有杨玄感的叛党,自然需要带回去仔细审问,再做定夺。 “哼!”辛衣冷笑道:“我看这些人一个个身无缚鸡之力,有幼龄孩童,还有老人女子,明明都是些寻常百姓,不知道王大人因何而将他们定为叛党抓回?” “圣上旨意,做臣子的惟有尽心竭力,不致错过一个可疑之人。”王世充虽然一直在笑着,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透出的是冷冷的阴鸷。 “好一个尽心竭力!”辛衣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的寒冰却顿时凝聚了,“放了他们!” “宇文将军!” “有何后果,我宇文辛衣一人承当!”那话语掷地有声,回荡于人群之中。 王世充又惊又怒,他抬头望着这位傲气冲天的少年,手上的青筋却因为竭力的忍耐而暴显了出来。 半响,他抬起手,说了一声:“放人!” 得救的百姓,个个喜形于色,纷纷涌到辛衣马前不停拜谢。 辛衣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却掠过人群,看着远处的王世充,此时的他,面色难看至极,没有再掩盖眼中的恨意。是的,他恨。只是,他不敢。 眼前的宇文家权如山,势如海,又怎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世充一拂袖,悻悻往轿子走去,刚要掀轿帘,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疾风,遍体生寒,当即心中一惊,急急转过身去一看,却见一只黑色羽箭卷着犀利的寒风,如流星疾驰,披面而来,大惊失色之下,羽箭已经直直自他发髻贯入,发簪顿时折断,乱发披了他满脸。 “有刺客!有刺客!”王世充大喊起来。一旁的官兵早已经冲过来将他围住,剑拔弩张,惊慌地环视周围。王世充一头冲进轿内,再也不敢出头。当下急命起轿,在官兵的保护之下撤离街市。 周围的百姓见状,无不掩嘴偷笑起来。这个王世充几日来一直在城中到处抓人,早就为百姓所痛恨,现在见他当众出丑,正是大快人心。 辛衣策马行到街市口的小巷,展颜笑道:“出来吧,还躲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已纵马而出,立在她面前,剑眉轻扬,长弓在手,满天的阳光都似落入他的笑容之中。 未妨惆怅是清狂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年,过得这样快。” 洛水岸边,柳疏黄落,河水清瑟,入手滴滴微寒,河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轻纱,那淡淡的烟云在浓雾里飞舞、弥漫着。浓雾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两个少年,就坐在岸边的草丛中,凝望着那满是烟色的江面。 方才他们还那样畅快地笑着,现在却已经安静了下来,是时,脸上的笑意未去,心中的豪气未消,她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不由地楞了一下,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初冬的风,夹裹着丝丝寒气。虽然有些冷,但空气新鲜,沁人肺腑,酷似花香。辛衣深深地吸进一口,却觉得甜丝丝,冷冰冰,爽快到心底。她迎着风舒了一舒双臂,看似懒洋洋的,眼睛里的锐气却依然那样锋利逼人。 李世民笑道:“你这家伙,今日倒是逞了回英雄。私放叛党,究论起来可是大罪。” 辛衣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呢?偷袭朝廷命官,其罪可诛。” “我是无名小卒,反正前面还有你这个宇文大将军挡着,横竖又怕什么呢?” “我若有事,你也别想跑。” “好,要死就一起死。”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两道英眉跟着舒展开来,好看极了。 “谁要同你一起死!” 辛衣瞪他一眼,却怎么也凶不起来。 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夕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鱼鳞般的红光,映在他们轻仰起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俊逸风流。 “好好的洛阳城,都快要被那些人折腾得不象样子了。大街上尽是官差与衙役,只要见到有不顺眼之人,不管是老人孩童,一律视为叛党抓回大牢。”辛衣愤愤说道:“尤其是这个王世充,以抓拿乱党为名,邀功于圣上,在他手上惨死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自己却一路升官获赏,简直就是无耻之极!” “下次再遇见他,可要我帮你射他个透明窟窿。”李世民笑道。 辛衣伸手冲他便是一拳,“我在说正经的,你还开玩笑。” 李世民平白中了她这拳,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道:“你小子还真动手啊。” 辛衣白他一眼,脸上却有得逞的笑。 “好吧,说正经的。”他忽然面色一正,道,“这几日,你可听说过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辛衣奇道。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李世民缓缓念出这首歌谣,语调间竟有种异样的肃穆。 辛衣耳听得那词句,却小小吃了一惊:“这歌谣,是何人所做?” 李世民笑道:“一个反贼。” “反贼?” “一个象杨玄感一样的反贼。”他在说出“反贼”这个词时,语气中并无鄙夷之意,“如今乱的不仅是洛阳,我听说,现在四方都出现了民众的骚乱。继杨玄感之后各地蜂拥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梁郡韩相国、余杭刘元进、吴郡朱燮、晋陵管崇,彭城张大虎、东海郡彭孝才、唐县人宋子贤、僧人向海明……”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脸上就多一份凝重,这凝重也影响到了身旁的她,渐渐地,两个少年都掩去了脸上的笑容,心头慢慢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第54章 “我原以为,只要扑灭了杨玄感的反军便结束了一切的纷乱,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辛衣神色有些黯然。 “这乱,是扑不灭的。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天下骚扰,死辽东者以万计,聚众而起又何如?”李世民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辛衣依稀记得这是杨玄感起事诏书中的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动,道:“你……” 他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睛,下颚微抬,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道:“怎么,你怕了?”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辛衣楞楞地望着那双眼睛,却忘记了回答。 “自从杨玄感死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回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彩是那样灼热而耀眼,“这天下,岂非是一人之天下?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不分贵胄贫贱,不论出身高低。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听在她耳里却是如平地响雷一般振聋发聩。 “取而代之?”辛衣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却被李世民牢牢攫住,动也动弹不得。 他的脸庞,笼罩在如血的夕阳下,那如刀琢斧削般的眉目,彰显出一股浓烈的霸气来。他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顽执,热切而张扬,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辛衣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荡,不能自已。 “笨蛋!”她咬牙说道:“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就不怕我……” “这话,我只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他低声说道,她楞住了,不多时,却又皱起了眉头。 面对她的怒气,他不禁莞尔。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喜欢上了她生气时的模样,那晕红的脸颊,蹙起的娥眉,不规则的呼吸……只有这时候,这个倔强的少年才会象一个孩子一样,失控,发怒,却是那样率真而透明。 “你可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自然明白。”他的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缓缓昂起下鄂,眉宇间隐隐有傲然之气,“可是,那又怎样!” 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忽然轻轻吁出一口气,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烟云拨开处,澄清如明镜,喃喃道:“不错,那又怎样。” 骨子里,他们都是一类人,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做出怎样轻狂而莽撞的举动,她都明白,勿需多言。 他大喜,忽然一把揽过她的肩,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辛衣没提防,身体已被揽在他的臂弯中,他的气息,那样浓烈而灼热,将她全身紧紧包裹,他的笑容,是那样明朗而温暖,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他爽朗的笑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醒悟过来,脸上顿时涌起阵阵臊热,有些狼狈地甩开他的手臂,大声道:“你做什么?” 李世民微微一楞,既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荡漾在江面之上,惊起了阵阵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这样窘迫,真是难得啊难得!” “你还笑!”她恼了,抡起手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却被他轻易躲过。拳,落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时便软了下去。 李世民慢慢凑近她的脸,漆黑而黝深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她的身子却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做什么?” 他眉一扬,问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辛衣一挺胸膛,不甘示弱地对视着他。 他却笑得更加欢畅:“有一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话?说!” “你可愿意,当我的兄弟?” “兄弟?”辛衣当即有些发瞢。 “我们那么投缘,不如就此结成异性兄弟。”李世民拍拍她的肩,开怀道:“可好啊?宇文贤弟。” 辛衣被他一拍,这才反应过来,愤然说道:“谁跟你投缘啦,还有,我比你大,要论也应是我为兄你为弟。” “好,你倒说说你的生辰。”李世民一挑眉,说道。 “你怎不先说?” 他唇角微微钩起,笑道:“我是戊午年的。” 她脸色一变,抬头望他,问道:“那一月?” “戊午月。” 他望见她的脸色不对,道:“难道你也?” “戊午年戊午日戊辰时。”辛衣说道。这个生辰,自她出生起就是一个魔咒,一个改变了她全部命运的魔咒。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却没想到竟还会有其他人。 “我也是。” 洛水清寒,垂柳叶黄,初冬的风轻啸着自他们耳庞刮过,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大地慢慢被夜色所笼罩。 他和她却在一刹那屏住了呼吸,相互凝视着对方,就如同他们是第一天遇见,眉宇间满是震惊与讶异。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这世上的巧合,真真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啊。 ———————————————————————————————————— 入夜时分,辛衣回到府中,刚下马,便有下人来禀。 “三少爷,老爷请您到前厅见客。” “见客?”辛衣一边将马鞭交给一旁低首伺候的马童,一边解下了身上红色的大麾,身后早已经有人来接下。她也懒得再回房更衣,沿着那曲折的小径,往前厅走去。 前厅座上,宇文化及正与一人交谈,眼见得辛衣进来,微微一颔首,道:“今日里怎么这样晚?” “军营内有些琐事,是以耽搁了。”辛衣一边答话,一边抬头看向那客人,眸子却瞬间沉了下去。 厅上那人连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宇文将军。” “王大人?”辛衣面色微微一变,既而不动声色地回礼。这家伙,今日里刚吃了她的一个大亏,如今居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意欲何为? “宇文将军,下官特来登门谢罪,今日在街市与将军有些误会,是以发生冲突,事后下官心中好生忐忑不安,现下特备下薄礼一份,还望将军能收下,以化解与将军之间的罅隙。”王世充一脸的谦卑,目光中的阴沉早已经被藏匿得不见丝毫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低眉顺目的恭敬。 辛衣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王世充,原来自己还是看轻了他。 “王大人客气了,今日之事,我也多有冒犯之处。” “宇文将军哪里的话,都是下官的不是。” 辛衣应付着王世充的虚与委蛇,脸上的笑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 宇文化及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那冷冷的眸子却如刀锋般划过辛衣的脸。辛衣明白,父亲已经动怒,只是,他的怒永远都是那样不动神色,叫人无法猜透。 直到王世充离开,宇文化及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王世充此人,看似趋炎附势,实则深藏不露。你以为你今日占了上风,便自鸣得意,实则,早已经输了。” “父亲,我……”辛衣想要分辨,话未说出,心里却只觉得委屈。 “辛衣,上阵谋略与官场进退,远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宇文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前方是活路还是死路,全需掌握在我手,绝不能走错一步。不然,一着错,全盘输。你,懂吗?”宇文化及目光清冷而冰冽,语气平缓而淡然,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来。 “我……”辛衣十指紧紧扣着掌心,直到那一阵阵的痛意从手心传来,她也没有放手。 “我可以放纵你的骄傲,却不能容忍你的卤莽。这一次,就当是个教训。我不想看到还有下一次。” 终于,她垂下那俊秀而骄傲的头颅,答了一句道:“是,孩儿明白。” 那样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她却永远学不会。 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成为父亲所期许的样子。 “辛衣?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月色下,扶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庭院中面色郁郁的少年。 她慢步走过,一手拉住他宽大的袖袍,将身子埋进他怀里,低低地叫了声:“师父。” 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清辉而温柔,她却锁紧了眉头,不见欢娱。他的心顿然收紧了,低下头,审视她的面容,“怎么了?” 庭前黄花堆积,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冬已至,秋花渐凋。她不声不响地偎着他,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玄袍透出来,清冷的风儿沾染了花圃的菊花香,沾到他飘飘的广袖,也盈满了她的鼻翼。 “师父,我忽然想念战场了。”她低声说道,“或许,我天生该是属于战场的,冲锋陷阵,无畏生死,纵横来去。” “辛衣,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的不得已,岂能尽如人意。”扶风的声音如潺潺的溪流,涓涓而来,尽管也是那样清冷而平缓,却总给人一种暖意,“你要真正坚强起来,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前方的路,还很长……”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那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自己的发间滑动,那样温暖,那样轻柔,使得自己原本有些烦乱的心也静静平复下来。 “师父,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你只是太年轻。”他微微一笑。 “是吗?”她嘟噜一声,有些不大开心,“在师父的眼里,我总还是个孩子。”她忽然不大喜欢这种感觉,闷闷地埋在心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第55章 “你啊。”他轻轻的叹气,“惟有当你将那最高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时,我方可放心离开。”这一句话,轻若浮云,如淡淡的耳语,随风而去,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什么?”她微微抬头。 他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辛衣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霜色。明明此时她与他靠得那样近,心却总象是隔了一层轻纱,就如同此时的月色,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多的事瞒着我呢? 为什么这天地如此广阔,却无法纵情飞翔? 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却要低下自己的头? …… 她的倔强,又一次涌了上来,占据了满满的心胸。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那个少年明朗如骄阳的笑容,耳旁仿佛又响起他的话语: “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辛衣合上眼睛,任由这句话在她心头反复纠缠,萦绕不去。 有一天,我真能取而代之吗? 遣情伤故人何在 入冬时节,霜露渐重,洛阳的天际总似拢着厚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冷些,西风起,碧波生寒,落叶萧萧,覆满后庭。 每到这个季节,辛衣总会想起那个雪地里小小的身影,那曾经是她阴霾的童年中最温暖的慰藉,可眼前只剩一片寒色烟云,不见春日,不见旧时。 或许那逝去的,就此一去不复了罢。 是时,朝廷的封赏颁赐下来。 二征高句丽,擒灭杨玄感,虽分不清胜负得失,却也掩不住勇士的功勋。 宇文家被加封食邑千计,并赐宇文氏“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权,恩宠无以复加。东征将士,也各自论功行赏。辛衣所率的军队,因功勋卓著,封勋受赏者,不计其数。 钱士豪官升至五品,拜车骑将军。罗士信被封了长史,拜六品上,被调至齐郡通守丞张须陀麾下,镇压长白山王薄之乱。高子岑从都尉被提升为别将,本也应该与罗士信一道赴齐郡镇乱,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留在洛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父亲常信侯的权力,生生逃脱了赴任的旨意。 “你这傻小子,前往山东,投到张大将军手下报效,立功获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别人争破头都想不来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对于高子岑的固执,钱士豪甚是不解。 高子岑闷声说道:“我可不稀罕什么功啊赏啊的。” “那你稀罕什么?”钱士豪斜睨他一眼,有些儿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视线定在远处,动也不动,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钱士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校场之上遍地白草如霜,在朔风吹拂下簌簌抖动,远处淡色的山峦处行来两骑,马上两人,一个如秋日荧月,一个如夏日骄阳,交相辉映,熠熠灼目,远远望去,竟叫人有些瞬间的晕眩。 “说起来我们将军也真是和这姓李的小子投缘,自出征回来,老夫几乎天天见他们呆在一处。”钱士毫稔须而笑道,“这二人,也算是旗鼓相当,少年英俊啊。” 正说着,身边的高子岑却突然转身,大步走开,任钱士毫怎么唤也不回头。 “这死小子!”钱士豪骂一声,摇摇头,往营区内走去。 远处的辛衣,渐渐放慢了马速。 “你怎么了?今日里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李世民见辛衣神色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眼前的景色,想到了一个故人。”辛衣淡淡说道。 “故人?”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是啊。”记忆中的那片漠漠平原,初雪就含在半空,风簌簌地吹着,那样相似,却再也寻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蓝色的瞳仁中却尽是烟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如同绚烂的阳光突然被乌云所遮盖,见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心不知怎的竟会隐隐作痛。 忽然,她侧过头,蛾眉一挑,道:“你可敢与我赛马?” “有何不敢?”李世民朗声笑道。 “好!”她马鞭一扬,迎着那冉冉红日,高声道:“我们,就比比看。” “以何处为终?” “天尽头。”她回头一笑,“直到天尽头。” 李世民先是一楞,待见她的笑,拊掌大笑:“好。我们就去天尽头。” 两骑马儿,发出长长的嘶声,并肩而弛,在茫茫原野上划过两道长线。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鲜衣怒马的少年,奔驰在风中。 那些忘不掉的,抹不去的,如纷飞的尘烟,渐渐消逝在马蹄下…… 可惜,这韶华不为少年留。 几日之后,罗士信来向辛衣辞行。 他走的那天,漠漠平原,烟云如织。 暮色之中,年轻的小将立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角,站立如挺直的白桦,意气飞扬中,透出勃勃英气。那张稚气的面孔,经历了战争的磨砺,已经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隐隐透出大将之气。 “将军,这就送到这里罢,再送就要走远了。” 辛衣望着他,心中竟是万分的不舍。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亲手挑选出来的战士,更是她浴血疆场的伙伴,现下,却要离开了。她压下心中的黯然,伸手大力拍拍他的肩,笑道:“恐怕此去后,再见时,我也要改口唤你罗将军了。” “将军见笑了。”罗士信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张将军,好好打几场漂亮仗,可不许丢我的脸。” 不知怎的,罗士信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脸上隐隐有依恋之色,“将军,这些日子来,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士信永远记在心里。” “好啦!我们从军作战之人,不说那些个离愁别绪,这就走罢!”辛衣笑着推他一下。 罗士信翻身上马,双手抱拳,说声:“将军,我走了!”音尽处,竟有些哽咽。只见他策马扬鞭,大喝一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振鬣而起,泼啦啦撒开四蹄狂奔,追风逐月般疾驰而去往前方驰去。 “好兄弟!保重!”辛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远处烟色正浓,瞬时便将那一人一骑包裹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中。 辛衣转过身,刚要举步,却见身后的小山坡上站有一人,冷冷看这方,唇角紧绷,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关切之色。那人,正是高子岑。 “这小子。”辛衣微微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辛衣知他与罗士信交情甚好,这家伙明明就不舍得好友远行,现下却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这样见见他便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高子岑面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越走越近,呼吸却也跟着骤然急促起来。 辛衣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没有见你,听说是病了,如今可见好了?” 高子岑身体微微一震,神色忽然窘迫起来,道:“早没事了。” “你小子,也真会折腾,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么?”辛衣皱皱眉,望望他的脸色忽然又有点想笑,说道:“走罢,天色不早了。”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她沿着那铺满枯叶的夹道往前走去,听得身后静了片刻,尔后一串沉重的步子响了起来,不快不慢,跟在她后面。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没有缘由,本少爷就偏偏喜欢这里。” 辛衣闻言,心里先骂了这臭小子一句,既而嗤声笑道:“依我看,你是舍不得那温香软玉的旖旎之乡吧。” 只听身后“咔嚓”一声,显然是一枝段枯被他的鞋履踏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不错,这里的美人,个个风姿绝代,娇媚无比,可比大兴的更加够味。宇文将军莫非也有此兴致,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那语调尽是调侃,显然是想记了辛衣那日的狼狈。 辛衣嘴角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要动拳的念头压了下去。这臭小子,最好别再挑战她的耐性,否则……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路,算是暂时相安无事。 “你……和那个南阳公主,很……要好么?”身后的人,忽然闷声问出一句,弄得辛衣有些没头没脑。 “你说南阳?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还会结成姻亲。”辛衣脸上扬起了笑,这些日子,她眼见得南阳与三叔情意一天深过一天,想来赐婚也是迟早的事情,过不久,自己恐怕就要改口喊她小婶婶了吧。 说完这句话,身后却忽然没了声响,一片死寂。 她转过头,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动也不动,她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她连忙退后几步。他却只是望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仿佛在与谁赌气一般。 气氛,忽然之间有点儿怪异。 第56章 辛衣从没见这样的眼神,就仿佛什么东西被生生从心里剜出一般,有点儿痛,有点儿惊,有些儿迷惘。 “怎么了?” 他扬起下巴,对着她,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那倒要恭喜宇文将军了。” “恭喜我?”辛衣匪夷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双眉几乎绞在了一起。这小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为何每一次与他说话,这是这般困难。 她正要说话,忽见远处一骑,飞驰如电,往此处而来,转瞬遍至,待见那马上之人,却是自己府中的护卫。来人急急跳下马来,俯地禀道:“三少爷,老爷正到处找您,请速速回府。” “出什么事了吗?” “太常卿忽然被皇上处死了。” “太常卿?” 如血的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脸上却似投下了一片阴霾。 ———————————————————————————————— 太常卿——高颎,乃是大隋赫赫有名的开国老臣。 开皇八年,隋出兵伐陈,高颎为元帅长史,指挥全军一举灭陈,完成南北统一,以功封齐国公。隋朝建立,高颎任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为当朝首相,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政刑大小,无不筹划,荐引人才,修定隋律,朝野推服,物无异议。这样的治世功臣,却突然被杨广以诽谤之罪当朝诛杀,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心寒。 辛衣曾在朝中与之数次碰面,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矍铄的长者温和而严厉的目光。说来也怪,高颎平素都不喜宇文家的人,却偏偏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这其中,亦有赏识少年将材之意。 “辛衣,你速速令兵前往太常府,抄办高颎满门家属。”宇文化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要叫放跑了一个。” “爹,高颎究竟所犯何罪?”辛衣忍不住问道。 “他的罪,在于他太过聪明。”宇文化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他对朝中的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楚,偏偏又不自量力,妄图去改变。” 辛衣望着父亲的笑容,身体内却升起了一股刻骨的凉意,那凉意慢慢顺着她的血液蔓延至四肢,一点一点渗了进去,直至她的骨髓。 “他是我们宇文家的敌人。除掉他,只是迟早的事情。我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宇文化及冷冽的眸子投到她身上,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只是个开始。” 辛衣领了五百兵士,往太常府而去。 路上,她的眉一直郁郁地结着,没有舒展开过。 “高子岑!”她忽然唤了一声,高子岑转过马身,靠了过来。 “传令下去,令士兵在离太常府百步时便齐声呐喊,声音越大越好。” 高子岑惊讶地望她一眼:“你……” “不必多问,照做就是。” 她的握着马鞭的指节有些隐隐透白,语气却是那样威严。 “得令!”高子岑一扭马头,往前奔去。他明知道如此行事,是私纵犯人,可是,她若敢做,他又有何惧。 辛衣的嘴角却挂上了一缕苦笑。 她明白自己的心软,终会成为致命的硬伤,每一次,她却还是重蹈覆辙。但即使自己这样做了,于事又有何用。父亲说的对,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想逃,却也已无退路可去。 “捉拿高颎满门家眷,别让他们跑了!” 还没到巷口,士兵们就高声纳喊起来,那声音沿着空旷的街道传了出去,愈发显得响亮,路旁的百姓闻声顿时惊恐地四处逃散,无人再敢靠近此地。 又候了片刻,辛衣才命破门而入。 原以为,府内已经空空如也,却没料到,门开处,袅袅的香烟氤氲弥漫,满座衣冠胜雪。 庭院之内,尽是身披麻衣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士兵,脸上毫无惧色,定若闲庭,竟无一人逃逸奔走。 “你们终于来了。”当中一个手捧牌位的白衣妇人淡淡说道,语气平静而萧然,就如同对面站着的只是寻常的客人。 辛衣于马上逼视众人,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有些懊恼地握紧了马鞭,“你们,明知道我们要来,为何不逃?” “老爷含冤而死,我们岂能独活”,听见那妇人惨然一笑,道:“自当追随于九泉之下,随伺左右。” 她的眼底笑中含泪,那几句话说得凄婉而坚毅,人人俱为之动容。 一刹那,辛衣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有股陌生而熟悉的情绪在其中翻腾、搅弄,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岂能独活”,“岂能独活”…… …… “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这几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那消逝的记忆于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是谁,曾经那样哀伤的望着她。那眼底的悲伤,深邃而凝结,无奈而决绝。 是谁? 是谁? 明明近在咫尺,却转眼散成余霞,消逝殆尽,无处寻觅。不管她如何挣扎,也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面容,触不到那曾经熟悉的过往。 “你怎么了?”高子岑紧声问道,急急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用力而霸道的,生生将她从幻影中拖出。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的脸,竟有片刻的空洞。 “你没事吧?” 她终于望清楚了眼前的人,湛蓝的瞳仁慢慢收紧、沉淀,却缓缓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来人啊,将他们全数拿下,押至大牢。三日后,悉数处斩。” 路尽隐梦香雪海 “我听说,高颎的家眷,是由你监斩?” 扶风浅浅地品了一口清茶,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夕阳描金,绿竹紫茶,釜中的水沸开如涌泉连珠,庭院中弥漫开的尽是茶叶的清香,布衣小童用细竹的小勺舀出一勺水,随即用竹夹在水中旋搅,并将茶末缓缓洒入旋涡中,动作优雅而娴熟。 辛衣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青色越瓷茶碗,看着那茶叶随着水波上下浮沉,眉锋微微酢起,答道:“是啊,太常府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尽数处斩,无一活口。” 扶风淡淡看她一眼,道:“你父亲这一着棋,未免走得过于仓促。东风未至,薪火已燃,只怕是欲速则不达。” 辛衣脸色微敛,抬眼望向扶风:“师父,你是说父亲杀高颎是不应该么?” 夕阳落在扶风的脸上,映了竹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玄色的衣,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高颎此人在朝中威信颇盛,且为人正直不阿,忠于皇室。他若不死,其后必为大患。” 辛衣默然点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自然明白。官场上的争斗,若非你死,便是我亡。从前,她只是个看客。如今,自己的手上也已然沾满了鲜血,再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如此行事,难免落人口实,只怕树敌更多。”扶风眼敛半合,那落在辛衣身上的视线,竟有几份忧虑。 辛衣微微一笑:“师父,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望着她,目光是那般温润,宛如满池的水色波光,袅袅轻烟,“太常府中并非无人逃脱,这灭族之仇,恐怕会另生祸端……” “放心吧,师父。千军万马我都见过,还会惧这些吗?”辛衣傲然说道,少年好胜的脾性又被激了起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断不可掉以轻心。”扶风知她心性,却是淡淡一笑。 “知道了,徒儿记下便是。” 辛衣跃身而起,走到回廊边,举目望着那一方渐渐暗下来的苍穹,舒了舒手臂。一阵北风吹过,院中的梧桐树落叶纷纷,有几片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她刚想伸手去拂,却见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先她一步,拂去那片叶子,那指心轻轻擦过她有些冰凉的脸颊,那样的温暖,竟让她的心也跟着微微颤栗起来。 她抬起头,望见他的眼睛,那般深湛,宛如琉璃般的瞳色中竟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的手并没有收回,玄袖轻动,缓缓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触手而来的冰凉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每到冬天,你的手便是如此冰冷。怎不多添些衣物?” “冷了,可以找师父来帮我暖手。”辛衣歪头笑道,却是想起了幼时将他的手当作暖炉之事。 “你这孩子,尽是胡闹。要是有一天师父不在了,你找谁去?”他包裹着她的手掌收紧了一些,语气虽如往常般淡然,眼底却闪过一抹浅浅的烟云。 “不在了?”辛衣身体一颤,道:“师父,你不是说总会陪着我的吗?你要去哪里?” 他默然凝视着她,却将她的手放到了唇边,轻轻地呵着暖气,道:“可还冷?” 辛衣只觉得那阵阵暖意顺着手心慢慢传到了心里,真的好温暖啊,可是,她偏偏不愿意承认:“还是冷。”那敛起的眉峰,任性的表情,象是在和他赌气。 他却轻轻钩起唇角,微微的笑。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人呼吸顿滞。 “放心吧。” 风中,传来他低低的话语,宛如落雪沾衣,稍纵而逝。 “我哪也不去……” ———————————————————————————————————————— 初冬的夜,清冷而寂静。 第57章 空旷的街道上,落叶卷着残花拖曳着青石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淡青色的天空中一弯弦月不时掩入云层中,时明时暗,朦胧掩映。 辛衣从扶风的别院出来,手心仍是暖暖的,被这阵阵寒风一吹,才觉出些寒意来。手中马鞭一扬,銮玲儿声声,顿时加快了马速,往西大街转去。 刚行得几里,忽听“嗖、嗖、嗖”几声连响,半空银光暴闪,一片破空之声,由四方八面疾射而来。 辛衣心中一惊,手腕一转,马鞭挥出,人未动,鞭已至,电光火石间,已然划过一个弧圈,呼啸一声,马蹄下顿时落满了亮闪闪的暗器。 “哪里来的小毛贼,暗箭伤人,有胆的给我出来!”辛衣冷哼一声,手中剑已出鞘,眼光如电,傲视四方。 黑暗中,只见几个人影猛地窜出,手中刀刃如霜,杀气腾腾,招招致命,直往辛衣而来。辛衣左手一按马鞍,一个鸽子翻身,跳下马来,清啸一声,剑指四方,举手之间,已经发出数招,卷起幻影叠叠。 “你们是谁?”辛衣剑锋疾指,眼中的寒光更甚剑光,“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并不答话,攻势却是一波快过一波,顿时结成密密的刀网,将辛衣的身躯完全笼罩在其中。疾风中,辛衣的身影就象是离弦的箭一般向后急退,那步步紧逼的刀影看似迅猛,却根本近不得她身体半步。 “着!”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大喝。剑影如风,惨叫声中,几个黑衣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辛衣冷冷一笑,只见她剑走身动,宛如游龙,大喝一声:“撤手!”转瞬间只听“铛琅琅”几声响,地下落下几把刀剑,几名黑衣人却已经哀号着怀抱手臂,倒在一边,再也躲不过辛衣的凌厉剑锋,命丧呜呼。剩下的几名见形势不对,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且战且退。 “现在想走,已经晚了!都给本将军我留下!” 落叶翻飞,身形顿起,辛衣手中的剑招一招快过一招,如流云追月,信柳拂花,酣畅淋漓间杀机顿现。 这时,其中的一个黑衣人身形忽然一沉,退出几米,手往前一伸,对准辛衣,只听“嗖嗖”声顿起,一片寒光连珠般袭来。辛衣处惊不慌,几个翻腾,侧身躲过,还没站定,身下几柄刀锋又已杀至,她稍稍一分神,手腕上忽地一痛,竟是着了一下,顿时大怒起来。 忽然空中传来几声破响,马踢声至,鸾铃大作,辛衣还没动手,面前的几名黑衣人却已经身中羽箭,惨叫倒地。只见那俊马飞驰至辛衣面前,马上的少年还未等马儿停稳,却已经翻身下马,剑出鞘,人瞬时护在她面前。 “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辛衣斜瞟他一眼,闷声道。 “你受伤了?”李世民眼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顿时脸色一变。 “一点小伤,死不了!” 说话间,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已经窜上了墙头,眼看便要逃脱。辛衣目中精光一闪,冷哼一声:“想走!”脚一蹬地上的刀柄,刃起处,一脚飞去,直直穿过其中一人的身体,直至没柄。 与此同时,李世民身形一起,待要去擒那剩下人。 “留个活口!”辛衣喊了一声,李世民动作稍稍一迟疑,只见那人呼的一下扔出一个小红丸,打在地上“轰“的一下爆裂开,一股白烟冒出。 “小心有毒!”李世民连忙回身后撤,同时捂住了辛衣的口鼻。等待白烟散尽,那黑衣人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恶,竟然还是让他给跑了!”辛衣一跺脚,抬起头却正好望见李世民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还被他揽在怀中。 “放手!” “啊?”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吃了辛衣一拳,这才赶紧松开了她的身体。 天上的乌云散开,露出了淡淡的月光,落在两个少年俊朗的面颊上,竟都显出些异样的窘迫来。 李世民蹲下身,挑开地上那几人的面巾,问道:“这些人你可认识?” 辛衣抬眼望去,却都是陌生的男子的面孔,无一熟识,当下摇摇头,道:“不认识。” 李世民眼底锋芒一闪,眉心微微蹙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辛衣忽然问道。 他站起身来,说道:“我正在到处找你。” “找我?”辛衣一怔。 “没想到,却正好赶上一场好戏。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竟敢来行刺大隋神勇超群的天宝将军——宇文辛衣。”李世民语气虽有调侃之意,但神色却是异常凝重。 “这些人个个武功不俗,且招招毙命,显然必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向来定是与我有不同戴天之仇。”辛衣望着他愈来愈难看的脸色,忽然却笑出了声。 “你这家伙,亏你还能笑得出来!”李世民皱着眉看她,这家伙,还真是让人操心。 “不笑难不成还要哭不成?”辛衣扬眉轻笑,白他一眼。 他望着她,忽然轻轻叹一口气:“看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离开?”辛衣脸上神色一顿,手腕却忽然被他轻轻拉过。 “不许动!”他抬头瞪她一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拨开来,将细细的药粉均匀地散在那伤口的周围。 清霜薄雪一般的月色披洒下来,凝晕在他眉际眼中,她的眼敛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扑动,如蛾儿颤动的双翼,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要随父亲回太原去了,明日便动身。” 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那黑夜的气息,霎时融化。 辛衣只是咬着下唇,却并不答话。 “你干吗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舍不得我吗?”他忽然笑出了声。 “谁要哭了!你少胡说!”被他这样一笑,辛衣耳根子忽然滚烫起来,待要挥臂给他一拳,手腕却被他劳劳抓住,动弹不得。 “不许动,才刚上好的药!”他皱着眉,一手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来将那伤口细心包好,继续说道:“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兄弟,这缘分,比不得他人。” 他继续笑着打趣她,不知怎的,她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或者,你可以来太原,我带你去瞧瞧太原周遭的名胜古迹,有趣的紧。” “现下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哪里还有什么闲情去看什么名胜古迹?”辛衣白他一眼,目光里却并没有怒意,只有些淡淡的怅惘,遮住了少年骄傲的神情。 “你啊,自己要小心。”他忽然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对她说道:“我担心,今晚这些人不得手,还会再找时机下手。” “宇文家树敌甚多,我的手上也早已然沾满了鲜血,要杀我的,又何止这些人。”辛衣轻哼一声,傲然道:“这等小毛贼,我还未放在心上。” “好!下一次,你可不许再被这些小毛贼弄伤。”他英眉一挑。 “哼!下一次,他们一个也别想跑!”辛衣揉揉手腕,眼中有寒光闪过。 李世民望着她微微一笑,那黑亮的眼睛,就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般:“如此,我便可以放心走了!” 辛衣忽然道:“你还欠我一场比试,这就想走么?” “你还记着呢?”对她的倔强,他从来都有些无可奈何。 “莫非你想赖?” “与宇文将军的比试,我怎么会忘,先记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定当兑现!”他的笑,在夜空中久久的回荡。 笑声中,他已经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回首望她一眼,月光正落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出那清晰的轮廓与张扬的神态。 “明日,你不用来送我。我们就此别过罢!” 说罢,马鞭扬起,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迈开了四蹄。 辛衣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马蹄声往前走了几步,远远的,只见那马上的白衣少年又回过头来,朝她挥了挥手,茫茫的夜色中,竟有如朝阳升起,光芒四射。 “别忘了,你还欠我的……” 她定定立在风中,轻轻说了一句。 ————————————————————————————————————————— 第二日,辛衣果然没有去送行,只是按惯例去军营巡视士兵操练。 站在高台上,听着士兵们那震天的呐喊声,望着面前的滚滚尘烟,她的眉头才轻轻舒展开来。 那家伙,现在该是已经走远了吧。 她轻轻握上自己受伤的手腕,那里缠绕着的,是从他身上扯下来的布条。她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想着他。 “你的手,怎么了?”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辛衣转过头,却见高子岑站在她面前,视线定在她的手腕上,唇角紧绷,眉头皱起。 “一点小伤而已。”辛衣转转手腕,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谁干的?”他的声音,竟隐藏着极大的怒意。她惊异地抬头望他。 “几个小毛贼,已经被我打发了。” “该死的!”高子岑低声咒骂一声,“他们竟敢伤你。” “什么?”辛衣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他却只瞪她一眼,并不再重复。 “奇怪,受伤的是我,你又在气什么?”辛衣望着他满是怒气的脸,却笑出了声。这傻小子,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可爱。 他的脸竟好象红了,一个转身,便是要走。 “你去哪?” “我……我去给你拿金创药。” “不用了,已经上过药了。 第58章 而且,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用……喂!你听见没有,高子岑,我说不用……” 高子岑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叫唤,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辛衣又好气又好笑,直想冲他那脑袋上盖上一拳。 这时,远处角号声响,校场外飞来一骑。 待到近处,辛衣才看清,来人身上穿着内侍的衣服,却是皇宫中人。 “宇文将军,奴才奉南阳公主懿旨,请将军往含凉殿一趟。” “南阳?”辛衣一听,顿时头大了起来,这丫头,有什么急事非得此时将她叫去不可? 含凉殿内,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榍,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处处精致雅丽,金碧辉煌,一派皇家的雍容。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此时虽是冬日,却看不出凋零的残颓,反而有一种别致的韵味。 南阳将辛衣叫了来,自己却并不现身,只叫辛衣在厅中等着她。 辛衣等得百无聊赖,眼见得茶也喝干了几壶,却还是不见南阳的影子,她再也坐不下去,干脆走出前厅,沿着那曲折的回廊小道往园内走去。 园深处,只见红砖绿瓦,遍植翠竹,杂间以兰花萱草,交相掩映,芳香沁入心脾。辛衣嗅着那满园的芬芳,不知不觉,已经慢慢走远了。 路面长有青苔,有些微微的湿滑,辛衣踏过小径,穿过回廊,冷不防一片淡淡的红云扑入眼帘。后院的一角,竟然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梅林,此时冬日尚浅,林中的花儿却早已经赖不住寂寞争相盛开,满院一片香雪海。 辛衣惊叹着,不由自主地踏着那满地的落英,漫步走进林中,一阵风吹过,沾了水的梅花碎屑落了她满袖,点点殷红,暗香浮动。 她经不住那满树繁花的诱惑,伸手摘了一枝下来,拿在手中把玩。再抬头时,却望见了那个矗立在梅树下的身影。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 梅下的人儿,如幻如影,若即若离。 她呆呆地望着他,手一颤,梅花落到了泥土中。 那个男子静静地站在梅树下,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冰雪般佼静明洁的姿态,抬起头来朝她微微的一笑,那满园的光华顿时不在。 她慢慢地向他走近,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看到的人影只是梅花幻化成的仙人,只需一阵风,便会将他吹散不见。 记忆中温润如玉的少年,曾经是那样的清晰而熟悉,就如同春日和煦的阳光,小河中轻轻流淌的柔柔碧波。 “昭……” 她轻声唤出他的名字。 竟然,是你么? 未解心知是断肠 清风动,簌簌的梅花层云似落下枝桠,铺洒在两人的身上。花瓣上带了清晨的露水,湿润润的,沾到衣襟上,瞬时便渗了进去,化作一块块染了梅色的水渍。 辛衣的颈上也沾上了带水的梅瓣,水滴沿着脖流入了背脊,冰冰凉凉的透出来,可她的身体却并没有动弹半分,只是定定望着前方熟悉的身影,脑子里竟有片刻的空白。 “辛衣?”杨昭向她走近了一步,清透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喜。 那年蔷薇架下的初识,幼时的温暖呵护,离别的懵懂哀伤,随着他的这声叫唤,如潮汐般涌了上来。 她原以为,这些记忆已经与大兴城一道远离了自己,如今才明晓,它们从未曾消逝,只是停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自己不愿去触动而已。 梅林的泥土很是松软,每踩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辛衣望着那一个个慢慢向她靠近的脚印,轻轻地咬着下唇,心,不知怎得有些莫名的慌乱。终于,那藏青色的鞋履停在她面前,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那映入眼帘的,是他淡淡的笑容,满树梅色映着他的脸庞,如玉般光华明净。 两人视线交汇的片刻,出现了短暂的缄默。一时间,只听见风声呼呼从耳畔而过,满树的梅花悄然飞落。 “真的是你么?”打破沉默的,却还是他的声音。 杨昭轻轻地伸出手去,仿佛想去轻抚她的额。只是,那手悬在她的头上方,迟疑了良久,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慢慢收回。 她还记得,他曾无数次这样抚摩着南阳的发,教她不要顽皮。这样亲情与温暖,曾令她多么羡慕。可那一次,她却避开了他的手,拒绝了他的关怀。 这一次,她没有再后退,却轮到他放下了手。 “你可还好吗?”他微微笑着,如潺潺溪水,清透明澈,不见一丝尘埃,巧妙地掩盖了那眼中淌过淡淡的伤。 辛衣用力点点头,喉间却有些干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似乎又长高了些,”他端详着她,道:“倒真象个少年将军的模样了。” “我原本就是将军,何来说什么象……” 辛衣轻声嘟噜一句。 “是么?”他低头凝视着她,唇角轻轻钩起。 “是啊。” 她迎上他的视线,笑容不知不觉已然浮现。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和蔼而温柔的兄长,那样纵容着她的放肆与好强。 只是,她从来都扮演不好妹妹这个角色。或者,她根本不适合这样的温情与呵护。 “我听南阳说起了,还没有来得及向你道喜呢。” “道喜?”杨昭话音中有一丝苦涩,那淡淡的眼光扫过她的脸,明明还是那般温润萧然,却让辛衣感觉如芒针扎身的刺痛。 “是啊,愿昭哥哥能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她还是硬着心肠说出这句话,垂下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只见满树的落花渐渐覆满了鞋履。那深深浅浅的白与红,交织着,缭绕着她的视线,她只咬着唇,也不说话。 “太子哥哥,辛衣!” 远处传来南阳的叫唤声,不多时,层层的梅树间便现出少女窈窕的身影,也及时化解了两人无言的尴尬。 南阳走过来一手挽住杨昭的手臂,娇笑着望向辛衣,嗔道:“你们居然将我撇下,来这里叙旧,害我好找。” “你还有脸说,”辛衣抱起双臂,白她一眼,“我都在前厅候了你快一个时辰,也没见得公主凤驾降临。” “若非我,你也不得这样快见到昭哥哥啊,多等等也是应该的。”南阳歪头笑道,一手也挽上了辛衣的手臂,“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我们三人,好久都没有在一起了,自当要好好亲热一下。” 含凉殿内,邀月亭下,风清月朗。 三人围着小筑而坐,品着香醇的清酒,好不悠然自得。 几杯下去,辛衣的眸子愈发明亮起来,只见横波入鬓,转盼流光,却不见丝毫的醉意。她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象现在这般轻松地放饮,这样的闲情逸致,于她而言,近似于奢侈。而那个能与她对酒论天下的人,也已经远在太原。 “你何时学会饮酒的?”杨昭忽然问道。 辛衣一怔,既而笑道:“跟某人学的。”自从那日与李世民比酒醉倒之后,她的酒量就忽然变得好了起来。大概,是被某人传染了吧。 “某人?”南阳狐疑地望她一眼。 辛衣却扬眉一笑,并不回答。 杨昭拿着酒杯的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浆液洒落桌面。 “太子哥哥,你这次怎不将我那温柔貌美的皇嫂一齐带来,让她看看洛阳的风光。”南阳不满地说道。 杨昭道:“她身子不大方便,受不得这路上的颠簸。” “啊,嫂嫂可是身子有恙,让御医瞧过吗?”南阳顿时紧张起来。 杨昭沉默片刻,浅浅一笑,道:“她,是害喜了。” 南阳和辛衣都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齐齐望向杨昭。 “害喜……” 南阳首先反应过来,拊掌大喜道:“啊,真的吗?如此说来,我就要做姑姑了。” 杨昭笑而不语,清辉月光下,辛衣只觉他那黝黑的眸子若有似无的投过来,心一颤,那已到嘴边的恭喜之辞,竟是没有说出来。 “辛衣,你说是不是?” “啊?”辛衣没听到她前面的话,有些莫名奇妙地应了一声。 “你在发什么呆啊。”南阳瞪她一眼,“连本公主的话也听不见么?” 辛衣眉一挑,笑道:“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升级当姑姑啊,小三婶。” 南阳顿时臊红了脸,高声道:“你叫我什么?” “小三婶,你还害什么羞,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你……你还说……”南阳娇俏的脸庞上满是红晕,只见她一手扯着杨昭的袖子,不依不休地嚷道:“太子哥哥,辛衣她欺负我,你也不帮我。” “莫非你见异思迁,已经看不上我家小三叔了。”辛衣唇角挂着捉黠的笑,只是逗她。 “你……你……宇文辛衣!”南阳做势要去打辛衣,却被辛衣漫不经心地一闪,轻易避了开,连她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杨昭望着她们的打闹,却只是笑,轻叹一声:“你们啊,还是如小时候一般。” 若还是小时侯,该有多好,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耳畔,是她们的声声娇语。 身边,总有她们如花笑靥。 没有那许多的无奈,没有那许多的错过。 他不曾放开她的手,她也不曾转身而去…… “昭哥哥,你怎么了?”南阳的声音远远地宛如自天边传来。 他轻轻地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这酒水太烈了……大概,我有些醉了。” 第59章 这场月下的小酌,因杨昭的一句话,而匆匆散场。 杨昭住在昭阳殿,离南阳的清凉殿并不很远,殿外早有皇家的銮仪候着,几名内侍掀开轿帘,垂首而立。 “夜深了,你就坐我的辇车回去吧。”杨昭并没有急着上轿,而是回首望向辛衣。 “不必了,我骑马便好。夜里人少,马儿可比车骑快的多。”辛衣牵过自己的红鬃马,亲昵地摩挲了一下马头,朝他笑了笑。 杨昭也并不坚持,举步走上了辇车。他掀开帘,朝外望去,只见辛衣手一按马鞍,飞身上马,身姿矫健而敏捷,举手间,尽是勃勃英气。黑夜中,她回眸一笑,马鞭扬起,只听骏马一声嘶叫,忽拉拉张开四蹄,飞奔而去。 “她始终……非寻常女子。” 杨昭轻轻放下帘,唇角那丝笑,却是那样苦涩。 辛衣刚出得宫门,便看见了那个立在马上的少年。黑色的马,黑色的披风,衬着他那如满是寒霜的脸,竟有种异样的气势。 “高子岑?”她诧异地望着他,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高子岑也不说话,只是纵马靠近,将手向她一伸。 他的手,冰冷而僵硬,触碰到她的指尖时,却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这是什么?”辛衣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他手中之物,定睛望去,却是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金创药。”他声音有些冷冰冰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那样灼热,“我日间去帮你拿的,可是你却已经走了。” 辛衣这才记起今日练兵时他对自己说的话,没想到这小子,却居然为了给她送药而在宫门口等了她整晚。 “你这个笨蛋,这东西你不会明日再给我吗?更何况,我受的只是一点小伤。”辛衣手中握着那瓷瓶,又是生气又是不解。为什么,这臭小子总是如此惹她生气。 “你才是笨蛋呢!出去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带,万一再遇上那些人该怎么办?”他狠狠地瞪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在黑夜里看来,分外明亮刺目。 “这是我的事,无须你操心。” “本少爷偏偏要管。” “高子岑!”辛衣火了,“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 “你就那样喜欢她吗?” “什么?”她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蛾眉蹙起。 “你真要娶她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辛衣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忍不住又火起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 “你!”辛衣气得浑身哆嗦,“简直是莫名其妙!” “你从来都是这样自负、骄傲、令人厌恶。”他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向她靠近,声音里却有一种撕裂的痛楚,“为什么,我竟然会迷上这样的你……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你……”辛衣本能地想要退缩,却被他伸手拉住,动弹不得。 她还来不及思索他想要做什么,他已经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那样深的吻着,他的唇,她的唇,交叠在一起,辗转反侧。一刹那,辛衣的身体完全僵硬了,只觉得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她席卷,那陌生的感觉,如潮似海,决堤而来,一波波,退挡着她的身心,直将整个胸腔都灌满了流火,炜烫炙烤着,以燎原之势向全身蔓延。那流火窜到唇间,冰冷的唇也火热起来。他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她的身体,仿佛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掌心,那样反复地纠缠着,直到他的气息盈满了她的唇齿,那样的恨,那样的爱…… “啪!” 一声清亮的耳光声,在夜空中响起。 辛衣的身体颤抖着,呼吸凌乱,眼中的怒火好似绝堤的洪流般涌出。 他的脸上顿时红肿了一大片,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丝。 “我杀了你!”辛衣抽出马鞍上的佩剑,怒喝一声,一剑刺向高子岑。 剑尖直指他而去,快如闪电,凌厉而迅猛。他却没有动弹分毫,反而闭上了眼睛。月光,洒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还是那般的桀骜而倔强,并没有半点悔意。 剑锋,刺进了他的肩。鲜血慢慢地自剑尖下涌出,渗透了他的衣襟。 她握着剑柄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为什么不躲?”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你……” 忽然,她狠狠地剑扔在了地上,一揽缰绳,飞骑而去。 他睁开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动也不动,就好似化成了一座石像。 ———————————————————————————————— “混蛋!混蛋!混蛋!” 辛衣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举起手中的马鞭,朝着河堤的柳树狠狠抽去,没多时,柳树的树皮已是四绽开来,树身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鞭痕。 直到手上的酸涩与疼痛一阵阵传来,她才停下来,身体靠着柳树,无力地坐倒在了地上,轻轻地喘息。 天上的弦月,被一片乌云遮住,她的身体,也被阴影所笼罩。 一阵阵的寒风吹来,她的面颊却还是臊热的厉害。她伸起几根手指,探过那微微有些肿起的唇,心中那陌生的潮汐又袭了过来,说不清是耻辱、愤怒、震惊还是…… 她恼怒地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唇,仿佛那上面还残留有他的气息。 他竟然敢这样对她。 他好大的胆子。 而且,她还是个“男人”。 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俯下身去,从河水中掬起一股清泉胡乱地扑在自己的脸上,任那冰冷刺骨的水洗刷着滚烫如火的肌肤。 水滴,顺着她飞扬的眉锋,挺直俊秀的鼻翼,嫣红的唇滑落。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呼气,这才感觉到了片刻的舒爽。 再睁开眼时,她听见了一阵马儿的嘶叫声。 辛衣转过头,朝后往去,却见一人一马自小巷口而出,那得得的马蹄声,在深夜中显得格外清脆。他身后,有一张面孔,自黑暗中探了探,很快地,又缩了回去,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辛衣顿生警觉。大隋的律令,夜间要实行宵禁,过了三更天,寻常百姓一律禁止出行,这人却胆敢深夜穿行于街巷,与人私会。 马上之人,全身黑衣,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网帏将他的脸密密遮住,看不清是男是女。辛衣一打量,心里却有了主意,自地上摸起几粒小石子,伸手一扬。 只听几声细响,空中似有疾风刮过,那人的帷帽顿时掀翻在地,面容清晰地裸露在了月光下。 那人大惊失色,赶忙下马,捡起帷帽,惊慌地朝四周张望,辛衣早已经隐身在了柳树的阴影之后。 她俯下身,秉住呼吸,直到听见马蹄声再次响起,才抬起头来,却见那人已经仓皇地纵马奔走。 “王世充。” 她冷冷地注视着那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嘲讽地一笑。 这个宵小之徒,却不知他又在进行何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等闲变却故人心 是夜,下了一场冬雨,雨水轻轻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叶,点点滴滴,就仿佛滴在人的心上。 辛衣裹着毛裘,听了一夜的雨声,根本就无法入睡,仿佛只要一合上眼睛,昨日之事便会如乱影般浮现于脑海,挥之不去。天刚微微发白,她便已经合衣而出,懒懒穿过回廊,斜倚在横椅上,抬头望着院外那方苍穹。此时雨声已息,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的梅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红蕊,空气中满是雨后清新潮湿的气息。她将冰冷的手拢进袍中,深深吸进一口气,心头却仍满是烦乱与焦躁。 忽听院门轻轻一响,宇文化及自门外走进,他抬眼看见辛衣,清癯而阴沉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父亲。”辛衣立起身来,打量着父亲,却见他暗青色的大氅上落满了水迹,鞋履上满是泥泞,显然是刚自外归来,却不知这一夜都去了哪里。 宇文化及点点头,显然看出了辛衣心中所想,道:“我刚自你二叔处而来。” 辛衣微微一怔,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近日朝中屡屡有大臣以高颍之事为由上书圣上,妄图弹劾我宇文家”,宇文化及冷冷一笑:“真是不自量力。” “此等类宵小之徒,无异于蚍蜉撼大树,父亲又何必动气。” 宇文化及唇角露出一缕讥诮之色,道:“就凭他们,还不配让我宇文化及动气,如今,那些奏折已然全部被压在了我手中,就忒他有登天的本领,也进不了天子的眼前。”他眉宇间迸出令人胆寒的戾色,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 宇文家如今权势遮天,炙焰日甚,此等荣华与富贵,就如同烈焰烹油、锦绣琉璃,何其耀眼,也何其脆弱,稍有不甚便会瓦解崩塌,繁华成影。宇文述的滑,宇文化及的狠就如同枝繁叶茂的两棵大树,倾力支撑着这所有,或许,将来某日,这重担将会落到她身上。而她,真能撑起这千斤的重任么? 辛衣还在暗自思踱,忽然觉得父亲锐如鹰隼的目光朝自己扫来。 “我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东都。” “是。”辛衣没料到父亲会突然说起杨昭。 “你可已经见过他?” 辛衣点点头,却不明白父亲问这话的缘由。 宇文化及注视她良久,道:“辛衣,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永远都只能是宇文家的三郎。”犹重的尾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似有无尽意味。 第60章 辛衣猛地一惊,刚要说话,宇文化及却已经转身离去,清晨寒冽的风将他的衣袍长长吹起,衣上沉蕴的水珠,弹落入地,瞬时湮没不见。 五鼓初起,宫城楼上朝鼓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依次进入。在参朝的人群中,太子杨昭格外显目,头戴金冠身授紫绶玉带,一袭明黄色锦袍,风仪秀整,清俊儒雅,举手投足间却又彰显出皇家的贵气。清晨的薄曙铺盖下来,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宛如透明一般。辛衣远远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竟不见一丝血色,也不知他是否旧疾复发,不禁暗自担心起来。 杨昭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侧过头,望这方看了一眼。落落寒风中,他轻轻一笑,竟宛如初冬的明雪,映亮了黯黑的苍穹。 朝堂上,众臣按呈一一奏明事项,果然不闻对高颍之事发难之言,就连四方的祸乱都甚少提及,所奏之事,无非是些兴修水渠,发放粮资等无关痛痒的事宜,就仿佛时下天下太平,人物殷阜,得天之佑。辛衣一边听闻着朝上的议事,唇角边却渐渐现出了嘲讽的笑来。 待众人议事皆毕,太子杨昭忽然走出位列,恭手禀道:“父皇,儿臣有兵部呈文递上。” 宇文述与宇文化及见状脸上都闪过了一丝异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面色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平静如昔。 杨广抬手示意,侍者刘安上前接过杨昭递上的呈文,清清喉咙念道:“山东长白山王薄匪乱未平,孙安祖又在漳南聚众为乱,张金称在休县也公然反叛。而河北俞县窦建德更为猖狂,聚众万余,已侵占县城,并开国仓放粮,饥民从者云集,大有燎原之势,当尽快发兵征剿……” “够了”。 只见杨广满脸尽是厌烦之色,挥了挥衣袖,道:“这些只是癣疥之疾,何足为虑。” 杨昭闻言,紧抿的薄唇顿时毫无血色。朝上的宇文党系却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连月来,各地祸乱起事的折子都被宇文化及蓄意扣下,杨广所闻,不过是已经化小十倍的折报。 “父皇……”杨昭还待争辩。 “此事稍后再议。”杨广不待杨昭说完,便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高傲而自负的天子,揽视群臣,道:“朕拟定于明年春再征高丽,不知众爱卿意何如?”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百官全愣在当场,久久没人回话,诺大的金銮殿上,突然一片死寂。百官神色各异,却并无一人敢言。 良久,只见一人走出朝列,大声奏道:“陛下,老臣以为万不可再征高丽!” 杨广举目望去,乃是右骁卫大将军、郕公李浑,不由冷冷一笑,道:“缘何不可?” 李浑道:“陛下两征高丽,国内疲惫,乱贼四起,少则数千,多则十余万,往往跨州连郡,声势日壮,实为国家之心腹大患,今宜当先安定国内,与民休息,然后再议出征不迟。” 杨广勃然变色,喝道:“如今杨玄感已死,余者不过流寇草贼,只需命州郡缉拿即可,像你所说,全天下的人都成了盗贼,朕还能坐在这里议事?所谓妖言惑众、混淆视听,搅乱天下的,正是你这样的佞臣。朝堂之上,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说得李浑顿然变色,再也不敢开口。杨昭却一步上前,跪倒在地,惨声说道:“父皇,这些年您一直兴建土木,不断巡游,役使严急。如今百姓已经精疲力竭,更已有人开始逃离家乡,自穷乡僻壤开荒种地,以逃避劳役。甚至有人自残手脚,以避征发,谓之‘福手’、‘福脚’,儿臣一路而来,目睹百姓之苦,何其痛心,恨不得身代其受。恳请父皇,修养生息,平复四方叛乱,还一方百姓之安乐。出征高句丽之事,劳师伤民,是为国家动乱之根本,儿臣死罪,恳请父皇收回议命。” 杨昭每说一句话,杨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扶着龙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股戾气慢慢自他满是寒冰的眼中散开,眼看便要龙颜大怒。可杨昭仍直直跪在中央,毫不畏惧地进谏直言。 朝堂上一片寂静,并无一人出来为杨昭声援。许多人在观望,更多的人却在暗自冷笑。辛衣注视着杨昭的背影,只觉得那拢在宽大袍服中的单薄身躯显出一种异样的坚韧来。方今她才明白,原来萧然温润如他,也有如此的坚持。 只见杨广腾地站起身来,目中寒光凛冽,张口便要发话。忽然下首走出一人,大步上前,单膝跪地,高声说道:“皇上,臣愿主动请缨,率领大军,开赴辽东。” 杨广惊讶地望着面前的人,脸上的暴戾之色慢慢褪去,“宇文辛衣?” 辛衣仰起头来,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傲然一笑。她没有理会四方或讶异或不屑的目光,但她却无法忽视身旁同样跪着那人的注视,那视线里满是不解与悲伤,就仿佛针芒一般扎在她的心头,生生将她刺痛。她没有回头,只是高昂着头颅,挺直了背脊,定定地看着宝殿上方的杨广。 “你愿意出征高句丽?你可有完全的把握?” 辛衣答道:“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移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 “好!哈哈!好!有气魄,不愧是朕御封的天宝将军。”杨广哈哈大笑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龙床扶手上,道:“朕就命你为征辽先锋大将军,负责调度全国兵马,只待明年开春,便开赴高句丽。” “遵旨!” ———————————————————————————————— “辛衣,你这孩子,怎可如此鲁莽?”下朝之后,宇文述面有忧色的望着辛衣,说道,“眼下天下大乱,兵力削弱,此时出征高句丽,绝非良机,稍有不慎,便会重蹈第一次惨败的覆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爷爷,我心中有谋划,此番定然不胜不归。”辛衣不卑不亢地说道,眉宇间那抹倔强,却愈发见浓。 宇文述苦笑着摇摇头,宇文化及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不要以为爹看不出,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辛衣轻咬着下唇,却并没有反驳。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狠得下心?” 她立在当儿,望着爷爷与父亲远去的背影,十指紧扣住掌心,那样用力,以至指节隐隐透白,生生发痛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身,刚想往宫门走,却忽见那个立在柏数阴影下的人,刚刚迈出的步子,又生生收了回来。 沉阴了半日的天空,忽有阳光破云而出,落在两人的身上,明明是那样温暖,却仍觉得阵阵寒意自外袭来。 辛衣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的眼睛,温雅如春水,并没有责备之意,只有一阵阵无声流过的哀伤,虽还是那般温煦而柔静,却足以让她的心刺痛起来。 “外不强,内无所安。若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强敌铲除,乱无所乱,安得以安。”辛衣避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硬地说道。 他闻言,良久不语,只是定定看着她。 “高句丽一日不平,皇上绝不会停止用兵,百姓的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与其长年累月,噬骨侵蚀,不如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她的语调冷淡而平静,目光却只是死死盯着那高高的宫墙,再不愿看他的眼睛。 “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看错了你。” 杨昭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他退后几步,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掩住唇,从胸腔中逸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辛衣一惊,待要上前帮他抚背,却被他抬手轻轻一挡,推了开来。 “昭哥哥,你……” “我没事。”他勉强支起身,面色苍白的吓人,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 辛衣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却已经转过身,慢慢踱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望她。 那个转身,仿佛将她所有的知觉都抽空了般。那一瞬,辛衣只记住了他眼中的哀痛,却忘记了自己心里的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宫门,怎样上的马鞍,怎样过的街巷。她只知道,当回过神来时,自己人已经立在了扶风别院的红墙之下。 她有些懊恼地皱着眉,靠着那墙根,坐了下来,忽然间没有了力气。 别院外,原本植满了柳树,满地流荫,此时却已经叶黄枝枯,只剩下满树的冬意。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玄衣男子慢步走出,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眉宇间那抹鲜红却如火焰般跳跃,夺去了世间的光华。 她抬头望他,他却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审视着她,玄色的衣服扫到地面的青苔,沾上了细碎的绿。 “师父,我做错了吗?”她轻声说道。她还是伤了他吗?抑或者是他那一句“我竟是看错了你”,早已经将她深深刺伤。 “这世间,根本无所谓对与错,难的是量心而为,不留憾事。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不后悔。”她抬起眸子,定定望着他,重复道:“我宇文辛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缓缓点头,说道: “如此,便够了。” ———————————————————————————————— 出征高句丽的圣旨一下,辛衣顿时忙碌起来,每日里除了操练军队,巡查都城,还要督令各地征兵的事宜,常常是晨曦刚露便出门,月明夜深时方才得归府,心中原本惦念着进宫看杨昭的事,也被耽搁了下来。 第61章 而另一个人,却更加让她头痛。 高子岑,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的无礼,那样的一个夜晚,一个瞬间,搅乱了她的整个心神,令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如何去遗忘,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那之后,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回首,便能看见他的身影。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炽热而桀鸷,就如同平静湖面下藏匿着的一把火,随时都会迸发。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害怕那样的注视,害怕那样的他。 她完全不明白这小子的心,更加不懂得他到底想做什么。 与其说她迟钝,倒不如说,她在某方面的意识,甚至还不如一个孩子。 小寒刚过,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今冬第一场雪,也应约而至。 辛衣夜巡而归,朦胧月光下,马蹄踏雪,发出吱吱的轻响。她挥动鞭儿,一路急行,只见那满空飞琼不断扑面而来,碎玉乱絮一般飘洒,不多时,道路便已经落满了积雪,处处素白一片,马蹄印很快便被湮盖了起来,消失不见。眼见得已经靠近府邸,她干脆下得马来,踏雪而行,悠然间,忽闻得阵阵幽香传来,抬首才发觉墙角开有几株老梅,虬枝繁花,傲雪绽放。 她循着香迹,缓缓前行。 雪花纷纷洒洒,如剪玉飞绵,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随风而起,迭迭层层铺满路。 透过满天的飞雪,她望见了那停在前方的銮车,几疑是幻影,身躯一颤,停下了脚步。 只见侍者将銮车的门帘儿掀起,杨昭侧身走下车来,步入风雪之中,向她而来。 辛衣看着他一步步走进,脚上却如有大石拖曳,动弹不了分毫。 沉沉暗夜,风动銮铃,落雪无声。她抬头望着他,他俯身凝视着她。 “我就要回大兴了。”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他的声音,随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四下飞散。 辛衣一惊,喃喃道:“这样快……”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要多保重。”他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的笑。 “你也是……你的身子,一向都不好。” 辛衣的眼帘被飞雪覆上,冰冰凉凉的,她刚想伸手擦去,却已经化做水滴,淌了下来。 “你……还怪我吗?” 他静静望着她,目光幽远,宛如穿过了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我怎会怪你,辛衣。错的是我,我总以为,你还是从前的你。却不知,那已经过去的,又怎能算做永远。” 辛衣身一震,转眸看他。他的注视,温暖如昔,眼里却多了淡淡的哀悯。 雪,渐渐大了起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一层层,象是裹了寒霜白纱。 一名青衣侍者走过来,低低地劝道:“殿下,夜已深了,雪又大,还请殿下早些回宫。” 杨昭点点头,叹道:“是该走了。” 那声轻轻的叹息,象是落在辛衣的心里。他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朝落雪深处走去,辛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闷闷地,一阵阵的痛。 青衣侍者落在了后面,顿然间,他回首望向辛衣,停下了脚步。 雪光映在他转过的脸上,辛衣正好看清了他的脸。 “你……” 就在她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青衣侍者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扑了过来。辛衣迅速地变换身形,耳边寒气掠过,躲过刀光,转身去拿马鞍上的剑,刹那间,剑动神走,与来人过了数招。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数次行刺于我?” 辛衣厉声喝道。 青衣侍者冷冷一笑,忽然长袖一动,一股轻烟自他袖拢中发出,辛衣身形一滞,被逼俯下了身,电光火石间,只闻四下忽忽风响,来势凶猛。 “小心!” 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辛衣牢牢护住,扑倒在了雪地里。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停了下来,辛衣的脑海中象被抽空了一切,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她颤抖着抚上他的身躯,再抬起手,却见那满手的鲜血,红的那样惊心。 “昭……” “不————” 只缘未到断肠处 “什么?暗器上有毒?” 辛衣浑身颤抖了起来,直直注视着面前的人,面色苍白。 只听那宫中来的侍者哽咽着答道:“说是新伤触动了旧疾,再加上毒物侵身,眼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汤药无用,太子殿下,眼看就要……” “你说什么?再敢胡说,我要你的命!”辛衣一把扯过那侍者的衣襟,掐住他的咽喉,一点点收紧,眼睛红的吓人。 侍者吓得直哆嗦,又叫不出声,吐不出气,一时间差点昏死过去。 一旁的宇文述连忙拦下辛衣,高声道:“辛衣,你冷静点。你就算杀了他,也不会使太子好起来的。” “爷爷,他们胡说,昭哥哥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辛衣喃喃说道。 宇文述脸上闪过怜惜之色,轻声道:“辛衣,你去见见殿下吧。” 辛衣抬起头,眼睛里雾蒙蒙的,竟有莹然水光闪动。 昭阳殿外,跪了一地的人,隐隐有压抑的抽泣声自内室传来,辛衣随着那青衣的侍者步上白玉的香阶,一阵风而过,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自天空坠下,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宇文将军,请。”侍者一边低声而禀,一边抬手掀起那银平脱花鸟的屏帐,让辛衣走了进去。 落寂的帝王就坐在外室的软塌上,他的面前,跪满了一地的太医,个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地上,瓷器古玩的碎片,散了一地,琉璃般的光泽,碎成片片。 一夜之间,杨广竟似突然苍老,那些原本的踌躇满志、雄心万丈,忽然间都消逝怠尽,除去光鲜的外表,帝王的骄傲,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 “是你……”杨广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似有深深的倦怠,喟然长叹道:“去罢,昭儿他,想见你……” 低头转眸间,她分明看见他的脸上有大颗的泪珠滚落,落在那明黄色的锦袍上,瞬间便渗了进去。 内室中,南阳仆在杨昭的身侧,早已经泣不成声。她望见辛衣,浑身一震,蓦地站了起来。 “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太子哥哥怎么会这样,都怪你!”她一拳拳打在辛衣身上,最后却哭着扑倒在她肩上,“怎么办,辛衣,现在该怎么办啊?” “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辛衣走过南阳,一步步朝着病榻走去,每迈一步,却如有万钧,那般沉重,那般缓慢。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却如同走过了长长的一生。 檀香床上,那明净如玉的男子,吃力地睁开眸子,抬眼望向她,唇角轻轻钩起,笑容如三月的细雨,绵绵而落。 “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再一次地冲上来,为什么你这样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你要这样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为什么…… 南阳不知道何时候已经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殿外,鹅毛的大雪纷飞漫天,呼呼的北风拍打着窗弦,声声如泣。 “傻丫头,哭什么呢?”杨昭手腕轻轻抬起,似乎想抚上她的发,却怎样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辛衣一震,转眸看他,展颜笑,“我怎会哭……”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急忙伸手去擦拭,谁知道越是掩盖,那流下的泪便越发汹涌,她捂住脸,那滴滴泪珠便从指缝间流出,落进了她的嘴唇。 原来,这便是眼泪吗? 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痛楚,一滴滴,一点点,自心底无声流出,落进嘴里,却是那样的咸,仿佛,那滋味,就该是悲伤的味道。 曾经,她是个不会哭泣的孩子,哪怕经历怎样的悲撼,她也不会流下一滴泪。 可是,她还是错了。 原来,她不是不会哭泣。 只缘未到伤心时,何来双泪如珠涌。 “辛衣,你看那窗外的白雪,今年消融,明年还会飘落。生老病死,亦如此,似落叶繁花,周而复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轻声说道,目光还是如往日那般温润明净,看不见一丝尘埃。 她抬眼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胸口却是跟着一痛。 他抬起眸子,温柔地望着她,轻轻笑道:“辛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辛衣说不出话,泪水悄然涌上。 她怎么能忘记,那个绚烂的夏日,那个立在蔷薇架下的少年朝她微微一笑,清晨阳光柔柔地撒在他脸上,说不尽的翩翩风姿、神采如玉。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呢,却偏生得天不怕地不怕,连一向刁蛮任性的南阳,在你面前也服了输。”他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容,宛如潺潺溪水,轻轻流淌:“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吗?就好象整个天地都在你的脚下,就好象整个苍穹也盖不过你的羽翼。那般的……熠熠生辉……” 辛衣听着听着,泪水无声滑落,湿了鬓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便开始有了你,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夺帅,看着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看着你一步步离开我身边……” 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那般温柔,却又那般无奈。 第62章 “明明自己什么不如你,却总想着去保护你,我,是不是很傻呢?” 她拼命地摇着头,连珠的泪,不断地从脸颊滑落,怎么也停不住。 “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对不起她,我的妻,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他的眼睛,深黑如墨,看不见一丝光亮,“今生今世,我已注定负她,只求来世,还她一片情。” “昭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只要有我宇文辛衣在,他们就绝不会受人欺负。” 他轻轻叹了一声:“多谢你。”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还记得吗,我们还要去看遍那天下的美景,踏遍这青山座座,望尽这繁花流云。” “看遍天下美景,踏遍青山座座……”他唇角的笑愈发柔和起来,“听起来,真美啊……” 他眼睛合上片刻,又缓缓张开,道:“我忽然觉得好累,想睡一会,你,会离开吗?”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那也不去。”辛衣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杨昭微微一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最后的笑,仿佛夺尽了世间的所有光华。就象烟花般蓦然绽放,又匆匆消逝,再也寻不见,那最初的模样。 长长的丧钟,在宫殿中响起,回荡着,盘旋着,一声声,一下下,如泣如诉,寄托着亲人们的哀思。 辛衣从昭阳殿走出,举目望去,只见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她的心,却已经感觉不到悲喜,只是迈开脚步,无意识地朝前走着,慢慢地,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蜿蜒着,不断朝前延伸。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的耳边再也听不到哭声,脸上也没有了眼泪,蓦然抬首间,只见那经冬的落木纷纷而来,披落肩头,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她湮没。她脚一软,跪坐在了雪地中。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处处都似有他微笑着的样子。 “你一定是辛衣吧,我曾听父亲提起过你。” “南阳都没有朋友,你能来陪她玩,那再好不过了。” “辛衣,这是父皇赐给你的竹叶清,饮下此酒,愿你此番出猎能夺得头功。” “好端断的怎么会打起来的?你……真的没有伤到吗?” “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不要冲到前面。有危险时,要记得先保护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这天空这样辽阔,天地这样宽广,正是你展开羽翼,尽情翱翔之时。我的辛衣,还是长大了。”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辛衣将头深深埋在身体里,蜷缩着,贴着那冰冷的雪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畔边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将她抱了起来,紧紧拥在了臂弯中,那样用力,那样怜惜。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耳听着他的心跳声,僵硬的身子渐渐温暖了起来。 “笨蛋!为什么就这样躺在雪地里。为什么,你就不能爱惜自己。” 她微微地睁了睁眼睛,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看见满天氤氲的水气。 他大声地责骂着她,一边用力地收紧了臂弯,将那呼呼寒风挡在了外面,大步往前走去。辛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又合上了眼睛,泪水无声无息从紧合的眼敛中淌出,滴在她的心中。 辛衣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塌上,身上盖上了厚厚的被裘。床头坐着的人,却是扶风。 “师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你醒了。”扶风伸出手试探着她的额,眉微微一皱,道:“还有些发烫,待会再服一剂药便可好了。” “我……怎么了……”她有些迷惘地问道。 “你在雪地里昏倒了。”扶风轻轻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凝眸望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怜惜与疼痛。 辛衣陡然一颤,刺客,刀光,鲜血,杨昭唇角淡淡的笑……一幕幕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又记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 “昭!”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蓦地坐起身来,“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辛衣,他已经死了。杨昭,已经不在了。”扶风双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一字一句说道。 她的身体瞬时僵硬了,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透明人。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她眼中浮出了薄薄的水雾,身体轻轻地颤动起来,慢慢地,投进他宽厚而温暖的怀中。 他紧紧地拥着她,眼眸中的寒冰缓缓散开,露出点点光芒,温暖而动人。 “师父,我要报仇!” “好。”他只淡淡回答道。 “害死了昭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我要他们,十倍还之。” —————————————————————————————— 宇文化及刚刚在椅上坐定,拿起茶杯,便听见门吱呀一响,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少年,慢慢逼近。 她的身上裹着玄色的披风,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霜雪般孤清的面容,苍白而冷酷,眼底却似有两簇幽幽火焰,跳跃着,闪耀着,混合着仇恨与倔强,直直叫人心寒。 “辛衣?”宇文化及一怔,“你……” “父亲,我要使用夜影的力量。” “夜影?”宇文化及眼底闪过一道异色。 夜影,乃是宇文家暗中训练的一批死士,专门用来铲除各种与宇文家敌对的势力,行事毒辣而决绝,凡落在他们手中的人,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辛衣素来厌恶他们的手段,而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求之。 “我需要夜影,替我追查刺客的真相。” 宇文化及唇边现出冷冷的笑,自怀中掏出一块碧绿的令牌,交到辛衣手中,道:“找到真相,你又当如何?” 辛衣手中紧紧握着那令牌,面如寒霜,决声道:“一个不留,杀。” 宇文化及站起身来,逼视着她,慢慢地点头,道:“辛衣,你终于不再心软。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三日后,洛阳城内接连出现数起灭门惨案,死者家中无论妇孺孩童,全数不留活口,手段之残忍,另人发指,可是无论官府如何追查,都找不出丝毫凶手的痕迹。仿佛那杀人者,是自地狱中走出的恶魔,而非人类。一时间,街坊间议论纷纷,到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此后不久,朝中有数十位官员突然辞官而去,却都被发现在还乡途中离奇死亡。于是,市井中的传闻愈演愈烈,说此乃是天亡大隋,先降凶兆以世间。各地的盗贼因此气焰更胜,更有各股新兴势力应运而生,其中,有一路反军逐渐强大,接连吞并了周围的几支反隋势力,接揽四方豪杰,声焰日炽,挂旗号曰——瓦岗寨。 “主上。” 王世充跪倒在地,对着面前的人,低声叫道。 月光,慢慢从窗外照进,落到那人身上。风乍起,玄衣翻飞,他不羁的黑发覆满衣襟,风仪好似秋月,容颜有如冰雪,眸子里却满是冷漠与孤寂。 “我按照主上的吩咐,助那些从宇文家的杀戮下逃脱的人,刺杀宇文辛衣,现今一切都已经办妥,不知主上现下可否兑现对我的承诺。” “你做得很好”,他轻负双手,唇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笑容,道:“你自然该得到你所想要的。” 只见他长袖一挥,空气中有暗香涌动,王世充刚刚抬起头来,脸上一惊,还没开口,便已经软软倒在了地上。 “从此后,你再不记得我,你所做过的一切,也将随之消去。” 他冰冽的声音,冷冷在空中回荡,有如魔咒般,钻入人的四肢百肺,噬骨剜身,无法抗拒。 屋里的油灯,复又明了起来。 冷风轻轻拍打着窗弦,那玄色的身影却早已经消散不见。 宇文府,西厢阁。 扶风静静地立在辛衣的床前,凝着她熟睡的面容,轻轻长叹一声: “辛衣,如果你知道真相,可会怪我……”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她的发……轻柔而怜惜,“可是,我唯有如此,方能助你……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梦中的辛衣,仿佛有所感觉,眼敛一动,醒了过来,刚与对面的人一对上,迅速自枕下抽出匕首,只见那黑暗中寒光一现,利刃已经搭上了他的颈。 “谁?” 他的身影全在黑暗中,眉目逆了光影,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有那一阵阵熟悉的气息自他身上传出,包围着她,无声地化解着她的敌意与戒备。 “师父?”她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做声,却将她紧紧进了怀中,那样用力,仿佛想将她整个人融在自己的怀抱中。 茫茫的夜空中,似有歌声隐隐而来: “最好不相见,免我常相恋。 最好不相知,免我常相思。 …… 悠长的歌声,和着那数不尽的郁郁流年,过往云烟,流淌而来。 那逝去的,有人已经遗忘,有人却难以忘记。 就象是有人还固执地逗留于原地,有人却已经走过千山万水,再不回头。 故事,也许总有结局。 命运,却才刚刚开启。 (第二卷完) 小高又被欺负了 话说,那日小高偷看辛衣洗澡,从几丈高的墙上摔下来,又被一群野狗追杀,弄得是伤痕累累,好生凄惨,接连躺在床上休息了半个月,身体也不能动弹,一肚子的怨气无从发泄,跟着,脑子自然也就运转得格外卖力。 第63章 “那家伙,一定是个女人,否则,怎么会三更半夜让一个姑娘家进她的房间。” “没错,她一定是个女人,那身子,我一抱就知道了,那样柔软,那样玲珑有致……” 某人想着想着,头脑中渐渐开始浮现出一些不纯洁的画面。 “可是,他说自己就要跟公主联姻,那启不是要娶一个女人?女人能娶女人么?” “而且,她如果是女人,怎么可能接连打败我几次,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女人,不可能,她不可能是女的,一定不是……” “但她要不是女人,那我怎么办?”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憨小子罗士信前来探病,一见面,就欢欢喜喜上前高声问候: “高大哥!病好点没有!我来看你了。” 这死小子,嗓门还真大。高子岑揉揉耳膜,一边狠狠瞪了他几眼,只是点点头,并不搭腔。 罗士信那里知道他心里正不高兴,自顾自地嚷道:“真可惜啊,要不是你生病了,今天就可以跟我们一切去喝酒了!” 高子岑懒懒瞥他一眼:“有酒喝就这样高兴?” “那当然,今天可是将军请客啊,他从醉仙坊里买了几十坛好酒,说要和兄弟门不醉不归。哈哈。你说说,有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去啊。” “什么?”高子岑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却把罗士信给吓了一跳。 “她……要和你们喝酒?”高子岑眼睛里腾地升起了一把火。 “是啊。”罗士信傻傻点头。 “我也要去!”高子岑一掀被子,就要往地下跳。 开玩笑,这个家伙要是真的喝醉了给人家占去了便宜可怎么办,管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反正自己就是不放心就对了。 “可是,你的病……” 话还没说完,只见高子岑捂着臀部,僵在了当儿,脸上表情好生难看,两道眉毛已经扭成了蚯蚓状。 岂有此理,都躺了这么多天了,这个伤怎么还没有痊愈,这叫他如何去见人,真是丢脸到家了。高子岑郁闷地想道。 “高大哥,我看你还是好生歇着吧,你想喝酒,我下次给你带来。” 面黑如锅底的高子岑又被罗士信给弄回了床上。 “放心,我一个人就能把将军给喝倒了,哈哈,我一直想看看将军喝醉酒是什么样子!” 罗士信正在大笑中,忽然身体高高飘起,“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墙上。 昏了。 高子岑收回拳头,冷冷笑道:“你——敢——,她喝醉酒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醉仙楼里,已经酒过三巡。 众将士以辛衣为主,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好不痛快,只听那满室的笑嚷声,划拳声,打闹声,不绝于耳。 辛衣酒品非常之好,敬酒必喝,而且都是一碗到底,绝不偷功减料。众人见她越喝越精神,都暗暗称奇,上前敬酒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来来来!将军!我老钱和你喝一杯!”钱士豪大笑着伸过碗去,辛衣扬眉一笑,正要接过,忽然面前伸出一只手臂,硬生生将那酒碗夺了过去。 “我来!” 辛衣和钱士豪同时一楞,眼看着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子,将那碗酒一口喝干。 “高子岑!谁让你多事了?”辛衣一拍桌子,“人家敬我的酒,你抢什么?” 高子岑阴着脸瞪她一眼,道:“少爷我就是喜欢喝敬别人的酒,怎样?” “你!”辛衣被他气得差点想轮拳头,却被一边的钱士豪拉住,道:“哈哈,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那杯就让小高喝了,我就再敬你一杯好了,来来来!” 谁知满慢的一碗酒刚伸过来,却又让高子岑给抢来喝掉了。 辛衣双拳握在了一起,身上寒气顿重,钱士豪忽然打了个冷战,赶紧后撤。 “将军!该到我们敬你啦!” “你可都要喝完啊!” 只见几个小兵围了上来,嬉笑着举起碗来,还没等辛衣开口,高子岑已经出手,只见他几个仰头,面前的几碗酒顿时见了底。 那几个小兵目瞪口呆地望着空碗。 高子岑轻哼一声,潇洒地一甩头。 辛衣脸黑如墨,一言未发,却开始慢慢卷衣袖。 令人胆寒的杀气,渐渐在酒楼内弥漫开来。 可是某人却仍毫无自觉,自顾高声道: “还有么?谁还要敬宇文辛衣的,小爷我都一并解决了!” “高—子—岑——”辛衣忍无可忍,终于出手:“你给我去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高子岑倒在了桌上。 辛衣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她可还没有出手啊。 众人楞楞地看着他们。 “高子岑!你给我起来!居然给我装醉!”辛衣大怒,想她一拳还没有打下去,对方居然就醉倒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啊。 她提起高子岑的衣领,左右摇晃,谁知那小子就象死猪一样,是一动也不动。 “起来,起来!听到没有!” 又是一阵蹂躏。 高子岑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辛衣刚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秒钟她的身体忽然被人紧紧抱住,整个人顿时僵硬,动弹不得。 “高子岑,你给我放手!”她面红耳赤地吼道。 “不许醉,给我起来啊!” 高子岑用力抱住辛衣的身体,动也不动。 “你们,给我过来把他给我弄走!” 辛衣又是一声大吼,周围看热闹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去拉高子岑,可是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他拖离辛衣的身体。这小子,原来喝醉酒会这样奇怪,只是,他抱谁不好,为何专挑这个快要气炸肺的大将军抱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 辛衣忍无可忍,轮起拳头,狠狠一拳砸过去,这一次倒是把高子岑给砸醒了,只见他醉眼朦胧地看了辛衣半天,忽然往前一扑,抱住辛衣的脖子,叫道:“美人,给大爷我香一个!”接着,又闭眼不动了。 辛衣再次石化。 片刻之后,只听醉仙楼传来一声惊天惨叫,一个人影直直从二楼飞出,重重落在地上。 “高子岑,我杀了你!” 众人默哀中。 于是乎,可怜的小高又在床上多躺了半个月。 ————————————————————————————————————————— 眼看春暖花开,小高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伤口痊愈了。 于是他又开始思考辛衣到底是男是女这个问题。 “你说,有什么事是男人能做,女人不能做的?”某日,小高虚心向人求教,求教的对象正是上一回被他无辜pia飞的罗士信。 罗士信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很多啊。” “比如说呢?” “男人可以长胡须,女人不可以。” “还有呢?”小高皱眉。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可以。” “还有呢?”小高黑脸。 小罗冥思苦想中。 “男人可以当爹,女人不可以。” 于是乎,小罗再次被小高残忍地pia飞。 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罗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男人可以喝花酒,女人不可以。” 高子岑眼睛一亮,大喜过望,用力按住罗士信的肩膀,笑道:“有道理!” 可怜的小罗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决定了!” 罗士信有点怕怕地望着他道:“你决定什么?” “我决定要约她去逛青楼。” 罗士信还在拼命想这个“她”到底是何人时,高子岑已经奸笑着走开。 “你说的好地方,就是这里?” 辛衣咬牙切齿地望着面前金光闪闪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倚红楼,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我可没有骗你啊。这里绝对是洛阳城里最好的温柔乡,里面的姑娘,个个都是国色天香,才貌双绝,万里挑一。你说,还能找得出比这更好的地方吗?(奇*书*网.整*理*提*供)”高子岑斜眼瞥她一眼,说道。 “这么好的地方,你自己去享受吧,恕不奉陪!” 辛衣转身便要走,却听得后面一声大喊:“等等!” 她悻悻地转头望他,“你还想做什么?” “莫非,你是怕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怕?”辛衣眉一皱,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哦,我几乎忘记了,我们的宇文大将军好象很不喜欢青楼楚馆,真是奇怪啊,明明是正常男人都会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偏偏有人会害怕成这样。”高子岑大笑起来。 辛衣狠狠瞪他,忽然大步往前走去,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去就去,谁怕谁!” 大话说早了。 辛衣刚刚走进楼里,还没张口说话,便已经被涌上来的女子给包围。 “你、你们……” “这位少爷,是第一次来我们楼里吧。” “公子,就让小玉伺候你吧,包您满意。” “嘻嘻,公子怎么脸红了?” “公子真是长得俊俏啊……” 辛衣只听得满耳的娇娆燕语,满鼻的香粉胭脂气,身上象是被数条水蛇缠住,怎样也挣脱不出,一时大窘起来。 却听那边高子岑高声道:“你们好好帮我招呼这位公子,伺候的好的,本少爷今天重重有赏。” 话音未落,辛衣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红红绿绿之中,远远的,传来一声大叫:“高子岑——你、你……” 高子岑阴阴一笑:“我看你今天还能忍多久。” 第64章 一转眼的功夫,可怜的辛衣已经坐在雅室的一张大桌前,面前围满了女子,只见她们有的拿酒杯不停劝酒,有的剥了葡萄用樱桃小口含着往她嘴里送,有的干脆钻进她怀里,用手钩住她的脖子,媚眼如丝。 “你们都给我走开!我乃堂堂的大隋将军,启容你们如此……” 话未说完,已经被众美人的一阵娇呼声给淹没: “哗,公子原来你是大将军啊,怪不得生得这样俊朗非凡。” “奴家最爱的就是神勇的将军了。” “我也是,将军……” 辛衣满脸黑线,完全被这些激动的女人打败。 高子岑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一手揽了一个美人,悠然地喝酒看热闹。 辛衣先是拼命使眼色瞪他,见他没反应,又拼命在胭脂阵中挣扎了片刻,无果,只好又看向高子岑,眼中的光芒凶狠地几乎可以杀人,可是高子岑根本就完全无视。 “好啊!你胆敢这样看我的笑话,高子岑,你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辛衣狠狠想道,忽然正起身来,抱住面前一个女子,用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大家不要挤,慢慢来,给本将军我香一个。” 眼家得美少年忽然“赏吻”,众美人一边尖叫,一边争先往前凑。 高子岑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辛衣左一口,右一口亲在美人脸上,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眼睛里却象是点燃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烈焰汹涌。 忽然,只听一声大喊传来,将室内所有的喧哗压下: “都给我住手!“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去,却见高子岑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拨开一群群的女子,一把抓过辛衣,拖到面前,大声道:“谁让你亲她们的?” 辛衣莫名其妙,道:“我为何亲不得?” “我说亲不得就亲不得!”高子岑冲她一阵大吼。 辛衣脸又黑了,拳头握了起来。这小子,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只见高子岑又回过头对着那一群吓呆了的美人嚷道:“你们,都给我回去洗脸!听见没有!好好洗干净,谁要是敢留下一点她的味道,本少爷就灭了谁!” 众人“哇”的一声尖叫,赶紧四下逃开。 高子岑这才满意地回头,对辛衣道:“我们走吧。” 辛衣不动,冷冷看他,说道:“好玩吗?” “咦?” 高子岑刚想点头,忽然脑子里“轰”的一响,身子直直穿过窗户飞了出去。 “你给我去死————” 于是乎,可怜的小高又继续过上了养伤的日子。 辛衣女装一夜游 某日,南阳闲极无聊,来到宇文家闲逛。 是时,辛衣正在后院练习骑射,只见她纵着俊马在场上不停地绕着圈儿,挺身凝眸,扬手拉弓,箭箭直入靶心,形容潇洒,英姿飒爽,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南阳在一旁看得两眼直冒桃花,心内忽然冒出了一个无比邪恶的念头。 “辛衣,辛衣。” 好不容易待辛衣跳下马来,南阳赶紧凑上前去,笑咪咪地朝她连连招手。 辛衣背脊一凉,打了个寒战,赶紧退后几步,警惕地望着她道:“做什么?” “你怕什么嘛,我又不是妖怪。”南阳翘着娇唇,不满地往前走几步。 “看你这样子,一定没有什好事。”辛衣斜瞥她一眼,就要闪人。 南阳见她要走,赶紧一手扯住她的袖子,笑道:“好辛衣,今日是洛阳花灯节,入夜后我们一起结伴去西市观灯看热闹,好不好?” “不好。”辛衣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谁知道这丫头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我们去游湖好不好?” “不好。” “那去醉月楼看戏?” “不好。” “去西市看杂耍?” “不好!” “那就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不好!”辛衣刚答完这句,当即感觉到不对劲,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南阳哈哈大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只好哪里都去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赖帐啊。” “你——”辛衣用手指着她额头,狠狠一戳,怒道:“胆敢对我耍花招,少爷我就是不去,你奈我何?” 南阳捂着红红的额头,呜呼一声,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鼻子一酸,哽咽道:“人家只是想你陪我去看看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在宫里没有人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多么可怜,多么寂寞,多么孤单,多么悲惨……” “停、停、停!”辛衣满脸黑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那你答应我了?”南阳眼巴巴地望着她,露出象小狗一样无比渴望的神色。 “由你了,由你了!”辛衣看着那可怕的眼神,身上又打了个寒战,赶紧点头。 南阳一蹦三尺,变脸如闪电,那里还看得见半分可怜的模样,大喜道:“好啊!好啊!”说着却又朝屋外跑去,嘴里一边叫道:“你等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辛衣纳闷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还是上当了。” 一柱香的功夫,只见南阳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一个大包,往辛衣怀里一塞,笑得灿烂无比。 “这是什么?” “哈哈,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辛衣拿起包刚要打开,却被南阳连包带人一起拽进了房间。 “这可是本公主送给你的新衣服,换好了和我一起去看花灯。” 片刻,只听屋子里传来一阵骚动。 “这……这是什么……” “哈哈,不要那么激动嘛,不过是一套女装而已。” “我不穿!” “别那么小气嘛……” “我、不、穿!” “就穿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而已啦……” “我~~不~~穿!”听声音某人已经处在抓狂的边缘了。 “宇文辛衣,本公主命令你……”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南阳直接被pia出了房间。 “宇文辛衣,你别后悔……” 继续pia飞。 某只摇摇晃晃爬回来,“不要逼我使绝招。” 我pia! ==(老大,你pia够了没有?) “哼哼!好罢,你不想穿也可以,那我就只好一个人走啦!” 屋内沉默了片刻,“慢走,不送。” “我反正无聊,干脆就去军营逛逛去,找你的哪些个什么兄弟们聊聊天,谈谈心。” “……”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的,我嘴巴一向都很严,当然,如果有什么意外,那一定是不小心,哈哈,不小心。我一定不会不小心告诉他们你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不小心知道他们伟大威严神勇英武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女子,一定不会的,你放心。” 南阳贼兮兮的笑着,抬脚便要往外走,只听屋内传出一声爆吼:“你给我滚回来。” “哈哈,成功。”南阳眼中亮光一闪,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一柱香烧完、两柱香燃尽,三柱香上炉…… “我说,你到底穿好没有啊?”南阳等得几乎要上前砸门了。 只听房门一响,辛衣黑着脸走了出来。 望着面前的人,南阳脑中“轰”的一响,直接从台阶上重重摔在地上。 “你这是什么反应!”辛衣咬牙切齿。 “你……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不是你给我的衣服吗?” “天啦!”南阳仰天发出一声哀号,“好好的一套女装被你穿成什么样子了?谁告诉你亵衣是穿在半袖的外面的,还有罗裙,前后内外你也不懂分吗?还有襦衣……宇文辛衣你给我重穿!”说罢一脚把辛衣原封踢回房内。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 “这次呢?” “重穿!” “现在呢?” “重!穿!” “这回呢!” “再重穿!” 又过了n个时辰,辛衣“碰”的一脚踢开门,黑着脸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怒吼道:“你要是再敢说一句重穿我就直接把你踢回皇宫去!” 只听下面久久没有回音,辛衣有些惊讶地举头望去,却见南阳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目光呆滞,神色恍惚,一副中邪的样子。 “喂,你……”话未说完,忽然见南阳“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往前一个猛扑,抱住她的身体,大喊一声:“神仙姐姐啊!” “啊——” 辛衣慢慢收回拳头,看着那个被她pia到半空的人影,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来,一边拍拍衣服,便要迈步走开,谁知刚一抬脚,已踩中裙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耳边传来一声巨响,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上。 “混蛋!这是人穿的衣服吗!” —————————————————————————————— 衣服穿好,罗嗦发完,已是月上柳梢头,夜色满城都。 于是乎,两位水灵灵的大美人开始出门逛花灯去也。 话说美人出门是非多,这绝对是真理。 要是有人长成某人那样,还完全没有自觉,而且出门祸害众生的,那绝对就是男人的灾难。宇文辛衣嘛,正好就是某人,嘿嘿。 只见两人娉娉婷婷,以姗姗莲步,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还未走到西街,却已经酿成了数起人间惨剧。 第65章 “好标志的美人啊!” 西首来了一人。华服、玉冠、折扇、猪头长相、猥亵神态,人还没近,口水先流了一地,完全标准纨绔子弟形象。 “美人,跟大爷我回府吧,包你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 一语未尽,只见辛衣眼皮也不抬,酷酷的一拳挥出,纨绔子弟顿时从朱雀大街飞到了火星,成为穿越大气层之中国第一人。 “哼!竟敢当街调戏本将军,给我去死!去死!”辛衣拉起衣角擦擦拳头,狠狠吐出一句话。 “啊,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绝色,美人,敢问芳名、婚否、三围……” 辛衣脸上一阵抽搐,抬起脚,看也不看,听声辨位,用力一踹,好一招“洛阳无影脚”,眼看某色狼成功转型为嫦娥二号,直直冲上云霄,不复归兮。 “小娘子!请暂时停下你那婀娜的步伐,让少爷我……” 辛衣头上火光一闪,举起路旁一快大石用力砸过去,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过后,某公子已当场人间蒸发。 南阳捂着胸,两眼冒光:“哇!辛衣,想不到你穿女装也能做这么帅的动作。” “哼!” 辛衣酷酷的一挥袖,刚要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又光荣的踩中裙摆,“碰”的一声,漂亮地以“大”字型趴倒在了路中央。 “姑娘,你没事吧?” 旁边伸过一只手臂要扶她起来,辛衣忍无可忍,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劈去,如排山倒海,汹涌而去。 “我有事没事要你这只色狼管,给我去死!” “咦?” 电光火石间,那一掌竟然落空了,再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却不是李世民是谁。 辛衣只看了一眼,脑子里“轰”的一响,接着又一头栽倒了在地,专心地以面贴地,再不动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辛衣的背脊微微的颤抖起来,仿佛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这位姑娘好象病得不轻,需不需要去请大夫?” 辛衣脸完全黑了。 南阳在一旁几乎已经笑地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上前扶起辛衣,用袖子遮这她的脸,朝李世民笑道:“没事没事,她这是老毛病,一天必定要摔上几跤,多摔几次什么病也都好了,哈哈。” 李世民剑眉一皱,又将视线投向辛衣。 辛衣大半的脸已经被袖子遮住了,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两只眼睛,南阳完全无视那双眼睛里不断地吐出怒火和凶光,笑嘻嘻地冲她做着鬼脸。 “真的没事吗?” “都说没事了!你少罗嗦!”辛衣一声咆哮,几乎想一脚将这个反复纠缠的臭小子踢到天边去。 “等等!姑娘!我……”李世民还待说话,辛衣却已经臭着脸,一手扯了南阳,大步朝前走去。 过了片刻,南阳捅捅她,悄声道:“辛衣,那个帅哥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呢。” “不许回头看他!”辛衣没好气地答道,自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她们身后,见她转头,当即对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辛衣脸一黑,刷一下又把头扭了回去。 “你认识他啊?”南阳好奇地问道。 “……” “可他好象认识你啊。” “……” “莫非,他喜欢你啊?” 某人拳头一握,杀气顿现,南阳浑身一哆嗦,赶紧住口。 如此,两方人马一前一后行了数条街后,辛衣终于忍不住了。 只见她转过身,直直走到李世民面前,(当然,脸还是用袖子遮着的),头一昂,道:“喂,小子,你一路跟着我们想做什么?” 李世民一楞,既而展眉一笑:“姑娘,你误会了……” “哼!登徒子!”完全鄙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姑娘,你听我说……” “下流!”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竟然尾随良家女子,意图不轨。回去就和他绝交,老死不往来! “姑~~娘~~” 小李完全黑线。 “无耻!” 小李忍无可忍,忽然大步往前一跨,朝她俯下身去。 “你、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 只见他低身从辛衣衣裙上扯下一个东西,在她面前一晃,道:“姑娘,我想你搞错了,我之所以跟着你,是因为刚才你摔倒在地的时候把我身上的玉佩也给扯下去了。” “玉……佩……” “这可是我家传的玉佩,丢不得。要不然,我才懒得跟在一个黄毛丫头后面这么久!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嘛!” 李世民收起玉佩,英眉一挑,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然后骄傲地转身走开。这家伙,果然是只孔雀。而且是一只超级魔鬼的孔雀! “我……杀了你——” 辛衣恼羞成怒,南阳赶紧死命拖住她,劝道:“冷静啊,辛衣,冷静!” 对方好歹是个大帅哥,她可不要眼睁睁看着他被辛衣当场分尸。 “你瞧,那边好热闹啊!我们去看看,哈哈,走走走!” 南阳好说歹说,终于暂时转移了辛衣的怨念。 两人钻进人群,这才发现里面正在进行擂台比试。 只见台上一个青衣男子掌风呼呼有力,不多时便将对手打下擂台。南阳两眼冒光:“哇,好厉害啊。” “哼!雕虫小技。”辛衣不屑地一偏头。 只见那男子趾高气昂地望着台下,傲声道:“还有人敢上来么?” 当即又有几人爬上台去,接受挑战,却不到几个回合招便败下阵来,于是青衣男子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仰天大笑道:“看来这洛阳城内再无能人,今晚我这个擂台王是当定了!” “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想称王,哼!垃圾。”冷不防台下传来一声冷冷的讥诮。 青衣人脸一子下绿了,大声道:“是谁?有种给我上来!” 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负手立在他面前,斜睨着他,骄傲得紧。周围的喧嚣声,顿时静了下来。 “美……人……啊!”良久,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感慨,如一颗小石子引发了层层波澜,最后引发成惊天巨浪,人们争先恐后地朝擂台涌去,抢着看擂台上的绝世美人。 “你到底打还是不打?”辛衣对着面前那个狂喷鼻血的青衣男子,一声狂吼。 “美人,我怎会舍得打你——” 辛衣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踩在脚底。 “哇!神仙姐姐好厉害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还有人吗?” “我!我来……” 辛衣话音未落,却见一群人争着涌上擂台。 “不是吧,你们……哇——” “高大哥,高大哥,快点看啊!”擂台附近的一家酒楼临窗的桌子上,坐了两个少年,却正是罗士信和高子岑。 “看什么?”高子岑懒懒地瞪他一眼,却并不转头。 “美人啊,大美人!”罗士信死命拽他,要他往窗外看。小高无法,只得朝外胡乱瞥了一眼,“哪里有什么美人,胡说八道。” “不是啊,真的有,你看,擂台上。”罗士信的眼睛已经直了,呆呆的看着远处。 高子岑嗤笑一声,心想:“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在街上随便见一个女子也叫美人。不过,说到美人,还有谁能美过那家伙的?当然,前提是他肯穿上华丽的女装。没错,那家伙要是变成女人一定会迷死人。”想到这里,小高唇角钩出一个邪恶的弧型,脑子里又开始浮现一些不纯洁的画面。 “不如下一回,把她灌醉换上女装看看,嘿嘿。” “高大哥,高大哥!” “你这小子吵什么!”真是的,他正想得入神,偏偏被罗士信这楞头小子给搅了。 “高大哥,我怎么觉得那个美人,越看越象将军啊,当然我们将军是个男子,可是,说不定是他妹妹啊、堂妹啊、表妹啊,远房亲戚……” 正说着,旁边的高子岑忽然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高大哥,你做什么啊?”小罗惊吓过度,手中满满的一杯酒飞了出去。 只见高子岑身体几乎全部探到窗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只见那远处的擂台上,一个红装女子一脚将一个人踢下擂台,骄傲地负手而立,冷冷的月光和着绚烂的灯火落在她的脸上,清晰地显现出了那绝世的容颜。 高子岑目光一顿,身体如受雷击,表情当即凝滞了。 “高大哥,高大哥你怎么了?”罗士信战战兢兢地连喊他数声,却不闻回音。 忽然高子岑身体晃了晃,往下一栽,罗士信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听楼下传来一声惊天巨响。高子岑,竟直直从二楼掉了下去。 “哇!高大哥!” 可怜的小高,天天幻想着辛衣穿了女装站在他面前的样子,可一旦梦想成为现实,这小子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刺激过度,一头载倒,不醒人事啊…… 那一边,辛衣已经打得不耐烦,划起一掌,将擂台上的人全数扫了下去,冷笑一声:“全是鼠辈,好没意思。” 当下潇洒地一整衣襟,便要施展绝妙的轻功,飞下台去,忽然她脚下一滞,第n次踩上了裙角,身体直直从台上滑了出去。 台下的一群色狼急忙伸手去接,却见美人飘过他们,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形,稳稳地落进场外一个人的怀中。 “是你!”辛衣刚看他一眼,赶紧抬起衣袖捂住了脸。 第66章 李世民惊讶地抱着这个天外来物,好看的眉又是一挑,道:“原来又是姑娘啊,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啊。” “你——” “不过绝对是孽缘。”辛衣刚想开口,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几乎给活活气死。 “你、给我去死!” 辛衣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他脑门上,毫无防备的小李同志当场光荣牺牲。 我已经忍了你一个晚上了。 混蛋! 辛衣冷酷地从他“尸体”上踏过,还好心地补了一脚。 ———————————————————————— 从闹市回来,辛衣哭丧着脸来找扶风诉苦。 “可恶啊!师父!我这辈子再不要穿女装了!” 扶风含笑上下打量她,道:“为何不穿?” 辛衣气鼓鼓地扯着身上的那套女装,道:“这个什么玩意,谁穿谁倒霉。” “很美。” “什么?” 辛衣抬起头,却正好对上扶风琥珀色眸子,心中一跳。他说很美?师父说自己穿女装很美? “真的吗?真的吗?”辛衣一把抱住扶风的手臂。 扶风缓缓点头,修长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云鬓。 辛衣心里顿时象灌进了蜜一样,美滋滋的。 “恩,衣服很美,不过,不适合你,以后,再不要穿了。”扶风袖袍一挥,露出一个如冰雪般迷人而冷酷的笑容,转身离去。 “啊?” 辛衣如遭雷击,欲泪奔而去,刚一抬步。 “砰!” 又是一跤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万恶的女装,我恨你——————” 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凄凉的哀号声。 睥睨谁人不识吾 大业九年,七月。 太原。 太原古称“晋阳”,杨广少年时曾被封为“晋王”,视太原为“根本之地”,并在此地大行土木,建有晋阳宫。而今,光阴苒荏,昔日的翩翩少年已是九五至尊,而太原的留守也换成了唐公李渊。 太原府东、西、北三面环山,远远的就能看见太原的城墙,高高的矗立在地平线上,巍峨蔓延的群山宛如守护神般屹立于周遭,蜿蜒奔腾的汾河水自北向南横贯太原全城,城周四郊,绿野平畴河渠交错,远远望去,却是林在山中,城在林中,水在城中,楼在绿中。 有诗云:“一条碧带穿城过,十里青山半入城”,赞的正是太原的美景。 有道是:“冷在三九,热在三伏”,时下正值三伏天,描金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铺洒下来,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满城低低的细柳俯了腰身,随风轻轻飘动着。太原的风,是不大一样的,那扑面而来的感觉,既温柔又有力度,仿佛集中了北方汉子的粗犷和水乡女子的柔美。 出了西正门往北走,就是繁华的太原集市。这里虽不是洛阳京都,但其光景豪不逊色。只见那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满街熙来攘往的商旅与行人,操着不同的口音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叫卖着,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远远的,只听见鸾铃声声,清脆而响亮,转眼间,两匹马儿已自坊间拐入了集市,马到近时,已是渐渐放慢了速度,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缓缓而行。马上坐的,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着白衣,一个着锦衣。一个颦笑顾盼风神俊逸,眉宇间带着咄咄英气;一个目若灿星,形容潇洒。 这样的人物,一出现,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二公子,今日里这样早啊。” 不少人见到这二人,展开笑颜,争着上前打招呼,不过,寒暄的对象多是冲着那当首的白衣少年,语气恭敬而亲切。白衣少年颔首而笑,时不时答上几句话,他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就仿佛有万千阳光溶入其中,耀眼而张扬,几乎让人移不开视线。那上来招呼的人中,有市井小贩,也是走卒健仆,更有草莽豪者,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二郎,你还真是什么人物都结交啊。”一旁的锦衣少年见状,带着点嘲笑的眼神投到那白衣少年身上,道:“这太原城内的黑白两道中,可还有你不熟识的?” “交朋友难道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么?”转过了热闹的集市,白衣少年的神色似乎就带上了些慵懒,但眸子里那傲人的光芒却不减分毫,笑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锦衣少年挑挑眉,仿佛有些不以为然。 二人正说话,忽然听见路旁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一群人抡着拳头,叫骂着追赶着一个少年,正好将两人的去路给挡住了。 “别跑,该死的小贼,我看你下次还敢偷东西!” “捉住他,还敢跑,捉住给我往死里打,这个贱骨头!” 白衣少年刚刚勒住马,便见那少年一个踉跄倒在了他的马蹄前,后面追赶上来的众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几个白面的馒头自那少年身上滚落入泥土中,被无数双脚履无情地碾踩过去,很快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面糊。 只一会的功夫,少年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可他却只是咬紧牙关,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任人们打骂,脸庞上血污一片,掩盖了原本的面貌,只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眸子,从污垢中透出,带着些野性的狠劲。 白衣少年坐在马上,俯下头去,视线正好与他对上,心中却是微微一惊,只因为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瞳仁,不是黑,也不是蓝,而是罕见的绿色。那绿眸中透出来的光芒,桀骜而不羁,竟让他想起草原的凶狠的野狼,似乎随时会反扑过来,给对手以致命一击。 “住手!” 白衣少年剑眉一皱,跳下马来。 他身后的锦衣少年暗暗叹口气,他就知道这小子忍耐不住,又要管闲事了。 白衣少年的声音虽不大,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且足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一时间,众人都停下手来,望着这头。 “原来是二公子。”当首一个布衣中年人认出李世民,忙笑着迎上。 “王大福?”白衣少年只看了他一眼,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正是小人,难为二公子还记得小人的名字。” 白衣少年笑道:“我自然记得,王掌柜做的糕点,那可是太原一绝。吃过一次,哪里会忘记。” 王大福听得少年夸奖,面带喜色,忙道:“若二公子喜欢吃,我便差人每月都送些上府上去。” “这倒不必,我若想吃,便直接来你这里便是。” 王大福诺诺点头。 “这人犯了何事,你们要如此对他?”白衣少年目光投向下方。 “二公子,您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外乡来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沦落成乞丐,回不了家乡,我们以前见他可怜,还施舍过几顿馒头,可现在倒好,这小子干脆就将我们这里当成了他家的厨房,每天一来就自己伸手拿,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跑,好不恼人!”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微微抬头,探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污,目光却如刀锋一般冷冷划过,看不清一丝情绪的波动。白衣少年迎上他的视线,唇边的笑却更浓了。 “这小贼,不打不行,银子也不给,就想吃白食,那有这样便宜的事。” “对!对!打死他!” 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白衣少年懒懒的一挑眉,道:“不过是几个馒头,我当是什么大事。犯得着将人打成这样么?” “可是,二公子,我们也是小本生意,那里经得起有人天天来吃白食?” 话音未落,一锭亮闪闪的元宝便自空中落进了他的手中。 “这……这……”王大福眼睛顿时瞪大,惊疑不定地看看手中的元宝又看看那个疏狂贵气的白衣少年。 “以后他再来,就让他吃个饱。” “这是哪里话,我怎么能收二公子你的钱?” “你就拿着吧!”一旁的锦衣少年一边叹着气,一边斜睨那白衣少年,“你若不要,这家伙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来。”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一勒缰绳,飞身上马。 “小子!算你有福气,二公子肯为你出头,不然,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地上的那少年,慢慢站起了身,定定看着他,眸子里却是冷冷的,并无半分感激之情。 “我可以吃馒头了吗?” “咦?”王大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少年却已经径直走到馒头摊前,拿起几个馒头,大口咬下去。 “这、这……这小子……”王大福竟被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么? 白衣少年却不以为然,笑道:“你若走投无路,可来李府找我。” 说罢,马鞭一扬,与那锦衣少年绝尘而去。 马儿行过几个街口,在一酒楼前停下。两个少年撂下马,直接往二楼雅座而去。 “二郎,你终于来了。”只见一位姿貌瑰伟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亲切地拍拍白衣少年的肩。 “文静兄,叫你久等了。”白衣少年嘻嘻一笑,一旁的锦衣少年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前这两人,明明在年龄上可等父子,却偏偏以兄弟相称,完全乱了辈分。不过,这一向都是这家伙的作风:特例独行,我行我素。 “来来来,我来向大家引进引进。”中年男子忙将两人迎进去,向满室的人说道:“这位就是太原留守李渊李大人的二公子,李世民。这位是武卫大将军长孙晟将军的小公子,长孙无忌。” 第67章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这两人身上,那一声声“久仰”却是句句出自肺腑。 白衣少年李世民、锦衣少年长孙无忌、晋阳县令刘文静。 这三人,可谓为太原城内的风云人物。 其中,李世民最为年轻,却是一干人的首。这个俊朗疏狂的少年郎,在当地一向有好人缘。人人都知道,李家二公子好交朋结友,不管是三教九流,高低贵贱,皆可为兄弟。这样的豪情与爽朗,直可与当年的“孟尝君”相媲美。 今日,却正是刘文静的一群各地的旧友来到,邀约于此地,引进给李世民。 一时间,酒过三巡,众人谈论天下,行酒过拳,好不热闹。 正喝得高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乱,还夹杂有“哎呀”的叫唤声,又听楼梯有脚步声杂乱而上,众人皆诧异的回头望去。 只见那楼梯口,慢慢走上来一个人。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快,但很稳。他的脸上和身上尽是血污与泥垢,却掩不住那冷俊清晰的轮廓,他立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众人,绿色的瞳仁中看不见喜怒。 “是你?”李世民看见他,却只是微微一笑。 “你说我可以来找你。”少年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吃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从口中吐出,不紧不慢的,却有一种叫人窒息的压力。 “来皆是客,你请坐吧。”李世民一抬手,示意让跟在少年身后惊慌而狼狈的伙计退下。 少年也不客气,直直走过来,找了张椅子坐下,伸手拿了盘里的肉,张口便吃,也不用木筷。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长孙无忌歪头看他良久,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氏,姓什名谁啊?” 少年却并不理会,只是埋头吃着手中的肉。长孙无忌碰了一鼻子灰,汕汕转过头,却是狠狠瞪了那边偷笑的李世民一眼。 一时,众人都不再理会那古怪少年,自顾开饮畅谈起来。 “杨路兄弟,你刚刚从怀远回来,可听到战事的最新消息?”刘文静对左首一人问道。 那名叫杨路的人笑道:“若非家中有急事,我还真不愿这么早就从前方回来,如今正是战事激烈之时,四处皆是战报,诸位是要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 众人一怔,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却忽然抖了一下,大半杯酒泼出了出去,溅在衣服上。刘文静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对杨路道:“自然是想先听好消息。” 只听杨路道:“这个好消息嘛,就是东路军捷报频传。” “东路军?” “就是天宝将军宇文辛衣率领的那一路大军。” “宇文辛衣”这个名字一出口,空气中竟多了一份怪异的窒息。李世民停下了杯,原本疏朗的眉宇间竟多了一丝紧张,而那个一直埋头苦吃的古怪少年,也抬起了头,楞楞地看着杨路。 “却说那宇文辛衣小小年纪,确是个难得的将才,听说他率领的大军已经一鼓作气攻到高句丽的达毕奢城,与敌军展开激战,连连取胜,想来那破城之日,是指日可待啊。依我看,这平壤城,早晚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李世民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意。他就知道,那家伙,一定不会叫他失望。 “那坏消息呢?” 杨路眉头一紧,道:“除了东路大军外,其他各路军队都未占先机,与敌军陷入苦战,这三征高句丽,终局是胜是败,如今还真难说啊。” 一时间,室内又沉默了。 半响,才有人说道:“这宇文辛衣算其年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就算他从出娘胎开始修习历练,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人人都将他传得如此厉害,我却怀疑的紧,那些能令征战疆场多年的老将都落败的敌人,他凭什么就能击败,想来定然是传言多有夸大之词。”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样的人才,也是有的。”有人随即反驳。 “哼,什么英雄出少年,依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个仗着自己家的威名,得了这个将军之位,什么战功啊,将才啊,不过都是些宇文家编出来哄人的鬼话,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世民听到这里,面色顿时难看起来,眸子一沉,待要说话,却见对面那古怪少年忽然“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绿色的眼眸闪过一抹厉色,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死死掐住那说话之人的脖子,将他轻轻一提,竟是把整个人悬空提了起来。 “哼!你敢说她的坏话!”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众人先前只是觉得那少年举止怪,却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施出这一手,要知道,那个被他提在手上之人,是关中有名的神拳太保——刘鹤亮,如今,却被这样一个无名少年轻而易举制服,毫无还手之力,真乃匪夷所思到极顶。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刚才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而不还手,却根本没料到此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见那少年慢慢收紧手力,刘鹤亮当即两眼翻白,便要昏死过去,忽然只听一声大喝,两道急风朝少年身后刮来。少年躲也不躲,反手劈出一拳,左右来袭的两人顿觉得有巨力袭来,避闪不及,双双倒在地上。少年冷冷一笑,待要继续出招,忽然身体被什么东西一碰,电光火石间,手臂竟已经被一人牢牢扣住。 “放开他!”李世民沉声喝道。 少年见他出手,目光里的凶狠却是稍稍减退,趁他迟疑之际,李世民已将刘鹤亮救了下来。 刘鹤亮扑倒在地上,握住咽喉,大声的喘气,一会又死命的咳嗽,好不狼狈。 “你……你……好你个小娃娃……”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当即怒目瞪着那少年,便要动手。 “住手!”李世民抢在他们出手之前,横身插进。 “可是,这小子如此无礼,我……” “你走吧。” “什么?” 刘鹤亮惊讶地将视线转到李世民身上。 “就凭你也配说他的不是。”李世民注视着他,温和的笑容中却似藏有隐隐寒霜,冷冷迫人,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你走吧,你这个朋友,我结交不起。” 刘鹤亮被他那眼神惊得退了好几步,闻得此言,顿时面上一红,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去。 刘文静皱眉望着李世民,道:“二郎,你为何如此生气?就算刘兄说错了什么,你也不应该如此令他难堪。” 李世民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长孙无忌用手轻轻抚着瓷杯的边沿,若有所思的望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那肇事少年走过来,脸上神色如故,似乎刚才那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只见他停在李世民面前,点点头,道:“你很好。” “恩?”李世民没头没脑听他这句话,一时楞住。 “不让别人欺负她,说她坏话。你很好。”少年话说的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要先想想,语调虽生硬,却有一种让人喜欢的单纯。 李世民看着这少年,琐着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 “你也认识他吗?” 少年点点头,道:“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味道。” “味道?” 李世民又楞住了,一旁的长孙无忌却是笑出了声:“味道?哈哈,味道……” 李世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又转头对少年道:“你既是他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不如,你就跟我回去吧。” 少年却摇摇头,道:“我要去找她。”说完这句话,少年寒冰样的眼睛里,却仿佛有春风刮过,一瞬间,所有的戾气都消失不见。 李世民道:“找她?” 少年点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身体,道:“我,离昊。”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于是笑道:“我,李世民。” “李世民?”离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你说,你叫李世民?” “对啊。”李世民觉出他的目光有些不对。 “可……我听他们都喊你二郎。”离昊迟疑着说道。 “这是因为我在家中排行第二,是以大家都如此唤我,以示亲近。” “李世民……”离昊口中缓缓读出这个名字,慢慢抬起头来,绿色的瞳仁中却慢慢冷凝。当众人还在疑惑时,他却已经蓦然出手。 没有人看清楚他的招式,只觉得满室寒风顿生,身影晃动,再看时,他已经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搭在李世民的颈上。 “我必须杀了你!”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众人大惊,待要上去救,却已经来不急。 “二郎!” “住手!” “你别乱来!” 李世民看着那面前的匕首,英挺的眉峰微微一挑,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如故,并无半点惊慌失措,“你想杀我,为何?” 离昊道:“他说,你必须死。” “他?”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奇色,“你说的他,是谁?” “他说,你会伤害到她。”离昊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喃喃自语着,桀骜的目光中竟慢慢添了些迷惘之色。 “我会伤害到他?”李世民重复着他的话,“他?你的朋友?所以,你要杀我?” “可是,你身上有和她一样的味道,我、我……下不了手……”离昊望着他,眼眸中的迷惘更加浓烈起来,手上的匕首在一寸寸后缩,“你是她的朋友,又怎么会伤害她?他一定是弄错了……” 匕首从少年的手上滑落,“镗”的一声掉落在地。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68章 李世民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抿紧唇角,定定的望着那少年。 “你……” “你帮了我,我不会忘记。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害她,绝不会!”离昊转过身,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大步迈了出去。李世民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生生停下脚来,满是疑惑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刘文静更是面面相觑,满脸惊色。 这古怪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头? —————————————————————————————— 辽东战场,达毕奢城下。 夜,已经很深了,子夜已过,繁星渐退,东方的天际渐渐有些发白起来。 大隋的几万将士借着黑夜的掩饰,无声无息朝达毕奢城墙潜进,那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如同暗夜中走出的魔鬼般,抑制的杀气,掩藏的血腥。 “传令攻城!”红袍黑甲的年轻将军抬头看看天空,轻轻说出了这句话,虽只有四个字,却力若千钧。 围拢在她身边的传令兵瞬间散开,“传令攻城、传令攻城!”高亢的叫声此起彼伏。鼓声再一次响起,空洞的鼓声成为了充斥在天地之内的唯一声音,可以逃走的生灵,都全部没命地奔跑,要离开这片弥漫着的无边恐惧。 “登……登……登!”一片低沉的弓弦震动声,几千枝箭,顷刻之间从蹶张弩里激射而出,遮天蔽日,短暂的飞行之后,狠狠地钉上了达毕奢城墙头,虽然守城兵用巨大的木排来防卫,但箭的冲击力委实太强,在不住的惨叫声中,不少中箭的士兵从城头坠下。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个燃烧的火球,拖弋着浓重的黑烟,狠狠地向城头砸去,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很快地装填好弩箭,一波波的箭雨如同一次次猛烈扑向岸的怒涛,冲击着摇摇摇欲坠的城头…… “隋军来了!” “隋军来攻城了!” 一声声撕声的呐喊声传遍四野。 此时,满天的万丈红霞慢慢从地平线上跃出,罩在了汹涌澎湃的怒潮上。 “这是最后一次。”辛衣坐在马上,凝视着前方的阵阵箭雨,唇角慢慢升起冷酷的笑,那笑容,将她俊美的脸,衬得犹如死神般叫人胆寒:“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东升的太阳。” 将军破城笑烽火 破晓的天空,显出一种异样的血红,映得苍茫的大地一片萧飒之色。嘹亮而悠长的角号声,一声高过一声,响彻了整个战场,世间万物都在这号角声中猝不及防地清醒过来。 一片密集的箭雨之后,达毕奢城墙上防御的木排被击得粉碎,士兵的血肉之躯变成一滩滩面目全非的浓血碎肉。最大的那枚击中了城楼的一边支柱,一阵轰隆的巨响声后,城楼的左边完全倒塌,碎砖烂木狠狠地砸落在城头上。一时间烟尘乱舞、鬼哭狼嚎。 是时候了!辛衣右手马鞭向前一指,果断的发出命令:“第一队,投入攻城!” “诺——” 在箭雨的掩饰下,大隋的步兵们手扶撞城车上六丈长、六尺粗的巨大撞槌,随着声震云霄的角号声,开始推动撞城车向城门而去。两侧数百名盾牌兵,高举五尺长盾,掩护在推车前进的士兵们周围,前锋部队的士兵们如潮水一样涌向达毕奢城的南城门。 满天的长箭冲上天空,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啸叫声,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下,射在一切可接触面上。撞城车在近百名士兵的推动下,高速飞驰,随着惯性力越来越大,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声势惊人,迅速到达城墙边。士兵们立即沿着城墙架起了数百驾云梯,几百支突击小队随即开始了进攻。 只见城墙上人影翻飞,城墙下隋军旌旗招展。激烈的厮杀声,嘹亮的角号声,急促猛烈的战鼓声,嘈杂喧嚣的叫喊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就如同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嘴在咆哮。 眼见隋军架起云梯往上攻来,高句丽士兵当即搬起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巨大的擂木自城墙上砸了下来。 眼见那箭矢、石块和巨木越过天空,发出呼啸之声,重重砸在隋军之中。攀登云梯的隋军将士有的被石头、滚木砸中,身体飞滚着从云梯上坠落,最后不是撞击在地上,撞的血肉横飞,就是砸在云梯下面同伴身上,两人都筋骨断裂,血浆四溢;有的被滚烫的火油浇上,浑身被烫的焦糊,捂着身子嚎叫着滚落下去;有的被箭弩击中飞落下去,被城头高句丽兵将用长长的钩镰搭上推离城头,倒翻过去,还在攀登的将士,自然跟随着云梯翻转栽向地面。 辛衣高踞在马背上,眸子熠熠生辉,心神却平静如井中水月,注视着战场上的一幕幕惨状,不动声色。 她的身后,跟随的是长史崔君肃、副将钱士豪,此刻都神情焦急地望着前方。 “将军!现下城门楼上防守的人多,只要我军靠接近,长箭,石块,热水沸油就会倾盆而下。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我们很难逃过敌人的击杀,损失太严重了。”钱士豪有些急了,大步上前,高声对辛衣说道。 辛衣见他情急,却只是微微扬眉,抬手指着远处的城门,道:“敌人向城下泼洒了大量的沸油,你看到了吗?” 钱士豪有些纳闷,却只能点点头。 “只要我们靠近城门洞,用强弓将火箭射进去,肯定能引燃大火。” 钱士豪一楞之下,既而大喜,连连点头。没错,点燃大火,如此烧它一两个时辰,不管这城门是用木头做的,还是外面包着铁钉的,都叫它烧个干干净净。 辛衣微微一笑,转首叫了声:“高子岑。” 身后的阵列中,那个目光桀骜而坚毅的少年迎声出列,炯炯目光,落在她如玉的面容。 “带领第二队攻城队队出发!务必用箭弩点燃城门的大火,乱其方阵,抢占墙头。” “得令!” 高子岑表情一敛,接令而去。 一旁的长史崔君肃却在暗暗惊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用兵布阵,往往不拘于惯例,大胆而突进,自己常常是被惊出一身冷汗,但观其结果又总是好的叫人不得不服气,自出兵以来,这位年青人率领的大军一路挺进,绝无败绩。与其说她是骄狂冒失,不如说她有着惊人的自信。每一步,看似随意,其实都经过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出奇不意。这样的谋略,这样的胆识,已经完全超出了此人尚嫌稚嫩的年纪。 刚刚才近韶华的少年郎,哪里来的如此才艳? 此时,主城墙方向的攻城大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城前的战场之上,密布着隋军攻城用的尖头驴车,黑压压的一大片,那景象恢宏壮观。而空中呼啸而去的巨箭、落石,亦是铺天盖地,轰响声不停响起,令人闻而惊心。 高句丽人使用各种防御武器疯狂地犁扫着攻城的将士,隋军瞬间死伤惨重,城下血肉横堆,惨叫不断,而城上的各种攻击武器依然不断,密集如雨的倾斜下来,越过护城壕的步兵将士们开始后退,一边举着盾牌阻挡城上落下的箭雨,一边踏着搭在护城壕上的木排向后退。可是想逃也不容易,很多木排被火箭击中燃烧起来,有的则被石头砸中拦腰而断。即使没有被损坏的木排,将士们由于拥挤,或者因忙于撤退,还要注意防范头顶射来的火箭,忙中出错,很多人踩空跌落到护城壕里。只要掉下去就没有能活的成的,尖尖的木刺把人穿成大大小小的窟窿,很快尸体和血肉布满了护城壕沟内。 正在焦灼之际,忽听一阵响亮的号角声破空响起,只一转眼的功夫,又是一批隋军纵骑而至。人马还未近,便见千万箭弩铺天盖地朝着城门处涌去,箭上带着火焰,射在撞城车上,就着火油,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着了城门。 这一下,顿时把高句丽将士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待发现是城门着火时,他们顿时大惊失色起来,待要往下泼水救火,却被隋军那一阵阵密集的箭雨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攻城一方见后援来帮,当即士气大振,喊喝震天而起,把厮杀声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完全掩盖,又纷纷往城墙上涌去。 隋军的投石机、井阑、火引的掩护持续不断。密鸦鸦的箭羽、石头从攻城兵的头顶高高的掠过,翱翔着轰击着城头,雷鸣般的炸响和炸后的烟尘依然弥漫着城头,受到制约的高句丽人一时间不敢爬上城头阻挡接近城墙的唐军。 战场上的形势,顿时向着有利于隋军的方向发展。 “兄弟们,跟我向前冲啊!” 一名黑甲小将高声呼喊着,第一个攀住了冲梯竿,往上爬去。 在这名将领的指挥下,上百个冲梯竿又重新飞架到城头,有兵丁用大石依住梯脚,避免冲梯竿被推翻,一名名将士蹬上冲梯竿飞快地向城上攀登。 只见那黑甲的小将,一口气爬到冲梯顶端,手起刀落,顿时砍倒了城墙上的十余名高丽士兵。楼下的士兵一阵欢呼,楼上的高丽士兵却一轰而上,竞相攻击这黑甲小将,黑甲小将一个不稳,从冲梯上掉下来,人还没掉到地上,却是一个鸽子翻身,伸手抓住了冲梯竿上垂下的绳索,一使劲,又继续向上爬去。 “这家伙!”辛衣远远的看得分明,一直不动神色的脸上忽然升起了怒色,双拳握在了一起,“不要命了么?” 这时,钱士豪才看清楚,那冲梯竿上不怕死的黑甲小将,正是高子岑。 在高子岑的带领下,第一批攀云梯的隋军将踩着城垛,涌上了城头。他们立脚未稳,高句丽兵将挥舞着各种武器如潮水般地涌杀上来,城头陷入了混战。 第69章 第一批跃上城头的将士虽然左右挥砍,但高句丽的人太多了,每人都要面对十几种武器向自己的挥砍,很快很多人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几名刚跃上城垛头的将士还没来得及挥舞刀枪,就被如林刺向他们的长枪穿透身体,接着被守军合力戳下城来。 辛衣眉宇间划过一道厉色,又发出了第三道命令:“神机营,上前掩护。”钱士豪当即领命而去。 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扑向城头,来不及躲避的高句丽兵将被飞临的火引成片成片地轰倒,血流肉泥堆满了城头。侥幸没有被扫中的兵丁,仓皇地向藏兵壕内跑去躲藏。 火引未停,弥漫着的血雾还没有消散,又一批隋军将士跃上了城头,高句丽人不得不又再次蜂涌而出,依靠人多又把隋军压挤在城垛口无法深入。 城头上刀光剑影,血流飞溅,虽然将士不断攀上城头,但高句丽人似乎把全部力量压了上来。几千人攻击跃上城头的数百名隋军,人头簇拥,前面倒了,后面接着往前冲,很快攻上城头的将士们又都被压迫到几个城垛口。 高句丽那十几个类似井阑的高木架也出现在内城头,从上面射出的纷飞箭雨一支支准确地射向城垛口还在鏖战的一名名隋军将士的胸膛。 “投石机集中砸敌人的高架。”辛衣继续果断地下令道。 二十几块巨石夹带着呜呜的风声击向那些木架。高句丽人发现了危险,开始推动木架向后退。但还是有些晚了,飞旋的石头已经扑了过来,有的木架上的人被砸中,身体在石头轰击下血肉迸流、飞崩而起;有的木架被砸塌,轰然碎裂散架,上面的人四散向地面扎去。一些石头偏离了方向轰击在城头人堆里,砸击出一片鬼哭狼嚎、血肉飞扬。 “投石机轰击高架,井阑推进到城下一百步远,瞄准敌兵聚集群射击。”辛衣大声的命令着。 隋军的大石和火引再次漫天飞舞砸落在城头上,随着石块的崩飞和火引的燃烧爆炸,夹杂着血条的烟尘和杂物在城头飞扬起,向城下飘落。 冲涌上前的隋军中,忽有一小将手持弓箭,突骑而出,在城下来回疾驰,手上箭如连珠而出,例无虚发,一支支羽箭准确无误地飞向墙头,一具具敌军的尸体随之倒下。滚滚尘烟中,只见那小将抽出一支长箭,轻轻用嘴角一抿,瞄准那城楼上飘扬的高句丽大旗,一箭射去,大旗系索尽掉,默然无声地飘落地上,很快就被攻城士兵的双脚踩入泥土中。 “好哇!射得好!” 辛衣微琐的眉头轻轻展开,眼睛里现出点点亮光。可那小将的面容,却是完全陌生的,此人并不是高级将领。 辛衣倒是微微吃了一惊。如此人物,在我军中,她竟然不识得。 崔君肃在一旁好奇地观察着辛衣,却发现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并不急着发动最后的攻击。只是,她等待的又是什么呢? 他正在转念间,却忽然见前方的城内崩出一支响箭,呼啸着冲上天际,吡叭的一声在空中爆开来,现出一团亮色,闪耀在空中。 “这……这是……” 他面色大惊。这不是隋军的信号吗?怎么会出现在高句丽的城内?莫非……隋军已经近入城内? “他们终于得手了!”辛衣凝视着那天际的亮光,唇角升起一缕冷冷的笑。崔君肃惊愕着回头,这才注意到达毕奢城的西面城门处传来阵阵呐喊声,isuu書网一个又一个的响箭呼啸着冲向天际,隋军们发出一声声震天的欢呼。 “他……是什么时候在西门布下的暗线?”崔君肃看着马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身上却冒起了一阵寒意。原来,宇文辛衣使的竟是声东击西之策,明是攻击南门,实际上已经暗暗布兵力于西面,在敌人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之际,便是致命的一击。原来,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西面的信号。 崔君肃不得不又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少年将军,所用之兵法,叫人不得不服。 辛衣手一勒缰绳,马儿长嘶着立起前蹄,刹时间战刀出鞘,杀气四溢: “传我命令,崔君肃代替指挥全军,亲从营随我上。” 说罢,双腿夹动坐骑冲锋向前,火红的大麾迎风飘荡。众将士发出震天的呐喊声,随着这风神俊逸的年轻主帅,卷起滚滚尘烟,朝着前方的城池冲去。 一时间,战鼓震天动地鸣响,将士们大喊: “大帅出击,杀!杀!杀!” 后面的兵士全都动了起来,防御列阵变成了冲锋队形,滚滚铁骑,扬起漫天沙土,向城墙下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过去。 “轰!轰!轰!” 战鼓轰鸣,一浪高过一浪。檑木撞车一下接一下的冲击城门,似在代表高句丽军的力量正一分一分的被削减。城要破了,高句丽人拼死阻挡。 城外被敌人箭火烧着的木驴、楼车,部分已成灰烬,一些仍在熊熊燃烧,送出团团浓烟,遮天蔽空。 “轰隆”! 在烈火与撞木的连番攻击下,坚固的南城门终不堪冲击,颓然往门道内倾倒,扬起满门尘屑木碎。 数万隋军再无势可挡,如决堤的洪水般,肆虐着,咆哮着,踏着敌人的躯体,饮着敌人的鲜血,气势汹汹地涌入城门。 “杀啊……” 隋军士兵们高呼着,凶狠地挥舞着战刀。他们身下的战马在奔腾咆哮,肆意撞击着所有阻挡自己前进的敌人。城内的高句丽的士兵们就象惊涛骇浪中的的小船,又象狂风中的落叶,无助而软弱,他们被这股巨大力量残忍地蹂躏着,践踏着,撞击着,砍杀着,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达毕奢城,就此被攻破。 熊熊的火光中,辛衣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屠城。” 只两个字,没有多,没有少,却有一种无上的威严与冷酷。 屠城。 血债血还。 那曾经受到的耻辱,那曾经许下的誓言,言犹在耳。 风中,少年冷冷的笑。高句丽,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 “你叫尧君素?” 辛衣打量着面前的那员小将,轻轻点头。 “正是。”尧君素抱拳俯首,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叫人察觉的黯然。 “你的箭术很不错,今日更是射下敌人军旗,大大鼓舞我方士气,立下一功。”辛衣笑道。 “比起将军的神箭来,我这点雕虫小技,微不足道,又怎敢班门弄斧?”尧君素只抬头匆匆看了辛衣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既有天分,班门弄斧又何妨?”辛衣眉一挑,“做我的属下,难道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么?” 尧君素一怔,却又听辛衣问道: “你的箭术是跟谁学的?” 尧君素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迎着那神采熠熠的双眸,说道:“是同将军。” “我?”辛衣大大吃了一惊。 “将军可还记得,在洛阳的校场点兵之时,曾经指点过一名小兵箭术?”尧君素身躯有些微微的颤抖,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响亮而有力。 辛衣一时有些迷茫,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 “也许,这对于将军来说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可是于我,却是受益非浅。当日将军曾告戒我说:‘箭者,心也,以力御箭者为下,以心御箭者方为上乘’,君素一直将此言铭记于心,苦练箭术,不敢懈怠。”尧君素眉宇间现出一种异样的坚毅来,辛衣接触到他的眼神,心中却是一动,站起身来,拍拍那小将的肩膀,道:“你做得很好,以心御箭,自当如此。” 尧君素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愿意致死追随将军,以效犬马之劳。” “好!尧君素,以后,你就是我神机营的先锋。但愿,你会是第二个罗士信。不要叫我失望。” “遵命!”尧君素高声答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激动与喜悦。 在这战场上,能让辛衣真正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是一旦是她认定的人,她都会无条件的相信,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有些偏心。高子岑,对于她而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辛衣刚从牙帐中出来,便看见高子岑捂着肩膀,往营帐内走去。她迟疑了一下,却跟了上去。 刚一掀起营帐的幕布,辛衣便看见他正坐在毡毯上,卸了半边衣裳,皱着眉,拿着手上的药膏胡乱往上面抹着。那裸露在外面的臂膀,布满了刀痕和箭迹,深深浅浅,叫人触目惊心。 辛衣皱皱眉,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帮他上起药来。 高子岑见是她,身体忽然僵了一下,呼吸也随着急促了起来。 “不必了,我自己……”他有些笨拙的想躲过辛衣的动作,却被她一下子拦下。 “笨蛋!”辛衣张口就是一句。 高子岑一怔,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次了,你总是那样冲动冒失,以后,还指望我如何倚重你?”辛衣低着头,小心地将药膏涂在他的手臂,脸上的怒气却是越来越重。这小子,每打一战,都非得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可,她不知道为此责备了他多少次,却都被他当成耳边风,当真可恼。 “我……” “上阵杀敌,仅靠匹夫之勇,能成什么大气,给我好好留着你的命,本将军还有用!”辛衣怒气冲冲的说着,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他闪亮的眼睛已是近在咫尺,动也不动,那样深地凝视着她,那目光迷离间,竟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传出来。 第70章 “你……是在意我吗?”或许,自己在她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的分量? 辛衣手一颤,面色顿沉:“你胡说什么?还想挨我一剑吗?”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上次的债还没同他算清,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教训。 高子岑见她变色,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是啊,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又怎么会在意我一个小小的兵士呢?”他拿过她手中的药瓶,嘲笑着说道,“这点伤不敢劳烦将军的尊驾,卑职自己来便可。” “高子岑,你!”辛衣又气又恼,忽然手下一重,按在他伤口上。 “啊——” 高子岑痛叫一声,却见这位骄傲的少年将军重重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营帐,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说什么?” 那张印着血红色泥印的军情急报在空中翻飞了几下,如断线的纸鸢般落在了他的脚边。高句丽王——高元脚下一个踉跄,无力地坐倒在檀椅上,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沮丧、不甘、震惊……种种情绪一一浮现在他的脸上,而在以往,这张脸上,除了威严与自信,再无他样。 “禀王,达毕奢城已被攻破,城中数万守军全部被屠杀,无一生还,眼看……隋军就要攻到平壤了。”报信的将领跪在地上,几度哽咽,语气中满是悲愤。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高元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那死死扣握着不放的手心里,已是满满的汗渍。 旁边的几名近臣也是面面相觑,表情愕然。 高句丽与大隋交战三年,其中虽各有胜负,却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败,更未有城池被攻破,现如今,这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不由得不去相信。现下已是危急存亡之秋,再无退路了。 良久,只见一名大臣步出列来,拱手道: “大王,隋与我国交战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战事一场接着一场,我国上下早就已经困顿疲惫,不堪重负,国力空虚,百姓堪怨。如今,隋军趁胜追击,我国……恐怕再抵挡不了多久,不若……” 他话未说完,却听“哐铛”一声大响,只见岸桌上那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到地上,跌个粉碎,当下吓得脚一软,连忙跪倒在地。震怒的君王,注视着下方那群瑟瑟发抖的臣子,没多久,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去。尽管他不愿承认,却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错,高句丽再撑不了多久了。国破,只是时间问题。 高元慢慢环视着下首,长叹道: “莫非,高句丽真要亡在本王的手中么?” 那声叹息长长盘旋在大殿中,触痛了每一个人的心。 “大王,臣有一计。”忽然,有大臣站了出来,大声说道。 “哦?你有何良策?快说!快说!”高元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眼底又亮起了光芒。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汇集到了那说话之人身上。 “臣听闻,这一次隋军之所以取得大胜,全靠了一个人。若能将此人除去,定然会使隋军军心大乱,士气受损,到那时候,我们便有了反击的机会。” 高元道:“什么人?” “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高元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神色冷凝了起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无数份军情折报上,都提到了这个名字,每一次,跟随着这名字到来的,都是死亡与噩耗,失败与鲜血。 “我们只需要挑选最好的刺客,混入隋营,伺机行刺于他,定当可以扭转局势。” 高元还在沉吟未答之时,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笑声。 “我原以为,你们能拿出些良策妙计,却原来,全都无用至此。” 众人闻声齐齐回过头去,却都呆住了。 那个站在殿门口的男子,就如同自天界步入凡间的仙人。秋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的长袍迎风而扬,而那眉间那点火红的印记,却有种妖异的魅惑,张牙舞爪的跳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你们想让隋退军吗?这并不难。” 他唇角钩出一缕冰冷的笑,双手轻负身后,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只淡淡一抬眼,却已经让人窒息。 “你……是何人?殿外的护兵呢?来人啊——” 死寂了良久的大殿,终于响起一个声音。高原占起身来,直视着面前的玄衣男子。可不管他如何呼唤,殿外仍是一片宁静,没有见到一兵一卒。 “我是谁,并不重要。”玄衣男子唇际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冷冽而醇厚的嗓音,却宛如那凝结的冰泉,有种异样的魔力,使听者慢慢被牵引其中:“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还想要保住这个国家?” “本王自然想要。” “好。那我,就帮你一次。” —————————————————————————————————— 秋季,七月,癸丑。 隋朝大军乘胜挺进,经由水路,很快便抵达了平壤。 辛衣下令大军在水草丰茂处扎营,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形成雄踞之势,将那平壤城围拢于臂间。 当日,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旌旗烈烈生风。高子岑刚刚指挥部下将营帐扎好,便看见辛衣一身轻装,负了弓弩,翻身上马,领了一队人马,却是要往营外去。 “你去哪里?”他往前快走几步,来到辛衣马下。 辛衣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尧君素却暗暗皱了一下眉,心中有些不悦,他心中早将辛衣当作神人一般景仰,偏生这个高子岑总是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平时没事还爱摆脸色。要知道宇文将军可是这军中最高主帅,要去哪里,莫非还要向一名别将请示不成? “我去近城巡查一圈,很快便回来。”辛衣举头望望天空,一阵急风吹来,将她暗色的大麾高高卷起,如一团落在马背上的黑色云朵。 “天就要下雨了,你不能换个时辰再去么?”高子岑对着她的倔强,从来都有些无可奈何,语气里明明是担心的要命,脸上却不愿意表露半分。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隐藏与暗探。” “你是堂堂的将军,为何要亲自出营勘察。”他有些怒了。 “这一战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去探勘城况。”辛衣回瞪他一眼,她不明白这小子到底又在发什么神经。 “那……我也一同去。” “不必,你好好待在这里,看紧了大营,出了什么事,本将军回来唯你是问。” 辛衣一揽缰绳,轻轻一笑,抬手做个手势,双腿一夹马腹,冲出了大营,尧君素冷冷瞥高子岑一眼,也领着其余几名士兵纵马赶了上去。 风,一阵猛过一阵。天上有大片的黑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凝聚成墨。没多久,滴滴的雨水便劈头砸了下来。 先是细微的雨线点滴地落在地上,然后就变成了连绵的小雨,小雨渐渐变大,变大,变成了倾盆的大雨,不断地倾洒。雨水打在厚厚的营帐上,发出噼里叭拉的响声,急促而又密集。此时,夜息的号角早已经吹过,各营中除了巡逻守夜的士兵都已经回到帐篷内休息,寂静下来的军营里,只剩下呼号的风雨声。 “高别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驻守营门的小兵,猛然抬头,望见那个从风雨深处走来的人,吓了一跳。 高子岑只随便披了件毡衣用来避雨,面颊上早已经满是雨水,水珠顺着他挺拔的五官流淌而下,湿了内裳。 “将军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呢。”小兵有些不安地往外张望了一下,可除了滂湃的大雨的漆黑的夜幕,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当下又说道:“高别将你就别担心了,一定不会有事的,象将军那般神勇,就算遇到什么,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几更天了?” “二更鼓已经敲了有一阵子了。” “二更?这家伙,黄昏时就走了……” 高子岑不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脸色异样的苍白,不知道是被雨水给冻的,还是夜风吹的。 小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高子岑那骇人的脸色给生生吓了回去。一时间,两人默然不语,只静静站在雨中,望着前方。 过了片刻,高子岑忽然转身离去,小兵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可谁知刚转过身,便看见一人一马自营内冲出,马蹄溅起地上的积水,打了他一身的泥。 “高别将,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兵这回是真的急了,赶紧死命将那快马拦下。这一下动静极大,将营外的守兵们全惊动了。 “让开!我要出营。” “将军有令,任何人若无令牌在手,绝不能擅自出营,违令者斩!” 高子岑握着马鞭的手暴出了青筋,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再说一次,都给我让开!”他厉声说道。 “高别将,你休要让我们难做,恕难从命,请回吧!”士兵们大声说道,手中的长矛也已经高高举起,脸上满是戒备之色。高子岑只冷冷睥睨着他们,并无有半分退缩之意。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便要一触即发。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渐渐变大,盖过了大雨的淅沥,奔腾着,往这个方向而来。 营外的守兵们早已经高高举起了夜灯,大声询问道:“前方来的什么人?” “是我们!神机营尧君素。” 回答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71章 众兵士还待验明敌友,高子岑却已经冲了出去。 只见马刚停下,尧君素便抱住一个人跳下马来,还没站稳,便有人冲上,硬生生将手中的人夺了去。 “辛衣……你、怎么了? 当下尧君素也顾不得气愤,大声叫道:“快!快送军医处,将军他受了箭伤!” 高子岑早已经看清插在辛衣胸口上方的那支羽箭,还有那张苍白的脸,那紧闭的双眼……胸腔中一股莫名的情绪顺着他的血液慢慢在全身散开来,身躯也随着颤抖了起来,心口象是被人狠狠的割下一刀,痛得他几乎想狠狠叫喊。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害怕。 这辈子,他还没有尝过这般样的痛楚、慌乱与恐惧。 他一把搂紧了怀中的人,什么也没说,便飞也似的往医帐奔去。此时,军中许多高级将领都已经被惊动了,纷纷出了营帐,涌上前来,原本寂静的军营,瞬间已是人声影摇。 “笨蛋,你抱太紧了,很痛!” 怀中的人微微动弹了一下,原本合着的眼敛顿时慢慢张开来。高子岑有些僵硬地松了一下手臂,低头望着那熟悉的双眸,欢喜的不知该怎么做。 “你……你没事吧?” “一箭而已,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道,将那身体往怀中拥了拥,却放松了力度,再不敢乱碰,生怕触动了她的伤。 医帐早已经燃了起高烛,几名随军大夫迅速准备着伤药与拔箭的工具,地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毛毯,高子岑将辛衣的身体小心地放在毛毯上。 “你们,都下去。”辛衣望四下一看,却是皱了皱眉。 军医们面面相觑,却都没有退下,“将军,您身上的箭必须要马上拔出,否则会……” “还需要我说第二次吗?你们把药留下,都出去。”灯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苍白的叫人怜惜,却仍有着惊人的气势。 在军中,主帅的命令便是圣旨,军医们又怎么敢忤逆。他们迟疑了又迟疑,却终于还是走出了营帐。 “你也出去。” 辛衣将视线转到高子岑身上。 “我不走!”高子岑望着她,动也不动。 “你不走,难道要在这样看我的笑话吗?”她身体轻轻的颤抖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叫道:“出去!” 他只皱了皱眉,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步。却见辛衣一把抽出悬在帐身上的宝剑,一剑挥来,冷冷的剑锋指着他。 “出去!”这一下,用力太大,撕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了她的衣襟。 高子岑一惊,连忙往后退:“好好,我出去,你……好好躺着。”说罢,转身出了营帐。 此刻,风雨渐渐的小了。营外聚了一大堆人,面带惊色的望着他。 “将军他怎么了?伤势可严重?为什么把军医都赶了出来?”钱士豪一把拉过高子岑急声问道。 “箭拔出来了么?” 高子岑沉着脸,任人们怎么问,却也不搭理。忽然望见人群中的尧君素,眼中怒火一闪,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说!是谁伤了他?” “我们去侦察的路上,遇到了埋伏,将军本来已经突围,但是为了救我,又折了回来,反被暗箭所伤……”他话没说完,脸上就已经吃了高子岑重重一拳。 “原来是你!是你害他受伤!” 周围的人赶紧上来拉住盛怒的高子岑,尧君素吃了一拳,脸上顿时高高肿起,只见他神色黯然,苦笑道:“你打罢,是我没用,连累将军,我……该死!” 高子岑冷冷哼了一声,道:“他若有事,你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正说着,忽然帐内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似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楚,却反而让听的人更为动容。 高子岑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掀起门幕,大步走了进去。 “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嘴里还在愤怒的大声嚷着,忽然之间,他定住了脚,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口中的话再也说不出半句,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好象在此时完全静止了。 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在营帐内弥漫。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高子岑的脸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黑,片刻之间,竟是生生变了几次脸。 只见他“腾”的一下,又顺着原路,飞身窜出了营帐。 辛衣缓缓将那卸了一半的衣服拉上,却听得帐外那小子无比暴躁的声音传来,“你们都给我走开!” “可是高别将,将军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这里有我便行了,你们都回去!” 最后这一声,几乎是在吼了。 辛衣本来气得要发胀的胸口却是微微一松,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外面的那些人,似乎都被那小子赶了走,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可她知道,他一定没有离开。 “你,进来吧。” 既然已经被发现,她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而且,她也确实需要有人帮忙。 营外寂静了片刻。 “你给我滚进来!”辛衣等了半天还不见他的人影,不由怒向心生。 挣扎了半天,终于,那个高大的身影,迟疑着,缓步走了进来。 “闭上眼睛,往前方走!” 他依言合上眼,一步步往前走去,只听见耳朵里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还从来没有跳得象现在这样快过,仿佛一颗心就要溢出胸口。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于是他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了起来,那只手牵引着他,将他的手放在了冰冷的箭杆上。 “拔出来!”她低声说道。 “你……” “替我将它拔出来!” 他的手握在箭上,开始微微颤抖。 “拔!” 他一咬牙。拔箭的瞬间,血喷涌而出,有几滴喷在他的嘴角,很快便渗了进去,那味道,温热腥甜,那是她身上的,血的味道。 耳旁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高子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一入眼的,便是那如月牙一般的洁白的肌肤,和那浓浓而张扬的鲜红,这两种颜色胶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旖旎而血腥的画图。 “闭上眼睛,再看一眼我就杀了你!” 辛衣死死的咬着唇,脸色苍白的吓人。 他赶紧又闭上眼,回过头去,额上却已经冒出了层层的汗珠。 过了半日,只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的响动,而后,便不闻任何声音。 “你……好了么?”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没人回答。 他咬咬牙,睁眼回头,却见辛衣早已经昏倒在了一旁,渗渗的鲜血不断从那伤口中涌出。 “该死的!” 高子岑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拿了伤药,将她的伤口的鲜血止住,而后用包带层层扎紧,用宽厚的毡毯裹了她的身子,轻轻地放在了兽皮的软铺上。 “这家伙。”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呆呆的坐在她身边,低头凝视着她。摇曳的烛光投在她的脸上,折射出班驳。 早该发觉了,早该知道了。这样的容颜,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她。 这家伙,是个女子。 为什么,他早竟没有看出来。 她是这样的美好。 美好到,已经彻底让他忘记了性别。 他轻轻握住那柔荑,熨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可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 半夜里,辛衣发起了热,迷迷糊糊的,却是分不清是梦是醒,半身如在云端,浮浮沉沉。 她张口想出声,喉中却仿佛被什么隔住一般,发不出音。正在恍惚之际,忽然鼻翼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就如同雨后雨后树叶的清新气味,那样亲切,那样熟悉。她用力想睁开自己的双眼,却怎样无法如愿,仿佛只要自己一动弹,脑子里便会嗡嗡做响。 于是,她只有闭着眼,什么也不能做。 脸颊,似给什么轻轻触碰上,那样轻柔而怜惜,缓缓来去,带着他特有的温暖。 “为何你要让我这样担心……” 轻轻的叹息,句句如在耳边,那般清晰,却怎生也睁不开那眼,拨不开重重的雾霭。 嘴里,冰冰凉的,被灌进了什么东西,如琼液般顺着自己的咽喉缓缓而下。 身上那火辣辣的痛,慢慢随之消了下去,额上压着的大石也象是被人瞬间移去,晕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师父!”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声地喊出那个名字。 帐内,空荡荡的,更无半个人影,宛如一场幻梦,再也寻不见半分旧迹。 帐门忽然开了,清晨的风和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你醒了?” 高子岑见她起身,黑沉沉的眸子闪过喜色,大步上前,走到她的面前。 辛衣见他手中端着热水与毛巾,道:“你……” 他俯下身来,探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喜道:“烧已经退了,太好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几寸,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道:“刚才,你可见到有人离开?” “人?这里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了。”他见她有些疑惑,赶紧道:“你放心,我再没让别人进来,他们……都不知道……”说着说着,神情又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闪烁着,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连那还没来得及缩回的手也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第72章 辛衣皱了皱眉,道:“昨天……” “我昨天什么也没看见!” “你……” “我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如有泄露便叫我……” “闭嘴!”辛衣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他一怔,当即住了口。 她抬头望望他,心中一动。这小子,平日里都是一副精力充沛、张狂桀骜的模样,可现下眼底已是青了一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色也略显疲惫。他,应是照顾了自己一宿没睡罢。 “昨日的事,不要再提起。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辛衣披起外衣,便要站起身来,高子岑伸手来要扶,却被她让了开来。只见她下巴微微抬起,斜睨他一眼。那眼神,似恼非恼,转瞬流转间,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高子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几乎凝滞了呼吸。 “你看什么?”她眉一扬。 “没……没什么……”他惶惶起身,退离她身旁。 这时,营外忽然传来士兵声音: “将军!您可已经起身?” 辛衣举手制止了高子岑的行动,高声道:“有何事?” “禀将军,圣旨到。” 似是故人踏月归 辛衣接过圣旨,定定地注视着上方那几行字,手死死地捏住那黄色缎面的一角,因为用力过猛,指节已是隐隐透白。 天空的云层翻滚着,遮住了刚刚露出的阳光。风,从四野吹来,将秋日的清晨点饰地有些儿清冷阴霾。 新伤未愈的少年将军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良久,只见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四周的将领,说道:“圣旨说,要我们即刻撤兵,班师回朝。” 这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击在了众人心头。一时间,人们都诧异得合不上嘴,有些反应激烈的将领更是当场便嚷了出来: “什么?要我们现在撤兵?可眼下我们连连取胜,眼看都已经攻到了平壤城,难道就我们这样回去不成?” “是啊,只要攻下平壤,我们就可以将哪个什么高句丽王给捉了,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走?” 将领们纷纷上前,围住了辛衣。 钱士豪一个情急,抢身上去,问道,“将军,皇上到底为什么要我们撤兵?”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辛衣唇边逸出一丝讽刺的笑,道:“高句丽遣使乞降,囚送斛斯政,皇上龙颜大悦,已经答应两国停战修好。” “什么……” 原本群情激愤的众将士,在听到这番话后,却都楞在了当儿,再无言语。 斛斯政,大隋二征高句丽时的兵部侍郎,此人当时协助杨玄感叛变,暗中放走杨玄感的兄弟虎贲郎将杨玄纵、鹰扬郎将杨万石,自己也叛逃高句丽,将军事机密作战方案全部泄露给敌方,给隋军以致命的打击,杨广对其恨之入骨,却是无可奈何。如今,高句丽国王高元将斛斯政囚送回来,表示乞降之诚意,却是给了杨广一个天大台阶与面子。 三次出征,劳师袭远,举全国之力,逆万民之福祸,却因为一次求降,而前功尽弃,停战修好。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一次暂时的降伏,三次玩笑般的出征。”辛衣抬起头,望着那东方那渐渐亮起来的苍穹,唇边的笑却象是结了冰,冷得让人畏惧。 “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朕要亲手把高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当初那句雄心万丈的话语,仍似在耳旁回荡,可那说话之人,却已不复初时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何等雄心的开始,何等狼狈的结局。 茫茫四野,劲风压草,远远的山坡上如有浪花卷来,黄绿相间,一波叠着一波,看不到尽头。辛衣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慢慢看向众部下,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复杂,是鄙夷,是叹息,是失望,亦或者,还有不甘。 诺大的军营里,除了偶尔马匹的嘶叫声外,却是静谧非常。众人皆秉住了呼吸,静听着这位年轻主帅的调遣。是进?是退? “我们不走。”辛衣说道。 这语气很平淡,可说话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众人闻言身躯皆是一震。 “大军三出,未能平贼,难道,还要等着第四次出征吗?劳而无功,是我们大隋将士一辈子的耻辱。”辛衣目光如霜刃,逼视着众人,缓缓说道:“如今,高句丽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了多时,以此众击之,不日可克。只要我们进兵径围平壤,取高元,破城池,献捷而归,指日可待。我们,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清晨的风有些微微的冰凉,辛衣微微的仰起下巴,斜飞蛾眉,睥睨众人,那神态,自信而张扬。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没有人怀疑这位少年的自信与能力,但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难题,却不只能只依靠自信与战术去解决。因为,他们的“敌人”,乃是当今天子。 终于,长史萧君肃走出了列,道:“宇文将军,现下皇上圣旨已下,若闻旨不尊,乃逆行大罪,难道将军你想抗旨不成?” 辛衣冷冷一笑,道:“我若真的抗旨,又如何?” 萧君肃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 辛衣目光突敛,扬眉傲然道:“吾在阃外,事当专决。皇上既将兵权交于我,我便有决定战事的权力。待俘获高元,灭掉高句丽,归师之日,我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但现下要我退兵,办不到!” “宇文将军,抗旨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难道,你要我等一齐跟着你杀头亡命?”萧君肃语声骤然尖促。 “我下的命令,任何后果,自由我一人承担!” 辛衣一字一句说道,目光冷冷从萧君肃脸上刮过,使他兀自打了一个寒战。 周围的空气,好象突然结了冰。 辛衣转过身,走进牙帐,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人的表情。 案上,摊开了一卷卷的地图书册,这是她已经研究了多日的平壤地形图。辛衣对案盘膝坐下,轻轻吁了一口气,捧起一册卷轴,细细研看起来。 门幕,忽然被人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她没有抬头,却明白来人是谁。 他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她手中的书册。 “莫非,你也是来劝我遵旨撤兵的?”她苦笑一声,心中的酸涩却徒然扩散。 “我只是来给你送药。” 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了她面前,氤氲的水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辛衣一怔,却并没有去接那药,而是抬起了头,看着他。 高子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灼热,却和面前的汤药一般,有着相同的温度。 只一瞬,她又别开了头,道:“放着罢,我一会喝。” “不,我要看着你喝完才走。” “你!”她又恼了。 他将药伸到她面前,有点恼怒,有些儿固执,可到最后,只化做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温柔,“喝罢。” 她白了他一眼,接过碗来,眉一皱,仰头大口大口喝起来。 “我才不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只要你说不退兵,那我就不会走!”他闷声说道,那略带着些鼻音的嗓音,沙沙的,低低的。 她拿着碗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想抬头,却最终没有动,只一口将药喝干,将碗朝他手中一放,道:“好苦!” 他接过碗,眸子里却闪过一抹笑意。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在外大声禀道:“将军,不好了。” 辛衣眉一蹙,道:“进来说话。” 只见尧君素急步走了进来,气喘吁吁,拱手禀道: “将军,不好了,长史萧君肃煽动军中将领退兵,如今许多人已经带了士兵随他一齐往东撤退了。” 辛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眸子里好似点燃了一把火。 “尧君素、高子岑听令!” “末将在!” “把那些违抗军令,擅自逃离军营者全都给我抓回来!”辛衣紧紧握着的拳重重往案上一击,厉声道:“军法处置!” “是!” 尧君素与高子岑速速领命而去。 牙帐里,又剩下了辛衣一人。 风,不时地吹动着半合的帘幕,她又顺着坐原坐了下去,背心正好对着那一阵阵吹来的冷风,胸口,已是冰凉一片。听着帐外传来的阵阵的马嘶人声,她那握着的拳,慢慢地松开,|qi|shu|wang|又紧紧握住,如此反复多次,却浑然不觉,掌中心,早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良久,辛衣轻轻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有时候是不是看不见,就能少了这许多心忧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神思开始游离。 宛如梦境一般,鼻翼间忽然传来那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如雨后清新的树叶的清香,慢慢地,柔柔地,仿佛自亘古的天际而来,将她的周身萦绕包裹。 随着那气息而来的,是那双温暖的手,如过往无数次的那般,轻轻抚上她的发、她的面颊。耳边,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好似落梅飞雪,熨贴上来,沁入心脾。 “你这孩子……为何要如此倔强呢?” 她周身一惊,待要睁开眼睛,却是怎样也动弹不得。 第73章 “师父?是你么?”她颤声问道。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盘旋。他的气息,那样接近,而她却怎样也无法看见他的面容。就仿佛他们之间隔着那许多的重重的迷雾,叫人无法分辨,这是真是幻,是梦是影? “辛衣,退兵吧。” “可是师父,我不甘心。” “我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呢?辛衣。” “那……” “但是辛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攻下了高句丽,会有怎样的后果?” “后果?” “杨广,他太需要这样的一场胜利了。高句丽若亡,隋朝的倾废之势将会被挽于悬崖,失去的民心,甚至也会得到暂时的安定。外乱若平,内乱自消。而宇文家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便要付之东流。这样的结果,是你所想要的吗?” “我……” “你所需要的,只是通过一场胜利来稳固自己雀起的声名,如今,你已经得到了。再继续下去,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我明白了,师父。”她黯然答道。 是的,她是真的明白了。 哪怕是在疆场之上,也无法自由驰骋。面对唾手可得的胜利,却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便是真实吗?她无声的苦笑。 他落在她额上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只一瞬间,辛衣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够动弹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握住他的手,可刚刚一接触,手中却是冰凉一片,那满满的温暖,转瞬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师父!”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室内却是空空如也。 没有他的身影、没有那飘动的玄衣、琥珀色的眼睛、温暖的笑容……没有她所想要看到的一切。 什么也没有。 辛衣无力地垂下手臂,掌心恰好碰到了系在腰间的那块平安玉,那原本冰凉的玉面,落在手里,却有种隐约的灼热。 “师父……是你吗?” 她紧紧握住那玉佩,轻轻说道。 既然来了,为何,你不让我见你一面呢? —————————————————————————————————— 营帐外,车喧马啸。 尧君素和高子岑率领了各营,将逃走的众将士一一绑了押回。这些窜逃的,多数是征召的地方军队,至于辛衣自己训练的嫡系部队中,则甚少有人动摇。辽东一带多为平原地势,难以藏匿,追击起来很是便捷,不多时,逃兵便被压回了十之八九,带头煽动的萧君肃也没有辛免,很快便被高子岑等人擒回。此时,他正恼怒地挣着手中的绳索,狠狠瞪着自前方走过来的少年将军。 “宇文辛衣,你抗旨不遵,还捆绑朝廷命官,简直是目无王法!” 辛衣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众人见主帅出营,一时都静了下来,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 “我们已经将大部分逃走的士兵追回,要如何处置,还请将军下令。”尧君素高声禀道。 辛衣凝视着那跪了满地的士兵,目光中不知是喜是怒,只见她轻轻一抬手,道: “放了他们。” 众人一楞。放了? “传令下去,大军拔营,即刻班师回朝。” “将军,这……”尧君素大惊,待要询问,却被身边的钱士豪轻轻一扯衣角,这才收住了脚步,却是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高子岑没有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望了她几眼。 “萧长史,你不必逃了。”辛衣嘲弄的眼神冷冷往萧君素一瞥,说道:“我们这就回去罢。” 萧君素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原本心中已经准备好的斥责之词却是一句也用不上。 悠长的号角声响遍了全营。 秋日的艳阳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辛衣翻身坐上马背,仰起脸儿,望向那远处的城墙,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明丽的光华,眩目的年少风采。她握着缰绳,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这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从此后,她将再不会踏上这片土地。 “驾!” 一记响亮的鞭子抽下,少年双腿一夹,骏马张开四踢,风驰电掣般朝前奔去。她的身后,是大隋的数万精骑,万马奔腾,风卷云舒。 车辚辚,马啸啸,烟尘翻腾入云霄。 滚滚马蹄,渐行渐远。 那满山的初秋黄叶——是高句丽留给大隋最后的背影。 —————————————————————————————— 大军度过辽河,再行了几日,便踏上了大隋的土地。 辛衣吩咐放慢行军速度,一日里竟是行不过数里便安营休整。 没有了战事,没有了撕杀,也是时候让将士们稍稍地放松一下紧绷了多日的神经了。 这一日,大军在洧河上游扎营。 夜里,辛衣被一声长长的啸叫声惊醒。那啸声,是那样熟悉,就仿佛那曾经在她梦中流连的过往,一遍遍地揭开她记忆的伤疤。 她猛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额上已满是密密的汗珠,刚要伸手去擦,却忽然一惊,与黑暗中一双亮闪的眼睛对个正着。 “谁?” 辛衣想也没想就自枕下抽出匕首挥了过去,只见刀锋闪,快如闪电,只一瞬,匕首就已经搭在那人的颈上,只需稍稍动一下,便会见红。 “高子岑?”辛衣看清了他的脸,惊在了当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他支吾了一下,神情甚是尴尬。 “你什么?给我说清楚!”辛衣眉一拧,手中匕首一送。 “我……我梦游。” “啊?” 辛衣有些匪夷所思地望着他,嘴角微微的抽搐。这小子,是找抽来了吗?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忽然听得帐外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嚣声,象是有什么变故。 辛衣白他一眼,收起匕首,道: “你是要再梦游回去还是要我把你捆着丢回去?” 高子岑腾的站起身来,道:“我有手有脚,不敢劳将军大驾,当然是自己回去!” 说罢,大步走出帐去,却是想当然的理直气壮,直把辛衣气得够呛。 这个浑小子! 辛衣一边骂一边穿起铠甲,急步走出了牙帐。刚一出帐便看见前锋营的帐篷外有几名巡营的士兵围做一处,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辛衣眉一皱,大步走了过去。 众士兵回头见是她,当即停下了私语,肃然回话道: “回将军,刚刚抓到一个奸细!” “奸细?” “回将军,此人长着一双绿眸,看外表显然不是我朝人氏,而且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好象……还是个哑巴。” “绿眸?” 辛衣面上微现异色,道:“人呢?现在何处?” 见将军要亲自提审,众士兵赶紧将辛衣引至囚禁那人的帐篷。 帐篷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辛衣借着火把在帐内找了一圈,这才发现那蜷缩在营帐一角的人影。 “将军,您可千万要小心,这小子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野得很。” 辛衣微微一笑,道:“将他叫醒,我要问话。” 一名士兵连忙上前,用脚粗暴地踢踢那人的身体,喝道:“喂!小子!醒醒!” 谁知他踢了半天,地上那人却根本不做理会,小兵一时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盾牌便要砸下去,喝道:“装死么!” 盾还没有挨到那人的身体,却见那小兵哀号一声,蹲下身去,手臂上已是血红一片,盾牌哐铛一声掉在了地上。 黑暗中,那人坐了起来,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嘲讽地瞪了那小兵一眼,绿色的眸子中满是未驯的野性。 其余的士兵大惊失色,待要一齐上前围杀那人。 辛衣手一挥,制止了众人的举动。 “你……” 辛衣话还没问出口,却忽见那人站了起来,定定的望着她,喊了一声:“辛……衣……”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吐出来,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晦涩,有点儿生硬,就好似牙牙学语的孩童,透着那元初的天真与质朴。 “你说什么?”辛衣奇道,他好象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并不认识此人。 “辛……衣……” “辛衣……”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 此心无悔是痴狂 “你……” 辛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绿眸少年抱在了怀中。她大惊之下,下意识要挣脱,可是手刚触到他的身体,一瞬间,脑子里竟生出一些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仿佛很熟悉,却又已经远离了她很久的感觉。 是哪一年的往事了呢?她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的大。她被父亲罚跪在中庭,半夜里,自己从冰天雪地中苏醒来,却发现了怀里那个小小的身躯,那样紧紧地酝帖着她的身体,为她取暖。第一次,她的心里,开始有了温暖的气息。 那曾是她幼时最美好的记忆,却也是她现今最不愿意去回忆的片断。仿佛只要一触动,就会有让人窒息的痛自心底缓缓蔓延。 而那回忆现下却随着少年那有力的怀抱重新活了过来,就好象,那曾经逝去的,那曾经拥有的短暂美好都不曾远离自己。可是,这可能吗? 第74章 它明明,就已经在自己面前永远地消失了啊…… 少年低着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遍,那样温柔,又那样喜悦,他的手臂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神情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和不知所措,就好象一个孩子搂着他失而复得的玩具,明明如此珍惜,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欢喜。 “你……是谁……” 辛衣刚问出这句话,忽听见耳边急风一响,自己的手腕已被人重重握住,面前的绿眸少年已让人用力扯开,脸上忽然吃了重重一拳,顿时倒在了地上。 辛衣愕然回头,却正好对上高子岑那铁青的脸,不由得微微一楞,这小子平时虽然总是和她斗气,却很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辛衣正在转念间,高子岑却已经霍然上前,高大的身躯一挡,顿时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双目冷冷扫向那绿眸少年,眼底却似有两簇幽幽火焰在燃烧,只听他大声道: “谁准许你碰她的!” 这句话说得霸道而又暧昧至极,听得营帐中的众人皆是一怔,周围的那几名士兵表情顿时都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绿眸少年抬手擦擦唇边的血迹,仰起下巴,看向盛怒的高子岑,虽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嘲弄的神色来。 辛衣见状又气又恼,拉住高子岑的衣襟用力往后一带,怒视着他,道:“高子岑!你做什么!” 高子岑紧紧皱着眉,闷声说道:“这小子,对你不规矩。” “我有让你动手吗?”辛衣闻言,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他望着她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倔强,仍是道:“他对你不规矩!” 辛衣恨不得当场给他一拳,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规矩,以前的旧债她还没有跟他计较,此时他倒寻起事端来了。 “规不规矩本将军自会料理,高别将,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她面色又沉了下来,摆出了将军的威严。 高子岑冷哼了一声,板着一张臭脸,不情不愿地往旁边靠了靠,算是暂时让了步,但满是敌意的眼神仍是不停地扫向那地上的少年。 辛衣瞪他一眼,走到那少年面前,慢慢探下身去,凝视着那张陌生的脸,英眉一挑,又将刚刚的问题问了一遍:“你是谁?” 少年望着她,笑意从那绿色的瞳仁中慢慢释放出来,宛如那草原上落下的一缕阳光,绚烂而又明亮:“我是离昊。” “离昊?”辛衣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子里仍是一片茫然。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现在,终于找到你了。”他说话的时候,很慢,很吃力,可表情却很认真。 “你一直……在找我?”辛衣奇道,“为什么?” 离昊道:“因为我想你啊,辛衣。” 他这话刚说出来,辛衣还没怎样,高子岑脸色顿时又变了,只见他大步朝前,一把扯住离昊的衣襟,怒道:“你小子说什么?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离昊冷冷看着他,重复道:“我想她,我就来了!”他语气中满是挑衅,根本就不将那近在咫尺的拳头放在眼里。 “你!” 眼看高子岑就要发作,辛衣忍无可忍,一步抢上前,将那两人分来,怒道:“住手!这里是军营,启容得你们如此放肆!” 那两个面色不佳的少年,相互对望了一眼,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又同时将头别开来,虽然没动上手,那深深的敌意却在无形蔓延着。 “来人!”辛衣大感头痛,当即一抬手。 旁边看傻了眼的几名小兵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听命。 “将高子岑给我关禁闭一晚,不得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高子岑闻言紧握的拳收紧了一下,深深看了辛衣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孑然转身,大步朝营外走去。 在他掀开帐幕的一刹那,室外的秋风徒然卷入,几片枯叶飘落在辛衣的足上。她敛了眉,端详面前的绿眸少年离昊。 眼前的那张脸,极富男子气,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粗犷中透着天真。辛衣倒并不讨厌这少年,甚至,看着他眸子中那不羁的野性还叫她有些说不出的喜欢,仿佛只要望着那双碧绿的瞳,便如同望见了茫茫草原,碧海蓝天。 只是,他到底是谁呢? 她转过身,命令道: “先将他暂时关押在此,待明日我再仔细审讯。” “是!” —————————————————————————————— 第二日清晨,离昊被带到了辛衣的牙帐内。 薄薄的暮光透过营帐,映在少年将军的脸上,竟是如玉般光华明净。她此时并未着铠甲,只穿了一身便装,随意地坐在羊毛毡毯上,眸子半合,看着手上的一张薄笺,眉宇间有些微微的慵懒。 少年站在帐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四下,神情中并无拘谨与慌张,反而有一种近似于孩童的自在。忽然,他将目光定在辛衣脸上,端详了片刻,笑道:“辛衣,你长大了,比以前更好看了。” 辛衣一楞,道:“以前?” 离昊不答,只是点点头,眼睛却里有种雀跃的欣喜。 辛衣皱皱眉,抬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一时间,诺大的营帐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从昨天到现在,你都还没吃过东西吧,给你的。”她将案上那一盘子的牛肉朝他一推。 离昊望见那盘食物,眼睛一亮,当下也不客气,走过来盘腿坐在她身边,伸手抓起牛肉便往口中送。 辛衣好奇地打量着他,原本有些冷竣的唇角此时却是钩起了几缕隐隐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自她第一眼看见这少年起,心里便没有陌生的感觉,而似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少年吃得很快,不多时盘里的食物便已经空了大半。 辛衣慢慢又将视线转回到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上,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起来。那是宇文化及送来的急函,那信上所嘱托的竟然与扶风与她说的如此相象。退兵,班师,速速。 师父这样说,爹爹也这样说。也许在自己出征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想好了结局。这场战役,不管是输是赢,高句丽,她都决计无法征服。 她明白其中的缘故,却抛不去心中那份隐隐的刺痛。 师父……连你也这样想吗…… “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抬起头,却见离昊凝视着她,神情似有些儿困惑。 “你怎知我不开心?” “你从来都是这样,我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我都知道。” 他望着她,露出了笑容。辛衣闻言,身躯微颤,说道: “你究竟是谁?” “我是离昊啊。”他仍是这样答道,就仿佛“离昊”这个名字一直都是她所熟悉的,根本无须再做解释。 “离昊?”她有些懊恼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道:“那么,离昊又是谁呢?” “离昊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 离昊答道,神情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真挚。 辛衣顿住,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撕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渐渐浮现。 “朋友?” 她喃喃道。 他伸过手,轻轻地握住她的右腕。不知道为何,她没有制止,任由他将自己的臂上的袖裳慢慢卷起,现出手腕上那块淡淡的伤疤。 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那疤痕,低声说道:“这是我咬的,还记得吗?” 只一句话,辛衣脑子中却是“轰”的一响。她有些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他在说什么? “是我啊,辛衣,我回来了。” ———————————————————————————————— 呼啸的风,吹着四野。 茫茫的暮色,青色的天空,翻滚的云层。 风中,玄衣翻飞的男子垂下冰冽的眸子,注视着脚下那只小雪狼,道: “你为何想为人?” “我想陪在她身边,她看起来,很孤独。” 玄衣男子唇角钩起一缕淡淡的惆怅,叹道: “痴儿,你可知道,陪伴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她身边。” 它低头想想:“是么,可是,我愿意如此。” 它希望能象他那般,在她需要温暖的时候,自己能紧紧地抱住她。在她需要慰藉的时候,自己能开口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是在一旁看着,什么也无法给予,什么也无法表达。 她的外表,傲如骄阳。而她的内心,是那样孤单。 它知道,她需要朋友。而它,亦然。 也许这世界依然冷酷,可至少,他们还能够相互依偎。 它所要的,不过是这样。 “你可知道你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它昂起头:“我什么也不怕。” “哪怕,付出你的生命。” “哪怕付出我的生命。” 我也不后悔。 懵懂未解情之物 天边微微发白的时候,高子岑便已经醒了。这一夜,对他来说,已经是太过漫长了。 就着穿透幕帐的薄曙,他整衣而起,谁知刚抬脚走了一步,却是碰到了脚边的什么物事,顿时发出了“哐当”一声响。 他讶异着低下头,望向脚边:只见一个越青的瓷碗里,装着几只白面的馒头,馒头还冒着腾腾热气,一股淡淡的食物清香顿时在帐里散开来,在这清冷的秋日早晨,这样的味道竟给人一种异常的温暖。 第75章 高子岑心里一动,忽然转身掀帘走出营帐,没堤防帐幕上的露水簌簌而下,落满了他的衣袖,手腕处顿时冰了一片。 门前押守他的两名士兵早已经离开,一夜的禁闭,时限已过。 此时天色尚早,营外只有寥寥人影,远处衰草披离,秋风萧瑟,时不时传来声声马儿的嘶叫,回荡在空旷的草地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楸心。 高子岑往正前方主帅的牙帐急急走了几步,忽然又停在了半路,脸上表情甚是踌躇,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高别将,今日这样早?”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高子岑回过头,却见是尧君素牵着马儿,自西首慢步走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高子岑道:“你……今日可见到将军?” “将军?”尧君素奇道:“我方才分明还见将军从你营帐内出来,难不成你自己竟不知道?” 高子岑一怔,缓缓侧过了头,注视着不远处那牙帐外飘扬的旌旗,原本冷峻如削的侧颜竟似笼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尧君素并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异样,自顾笑着说:“将军可是大早就起了,现正在帐里提审那个绿眼睛的小子。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还需得将军如此重视。” 高子岑面色微微一沉,正待要说话,却见前方牙帐帘幕闪动,已有人从内走了出来。 青白色的天际下,辛衣一身玄色的盔甲,火红的披风在风中高高飘扬,宛如明霞般绚烂,而她脸上的笑容,却比那霞光还要动人。她的身旁,正跟着那绿眸的少年。她的笑,竟是为他而绽放么? 高子岑望着那笑容,心中竟有些隐隐的刺痛。 尧君素见他们过来,忙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将军。” 辛衣朝他点点头,目光却望向高子岑,道:“高别将,原来你在这里。来,这家伙我就交给你了。” 高子岑愕然抬头,便见辛衣将面前的少年往他这边一推。 “他是离昊,是我旧时好友,你在军中就替我照顾着。” 高子岑和离昊一碰头,四目相对之下,竟是如锋如刃,如电如芒,满是浓浓的敌意。 “辛衣,我不喜欢他!我不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离昊首先嚷了开来,一边紧紧拉住辛衣的衣襟。 “臭小子,你说什么!”高子岑顿时怒火上窜。 “我说我不喜欢你!”离昊扭头白他一眼,一边嘟噜道:“这人耳朵有问题,每次都要说两遍方才听得明白。” 旁边的尧君素闻言早已经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高子岑气得不轻,当下抡起拳头,便要动手,却忽然耳边风声一起,手腕刹时被人托住,施不出半分气力。 辛衣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责备之色,就如同碧蓝的天际里闪过的一抹乌云。高子岑被她那样的眼光一看,心里的不快竟然淡下了许多。 “看来,你的禁闭还没有罚够啊!如果你不愿意,那么离昊以后就随我同食同住……” “好啊!”离昊的欢声还没有落,人却已经被高子岑粗暴地拉过一边。 “属下谨遵将军令!”高子岑这话说得不情不愿,却是无可奈何。 辛衣唇边划过一丝得逞的笑,伸手拍拍离昊的肩,道:“随他去吧,他若要是为难你,你便随时可以回来我这里。” 离昊望望辛衣,又回头望望高子岑,碧绿的眼眸里微微一亮。 一天的行军下来,高子岑已经完全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自己要答应照顾离昊这小子,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啊! 这家伙,好象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好象什么都没见过,从士兵手中的武器、马匹上套的鸾铃、伙头军的锅皿用具到各色的军旗、杂物……每一样他都非得拿在手中看个仔细,或者围着人问个到底方才罢休,难缠得要命。 更甚者,这家伙还目无军纪。根本就不管什么队形与纪律,想前便前,想慢便慢,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烦他的时候赶也赶不走。 经过几次折腾之后,高子岑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军队里其他的弟兄见状无不暗自好笑,却也并不敢去惹他,生怕这小爷一个不高兴做出点什么来。 好不容易到了驻地,扎营休整,高子岑一头钻进营帐内,倒在毡毯上,再也不愿去搭理离昊。 半响,忽听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高子岑懒懒抬起眉眼,转过头去,却见离昊正望着他笑,不由瞪眼怒道:“小子!你笑什么。” “原来,你喜欢辛衣。”离昊摸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高子岑闻言,脸颊上忽然一烫,英眉皱起,道:“你胡说什么!” “我能闻出那味道。”离昊说道。 “闻味道?哼哼,你是狗吗?”高子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翻个身,继续装睡。 “可是,你比起他来,差远了。” 高子岑的背脊颤了颤,却忍住了没去发问。 “算起来,论武功、智谋、容貌,你没有一样及得上他。”离昊说话的速度依然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听在高子岑耳朵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气恼。 高子岑终于忍耐不住坐起身来,直盯盯瞪着眼前的少年,道:“你说的他,是谁?” 离昊却伸了个懒腰,翻身而卧,道:“我也不喜欢他,可是……” 高子岑等了半响,却没等到他那句“可是”后面的话,不由黑着脸从背后给了离昊一拳,“喂!你到底要说什么!” 离昊转过身,瞪着他,道:“可是,我更加不喜欢你!” ———————————————————————————————— 秋日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宁静。 只有夜风吹动着满地的枯草,偶尔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可就是这样安静的夜晚,辛衣也没有睡安稳。 午夜梦回,她一睁眼,便看见了眼前的少年,那碧绿的眼睛,在黑夜中竟是如宝石般璀璨夺目。 “你?”辛衣并没有惊奇,只是微微一展眉,道:“还不回去安歇吗?” “辛衣,我能睡在这里吗?”离昊低声说道,“我睡觉很安静的,绝对不会吵到你。”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软软的,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辛衣下意识抬手摸摸他的头,就好象,他还是“它”。那只整天依偎在她怀里的小雪狼。 “好。” 少年开心地在她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好似惟恐惊扰了她的清梦。 良久,只听他又轻声说道:“辛衣,我能拉着你的手睡吗?象以前一样……” 辛衣侧过脸,注视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粗糙而有力,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只要一握紧,就再也不会放开。 月光,透过帘幕,披洒在他们的身上。离昊就如一个得到满足的孩子般,开心地抱着他的玩具,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辛衣睁开眼睛,注视着身旁那熟睡的少年,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陌生,可那熟悉的气息,却如梦境般忽远忽近。多少次了,那曾经年幼时的相互依偎,那样温暖而恬静的感觉又慢慢涌上心头。 原来,这都是真的吗? 你又回来了。 “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 十月,丁卯,隋朝大军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 初冬的洛阳,凋谢了满园的牡丹,褪去那满城烟柳繁华,剩下的,竟是如冰雪刺骨般的寒冷与阴霾。 十一月,丙申,杨广下令杀斛斯政于金光门外,烹其肉,使百官啖之,收其余骨,焚而扬之。这一场活生生的食人宴,光明正大地在宫城内进行着。血淋淋,刺目,而近乎于疯狂。 此后,杨广再次下令征高句丽王高元入朝,元竟不至。杨广大怒,敕将帅严装,打算再次大举进攻,但最后终未能成行。 三征高句丽,这一场耗费了大隋举国国力的征讨,终究是在此划上了一个尴尬的句号。 望着天际那一方阴沉的天空,宇文化及冷冷地笑着:“这场闹剧,也终究到头了。他,又能撑多久。” 辛衣自然明白父亲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唇角却也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他,终究是让自己失望了。大隋高贵而不可一视的天子,这一次,败得却是那样可怜。 “辛衣,你这次做的很好。以大胜得盛名,以退兵止隋气,样样都恰到好处。”宇文化及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有些微微的松动,“原本以你一贯的性子,定然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退兵,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辛衣没有直接回答,却道:“原本这次出征,爹爹也没希望我能大胜而归吧。” 宇文化及一怔,既然微微颔首:“原来,你早已经明白了为父的想法。你,到底还是长大了。我也可渐渐放心了。” 父亲赞许的眼光,落在辛衣的心上,竟是有如针芒般刺痛。 真是自己长大了吗?还是扶风一直以来的默默提点,总是在包容着她的倔强与任性。如果这一次,没有他。大概,她还是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吧。 洛阳郊外的那间别院,依旧是红墙绿柳,茶香满园。 辛衣在门边徘徊了良久,却始终没有迈进门去。 离昊不解地问道:“辛衣,你怎不进去?” “我……”辛衣抬眼望着那青色的门扉,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异样的慌乱。 第76章 “你陪我进去可好?” “我?”离昊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想见他。” “你还是不喜欢他么?为什么?”辛衣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离昊摸摸头,神色似乎有些踌躇。 “辛衣,我就在这儿等你好么?你……快点回来。” 辛衣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终于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院内,秋海棠开得正盛,一瓣瓣,淡淡的紫,忧郁得让人心疼。舞起的阵阵清风,将花瓣卷起,抛下,再卷起,再抛下,漫天的花瓣似永不停歇的轻盈飞舞着。辛衣踏着那满地的落花,转到了后庭,却不响一阵低低的轻咳声闯入耳际,心里猛然一惊,再也按捺不住,快步朝前奔去。 “师父,师父,你生病了么?” 扶风迎风立在亭边,宽大的玄色袖袍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的身形如后庭芝兰,山棱秀竹。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他刚闻声而动,便见那个急急奔跑的少年朝他冲了过来。 她的鬓角还沾着秋海棠的花瓣,急促的呼吸,慌乱的心跳,望着他的湛蓝色的瞳,转眼便已是近在咫尺。 扶风神色如故,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 “师父,我方才听见咳嗽声,那是你吗?” “无妨,我只是偶染风寒,再服几贴药,便可以痊愈了。”他淡淡负手,转头望她,低声道:“倒是你,怎么还是如此容易莽撞冲动。” “我是担心师父。” “关心则乱,这个教训,你这么快便忘记了么?” 扶风的话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冷意。辛衣愕然抬头,凝视着他那如清冷如雪的眸子,道:“师父,你是在怪我吗?” “你可知道,这一次,你差点犯下怎样的错误?” 辛衣一怔,知他说的是退兵之事,道:“我……原本不明白,但,现在明白了。” 扶风缓缓转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道:“以后,再不可如此任性了。” “徒儿明白。” 辛衣垂下了头,却不知为何,满心都是委屈与难过。 扶风忽然俯下身,低低轻咳起来。 “师父,我……我马上进宫把御医找来替你瞧瞧。”她又急又慌,转身便朝门外奔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扶风轻叹一声:“你啊,还是这般随着性子来。” 辛衣,师父不是在怪你。师父只是希望,你能真正变得强大,直到有一天,再不需要我的保护。 他靠着那软垫,坐在了亭外的竹椅上,任满天纷飞的花瓣,落满了他衣袖,那点点嫣红衬在玄色的衣上,宛如胭脂泪。 “主上,您要保重身子,不要再白白折损自己的灵力了。”那身旁随伺的小童跪倒在他脚边,低声哀求道。 扶风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我总是忘记,这个身体,再不是从前那个了。不过是千里来回,便耗费至此。” 他轻轻一动衣袖,那朵朵花儿随势落下,铺在松软的泥土上,顿时落红满地。 —————————————————————————————— 立冬一过,宫中便传来了圣旨,赐婚南阳公主与宇文士及。 圣旨来的那日,辛衣正在含凉殿看望南阳,耳听得内侍的声声禀读,只见南阳脸上的红晕渐渐化开,整个人娇艳得就如三月里怒放的牡丹。 “看来,我现在真要改口叫你小三婶了。”辛衣笑道。 南阳轻啐她一口,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嫁人,真有这样开心么?”辛衣望着她满脸的巧笑嫣然,有些闷闷地问道。 南阳瞥她一眼,道:“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自然欢喜。” “你羞也不羞!”辛衣抬手一敲她额际。 圣旨刚下,便有内宫的嫔妃送来了贺礼,往来的人群中,辛衣忽然发现了宇文士及的身影,他混在送礼的侍者中,并不张扬,只远远地站在殿外,没有走近,即便如此,辛衣还是能清楚地望见他脸上的笑容,和他那望着南阳温柔的眼神。 南阳却也望见了他,当下立起身来,凝望着他的身影,脸上的笑,宛如初春的碧波,荡漾轻摇,柔情无限。四目相对处,只见他们微微的颔首,如此自然,又如此甜蜜。 辛衣看着他们,脸上明明也在笑着,可不知怎的,心中却总有些淡淡的纠缠化不开。 “南阳,你真的喜欢我家小三叔吗?” 南阳有些讶异的回望她,道:“自然是真的啦。我若不喜欢他,为何嫁他。” “那你喜欢他什么?” 南阳托着头想了半天,道:“什么都喜欢,好的,不好的,只要是他的,我就喜欢。” “喜欢?”辛衣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心里觉不出是何种滋味,喃喃道:“到底,什么是喜欢?我不明白。” 她不明白,什么样的感情才是喜欢。她更不明白,怎样么样的喜欢会让一个人恋恋不忘,相要与对方天长地久,致死不分。 南阳唇角清扬,笑得丽如春花,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喜欢他,就希望每时每刻都能呆在他的身旁,一刻不见,便会想念,一旦想见,便会无限欢喜。他开心了,我也跟着开心。他若不开心了,我便会想着法子让他开心。有什么好的东西,我第一个想着给他。有什么烦恼,我第一个想到要告诉他。哪怕是他的一个小小动作,我也会记在心上。” “这,就是喜欢吗?”辛衣困惑的问道。 “对啊。” “可是,我还是不懂得。”辛衣垂下头来,声音里有淡淡的懊恼。 南阳皱着眉,又想了想,道:“那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立即想到什么人?” 辛衣想想,既而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啊!” “喜欢的人?” “他是谁?”南阳好奇地问道,“我认识吗?” “难道,我一直都是喜欢着他吗?”辛衣托着下颚,望着天际,眼里却满是雾霭氤氲。 南阳与小三叔成婚那天,正值西月满厢,银色的月光洒在那大红的喜绸上,红与银的交织,那样浓烈。满院子的喜字,满屋子的宾客,处处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辛衣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张灯结彩,听着那鞭炮鼓锣,不知怎的,却感觉有些儿淡淡的孤寂。 “婚宴已经开始了,你怎还不下去?” 扶风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转头,呆呆地看着他。 “师父。” “今日不用练习了,你自去吧。” “师父,我……我……”她挣扎了几下,脸上顿时涨得通红,那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扶风低下头,凝望着她慌乱的眼睛。 “我喜欢你!” 她忽然喊出了口,一刹那,心里的慌乱与忐忑全都停滞了,仿佛所有的胆怯都随着那句话而飞出了胸腔。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句,抬起眼,直视着面前的男子。 扶风的身体似已僵住,定定地立在风中,宛如冰雪般的脸上里第一次有了不同常时的神色。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半响,他淡淡地笑,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轻柔地象纷飞的羽毛。 “我早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眉宇间透着恼意,霍然起身,倔强地抬着脸,注视着他的瞳,嚷道:“为什么,你总是将我看成孩子。” 她靠他靠得是那样近,近得彼此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一阵阵温热的呼吸从她唇际传入他的颈内,如细细的小虫,在身上蜿蜒爬行。 他凝望着她,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轻轻叹道:“因为你还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他却已经孓然转身,再没回头。 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扶风玄衣如墨,长发纷飞,冰凉的月色落在他的背影里,孤寂而冷漠。 你可知道,我有多欢喜,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现在的你,根本还不明白,何谓爱。 我,又怎能欺骗自己。 辛衣独自抱着双膝,坐在屋顶上,看着洒在窗台上的淡月光影发呆。 “原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也会叹气吗?” 她的耳边风声一响,转眼间,一个人已经与她并肩而坐。 “你……” 只见他抬手一扬,一个物事自他手中向辛衣飞去。 “我请你喝酒!”他嘻嘻笑道:“上好的竹叶青。” 辛衣一手接过酒坛,抱在怀里,抬起头恨恨瞪他: “李世民!你为何每次都是这般神出鬼没?” 胭脂扫蛾眉 作者:小逍主 瞒天过海出奇招 月上中天,清光如洗,银河泻影。 银色的月光落在少年俊朗挺拔的侧颜,更清晰地勾勒出那如骄阳般的张扬。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种懒洋洋的神情,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 习习凉风自空中轻轻刮过,和着夜晚清冷的气息,有种叫人说不出的舒爽。李世民将颀长的腿随意一展,将双手枕下自己头下,半倚半躺,斜着头打量身边的人儿,笑着:“喂,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真是难看极了。” “谁叫你看来,闭上眼睛给少爷我滚远点!”辛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一手揭开酒坛的泥封,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任那冰凉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咽喉缓缓滑入腹内,变成一团灼热的火在身体里蹿动。 第77章 “原来,许久不见,你的酒量倒越发好了。” “酒若真能醉人,该多好。” 风中,她淡淡的一句,却让他微微的一怔。 辛衣半眯着望着天际,脑海里,却全是扶风那双略带些悲伤的眼睛。他就那样立在风中,定定地望着自己,用清冷而动听的嗓音说出那句话,就如一把锋利的剑,生生刺进了她心里。 “你还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不懂吗? 他说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么?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他啊。 是的,她是喜欢他的。从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是她的师父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她最亲近的所在。那般懵懂而青涩的岁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一路走来,喜悦时,悲伤时,身边总有他的陪伴,看管了他那质如冰雪般的举世风华,习惯了他身上那如雨后树叶般清爽的气息,习惯了向他倾诉自己的心事,习惯了…… 莫非,就因为如此,她才会如傻瓜一般对他说出那句话: “我喜欢你。” 辛衣抬起手背,用力擦试了一下唇角的酒渍,仿佛想将心中的苦涩一并试去。李世民侧着头望着她,却忍不住敛起了好看的眉。 月光下,她的眉宇依然倔强如昔,却掩不去眼底那份淡淡的落寞。这样的她,却是他所陌生的。她竟然也会沮丧至此,这,却是为了谁呢? 屋檐的下方,张灯结彩,鼓乐飘扬。天空中,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落叶顿时落满庭院。两位青衫少年却是各怀心事,不声不响地半靠在一起,仰头凝望着天际,这灯火阑珊处,与那喧嚣的另一个世界,几乎是格格不入的。 “你不在太原当你的大少爷又跑到东都来做什?” 他忽然忍不住笑了:“你是在怪我吗?” 辛衣一怔:“怪你?” “怪我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你爱来不来,谁稀罕!”辛衣别过脸去。 他却笑得更加开心,托着腮,凑近她,道:“士及兄新婚我自然要来讨一杯喜酒喝,更何况……” 辛衣听他话音停下来,心中奇怪,待回过头去望,却冷不防被李世民伸过手臂,揽了个满怀。 “更何况,我心中挂念着你这个好兄弟啊!” 辛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待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挣脱他的怀抱,狼狈之至。 “李世民!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已经笑得直不气腰。 远远的,夜空中传来一个悠长的声音:“礼成,送入洞房——” 二人停下了打闹,齐齐望向下方。 “士及兄真是好福气啊,娶得如花美眷,金枝玉叶。” “你很羡慕?”她皱皱眉。 他笑道:“我自然羡慕,但我李世民的妻子,只会更胜之。” 辛衣斜眼瞥他:“自大!” 李世民眉轻轻一挑,薄薄的唇角漾着笑意,却并不反驳。 辛衣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什么?”他没提防她突然张口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地楞住了。 “莫非,我们的宇文大将军情痘初开,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这一句话,当即换来了辛衣狠狠的一拳,他身一侧,避过掌风,一把托住辛衣的手腕,笑道:“不对么?那便是哪家公主看上了你?要招你做驸马。”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酒坛子便劈面朝他砸过来,李世民赶紧伸手抱住,一边道:“可别浪费了我的竹叶青。” 辛衣狠狠瞪着他,冷哼道:“算你躲得快!” 李世民嘻嘻一笑,就着坛子喝了几口酒,抬起头道:“男儿大丈夫,哪能沉溺于什么儿女情长。你看看这眼前的大好山河,有的是天地任我们去驰骋,有的是功勋等着我们去建立,哪有功夫去想这些个东西?” 辛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沉沉的夜幕,无边无际,天空中云卷云舒,好似那疆场上万马奔腾时的滚滚沙尘,铺天盖地,烈烈生风。一刹那,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却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似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暗暗滋长着。 “我看,你自己根本也不晓得。”她抑制住情绪的波动,嗤笑道。 “我不懂得?”他英眉斜飞,那样的笑浮在他黝黑的眸子里,带着点儿“坏”,却别有一分不羁的风流神韵:“我可不似你,却连这般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 “那你便说来听听!”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 “我若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便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我的妻子,必然要是那个能站在我身边,最懂得我的人。”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屋顶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辛衣只能看见面前那双明亮的眸子,带着那样自信的笑,似漫不经心又似无比真挚。 一生一世…… 不离不弃…… 她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语,唇角却已慢慢浮现出笑来,原来,便是这样简单么?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夜渐渐深了,喧闹的喜宴也散了场,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府中那一盏盏明灯慢慢地熄灭,愈发显出天空中繁星的光芒。 两人抱着酒坛,听着那落叶沙沙的轻响,看着那初春的花儿,被阵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落满了二人的衣襟,馥郁袭人。 半响,李世民觉察到身旁的少年许久没有发出动静,侧头一看,却见辛衣将头搁在膝盖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却已经沉沉睡去。 “这家伙,为何每次与我拼酒,都是先醉倒的那个?” 李世民俯下身,想将她背下房去,谁知刚将她身体扶起,便被她抱住了手臂,他一怔,伸出拍拍她的头:“喂!你醒了么?” 她却并没有睁眼,蹙起了眉,手紧紧抱住他的臂,怎样也不放。 “师父……” 微风中,她发出一声轻轻的梦呓。 他托着下颚,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叹着笑:“是不是只要你做梦,都会梦见你师父呢?” 此时月上中天,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一个玄色的身影静静立在墙角,凝视着那两个少年,良久,终于转身而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孤寂而冷清。 ———————————————————————————————— 第二日早朝时,从齐郡发来急报,反军卢明月率军10余万屯祝阿,包围齐郡,齐郡通守张须陀将军向朝廷请兵支援。 辛衣主动请缨,出兵齐郡。 杨广喜其骁勇,当场赐封辛衣为征讨大将军,令其择日起程平乱。 待下了朝,宇文化及少不得责备一番辛衣的自作主张,宇文述却不以为然,道:“我鲜卑祖辈尚武,血液里流的本就是勇武善战的天性,辛衣不愧是我宇文家的儿孙,建功平叛,身先士卒,自是无可厚非。”话虽如此,心里却终是有些舍不得。 宇文述老了,而他最疼爱的孙儿却总不在他身旁。 少年人志在远方,所谓的承欢膝下,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念想,对于宇文家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远不是这些。 这一次的出兵,非同于出征高句丽。以往征用各地的兵马早已经各自归去,驻扎京畿的部队,数目并不庞大。辛衣只点了自己的亲信部队五万人,其余各部,仍是按驻大营,护卫东都。 大军出发那天,正是晴空朗朗,骄阳似火。 辛衣听完各营点报,刚得片刻闲,却见离昊穿着一身铠甲,兴冲冲纵马过来,一边嚷道:“辛衣!辛衣!你瞧瞧我身上穿的,象不象个将军?” 眼前的少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似蕴涵着无穷的力量。他就这样骑在马背上朝她笑着,无畏而爽朗,带着那种草原上特有的气息,叫人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辛衣上下一打量他,笑道:“倒是象模象样的。” 离昊得了夸奖,开心不已,道:“如此,那从今后,我便是你的贴身侍卫啦。” 辛衣摇头轻笑道:“上阵杀敌,不比寻常,你不怕吗?” “你不怕,我什么也不怕!”离昊一拍胸膛,大声说道。 “好!”辛衣笑道:“我营里的人,当有如此气魄!” 离昊欢喜地跟在辛衣身旁,却觉查到了她今日里的心不在焉,阅军的这片刻,总见她的眼睛不停望向远方,似在期盼什么,不由问道: “辛衣,你在等他吗?” 辛衣知道他说的是谁,当下也并不否认,只是点点头。 “他不会来了。”离昊说道。 昨日入夜,这个冰冷的玄衣男子第一次主动来寻他,要他好好保护辛衣。离昊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如此关心辛衣,却总不愿意叫她知道。他更不明白,有时候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人们却都看不分明。 辛衣闻言身躯微颤,道:“师父他,可是疾症未愈?” “他好着呢,什么病也没有!”离昊皱皱眉。 “那……” “辛衣!他不来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他忍不住说道,辛衣一怔,既而展颜笑道:“是啊,还有你呢!”伸手拍拍他的肩,调转马头,往大军集结处而去。前一刻,她还在笑,可是转过身,逆了阳光,然能清晰地看出那张平日里俊朗飞扬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她怎么了?” 离昊一回头,却见高子岑立在马上,视线追随着那抹红影,眼中满是关切之色。 第78章 “他也是,你也是这样。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们人,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离昊自言自语道,高子岑隐隐听得不甚真切。 “你说什么?” “没什么!”离昊瞪他一眼,待要走开,忽然头上一吃痛,却是被高子岑趁机重重敲了一记。 “混小子!走着瞧!” 离昊捂着头,朝高子岑一挥拳。 辛衣举目揽日,觉时辰已至,待要下令大军出发,忽见钱士豪领了一白衣小将朝这方而来,急声道:“将军,此人……” 他话未说完,白衣小将却已经抢先道:“末将太原李世民,见过宇文将军!” 只见那小将朝她一抱拳,抬起头来,笑容明朗的如同朝阳初升。 “李世民?”辛衣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投军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开什么玩笑。”她沉下了脸。 “这是兵部登记的军牌,请将军过目。”他掏出军碟,递给辛衣,辛衣将那牌子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次。 她将那牌子一把掷到他怀里,纵马靠近他,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道:“我是报效国家,为朝廷分忧啊。” 辛衣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半天。 “好罢,好罢!我是久仰山东张须陀将军的大名,早就想找机会结识英雄人物,一直苦无机会,如今正好……” “行了!我懒得听你的鬼话,但是你既然入了我营下,便要事事听我的调度,如有任何偏差,军法伺候!”辛衣正色道。 “末将谨遵将军令!”李世民抱拳,高声答道。 辛衣轻哼一声,自顾去了,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直阴郁的心情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这边,离昊与高子岑正好纵马过来,正与李世民撞个满怀。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不由双双吃了一惊。离昊一手指着他,惊道:“你……你……二郎?”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李世民下颚微抬,微微一笑。 —————————————————————————————— 前方军情紧急,大军不敢有片刻耽搁,一路急行,不日便赶到了山东境内。 当日,辛衣下令大军扎营,令先锋军先行打探敌情。不久,探子回报,在齐郡外围有另一股军队正在行军,看路线分析,却正是前往齐郡支援卢明月的反军,领军的乃是齐郡人左孝友。 “若让这一股大军与卢明月的军队会合,情势将会极为凶险。张须陀已无兵可派,如若我们的支援未到,又被敌人联手围攻,腹背受夹,只怕这一战是必败无疑。”辛衣抬起头来,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决:“我们必须抢先将这一股敌军歼灭。” “可是,将军,这齐郡外围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也无法施展什么奇计妙着,以我们五万人的部队要想对抗左孝友的十万大军,无异以卵击石。”钱士豪皱着眉说道。 辛衣点点头,道:“既然根本无险可守,那我们就不必考虑占据什么地势之利了。” 众人顿时愕然,齐齐看向这年轻的主帅。 辛衣却并不往下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有什么良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将军心中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又何必来问我。” “你只管说说看。” 李世民走到地图前,手指向一个点,道:“今天晚上,左孝友的部队最有可能在距离齐郡五十里的章邱驻扎,这样明日他的部队才能从容赶到齐郡,与卢明月会合,对张将军的军队展开围攻。这是最稳妥的行军计划。所以……” “所以今晚便是我们最佳且唯一的偷袭时间。”辛衣接口说道,与李世民交互了一个眼神,毫不示弱。 “偷袭?”众将领闻言都吃了一惊。 “将军,依常例推断,敌军若在章邱驻扎,离我们这样近,防范一定异常严密,我们怎会有机会偷袭?”尧君素首先提出了质疑。 “没有机会?”辛衣微微一笑,道:“那我们便创造一个机会罢。” “创造机会?”尧君素一楞。 “敌人如果来探营,定然会知道我们人数远远不如他们,他绝不会想到我们真的有胆子去劫营。所以……” “所以,我们便有机会施惑敌之计。”这次,却是李世民接上了她的话,两人目光交汇间隐隐有相互较量之势,只是这一来一往,只试出了对方的锋芒,却不见胜负高底。 “好!”辛衣立起身来,轻展蛾眉,傲视众人,顾盼生辉,朗朗笑道:“那就让我们先送给张须陀将军一份大大的见面礼罢!” —————————————————————————————— 夜,静谧而轻柔。 习习的凉风吹动着空中的旌旗,偶尔有轻嘶的战马答答地走动。 乌云,不时地将月光笼进怀中,留给大地的光芒时明时暗。 左孝友的大军行了一天的路,到现在都已经是疲劳不堪。吃过晚饭后,除了值勤的士兵,所有的人都立即倒头入睡。 三更一过,忽然,一阵如惊滚雷般急促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正在四下巡逻的士兵吓了一跳,赶忙三五成群迅速聚集到大营外面,同时吹响了报警的号角。 大营内顿时如煮开的水一般,沸腾了起来,一群群刚刚睡熟的士兵睡眼惺忪从营帐内冲出,随着角号的声音迅速集结,战马的嘶叫,兵器的碰撞,人们的叫骂声响彻了四野。 听到号角声,左孝友连衣服都没有穿好,急急冲出营帐,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裳不整的将领、随从、传令兵,乱哄哄的一团。 “出了什么事?”他厉声问道。 “回将军,有敌人来偷袭!” 左孝友举目朝前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周一片漫漫红光,陈得夜幕异常鲜明夺目。红光移动的速度异常迅速,不多久,便已经变成一大片跳跃的火光,近在眼前。从火把的分布来看,奇qisuu.书来袭营的敌骑至少有数万骑。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象鼓点一样敲击在每个士兵的心上,紧张的气氛立即笼罩在整个军营上空。 “各部就位,准备应战。”左孝友平静的对身后将领大声说道。大家轰然应诺,各自散去。 大约相距一里左右时,对方的十几个号手同时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低沉的呜呜声激荡在漆黑的夜空,显得分外的肃杀和恐怖。 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敌人的火把突然之间全部熄灭,大地重新陷入了黑色之中。随即就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再之后就是整齐的马蹄声转头向黑夜深处跑去,渐至不可闻。 左孝友和自己的士兵们一样,不知道这是闹的什么玄虚,声势汹涌地准备劫营,却又莫名其妙地撤走了,虚惊一场。 几个骑兵飞驰出营,迅速融入黑暗之中。不久又迅速从各个方向跑回向左孝友汇报:五里之内,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 左孝友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拨马回营。各部队首领吩咐士兵解散休息,士兵骂声四起,大营里闹哄哄的。 不久,大营慢慢的重新安静下来。士兵们倒头睡下,鼾声四起。 没多久,大营里十几把号角同时吹响,巨大而凄厉的短促叫声把睡熟的士兵再次惊醒了。 左孝友和其他所有士兵一样,几乎不分先后冲出了营帐。然后在一瞬间,他们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距离大营三百步外的东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敌人的骑兵。每个骑兵都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刀出鞘,箭上弦,正准备冲锋。左孝友的大营在霎时就象炸了锅一样,士兵们狼奔豕突,惊惶失措,将官们手忙脚乱,声嘶力竭地叫喊指挥着。 左孝友望着远处的敌人,他们依旧停在那里,没有吹响冲锋号。按道理,自己大营混乱的时候,不是最好的攻击机会吗?敌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在此时,对面敌骑的火把又开始陆续熄灭,很快,敌骑就全部陷进了黑暗里,声息全无。 左孝友和围在自己旁边的几个将领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大营里黑压压的排成队列的士兵叫苦不迭。白天拼命赶路疲惫不堪,晚上又被敌人反复骚扰,闹腾得比白天更累。许多士兵见迟迟没有动静,已经开始站着睡觉了。 过了许长时间,对面都没有动静。只是死一般的黑暗。 左孝友终于不耐烦了,下令侦察探子往东面黑暗的地方查找敌骑的踪迹。 敌人大概用草或者牛皮包住了马蹄。他们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同样无声无息。 左孝友接到探子的平安报告后,立即下令部队轮流休息,防止敌人再次来袭。 过了半个时辰,奔腾的马蹄声果然又从大营南面传来。待看见左孝友的士兵在大营内精神抖擞的列队相候,他们立即转头又回去了。 如此反复,每过半个时辰,总有一队骑兵在不同的方向出现。时间久了,是白痴都看的出来,这是敌人的扰敌之计。 但左孝友非常慎重,每次都如临大敌一般命令部队做好迎敌准备。士兵们私下小声嘀咕,觉得他也太胆小了。到了后来,士兵们都躺在地上睡觉了,一听到号角声,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可眼睛大都还是闭的。军官们也麻痹了,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见。 第79章 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看到接班的来了。随着军官一声令下,转眼间这些人就消失了。左孝友把副将叫到自己身边,嘱咐了几句。他也实在扛不过睡意,回大帐歇着去了。 这些看守下半夜的士兵睡得迷迷糊糊地给叫起来,哪里支撑的住。不大一会儿,营地空场上已经睡倒一大片了。 这个时候报警的牛角号吹响了。由于敌人总是远远地骚扰一番就立即消失,这些巡逻的士兵差一点连号角都懒得吹了。还没等士兵站起来排好阵形,敌骑已经象旋风一般离去了。 等到守下半夜的士兵吹完第三次报警号后,骚扰的敌骑突然不出现了。也许他们忙碌了一夜,也累了。大营中该睡的士兵都睡着了,不该睡的也都睡着了。大营四周,除了尽忠职守的巡逻兵,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了。 现已是子夜时分。 子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辛衣的红色披风,在夜幕中异常显眼,她注视着前方的营帐,唇角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传我命令,大军准备袭击!” 高子岑与钱士豪各率一队轻骑,分成东西二部,分别从二个方向袭击左孝友的大营,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冲进敌营,给予沉睡中的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二千铁骑在外围游戈,遇上逃跑者杀无赦。 当隋军如鬼魅一样突然从黑暗显现,对方巡逻的士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象前几次一样是来骚扰的,所以拿牛角号的动作都显得懒洋洋的有气无力。跟着他们就被插入自己身体的长箭惊醒了。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被射中的巡逻兵知道敌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一边飞快的往大营中奔跑,一边使尽全身的力气吹响了被敌人突袭的报警号角声。 这一次,才是真的袭击。 而他们,却已经知道得太迟了。 正羡英雄逢乱世 黎明前,星辰渐陨,天空如墨,低低地压着地平线。 比起漫长的夜,破晓前的这份深入骨髓的黑暗,更加叫人窒息。 辛衣整个身体都伏在草丛里,凝神观察着前方的情况,现在已经是第三次的突袭了,狼来了的游戏即将结束,就连敌人,也该不耐烦起来了吧。 春天的早晨总是特别的潮湿寒冷,因为匍匐的时间过长,辛衣的身上早已经沾满了露水,湿湿嗒嗒地,不停地从她光滑黑亮的铠甲上滑落。她已经不记得了,自从自己踏上这战场之后,有多少时候是沉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等待着,等待着战机的到来,等待着黎明的来临,等待着,她自己也看不清楚的未来…… 可是,她却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如同那窥视着猎物的豹子,她喜欢那种得胜的喜悦、挑战的冒险,这使得她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沸腾起来。或许,他们鲜卑人,生来都是属于战场的,那驰骋纵横疆场一刹那的绚烂,于他们而言,是永恒的诱惑。 辛衣的身旁,是第一次随军出战的离昊。此刻他正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刃,注视着前方,那双碧绿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那样明亮,而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节已经隐隐透白,辛衣能感受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激动正源源不断地自他那年轻的身体中涌出。她侧首望望他,却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只在草原上自由驰骋、连她的弓箭也不放在眼中的小雪狼。记忆中的这个少年,属于广袤无边的草原,仿佛总是如此生气勃勃的模样。辛衣唇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探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松些,等下可有你表现的时候。” 离昊用力朝她点点头,微微闪动的眸子如夜空中璀璨的绿色宝石。 夜更加深了,铠甲上积淀的露水慢慢随着寒气渗进了衣襟内,湿湿的深衣贴着温热的身躯,就如一座披上了冰雪的火山,那般滋味,别提多难受了。一阵冷风吹来,辛衣禁不住微微地打了个冷战。 “你……冷么?” 那个坚毅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辛衣有些诧异地抬头,黑夜中,高子岑回转了头,望着她,英挺的眉宇不知怎的微微地拧了一下。 “我不冷……” 辛衣话才说得一半,忽觉身体上一重,一件黑色的大麾已经披落在自己肩头,却是高子岑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飞快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你……” 她被他的举动惊了一跳,不知道做何反应,而他却已经飞快地回转了头,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这个笨蛋!” 辛衣忍不住低低骂了他一句,他这算什么,是在将她当成寻常女子来照顾吗?她宇文辛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女子么? 这个早已经被她遗忘许久的身份,乍然涌上脑海中却是恍如隔世般的陌生。原来,已经这样久了。久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其实是个女子。她并拢了五指,收紧了身上的披风,任那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将自己包裹,倔强的神色中却不自觉地掺进了些许懊恼之色。 “辛衣,时候到了!” 前方的营地,乍现一片红光,喊杀声隐隐传来。李世民从前方回过头,小声地提醒她。辛衣点点头,抬起手,招来旗号官,发出了进攻的命令。再回转身时,却发现李世民正望着自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似嘲弄,又似不解。 “看什么!我脸上有银子让你捡么?” “想不到,你们将帅的感情这样好,真让我好生羡慕啊!” 李世民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这句话,她一怔,还没待说什么,他却已经飞身上马。 夜色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回头朝她微微一笑,满天星辰,竟似光芒不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当军营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左孝友军队中大多数的人却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于他们已经是末日的最后声音了。 随着辛衣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隋军两支偷袭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大营中间会合,防止敌人醒悟过来之后利用有效空间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然后各部队分成几十股小分队,立即展开了穿插包抄围歼。 这就是一场屠杀。一边是如狼似虎的偷猎者,一边是沉浸在睡梦中的猎物。 熟睡的士兵被厮杀和混乱的叫喊声惊醒了。有的抓起武器慌里慌张地冲出营帐,有的还在穿衣找武器,有的三五成群向马圈跑去,现场混乱之极。士兵找不到军官。首领找不到下属,只能各自为战。还有相当多的士卒尚在睡梦中,就被敌人砍掉了头颅,割断了咽喉。左孝友的大营陷入了疯狂地厮杀中。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在漆黑的夜里,分不清哪里是敌人,哪里是自己人。 面对方寸大乱的敌人,隋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制敌于死的机会。骑兵们往来飞驰,大刀耍得就象割韭菜一样,只看见敌兵头颅纷飞,鲜血四射,狼奔豕突,哭爹叫娘,个个象没头苍蝇似的,任人宰割。 尧君素的神箭就象自己张了眼睛一样,在黑夜里犀利无比,又快又准,箭箭入夺命。高子岑挥舞着双锤,呼呼作响,就象黑夜中嗜血的幽灵,肆意吞噬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李世民矫健的身影在敌兵中象豹子一样灵活自如,剑剑都不落空。离昊则不离辛衣左右,左劈右刺,一路酣呼鏖战,无人可敌。 “呔!”辛衣清喝一声,纵马而过,右手战刀随之而起,只见半空中闪过一道灿烂的霞光,重重地扑击而下,刀光剑影中,对面的敌人一个个惨叫着倒下。不多时,她俊美的脸上便已经溅上了血迹点点,在那样的黑夜里看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小心!” 就在辛衣回身之际,一柄巨大的战戟像是地狱中的魔神一般狞笑着、咆哮着呼啸而来,带着死神的寒光罩向她。一直守在辛衣身边的离昊却是杀得兴起,早已经不知不觉离得她远了,此时要想回去解救却是万万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马已经迅速冲到她身后,手中兵刃一迎,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辛衣回头一看,却见那马上矫健的少年,正是李世民。 只听“叮铛”几声巨响过后,李世民已经与来人过了几招。 辛衣急忙转过马身,来到李世民身边。 “如何?” “没事!” 他骄傲地哼了一声,然后瞥了她一眼,道:“交给你了!”然后身一回退,撤马离开。辛衣手中战刀一扬,和来袭的黑戟重重地交击在一起。一阵龙吟般的尾声中,辛衣手腕一阵麻意,座下战马,竟然被震得退后了一步,而来袭的敌人则闷哼一声,战马受不住辛衣的奋力重击,嘶声长吼着连退三步。 辛衣首次在战场上碰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不禁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手:火红的战甲,赤红的战帻,两目炯炯有神,好一条威武的汉子。 正在两人相互打量间,来人狂呼一声,重戟如风,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巨大的弧光,带着摄人心魄的呼啸着猛击而来。 “叮!”辛衣奋力一架,长啸一声,战刀矫若毒龙,“哧哧”急啸着直扑敌人心脏!那大汉大喝一声,急抽回手中长戟重重地斜撞在战刀之上,又是一声巨大的龙吟处,两人的兵器死死地粘在了一起。 “好神力!” 辛衣禁不住赞了一句。 “你是谁?” 第80章 那大汉忽然收戟立马问了一句,“你不是左孝友的人。” “秦大哥!这是宇文将军!你可不要伤错了人!” 只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员小将杀将过来,跃马挥枪,大声朝这边喊着。 “罗士信,是你!”辛衣乍见故人,不由得大喜。 “将军!我和秦大哥奉张将军之命,来接你们来啦!” 罗士信手中长枪一挥,朗郎笑道。 “你是宇文将军?”那大汉却是吃了一惊,急忙回马抱拳,“黑暗之中未加细辩,末将秦琼失礼了!” “秦将军神勇!辛衣佩服!” 辛衣不以为忤,抱拳一笑。 “此战尚未结束,不若我们再比试一场如何?” 秦琼还在诧异间,却见那个黑袍银甲的少年将军朝他回眸一笑,战刀一舞,却是已经往敌群中杀将过去。 “好!再比一场!” 秦琼爽朗大笑,双戟一挥,跟了上去。 成千上万的士兵从大营中杀开了一条血路,四散逃命。虽然逃出了身后那个屠宰场,但紧接着就陷入了另外一场屠杀。二百多名隋军神机营士兵分散躲藏在火光后,对逃出来的,暴露在明晃晃火光下的敌兵给予了无情的射杀。紧接着,骑兵们开始追出大营。在火光下来回追击,对逃跑的敌兵展开了更加残酷的杀戮。 半个时辰后,黎明不经意间撕开了漆黑的面纱,露出了一张朦胧的脸。 袭击战已经基本结束,隋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一场瞒天过海之计,施得漂亮之极。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火红的赤日放射出万道金光,遍洒在刚刚苏醒的苍茫大地上,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金色。远方的天空,几朵飘飘的白云也被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色,天空火红火红的,像是着了火一样,显得分外壮观和美丽。 战场上一片狼藉,尸体堆满了诺大的一片军营和军营四周的草地。 如此美丽的日出,如此残酷的死亡。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报——!”一名斥堠兵持信旗飞奔入营帐之中。 “启禀将军,宇文将军带领数兵士昨晚大破敌军援军左孝友军队,现在已经来到城外。” “好啊!”张须陀从帅椅上立起身来,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赶快出去迎接!” 阳光落满的山冈上,众隋军将士排成整齐的队列,漫山遍野尽是呼呼作响迎风招展的旗帜。 张须陀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那个年轻的黑袍将军,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俊秀异常的面庞上,光华如玉,灿若骄阳,可与那秀美外表不相符合的是他身上那隐隐传来的霸气,那般气势,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张须陀早已经听闻,名满天下的宇文辛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冠少年,但一见之下,还是禁不住自己的惊讶之情。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年轻,还要耀眼。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站在宇文辛衣身旁的小将,竟也是傲岸睥睨,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非寻常人物。 “原来真是英雄出少年。”张须陀不禁感慨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模样的将军,一夜之间,歼灭了左孝友的十万大军。 宇文家族权倾天下,宇文述,宇文化及皆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枭雄权臣。 而宇文辛衣呢?她又该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物? “张将军!” 正在思量间,辛衣却已经迎上前来,朗朗轻笑,灿若朝阳。 “宇文将军,老夫总算是把你候来了!” “张将军对我的这份见面礼可还满意?”辛衣下颚微抬,抱拳莞尔一笑。 “这份礼,真是太重了!重到老夫几乎都要拿不起来了!” 两人相视一下,都仰头大笑起来。 辛衣暗自打量着面前的这员老将,心里不禁暗暗感叹,原来这就是张须陀——威名震天下,使叛乱势力将帅威风扫地的张将军。 从“知世郎”王薄开始,孙宜雅、石祗阇、郝孝德、裴长才、石子河、秦君弘、郭方预、吕明星、帅仁泰、霍小汉这些数万大军的叛乱者,全部都败在张须陀手里。天下一百九十郡涌出的巨大叛浪潮,却只有山东的讨捕军孤军奋战,努力支撑着,至今未逢败战。这一切,并非仅仅依靠勇猛善战就可以做到。 想到这些,辛衣心里就愈发敬重起面前这位年已不惑却依然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待双方大军安扎下来,罗士信便忙不矢地拖着秦琼来见辛衣。 辛衣见他来,开心不已,当即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笑道:“好小子!多时不见,你倒是变得更有大将的风范了!看起来如今真要改口叫你罗将军啦!” “将军你就别取笑我了!”被辛衣那一打趣,罗士信黝黑的脸膛微微渗出点红色来。这个少年历经了战火的洗礼,比起从前的青涩楞直,身上更多了一份稳重与成熟,只有那清澈的眼神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改变。 “将军,我要给你好好引进一个人,这位是秦琼秦叔宝大哥,是我在营里的好兄弟,秦大哥的本事可大着呢!立下的功勋,多得不得了。”罗士信将身后那大汉往前一推,嘻嘻笑道。 “你叫秦琼?” 辛衣将视线转向那人,笑着问道。 秦琼立在当儿,目光如炬,身躯伟岸,如一座雄伟的山峰,威风凛凛。只见他不卑不亢地抱起拳来,对着辛衣行了个军礼。 辛衣方才在战场上匆匆一见,未得细看,如今再见,却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这样的人物,也只能在燕赵慷慨悲歌之地方才能得见,那是不同于江南俊秀钟灵的另一种风致,站出来,就是一条铁铮铮叫人折腰的汉子。 “秦将军好本领,领教了!”辛衣点头笑道。 “宇文将军承让,叔宝这点微抹技艺,何足称道!”秦琼口中虽如是答,神情里并没有半丝虚与委蛇的自谦,他的自信,源自于骨子里。 “有机会倒要与秦兄弟好好较量较量。” “将军若有兴致,叔宝定当奉陪!”秦琼如炬的目光落在辛衣身上,脸上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原来张将军的军营内竟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事后,辛衣这样对营中的兄弟说。 离昊听了这话,首先不乐意起来,道:“辛衣,若要比试起来,我可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差!你为什么就这样夸他们?” “你小子还有脸说,今天要不是你疏忽,差点就……”高子岑沉着脸,抬起手对着离昊的头就是一下。这小子,自己抢着去贴身保护辛衣,可真正关键时候自己却杀得忘记了东西南北,方才要不是李世民及时赶到,那后果……高子岑不敢往下想,只得将一肚子的火气全发在离昊身上。 离昊重重挨了几下,自知理亏,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他嘟囔道:“反正,我非和他们分个高下不可!看看谁厉害!”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辛衣连唤了他几声,竟也是不理会,不由得啼笑皆非起来。 “这家伙,还真是喜欢较劲。” 离昊一出营就赶着找罗士信与营中的弟兄切磋技艺,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识,几个回合下来,竟很快就以兄弟相称起来。 离昊闹着离开后,辛衣这才发现,营内只剩下了自己与高子岑。 “还你的,多谢!” 辛衣解下身上那件披风,顺手递了过去。 高子岑凝视着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对着这样的眼神,她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待转身要走,伸出的手,忽然被他一把紧紧握住,那粗糙而有力的手掌,无礼而霸道地覆盖上来,叫她记起了那个月下的吻,那种愤怒、迷乱与茫然措失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高子岑,你放……” 话音未落,帐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掀起,李世民就立在门边,视线落在他们纠缠的手掌上,脸上的神色怪异而复杂。 “我好象来的不是时候。” 他展眉一笑,接着又放下门幕,退了出去,忽然又伸进头来,嘻嘻笑道: “不过,你们将帅的感情真是好,太让我羡慕了!” 这一瞬,辛衣忽然有种将他五马分尸的冲动。 经过短暂的休整后,有校卫来请辛衣去用晚饭。 来到大营,辛衣才惊讶地发现,大将军张须陀就坐在士兵中间,与战士们共饮共食,谈笑风生,毫无半分身为主帅的矜持与架子。见到辛衣来到,他笑着拍拍身旁的空位,道:“宇文将军,不嫌这里简陋,一起过来和弟兄们吃吧。” “如此甚好!”辛衣笑道,走过去随意往黄土地上一坐,并没有半点不适。 李世民早就已经坐在士兵中间,只一会的功夫,他就与张须陀帐下的许多将领士卒熟识起来,尤其是与罗士信、秦琼两人更是称兄道弟,好生亲热。这家伙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特质,无法不让周围的人喜欢他,接近他。这或许,也能称之为天资? 辛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却冷不防被他一回头,截获了视线。 远远的,他对着她微笑。而她却转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耳根竟有些隐隐的滚烫。 一旁已有人给她递过食物,辛衣接过一看,眉心却跟着敛了敛。 第81章 山东士兵的晚饭,竟比辛衣想象的要简单的多,只有几张葱油大饼,和一碗稀得象水一样的薄粥。 辛衣转念间,待要发问,身旁的张须陀却似已经看出她所想,苦笑着说道:“实不相瞒,军中存粮不多了,能喝上这样的粥,都已经是不容易的事。” “存粮不多?”辛衣心中微微一惊。大军出征时,因为是急行军,加上军队多为就地取粮,所以她并没有刻意多携带军粮辎重,谁想知,这里竟是遭遇粮饷不济之虞。 “现今的存粮,只够大军撑上十日左右,若在这期间还是拿不下卢明月,恐怕,就必须要撤军了。” “十日?” “卢明月在距我军6、7里处设营栅相持,坚壁清野,闭营不出,无非是想以逸待劳,不与我军正面相碰,所以即使我方如何骚扰挑衅,他也是无动于衷。” “这卢明月倒也狡猾。”辛衣说道,唇角却带上了些许的嘲笑。 “这反贼一向诡计多端,要想拿下他,我们须得要好好商讨一番。” “要拿下这反贼,也并非难事。” “哦?”张须陀身躯一震,“莫非宇文将军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辛衣举起手中的粥碗,一饮而尽,托着腮,吟吟笑道: “张将军以为呢?” “我反复思量了许久,既然我军已无退路,现今唯有破釜沉舟……” “不错,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倚剑疏狂破长天 那天夜里,辛衣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殿阁玲珑,依水而立,碧檐金阑倒映流光,幽静的亭台连着池塘。 梦里象是有淡淡的烟雾缭绕,遮在人眼前,仿佛用尽了全力也看不清楚那真实的景物,就如同站在在冥河对岸望着那彼岸的花儿,明知花事明艳而妩媚,却永远无法碰触到。 走到近处,眼前的烟雾才袅袅散去,隐隐露出一个少女的娉婷身影。少女独自坐在青青的池水边,一身淡绿色的衫子,明媚得犹如初春的新蕊。辛衣立在她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胸口忽然开始莫名地痛楚,仿佛有有人拿着利刃从里面将它生生割裂,钻心一般的刺入她的骨髓。她生生咬着唇,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而握紧的手心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这或许正是个暑风日暮的夏日吧,楼阁边的池子里载种了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竟似有万种风情。青青的池水里浸着少女一双雪白而纤细的玉足,她不时地用足尖俏皮地撩出阵阵水花,任晶莹的水珠跳跃起来,追逐着,最终溅湿了她的裙琚,少女咯咯地笑着,那笑声,回荡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宛如古筝里发出的美妙音符。 忽然,少女抬起头,象是看见了什么,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活泼泼地站起了身,提起湿哒哒的裙子,飞快地朝前奔去。辛衣追随着她的视线,却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掩映的花丛中。 “风——” “啊!”忽然,少女不甚踩到了石上的青苔,身体斜斜一滑,眼见便要摔倒,只见面前人影一闪,她娇小的身躯已经被迎面赶来的人紧紧护在怀里。 “怎么还是这样不小心,恩?”男子的语音委婉如江南小桥下的流水,那样舒服而好听。不知道为了什么,听见这个声音,辛衣那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心痛又更甚起来,那疼痛如巨锤一般狠狠地锤打着她的心房,仿佛整个人都要在这样的痛楚中生生撕裂开。 少女扑在男子的温暖的胸膛,顽皮地一笑,道:“反正每次都有你在啊!我可不担心。” 他俯下头,凝视着少女,微微一笑:“你啊!”一刹那,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花儿扑簌簌掉落下,沾满了他们的衣袖,馥郁袭人。 “主上,主上,不好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急的呼喊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树丛中的几只小鸟儿顿时被惊地扑簌着飞上碧空。少女和男子同时回过头去,这一刹那,辛衣忽然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她看清楚了女子的模样,那样的眉宇,那样的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到就仿佛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啊——” 辛衣一个激灵,顿时醒转了过来。 “辛衣!辛衣!你做噩梦了吗?” 身体,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那样温暖而熟悉。辛衣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离昊那双焦急的眸子。 “我没事。”她轻轻吐了口气,坐起身来,伸手探了探额际,这才发现已经是湿辘辘的一片。 帐外三更鼓已过,夜风轻轻地拍打着帐门,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间或一声战马的轻嘶在提醒着她,这里是战场,不是那飞红滴翠,曲觞流水的庭院。 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辛衣抬起头,看看离昊,轻轻皱起了眉,叱道:“你这小子,怎么夜里不好好睡觉,又偷偷溜到我帐里来了?” “我担心你啊,”他辩解地那样理直气壮,“万一夜间有什么危险,我可以随时保护你!” “只是睡觉而已,能有什么危险?”她摇着头笑了。 离昊注视她良久,忽然沉声道:“辛衣,你又梦见他了,是不是?” “他?”辛衣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字,是那个梦中的男子吗?可是,他是谁呢?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唯一记得的就只有那双眼睛,那样温柔,那样深黑,像一潭不见底的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有,却有一种吸引着人往下跳的欲望。 离昊霍然直起身来,道:“辛衣,以后别再想他了,好不好?不然,你会很不开心的。” 辛衣微微一怔,道:“离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那个男子,他……”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离昊别过头,闷声说道:“我只知道,辛衣,我不想你不开心!如果……靠近他,想起他,最终会让你受到伤害,我一定会为你拼命将一切挡开!” 说罢,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出营帐,再也没有回头。 —————————————————————————————— 军营的晨号吹响时,天边的浓雾正好散开。 辛衣走出大帐,站在小坡上,眺望着四野,只见那淡淡的阳光温柔和煦地照在大地上,濡湿的草地熠熠闪光,空中不时有蒲公英的绒毛随风飞舞,如春日的柳絮,飘到人的发髻上,赶也赶不走,俏皮而固执。 她俯下身子,将铠甲上那缕白絮拈下送进风中,再抬起头时,正好望见那两个迎面而来的男子,却是张须陀与李世民二人。 只见他们正说着什么,笑声朗朗,显是相谈甚欢,辛衣不禁有些微微地诧异起来。 “宇文将军,原来你已经起来了。”张须陀远远看见她,笑着向她打招呼。李世民却朝她眨了眨眼,并没有说话。 “老将军这样早,李副将也是。”辛衣瞥一眼李世民,说道。 “没想到宇文将军帐下还有李兄弟这样的将领,年纪轻轻,谋略兵法,却如此精到,方才他一番对战事的分析,通透而切中要害,实乃将才也,真真让老夫我赞赏不已啊!”张须陀一手拍着李世民的肩膀,一边连声发出赞叹。 “老将军若这样喜欢,不如就把他留在身边效力吧。” 辛衣暗暗瞪了李世民一眼,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若春风。 “哈哈,李副将是宇文将军的爱将,老夫哪里敢夺人之美。老夫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少年人,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他大力拍拍李世民的肩,朗声笑着,朝营帐走去。 “其实,张将军才是真正叫人钦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世民收起了脸上的笑,正色说道,“我在太原时就有耳闻,山东张须陀深得民心,备受敬仰,甚至有百姓呼‘不为天子而战,而为张大使而战’从而踊跃从军。原先我还心存疑惑,以为名过其实,如今见着真人,方知名不虚传。” 辛衣斜睨他一眼,道:“难得李二公子也懂得谦虚之为何物。” 他转眸看她,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道:“我自然从来都是和你一般谦虚!” 辛衣哼了一声,道:“承让承让!”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没睡好么?” 忽然,他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脸,低声问道。 辛衣抬起头,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是太过近了,那张俊郎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仿佛稍稍一动,便会触碰上,而他的呼吸轻轻扑洒在她脸上,温热中带着些微微的酥麻。辛衣有些不安地往后退了一退,扭转头去,道:“我没事!我好着呢。” 李世民微微地敛了眉,他抬起头往前方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将手臂往辛衣肩上随意地一搭,嘻嘻笑着道:“既然没事,那我们便到前营吃早饭去罢!” 辛衣没料想他会突然这样揽住自己,当下想也没想就反手重重给了他一拳,怒道:“走就走!别拉拉扯扯的!” 正说着,忽然抬头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冷峻的眉宇,微微有些铁青的脸色,定定立在哪儿,动也不动地看着这方,却不正是高子岑。见辛衣的视线转过来,他于是匆匆背过头去,大步往马厩走去,仿佛在逃着什么。 辛衣看看他,又看看身旁笑得有些奇怪的家伙,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你是故意的!”她愠道。 第82章 “看到你和属下的感情好,我也忍不住效仿一下,没想到,还真是差别待遇啊!” 李世民摇头叹着,却笑得更加开心。 辛衣嘴角一阵抽搐,抬起脚来就从后面狠狠踢了他一下。 “哇!你来真的啊?” 这死小子,还真以为她好欺负么?辛衣恨恨地想道。 ———————————————————————————— “咚咚咚咚……” 军营中三鼓过后,众将领诸齐聚主帐内。 张须陀揽顾一下四周,朗声道:“老夫昨日已经与宇文将军商定出了制敌之策,既然我方军粮将尽,不若以此为诱饵,佯做退去,使敌心生轻意,主动出击,而后,我方再以轻骑袭其主营,乱其后方,掇其根本。首尾形成夹击之势,重击敌寇!” “真是好计!” 众将领闻言,无不拊掌叫好。 “计虽为良计,只是……”张须陀微微地顿了一下,道:“此番突袭任务,凶险异常,一个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你们中,谁愿领命,担此重任?” 他话音刚落,只见几人齐齐站起身来,大声道:“我愿去!”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宇文辛衣、李世民、高子岑、离昊、罗士信和秦琼等一干年轻将领。 张须陀见状哈哈大笑,道:“果然都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啊,好!宇文将军何在!” “在!” 辛衣闻言出列,蛾眉轻扬,咄咄有力。 “我就令你率三千人马,带领李世民、罗士信等人伏兵葭苇中,侍机攻入敌军营寨。 “得令!” ———————————————————————————————— “报——” 报信士兵急急下马,直奔主帅营中,跪地急禀:“禀将军!隋军各营纷纷收拾辎重,有拔营之迹象!” 卢明月和副将帅仁泰初闻此言,皆是面色一变,齐齐站起身来。 “噢!”副将帅仁泰不禁大喜,道:“看来,我军行动的时刻到了!” 卢明月却摇了摇手,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隋军最近粮草情况如何?” 探子回报道:“回大将军,一月前,隋军约三日一万粮车入营,二十日前降到五日一万粮车,十日前降到七日一万粮车,而最近恐怕十日都没有一万粮车了!显然,隋军粮草已经渐近枯竭了!” 卢明月闻言,面色一缓,哈哈大笑道:“若有无粮之危,隋军再支持不了多久。”当即脸色一正,大喝道:“来人,传我将令,击鼓升帐! “咚咚咚咚……”响亮的战鼓声在军营内响起,数万大军集结整队后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朝着隋军撤离的方向杀去。 与此同时,辛衣率三千部众,静静地匍匐在葭苇中,待敌人大军过后,悄悄向卢明月的老巢潜行。 这天的阳光异常的灿烂,暖暖地洒在山坡上,星星点点的野花镶嵌在碧绿的草丛中,是那样美丽。 卢明月的大营内,留守的有一万驻军,此刻,他们都三三两两地坐在营前,或擦拭着兵器,或整顿着马匹,吹着暖暖的和风,闲适而惬意,并没有人意识到危机的来临。 首先感觉到有些不对的,是一个巡逻的士兵。他慢慢走到寨门口,向四周望去,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士兵非常疑惑地摇摇头,正准备走开,随即就隐约听到了轰鸣声,非常低沉的轰鸣声。接着他就看见了从天空中冲下的一片黑乎乎的东西。那个士兵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出了什么事。但他本能的伸手去拿挂在脖子上的牛角号。 他没有拿到牛角号,却抓到了一支长箭,一支射穿自己胸膛的长箭。另一个士兵突然听到一声箭簇入体的声音,赶忙警觉地扭头张望。他看到了一支箭,一支笔直的插在同伴太胸膛上的箭,血丝正从箭杆四周溢出。 于是他惊骇的张大了嘴,正准备叫喊,一支更快的箭突然就射入了他的嘴中,穿过脖颈,钉在了木柱上,发出“嘣……”一声响,箭杆剧烈震颤。 “有敌人——” 一声尖锐促的呐喊声响彻了原野,士兵们这才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 辛衣一挥手,弓箭手箭弩齐齐发射,霎那间百余支巨矢一齐发出呼啸越过虚空、直扑敌营而来,那种巨大的威势直若半空中闪过一片黑云、打起一阵惊雷般。瞬息后,便见敌营里“劈里叭啦”一阵巨响,不少被巨矢击中的栅栏、望楼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粉身碎骨,变成了一蓬四散激溅的碎屑。而运气不佳的兵士一旦被巨矢射中,那几乎是连胸贯冲,血肉模糊之下便是立毙当场。一时间,敌军营中是惨叫声一片,碎裂声不断,整个大营似乎笼罩在一片遮天的烽火中! 辛衣慢慢抽出腰间战刀,猛然高举过顶。就在这一瞬间,十几个牛角号同时吹响,随即三千士兵几乎同时喊出了地动山摇的一声吼叫:“呼……嗬……” 这一声吼,来的那么突然,那么激烈,那么浑厚,那么巨大,几乎在瞬间席卷了天地间的所有生灵。 “呼……嗬……” “冲啊……”辛衣纵声高吼,战士们同声呼应,一时间喊杀声响彻了黑暗中的牧场。 辛衣一马当先,直接撞向了敌人的木栅栏。跟在后面的战士们几乎同时策马撞了上去。木栅栏立即倒下了一大片。 “杀啊……”罗士信大叫起来。 “杀……”战士们同声应和,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就撕破了原野的宁静。 卢明月部队被最初的长箭射惨了,许多士兵被无情地射杀。还没有等他们从死亡的阴影和恐怖中惊醒过来,凶神恶煞一般的隋军骑兵突然又从天而降,对他们展开了无情的屠杀。 突袭骑兵的动作和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他们除了死亡,逃跑,惨叫之外,没有任何时间任何办法组织士兵进行抵抗,还击。 战刀在飞舞,战马在飞奔,长箭在火光里啸叫。 滚滚铁骑象咆哮的猛虎,一路嗜血,疯狂的杀向黑暗深处,狂啸着,凶猛的蚕食着生灵。隋军战士们吼叫着,打马奔驰,不论是卧倒的敌人还是坍塌的帐篷,一律踩在脚下,肆意践踏,任意摧残,把敌人的绝望和惨叫统统淹没在血腥之中。 冲天的火光,震天的撕杀声,呐喊声,牛角号的警示声顿时传遍了四野。 “将军!我们中计了!敌人突袭我们大营,如今已经放火焚烧三十余栅,营中守卒大乱。”报信的探子惊慌失措。 卢明月面如纸色,他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内心的恐惧,下了命令:“立即回营支援!” 可是,张须陀又怎会给他回去的机会。 在隋军的疯狂攻击下,卢明月大军毫无抵抗能力,死伤惨重,步步后退。已经被击溃的士兵再也没人听从什么号令,像是一群被毒蛇吓慌的鸭子般四下乱窜。 看着原本尚有十余万人的军伍在被凶猛的隋军像捕猎一般追赶屠戮,卢明月欲哭无泪,他只觉得胸口剧烈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将军!将军!”身旁的亲卫们慌了,连忙赶了上来,扶住卢明月。 就在此时,尚未等卢明月缓过劲来,辛衣和高子岑等率得胜军队已经狂追而来,与张须陀所率领的主力大军形成合力,给卢明月原本就痛断肝肠的伤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盐。 “隋军来了!隋军来了!到处都是隋军!弟兄们,快逃命啊!”左右顿时传来了士兵们惊慌不已的呼救声。 紧接着,急若滚雷的铁蹄声迅速从四周逼近,到处都响彻着士兵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李世民挥动战刀,纵声高呼:“杀啊……” 罗士信、秦琼、高子岑、离昊、尧君色,以及其他的士兵们同声呼应:“杀……” 杀声蓦然响起,震撼了整个原野。更多的骑兵战士听到了高呼声,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的力气跟在后面大吼起来:“杀……” 隋军铁骑就象是破堤的洪水,一路呼啸着,轰鸣着,怒吼着,挟带着满天的风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摧枯拉朽一般的杀向了卢明月大军。 卢明月脸色顿时变得刷白,听着耳旁越来越近的隋军喊杀声,面若死灰地下令道:“传令下去,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喏!” 霎那间,信骑四出,由于卢军已经没有什么较大规模的组织,所以信骑们边跑边喊:“卢将军有令,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大军向西南方向突围……” 卢军们闻言顿时乱了,再也没有了任何抵抗的意愿,如同潮水般的地向着西南方逃窜而去。 “杀——!”此时的隋军愈见奋勇,呼喝怪叫着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像赶鸭子一般将敌军残部向西南方驱赶! 齐郡外的平原上,隋军的铁骑在血红色的战旗的带领下,象惊涛骇浪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铺天盖地的卷向亡命逃窜的敌人。 远处火光冲天的敌军的营栅,巨大的火焰不时腾空飞起,火光映照下把血腥的战场照亮得纤毫毕露。激烈的厮杀声,嘹亮的牛角号声,急促猛烈的战鼓声,嘈杂喧嚣的叫喊声,全部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轰鸣声,就好象是天地展开了血盆大嘴在咆哮。 这一战,卢明月仅以数百骑突围,其余大军被全部击溃。 隋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 明月高升时,军营里燃起篝火,运来了美酒。 第83章 这一战不仅获得了大胜,还缴获了敌人无数粮草辎重,一解军中无粮之急。年轻的士兵们纷纷嚷嚷着要庆功,罗士信与秦琼兴冲冲地来找张须陀,他笑着答应了。 所谓战争,所谓得失,最诱人的,不就是为了这得胜后的喜悦。 虽短暂,但已足亦。 明月高空,战歌满四野。 士兵将领们围聚在一起,大口地喝着美酒,大声地笑着,肆意发泄着那隐忍了多日的情绪,这些人里,大多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闹起来的时候竟比孩童还要欢快。 辛衣心里高兴,一时也多喝了几杯,还待多喝,却被身旁的人给抓住了手。 “别再喝了,不然,你就要醉了。” “我酒量好着呢!高子岑,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还我!”辛衣用力地瞪他,一边又从他怀中抢回酒坛。 高子岑哭笑不得,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辛衣唇角微微上扬,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悄悄浮现。她微合着眸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开心过。 “张将军,我心里一直有一句话想问您。” 忽然,一阵风过,她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却是李世民。她扭过头,才发现他就坐在张须陀身边,正了眉色,与之侃侃而言。 “如今天下盗贼蜂拥,象卢明月这样的反军今日虽为我们所灭,但这天下却还有千千万万个卢明月,摇旗而起,反抗大隋,将军虽能挡得了一时,但想那义军散而复聚,只会越杀越多,上固不除,下患不绝。难道将军心里,真没有一丝怨言么?您认为,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么?” 张须陀初闻他之言,眼中甚有惊色,但听他说完之后,神色却已经平静下来,只见他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说道:“年轻人,你不懂得,有时候,做一件事情并不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只要无愧于心,即使是螳臂当车,又有何畏惧?” 他的语气平静,却足以让人动容。 李世民身躯微微一震,却并没有说话。夜色里,辛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一刹那,她的心也似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道理原来再简单不过。 无愧于心,无愧于心…… 不错,正该如此啊。 于是她微微地昂着下颚,望着天上的圆月,轻轻地笑了。 忽然,士兵中传出一阵喧哗,只见罗士信站起身来,笑着大声说道:“今夜既然是庆功宴,岂能无助酒兴之物?我们不如请宇文将军为我们舞一套剑法,以助酒兴,大家说好不好?” 辛衣没料想这小子竟将心思动到自己身上,顿时吃了一惊。 张须陀军中本来就无甚等级之分,从将帅到士卒皆以兄弟相称,罗士信这一闹,众人都跟着起起哄来。 “好哇!好哇!宇文将军来一个!宇文将军来一个!” “你们啊!真会闹!”张须陀笑着对罗士信摇摇头,语气中却并没有半分怒气,对着自己的部下,他更象一位慈祥的父亲,爱之切,护其深。 一时间,众人都将视线集中在那位年轻的将军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高子岑皱着眉刚要说话,却被辛衣轻轻按住。 “好!舞就舞!” 辛衣站起身来,爽快地回答道。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扫,离昊却已经大声给辛衣喝起彩来。 辛衣步出人群,在中间站定,抽出宝剑,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那我就献丑了!” 月色下,只见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在空中一个轻灵的翻腾,挽起剑花万千,衣袂飞扬,似有万千幻影盈于身周。 “好啊!” 众人顿时大声地喝起彩来。 少年侧身回剑,微微一笑。一时间,银色的月光就似拢在她的笑容中,水银般地泻出来。 月光莹润朦胧。剑光犀利耀目。也不知是月光映了剑光,还是剑光衬了月光……跃动飘摇、交相辉映的银芒照在那修长的身影上,竟给人一种错觉,|奇+_+书*_*网|好似这玉树临风的少年只要这样一纵身就会攀上九重云霄,踏月而去了一般。 “嘶——” 宝剑发出了一声低鸣,辛衣手中的剑势突然快了起来。 快得连夜晚几乎凝滞不动的空气都被剑锋狠狠挑穿。 不再是高山流水的澄澈,不再是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的悠然。 不再是舞。而是武!一时间,众人只见那剑影团团,寒光闪闪,如霜如絮,那剑势时而如江水般气势磅礴,时而如惊雷般迅猛,时而又如清风般灵动。 却一似: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到尽时,剑划破长空,颤成无数个银亮的剑花,那一刻,最亮的却是舞剑者俊朗的脸。所有色彩都已黯淡,所有呼吸都已凝练。 看,就算定神地看,也只见她飘逸步伐在场中飞速变幻。 听,屏住气息地听,也只闻凌厉略寒的风在劲舞回旋。 整个军营都仿佛限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 你可曾见过这样的美丽吗? 静夜沉沉,明月当空,少年如玉,剑气如虹。 马失前蹄将军耻 东都,洛阳,宇文府。 暗夜沉沉,楚暮低垂。时下已是夏末,秋的气息却早已经早早铺覆了大地。一阵西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满地。 宇文化及慢慢地翻动着手中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一行行字看下去,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额上却不停地渗出密密的汗珠,明明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他却觉得周身冰凉,尤其,是在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那个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淡淡地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深邃而冷冽,看不见一丝情绪的波动,却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压迫隐隐逼来。月光穿过廊檐照着他质如冰雪的容颜,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宇文化及为人谨慎,凡行事皆需十分把握,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非但处于完全的被动,甚至,还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本册子……”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与激动,颤抖的手紧紧按住那书页,仿佛害怕一个不慎此物便会突然离他而去,化为虚无。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不是么?” 这不是一本简单的册子,书中的前半部分详细地分析并描绘出了整个大隋各地郡县城池的地形地势,且一一点出险峻要地,巨细无遗。书册的后半部是各地驻守将领的详细资料,甚至还注明了其种种致命弱点与惯用战术。能掌握人的弱点,这本身并不能令人吃惊,可怕的是这些弱点中竟有许多是其人平素生活中最为隐私的部分,这些,若非身边最亲密之人绝不可得知。能收集这些信报的,绝非等闲之人。 如果此物一旦落在敌人之手,恐怕会令天下大乱。 可眼下这本书却被宇文化及紧紧握在手中。 这确实是他正需要的。 “可你……怎会有……”宇文化及神色中隐藏的惊惧与欣喜复杂交织着。 “这点你不必知晓。”玄衣男子淡淡地笑,信手而立,玄色的长袍迎风飞舞,不羁的发纷乱地拂过他额间那点鲜红如火的印记,竟显出一种异样的妖魅来,越发不似凡间中人,“你所需做的,便是妥善运用你手中之物,促成你心中之大事。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多年的官场生涯,使宇文化及清楚的明白,这世界上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亲密,也不会有别无所求的付出,一切的一切,无非都只是利益关系之下的权衡。只是,面对着这么一个象迷一般的男子,宇文化及第一次感觉到莫名的惶恐与不安。他到底想要什么?权?利?名?或者…… 玄衣男子扬起唇角冷峻的弧线,露出讥诮的笑来,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莫非,是为了辛衣么?” 他忽然脱口而出。 一刹那,玄衣男子的眉间闪过一道怒意,就如同隐入乌云中的霁月,那突如而来的黑暗叫人顿生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宇文化及甚至以为他会出手杀了自己。可那也只是一刹那,很快,男子的脸上就恢复了冷漠与淡然的神色,仿佛月影过后又是明月皎皎,银光泻地,宇文化及几乎怀疑那刚才的一瞬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一旦你大事能成,我自会来索取我想要之物,只不过,现下还不是时候。” 宇文化及闻言容色顿时一紧。 只见玄衣男子目光淡淡扫来,道:“宇文大人请放心,于你而言重要的,于我却只不过是轻若鸿毛之身外物。” 宇文化及被他一语道破心事,身躯却是一震。 “另外,宇文大人熟知大隋律法,不会不知道私自派人入著,与突厥人交易,其罪当诛。我只提点你一句,以后行事需得更加谨慎小心,不要让这些无谓的琐事阻了你的大事。” 这一番话,说得宇文化及冷汗淋淋。 这些年来,他都在与突厥暗中进行兵器交易,以备将来起事之用,此事一直进行得万分隐秘,他自以为无人知晓,谁知竟被扶风轻描淡写地道出,这怎不叫他惊惧失色。 这个玄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一切知晓得如此清楚,就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虽是辛衣的师父,但却从不主动亲近宇文阀。 第84章 他虽给自己提供如此重要的书册,却并无投靠效劳之意。 他看似游离在诸多政治势力之外,但实际却不动声色地掌握着大局。 他,究竟是敌是友? “你到底是谁?”宇文化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扶风冷冷的眸扫过他,长袖一动,孓然转身。 “你不是想成就大事吗?我自会给你机会。但是,记住,千万别叫我失望。” 语声戛然而断,清风动,灯火摇曳,弦窗前却已不见了那个玄色的身影。 宇文化及呆呆站立于原处,涔涔的汗水早已经打湿后衣。 ———————————————————————————————— 每一次,扶风独自坐在溪亭边烹茶煮酒时,总会想起许多往事。 每当此时,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才会浮现出丝丝暖意。这样的温暖,就仿佛冰雪消融之后初升冬日的光芒,那破冰而出的阳光,能生生将人融化。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才会有一些“人”的气息,而非那九霄云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底,他轻轻俯首,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积攒的记忆,已经那样厚重了。 可为什么,自己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她的影子呢? 梅树下,有她舞剑的身影。 青莲池畔,有她如花的笑靥。 弦窗阁里,有她挑灯夜读的吟咏声。 而他的臂膀间,还留有她的气息,温暖而熟悉。 …… 仿佛她就站在风中,那样倔强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父,师父……” “我喜欢你!” 他蓦地从梦境中醒来,这才发现袖袍上已经落满了夏日最后的繁花,点点的嫣红,衬着那如墨的玄,仿佛有种生生的痛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 青衣侍者的身影悄然从黑暗中现出,躬身跪于他身下,低声禀报道:“主上,军队明日便将抵达洛阳。” 扶风手指轻轻一颤,手中的那杯清茶溅了少许出来,落在湿润的泥土中,迅速地渗了进去。 她就要回来了。 她,就要回来了吗?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不敢离她太远,害怕她会将自己忘记。 不敢毫无顾忌地靠近她,害怕她会想起那遥远的过去。 就这样摇摆着,踌躇着,守在她的身边。 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原来真是: 多情还似无情,相见不如不见。 ———————————————————————————————— 行军夜,霜草似雪,弯月如钩。 辛衣独自一人坐在小山坡上,喝着酒,望着不远处的座座营帐,英挺俊秀的眉宇间却有淡淡的烟云。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也不叫我!” 李世民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牛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下去,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辛衣托着腮,斜睨他一眼,道:“你似乎每天都很开心!” “可你似乎每天都不是很开心。”他转头望她,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 辛衣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道:“以前小时候,觉得大将军那样神气,可领千军万马,可以扬威立名,何等的快意,何等的纵情。可到现在,我真的成为将军,才发现,得到以后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快乐,这却是为什么呢?” “或许,那是因为,这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他随着她的视线望天空看去,只见那群星璀璨夺目好似近在眼前,只要轻轻一伸手便可以得到。可是,谁都知道,它们离得那样远…… “真正想要的东西?”辛衣忽然有些儿迷茫。 “什么于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是权势,是名利,还是……儿女情长,宇文将军,你可不要选错了啊!”他拍拍她的肩膀,笑意无声从眼睛里泻出,那黑暗的气息,霎时融化。 “那你呢?想要的是什么?”她问道。 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 辛衣注视他片刻,忽然道:“这几日行军,沿途经过一些地方,我无意中听到有孩童在传唱这样一首歌谣,这歌谣曲调很平常,词却写得甚是有趣。不知道你可有听闻?” 李世民微微敛眉,道:“愿闻其详。” 辛衣轻启薄唇,低声念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桃李子?”他不动声色的笑,“呵呵,好一个桃李子,确实有趣。” 辛衣挑挑娥眉,正色道:“这首歌谣直指天下李氏,你可别忘了,你也姓李。” 这并不是一首普通的歌谣,乃是一首隐讳的预言歌。“桃李子”是指李氏之子;皇后一句说的是杨广将困死于扬州,隋灭亡无日。歌中所说的李氏,虽无明示,但辛衣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李世民。 李世民笑道:“只怕这首歌谣,直指的并非天下李氏,而是蒲山公李密。” “李密?”辛衣微微一惊。 “你可还记得那个随从杨玄感反隋的李密,李玄隧。” “我自然记得。”辛衣点头,这样的人物只要见过一次便绝不可能会忘记。 “当初杨玄感兵败后,他施计从官兵手中逃脱,后来投靠了瓦岗寨,如今已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领袖人物。这几年来瓦岗寨势力发展迅猛,现已是河南最大的一股反军。能掌握这支力量,在众反军中脱颖而出,实非寻常草寇可比。” “所以,你以为李密能竟逐天下。” 李世民傲然一笑,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可知道,现在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辛衣抬起清亮的眸子,定定看他,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怒意,“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却堂而皇之的对我说,你要夺这天下。” 李世民转头看她,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良久,她听见他微微叹息。 “辛衣,我只当你是我的知己。” 辛衣怔住了,呆呆望着他,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这天下,我最不希望成为对手的,就是你。” 他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她却有些微微的惊慌从心底涌出。 “是么,可我却恰恰相反。” 她猛地站起身来,咬咬下唇,大步朝山坡下走去。 李世民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道:“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啊。” 繁星落尽,天边开始微微发亮。 朝阳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 李世民将壶里的酒喝尽,站起身来,舒舒手臂,剑眉微微一挑,道:“出来罢,我知道你在。” 树丛轻动,离昊走了出来,初升的阳光照耀着他坚毅的脸庞,李世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警觉与防备。 “怎么,你对我还是不放心,还在担心我会伤害她么?” 离昊定定看着他,说道:“你能向我保证,今生今世,不会伤她一分一毫么?” 李世民忽然笑道:“你待她,真是很好。” “你能答应么?”离昊坚持的问道。 “你不明白。”他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轻声道:“每次看着她,我总觉得是在看着自己。那样的感觉,太熟悉。没有人会愿意伤害自己,我也不会。” 离昊身体微微一颤,喃喃道:“我怎会不明白,那样的气息,我早感觉出来了。” 李世民眉一敛,转头看他。 离昊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道:“不要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你!” ———————————————————————————————— 大军经过多日的行军,不日,便抵达了洛阳城郊。 离昊一靠近洛阳城,便感觉到了扶风的气息,可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他的身影,不由生起闷气来,嘟噜道: “人都来了,却不出来见见她,这家伙真是太可恶!” 他再将视线到辛衣身上,却发现她正抬头看着远方,似在寻找着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微的黯淡,于是他愈发不开心起来。 一边想着,辛衣却已经靠了过来,笑着问道:“怎么了?我瞧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离昊摇摇头,忽然伸手拉拉她袖子,说道:“辛衣,我们一会散了营去听雪楼喝酒吧。” “今日可不行,我要先去看一个人。” “你可是要去见他?”离昊急急问道。 辛衣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既而笑笑,道:“我先去见见韦姐姐和侑儿她们,把她们接来洛阳后我就领军出征了,都没有好好去看过她们。” 杨昭的正妃韦氏和其遗孤侑儿,前年被辛衣从京城接来,现在就居住在洛阳。 “可是……” “喂!小子,你不是要喝酒吗?正好,同我走吧!” 离昊还要说话,却被一个人一把拖住,曳了过去,他定睛一看,却是高子岑这家伙。 “放手!放手!我才不要和你去喝酒,我要同辛衣一起……” “小子! 第85章 本大爷请你喝酒你还敢罗嗦,活得不耐烦了么?”高子岑夹住他,一边抡起拳来给了他几下,一时间军营里尽是他们哇哇的喊叫声。 其他兄弟们见了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辛衣啼笑皆非,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起来? ———————————————————————————— 落雪园,就在宇文府不远的地方。 一踏进那座府邸,第一个迎接辛衣的,是一个粉团儿一般的奶娃娃。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对辛衣道:“抱抱,抱抱。” 辛衣笑着将那小娃娃一把搂在怀里,用力亲了一下。 “侑儿乖!走了这么久,想我不想。” 小娃娃乖巧地将头埋在辛衣颈窝里,用手圈住她的脖子,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说话。 “侑儿平时谁都不粘,偏偏每次三少爷来了都要缠着你抱,看来,他真是喜欢少爷你啊。”跟在身后的奶娘笑着说道。 辛衣抱住小娃娃,鼻尖去顶了一下他的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每次看到这样的笑,都会叫她想起那个人来。 昭…… 她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眼角不禁有些微微的湿润。 “侑儿又淘气了吧。” 辛衣听得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一女子立在白玉阑干前,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淡然而笑,眉目娟美如画。 “韦姐姐。” 韦氏颔首轻笑,走了过来。 辛衣笑道:“姐姐在洛阳住的可还习惯?” 韦氏淡淡说道:“一切都与京城无异,并无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辛衣微微一分神,怀中的小娃娃却咯咯笑着去摸摸她的衣领和脸颊,不由笑了出声,伸手去逗他。 小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抱住她,叫了一声:“娘亲。” 周围的人顿时容色一惊,奶娘慌忙从辛衣怀中抱走小娃娃,尴尬笑道:“童言无忌,将军莫怪。” 这可不能怪小娃娃,怪只怪,这宇文将军与太子妃长的太象了。奶娘一边抱着小娃娃,一边抬头偷偷看她们两人。 辛衣摇摇头,心中却有淡淡惆怅流过。 “宇文将军既来了,就请到前厅用茶吧。” 韦氏每次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同意从大兴迁来东都,荫庇于宇文家族的保护之下,到底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辛衣看不分明。 “只要有我宇文辛衣在,我自会护她们周全。” 这是她曾经对杨昭许下的誓言。 她这样说过,便要这样去做。 可是,她欠他们的,终其一生,又怎能还得清? —————————————————————————————— 宇文家,仍于往昔一般受尽荣宠,特别是在南阳公主下嫁之后,杨广待之又更加亲密几分。 南阳做了新嫁娘,那模样儿出落得愈发清丽起来,可性子却仍如以前一般,娇憨大胆,直来直去,辛衣常听府中的下人暗中议论,自己的小三叔宇文士及可对这个小娘子宠爱得不得了,她有什么要求从来不忍心拂逆其意。不由笑道:“原来,小三叔竟有惧内之虞。” 这话传到南阳耳中,直气得不行,“士及他才不是惧内,他这是爱之切,情之深,你哪里懂的。” “小三婶自然会护短,不希奇啊不希奇!”辛衣笑得更大声。 “哼!你这死丫头,我咒你以后嫁个大恶人,将你管得死死的,到时候你就是哭着跑回娘家我也不理你!”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胡说些什么?” 南阳斜睨着眼看她,道:“我这几日一直见你和太原那李二公子往来甚密切,你们不会是……哈哈,要不要婶婶我替你牵个红线啊?” 辛衣顿时一口茶喷了出去,一边咳嗽一边怒道:“你可别乱来,我和他只是好兄弟。” “你一个女孩子家,什么兄弟啊!”南阳不以为然。 “你警告你,千万不许胡来,不然我……” 南阳冲她扮个鬼脸,道:“本宫才不怕你呢!” 于是,一连几天,辛衣都看见南阳带着她的那群侍卫到处游窜,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过了几日,南阳看到离昊,眼睛一亮,居然将这小子的也拉拢了过去,不知道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如此忐忑不安到立秋,南阳终于差人来请,说是邀她去赏菊。 辛衣托着下巴,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答应去了。 可是到了驸马府上,等了大半日,却不见鬼影一个。 “公主呢?我三叔呢?” “回将军,奴婢不知。” 被辛衣眼睛一瞪,众丫鬟都吓得不轻,哆嗦着回答。 辛衣只好从前堂踱到后院,找了半日,终于在东厢房发现了南阳的身影。 “辛衣,辛衣,你过来!” 南阳从屋内探出半个身子,连连向她招手。 辛衣皱着眉,慢慢走过去,道:“做什么神神秘秘的?我还要赶着去军营里呢。” 进屋一看,才发现离昊居然也在。 “你在这做什么?” 她刚说了一句,忽然觉得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哈哈,成啦成啦!” 南阳拍手笑道。 辛衣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这两个家伙算计,不由得又恼又怒,喝道: “离昊!你这臭小子!快点解开我的穴道!” “辛衣,你不要生气。”离昊见辛衣动怒,不由心软,当即往前走了一步要去帮她解穴,却被南阳拦下。 “喂,你就这样放了她,不想看看她换上女红妆的模样了吗?” “我……”离昊摸着头想了半天,脸上微微一红,汕汕道:“自然想看的。” “南阳,你又在出什么鬼主意!”辛衣从未有这样被人挟制的时候,一时间又恼又气。 只听南阳笑盈盈道:“辛衣,我们只不过是想好好打扮打扮你,就一次,好不好?” “不好!你们最好现在就放了我,不然休怪我不客气!”要是让她自行解开了穴道,她非得好好收拾这两个家伙不可。 南阳忽然掏出一个小瓶,拔开活塞,朝辛衣鼻下一伸,笑着:“我才不怕呢!你现在根本就动不了啦。” 辛衣只闻得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直扑向鼻翼,身体一软,竟是再也提不起功来,不由得大惊:“你……给我闻的什么?” 南阳嘻嘻笑道:“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十香软筋散,辛衣,你身手那么厉害,我当然不能不小心提防啦。” “辛衣,你别生气,我……”离昊还待说什么,却被南阳推出了门去,笑道:“好啦,好啦,你就在外面等着看美人吧!” 过了良久,室内终于传出南阳的声音。 “好了,进来吧!” 当离昊踏进房内,第一眼看到辛衣,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整个人完全呆住了,视线再也无法从她的身上转开。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儿,落到她的脸上,如玉般明净,如霞般绚烂。只见她身着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烘云托月般愈发显出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唯一不变的的只有那倔强如昔的眉宇,张扬不羁地直飞入云鬓里。 南阳拍手笑道:“如何,辛衣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 “好……看……” 离昊涨红着脸,从口中喃喃说出那两个字来。 她原来,是这样好看。 他拼命想着要从脑海中搜罗出可以形容这份美丽的词语,可想了半日,却找也找不出比“好看”那两个字更加贴切的。 记忆中的那个俊美无铸、神采飞扬的少年,眼前这个淡扫胭脂,身着女红装的倾国佳人,身影反复交织着,最后合成了一个人。 如果这世间有什么能叫人瞬间停止呼吸,那一定是她的笑。 如果有什么比那春日的碧波更动人,那一定是她的眼波。 有一种美丽,能叫人一瞬间记住。 然后,用一辈子忘记。 “你真是辛衣吗?” 他忍不住又傻傻追问了一句,惹来南阳一阵轻笑。 辛衣狠狠白他一眼:“臭小子!仔细我宰了你!” 离昊喃喃道:“听这话,倒是象是辛衣的口气。” 辛衣嘴角一阵抽搐,扭过头去。 南阳笑吟吟地将铜镜递于她手上,道:“你自己看看,可不是象换了个人似的。你啊,整日都是做男子装扮,当然不知晓自己换上女红妆的时候有多么好看。” 辛衣只斜眼往镜内瞥了一下,刹时间脸色变了。 镜中的那个人,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女子…… 红装……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喃喃道: “原来,这竟是我吗?” 宇文士及稍晚些进来,一见辛衣,也是半响动弹不得,满眼尽是惊艳之色,连连叹道:“到如今我方得知,我们宇文府上竟藏有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南阳白他一眼道:“那我呢?” 宇文士及看向她,笑道:“你嘛,是我的小丑媳妇啊。” 南阳愤然,轮起粉锤往他身上打,却被他轻易制住,紧紧在手中握着再也不愿意松开,于是南阳的脸慢慢羞红了。 “你们够了吧!看也看了,笑了笑了,还不快点过来将本将军的穴道解开!” 第86章 辛衣真是生气了,说起话来声音象轰轰雷鸣。 “别急,别急。还有一个人没有见过你的模样呢!”南阳笑得有点儿神秘兮兮的。 辛衣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你们还叫了何人来?” “他马上就到了,你就好好在这等着罢。”南阳轻笑着,一边将宇文士及和离昊拉了出去,一边探头回来,说道:“我替你牵一门好姻缘,辛衣,你要拿什么来谢我啊?” 说罢,大笑着离去,只留下辛衣一个人在房里,又惊又怒。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李公子,我家少爷在前厅尚有事要处理,还请公子暂时在厢房内歇息片刻,少爷稍后自会来此相见。” “你家少爷倒也托大,大老远的将我叫来,居然还要我等。好罢!我便在此候他好了。” 这是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辛衣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当即明白了这说话的人是谁,耳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却是怎样也无法动弹,不由得又急又窘起来。 “吱”的一声,门慢慢的开了,一个白衣少年往里走来。 辛衣惊慌地抬起头来,两人正好对了个正着。 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 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作者的几句废话 让大家失望了,偶这一次爬上来不是为了更新,而是来向大家说声抱歉的,最近本人正在闭关赶稿中,暂时没有精力来更新文文,所以,本来已经很缓慢的周更最近都无法兑现了,不过,我会很快地忙完手头上的事,把全部注意力转到这一边来(大概还需要一周这样,也许会更快),大家不要担心,我既然说了会继续写下去,就一定不会食言的。本文不会是坑。(而且悄悄告诉大家一声,很快也会出书的) 既然来了,就忍不住想和大家多8两句。 关于本文的男配,一直都很困饶我。说实话,为了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戏份,我已经是煞费苦心,愁白了头,好几次卡壳写不下去都是因为我在纠结,在矛盾。唉~~~怪就怪自己过于hc,没事写那么多男人做啥,真正是自作虐不可活啊,555555 好吧,我一个个地来简单把他们说一两句。当然,这只代表我的观点,你们可以选择无视。 小高:这家伙,完全是脱离我原定设计的一个人物(囧~~~这让我回忆起了悲惨的往事,想当初我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就是因为某个角色的人气过高被生生逼得换了男主,换了结局~~真是太可怕了`````)当初我写他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居然会最受大家的欢迎,有人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吗?我怎么左看右看他都是一个喜欢闹别扭,有点倔脾气的小破孩呢?当然,在写他的时候我很开心,算是写得最轻松的一个人物吧。看在大家不断为他请愿的份上,身为亲妈的我已经有一些觉悟了。要不就把他活活虐死,要不就把他丢进蜜罐里生生淹死。哈哈,大家自己选吧(我盾~~) 小李:唉~~说到此人时我自己先长叹一声。这家伙,还真是不受人待见。完全是吃了历史的亏啊。大家都对他太过熟悉,还有就是他的老婆长孙皇后过于出名贤惠。再怎么写此人都是结局注定,无法翻身。反正我是怎么写怎么不得人心就是啦`````可怜的小李子。于是,他是我所有人物中写得最痛苦的一个。不过,我本人是很喜欢小李子的,之前专门看过许多相关的史书,这家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上马能打江山,下马能治天下。只能说,一个人如果过于完美,大概也是一种错误吧。 不过,大家也不要太敌视这小子。毕竟,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配做辛衣的对手。 而且,他们之间的缘分,还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 扶风:师父啊师父````这个人物,是我真心痛惜的。不过也是因为他的过于神秘,和过于不食人间烟火,我知道有些读者是不大喜欢他的,认为他太没有真实感和存在感,不象现实中的人。可是,我还是要说,他是所有男配中,为辛衣付出最多的那一个,不管是前缘的相恋还是今生的守侯,他始终都不离不弃,长伴长依。现实的世界里,或许可以找到相同的小高,小李……却不大可能会遇见象扶风一样的男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为何阴阳相隔,方解情深如许…… 扶风,大概也只适合于存在非人间的梦境里。 离昊:我们还是叫它小雪狼罢。这个角色乍看之下和小高有些相似,但是他们还是不同的。小狼更加单纯些,感情也更加简单直接些,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传说狼是一种有着感情洁癖的动物,一辈子,只会忠于一个伴侣。有时候想想还真是悲哀,人在某一方面,竟还不如一只畜生可爱。一直以为,他对辛衣的感情不能只简单地归于爱情,而是混合着亲情与友情在内。他当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更是可交托全部的朋友。她救了他一命,他便报她一生。这对于他来说,很公平,很自然。 如果这个世界多一些象离昊一样的人,是不是会更可爱呢? 子非鱼安知我乐 “你……”李世民迟疑着开口,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般的缓缓流动。 屋内檀香冉冉,似有似无的香气,缭绕着,盘旋着,云雾般散开,如初雪天的梅香,又似八九月的金桂,馥郁甜腻,却又透彻心扉。 那屋内的人,黑发如绸,眉如远山,眸如繁星,端不尽的绝世风姿,说不尽的形容芳华,千枝万树的绯滟,红尘梦醒的繁华,都难及她清浅悠远的一笑,仿佛她眼波轻轻的流转,便足以令梅花失尽孤冷,令芙蓉褪尽清丽颜色,凝滞所有的呼吸。 她咬着唇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恼非恼,转瞬流转间,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 李世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般急促过,仿佛随时便要破胸而出,无可自抑。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他当即抱拳躬身,急声道:“在下不知此处有女眷,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话刚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慌乱地退出门去。这个一向潇洒自若的英俊少年,此刻竟是窘迫异常。 辛衣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气恼,一边在暗自庆幸他没有认出自己,一边却又有些莫名的懊恼,莫非之因为换了件衣裳,这小子便已经认不得自己? 她刚微微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听见门哐当一响,那刚刚消失的修长身影却又出现在眼前,他定定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是辛衣?” 似询问,又似陈述。 那如水墨般漆黑幽深的双眸里跳动的,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讶。 “你……是女子?”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辛衣没好气地回他一声。 他失神地凝视着她良久,似自言自语,轻叹道:“辛衣,你居然,是个女子。这么久来,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辛衣蓦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只觉得那黑幽幽的,宛如沉潭千尺的瞳仁里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凝重,更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心头一颤,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侧过头,避开那注视,仿佛那里面有一种叫她害怕的东西,使她不敢面对。 “如果这么容易被你窥破了去,我就不叫做宇文辛衣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做如此打扮?”李世民敛着眉,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你没看到我的穴道被点了吗?还不快点过来帮我解开?”被指到痛处,辛衣顿时又窘又气,只好再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李世民见状先是微微一怔,既而展开英眉,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堂堂的宇文将军竟也会被人设计,着了道子,哈哈……你这家伙,不是一向都那么厉害的吗?” 辛衣脸上烧得厉害,气得非同小可:“李世民,你若再敢取笑我,回头仔细本将军以军法处置你!” “不敢,不敢!”他嘴上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仍是那样肆意,那双细细长长的墨色眸子在微笑中灿若流星。 穴道被解开的刹那,辛衣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瞥了旁边的白衣少年,恼火的说道:“既然说不敢,你还笑的那样开心!” “我不笑,难不成要同你般臭着一张脸吗?” 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她。 “臭小子,看见我被人陷害,就把你乐成这样?” 辛衣气得牙痒痒,“嗖”的一下立起来,劈面一拳就朝他挥去。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才刚刚解开穴道,经脉血络未通畅,猛然站起身来,下肢竟是一阵酥麻,顿时站立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仰俯下去,毫无预警地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有些惊慌的微微侧过头,那属于男子的陌生味道带着阳光的淡淡香气,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间中还夹带着湖风,一点一点裹住,纠缠着自己…… 一刹那,他们两人都楞住了,只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慌乱的呼吸,莫名的心跳,种种异样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陌生而奇妙。 过了片刻,辛衣才想起要挣扎,可那两条坚实的手臂却象铁圈一样,把她牢牢固定在怀里,那样霸道,那样笃定,根本容不得丝毫的反抗。 第87章 他英俊的面孔就挨在她的咫尺,仿佛只要再往前分毫就可以触及到彼此。 “辛衣……”他忽然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却刺得她脑子里猛得一震,顿时僵直了身子。 “放开我!”她拼命抑制着胸中的焦灼与异样,奋力想要拉开与他的距离,忽然间,自己的身体竟腾空而起,再睁眼时,人却已经被他打横抱在胸前。 “你……你要做什么……快点放开我!”辛衣用力挣扎着,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李世民好看的唇角微微钩起,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笑道:“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说话间,他却已经将她轻轻放在前方的椅子上,自己蹲下身,轻轻帮她揉着膝盖关节。 “你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好强。象你这样的女子,我真还没有见过。” 她垂下长长的睫,视线凝固在他那修长的手指上,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她飞快地侧过头,遮掩似的大声说道:“我宇文辛衣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是!是!独一无二的自大,独一无二的骄狂!”他笑了,那语调里甚至有点宠溺的意味。 辛衣轻轻的哼了一声,神态虽是那样骄傲,那耳根脸颊却依然烧得厉害。 “好了点么?”他松开手,退后半步,笑着问她。 辛衣迟疑着起身来,试着走了两步,却已经能行动自若,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正好对上他那斜长黑亮的眼睛。 “多谢!” “不必客气。”他眼角眉梢泛着笑意,带着些微微的捉弄。 她正要急着离去,忽又回过头,板了脸,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不许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他哑然笑道:“你几时又曾对我客气过?” 此言一出,便见辛衣玉容生寒,怒眉斜飞,一副要当场翻脸的样子,李世民赶紧无奈地举起手,道:“好,好,我发誓!今日之事,我李世民定然不会泄露半句!如违誓言,天诛地灭!” “这还差不多!”她挑起修长的蛾眉对着他嫣然一笑,那满园的姹紫嫣红,顿时光华不再。 他又一次呆住了,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良久,还没有从那临去一笑的魔力中拔身而出。 “宇文辛衣……宇文辛衣……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初见时策马弯弓,骄傲自负的你,战场上睥睨天下,惊才绝艳的你,女红妆下风华绝代,容色无双的你……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白衣的少年昂起头,朝着辛衣远去的方向轻轻一笑,凌厉轮廓逆了阳光,浑雄的气势凝重如山岳,眉目间流转的光芒却是那样柔和。 背过身,辛衣几乎是逃着离开了那间屋子。 以前行军作战,哪怕是面对千军万马,她都没有想过“逃”这个词,对于一名武将来说,“逃跑”是一个代表着无上耻辱的词,宁战死,不败逃,这才是他们应有的骄傲与矜持。 可今天,她却因为一双黑亮的眼睛而乱了心神…… 脑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开,逃开那间屋子,逃出他的注视, 可越是走得慌乱,就越是觉得那灼人的视线始终跟随在自己身后,如影随形,无可摆脱,越是想走快,就越不得其法。 难道,自己竟是在害怕吗? 可是,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辛衣敛了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是雾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方向,也看找不着出口。 等着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下,她的眉拧得更紧了。 女红装?这就是女红装吗? 她本应该穿着的,她本应该拥有的…… 可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轻便简单的男装打扮,却哪里能适应这束手束脚的儒裙半臂,现只走了这么几步路,居然都是行得踉踉跄跄,几次抬脚都差点踩到那拖在地上的长长裙琚,一时间竟是满头大汗,狼狈不已,哪里还见平日里半点风神俊朗的英姿,顿时又在心里又将那个陷害自己的顽皮公主骂了一万次。 迫于衣裙的困窘,辛衣终于不得已停了下来,闭目坐在花丛的大石边歇息了片刻,心里一边苦笑道:“没想到我千军万马也不曾畏惧,今日竟然在区区一套衣裙上落了败。”一时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沮丧。正在百感交集之时,忽然旁边传来几声人说话的声音,她顿时一惊,急急将身形隐藏起来,却发现是几个拿着果盘茶水的小丫鬟,一边自顾说笑着,从她刚刚行走的道上走过。 等到人声渐渐远去,辛衣的后衣却已经湿了一半,阵阵凉气刺入心骨,她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差点忽略了这个严峻的问题: 她现在是作女装打扮,这副模样,怎么可以叫人看见?南阳那死丫头惹了如此祸端,定然早就躲得不见踪影,哪里还会乖乖呆在府上任她来逮?但驸马府上的下人却如此众多,万一要是因此被人发现了女扮男装的真相,那么后果……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彻底断了从前门大摇大摆出去的念头。 唯今之计,也只有待夜色降临之时,从后院翻墙悄悄离去。 她不禁长叹一声。 真是虎落平阳,好生凄惨。 —————————————————————————————— 入夜时分,轻云微月,偶有清风拂面,略渐凉意些许。 辛衣借着夜色的掩饰,施展出轻身的功夫,只见人影闪动,只是几个起落,已从驸马府丈高的围墙上翻身而下,姿势曼妙,悄无声息,如轻盈的燕子。 她稳稳站定,在风中一个转身,墨玉般的发和着身上淡红色的儒裙纷飞随风蹁跹,好似一朵开到尽处的牡丹。 她抖了抖衣襟,警惕地朝着四下看了看,正准备要往宇文府方向而行,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谁!出来!”她厉声叱道,眉稍挑成冷酷的弧线,杀气顿起。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而出,矗立在她面前,几乎挡住了整片月光。阴影中,年轻的脸轮廓深邃,俊朗的五官峭拔刚劲,乌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的脸,透出令人惊悸的光芒,似震惊又似不信。 “高子岑?” 辛衣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处与他意外相遇,一时又惊又窘,竟不知该做和反应。 难道天下真如此之小,越是不想遇见的人,却偏偏都要在此时出现? 高子岑睁大了眼睛,对她看了又看,微微颤抖的嘴唇艰难地喏动良久,才挤出两个字:“辛衣?” 辛衣头痛异常,斜眼瞥他一眼,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还好,这小子是早已经知道她身份的,不然还真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真的,是你吗?”他神情震动,只呆呆看着她,目光复杂变幻。 “你怎么会在此?”害怕他继续询问下去,辛衣只好抢过话来,先行问他。 “我……”高子岑吞吞吐吐,道:“我只不过是正好路过。” “路过?”辛衣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这里是洛阳东城,而高子岑的府邸明明在城西,若非有事,他怎么可能会专门路过?可她此时也懒得点破,只装作不明就里,随他去路过,只希望这小子不要对她身上这奇怪的装扮产生兴趣。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来解释眼前这尴尬的局面。 正在思量间,忽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急驰声,打破了两人的思绪。 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飞快地从身后驰过来,见前方有人竟也不放慢车速,只是横冲直撞而来,毫无顾忌。 “小心!” 辛衣正好站在靠路中的位置,见马车来得急,正要闪躲,忽觉腰上一紧,身体却已被高子岑揽住,飞快地护在了身后,只这一分毫,呼啸的车轮马蹄便正好擦着他们的衣角而过,灰尘四起,顿时呛了他们一脸。 “大晚上的拦在路中间,着死么!” 驾车的车夫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反是恶人先告状。 辛衣不禁大怒,顺手从地上拣了几颗石子,一扬手,只听“嗖嗖”几声破空响,拉车的马儿吃痛扬起前踢一阵长嘶,整辆马车都差点被倾翻在地。 驾车人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拉住了惊马,停下马车,已是汗流浃背,狼狈非常。 月光下,辛衣得意一笑,高子岑呆呆看着她,呼吸也似凝滞。 “大人,您没事吧?” “外面出了什么事?”车内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回大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马走得好好的却突然惊眼了,不知道是不是着了什么道子。”车夫万分疑惑地朝着辛衣他们看了几眼。 “喂!你们!撞了人就想跑么?”高子岑抱着双臂,冷冷喝道。 “大胆!你可知这车内坐的是谁,启容你如此叫嚣放肆!” “我管你是谁,乖乖下来给小爷我道歉!”高子岑一惯在京城里做小霸王,哪里会惧这些。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了拉,侧头一看却见辛衣正低了头,往黑暗处退了几步,竟是在躲避着什么。高子岑惊讶万分,当下放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是王世充。”她低声说道。 他忽然恍悟,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朝着她移近,完全把她掩盖在自己的身后,柔声道:“我不会叫他看见你的,放心。” “我道是谁,原来是高贤侄?”车内人探出身来,朝着这方看来,高鼻深目,面色阴鸷而谦恭,却不是王世充是谁。 第88章 “王大人!”高子岑冲着他一抱拳,唇角却带上了冷冷的讥诮。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王世充朗声笑道,“不想我的马车今日竟是误撞了自己人,得罪之处,还请贤侄见谅!” ‘好说好说!子岑也不知车内坐的是王大人,不然也不会无故阻拦大人的马车。” “无妨,无妨!”王世充笑得欢畅,“改日我定然再请贤侄畅饮以赔罪。” “大人不必客气,何来赔罪一说。”高子岑淡淡一笑。 “不知道,这位是?”王世充目光投向高子岑身后的人影。 “这是我……我……”高子岑不动声色的用身躯阻断他探询的视线,想要解释,可话却咽喉咙间,怎么也说不下去。 王世充瞧见他窘迫的神色,又隐隐窥见那风中窈窕动人女子的倩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哦,哈哈,原来是佳人有约,果然是少年风流啊,我就不打搅贤侄的美事,告辞!告辞!” “告辞!” 高子岑脸上一热,讪讪答道。 眼见那马车辚辚行远,空旷的街道上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夜,残月如钩,不知何处忽然传来隐隐笛声,吹得清越动听。 他低头偷偷看她,银色的月光正好映在那光华玉容上,流水般静静泻着,将那惊心动魄的美丽融化在了夜的氤氲中。他的心里,有点甜,又有点慌乱,不知所措。 “我……我送你回去。” “不必!”她摇摇头。 “可是万一你又……” “不会有什么万一,更何况,还有这个家伙在呢!” 辛衣微微一笑,忽然朝着上方喊了一声:“离昊!出来!” 屋顶上一个矫健的身影忽的一闪,顿时立在了她面前。 “辛衣。”一身素衣的少年迎风而立,碧绿色的眸,粗犷如刀如刻的五官,带着未褪的野性,让人想起草原上桀骜的狼。 “你这臭小子!还有脸来见我么?”辛衣面色一沉。 “辛衣,我错了!你不要生气!”离昊拉着她的衣角,耷拉着头,满脸沮丧,如做了错事的孩子。 辛衣狠狠瞪他两眼,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道:“还不跟我走?” 离昊怔了怔,忽然醒悟,当即喜笑颜开,赶忙跟了上去。 远远的,高子岑望见辛衣回头朝这方看了一眼,红唇钩起一抹笑意,他不禁有些痴了,只觉得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飞扬,流转,伴着天上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萤火,渐远渐行。 清风动,玉人远,等闲平地起波澜,此时此地难为情…… ———————————————————————————— 这一次的风波后,辛衣便销声匿迹了一般,一连数日,南阳都见不到她人,便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南阳急慌慌地派人到宇文家探了数次,并送上无数珍稀做为赔罪礼,却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于是更加心惊起来。 “士及,你说,辛衣她该不会从此都不理我了罢?”南阳忧心忡忡地说道。 宇文士及伸手轻轻夹夹她的小俏鼻,笑道:“既然怕她不理你,不如你亲自上门道歉吧。” “可是……我贵为公主,要我道歉,多难为情!”她扭过头,神色有些不大自在。 话虽如此说,但翌日,南阳还是去了宇文府。 可是辛衣却依然闭门不见。南阳一气之下,直直闯了进去,下人不敢硬拦,却又怕三少爷怪罪,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却听见书房内传出一个声音: “好了!让她进来吧!” 南阳昂着头走进去,却见辛衣正坐在窗前,手里拿了一卷书低头凝神翻阅,也不搭理她,不由嘟了嘴,上前拉着她手臂,娇声软语: “辛衣,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我都给你赔罪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辛衣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叹一声:“你知道错了吗?” “我自然知道。”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骗你穿女子的衣服。” “南阳,你平时怎么胡闹我都可以容忍,可是,惟有我的身份是绝不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你明明知道这个秘密若暴露于人前,带来的后果将会有多么严重!一个不甚,就会殃及宇文全族,不单是我,还有我爷爷,我父亲,二叔、三叔……甚至你……都会……”辛衣眼光在刹那黯淡下来,道:“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事。” 南阳听了,怔怔道:“对不起……辛衣,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 “我明白,所以这一次,我原谅你。可是,绝没有第二次。”辛衣抬起头,直视着南阳的脸,目光中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一掠而过,犀利如剑,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被这样的目光逼视着,南阳的掌心也不禁渗出了冷汗。第一次,她真正的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这个熟悉的少女,不是寻常的闺阁脂粉,而是宇文家拥有无上权威的将军。 “可是辛衣,不管怎样,你究竟还是个女子啊,难不成这一生,你都要被这身份所束缚,无法享有寻常人该有的幸福?” 辛衣沉默良久,却是淡淡一笑,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觉来惆怅消魂误 入秋后,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不时有沥沥秋雨伴着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举目望去,低垂的楚幕,就如同人的心,总似郁结着层层忧绪,积云难散。 连月来,不断有大量外地难民涌入东都。 各地揭竿而起的反军虽屡遭镇压而燎原之势不减,连连的战乱使众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容身,只奈之下只有携家带口四处迁徙,一时间,洛阳城内路旁、河畔,乃至荒地、坟场、废墟等处,都可见难民搭建棚户,以简屋栖身。 辛衣身兼京营节度使,管辖着洛阳城的治安,自然也就肩负起了难民的安置事宜。难民之事,可大可小,如若处理不当,则将引起积怨已深的民众反抗,将一发而动全局,进而累及到王族皇室与百官贵胄的安危。 辛衣年纪虽轻,但是处理起大事来一向冷静沉稳,颇有大将风度,因此,宇文化及也就放心让她独自去处理一干事宜。在详细了解各方的情况后,辛衣当即吩咐士兵们在城郊辟出一块空地,搭建起一批简易的帐篷木屋,用于集中收容外来百姓;并在城外数处设置惠民所,向难民派发米面衣物,抚慰伤残,稳定民心;同时编派数十组巡逻队日夜不停于各处巡视,以防有盗贼趁机滋事。 在辛衣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外来民众虽多,但却都得到了及时妥善的安置,城内并没有发生难民抢食,暴动等祸患,一些百姓甚至在士兵的帮助下开始开垦郊外的荒地,生活渐趋平稳。 事情明明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可辛衣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默着,湛蓝的眸子里总似藏有散不去的阴霾。 “这家伙是怎么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高子岑正带领着一小队人马帮难民们搭建木房,可他却显然没有专心,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到辛衣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她最近好似消瘦了不少,神情也多有倦怠,是最近太过劳累的缘故吗? “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离昊闻言,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心里嘀咕道:这小子,每次都只会站在远处傻傻的看,明明就那样关心着辛衣,却总是不愿让她知道。他就不明白,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去直接告诉她?难道这一句话,就那么难以启齿吗?真是奇怪的人啊! 高子岑英眉扬起,瞪向离昊,似欲发作,却又隐忍了下去,大声说道: “去就去!” 他抬起脚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目光定在一处,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僵硬如石像。 “怎么了?” 离昊见他神色不对,不由探头一看,却见那山冈上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慢慢向辛衣的方向走去。 “李世民?”离昊惊呼出那人的名字,侧头看看高子岑有些铁青的脸,却是幸灾乐祸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嘻嘻笑道:“看吧!人家的动作可比你快多了!” 高子岑勃然大怒,抡起一掌正中离昊头顶:“臭小子!少罗嗦,给我滚回去干活!”离昊无故中招,自然想也不想就还击回去,周围众将士们看着他们打闹都跟着一阵哄笑,原本还有些沉闷的场地里顿时热闹起来。 午后的天空,乌云密布,紫檀色的云裹着灰色的边低低地压着地平线,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仪。辛衣只身立在东方一个高起的小山头上,低眉俯视着下方密密麻麻的难民帐篷,任扑面而来的阵阵朔风将她的大麾吹得高高卷起,如冰琢玉砌的脸上拢着一层重重的烟云,化也化不去。 “想不到只是短短数日,你竟能妥善安置好这数万难民,宇文将军不管做什么事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她回过头,李世民已笑着走到她面前,黑亮的眸子里总似藏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怎么了?都做得这样好了,你为什么还不开心?”他细细打量她,问道。 辛衣唇角带着一丝苦涩,黯然若失:“天下纷乱,百姓流离,苦不堪言,又有何所乐?” “原来,你是在忧虑这个。”李世民凝视她片刻,目光骤然柔和,说道:“天下有道,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第89章 自古以来,这天下之事本就是如斯道理。忧又何用,愁又何用?” “难道,这时局就真无法改变吗?”辛衣收紧拳心,倔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 李世民道:“自古兴亡战乱,最苦的莫过于黎民百姓。要想解除百姓的苦难,那么就必须首先结束眼下这纷乱的局面。” 辛衣闻言,沉默良久,忽然转过头,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结束?” “天下无道,需以能者居之,四海升平,指日可待。”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无形中透出咄咄气势。 “能者?你所谓的能者,又是谁?” “你以为呢?” 李世民不答反问,身体慢慢向她靠近,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 辛衣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你从来都是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辛衣忽然轻轻一笑。所谓的野心,所谓的谋逆,为什么到了他那里,就能变成这样的理所当然,毫无顾忌。 “可,那也只是在你面前。”他低声道。 辛衣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心跳得莫名急促,如阵阵密集的鼓点。 李世民低下头,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你……眼底都黑了一圈,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吗?” “有吗?”辛衣揉揉眼,有些不大自然地避开他关切的注视。 “辛衣,你是将军,不必凡事都亲历亲为。今日这里就暂且交给我打理,你回去好好歇息吧。” “不要把我想得如此弱不禁风,我可不是寻常女……”她话未说完,唇只触到那个“女”字话音便戛然而止,脸上浮起一层恼意,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世民苦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关心你,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你的身份吗?” “不然呢?”她反问。 这个骄傲的少年,有时候敏感的就如一只刺猬,满身的防备,带着疏远的利刺,桀骜不驯。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温润怜惜: “辛衣,你何时才会不这样要强,何时也能试着依靠旁人。” 辛衣轻咬着唇,背过身去,说道:“我……不需要!”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握住。她惊愕的抬头,却正与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对了个正着。李世民向她一微微笑,道:“对你这种永远都不会乖乖听话的家伙,我也只有用强了!” “你做什么?”她下意识便想往后退,可却怎样也挣脱不了那箍制。 他那略显粗糙的大手,瞬时将她的手紧紧包裹,那样用力,那样霸道,却偏偏又带着那令人心悸的温柔。 “我送你回家。”他拉起她的手,自然而然的要往下走。 她顿时又窘又恼起来,叱道:“别胡闹了!快放开我!谁说我要走了!” “大庭广众之下,我可不想用抱的,虽然,我是真的想一试,那温香软玉的感觉。”李世民贴近她的耳根,轻声说道,黑亮的眼睛里,有些坏坏的笑。 辛衣耳根顿时滚烫起来,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居然就这样任他拉着自己,走下山来。 “辛衣,你要走了吗?” 离昊见她过来,赶紧一跃而从那搭了一半的房顶上跳下,奔到她面前。而在他身后,高子岑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关切的朝这方看过来,可很快他便注意到了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一黯,飞快地背过身去,再没回头。 “我……”辛衣刚一开口,便被李世民抢过话:“不错,宇文将军身体不适,正要回府。” “那我去套车!”离昊也是个急性子,话还没听完,转身便往马厩跑。 “我还是这里的将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辛衣又恼又气,忍不住抬起脚给了李世民一下。 李世民笑嘻嘻地闪开身体,道:“只要你乖乖回去休息,回头要怎么罚我都好。” 辛衣顿时无语气结。 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辛衣回到家不久,竟发起了低烧。她只是依着一贯的性子不肯看大夫,也不肯喝药,直把离昊急得焦头烂额。 “辛衣,就喝一口,好不好?”离昊捧着那碗好不容易才煎好的药,坐在床边,软语相劝。 “不要!都给我倒了,我又没有病!” 生起病来的时候,辛衣就象是一个不讲理的小孩,任人怎么劝也不理会。 “你……你……”离昊狠狠一跺脚,道:“好!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找那个能降住你的人来,看你还喝不喝药?”说罢,一头扎出门去,竟自顾去了。辛衣懒懒往里一个转身,也不去理他。 不多时,窗外下起了淋淋细雨,片刻后雨声渐大,打在院中里的芭蕉叶上,叮叮咚咚,如瑶琴,如画筝,或缓或急,如诉如泣。 她闭上眼,将身子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听着雨声,脑子慢慢混沌,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种熟悉的气息随着那滴答的雨声点点渗入她的梦境,如雨后淡淡树叶清香,温暖而亲切,又象山涧清的溪流,轻轻的熨贴着她的面颊,流淌在她的心田,反复不去…… 仿佛咫尺,却又似在天涯。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呼吸似也停滞。 是他么?玄衣,墨发,白玉的发簪松松地挽起黛色流泉,如雪如月的容颜下,一双眼仿佛浸在清水中的琉璃,清冽似冰,明明透着初雪的寒光,却在与她对视的那刹蕴入了春日的温阳。 “师父?”辛衣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半疑半惑,又惊又喜。 扶风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间的乱发,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在跳动,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怎不好好爱惜自己,病了也不肯喝药?” 她呆呆凝视他良久,忽然一头扑进他温暖的怀里,再不愿放手,喃喃道:“师父,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有多久,没有看见那熟悉的笑容…… 师父…… 你终于肯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么? 扶风深手揽住她柔软的身躯,轻声叹道:“自然是我。” 她将头贴在他温暖的胸前,欢喜得不知该怎样言语。 “师父,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师父也一直挂念你。” “可是为什么,你都不愿见我?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 “傻孩子,师父怎么会躲着你。”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声音低沉而温柔。 “可是,我回来这么久,你都不来瞧我。我去找你,你也都不在。”她声音越发低黯下去,仿佛喃喃呓语。 扶风淡淡的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说道:“师父有要事在身,离京多日,近日才还家,所以才没去看你。” “是么?我还以为,师父是恼了我,再不愿见我。” 他一怔,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我以为……” 那天,她是那样任性而莽撞的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傻傻的,就如一个懵懂未经世的孩童。 他又怎么会不生她的气呢? 扶风将她身体扶正,端详她的脸,微微的笑道:“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来,把这药喝了,免得凉了就不好了。”他一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送到她面前。 辛衣看到药碗,忽然顿然醒悟:“是离昊把你找来的?” 扶风微微一怔,还没回答,她却已经别过头去,生起了闷气:“如果我没有生病,师父是不是都不会来看我?” 扶风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良久只听他轻叹道: “你说你自己已经不是孩子,可是,为什么总是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呢?” 她怔怔抬起头,看着他。 是啊,为什么,只要是在他面前,她就总是这样肆无忌惮的任性,肆无忌惮的发泄自己的喜怒,如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师父,我……”辛衣脸上划过一丝愧色。 “你啊!”扶风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喝完药,好好睡一觉,病就可痊愈,别再使性子了。” 她乖乖接过碗,慢慢喝光。 “等我睡着,师父会离开吗?”她抬头看他,眼中有恳切之色。 他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角,轻声道:“师父就在这里,一直守着你,那也不去。” 得到了扶风的保证,辛衣嫣然一笑,慢慢合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秋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罗帐低垂,心香袅袅。 “辛衣,你这样,要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呢?”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之中,守着她,听着她逐渐平缓的呼吸,任光影将自己湮灭,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 外雨声渐淅,天色仍是沉黑一片,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扶风目光缓缓从辛衣脸上移开,凝固在窗外,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那个白衣少年,不知道已经在窗前立了多久,脸上,肩上,发上尽是湿漉漉的水珠,他定定的看着屋内的两人,如锥如芒如刺,乌黑深邃的眸底似有幽光燃烧。 接触到扶风的视线,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仓促转过身,消失在了雨幕中,晃若幻影般,刹那不见。 第90章 扶风唇角浮上一缕冷冷的笑,琥珀色的眸子里,却已经多了些不同于往时的东西。 ——————————————————————————————— 辛衣这一觉,睡得出奇的好,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居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经过这番休息之后,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熠熠,恢复了平日的飞扬神采,哪里还见半分病容倦怠。 床边已没有了扶风的身影,只有空气中仍残留着的那淡淡熟悉的气息,盘旋萦绕,提醒着她那昨日的一切并非梦境。辛衣推开窗,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觉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她的心里如闯进了一只雀儿般,愉悦而欢喜。 早饭过后,辛衣随宇文化及进宫早朝,本以为只是例行公事的朝见,不想朝堂上却又生变故。 杨广颁下一纸诏书,拟于八月率队出巡塞北。 此诏一下,百官一片哗然。眼下正是四海动荡,民不聊生,杨广竟欲在此时出巡,好生叫人匪夷所思。 尽管遭到众多反对,可杨广却依然坚持己见,一意孤行。这位帝王的身上,似乎永远有种神秘的骚动在血脉里喧嚣地奔流,催动着他不羁的魂魄,使他永远处于不安定的状态,永远都在寻找着更大的光荣和刺激,就连三征高句丽的惨痛失败也没能使他停下前行的脚步。这一次,他选择用以恢复荣光、重塑霸业的是方式是出巡北塞,慑服东突厥。 宇文述下朝后一直愁眉紧锁,神情肃穆,这样的气氛使辛衣感觉到不安,她忍不住问道:“爷爷,您是为皇上出巡之事而忧虑吗?” 宇文述喟然长叹,道:“我是在担心,皇上此行恐怕会遭来诸多凶险。” 一旁的宇文化及闻言眸子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爷爷,还有我呢,我会护着皇上周全的。”辛衣一拍胸膛,傲然说道。这一次,她被杨广指为随行将军,负责沿途的护卫。 宇文述看着她,欣慰一笑,道:“好孩子!”他抬手按住辛衣那略显瘦弱的肩头,道:“你的能力,爷爷自然相信。只是,这一次的北巡正是向着突厥而去,突厥始毕可汗绝非良善之辈,不可不防啊。” “始毕可汗?”辛衣敛起了眉。 宇文述微微颔首,道:“辛衣,你年纪小,自然不了解我朝与突厥的恩怨。当年,先帝在世时,为了瓦解突厥势力,采取分化瓦解、扶弱打强的政策,在东突厥中扶持启民可汗,以打击西突厥。先帝帮助启民可汗统一东突厥的大部分地区,并把义成公主下嫁于突厥,两国进行了联姻,感恩戴德的启民可汗自然也向我大隋俯首称臣。因此,当时的突厥虽然强大,但是却没有对大隋朝廷产生太大的威胁,大隋的边境多年来也是稳定无危,百姓安宁。 可好景不长,启民可汗去世后,立其子咄吉世为始毕可汗。始毕可汗虽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却没有启民可汗的温驯,反而性情刚暴,常常借故不来朝拜,态度傲慢无礼。后来,大臣裴矩向皇上献策献策,欲以宗室女嫁给始毕的弟弟叱吉设,拜为南面可汗,分其势力。可谁料想叱吉设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非但不敢接受册封,还将此事告之始毕。这之后,又发生了突厥亲信大臣在大兴城被杀事件,种种罅隙,使始毕可汗怀恨在心,从此再不向我大隋称臣。” 辛衣道:“那如此说来,这始毕可汗一直都对我大隋心存芥蒂。” “不错。”宇文述道:“辛衣,此去你务必要提高警惕,牢牢盯住这只野狼,绝不能叫他有机可乘。” “爷爷放心!”辛衣眼中宛有流彩溢光,她扬起下巴,朗声答道。 宇文述笑着点头,又慢慢将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转到一旁的宇文化及身上,道:“化及,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可突厥狼子野心,绝不是可用来利用的工具。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绝不许你胡来。” 宇文化及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他低下头,平静地答道:“是。” 我所思兮在雁门 “原来,他就是你的师父。” 李世民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儿,宛如深潭般漆黑幽深的眸子里竟透出一种异样的灼热。 碧清的洛水边,正是月上柳梢,银光泻地。他和她并肩坐在微微潮湿的青草地上,伴着那一江晶莹的星月倒影,喝光了两坛子的竹叶青。微凉的风轻轻拂过他们年轻的面庞,宛如母亲温柔的手。不远处,大丛的牡丹开的正艳,姚黄魏紫,欧碧赵朱,国色天香。 酒香、花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园。 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们就这样对饮到天明,听着那夜虫啾鸣,嗅着那青草花香,任由那韶华悠悠,一去不返。 两人都是心比天高的少年,却总能暂时放下一切,相对酌饮。 是不是越是骄傲的人,就往往越是最怕孤独的那一个。 辛衣每次喝了酒,湛蓝的瞳里就仿佛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烟云,透着水雾般的氤氲,叫人看不透,也逃不开。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很喜欢这时候的她,喜欢那双眼睛,喜欢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喜欢那使她看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慵懒。可是平日里的她,却往往不是这般模样。 听见李世民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辛衣不禁有些意外,道:“你见过我师父?什么时候?” 他笑了笑,把目光投向远处,望着那潋滟波光,却没有言语。 她当然不知道,在那个鼓乐喧天的夜晚,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听着她大声的对那个玄衣男子说:“我喜欢你。”水银样的月光就象现在这般洒满了她倔强的眉目,美丽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尽管,她根本还并不真正明白这种表达的含义。 她更加不会知道,他还曾象个傻瓜一样站在雨里,看着她扑进那个男子的怀中,那样眷恋,那样欢喜…… 才知道,原来倔强如她也可以如此依赖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自己。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师父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如何说出口的,他只知道,这一个字一个字都象是带了烈焰,狠狠地灼伤着心口。 辛衣刚随意点了点头,忽然有些狐疑地转过头,托着下巴审视他那微微有些僵硬的脸,道:“怎么你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自然不高兴。”李世民沉声答道,那融在冰冷的月光中的侧脸,愈发显得挺拔峻峭,给人一种异样的压迫,“如果他是最重要的,那么我呢?” “你?”辛衣怔住了。 少年仿佛赌气一般,定定的直视着她的眼睛,那视线霸道而热烈,几乎要把人活活炽烧起来,化为灰烬,“在你心目中,我又该是怎样一个位置?” 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她腮边的发丝纷飞。她只是呆呆看着他,任那青丝迷住双眼,缭绕视线。他先是瞪着她,但终于软了下来,轻叹着,伸出手替她拨开乱发,脸上的光芒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辛衣,你能不能象依赖他一样,也依赖我一次呢?”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喝醉了么?”辛衣顿时惊慌了起来,胸口又涨又乱,仿佛在一刹那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无数陌生的情绪,将她心底最奇妙的弦轻轻拨动,激起阵阵住的涟漪,挡也挡不的,层层扩散开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道:“我要回太原了。” “啊?”她慌乱地抬起头,似乎有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不能同你去北巡了。” “为什么?”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会舍不得我吗?”望着辛衣有些沮丧的表情,李世民忽然笑了出声。 话音刚落,辛衣便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胸前,轻染酡红的双颊宛如天边的晚霞:“胡说八道!” 他没有闪躲,硬生生吃了她那一拳,露出痛苦的表情,“好难过啊,还以为我说要走,你一定会很舍不得。” 于是辛衣的耳根更加滚烫起来,叱道:“谁舍不得你了!你最好快点滚回你那太原去!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她一边瞪着他,一边用力抽收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用力握住,怎样也动弹不得。 “你这别扭的家伙!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话真有这样难么?” 他苦笑着,那握着她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她肌肤生生发烫。 辛衣慌乱的抬起头,却正看见他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映着月华,那里面清晰照出她的影子。 李世民骤然伸出双臂,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得几乎令她不能喘息。 “你……做什么……” “我喜欢你,辛衣。” 他轻轻贴着她的面颊,低声说道,嗓音带着些奇异的暗哑。 她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宛如化成了石像,半分也动弹不得。 “我说,我喜欢你。”他扳转她的身子,令她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缠绵迷离。 辛衣呆呆的看着他,有点茫然,他火热的嘴唇却已经覆上她,堵住了那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夜色里,他的轮廓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的吻,那么有力,势不可挡,那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如汹涌的潮汐一浪接着一浪,直直把她拖入迷雾深渊,她就象是一个溺水的人般,迅速的被湮灭,再也找不到自己,灵魂燃烧间,天地玄黄仿佛剩下的就只有他那有力的臂膀、唇际灼热的缠绵和那一声声的急促而慌乱的心跳声…… 良久,他才同她稍稍分开,凝视着她酡红的脸,呼吸着她细碎的喘息,挑高了好看的眉,微笑着俯下身温柔地亲吻着她俊秀的唇角,小心翼翼地如同对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她颤栗着,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第91章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一瞬间,他的霸道会令人窒息,而另一瞬间,他的温柔,却能叫人沉溺。 “辛衣,辛衣……”遥远的天边,她恍惚听见他在轻轻的唤着自己的名字,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 “辛衣,你可也喜欢我?” 她身体忽然颤栗了起来,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怎么能忘记,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夜晚,她最亲近的那个人,用低沉而冷漠的嗓音说道:“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掩匿着表情里微微的哀伤,那样决然的转身,留给她一个怎样也看不透的背影。 所以,她不懂得…… 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一个不懂得如何去喜欢的孩子。 “你知道的,辛衣,你知道的。”他轻抵着她的额,贴近她,声音温柔低沉,却又自信张狂:“你心里当然是有我的,对不对?”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俊朗的脸,黑亮的眸,唇边温柔却霸道的笑,心跳得就象夏日骤然而下的雨点,急促而又慌乱。 “等你北巡回来,和我一起回太原去见见我父亲,好不好?” 好不好? 那个秋日的夜,风轻动,花暗香。 那个英俊的少年低低的问她。 就仿佛是天经地理的直白,年少时骄狂无忌的承诺。 或许,那个时候他不懂,她也不懂。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便能了却许多愁。 —————————————————————————————— 那日之后,李世民便辞别了辛衣,独自纵骑往北而去。 这个率性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飞扬时,又怎会只在一个地方驻足。 他想要的太多,追逐的太多,那样的年纪,那样的笃定,竟从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是他得不到的。 所谓离别,于他而言,或许只不过是再次相聚的一个开始。 他,就是李世民。 是第一个对她说出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将她的心湖完全搅乱的人。 这于辛衣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一直以来,辛衣所能理解的,是懵懂而又初浅的雏形,很多时候,她自己都看不甚真切。 情爱之一物,从来都不在宇文化及对她的教导的范围之内,那怕是翻遍了兵书,踏破了铁骑,看尽了烽火,也从中找不到任何答案。 扶风说她不懂得,所以他转身离开。 南阳说她太傻,因为这于她而言太简单。 而对于宇文辛衣来说,要真正明了这样的情感,却远比要打一场毫无把握的战还要来得困难。 宇文辛衣,是攻无不克的大隋将军,是不畏天高的莽撞少年,而此刻,她只是一个傻傻的女子,因为那个缱绻的吻而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浮沉上下,不能自抑。 难道,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是喜欢吗? 是的,她并不讨厌他,也没有排斥与他的亲密,甚至于心里还有些隐约的喜悦,因为他身上总有一种异常熟悉而亲近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放松自己。 “你知道的。辛衣,你知道。”就象他贴在她耳际那低低的呓语。 她,真的知道吗? 辛衣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襟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玉身通体冰凉的寒和她心中反复涌动的火交织着,胸口传来隐隐的痛,莫名的沮丧,莫名的甜蜜…… “将军,将军!” 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生生将她从那纷乱的思绪中拉出。 辛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出巡典礼现场走神了。 高子岑与她的视线相碰撞的刹那,表情有些奇怪,却又匆匆地别过头去,抿紧的唇角线条冷俊而又疏离,道:“将军,大军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辛衣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小子似乎又在闹什么别扭?她可不记得自己这几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传我军令,以旗号为瞻,准备出发!” “是!”他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面庞上看不出太多表情,语气冷冷的,仿佛秋日寒波,没有丝毫的温度。 大业十一年秋,八月,乙丑,杨广巡游北塞。 辛衣率五万精兵,护送大隋的君王一路北上。 辚辚的车骑,蔓延千里,浩浩荡荡的出巡队伍,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失败后,这一次不同寻常的北巡所承载的更多的是皇家的尊严,帝王的骄傲。 耀武边境,征服四夷,这已是杨广所能投注的最后赌注。 辛衣虽然已经在杨广身边多年,但很多时候,她都无法真正了解这位君王所想。 他曾雄心勃勃,开凿大运河,贯通南北,巡视边塞、开通西域、希图建立万世的功业。可同时他又急功近利,一而再、再而三的穷兵黩武,举全国之力三征高句丽,引得天下纷乱,给百姓造成无边苦痛。 骄傲却又异常敏感,自负而又希图进取,诸多的矛盾如此和谐的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迷一般的,叫人无法读懂。 天下无道,能者取之。 杨广,真是这样一个无道之君么? 大军越往北行,景色也慢慢随之变得开阔雄浑起来。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见白云如轻烟飞絮,在蓝天中滚滚流过,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如巨龙蜿蜒,一直没入天地相交处的草原尽头。清澈见底的湖泊,星罗棋布般点缀长草之间,一群群牧马牛羊,象是墨色夜空中闪耀的璀璨群星。 辛衣的心,也逐渐被那如冻玉般纯蓝无瑕的碧空,和碧空下绿波千里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占满。 每到夜晚,杨广与众臣饮酒作乐之时,她总会找借口偷溜出来,与离昊骑了马在那撒满了碎琼的天幕下尽情驰骋。辛衣的身体里,本就流动着那曾经在草原上放马游牧的民族的血脉,一入草原,纵马飞驰,心里留存的那些许的感伤,也渐渐被朗日清风荡涤干净。 “辛衣,你说要是我们能永远都生活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那该多好?”离昊用力的嗅着那熟悉的青草气息,目光中有切切的怀恋。 辛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可是想家了?” “家?”他有些迷惘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草原深处,握紧了缰绳。良久,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说道:“辛衣,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一瞬间,她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你放心,我就是你的亲人,永远都是。”她揉揉他的头,展颜笑道。 那天夜里,辛衣很晚都没有入眠,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一下子跳出许许多多的画面,走马灯一般的轮转,怎么也无法停止。 最后她干脆披衣而起,走出了营帐。 帐外,月光清寒,扑面而来的,是漠北的凉意。 避开了那些巡逻的士兵,辛衣一个人坐在那个高起的山丘上看着远方出神。只见那山峦起伏,隐匿在无际的草原中,如蜿蜒盘旋的巨龙。 “既然来了,还躲什么?”她微微蹙眉,轻轻说了一声。 身后的草丛轻轻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月光在好落在他昂起的脸上,轮廓如斧削,却正是高子岑。 她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与呼吸声,也知道他一直都跟在自己的身后。若非自己主动点破,他定然也是不愿主动现身。 这几天来,他都象是刻意要与她疏离一般,除了例行的禀报,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样晚了,你怎还不去歇息?”高子岑迟疑了片刻,却终于还是走上前来,坐在她身边。 “你不是也没有睡吗?”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他似乎有些尴尬,沉默了些许,道:“那边有什么吗?我见你刚才一直都在看着那个方向。” “再往前,就是雁门关了。”辛衣望着远方,喃喃说道。 高子岑点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脸上。 “,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泪沾巾。”辛衣低低的吟着这诗句,道:“出了雁门关,就是我的娘亲的故乡。” “突厥?”他微微地惊了一下。 “不错。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属于突厥的,意外吗?”辛衣对他笑了笑,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突厥,草原,游牧天涯,那本也该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他缓缓的摇头,说道:“你就是你,不管是突厥、鲜卑、汉人,那都是你。” 她楞了楞,忽而笑道: “原来,你这家伙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是啊,她就是她。这个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不管经历怎样的意外,遇到怎样的风雨,她都还是宇文辛衣。 今生今世,永远也无法改变…… ——————————————————————————- 不多日,巡游队伍抵达雁门郡。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依山傍险,高踞勾注山上。两侧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凝固的波浪,把雄关挤上浪的峰巅。关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门额分别雕嵌“天险”、“地利”二匾(奇*书*网.整*理*提*供)。门上建有城楼,巍然凌空。 越是靠近雁门,辛衣心中的异样就越是强烈,几年的兵戎生涯已经使她磨砺出了一种超于常人的敏锐,这样的敏锐曾在战斗中不止一次的让她取得先机。 第92章 而一次,这感觉要告诉她的又是怎样的信息呢? 莫非,真如爷爷说的那样,突厥会有异动? 为防万一,辛衣招来众将领反复部署,加强防备,自己则一直纵骑跟随在杨广的銮驾左右,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杨广一路行来,心情大好,此时见辛衣如此谨慎,脸不禁上带上了笑意,一面招手叫她上前,道:“辛衣啊,随着朕出来游玩,不要老是这样板着一张脸,便要开心一点才是。” 辛衣微微一笑,道:“臣职责所在,不敢松懈。” “你这孩子,如今长大了,也不与朕亲近了,怎么说话这样疏离?”杨广摇摇头,眉宇间似有责怪之色。 辛衣笑道:“我若是还和小时候那样说话没大没小,回头被爹爹听见了,又得挨骂了。” 杨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道:“他若敢责骂你,自有朕替你做主!” 朗朗笑声,顿时吸引了四方的注意。众人一向都知道宇文辛衣颇受皇上宠爱,此刻见两人相谈甚欢,一时间艳羡,不屑,猜忌各色的目光相继投来。 杨广望着那茫茫四野,道:“辛衣,你是第一次来北方吧?” 辛衣点头答道:“是。” “你可喜欢这里?” 辛衣沉吟着,还没想到怎样回答,却听杨广笑着说道:“北方虽不如江南灵秀美丽,但却另有一番风情,处处可见稳健巍峨的高原山川,壮丽雄浑,气势非凡,朕倒是喜欢的紧啊。” “皇上上一次出巡,也到过这里?” “不错,朕清楚记得,大业四年,朕第一次北巡,当时突厥的可汗启民亲自拔佩刀割草,为朕整饰行宫。全境牧民一齐出动,为朕开出一条千里长的御道。车骑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叩首膜拜的百姓,那样的场景,朕犹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山河依旧,物是人非啊。” 杨广缓缓的说着,表情里,有些陷入往事的激动。 辛衣曾听宇文述说起过当年出巡的盛况。 当年,杨广率甲士五十万浩荡出巡,直抵启民可汗牙帐。他所乘坐的观风行殿,可容数百人,下设四轮,能在地上灵活移动。百官所乘坐的“行城”,饰以丹青,有楼橹。行殿和行城连接,外围铁骑,固若金汤。突厥百姓远远地望见,警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便屈膝低首,不敢乘马。 当年巡视突厥的日子,杨广曾享受到了最大的骄傲。 不知这次,始毕可汗又将会献上怎样的“欢迎礼”来迎接大隋的再次巡视。 八月的天空,夜晚总是来的很晚,天边的云彩仍然被西沉的落日映照得通红通红,像火烧一样。再往前行数十里地,便是雁门城。杨广喜此地风景,决意在郊外过夜,明日再进城,辛衣便吩咐大军就地扎营。 出巡人马刚刚安定下来,忽见东方奔来一匹快马,黑甲黑衣,后插三杆红色信旗,正是隋军的鸿翎信使。信使急速奔到主营前,守卫的隋军甲士见状连忙放行,信使迅速进入大营,在帅帐外飞身下马,一路大呼:“将军紧急军报——将军紧急军报——” 辛衣正与众将领在帐内说话,见信报急入,不由得都站起身来。 信史单膝跪于地上,急声禀道:“回禀将军,前方不远处发现突厥大军。” “什么?”营帐内的众将领皆是一惊。 突厥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是如此之快,他们才只刚刚才进入雁门境内,便立即遭遇大军,看来突厥人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决非临时起意。 “敌方有多少人马?” “据目测,有数十万之众。” “数十万?” 辛衣放在案上的手顿然收紧了。 数十万大军,这数目想是举全突厥之军力也不过如此了。 “敌军现距离此处多远?” “不过五里。” 辛衣面沉如水,沉吟片刻,果断命令道:“高子岑,你率领两万军队护送圣驾退入雁门城。尧君素,你迅速集结剩下的三万大军,随我抵挡敌军。军情紧急,大家务必速速行事。” “是!”尧君素迅速领命而去。 高子岑临出帐前,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道:“你……要小心。” 辛衣点点头,朗然一笑,眸子里的光芒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放心!”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次突厥人的突然袭击,显然使杨广受到了极大惊吓。这位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隋天子此刻竟是颜面尽失,仓猝回骑,急急躲进了銮舆之中,再也不愿出头。 高子岑领命紧急带领两万军队,将众贵族们环形保卫起来,迅速往雁门城方向退去。一路上,随行的百官妃嫔们不断地推挤着、哭喊着、乱成了一团。 “见鬼的!你们能不能不要再哭了!我们又还没有死!” 高子岑终于忍无可忍地朝着人群爆发出一声怒吼,那些一直在抽泣的宫女被他恶声恶气的一吓,哆哆嗦嗦地颤抖了几下,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却是再也不敢哭出声来。 “小子!别这么凶!她们可都是柔弱女子,禁不得吓的。”钱士豪有些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下来。 “哼!她不也是女子,可决不会象这些人一样哭哭啼啼的。”高子岑冷哼了一声,眉宇间似有不屑。 “她?”钱士豪不禁有些好奇。 “没什么!”高子岑神情有些奇怪,连忙躲开钱士豪询问的视线,掉转马头朝前奔去。 漠北的朔风阵阵刮过他脸际,刺得隐隐做痛。高子岑朝身后望了一眼,只见那漫漫黄沙飞舞,淡去了大军的身影,刺鼻的沙砾味中隐隐传来的是阵阵杀气与血腥。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令他神魂牵挂的名字,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前方不远处,辛衣率领剩下的三万士卒排成密集阵形,埋伏在山冈上。 军队才刚刚列队完毕,便听见前方有喊杀声如延绵不绝的奔雷般滚滚而来,伴随着地面的剧烈震动越来越近的还有轰隆的马蹄声,很快,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了连片的轰鸣声。 “呼嗬……呼嗬……”突厥人的吼叫声突然从远处响起,在山岭之间久久回荡。 几十万人同时发出的震天纳喊,几乎可以叫敌人窒息。 不多时,站在山冈上的隋军,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突厥骑兵大军分成了巨大的三股洪流,士气如虹,铺天盖地朝着这方席卷而来,死亡的恐惧如毒蛇般紧紧厄住了他们的喉咙,心脏也似骤然停止。 “他们来了!”离昊绿眸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芒,那是饥饿的野兽在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他身上属于狼族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了起来。 “传我命令,神机营上前,弧行结阵。骑兵托后,准备冲击。”辛衣看着蜂拥扑来的敌人,冷静地发出命令。 敌我悬殊,不可久战,此刻他们的任务只能是拖延,为圣驾撤离赢得时间。 “上箭!” 黑压压的箭口,齐齐对准了那越来越近的突厥人的身躯。 “放……”神机营指挥尧君素大吼一声,挥动令旗。 数万支长箭在空中凄厉地啸叫着,砸向底方密集的人群。 “噼噼啪啪……”长箭凌空射下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砸在密密麻麻的盾牌上,狂暴而粗野。 突厥大军没料到会遭遇到突然阻击,顿时出现了稍许的混乱,许多突厥士兵给这一阵密集的攻击撞的手臂酸痛,盾牌几乎都要用双手去顶,许多长箭穿透盾牌面射伤了执盾的士兵,有不慎中箭者惨嚎着坠落马下,有中箭的战马在阵中痛嘶蹦跳。 机会,就是现在! 辛衣拔出战刀,高高举起,迎着太阳的剑刃,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只见她马绳一纵,驱动黑色的飞骏驰向那如同洪涛巨浪般猛扑过来的突厥大军,大声呼喊道: “兄弟们,杀啊……” 离昊紧随在她身后,挥舞着长枪,上万名战士同时高举武器,呐喊着,随着他们统帅所指的方向毫不迟疑的猛扑过去,激昂而嘹亮的冲锋号角随即冲天而起,隋军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 吼声,角号声,战马奔腾的铁蹄声,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汹涌澎湃,铺天盖地地杀了过来。 双方相距越来越近,近到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对方眼睛里发出的灼人的杀气,呼吸到对方身上里扑出的阵阵血腥。 “砍马腿!”在两军相交的那一霎那间,辛衣大声的命令道。 隋军机警灵活的闪开奔腾的战马,以盾牌遮护全身,而手中战斧、巨剑则纷纷向突厥人的马腿招呼而去。 “咴——”无数突厥军战马惨嘶一声,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不少突厥军骑兵随着战马的猛然倒地,收势不住,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了出去,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不是摔断了胳膊就是折断了脖子,侥幸尚有知觉的还没有爬起身来,便被围上来的隋军步卒斩得血肉横飞。 离昊带着亲卫屯士兵跟在辛衣后面,一路酣呼鏖战,无人可敌。辛衣战刀飞舞,连杀数骑,一名名突厥士兵溅血的身躯从战马上腾空飞起,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接着就被无数只飞腾的马蹄淹没。 辛衣正杀得兴起,忽然前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杀了出来,几乎挡住了整片阳光。阴影中,她只看见一双狭长的眼瞳,冰冷而又轻蔑地往下望着,那眼神让人想起觅食的猛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势力范围中的猎物,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半边脸,看上去凶恶狞狰。 第93章 这凶猛的突厥人挥舞着手中的战刀,狠狠朝着辛衣剁去,一股排山倒海的煞气,直直从她头顶压了下来。 辛衣心中微微一惊,立即矫健地避开汹汹来势,反手接下他这一刀,两刃相错之际,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巨大的冲击力逼得双方坐骑齐齐后退了数步。 那突厥人面露惊诧之色,猛然抬眼上下打量辛衣,道:“你……你也是突厥人……” 他说的是突厥话,但辛衣自幼随扶风修习过几族的语言,懂得突厥语,一时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但她只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刃器一动,身形随着战马飞扑而来。 那突厥人斜身挡开她这一刀,虎口巨震,口中却大声喝道:“你是突厥人!为何要帮着汉人杀自己人?” 辛衣冰蓝色的眸微微闪动,宛如冰凝,转念间离昊却已经快马杀到,人还未停定,长戟便已经横空而至,劈面刺向那突厥人,一边急声问道:“辛衣,你没事吧?” 辛衣摇摇头,朝着连连后退的那人用突厥话冷冷喊道:“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突厥匈奴,胆敢染指我国土,欺凌我百姓者,皆斩之!” 电光火石间,那突厥人一个不甚,身上几乎吃了离昊一枪,差点栽下马去,四下忽然抢上来数股小兵,将那人重重保护起来,口中叫嚷道:“保护大汗!保护大汗!” 辛衣不禁微微一怔,原来,此人便是始毕可汗,突厥人的王。 隔着重重的人群,辛衣再次与他的视线对上。这一次,始毕稍稍收起了眼中的轻蔑与傲慢,面色却狰狞得吓人。 离昊还待要往前砍杀,却被辛衣横臂拦下。 “辛衣,他对你那样无礼,就该死!你为何拦我?”离昊不解地问道。 辛衣挑眉笑道:“不要与此人做无谓纠缠,别忘了我们这一次的任务!” “可是……”离昊愤愤地看了几眼始毕,脸上的神色甚是不服。 “你不听我的话么?”辛衣斜睨他一眼。 “我自然是听你的,只是,便宜这家伙了!” “臭小子,人若在,还愁日后无机会讨还吗?”辛衣朗声一笑。 离昊只得悻悻将马头调过,再往别处撕杀而去。 此时,山岗上,杀声如雷,声震云霄,激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武器撞击在一起的金铁交鸣声,士兵们鏖战时的吼叫声,临死前的惨叫身,浑厚猛烈的战鼓声,激越高昂的牛角号声,战马奔跑撞击的轰鸣声,痛苦之下的悲嘶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蓝天下,尘雾里,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 隋军在辛衣的指挥下用尽一切办法,奋力阻击敌人,前面的士兵被铁骑无情地卷走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填上去,一时间,突厥奔腾的骑队竟然被这三万隋军死死挡住,如雨落般倒下一地的两军士兵,生生地将这黄色的大地染成赤红。 可突厥毕竟是突厥。 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狼,凶猛,噬血,桀骜不驯,强悍善战。 隋军虽然暂时打乱了突厥人进攻的部属,但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在牛角号声的指挥下,他们很快便又齐整大军,反攻过来。 突厥士兵发挥了他们野狼部落的群攻优势,三五成群,各成阵势,搏杀残命,无所不用其极,其凶猛攻击给隋军造成了巨大的威胁,隋军拼死迎敌,几乎寸步难行。随着两侧士兵不断阵亡倒下,阵形的侧翼越来越薄,随时有可能被突厥人冲破。一旦阵势被拦腰截断,隋军就会被分割包围。 “将军!快撤吧!我们的军队已经快抵挡不住了!”尧君素手起刀落,砍下几个拦在他面前的突厥骑兵,靠近辛衣,焦急地喊道。 辛衣擦了擦额上和着血水的汗珠,抬头朝着西南方向看了几眼,道:“再坚持一下,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必须继续拖延时间,拖住突厥人强大的进攻,只要能堵住敌人就是胜利,否则,一切就只是前功尽弃! 在进攻的号角声中,辛衣不停地大声指挥着士兵们阻击,反冲锋,再阻击。士兵们用刀砍,用枪刺,用箭射,用战马组成一道又一道的障碍,迟滞敌人的攻击速度。隋兵们吼叫着,迎着敌骑一拥而上。双方士兵各举武器,你来我往,死者纷纷坠落马下。 正在此时,西南角上空爆发出一声啸响,一朵红云轰的一下在天空中散开来,袅袅余霞,瑰丽动人。辛衣脸上顿现喜色,这是圣驾已经入雁门城的信号。 他们可以撤退了! “前军左转,退出战场!”辛衣大声命令道,角号声随即冲天而起。 隋军的前军铁骑听到号角声立即控制马速,斜转马头,开始了转弯,部队在此起彼伏的号角指挥下,有条不紊,迅速而又整齐的开始了变阵。 “神机营支援前军,连续齐射!”辛衣继续果断的发出命令。 随着令旗一下,山岭两边的树林里射出了无数的长箭,它们就象一片巨大的黑云,突然降临在突厥军队上空,长箭在空中飞行着,发出刺耳的凄厉啸叫,尖锐的声音回响在士兵耳旁。这一支伏兵,是辛衣留到最后的武器。 在一阵密集箭雨的掩护下,隋军边退边杀,逐渐向雁门城方向退去。 —————————————————————————————— “小子!你冷静一点,将军他们是不会有事的。” 雁门关城墙之上,高子岑焦躁地来回踱步,身上早已经失去了军人所应有的沉着与冷静,就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只能来回窜动,却脱逃无门。钱士豪知他心急,只得出言宽慰。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却还不见他们回来,你叫我如何能不担心!”高子岑心里又是恼火又是自责。早知道会是如此,他当初就该极力要求留在她身边作战,起码,这样还可以随时保护她,而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里干着急,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钱士豪皱着眉道:“将军一向足智多谋,定会全身而退,想来他们此刻定然是在撤退途中!” “你别忘了,突厥有三十万人马!她才只有三万人!”高子岑怒气冲冲地盯着钱士豪,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炽烤着,嚣盛着,灼得他几乎无法自已。 钱士豪被他的怒气震得退了两步,喝道:“浑小子!谁都知道形势严峻,可是你冲我发飙有什么用啊!” “不错,不错……我冲你生气又有何用……” 高子岑喃喃说道,眼色一黯,忽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城墙的阶梯奔去。 “等等!你要去那里!”钱士豪见他神色不对,赶紧上前阻拦。 “我要去接应她!”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钱士豪又急又气,骂道:“臭小子!你这样贸然地冲过去,于事何用,况且将军只命令你护送圣驾,并未令你引军前去接应!” “眼下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许多!你若不愿去,那就给我让开!”高子岑不耐烦地拨开钱士豪的身躯,便要往外闯。 “胡闹!我不去,你也休想出城!”钱士豪终于被激怒了,“唰”的一下抽出跨间的战刀,横在高子岑面前。 高子岑冷冷扫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利刃,道:“你想要跟我动手!” 钱士豪怒道:“军令如山!你不许胡来!” 双方正在僵持间,忽然听见城墙上的哨兵发出一阵欢呼声: “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高子岑闻讯大喜过望,急忙大步上前,抢到城墙之上朝远处眺望,只见那莽莽平地线上,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一般朝着这里涌来,风中隐隐可闻交戎激战之声。 “快开城门准备迎接将军!”他大声指挥道。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支援!” 一旁的钱士豪见状,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有些懊恼地将手中的战刀往鞘中一收,叹道:“这小子,终于恢复正常了。” 城下黑甲的士兵已经离雁门越来越近,沉重的城门也随之缓缓开启,人群中,高子岑一眼就发现了辛衣的身影,心中顿时一宽。 “准备!”高子岑观察到突厥军队的距离已经进入射程之内,当即抬起手,发出了预备的信号。 “放……” 随着高子岑的一声大吼,数万枝长箭发出刺耳的破空厉啸之声,射向城墙之下追赶的突厥人。趁着弓箭的掩护,隋军边退边杀,逐渐撤离进了雁门城中。 辛衣刚刚入城,翻身下马,还没有歇一口气,忽感背后被人轻轻一拍,回过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宇文化及。 “爹?”她有些惊讶。 “怎样?你没有受伤罢?”宇文化及朝她上下打量一番,问道。 “孩儿没事。” 宇文化及微微点头,道:“你且随我来!” 辛衣有些不明所以,只得随着父亲避过喧嚣的人群,朝东南角走去。 那方,高子岑正急急地从城墙上赶了下来,不知为何,却并没有上前,只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辛衣,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微微的黯然。 “小子!刚才你不是还急得要命,现在怎么见到将军也不上前去问候几声?”钱士豪在一旁看得很是纳闷,不由出声问道。 “知道她没事没,我便放心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高子岑闷声说道,转过身,又沿着原路,走上了城墙。 “这小子,真是怪人一个!”钱士豪朝着他的背影摇头叹道。 辛衣一直跟随宇文化及走到僻静的角落,心中微微有些忐忑。 第94章 “爹,您有话要对我说?” “辛衣,经过此战你认为突厥的战斗力如何?”宇文化及忽然开口问道,脸上的神色甚是奇怪。 辛衣一怔,既而答道:“突厥善于马战,且个个骁勇无比,很是难缠。” “如果将突厥与我大隋兵力相比,你以为,谁的胜算大?” “爹,你……”辛衣一时又惊又乍,顿然明白了父亲心中所想。 宇文化及唇际划过一道冷酷的笑意,道:“辛衣,这是我们一个极好的机会!” “不行!”辛衣脱口而出,急急说道。 宇文化及闻言皱起眉头,道:“不行?” 辛衣正色答道:“爹,您难道忘记了临行前爷爷的嘱托?突厥狼子野心,绝对不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这一次,请恕我不能从命!” 宇文化及眉宇间闪过一丝佞色,缓缓道:“我们只是暂时借用突厥的兵力,事成之后,再想法将之驱逐便是。” “突厥一旦进入中原,必会势成狼虎,恐会一发不可收拾!爹,这绝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 “所以,你是坚持不听我的话了?”宇文化及厉声道。 “请恕孩儿不能从命!”辛衣死死咬着下颚,拱手答道。 “辛衣……你太令我失望了!” 宇文化及注视辛衣良久,见她态度坚决,终于重重一拂袖,转身离去。 辛衣握紧了双拳,昂起头来,阳光下,她的手心里却是冰凉凉的一片。 —————————————————————————————— 雁门郡城的城墙根,一队队分辫散发、矮壮结实的突厥士卒正竖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城上的大隋军用滚木往下砸,放射排弩,扔出一具具火把,或者在城牒与敌人刀来枪往。 在大隋军的拼死反击下,突厥人像浪一样退潮,顷刻又像浪一样涌上来…… 大殿内,昨天还威风八面的杨广,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他才刚刚退入雁门城不多久,突厥大军便已经从四方将城池重重围困起来,发动迅猛进攻,雁门郡四十一城,瞬时便已经被突厥攻下三十九座,现下只余雁门、崞县两城。若再如此下去,雁门失守也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话啊!”眼看突厥人漫天射向城内的飞箭,杨广嗓音沙哑,声色俱厉,无措地扫望着殿下的群臣,眼中尽是惊恐万分的焦急。 宇文化及大步上前,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应该挑选几千名精锐,尽快突围出去,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官员符合起宇文化及的提议来。众声喧哗中,辛衣只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却没有说话。 “突围?”杨广脸上现出了一丝犹豫,外面尽是如狼似虎的敌人,如此冒险,实则令他心生畏惧。 “陛下,臣以为不可……”纳言苏威突地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据守城池,我方还尚有余力,而轻骑,则是对方的长处,陛下是万乘之主,怎可轻易行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宇文化及,冷冷似箭,似已洞穿其心。 兵部尚书樊子盖,点头深表赞同,上前进言道:“陛下,在危境中,还可以侥幸保全,可一旦处于狼狈的境地,则追悔莫及!不如坚守城池,挫败敌军的锐气,据守之时,再征召全国各地的兵马前来救援,陛下亲自抚慰士卒,宣布不再征伐辽东,重赏爵位,必定会人人奋勇争先,又何愁不能成功呢?” 杨广微微颔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下首那个黑甲少年将军,道:“宇文辛衣,你怎么看?” 众目睽睽之下,辛衣稳步走出行列,抬起头,炯炯双眸直视着杨广,高声道:“我赞同苏纳言和樊尚书两位大人的意见。” “哦?”杨广似乎有些微微吃惊。 宇文化及鹰隼般的眸子瞬间冷如冰凝,脸色阴沉下来,身体的姿态与动作散发出无形的怒气与压迫感。 辛衣避开父亲那刺人的视线,继续说道:“我刚才派人清点过城中粮草,实已不足以支持多久,眼下我们除了等待各地援军到来,固守城池外,还必须想其他办法,急早禀退突厥大军。” 杨广追问道:“那你心中可已有主意?” 辛衣道:“陛下可还记得义城公主?” “义城公主?”杨广微微一怔,“就是那位在先皇时下嫁突厥可汗的公主?朕自然记得她。” 辛衣微微一笑,继续道:“按照突厥的习俗,可汗的正妻也是可以参与军机的,那么义成公主自然也是有着这样的权利,陛下不如派使者与义成公主联系,要她想法从后方着手迫使突厥回军。” 杨广闻言顿时龙颜大悦:“好啊!果然好计。只是,朕该选派怎样的人才能突出这突厥的重重包围,与义城公主接洽?” 辛衣单膝跪地,昂首抱拳道:“臣愿往!” ———————————————————————————————— 次日,杨广命人在南流的汾河中投入绑有诏书的木条,竹筒等物,诏书曰: “逆胡始毕猝起发难,朕驾幸雁门关,力御突厥精骑二十万,乃下此勤王诏。凡我大隋子民,拾此诏木速送官府,重赏千金。各地师旅赴难雁门者,无官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勿忧富贵。敕。大业十一年八月甲申。” 此外杨广还采纳了众人的建议,亲自登上城池鼓舞守城将士的士气,当众宣布从此保证不再出兵攻打高句丽,并表示如果能够守住城池,待突厥人退兵之后,所有奋勇参战的守城将士,都会得到重赏与官位。一时间,众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震,果然人人奋勇,决意保全雁门关。 是夜,雁门城东西两同时有小股隋军突围,顿时吸引了突厥大军的全部注意力,而两条黑影悄则悄悄奔着突厥军部署较为松懈的南方而去。 夜色的遮掩之中,两个身手矫健的少年驾纵骏马,一路杀将出去,疾如电势如狂风暴雨,如若无人之境,突厥大军硬是被他们冲开了一条血路杀了出来。 两骑远远越过敌群,狂奔数里,而后慢慢减慢了速度。 “辛衣,有人跟踪我们!” 离昊警觉地朝身后望了望,低声说道。 辛衣勒住缰绳,皱了皱眉,转头后方望去。 只见茫茫夜幕中,一骑黑马绝尘而出,迅速朝着他们的方向行来。 “高子岑?你怎么跟来了?”待看清来人的脸,辛衣顿时变色。 乍见二人,高子岑似乎神情有些窘迫,支吾着说道:“我……担心你!” 辛衣皱眉道:“我明明派你坚守城池,你竟敢不听将令!” 高子岑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一次,你别想把我抛下!就算是违背军令也好,犯黜皇命也罢!我决不会叫你一人去单独犯险!” 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那注视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逼迫着她最后几乎有些狼狈地避开。 离昊忿忿嚷道:“喂!高子岑,什么叫‘一人’啊?你当我是死人是不是?” 高子岑倔强地一挑眉,说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离昊狠狠瞪他几眼,又转头去看辛衣。 辛衣沉吟片刻,终于轻哼一声,道: “好吧!你暂且跟着,回头我再跟你算帐!”说罢一掉马头,轻叱一声,纵骑而去。 高子岑面露喜色,急忙策马跟上。 ——————————————————————————————— 深秋九月,塞外草木凋零。厚厚的黑云把所有的阳光都藏在了背后,整个大地都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只剩下萧飒的西风仍在原野上肆虐着。 原野的尽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山上长满了肥厚的野草,在秋风中荡摇不定。丛山脚下,布满了突厥人数不清的弧形帐篷,像一朵朵小磨菇,一直绵延到山的深处。在山的另一头,便是雁门关。 最先到达雁门的援军是屯卫将军云定兴的军队。 此时云定兴正立马站在一个土坡上,望着远处的狼烟,愁眉不展。 这一场战究竟该如何打,真真令他头疼万分。 勤王救驾是好事,但是现在他手上仅有八万兵力,而敌人号称三十万,此时其他勤王军又还没有赶到,若硬与突厥大军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个不甚,就有性命之忧。但此时雁门的形势万分紧急,如若不出兵,恐会沦陷,就连天子也会……云定兴想到此,头上的冷汗不禁更加淋漓起来。 正在思量时,忽然探子来报,说前方发现有一骑正朝着此地而来,似乎是自己人。 云定兴举目望去,却见远处蓝黑相间的地平线上,一人一骑正绝尘而来,待到马行至近时,便可清楚看见马上坐有一个少年。这少年身着与坐骑同色的玄黑戎装,束发带刀,背负雕弓,愈发显得身型挺拔修长。浅麦色的脸庞轮廓鲜明,带着胡汉混血儿的特征,眉梢眼角微微上挑,斜飞入鬓,顾盼间英风飒然,令人不敢逼视。 “世民贤侄?”云定兴待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禁大喜过望。 少年跳下马来,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拱手朗声笑道:“世民见过云伯伯!” “贤侄,你怎么来了?” 云定兴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英俊少年,一时间又惊又喜。 李世民笑道:“我今日来便是奉爹爹之命,加入云伯伯的勤王军,赶赴雁门。” 第95章 “伯伯有你来相助,真是再好不过了!”云定兴拊掌大笑道。 云定兴与李世民的父亲——唐国公李渊为世交,连带对这个李家二郎也是十分喜欢,知他从小便是机智过人,恕来行事老成稳重,尤其在军事兵法上一向都有自己的见地,可谓是英雄出少年,令人不可小觑。此刻有此人来军中效命,对于勤王军却无异于于及时雨一般。 这个年轻人的到来,在军营之中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反响,毕竟此时的李世民既非名将军师也并无盛名在身,除了云定兴力邀他为行军辅佐外,其余众人皆未将他放在眼里。 李世民也并不在意,入军后便马上随探军四下勘察敌情,竟没有半分濒临强敌的恐惧之色,居然颇有大将之风,云定兴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称奇。 是夜,云定兴将众将领召集起来在中军帐中,商议讨论作战之法。 不多时,众将领已经拿出了几套进攻方案,如凌晨时分乘敌不意全面出击,比如先派出一千人试攻,引诱突厥仰攻,我凭高临下反击,比如夜间派敢死队前去偷营等等,云定兴都沉重地摇头否定,他抬起头见李世民神色严峻地站立在一旁,看着地图,不知心里在思量着什么,当即问道:“贤侄,你有何看法?”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齐齐投在了这个年轻的小将身上。 李世民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我日间查看过周围的地势,那边山脚下突厥的帐篷有上千个,应该是突厥的主力,如果我们冒然冲杀过去,敌人稍加利用,便能很轻易地将我们全部歼灭在这里。”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勾了一个圈儿,众将领心里都咯噔一下,楞住了。 云定兴不禁点点头,愁上眉色,此处地势属于亦守难攻之天险,的确不可轻易偷袭得手。 “至于诱敌来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世民又继续说道:“因为可以在山地上抵消突厥铁骑的威力。但我方兵力远远不足以给敌造成严重打击。始毕可汗如果发现我们只有这么万把人,派个数万人下马登山,再另派一支军抄我们的后路,将把我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给吃了。” 云定兴脸上的神情更显焦灼:“贤侄所言甚是,那么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办法?” “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说到这里,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自信的笑容,眼里明晃晃的光芒,璀璨若星河,伸出手朝地图上一划:“始毕可汗之所以敢于发动大军突袭天子,乃是料定我们在仓卒之间无法救援,我军虽然兵力不足,但是可以使用疑兵之计,这一带的地形我已经看过,将军可带数万人在此布置疑兵,广插旗帜和鼓角,绵延数十里不绝,夜晚可以用征鼓相应和,始毕定会以为我们的军队有数十万之众。而且,我们再增加旗帜和鼓角,始毕定会觉得我们勤王军队源源不断。如此一来,始毕必退!” 此言一出,满坐皆惊。 云定兴闻言也不仅暗暗吃惊,满目的惊叹,但他很快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是,始毕可汗用兵多年,如果只是疑兵,他绝不会轻易撤军的。” 李世民微微颔首道:“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请将军带七万五千军队布置疑兵,我带领五千军队从这里绕到始毕的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一只军队,造成围困全歼始毕三十万铁骑的态势,始毕可汗不得不退兵。” 云定兴沉吟片刻道:“绕道敌后,我再给你两万五千兵马。” 李世民朗朗笑道:“两万五千兵马太多了,布置疑兵,大将军需要更多的兵马。” “那你要多少?” “五千,五千足够了。我兵分两路,一路绕到始毕的背后袭击他们的骑兵,另外一路直奔草原向始毕的牙帐挺进。”少年的脸上满是张扬的自信,灼灼如骄阳,傲视天下。 云定兴不禁惊道:“一万兵马,还要兵分两路?”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始毕出动三十万铁骑,乃倾全部的兵马,后方必定空虚,我五千人马进入草原,就如无人之境,另外五千兵马要多插旗帜,需张声势,造成围困始毕可汗,令其不能回头救援的态势,始毕可汗他不敢不撤兵!” “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云定兴终于动容,啧啧赞叹不已。帐中原来还有对这个年轻人心存轻视之心的将领,但此时却都这他的一番分析深深折服。 不日,云定兴吩咐军队按照李世民所提出的疑兵之计逐一部署。大军前锋直指滹沱河西岸的崞县,距雁门郡城三十里处扎下营寨。 李世民策马立于山冈上,居高临下,看着那满山遮天敝日的旌旗,任迅疾的风将他身上的大麾高高卷起。如今形势正在逐步朝着他设想的方向行进,而他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喜悦之情。 “辛衣,我来了!可是,你又在那里?” 那一声轻轻的叹息,瞬息也消逝在了风中。 昭君不悔出塞曲 天刚微微破晓的时候,辛衣一行三人已经行至崞县边界,眼见后方已无追兵,这才渐渐放慢了马速。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尽头羞涩地探出了头,落在人身上,带来些许的暖意。高子岑转过头,看见辛衣额边已是汗珠盈盈,脸上明显地泛起一抹疲惫之色,经过这一夜的急行军,这家伙一定是累坏了,只是她太倔强,太好胜,从来不肯在人前有半分示弱。 想也没多想,高子岑策马靠近辛衣身侧,取下鞍边的牛皮水袋朝她递去,低声道: “喝口水,稍稍休息一下吧。” 辛衣点点头,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却并没有停下马歇息之意,只是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便罢。 她不经意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双深邃的眸,就好象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虽然水面上偶尔会泛起浅浅的涟漪,却总叫人猜不透其中隐匿的情绪。 “多谢!”辛衣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没有多想,朝他递回水袋,嫣然一笑。清晨的阳光正好落在她飞扬的眉宇间,绚如朝霞。 他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看着那笑容,却忘记了去接那水袋,辛衣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刚想说什么,忽觉手中一轻,再回头一看,却见水袋已被离昊夺去,只听他嘻嘻笑道:“辛衣,我也渴了,给我也喝几口吧!” 语音未落,离昊便已经拿着水袋仰头大口猛喝了几口,一边得意地擦擦嘴角,朝着一旁面色铁青的高子岑示威般地做了个鬼脸,瞧得辛衣又好气又好笑。 “喂!小子!我可没有说要给你喝,快点还回来!”高子岑咬牙道。 “真小气!不就喝你几口水吗!”说话间,离昊又猛喝了口,抬手摇了摇水袋,自觉得其中存水已经去半,这才心满意足地丢还给高子岑。 此时正转过一个弯角,前方的视野陡地空阔起来,三人却忽然齐齐停下了马儿,脸上骤然变色。 只见前方有幡旗相续,绵延不断,且闻钲鼓相应,不绝于耳,如此观望去,只觉方圆数十里都是尘烟滚滚,马蹄声声,竟似有大军源源不绝而至。 高子岑首先捕捉到了那黑底红面的旌旗,侧身对辛衣道:“是隋军。” “辛衣,是不是救援大军已经赶到雁门了?”离昊又惊又喜,急声问道。 辛衣凝眸探视着前方,俊秀如玉的脸上有异样的神色闪过,只见她缓缓摇头道:“勤王诏书刚刚自汾水中传出没多久,就算消息能在当日散播出去,各地大军集结行军也尚需时间,按照常理,断不可能来得如此迅速,除非是……” 她思量间,忽然心中一动,挥动马鞭,策马朝前急行而去。高子岑与离昊相互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急忙纵马紧紧跟上。 拐过前方不远处那条有些狭窄的山谷,辛衣忽然听到右侧隐隐传来兵器相互撞击的声响,心中顿时起了警惕之意,伸手朝马鞍上一探,把弓弩紧紧握在了手中,驱马朝前行去。 ———————————————————————————— 在一阵如雷般的马嘶声中,两股人马一前一后奔驰而来。 李世民率先冲在最前面,紧随于他的身后的是一百多名轻骑兵,他们的目标正是前方飞驰的数百名突厥骑兵。这一小股军队是突厥人派来试探虚实的先锋部队,眼下正好撞在李世民所领部队的箭头上,哪里还由得他们全身而退。此时山谷中杀喊声遍天,呼呼风号处,年轻的战士们心中的那股战意就如同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燎原遮日。 “哪里走!” 眼见双方的距离拉近,李世民反手抽出战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重重地一提马缰,率先杀入敌阵,杀将过去。人影过处,溅起血光满地。 数百名大隋精骑兵个个身手矫健,紧跟在他身后,手起刀落,骁勇异常,突厥人刹时便被杀得四处纵马逃窜,隋军趁着士气大盛,一鼓作气,在其身后穷追不舍。 不想这突厥人却也狡诈,追走不久居然四下分散开奔逃。李世民毫不迟疑,当即选择了其中较大一股追了过去。 “哼!想跑吗?” 李世民傲然一笑,顺手将战刀插入马鞍上的刀鞘中,取下身后的长弓,弯弓搭箭,抬手一放,刹那间,只听四下里飕飕声连起,六枝长箭连珠接踵而上,转眼前方五六名敌骑应弦而倒。 眼见前面地势越来越高,出现了一道小山冈,剩余的敌骑纷纷窜上山冈奔而去。李世民冲得最快,早已经将身后的隋兵远远拉在后面,只见他左手持弓,右手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嗖地一下冲上山冈上。 第96章 谁知坐骑还没有停定,他忽然听得耳边“嗖嗖嗖”连续数声急响传来,电光火石间,几支羽箭迎面飞来,疾如流星,快如闪电。李世民一低身子,羽箭从头顶嗖地掠过,他把缰绳迅速塞进马鞍上的环扣,腾出右手正要伸向箭袋,又听得一声弦响,又是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他看得真切,反腕一抄,顿觉手心一烫,瞬时竟是将那羽箭抓在手中。 这箭招,这羽箭…… 李世民的视线半疑半惑地定格在手中那尾尚在微微颤抖的白色箭羽上,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却在刹时间松动。 “辛衣——” 他大喊了一声,迅速纵马朝着前方那个人影冲了过去,待到近时,顾不得两人之间还隔着马身,竟然轻展猿臂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惊喜。 “辛衣,真的是你吗?” 辛衣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却被他那有力的臂膀揽住身子,一阵阵霸道而灼热的男子气顿时如急风暴雨般闯入她的鼻翼,几乎叫她的意识沉沉地陷入一片昏乱的迷蒙,分不出清醒与晕迷的界限。 “李……世民……”她有些艰难地懦动着唇,定定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耳根却已经隐隐作烫起来,“你……你……快放开我……” 她有些窘迫的转头看向四周,山坡的另一头,高子岑和离昊正会同追赶上来的隋军将四下逃窜的突厥士兵一一剿杀,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李世民却已经抬起头,笑着细细将她上下打量,说道:“你不是被困在雁门城内吗?这些天来,可担心死我了,还好你现在没事,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说不来北巡吗?怎的也会在这里?”辛衣急急地移开眼,拼命掩饰着脸上的骚热。 “我本来在太原呆得好好的,还不是担心你,就急着赶过来了。”他看着她的窘迫,唇畔渐渐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 “担心我?为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忘了吗?我喜欢你。”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那凝视着她的眸子里情意浓浓,毫无半分遮掩之意,“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时时想着她,这不奇怪啊!” 辛衣楞了楞,待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后,脸上的热度顿时再也掩盖不住,两颊就如飞上了两簇流霞,妖妖娆娆的,红得象春日的桃花。李世民笑着凝眸看她,俯下身下她耳旁低声道:“原来,你也会害羞吗!” “少胡说八道!”辛衣恼羞成怒,反手一掌向他击去。李世民笑着避开那凌厉的掌风,无视于她的怒气,好整以暇地低声轻笑道:“你还真打啊!” 飒飒秋风中,少年的笑容明朗的有如朝阳,却又温和的宛似初雪,甚至还带着些不经流露的宠溺,满满的,将人包容其中,无可自拔。 辛衣一击不中,狠狠瞪他几眼,提着马绳,朝后退开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 “你身上为何穿着突厥人的衣服?”李世民本还想打趣辛衣几句,却因为她这一退才注意到,她的身上穿的居然是翻领窄袖的贴身胡服,不由得英眉一皱。 辛衣凝视他片刻,正色道:“我要去突厥的牙帐。” 李世民脸色顿时变了,道:“你……莫非是要去见义城公主,突厥的可贺敦?” 辛衣点头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她。” “我随父亲长驻太原,自然知道这位大隋公主,但是你……”他紧紧皱着眉,视线里隐隐有责备之意。不等他把话说完,辛衣已抢先说道: “我方才行过此处时见前方幡旗相续,钲鼓相应,想来这定是援军所布置的疑兵之阵。” 李世民微微一怔,既然笑道:“果然是宇文将军,一眼便能看出虚实。” 辛衣直视着他道:“那你告诉我实情,现在我方援军究竟有多少兵力?” 他耸耸肩,道:“不足八万。” “以不足八万之力疑惑敌方三十万大军,如此狂傲托大的招数,不用想都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辛衣斜睨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我可以把这当作是你对我的赞美么?”李世民唇角微微向上一扬,刻意压低的声线,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仿佛是戏弄,又仿佛是情人之间的昵语。 被他这样一闹,辛衣的脸在刹那间好象又滚烫了起来。她一时又恼又气,怒瞪着他道:“疑兵之计,只能暂时拖延时间,要想叫突厥真正退兵,还需得从其后方着手。” “所以,你就打算自己以身犯险?”李世民眉一挑,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意。 “时间紧迫,各地勤王军又尚未赶到,我惟有一试。”她语气坚定,毫不示弱地迎上他那灼人的视线。 他动不动地看着她,黝黑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阴云:“辛衣……那杨广难道就真值得你如此为他效命吗?” 辛衣轻咬下唇,缓缓抬起下颚,视线定格在远处的苍穹: “我不是为了他,我为的是我大隋的疆土,为的是我边境的安宁,你……难道就不明白么。”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她,终于缓缓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去!” 她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竟仿佛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伸出手想去揽她的肩,却不想忽然被一人一骑生生从中间插进来,手指只触到她的衣角便已经给隔了开。 李世民惊异地转头一看,却见高子岑立马站在中间,冷冷的面庞上虽然看不出太多表情,但一双深黑的眼睛里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可怕平静,只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有我保护她,便够了!” 李世民对上高子岑的挑衅,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如罩寒霜。 “哦?是吗?可我却不这样认为。”一刹那,他眼底仿佛有刀锋掠过,唇角却钩起一丝嘲弄的笑意。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对方,似乎在暗中较量着什么。 离昊抓抓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插嘴道:“还有我在呢!二郎,你还跟来凑什么热闹?辛衣,你不也是说人多会碍事吗?” 辛衣正在大感头疼,此时正借着离昊的话怒叱道:“喂!你们这是做什么?高子岑,你给我退下!李世民,你给我呆在这里,不许跟来,还嫌我身边人不够多来添乱吗?” 高子岑握紧缰绳的拳微微颤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李世民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只是垂下眸子,策马退到一边,冷冷的神情中仍看不到任何温度。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神色有些奇怪。 此时,山那头忽然传来鸣金之声,很快有士兵飞骑过来请李世民速速回营,说是主帅有紧急军情要与众将领商议。 李世民无奈只好整兵回营,临行前,他纵马行至离昊身边,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喂,你帮我看着点那个家伙,她一冲动起来就喜欢做些危险的事情,劝也劝不听,那脾气简直比驴还要犟。” 离昊瞧瞧辛衣,又瞧瞧李世民,有些不大明白,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那个家伙是辛衣啊。” 辛衣顿时气得不轻,怒道:“臭小子!你再胡说——” 只见李世民马鞭一扬,朗声笑道:“我走便是!省得有人看我不顺眼!” 尘烟纷飞间,人已去远。 —————————————————————————————————— 穿过连绵的阴山山脉,便是翠绿横波的大草原。 草原深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帐篷和牛羊,远远望去有如一幅堆绿叠翠,碧波浩瀚的图画。 在众多的帐篷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树立的九尾狼头大白纛的突厥的御营牙帐,这本是突厥可汗的帐篷,而此时帐内坐满了众多突厥贵族,上首一个貂裘雉尾、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分外引人注目,她正是大隋嫁入东突厥和亲的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本是隋宗室女,开皇十九年,和亲东突厥启民可汗的安义公主卒,隋文帝以宗室女嫁于启民可汗。启民可汗也因此成为有隋一代唯一一个连娶两位公主的少数民族首领。不久,启民可汗因病去世,按照突厥人“父兄死,子弟妻其庶母”的风俗,义成公主又嫁给自己从前的养子始毕,继续当突厥的可贺敦(即王后之意)。算如今,这位隋朝的公主已经在草原上生活了近十七年了。 十七年,可以使一位娇柔如花的少女沧桑老去,也可以让许多年少时的天真想念逐渐烟消云散。 可这些年过去,即便是大漠风沙,漠漠荒烟也没有折去这位皇家公主的半分尊严,反而将她磨砺得更加坚强与顽执。从前,她只不过是权贵们手中一颗用于和亲的棋子,任人摆布,随波逐流,而如今她却是突厥人的可贺敦,拥有无上的权力与尊严,在这片属于异族人的土地上牢牢扎下了自己的根基。 此时,义成公主淡淡扫视一遍营帐,对跪在地上的突厥士兵问道:“现在雁门的军情如何了?” “回可贺敦,我军已经将雁门城紧紧包围,破城之日已不远!” 义成公主听了士兵的回报,脸上却流露出几分讥诮的神色来,缓缓道:“是么?可是我却听说,大隋朝各地的援军都已经赶到雁门,如今形势已经逐渐不利于我方,这,又是怎样回事?” “这……”那士兵没料到她竟然会对前方形势了如指掌,一时呐言,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97章 义成公主美眸如电,如针芒般刺在他身上,忽然厉声道:“此时情形已经不容商榷,可汗为什么还不退兵?” 那突厥士兵额上冷汗淋漓,愈发吞吐起来,目光闪烁着不断看向旁边。 “我绝不同意退军!”帐内忽的有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那人正是突厥的颉利亲王,始毕可汗的三弟——阿史那咄苾。 “哦?”义成公主目光转到他身上,眼底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颉利昂起头,直视着上首,气势咄咄逼人:“多少年来,我们突厥人都一直受到大隋的压制,无法翻身,如今好不容易等来这样好的机会,还把杨广老儿困在了雁门关内,眼看着就要攻下城池,大功告成,为什么我们反倒要退兵!” 义成公主冷笑一声道:“此话不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族已经倾尽所有的兵力用于围困雁门城,如若成功,那便无话可说。可若是一击不成,则再无援军可继。但大隋却不一样,他们有成千上万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雁门赶来,最后必然会对我军形成包围之势,到那时我们再想退军,却是再无可能。颉利,莫非你想看着我突厥大军尽毁于一旦吗?” “我……”颉利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良久,他抬眼看向义成公主,冷声道:“想不到这些年了,你的心原来还是向着大隋!”说罢转身大步掀开帐门,竟是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一时间帐内各人神情各异,窃窃议论起来。 义成公主看着那尚在轻轻晃动的帐幕,忽然轻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坐回了虎皮椅上,朝众人罢罢手道:“军情稍后再议吧,我现在乏了,要歇息片刻。” 众人见她神情流露出倦怠之色,明显是不愿再就这一话题讨论下去,于是便都知趣地退出了牙帐。 不多时,诺大的帐篷内便只剩下了义成公主一人。 帐内冉冉檀香,一团烟雾慢慢的聚拢又慢慢散开,摇曳似风,盘旋如梦。义成公主半倚在软椅上,盍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的习惯改变了许多,却从不忘在帐篷内点上几根檀香,仿佛只要嗅着那样熟悉的香气,便能叫自己焦躁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眼前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她还从未见过那样的眸色,就好象是最晴朗壮艳的天空的颜色,纯净得不含半分杂质,仿佛带着无形的魔力,将所有视线所触及到的一切轻易的化为灰烬。 “你……” 她刚张口说了一个字,便被那人迅速捂住了口。 “公主!请不要害怕,末将是来自大隋的使者。” 义成公主眸子一敛,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少年这才将手松开。 “你是谁?”她一拂袖,向那少年沉声问道。 少年已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宇文辛衣,方才情急之下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辛衣,我们到外边守着,一有动静马上来通会你!” “你……自己要小心。” 义城公主这才注意到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英挺男子,三人虽然身上穿的都是突厥人的衣物,口中却说的是汉话。 辛衣朝他们二人点点头,两个男子迅速退出了帐篷。 “宇文辛衣?”义城公主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钩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你说你是来自大隋的使者,可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突厥牙帐的周围,守卫森严,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又是如何避过那重重关卡来到此地的,这不得不令她心生疑虑。 “末将自有办法,只是教公主受惊了!”辛衣不卑不亢地立起身来,扬眉微微一笑。 义城公主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说道:“你的模样,不类隋人。” “那是因为在我的身上,也有突厥人的血液。” 义城公主闻言微微一动容,辛衣已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伸手递上,道:“公主可是怀疑我的身份,这是皇上赐给我的信物,还请公主查明验真伪。” 义城公主接过那块玉佩,细细在手中抚摩片刻,终于点头道:“这是九龙青泽玉,正是当年我与先皇所约定的信物。皇上今日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辛衣直切正题,道:“眼下雁门关形势万分紧急,还请公主施以援手,劝动始毕可汗退兵。” 义城公主早知她来意,现听她说出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大隋各地的勤王军不是都已经赶到了么?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辛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暗赞道:果然是突厥的可贺敦,观事之细微,实非同寻常女子可比。 “不瞒公主,您所看到的,其实只是我军施展的惑敌之计,眼下真正到达雁门的勤王军只有不足八万人,其余大军都尚未赶到。” 一时间,义城公主神情震动,道:“我原本就心存疑惑,却原来是惑敌之计,这一招实在是用的漂亮,几乎连我也骗过了。” 辛衣耳闻着她的赞叹,心里没由来想起了那个搅乱她心湖的少年来,明明是那样不服气,却为什么又和着些微微的甜与淡淡的痛,那些难言而复杂的情绪,在她胸口积蓄着,蔓延着,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想让我如何帮忙?”义城公主抬眼看向她,问道。 “公主能否施计,从后方动摇突厥大军,逼迫其退军。” 义城公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道:“你道我没有试过吗?可此次可汗倾尽了草原上所有的精兵强将,为的就是要一举闯入雁门俘虏圣上,如今要想让他回兵,谈何容易。” 辛衣听她此言,心中早有打算,昂起头来,朗朗笑道:“敢问公主,草原的北边是什么部族?” “北边?”义城公主微微一怔,“那是铁勒人的……”话未说完,她眸子猛的一亮,心中刹时豁然开朗,一时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利用铁勒人来退兵?” 铁勒人,古称丁零,是草原上除东突厥外其他突厥系民族的通称。在东突厥汗国内,突厥分布在南部,铁勒诸部则在北方。它的存在,一直都是突厥人的一个巨大隐患。当年几乎一统突厥达头可汗就是因为铁勒人反水,结果逃亡吐谷浑不知所终,而前几年的西突厥处罗可汗流亡中原铁勒人的背叛起码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如今正是突厥举全国之力围困雁门的关键时刻,如果铁勒人突然从身后从给突厥一刀,那样的威胁,无异于致命伤。 辛衣点头笑道:“公主可在后方布置出铁勒人来进犯的假象,再派人于军中散布消息,配合我军前方的惑敌之计,前后夹击,形成合力,到时候,不怕始毕可汗不退兵!” “好啊!真是一个机颖的孩子,皇上叫你来当使者,真是找对人了!”义城公主重重击节,脸上终于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公主过誉了!”辛衣抱起拳,言笑晏晏,“如此,那我立即赶回雁门,配合公主,伺机而动。”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义城公主忽然又轻轻说了一句:“等等!” 辛衣闻声止步,问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义城公主慢慢从上首走下,靠近她的身侧,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大兴城,可还是原来的模样?” “大兴?”辛衣有点奇怪她为何会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但很快答道:“我也有好些年没回去过了,这些年来皇上以东都洛阳为长住地,大兴的皇族也大半随着迁到了东都,大兴城内恐怕也是物是人非了吧。” “是么?物是人非吗?”义城公主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敛起了眉。 “公主,您……可是想故乡了?” “我如何不能想它呢?”义城公主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盘旋婉转的如清音迂回,“就算是在梦中,我也想再次看见故土的桑陌万里,炊烟袅袅……可如今,那些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但眉宇间却拢上一层淡淡的烟云,凄婉哀伤。 辛衣瞧着她情绪突然低落,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道:“公主,等时局安稳下来,皇上说不定会拟旨请公主回故土省亲,到时候不是又可以看见那些旧时风光。” 义城公主却转过头,瞧着她微微的笑了:“即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我还是突厥的可贺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识人间愁的闺中女儿。我现下虽有感叹,但如若时光倒流,叫我再次选择,我还是会答应来突厥和亲。” 辛衣奇道:“这却是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我能拥有无上的自由与权力。”义城公主轻挑蛾眉,看向上方,缓缓说道:“大隋给不了我的,突厥都能够给我。最起码,我还能用我的手握住一些东西,不再是两手空空,任人欺凌!” 辛衣怔怔地望着面前那张虽饱经风霜,但依然美尊贵丽的脸,再细细思量她的话,心中一时竟是百味交集。 “你还年轻,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情。”见辛衣不说话,义城公主也不以为忤,抬起风目,嫣然笑道:“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遭遇到如我当年一样的困境,到了那时候,你可以再来突厥找我。也许,我能够帮你。” 辛衣神情猛地一动,抬起头定定看着她。 义城公主望着这个困惑的少年,脸上慢慢露出了如雨后芙蓉般娇美而雍容的笑:“你以为呢?宇文姑娘。” 谁言高处不胜寒 只听得“宇文姑娘”这四字一出,辛衣神情震动,抬起头定定看着面前的义城公主,一时间心念百转,又是惊讶,又是不信。 第98章 “公主……怎知我是……” 难道她竟在无意中露出了什么破绽,才会教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轻易窥破了自己的女儿身?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十几年来,她一直背负着男子的身份,横刀立马,挥戈挽弓,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也会忘记,其实,她是个女子。 别人,又如何能看的出来呢? 义城公主立起身来,迎着她惊异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并没有看出来。泄露这个秘密的,是那块做为信物的玉佩。” “玉佩?”辛衣蹙起眉峰,思量片刻,心底犹存疑惑。 “九龙青泽玉,为上古遗物,其质可辨阴阳。遇阴色泽为暗红,遇阳则转为青碧。”义城公主扬起手中的玉佩,丹唇扬起,盈盈笑道:“此玉在你递给我的一刹那便已经变为暗红色,是以,我才断定你是女子。” 辛衣抬眼望去,只见那原本通体澄碧的玉身,此时竟透出隐隐的血色,青碧的底色,暗红的丝缕,夺目而刺眼。 “原来如此……” “如非此物,我万万也猜想不到,眼前的翩翩少年,大隋的威武将军,竟是女红装。”义城公主目光含笑,却又犀利异常,落在辛衣的身上,竟如利剑般锋锐,“我大隋的女子真真教人刮目相看啊。” 辛衣昂直了身躯,不卑不亢,朗声说道:“辛衣自幼便以男装示人,并非有意要欺瞒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义城公主摇摇头,轻声叹道:“只是可叹,这样的好帮手已为皇上所用,而我的身边竟没有你这等的人才。” 辛衣微微一怔,道:“公主你……” “你这样的女子,如若终身需以男装生存,未免太过委屈,或许……”义城公主沉吟着,凤目轻扬望向辛衣,目光复杂而斟酌。 说话间,忽然牙帐的门幕被人从外间掀起,离昊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他神色焦急,急声说道: “辛衣,有人来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辛衣点点头,对朝义城公主说道:“公主,末将告退!” 义城公主微微颔首,抬起示意道:“去罢,代我向皇上问安。” 那语声中带着些微微的黯然,可那也只是一刹那,快得就如同沉进深潭里的石子,再转念间,已是风平浪静,再寻不见半点涟漪。 辛衣随着离昊大步朝帐门走去,临去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义城公主抬起头朝她淡淡一笑,美目中波光流动,一时间水光山色,大漠风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物尽入笑颜,沧桑岁月,或许褪去了她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但却积淀为澄静的光华,说不尽的风华绝代。 “我们,定会再见的。” —————————————————————————————— 他们二人刚刚出得牙帐,远远的便听见有悠长的牛角声从四野传来,方才还是平静如常的草原渐渐躁动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急促的奔跑声、马蹄声以及盔甲摩擦的“铮铮”声。青色与蓝色交映的天际,隐隐冒出黑烟,张牙舞爪地升腾着,如黑龙探出的长舌。 辛衣与离昊借着这一阵骚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奔跑的人群中,压低了头上的皮帽,掩去了大半脸,从外形上看去与一般的突厥人无二。 “看来,高子岑已经得手了。”辛衣压低了声音,朝离昊说道,唇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是啊,我方才还听见那些突厥人乱乱的在喊着说什么有敌人来偷袭,还说有两座营帐被火给烧了。”离昊笑得很是开心,眼睛里亮晶晶的,尽是兴奋的光芒。 “这小子干得不错。”辛衣转头朝他一笑,眉宇间的神采明朗的如同朝阳,“不若,我们再给他添点彩,如何?” 离昊马上警觉起来:“辛衣,你要做什么?” 辛衣笑道:“我们两分头再给突厥的营帐制造些混乱,叫他们以为铁勒人来犯,正好能与义城公主相应和。” 离昊瞪大了眼睛说道:“不行!二郎交代我,一定要好好看着你不让你冒险的!” “二郎!二郎!人家是你什么人,叫得这般亲热!”辛衣故意板起脸,屈指给了离昊额上重重一记,轻哼道:“我要做什么,还要经过他同意么?” 离昊摸着头,苦着脸争辩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记住了!一柱香的时间后,我们在草原北边的小山坡上会合!”辛衣一手压低皮帽,一边调皮地朝着离昊一眨眼,趁着前方人流混杂,一个转身,已然不见人影。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离昊嘟噜一声,无可奈何地朝另一方走去。 初秋的草原,泛黄透绿,草地里点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或红或紫,蜿蜒铺伸着,灿烂而活泼。而现在,那些花儿却已经被周围乱哄哄的人群生生踏过,瞬时碾落在草地中间。 东头帐篷的火势越来越大,好不容易才刚刚才被压制下去些,谁想到西头却又蹿起了火苗,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渐渐弥漫了整个草原,受惊的牛羊四处奔蹿,慌乱间还不时有冷箭从暗处飞来,射死了不少突厥士兵,已如惊弓之箭的人们忽然听到一阵喊声: “铁勒人来了——铁勒人来了——” “铁勒人偷袭营帐来了!” 一时间,人人都大惊失色,混乱中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不可收拾之势。 “出了什么事?”义城公主走出牙帐寻声问道。 营外的突厥士兵战战兢兢回道:“回禀可贺敦,是铁勒……铁勒人来袭!” 义城公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却厉声叱道:“慌什么!立即组织现有的兵力严密防御,再派人通知可汗,立即撤回雁门的兵马,我们决不可叫铁勒人趁虚而入!” “是!”那卫兵手按前胸,急急退去。 “不行!决不可回兵!”忽听旁边传来一阵大喊。义城公主转头一看,却是颉利亲王,不由地敛起了眉,道: “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你还是如此固执,难道非要眼看着突厥亡在铁勒人手中你才满意吗?” 颉利冷笑道:“我现在连半个铁勒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四处火起,谁知道这是不是汉人的奸计!” “阿史那咄苾!”义城公主脸上顿现怒意,直接喊出了颉利的名字,“你不要以为大汗不在,就能由得你胡来!我是突厥的可贺敦,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子民。你若再无端刁难,休怪我以族法处置!” 颉利桀骜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厉色,就如同草原上窥视着自己的猎物的野兽,他冷冷哼了一声,道:“好!我倒要看看您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子民!尊贵的可贺敦!” 说罢,他悻悻转身而去,头也不回。 义城公主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变幻,良久,她才慢慢昂起头,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越过众人,投落于虚无缥缈处。 颉利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途中众人惶惶弯腰按胸给他行礼,都被他不耐烦地抬脚踢到一边,以至于渐渐再无人再敢去招惹这位盛怒的亲王,惟恐避之不及。 走到人烟稀少处,颉利这才定住了脚步,昂起头看向那映红了半边天空的火光,原本满是怒气的心中更添烦躁。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场呢?他并不想那样同她说话,并不想以那样的口吻,以那样的方式。可是,为什么只要看着她的眼睛,他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愤怒、不甘、烦乱……种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脑子里来回荡漾,这样的感觉,几乎令他疯狂。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颉利紧紧地握住双拳,用力一拳砸在木栅栏上,粉碎的木屑纷纷落下,溅了满地。这个女人……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良久,颉利才缓缓收回手,用眼角的余光扫扫了周围,朝着不远处一个背向他的突厥士兵大声喊道:“喂!你给我过来!” 那人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亲王有何吩咐?” 颉利低头看了他两眼,却见这人将头压得甚低,大半张脸都埋藏在皮帽的阴影下,叫人看不分明。突利因平日里人们多对自己心存畏惧,当下也并不以为然,只说道:“去给本王拿几坛烈酒过来!” “是。”那人按胸行礼,准备退下。定身回转间,颉利无意中从那皮帽下窥见了半张模糊的面容,忽然全身一个激灵,大声喝道: “等等!” 那人立在原地,却没有回首。 “你……你是哪个部落的?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颉利大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抬他的下颚,可人还没有碰到,面前忽然有杀气袭来,如同平地而起了一阵迅猛的朔风,风动处只见人影轻动,出手间招式凌厉而果断,只一眨眼的功夫,一把冰冷的匕首便已经抵在他的颈上。 “亲王大人!千万别乱动,我的匕首,可是不认人的!”那人贴在他耳边,冷冷说道,嫣红的唇角勾勒出一个动人的弧线,优雅而讥嘲。 “你是谁!”颉利又惊又怒,身躯顿时僵直。 “我自然是你们的敌人!”那人的声音冷冽而又动听,仿佛带有毒药的香气,一阵阵迎面袭来,叫人动弹不得,逃脱不能。 颉利呼吸一滞:“你是铁勒人?” 那人笑笑,道:“原来亲王大人这样聪明。” 阴沉的云层似被利剑从中剖开了一条缝,秋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那少年俊美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 第99章 颉利的目光流连在那人的脸上,似有瞬间的迷离,喃喃道:“不对……你……是云儿,你是阿史那云!” “你叫我什么?”那人将匕首抵进了分毫,俊秀的眉跟着轻轻一挑。 “你是阿史那云,我认得你!”颉利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中的光芒异常幽暗。 “是么?可是,我并不认得你!”那俊美的少年冷冷说道。 “阿云,阿云……原来,你没有死……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颉利目光渐渐迷乱起来,竟不再顾忌颈上的匕首,无比强势的转身,伸手便去抓他的手。那少年错愕的一个后退,手中的匕首却已经随势刺入了颉利皮肉之中,鲜血慢慢从伤口中渗出,染上了他的手指。可颉利仍不顾不管地朝着他靠近,少年顿时窘迫起来,俊美如玉的脸上隐隐浮上怒意,叱道:“不许再往前!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颉利唇边逸出一丝苦笑,道:“是吗?你还在恨我吗?这么多年,你竟还是没有原谅我……” 少年一怔,还没待说话,忽然耳边呼呼风起,从旁挥来一重重拳,狠狠砸在颉利后脑勺上,叫他哼也没哼一声便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乍然出现在面前,抬脚朝着地上的颉利狠狠踢了几脚,犹未解恨。他转过头,看向那少年,眸子里汹涌的怒火这才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关切之情,急声道: “辛衣,你……你没事吧?” “高子岑?” 辛衣神色微变,既而缓缓摇头,视线投向那倒在地上的颉利,目光困惑而不解,道:“他刚才,对着我叫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似乎是认错人了。” “这人胆敢对你动手动脚,真是可恨之极!”说话间,高子岑英挺的脸又沉了下来。 辛衣奇怪地看他两眼,道:“我都没怎样,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高子岑抬首,怔怔地望着她,目光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但很快他就已经昂起头,大声说道:“我可没有生气!” 辛衣耸耸肩,这小子骗谁呢,把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辛衣反应快,急忙拉了高子岑闪到了暗处,两人刚藏匿妥当,便见一小队突厥士兵拿着兵器急冲冲地自前方跑过,口中还不停地叫嚷着什么。 辛衣斜眼瞥瞥倒在地上的颉利,暗自庆幸没有人发现这家伙,不然,又得费上一番功夫了。 “你先将这突厥王爷拖到隐蔽处藏好,免得叫人撞见了。” 辛衣抬手碰碰高子岑,转头说道。回首间,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却是太近了,以致于她刚一抬起头便看见了他深黑如夜空的眸,甚至,听见了那一声声急促的心跳声,如急行军时的鼓点,密密地敲砸下来,几乎叫人无所防备。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忽然转过头,目光交织间,两人都有片刻的慌乱。 辛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的脸,脏了。” 高子岑却不动声色地跟前一步,拉起袖子,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污滞。 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他的眼神,灼热如隽,宛如一池看不见底的深潭。 有那么一瞬,辛衣觉得自己竟陷进了那汪深潭中,恍惚如梦,分不清眼前是幻是真。可,这混乱,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下一刻,她已经伸手拨开了他的触碰,说道:“脏便脏了,随它去罢!” 高子岑缓缓收回手,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去搬地上的颉利,此时午后阳光渐灼,他的眉目正好逆了光影,叫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辛衣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闷闷的痛。 刚处置妥当,远处忽然传来阵阵狼啸声,一阵未停,一阵又起,此起彼伏,在荒野上空回荡开来,甚至空气中都能嗅到那一丝野兽的凶蛮之气,让人心底泛起阵阵寒意。 辛衣警觉的站直了身子,寻声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猛的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点,迅疾地朝着突厥人的帐篷行来。 “是狼群!”高子岑也跟着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抽了一口冷气,道:“奇怪,此处人烟密集,现在又是白天,为什么竟会突然出现这样多的野狼?” 辛衣唇边流露出一抹笑意,道:“这大概,是那小子做的吧。” 高子岑不解的望了她几眼,她却已经转口道: “想来此时义城公主已经派人去雁门,这里的混乱我们也制造的差不多了,该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好!” 高子岑沉声应道。 说也奇怪,狼群只是将突厥人的帐篷包围起来,却也并不主动发动进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面对眼前的险境,突厥人一个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义城公主一边组织人力将牛羊马匹安稳下来,一边吩咐士兵用松油点了火箭,时刻提防着狼群的突袭,一时间,人狼之间,形成对峙的局面,气氛异常紧张。辛衣与高子岑趁着混乱,夺了两匹马儿,快马加鞭,朝着草原北边驰去,等到有突厥士兵发现不对时,他们早已经行出数丈之外,再也追赶不得。 北边的山坡上,绿眸的少年笑着冲了上前,嚷道: “辛衣!你们终于来了,我都已经等了老半天了。” 辛衣勒住缰绳,马鞭朝后一扬,笑道: “你这小子,居然把它们也给找来了,还嫌突厥的老窝不够热闹吗?” “我是怕你们不好脱身,暂时叫它们来帮忙,现在你们出来了,便可以叫它们回去啦!” 离昊走上山坡高处,昂天朝着南方发出一阵长长的啸叫声,声透天际,在原野上久久回荡。不多时,远出也传来阵阵狼啸声,竟似在与他遥相呼应。 高子岑用力勒住缰绳,好半天,才教跨下受惊的马儿安静下来,远处的啸声渐隐,似乎狼群已经慢慢离去,瞧见此情形,高子岑心中虽是万分惊异,却没在脸上露出半分,更没有多问什么。他明白,能跟在她身边的,定然都非寻常人。就象是她的那个师父,就象是李世民…… 普通的,或许只有他自己罢。 “辛衣,好了!”离昊跳跃着朝他们奔过来。 辛衣点点头,道:“好,走罢!” 三人刚要策马前行,忽然感觉到四野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地神色一紧。 只见西方的天际,滚滚的烟尘扬起处,一支军队仿佛从地平线上跃出,朝着突厥的牙帐席卷而来,天地间忽然充斥了一股萧然的杀气,叫人无法呼吸。 “辛衣,这些人穿着突厥人的衣服,难道是……” 离昊正大感奇怪,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他的视野,后面的话却被生生噎进了肚子里。 辛衣定住马身,望向前方,急驰的铁骑中,有一人远远奔在最前方。 白马如云,黑甲如墨,俊朗的五官峭拔刚劲,飞扬的眉宇英姿勃发,他昂起头对着她微微一笑,便似有万千阳光融进其中,那样耀眼而张扬。 “你……怎么来了?”辛衣看着他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行到了自己面前,心跳也一下下随着急促起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有些微微的喜悦。 李世民上下打量着辛衣,唇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这家伙,还是自己来守着你罢!” 辛衣吃恼道:“谁用你守来,少胡说八道!” 李世民又笑了,黑眼睛里有点坏坏的调侃,道:“看来,你已经与义城公主见过面了,怎样,可要我再帮你添上一把火?” 辛衣斜睨他一眼,道:“你待怎样帮?” “现在,我们可是铁勒人。” 李世民的身上也同辛衣一样,穿了翻领窄袖的贴身胡服,愈发显出宽肩、细腰、长腿的强健修长体型,举手投足间,轩昂如松。 辛衣神色顿时一震,道:“原来,你早已经猜想到我的计策。” “我只是想着,如果将我换做是你,该怎样行事。如果我们恰好不谋而合的话,”李世民眨眨眼,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明朗的笑从眸子里流泻了出来:“这是不是可以叫做心有灵犀呢?” “李世民!”辛衣顿时窘迫起来,恨恨朝着他一瞪眼,这家伙逗她逗上瘾了不成,一时真恨不得朝他挥上几拳。 少年抬起头,爽朗的笑声顿时传遍了草原。他没有再调侃下去,而是迅速揽转马头朝着骑兵中间做了个手势,果断地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呼!”领头的军官一举手中的长戟,猛一点头,黑甲骑兵们猛然间大喝一声,驱动奔腾的铁蹄如同一阵死亡的狂风般卷向突厥的牙帐。 “铁勒人来了!铁勒人来了!” “我看见他们了!是铁勒人!” 雷鸣的号角声、呼喊声响彻草原。 利剑鸣响处,隋军们拔剑在手,朝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突厥人杀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们扮演的角色,是凶狠的铁勒人——这群草原上比狼还可怕的嗜血的猛兽。 ———————————————————————————— 彼时,义城公主加急军情送抵雁门,书云:“北边有急,速速退兵。” 眼下隋军外有援兵,内有坚城,加上后方‘铁勒人’的威胁,始毕可汗权衡利弊,尽管万般不愿,却终于还是决定从雁门撤军。 漠漠平原上,只见那戟光飞扬,寒风映火,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突厥的大军如黑铁色的潮水慢慢往后退缩着。 第100章 在漫天战火的映射下,如同退潮的海滩留下无数贝类一般,余下的是遍布城下的无数尸体。 辛衣与李世民并骑立在山坡上,俯视着下方。天地间阴沉沉的一片,巨大的乌云团在他们头顶翻滚起伏,阴冷的秋风拂动大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和着那一阵阵退兵的号角声,响撤云野。 “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站在高处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美妙。”李世民举目远眺,脸上豪气勃发,顾盼间英风飒然,整个人透出一股威凌天下的凛然气势。 辛衣凝视着那广袤大地,沉默良久,才淡淡说道:“可我也听人说过,高处不胜寒。” 他转目望向她,微微敛去了霸气,墨色眸子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如果你能答应一直陪在我身边,再如何冷酷的严寒,我也认了。” “可我这个人从小就怕冷的很,最不喜欢高处,恕不奉陪!”她脸颊微微红晕,可头颅偏昂得高高的,带着一贯的倔强。 李世民见她的模样实在是可爱,不由得伸出手,将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手中,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愿放,一边笑道:“这一次,我们的比试,输赢如何?” 辛衣冷哼一声,道:“这一次,算你赢!但是,绝不会有下一次。” 他轻轻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自大的家伙。” 辛衣瞪他一眼,回敬道:“彼此彼此!” “可是,我喜欢。” “厄?”辛衣有片刻的分神。 他的笑容,温和中带着宠溺。辛衣秉住呼吸,看着他慢慢地靠近自己,心跳无可抑制的加快,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你。” 飞影流萤舞清秋 大业十一年,九月丁未,杨广的车驾从雁门退还至太原。 雁门之围虽解,但却给杨广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平的耻辱和恐惧,那一刻被异族围困的绝望和四处燃起的烽烟已是他终生无法摆脱的噩梦,如影随形,噬骨催心。 杨广,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这位心气已消的帝王逐渐放弃了自我,投身到无边无际的自我放逐之中。在太原这短短几日,他拥着众妃嫔躲在晋阳行宫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听任欲望将自己完全掩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享受到虚幻的快乐。 这期间,纳言苏威与兵部尚书樊子盖上书恳切请求杨广遵守先前的许诺,奖励雁门之战立功的将士。杨广生性吝惜官爵赏赐,为了节省赏金俸禄开支,他把竟不惜将六品官衔砍为许多段,其中建节尉为正六品,然后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依次降一阶,这些尉都属于六品,这样一来无论赏士兵哪个尉都不算失信。尽管如此,能够得到封赏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参加保卫雁门的将士共有一万七千多人,可实际上得到勋位的才不过一千五百人,那些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对之无不满怀怨言。 其后,樊子盖再次上书替这些将士们请求封赏,杨广却冷冷一笑道:“莫非,你打算收买人心吗?”这一句话,顿时将樊子盖惊出一身冷汗,从此不敢再提。 辛衣,是那些少数得到封赏将领中的一员。 她耳听着宣旨的侍者用尖细的嗓子读着满纸冗长而又空洞的皇恩浩荡,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却是懒洋洋的,抿薄而又俊秀的唇角挑出一丝嘲讽。 “我问你,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可也得到了封赏?” 黄门侍者听她发问却是一楞,答道:“回宇文将军,封赏的名单上并没有李世民这个名字。” “没有?”辛衣神色微变,转过头来,飞扬入鬓的双眉轻轻一挑,目光犀利如剑,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确是……没,没有。”小黄门被她那淡淡一眼看来,心不知怎的猛地一阵乱跳,颤声答道。 辛衣忽然沉默了片刻,既而道:“哦?那名单上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有哪些人?” 小黄门咽了一口口水,有些惶惑地看了辛衣一眼,低下头细声细气地将名单上的人一一数来。 辛衣半眯着的眼睛在听到一个名字后猛地睁开了,宛如五彩琉璃一般的光芒顿时破匣而出:“王世充?他也有赏?你倒说说,他立下了什么战功?” 小黄门诺诺道:“当初王大人听闻雁门有难,尽发江都人将往赴难,在军中蓬首垢面,悲泣无度,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圣上闻之,以为忠,特嘉之。” 辛衣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这王大人果然是忠心可见,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 小黄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听辛衣挥挥衣袖道:“你退下罢!”,这才应声而出,彼时,冷汗却早已是涔涔湿透衣襟。想这宇文将军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却总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就连面对圣上,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慌与畏惧。 一阵微风掠过,满庭秋日的落叶纷纷扬扬洒落。辛衣微微昂起首,将目光投向头上那方苍穹,班驳的树影便正好落在她俊美而冷峭的侧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耳侧,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个人已经缓缓走到她身边。 辛衣收回目光,唤道:“爹。” 宇文化及点点头,端详了她片刻,道:“怎么,立了这样的大功也不高兴?” 辛衣不以为然的一笑道:“我们宇文家立下的功勋何等卓著,孩儿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听得此言,宇文化及清癯而阴沉的脸上竟隐隐露出赞许之意。 辛衣见他表情柔和,显然是心情极好,不由问道:“爹,您……不生孩儿的气了么?”因在突厥一事上两人产生分歧,宇文化及很是恼了辛衣几日。 宇文化及负手而立,瞧了她一眼,道:“难得我宇文家儿郎这等有气魄,我欢喜还来不急呢!” 辛衣见他态度与前几日竟是截然不同,不竟大感意外。 宇文化及道:“当时情况紧急,我的考虑确实有欠周全,也难得你这孩子能这样清醒,不盲从,有主见,为父也甚感欣慰。” 辛衣捕捉到父亲脸上那抹笑意,心中又惊又疑,忽又听宇文化及又说道: “你可知道,经此一役,你的声名已经传遍了四海。惑敌之计,出神入化。勇闯敌营,催其心脏。以一人之力逼退突厥数十万大军,解救圣上于囹圄之间。” 辛衣心猛的一跳,急忙道:“这些都从何说起?我只是奉命求助于义城公主,其他的可都是李世民那……” 宇文化及打断她的话道:“你做没做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这一点,你师父要比我看的更透彻,也更深远。这次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我险些因小而失大。” “师父?”辛衣不觉一怔,道:“师父……他也来太原了么?” 宇文化及见她目光中情不自禁流露出惊喜之色,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说道: “你师父,确实一直都在暗中相助于我们宇文家。虽然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但得此人为友总好过与之为敌。不过,有一句话,你要劳劳记住”,他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位师父。”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可师父……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宇文化及冷冷笑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不存私心的。此人深不可测,来去无踪。他如今这样帮宇文家,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所图谋,你绝不可因此而失去了堤防之心!” 辛衣缓缓低下头,倔强的唇角抿得僵直,却是不发一言。 宇文化及犀利的目光朝她扫过,道:“你好自为知!”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辛衣却又急急唤了一声,道:“爹,请留步,孩儿还有话要说。” “哦?”宇文化及站住脚步,眼中精光一闪。 辛衣抬起眸子,看向宇文化及,缓缓说道:“孩儿想知道,我娘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娘?”宇文化及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禁楞在了当儿。 “她是突厥人不是吗?那爹当初又是如何遇见的娘,娘在突厥还有没有亲人?还有娘的闺名是不是叫做,阿史那云?” 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宇文化及却缓缓转过头,看向那满庭的明媚鲜妍,目光中竟有淡淡的烟云散过,仿佛有种陷入往事的迷惘,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他很快就扫去了眼中的阴霾,冷声说道: “辛衣,你娘她早已经逝世多年,你就算知道再多的往事,与你又有何益?” 辛衣坚持道:“可是,她还是我娘。” “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生下了你的女人,仅此而已。”宇文化及漠然开口,面色平静而冷漠,仿佛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那一瞬间,辛衣周身竟如如同被浸入冰窖之中,刺骨的痛,刺骨的寒,钝钝地从心底绵绵涌出。 宇文化及孓然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辛衣一人伫立在长亭边,俊美的容颜掩在浮动的树阴下,叫人有种不真实的迷离。良久,她才扬起下颚,对着上方,轻轻喊道:“离昊!离昊!” “辛衣,你找我啊?”绿眸的英挺少年宛如魅影般,纵身自屋顶上一跃而下,长身立于她面前,笑容朗朗,好一似盛夏里最明媚的阳光。 第101章 看着他的笑容,辛衣郁郁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不禁笑道:“我问你,我师父是不是也到了太原?” 离昊皱起英眉,道:“辛衣,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问他吗?” 辛衣屈指给了他额上一记,佯怒道:“臭小子,少罗嗦,你到底瞧没瞧见?” “他整日里神出鬼没的,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就是瞧见了又能如何?”离昊揉揉额头,嘟噜道。 “那就是说,他真的在太原罗?”辛衣听出他话中的破绽,不禁大喜。 离昊轻哼道:“还说呢,他人都到了太原也不来看你,反倒是见了一堆不相干的人,象什么李家大公子啊,马邑太守,你爹啊,还有我……”他忽然止住了话语,看了看辛衣,却没有再说下去,心里仍是愤愤然:想知道她好不好这家伙不会自己去问吗?为什么只在暗地里来找自己,他明明知道如果出现在她面前,她会多么开心,可是,他就是不愿现身,明明离得这样近,却总要躲到她找不见的角落。这到底算什么! 辛衣怔怔出神了半日,忽然抬头道:“既然他不来看我,那我便去找他好了!”只见她转过身便大步朝东首走去,离昊一怔,刚要抬步跟上,忽见她回身,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道:“你不许跟来!” “为什么?”离昊闻言自然是一万个不愿。 “省得你又和我师父怄气。”辛衣瞪他一眼,唇边却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辛衣才刚刚行出晋阳行宫,迎面便看见李世民匆匆向她行来。 “辛衣,你来的真好,我正要找你。”他笑吟吟地迎上前来,说道。 辛衣见他笑得有些诡异,心中一时有些发毛,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眉一挑,道:“自然是要紧事!”说罢一把便拉了她,朝东市走去,她待要推脱却是不能。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不多时,两人已是站在太原城最好的酒楼——天一楼前,辛衣斜眼一瞥李世民,嘴角一阵抽搐,就知道又被这家伙给算计了。 “我的这些朋友一直都嚷着想见见闻名遐迩的宇文将军,这还不是顶要紧的事情么?”李世民晏晏笑道,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臂,向里走去。 天一楼二楼此时已是觥酬交错,人声鼎沸,笑语晏晏。眼见李世民与辛衣携手走进来,众人皆停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向他们打招呼,一声声“二郎”叫得甚是亲热。 辛衣冷眼瞧去,只见这些食客中竟是三教九流无不有之,但言语之间皆对李世民很是敬服,以其为首,心中不禁暗自佩服李世民交友之广阔,识人之得力,这些人看似三教九流,行行色色,却都是大有来头,各怀其才。 李世民将她一一向众人引进,待听得宇文辛衣的名字,一时人们竟是神色各异。辛衣安然接受着周旁的各色目光,谈笑喧交,举止行仰潇洒自若,并无半点不自在。 待与众人经过一番寒暄后,辛衣与李世民才在主桌上坐定下来。 主桌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只还有三个人:晋阳令刘文静,太原士族高门之后长孙无忌以及马邑郡丞李靖。 刘文静为儒雅长者,谈吐间却自有一番英雄气概。 长孙无忌最为年轻,神情张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咄咄逼人,但却并不惹人讨厌。 李靖仪表魁伟,话不多,沉稳而笃定。据说此人出身官宦,其舅父韩擒虎乃是文帝时朝廷的名将,他自幼便熟读兵法韬略,善于用兵,乃不可多得之将才。 不知为什么,辛衣总感觉到那位长孙无忌似乎对自己有着隐隐的敌意,言语间暗含尖锋,可她左想右想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样一位人物,只好故意对之视而不见。 “二郎,你这次立了这样的大功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我真替你不值!”那首长孙无忌忽然抬高了声音,对李世民说道。 “那些劳什子封赏拿来又何用,我还未曾瞧在眼里!”李世民傲然一笑,昂起头,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还待说什么,却被刘文静暗暗扯了扯衣角,眼神朝辛衣那边一扫,长孙无忌这才闷闷地缄了口。辛衣知他们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只是看着李世民的面子隐而不发,当下也并不以为然,只一笑置之。 “来来来,宇文将军,我敬你一杯!” 长孙无忌忽然长身而起,举着酒杯,朝她而来。 “早就听说宇文将军少年英雄,名满天下,只是一直无缘结识,今日能与将军同饮,无忌甚幸。” 辛衣伸手去接酒杯,忽觉一股力道从对方的掌上逼压过来,才知原来是暗藏机锋,不由地微微一笑,道:“长孙公子客气了。”说罢顺势接过了他递过的酒杯,双掌相碰间,长孙无忌顿觉对方掌心之内,绵绵如有万千均力直冲而来,惊愕间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道反击过来,有如海潮山崩一般,任凭他调用全身的功力竟是难以抵拒得住,眼看就要当场出丑,正在暗叫糟糕,忽觉手上一松,所有的掌力在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长孙无忌惊异的抬起头来,却见辛衣已经稳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对他朗声轻笑道:“请!” 长孙无忌脸上微微变色,抱拳说了声:“惭愧!”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李世民英眉斜飞,高声笑道:“无忌,你一向自诩天下无敌,现在可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罢?” 长孙无忌脸上一烫,恨恨白他一眼,也不去搭理,其他人见状都是会意一笑。 辛衣暗中露了这一手后,不知怎的,在场诸人却仿佛一下子对她亲热起来,都站起身来抢着向她敬酒,辛衣来酒必喝,甚是豪爽,当场赢得不少人的好感。李世民在一旁见她脸上渐起红晕,不由地担心起来,抢着将那些敬酒都挡下来,一边嚷道: “喂!那有像你们这样打车轮战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见李世民如此护短,众人少不得打趣嘲笑一番,本来那些敬向辛衣的酒十杯最后倒有九杯是朝着他而去。 辛衣正瞧的有趣,忽然眼角余光晃过窗外某处,脸上神色一变,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忽地站起了身,将众人惊了一跳。 “怎么,看到熟人了?”李世民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去,疑惑地问道。 辛衣怔怔出了会神,又慢慢坐回了原位,摇头道:“不,想来是我眼花了。” 那一闪而过的人影,是师父吗? 或者只是自己希翼的影子,稍纵即逝。 她正在出神,忽然只到长孙无忌朗声说道:“二郎,听说你哥哥最近新交收了一批门客,其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引进引进啊?” 李世民瞥他一眼,道:“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长孙无忌眨眼一笑,道:“我能有什么鬼主意,不过是想见识见识高人罢了。” “什么高人?”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的李靖忽也开了口,显然对这一话题甚有兴趣。 刘文静说道:“我也有所听闻,说这门客中有一异士,可通天地之术,善于阴阳玄算,很是有些本事。” 李世民笑道:“可通天地之术?真有这样的能人,我倒也想见上一见。” 辛衣闻言心中一动,朝刘文静问道:“你可知这人何等年纪,什么模样?” 刘文静道:“我并未曾见过此人,不过既然是通玄黄之术的异士,想来定然也应该是年长的尊者。” 辛衣听了,只看着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世民见她神色有些倦怠,以为她是厌了酒宴,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拉了离开。 “喂,二郎!喝不过我们就想跑啊?”长孙无忌从二楼的窗户探出个头,笑嘻嘻的朝他叫嚷道。 李世民朝他一挥拳头,道:“臭小子,你别得意,改日我们找机会单打独斗,看看谁输谁赢。” 长孙无忌眼睛骨碌一转,道:“好,独斗就独斗!这次拿你的那匹宝贝飒露紫做赌注,你可别输了不认帐!”说罢头一缩,人已不见,想是又回去和他人畅饮去了。 “飒露紫是什么?”辛衣好奇的问道。 李世民皱起眉,恨恨说道:“那是我的一匹良驹,这小子已经觊觎多时了。” 辛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你的这些朋友,倒也有趣。” 李世民听她这样说,眸子里光芒闪亮,显然甚是开心:“我那些朋友,可都是些有趣的人,你以后接触多了便知道了。” 辛衣笑笑,不置可否。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抬头看看天色,忽然拍拍她的肩,神情里有些隐秘。 “又去什么地方?”辛衣奇道。 “你去了便知道了。”他笑着将她抱上马儿,一揽缰绳,风驰电掣而去,再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夜既深沉,更见漫天清辉,月已微醺。 李世民弃了马,牵着她的手,往山谷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靴子下的青苔都散发出浓郁的花香。他时不时低下头看她,黑丝绒一般温柔的眸子,明亮的好似天上的星辰。辛衣的心里,有些不知所措的甜,丝丝浸入骨髓,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慢慢苏醒着,蔓延着。 “先闭上眼睛。”他笑着眨眨眼睛,说道:“不许偷看。” 辛衣皱皱眉,道:“故弄玄虚!”却还是依言闭上了眼,任他有力的手牵引着自己走向那未知的前方。 “到了!”过了片刻,耳畔响起他的声音,鼻翼间,飘来阵阵清新而生动的气息。 第102章 这气息来自幽深的山谷,来自苍莽的丛林,来自高崖上的飞瀑流泉,来自在暗地妖娆的每一朵花儿。 她缓缓睁开眼睛,悴不及防地,漫天黑暗的阴霾仿佛在瞬间被照亮。 在远远近近的山林中,那些不断地闪烁着的,宛如天上的星辰,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山风吹拂着淡蓝的夜雾,恍如一场流水落花的美梦。这一刻,缀满星星的夜空,似乎伸手可触。 “这是……”辛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叹而欣喜。 李世民注视着她脸上难得流露出的孩子气,笑得宠溺而温柔:“这山谷中有一种很少见的蝴蝶,每到夜间,便会发出美丽的光芒。我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星。” “落星?” 辛衣抬起手,一只流光夜蝶竟也不怕人,翩翩落在她的玉指间,翅膀轻轻扑扇,展翅如孔雀开屏,荧光似火,绮丽而美艳,就好似一颗明亮的星星落在她的手心,怎样也收拢不了它的万丈光芒。 “真美啊。”辛衣情不自禁,赞叹出声。 “是啊,真美。”她低眉看着指上的蝶儿,他却只痴痴看着她。 微微晕黄的萤光映到她的脸上,眼睛里,唇角,眉梢……那样活泼泼的美丽,几乎叫人窒息。绝色容光,漫天流萤,仿佛在那刹那交织融汇进了一个魂灵,在泛泛众生中流光溢彩。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他的注视,指尖微微一颤,蝶儿翩然飞离。 “你看什么!”她轻咬着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嗔恼地瞪了他一眼。 他笑着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进怀中,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怎样也不肯放手。 “原来,我的辛衣竟是这样好看。” “什么你的我的,少满口胡言乱语!”辛衣皱着眉用力推他,却怎样也摆脱不开那有力的怀抱,一时气得牙痒痒。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李世民先是轻轻的笑,忽然想起日间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心忽然陡然下降,飘然坠入深渊。 他凝视着怀中的人儿,目光异常幽暗,嗓音有些低沉暗哑,“辛衣,我去请爹爹到你家求亲好不好?” 辛衣脑子里嗡一声霎时象炸开了锅,呆呆看着他的脸,半响做不得反应,良久才说道:“你疯了不成?” 求亲?他说的是求亲吗? 三媒六聘,凤冠嫁衣,举案齐眉…… 就好象,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求婚者。 “我是疯了。”李世民轻贴着她的发,喃喃道,“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他从未想过,果断如己,有一天竟也会经历如此的心乱、迟疑与焦灼。 明明知道有多么困难,明明知道眼前有障碍重重,他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那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抓在手中。 他扶正她的身躯,定定注视着她,墨色的眼眸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流光的绮丽: “辛衣,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了。可是,我却从未听你说过你的心意。辛衣,你真的也喜欢我吗?” 他握紧她的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她肌肤生生发烫。面对着他那深情而炽热的注视,辛衣的心在一寸寸的迷失,她张了张唇,有些儿惊慌,有些儿迷乱,话到嘴边,却是无比艰难,任她怎样挣扎也说不出。 良久没有等到她的答案,他却笑了,缓缓低下头,靠近她: “你说不出口没有关系,那就用行动来告诉我吧。” 清辉月光下,他轻易地攫取了她的唇,缠绵而缱绻,留恋于那芬芳与甜美中,逐渐深入,寸寸侵袭。 “辛衣,辛衣……” 风过花海,吹动满山谷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襟。他拥紧了她的身体,轻轻地抵着她的额,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任月动九宵,流萤遍天。 那一天,辛衣在李世民的怀里沉沉睡去,又在他的怀中醒来。 他的体温隔着白袍透出来,那样温暖,温暖到会叫人不知不觉沉溺。 清晨的露水沾染了山花香,沾到他们的身上,酥酥软软的。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他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尤其是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好看,仿佛满天的星光就落进他眼睛里。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他的下巴,唇角不自觉地钩了起来。 手,很快被他抓住。 李世民睁开眼,黑丝绒一样的瞳仁里流露出戏弄的笑意。 辛衣就象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脸红红的,慌乱乱地别过头去:“原来,你早就已经醒了!” 他贴着她的指尖轻轻的吻,笑容朗朗如秋华落月,“我醒了吗?我还以为,自己就在梦中呢。” 辛衣急急抽回手指,悻悻白他一眼:“那就继续做你的美梦去吧。” 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有些伤感,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下一次,再睁开眼时,我便已经看不到你了吧。” 辛衣停下手中的动作,迎上他的视线,不觉竟怔住了。 难道真是好梦易醒。 不管再怎样留恋,怎样不愿,有一天,他们还是会醒来。 “等着我,好么?”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际,喃喃说道,似承诺,又似自语。 “等着我,辛衣。” 那个遥远的秋夜,漫天星火,遍野流萤。 一梦不知少年愁,却是渺渺难回数经年。 世事冷暖幻亦真 车驾在太原休整几日之后,纳言苏威奏请杨广,曰:“如今盗贼不息,士马疲弊,愿陛下亟还西京,深根固本,为社稷计。” 西京大兴,这座大隋名义上的都城,聚集着关陇贵族与北周朝的世家,乃是大隋建业的根本所在,但杨广一向不喜此地,而是贪好着东都洛阳的繁华与奢糜,此时听得苏威之言,不由心生踌躇。宇文化及善于察言观色,如何瞧不出杨广的心思,立即上前道:“陛下,臣以为,大兴自然要回。但是目前百官家属都在洛阳,不如取道洛阳,从潼关进入大兴。” 此话正中杨广下怀,当即准奏。 大业十一年,九月,丁未。 皇家銮舆,辞别太原,自往洛阳而去。 深秋的太原,空明澄净,北雁南归,无声无息流淌的,是浩浩汾河水,逶迤翻腾的,是一座座山峰,浩浩无边。 太原留守李渊领着一干地方官员出来相送,场面甚是热闹。 辛衣自到太原后,并没有与这位唐国公直接打过交道,只在每日里的例行朝见时得见过几次。因着李世民的关系,辛衣特别留意过他,只觉得此人举止雍容大度,行事很是老到,俨然是一位饱经官场历练的长者。只是,每次与他那犀利的眼神相接触,总会让辛衣有些许的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那目光里没有多少善意,反而隐隐含着警告与敌视。 此次北巡前,宇文述曾无意中向她提到过李渊,眉宇中暗含忧色,道:“此人绝非泛泛之辈,现下他身处太原,远离京城,无法操纵,假以时日,恐会成为宇文家的大患。”当初,辛衣以为爷爷多虑,并未将这番言语放在心上,但是在太原这短短几日,当地民风之淳朴,百姓生活之安定殷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外界的战乱动荡相比,太原俨然就象是一个世外桃源。做为太原留守的李渊,确是一个不能叫人小觑的人物。 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成为他们的敌人,确为大患。 辛衣想到此,心头不由得有些微微的不安。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李渊身上移开。一旁的饯行仪式,举行的隆重而烦琐,三万铁甲战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晋阳宫前,中间是一身龙袍裹身的当朝天子,两侧恭敬而立的朝中重臣,表面上看去,竟是一派皇家雍容威严之气,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一班君臣在不久前还被凶猛的突厥人几乎逼得无路可退,万分狼狈。 辛衣昂首立在马背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俊秀的唇角钩起一抹讥嘲的笑。 “辛衣,那边那个山羊胡子的冷面老头就是二郎的爹爹吗?怎么和二郎长的一点都不像的?”离昊盯着李渊瞧了又瞧,很是纳闷。 辛衣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不要胡说,李大人可是朝中重臣,可不能拿来乱开玩笑。” 说起来,这父子俩在外貌上确是不大一样的。李渊面容清癯,端庄肃重,一眼望去,不怒自威。而李世民俊朗秀爽,风神磊落,观之可亲。 离昊嘟噜道:“本来就不象,二郎可长得比他爹爹好看多啦。” 辛衣笑而不语,一旁的高子岑闻言,嘴角微微抽搐,忍不住送了这小子一记白眼。离昊却浑然不觉,只顾得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边奇声道:“奇怪,怎么不见二郎来给我们送行呢?” “也许,他有什么要紧事吧。”说话间,辛衣的脸上神色却已经黯淡下来,目光忍不住掠过车驾,流连于送行的人群中,寻寻觅觅,却终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惦念的身影,一颗心浮沉起落,怅然若失,竟分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眼看着她的失落,高子岑眼底的光芒也随着渐渐陨灭、冰凉,握着缰绳的手不知不觉地跟着收紧、再收紧,直至指节泛白。终于,他别过头去,如削的薄唇逸出一丝苦涩。 第103章 眼看出发时辰已到,杨广登上车骑,只听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大军缓缓上路。 辛衣回头看了城门几眼,一咬唇,调转马头,随着萧萧车马而去。 大军行过处,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转过前面不远的山凹,不多时,太原城便远远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辛衣只是闷闷的行着马,甚少言语。高子岑见她情绪低落,终是不忍,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齿,正在踌躇间,忽见离昊纵马过来,伸手朝后一指,嚷道:“辛衣,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人是二郎吗?” 辛衣心中猛的一震,急忙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远的,一条小河沿着山脚弯弯流淌,不知去向何方。河水在黛灰色的晨光里泛起淡淡的青色,一个白衫少年策着马,沿着汾河岸边缓缓而行,宛如从仙境晨雾中走出的幻影一般。 少年抬起头,捕捉到她的视线,朝着她朗朗一笑。粼粼波光,秋日艳阳,竟在一刹那凝结进了他的笑容中,灼得人心头发烫。 辛衣握着缰绳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滋长蔓延着,挡也挡不住,停也停不了,铺天盖地,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魂魄荡荡悠悠,又似回到了那个夜晚:露水,萤光,那个缱绻缠绵的吻,那个霸道而深情的少年,那些想忘也不忘不掉的甜蜜、迷惘、懵懂……复杂而微妙,仿佛化成了那朵开在她心底的花儿,芬芳鲜妍,明媚恣意……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伊人似梦。 两人隔着那重重的车骑人马,遥遥相望,缓缓而行。 她行一步,他跟一步,远不过千里,近却是一瞬,这一程一程的山水仿佛就浓缩在了马蹄之间和他们的心底。 “我就知道,二郎会来送我们的。”离昊开心地笑着,朝后方招了招手。 高子岑却只定定看着辛衣,看着她的喜悦,看着她的不知所措,看着她的笑容缓缓从眉睫之间流淌而出,瞬间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竟是那样欢喜吗? 或许是阳光太过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他心头,挡也挡不住的痛。 不知道行过了多少路,踏过了多少溪流,少年终于勒住了马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朝着这边用力挥了一挥手。 马儿长声嘶叫,遥远的碧空山峦之间,高起的阳光中勾勒出了一个飒爽英姿的身影。 这个身影,久久定格在辛衣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 大业十一年,冬,十月,壬戌,杨广抵达东都。 一年四季,往复循环,农历十月,秋去冬来。 民间有云道:“十月一,烧寒衣”。十月朔日,天气渐寒,百姓剪楮为寒衣焚墓,谓之“寒衣节”。洛阳城内各家祭扫祖茔,并以五色纸剪制衣裤,用纸袱盛之,上书祖先名号,下书年月日、后裔某某谨奉,照式制若干份,焚于墓前,或焚于在门前,取其子孙为先祖添衣之意。 宇文家也从俗制,在朔日这天焚拜先祖。辛衣随族人祭扫过祖茔后,心里记挂着另一个人,早早就回禀了宇文化及,往落雪园而去。 刚踏进园子,就见四处都是忙碌的仆人在打点祭扫物事,她正在惊异间,便见南阳挽了韦氏施施然迎了出来。 “我们正说你呢,”南阳抚掌笑道,“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到。” “我怎会不来!倒是你,才是稀客啊。”辛衣一边解下披风递给下人,一边笑着向韦氏打招呼,韦氏淡淡回礼,态度矜持而疏离,眉目间总似拢有淡淡的愁绪,将周围一切关怀与温暖阻隔开来。 自杨昭去后,每一年的寒衣节,辛衣总会来落雪园探望韦氏和杨侑。 越临近冬日,她的想念也会愈加清晰。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不觉,杨昭离开她已经快三年了。从那以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记忆中温如春水的少年,年少时惆怅杳渺的爱恋,昔日里柳媚花好的光景却是一去不回,再不复见。 “我虽然不是每年都来,但心里都记着嫂嫂和侑儿。”南阳亲热地挽着韦氏的手,笑道,“更何况,还有辛衣常常来走动,所以我也放心的很。” “宇文将军有心,这些年一直照顾我们母子,奴家都记在心里。”韦氏轻声说道,脸上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辛衣微微蹙眉,正要说话,却见那厢小杨侑正由奶娘领着从里间出来,他一看见辛衣,便笑着扑了过来。 那个粉雕玉凿的小娃娃,愈发得乖巧可人,叫人忍不住疼到心里去。 “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辛衣仔细端详那个小人儿,嫣然一笑,伸出手臂,将他小小的身躯高高举起,朝着空中虚掷一下,又紧紧搂在怀里,惹得杨侑“咯咯”笑个不停,却把一旁的奶娘吓得不轻,连声叫道:“我的好三少爷,可缓着些,仔细伤了小殿下。” 杨侑用他的小手紧紧搂着辛衣的脖子,粉嫩的小脸贴在她的面颊上,暖暖的身子,带着甜甜的奶香。 “这孩子平时谁都不粘,可偏偏喜欢缠着你,真是奇了。”南阳在一旁看着他们,啧啧叹道。辛衣一挑眉,笑的很是得意。 “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教侑儿骑马射箭?”杨侑歪着头问辛衣。 当初,为了方便照顾他们母子,辛衣以韦氏为姐,是以自杨侑懂事起便唤辛衣为“小舅舅”。 辛衣听他这样问,笑着答道:“侑儿还太小,等侑儿再长大些,小舅舅就教你,好不好?”杨侑点点头,朝她伸出小指头,道:“勾勾手,说定了。” “好,说定了。”辛衣勾住他的手指,盈盈笑道。 韦氏抬首,怔怔看着他们,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南阳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皱着眉头,捂着嘴跨进了内堂,贴身婢女见状慌忙紧跟着进去,过了好一会,南阳才在婢女的搀挽下回到桌旁坐下。 辛衣见她脸色不对,急声问道:“怎么,你身子不舒服吗?叫御医瞧过了没有?” 南阳闻言未语却先红了脸儿,辛衣难得见她窘态,正在疑惑间,一旁的韦氏淡淡笑道:“公主是有喜了。” “什么?有喜了?”辛衣闻言,楞在了当儿,一脸的难以置信。 南阳竟然要当娘了。 记忆中那个刁蛮娇憨的小女儿,竟然转眼间就要为人母了。 “皇姑姑,什么是有喜?”杨侑伸手拉拉南阳的衣襟,仰起小脸儿,奶声奶气的问道,一旁的大人都被他那天青的模样逗乐了。 南阳俏脸羞意盈然,摸摸他的头,道:“侑儿,你就快要有一个弟弟啦,开不开心?” “弟弟?弟弟是什么?”杨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弟弟就是可以天天陪侑儿玩耍的人。”南阳轻声说道,笑的温婉动人。 “真的吗?”杨侑小脸满是兴奋,“那弟弟什么时候来?等他来了,侑儿一定把所有的玩具都给他,叫他喜欢。” 南阳抿唇笑道:“快了,很快了。” 辛衣斜睨她一眼,调侃道:“你羞也不羞,怎知道就是儿子,不是女儿?” 南阳杏眼圆瞪,啐她一口道:“本宫自然是知道。” 明明是快要当母亲的人,可那娇俏的性情,却分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公主。 辛衣忍不住笑着摇头,心想着自己那小三叔真是把这丫头给宠坏了。 小坐一会,辛衣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出去,杨侑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怎样也不愿意放,辛衣软语柔声劝了他半日,并约定明日再来看他,这才脱身。 韦氏将她送出园去,轻声说道:“侑儿,他很喜欢将军你。” “侑儿这样可爱,我也很喜欢他。”提起杨侑,辛衣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是啊,怎么能不喜欢呢……”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化作氤氲的愁绪,辛衣微微一怔,转头看她,韦氏却已转开目光,说道:“将军近日还会出远门吗?” “怎么,嫂嫂有事?” 韦氏道:“出了年关,奴家想带着侑儿回大兴一趟。” 辛衣一惊,停下了脚步,道:“回大兴?” 韦氏淡淡说道:“侑儿的外公托人带信来,想接我们过去小住。” “如今四处战乱,时局不定,嫂嫂此时动身,恐怕不甚安全。” “所以奴家只能请求将军派人相送,还望将军成全。” 辛衣望着那她平静如水的面容,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好,出了年,我会派人护送嫂嫂回大兴,可……” “如此,就有劳将军了。”韦氏不等她说完,倾身施个礼,回身而去,竟是不留半分余地。 辛衣呆呆立在门边,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冬日阳光映得天际炽白一片,就连那背影也很快融化成了白光一片,找寻不见。 纵使自己是这般尽力想去保护她们,最终却还是一相情愿罢。 过去的无法改变,将要来临的却已经无法掌控。 韦氏,侑儿,你们这一去可还会回来? —————————————————————————————— 寒衣节刚过不久,杨广突然下诏江都,命更造龙舟水殿数千艘以备南巡。 第104章 当初杨玄感起兵攻东都,龙舟水殿皆为其所烧,如今杨广要工匠再造数龙舟千艘,制度大于旧者。一时间再次引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民间怨言更甚。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业十一年的这个冬天,竟是来得异常寒冷。 自回到洛阳,在宇文化及的授意下,辛衣一直忙着整顿军队,重新编制新兵,操练老兵。这日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兴冲冲地往扶风的别院而去,却未想到还未踏进院子便受到青衣童子的阻挠。 “三少爷,主人已经睡下了,还请改日再来吧。”小童躬身低语,垂袖拦在她面前。 “这么早师父就睡下了?”辛衣皱皱眉,抬头看向天际。此时,天色还没有黑透,暮色沉沉,门前的灯光却已经点燃了,照得人脸上明灭不定,依稀可以看见别院周围的依依杨柳。 “是。主人吩咐,任何人来都不要打扰他。” “任何人?”这个任何人,难道也包括她吗?辛衣皱起眉,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从小到大,无论何时,只要她想来见他,还从来没有被拦在外面的时候。 “我不会打搅师父的,只远远看他一眼便走!” “三少爷!不行啊,三少爷!” 小童又急又慌,辛衣却已经一个闪身,踏进了院内。 从白石铺就的甬道向前,穿过一道曲折悠长的回廊,便进入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暗香浮动。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站在荷塘边上。 “师父!”辛衣雀跃的,朝着那个熟悉的人奔过去。 会不会是她的错觉呢?她明明还看见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身影,可一眨眼,却已经不见踪影。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扶风转过身来,缓缓地抬眼,看向她,那双琥珀色的瞳里亘古不化的冰雪已在瞬间消融,慢慢的,似有暖意在眼底无声流淌,顾盼之间,恍若无数个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 “你来了。” 他看着那个欢天喜地奔到自己面前的少年,目光骤然柔和下来,清冷的声音低徊如歌。 “师父,原来你还在这里,你那小童还骗我说你睡下了。”辛衣一边朝那小童作狭的眨眨眼睛,小童却一脸惨色,显是吓得不轻。 扶风轻轻一笑,挥手示意小童退下,道:“即使我真的睡下了,你还不是会闯进来。” 东升的明月冉冉从柳稍而起,他的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在一袭玄衣的拥蹙下,佼如九天之月。夜色的流光,月华的清冷凝结在他宛如冰雪的容颜,飘然若仙,仿佛随时便要御风而去。 辛衣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他没有生气,便象往常一样在石阶上找了个位置,依偎着他坐下,嫣然笑道:“师父,徒儿下次再不敢了。” 他笑而不语,任她如倦鸟归巢般的孩子般靠在自己的肩头,仿佛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微笑也不知觉地抹上唇际。 靠在他的肩头,鼻翼间又传来阵阵熟悉的气息,辛衣这几天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陪在他身边了呢? 戎马倥偬,浴血疆场,那所有属于战士的日子,碌碡声声,风餐雨食,或许,自己已经慢慢学会了习惯。 可是,每次回到他的身边,心中那份安宁的感觉却从来未曾改变。仿佛就只这样坐在他身侧,便能忘记许多尘世的纷乱。 她唇边含着笑,偎着他,合上眼。 可也就是一刹那。 她只刚刚一闭上眼睛,一些凌乱而奇怪的片段便错乱地漫过眼前,仿佛梦境,又仿佛近在眼前。幻境里那个白衣的男子朝她回眸一笑,眼神却是那样悲伤。她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影象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得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心犹如被撕裂过一样痛楚。 额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温柔而又无情的手指,拂过她额头,仿佛将她从一个困了几生几世的梦抽了出来。“你怎么了?”耳边传来扶风的声音,清冽如泉,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浓浓的关切之意。 辛衣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太忙,这样坐着都能睡着。” 那些,该都是幻觉吧。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还会痛呢? 一寸寸,一点点,噬骨钻心般的痛。 他久久凝视着她的脸,道:“辛衣,你好象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有吗?什么地方不一样?”她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扶风轻轻抚着她的发,目光却已经从她身上转开,道:“这一次北巡,你做的很好。审时度势,力挽狂澜。辛衣,你已经可以叫师父慢慢放心了。” “师父是在夸奖我吗?”她眨眨眼,莞尔笑道。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看着他那精致如剪影一般的侧脸,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从来都只穿一种颜色的衣服?” 玄者,黑也。 自相见那天起,他从来都只身着玄色,那种深邃如墨,沉淀凝重,叫人看不透的颜色。 “师父如果穿上白衣,一定很好看。” 他身躯微微一震,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宁静的眸子中有水波流过,璨若晨星。纷纭往事,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相依相偎的曾经竟在此刻真切浮现,心底那个伤口仿佛又撕裂了开来,飘着不息的冰雪。 “风,你穿上白衣真好看。” “你喜欢吗?” “喜欢,我好喜欢。从今以后,你都穿白衣给我看,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那如银铃般曼妙清丽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逐渐消去,只剩下永生永世的寂寞与思念。 “我……早已经不配穿白色。”扶风轻声道,那苍白唇际的一丝轻笑,如风如月,清淡了无痕。 自从那日之后,他的世界便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色彩,除了这深黑如夜的玄。或许,只有将自己埋藏在黑暗中,才能稍稍抑制那刻骨的相思,刻骨的爱恋…… 辛衣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眉宇间透出苍凉,深凉彻骨。她的心顿时莫名刺痛起来,急急争辩道: “怎么会,这个世上如果连师父也不配穿白衣,那恐怕再没有人能配了吧。”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深黑丝绒般柔和静谧的天幕上繁星灿烂,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他全身笼上淡淡清辉。他只笑而不言,那凝视着她的眼睛里神情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 “三少爷,三少爷!”一声尖锐的叫声徒然在院子中响起,似惊醒了一场繁华梦魇。 辛衣蓦地站起身来,待看清那个急急向这方跑过来的人正是宇文府的管家王全时,不由地微微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王全跑的上气不结下去,浑身哆嗦着,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瘫倒在地,口中连声呼道:“您快回去瞧瞧吧,府里出大事了!宫里忽然来人将老爷和二老爷押到刑部去了!” “什么?”辛衣大惊失色,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却毫无预警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回过头,正看见扶风那杳如夜空的眸子,脑海中那些纷乱惊漫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停泊的港口似的,忽然之间安定下来。 “师父,我……” “赶紧回去罢。”扶风轻声说道,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发,温润的目光中一抹厉色稍纵即逝:“别担心,你爹爹他,会没事的。”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应有的使命,又怎么可以先你而去。 我,绝不会答应。 —————————————————————————————— 待辛衣急匆匆赶回府邸,宇文家的族人已经挤满了一室,人人面容焦急,坐立不安。 辛衣抢前一步,行至宇文述身前,急声道:“爷爷,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爹爹和二叔会突然入狱?” 宇文述抬眼看她,苍老而威严的面容上满是痛心,长叹一声道:“你爹爹与你二叔私自派人入著,违禁与突厥人交市,如今消息泄露,圣上勃然大怒,这才下令将他们二人收捕入狱。” 大隋当时对国外和边境少数民族的贸易,主要操纵在朝廷手里,由朝廷派交市监管理,有划定的贸易地点,严禁私人交市,违者当斩。宇文化及因着自己的野心,多年来一直都在暗中与突厥进行交易,以钱物换取马匹兵器,辛衣之前也隐约知道一些,但却从未主动过问,想不到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辛衣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沉吟道:“爹爹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怎么会突然走漏了风声。” 宇文述冷笑道:“宇文家的敌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我们的打击,稍有不甚,便会落人口实,招来劫难。这一次,是士及太过大意。” 一旁的南阳终于忍不住出口道:“公公,事不宜迟,儿媳即刻进宫,向父皇求情。想来父皇是被小人挑拨,在气头上才会做出这样严厉的处罚。” 宇文述沉思片刻,叹道:“为今也只有如此了,我同你一起去面圣。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们宇文家劳苦功高,能饶过他们一命。” 当日,宇文述与南阳公主连夜进宫,向杨广苦苦哀求。杨广沉思良久,念及两家是儿女亲家,才同意免除二人死罪,为示惩戒,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免官,赐于宇文述为奴。 虽然宇文述不可能真以他们为奴,但这样的惩罚却足已让心高气傲的宇文化及视为奇耻大辱。 第105章 辛衣能明白父亲的感受,但却没办法给他以任何的宽慰。 安慰,怜悯,同情,这些软弱的代名词从来都不是宇文家的男儿所需要的东西。即使是被贬在家,宇文化及仍是一只危险的豹子,在暗处悄悄地磨砺着他的爪,如果有人因为他暂时被囹圄而失之警惕,那么下一刻,便丧身于他的反噬之下,尸骨无存。 “爹,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宇文化及目光闪动了一下,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从他眼中一掠而过,冷笑道:“有人想就此扳倒我们宇文家,哼,未免也太小觑我宇文化及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本宇文家太过树大招风,如今正可以趁机韬光养晦,隐忍以待。辛衣,再忍耐一下,我们的机会,很快就会来临。” —————————————————————————————— 大业十二年,正月元旦大朝会。 这大概是杨广过的最窝火的一个朝会了。 往年,杨广都会在洛阳宫殿大摆盛宴招待百官和各国的藩属使节,而今年宴会上的位置倒有一大半是空着的。由于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占领郡县,阻隔道路,有二十余郡的朝集使不能到达东都,自然也就更加不会有外国朝贡使者来向杨广贡献方物。昔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大约也只能存在于梦中了。 相对于朝会的冷清,更让杨广沮丧的,却是各地的动荡。 此时大隋四方叛乱,政治失控,局势一日严峻过一日。杨广非但不反思罪己,抚恤民众,反而变本加厉地进行镇压,始议分遣使者十二道发兵讨捕盗贼。 这一年,也是宇文家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往昔那些争相拜会奉承的官员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安安静静地当着“罪仆”,宇文述也只是在家中与一堂儿孙安享天伦,闭门不问世事。 一切都似乎在平静中沉淀,在清冷中消去。 除夕夜,辛衣心中一直惦念着扶风,早早便吃完年夜饭,往别院去看他。可到了别院,才发现他人竟然不在,看院的小童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辛衣只得郁闷地离开。 除夕之次,子夜相交,门外宝炬争辉,玉珂竞响,爆竹如击浪轰雷,遍乎朝野,彻夜不停。有的百姓还在庭院里垒起“旺火”,以示旺气通天,兴隆繁盛。在熊熊燃烧的旺火周围,孩子们放爆竹,欢乐地活蹦乱跳,这时,屋内是通明的灯火,庭前是灿烂的火花,屋外是震天的响声,把除夕的热闹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离昊好动,尤其喜欢热闹,此刻见得这般盛况,忍不住钻进人群中与街边的孩子们玩了半天的鞭炮。 入夜时分,北风渐紧,彤云低沉,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雪,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 辛衣干脆弃了坐骑,踏着白雪一步步往家走,一路上只见爆竹声后留下的碎红满地,映着皑皑白雪,灿若云锦。 “辛衣,你冷不冷?”只见离昊笑嘻稀地从街那头跑出来,一边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和他的头上,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和纷飞的乱琼。辛衣抬头望见他额边亮闪闪的汗珠,不由莞尔一笑:“怎么,不玩了?” 离昊笑道:“下雪了,心中记着你,就过来了。” 辛衣心头一暖,目光转向那不断扑飞到面前的雪花,说道:“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离昊闻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朗朗的眉目间仿佛被乌云遮住了光芒,他低下头,喃喃道:“我自然记得,那个雪天……” 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辛衣心中猛的一动,这才想起那草原上那只倒在血泊中的大雪狼,和那盘旋在草原上悲哀又凄厉的长啸,连忙改口道:“对了,你来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十岁啊。”离昊想也没想就张口答道,待见到辛衣那调侃的眼神,忽然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嚷道:“以狼族的年龄来说,我早就已经成年了。” 辛衣挑眉笑道:“明明就比我小,还狡辩,以后改口叫我哥哥。” “我……我才不要叫你哥哥!”离昊气得哇哇大叫,“我可比你大多啦!” 两人一路笑笑闹闹,不知不觉已经行到宇文府。忽然,辛衣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满脸的惊讶。 只见一个锦衣少年独自立在门前,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身。 “高子岑,你怎么来了?”辛衣又惊又疑,问道。 他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不知道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多久,斗篷上,发间,眉稍上都是白白的一片。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高子岑的目光与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却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将手的物事朝她一塞,有些窘迫地转身跑开。 “喂!等等!你跑什么啊?”辛衣大声叫道,可是少年却不愿回头,反而越跑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雪地之中,不见踪影。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辛衣,他给了你什么啊?”离昊好奇地凑上前来。 辛衣摊开手掌,却见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只玉镯,玉身青翠,色泽温润,镯身雕刻着精致而古朴的文饰。 高子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送她一只玉镯? 辛衣疑惑地看向离昊,离昊耸耸肩,天知道呢。 —————————————————————————————— 出了年没多久,朝廷又传来急报。曾在山东被张须陀大败的反军卢明月逃窜到淮北,再次集结当地的流民组成十万贼兵,攻下南阳郡,号称四十万,自称为“无上王”。杨广勃然大怒,当即命王世充为江都通守,令其即刻前往南阳镇压卢明月。 圣旨下时,正时早朝百官朝见时。王世充上前接旨,眉宇间禁不住喜色飞舞。出征讨伐,这在以前,本该是宇文家的职责,而如今却任派给了王世充,谁都看得出来皇上如今宠信的风向已经渐渐改变了。以前对着宇文家溜须马屁的大臣,如今是否都在心里掂量着转而投靠他人? 辛衣在一旁冷眼看着,唇角忍不住浮现出嘲讽的笑来,都说这官场如战场,可她怎么都觉得眼前这群变脸如翻书一般的大臣,只是一群幼稚到极点的孩童。 正在思量间,前方的王世充却忽然转头过头,阴鸷而犀利的目光朝她扫来,辛衣心中不由一凛,暗想这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样? 只听王世充拱手朝杨广禀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杨广一怔,道:“爱卿但说无妨。” 王世充道:“臣出征经验尚浅,初次担此讨伐大任,惶恐不已,生怕有负圣上所托。因之,臣大胆奏请陛下,遣天宝将军宇文辛衣随臣一道出征讨捕。” 此言一出,周围的大臣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形形色色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目光齐齐朝着辛衣而去。 辛衣心中暗暗冷笑,宇文家此时落势,第一个忍不住的,果然是他,王世充。 杨广沉吟片刻,对辛衣道:“宇文卿家,你意下如何?” 辛衣单膝跪地,昂起头颅,抱拳高声答道:“臣愿往。” 王世充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吃了一惊。 辛衣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蛾眉斜挑,睥睨而笑。 王世充,本将军就坐观其变,看你能施出什么伎俩! 笑里藏刀相对战 南阳郡,初春。 经冬的冰雪已经消融,草木吐出冉冉嫩绿,清透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到士卒们的甲胄上,泛起阵阵清清寒光。 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可因离着冬那样近,总觉得这眼前这温存来得太过突然,恰留恋处,便稍纵即逝,好似下一刻便会重新回到刻骨的寒冷中去。 每年冬春之间,辛衣总是特别怕冷。她自小体质偏寒,体温较之常人要低上一些,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也甚少流汗。可她从小要强,从不轻易在人前示弱,那怕是每每因手脚冰凉无法入睡,也是暗地里咬紧牙关撑着,从不愿叫下人多添些被褥,燃旺些碳火。长年下来,宇文府中竟无一人察觉这个秘密。 直到,扶风的出现。 跟随扶风历练修习的那几年,每晚他总会替她捂暖手脚,等她安然入睡后方才离去,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这些年在外征战,每到冬天,辛衣总会想起扶风那双那温暖的手,和那些温暖如春日的夜晚。 只是,她已经长大,再也不是他羽翼呵护下的孩子,尽管曾经那样贪恋着片刻的温存,可到最后,她仍还是要学会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严寒。 因为,她是宇文辛衣。因为,她必须学会坚强。 凛冽的寒风中,辛衣依高而立,举目朝远方望去。在她的东北方是反军卢明月的大军,西面距离卢明月的营地四十里处则是由王世充率领的隋军。广袤的平原上,两军的大帐连绵不绝,营门处大旗飘舞,帐顶轻烟袅绕,巡逻的兵士一小队一小队地穿梭来去,偶尔有一声马嘶在干净的空气中传来。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几乎叫人忘记了这里是战场。 隋军抵达南阳郡已经一个多月了,自扎营之后,辛衣便命令士兵深沟高垒,每日里高挂免战牌,如此大半月下来,竟无半点出兵的迹象。 第106章 卢明月以为隋军怯战,几次逼近营地辱骂讨战,辛衣也不做理会,每日里只顶着严寒,带着士兵巡察四周的地势。 在战前亲自观察作战地形,研究敌人的兵力分布,收集一手的信报,是辛衣几年来行军养成的一个习惯,对于她的这个习惯,部将们都多有微词,依着钱士豪的话来说,这种事,交给哨兵步卒去做便可,何用劳动将军之手,万一在巡逻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得了? 可这些话听在辛衣耳里,也只是一笑置之,第二天照样还是去巡查。如此多次,部将们拿这位固执的少年将军也没有法子,只是每次看她出巡,免不得总要提心吊胆一番。 这日,辛衣领了离昊、尧君素两员大将以及数十骑轻骑沿着河谷一路巡查而去,远远便听见对方敌营号角声声,显是卢明月再次向隋军挑衅求战不成,正在整军回营。 辛衣瞧见眼前情形,不由得唇角微微钩起,悠悠笑道:“这卢明月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想我们刚刚在山东会同张须陀将军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通,却不料这么快他便又跑到淮北兴风作浪起来。” 尧君素闻言也是一笑,道:“最可笑的是,这厮还自称什么‘无上王’,拥众号称四十万,可经过我们这几天的查探,确知实际也不过十来万人,且大半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患。” 辛衣淡扫他一眼,道:“可不要小看这些乌合之众,现下四海纷乱,揭旗而起者,多半是草莽山民,可就是这些人,却将天下搞了个大乱。要想真正平定这些乌合之众,还天下太平,实非易事啊。这些天来,我观察敌方营地,见对方士卒进退有序,纪律严明,显然是训练有素,绝非弱旅,我们绝不可生轻敌之心。” 尧君素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抱拳躬身道:“将军说的是,属下惭愧。” 离昊皱皱眉,大声道:“怕什么,既然那卢明月不怕死,我们还客气什么,马上挂旗迎战,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灭个双,管叫他有来无回!”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叱道:“用兵讲究奇正相生,虚实相合,详舍实取。你以为我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战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是怕了他不成?你也跟我打了好几战了,怎么对于兵法之道还是不见长进?” “我……我……”离昊被她一通数落,顿时语塞,他汕汕的低头思量片刻,却又昂起下巴,大声说道:“那些弯弯道道的东西,我可学不来。我只管跟在你身边,你说战我就战,你说不战我便不战。” “你啊!要我说你什么好!”辛衣叹着气直揉太阳穴,大感头痛。 这家伙不大通人间事故,性子就象是脱了缰的野马,一个看不住,就会生出些事来,平日里没少叫她操心。不过,离昊素来知轻重,在大事上从来都不会叫她为难。这一点,是他最让人宽心之处。 一旁尧君素忽然插言道:“这一战,将军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辛衣视线投向远方,道:“摸清了敌情,要想对付卢明月他们,并非难事。可现在难的是,怎么提防着军营里的那尊大佛釜底抽薪。” “大佛?”离昊抓抓头,甚是不解,问道:“谁啊?” 尧君素笑着望他一眼,说道:“将军说的是王世充,王大人。” “哦,是那家伙啊。”离昊恍然大悟。 王世充自行军以来,便摆出一副极力笼络的姿态,推说自己带兵经验尚浅,将军营的指挥权交于辛衣,自己只顾坐镇后方,深居简出。这些日子,辛衣一直按兵不动,高挂免战牌,他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一直都纵容自己的部下对宇文系的士兵多端挑衅,使得军营中隔不了几日便会有波澜动荡。如此外患未除,内患叠加,这正是行军作战之大忌。 辛衣眼中的光芒猛地一敛,冷笑道:“此人城府极深,精于官场诡道,巧言令色。他趁宇文家落势之时邀我参战,其用心昭然若揭。哼,他会落井下石,我便不会顺水推舟么?” 一路巡查下来,不知不觉已是彤云密布,晚云渐收。辛衣见天色已晚便下令返回军营。漠漠原野上,只见众骑齐奔如雷,卷起尘烟滚滚,凛冽的朔风一阵阵地自耳边刮过,黑色的披风如旌旗猎猎作响。 远处渐已望得隋军大营,众人皆减慢了马速,还未近时便已经闻得风中传来的阵阵喧嚣之声,一时不觉面面相觑起来。 辛衣握着马鞭的手蓦地一紧,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踏着经冬的霜草大步朝着营地而去。离昊与尧君素相互交换一个眼色,赶紧疾步跟上。前方已有士兵迎上前来牵过辛衣的坐骑,脸上尽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辛衣面色一沉,道:“军营里出了何事?” 那小兵支支吾吾地答道:“是王仙芝,张啸等几位将领为着出兵的事和高别将、钱副将他们闹起来了……” “王仙芝和张啸都是王大人的嫡系部队中的将领。”尧军素低声在辛衣耳边说道。辛衣皱着眉头,将手中的马鞭朝身后的小兵一抛,快步朝着喧哗声处而去。 只见军营中央的空地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兵,中间有两对人马正闹得不可开焦,眼看双方就要撕破脸皮,动起手来。人群中只听得有人大声嚷道:“你们自己想当缩头乌龟便罢了,还要拖着我们下水。” 一时有人纷纷应和道: “老子可不愿再龟缩在这里整天受那些鸟气,快放我们出去!” “有胆子跟着我们到战场上去杀个你死我活,成天躲在军营里象个娘们一样好没意思!” “依我看,你们莫不成都是娘们变的吧!”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哄笑,高子岑、钱士豪等将士脸色俱是一变,高子岑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钱士豪死死从后面拉住,急声劝道:“千万别冲动,一切等将军回来再说!” 高子岑年轻气盛,眼见他们如此挑拨,却哪里能忍的住,一手挣脱钱士豪,“刷”的一下抽出挂在腰际的宝剑,朝着前方众人一指,冷冷喝道:“没有将军的命令,你们哪个敢出营,休怪我不客气!”他一动手,身后的数百士兵也跟着刷刷亮出了兵刃,锋利的刀刃闪烁出耀眼的寒光,杀气冷森森迫人。 “喝!你小子倒是敢对我们动手?别拿将军来压我们,老子今天就是要出营又怎么着!” “大家给我上啊!” 王仙芝等将士叫嚣着轰涌上前,眼见场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只听得场外发出一声厉喝: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那声音仿佛带有无形的魔力与威严,穿透人群,直抵耳膜,顿时让喧闹的场子安静下来。 看热闹的人群中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辛衣昂首越众而出,冷冷环视全场,目带锋芒,玉面如罩严霜,周身似有凛烈寒意弥散开来,那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还嚣叫张狂的一干人等被她那一眼扫过,竟都惶惶低下头,矮下身去,作声不得。 这个少年将军的身上,总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只听辛衣高声道:“高子岑!” “末将在!”高子岑从人群中踏步而出,立在她身前,黑沉沉的眸子里如同在瞬间燃起了一团火焰,映得他整个人神采飞扬。 “军营里不听指挥,目无军纪,随意喧哗者当做何处?” “当斩!”高子岑大声答道,宛如洪钟般响亮的两个字在风中反复回荡着,在场的一干人中当即有不少变了颜色。 辛衣不动声色,视线朝众人淡淡一扫,道:“你们可知罪?” “我们没罪!我们只是想快点上场杀敌……” =奇=“是啊!我们不服!” =网=书=“凭什么让我们当缩头乌龟?” 人群在片刻的死寂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尧君素,钱士豪等将士顿时神色紧张起来,纷纷又将手搭在了剑鞘上,只待情况一个不对,便拔刃而出。 面对着愤激的士兵,辛衣却依然神情自若,她下颚微抬,朗声说道:“我只问你们一句话,若是我此时答应让你们出战,你们可有把握能一举击溃敌人?” 众人闻言,不禁怔住。 辛衣继续说道:“卢明月在南阳郡兴风多时,根基扎实,兵力雄厚,朝廷多次围剿不得,现下他的气焰正是嚣张之时,若此时出战,胜算只占五成。而我宇文辛衣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战。不战则已,一战便要将敌人全军击溃,使之再无还手之力。” 她昂起头,睥睨四方,身上的红色麾袍在寒风中招展翻飞,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自信而张扬。 少年成名,闻名天下的天宝将军宇文辛衣,纵然骄狂,却有着赫赫的战绩,征战至今还未尝败果。这样的人,几乎拥有天下一切可供骄傲的资本,又怎会胆小怕死,不愿求胜? 人群中有些原本愤激冲动的士兵此时已缓缓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起来。 “你们行事虽卤莽,但念在都是为我大隋求胜心切,忠心可见,我今日可以不与追究。不过……”辛衣声音蓦地一停,叫刚刚还在暗自庆幸的人们心中猛的一楸,只听她又缓缓道:“军营便要有军营的法纪,不然,本将何以立威?人心何可以聚?来人啊!” “属下在!” “传我命令,将这几个领头的将领拖下去,各责以一百军棍,其余各人自归营帐,不得再寻事端!” “是!” 辛衣的话音刚落,高子岑便已经指挥手下一涌而上,将那几个带头肇事者牢牢擒住,朝营后拖去,其余参与肇事的士兵却躲过一场灾难,不由地都暗暗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大呼侥幸。 第107章 正在此时,被拖走的将领中有一人忽然用力挣扎着,竭声撕力呼喊起来:“老子不服!直他娘的,老子来这里是来打战的,可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你们象个娘们一样贪生怕死,我可不怕!有本事把老子杀了,不然老子绝不罢休!” 高子岑等人闻言大怒,待要上前教训他,却被辛衣伸手拦住。 “把这人给我拖回来!” 辛衣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人,娥眉轻挑,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被押行的士兵强行压跪在草地上,神情却依然嚣张,他听得辛衣发问,鼻子里重重一哼,大声道:“听好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校尉杜单是也!” “杜单?好。看来,你倒真有几分胆色。”辛衣摸摸下巴,不怒反笑,道:“既然你如此求战心切,本将军就成全你。来人啊!”她抬手一招,道:“免了此人的军杖,给他一枪一马,送这位英雄出营。此行若不破了卢明月的老巢,取了那老贼的首级,不许他回营!” “是!” 此言一出,杜单表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变得犹如生吞了一整只臭鸡蛋一般,黑得宛如锅底,宇文系的将士们无不暗自偷笑起来。 “你……你可知我是……”杜单的脸色一分比一分难看,瞪向辛衣的眼中光芒凌厉,寒意逼人,已带上了分明的凶狠之色,他张开嘴,还待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士兵们一把制止,吆喝着强拖了下去。远远的,军营尽处还不时传来愤怒的吼声,如同临死前野兽的嚎叫。 辛衣目光如电,缓缓转向众人,道:“你们谁还想一并请战的,此时不妨向本将军提出来,我一定会成全你们!” 众人此时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是低了头,再无人作声,诺大的军营中此时竟是静的可闻针落地。 辛衣唇角勾勒出一抹浅笑,道:“没有人么?很好!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日后再有谁敢不服军纪,滋事喧闹者,其下场,便有如此旗!” 语未落,众人忽闻耳边破空声起,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只带着白羽的长箭羽在空中划出淡淡的轨迹,去如流星,疾如闪电,“嗖——”的一声响,远处的一杆战旗顿时应声而倒,待众将士回过神来时,那个盔明甲鲜的少年将军却早已经收弓回箭,傲视四野,俊美的脸庞在满天晚霞的映衬下,耀眼的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众将一时心胆俱寒,齐齐单膝下跪,抱拳高呼:“属下谨遵将军令!” 雷鸣般的呼声撼动四野,在空中久久盘旋。 一场哗变,也在无形中被消解了。 离昊笑嘻嘻的追上前,笑道:“辛衣,你刚才这一手使得真是漂亮。” 辛衣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却见军营西首王世充正领了一队人马行了过来。 王世充看见辛衣,当即迎上前,说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巡查回来了?” 辛衣眉间闪过一丝嘲讽之色,说道:“王大人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 这只老狐狸,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事情全部解决之后才现身,摆明了就是设好了圈套,在一旁看好戏。可是这一次,恐怕他又失算了。 王世充故意先朝左顾右看一番,而后才说道:“我听闻得军营中有人滋事,急忙赶来查看,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辛衣心里一阵嗤笑,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此等小事,何须王大人操心,我早已经处理妥当了。” 王世充面露喜色道:“宇文将军一向治军有方,军营的事务交由将军来打理,本官也省了不少的心啊。” “哪里,哪里,王大人谬赞了。”辛衣一边与他虚与委蛇,心中却早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一心想着赶紧离开此处,偏偏王世充是个不识趣的,别人越是不愿意搭理他,他便越是有本事死死缠着不放。 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几日连着都有士兵滋事,想来定然与我军迟迟不肯发兵迎战有关。长此以往,士兵们难免心急焦躁,影响军心士气,不知道宇文将军心里到底是何计量?” 辛衣眸子一转,道:“王大人可是对我的用兵之法心存疑虑,既然如此辛衣愿就此交出指挥权,一切全凭王大人调度。” 王世充连忙道:“本官只是随口问问,宇文将军千万不要误会了。将军用兵一向出神入化,本官又那里能及得上半分,还是请将军继续指挥大局,本官做镇后方为是。” “那就多谢王大人了。”辛衣揽眉一笑,也并不故意推委。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诺诺点头,可那阴沉目光,却叫人想起那伏在暗处的毒蛇,仿佛随时会吐出致命的毒液,给人以毁灭的一击。 —————————————————————————————— 入夜时分,辛衣就着烛火俯在案上细细研看南阳郡一带的地形图,正看的入神,忽觉门幕被人掀起,有人从外面走进帐来,辛衣以为是离昊,连头没抬,只说了声:“你来的正好,给我倒杯茶。” 对面沉寂了片刻,很快便递过茶杯,辛衣接了一口饮尽,顺手放在案上,继续埋在地图中思索,待想通了一个问题,她才直起身来,刚一抬手臂,忽觉肩头的酸涩感齐齐涌来,不由地琐紧了眉头,道:“离昊,过来帮我揉揉肩,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几天都这样酸痛。” 后面那人不声不响走近,伸手替她按捏起来,手指的力道拿捏的正好合适,顿时叫她肩头的酸涩减少了不少。 “好舒服,好舒服,昨日你还按的乱七八糟,刚说了你几句,想不到今天就出师了。再帮我按胳……”辛衣连声赞叹,一边笑着回过头去,待看清身后那人模样时,却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道:“高子岑,怎么是你?” 高子岑没有回答,只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辛衣一时又是疑惑又有些尴尬,只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在其中。 “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明日,别再去巡查了,好么?”良久,高子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 辛衣心头一颤,转过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道:“你来这有什么事吗?” 高子岑静默了片刻,说道:“你可知道今日你处置的那个名叫杜单的将领,是王世充的头号亲信?” 辛衣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若非有王世充的庇护,那人又怎会嚣张至此。不给个下马威给他们看看,还真想欺到她头上不成? “这几日,王世充那边似乎有异动,不知在搞什么鬼,我们要不要加派些人手监视他?” 辛衣冷哼一声道:“他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恐怕这几天来连续的士兵闹事只是个开始而已。” 高子岑皱起剑眉,朝她投过探究的视线:“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高子岑一怔。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其万变。记住,下一次王世充那边的人再来挑衅,你和兄弟们一定要忍住,决不可中了他们的陷阱。特别是你!”辛衣星眸朝他一瞥,道:“好好管住你那容易冲动的性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知道吗?” “我……”高子岑显然并不服气,待要分辨,却听辛衣又说道:“你放心,这口气,不会让你们白受,过些日子,我连本带利为你们讨回来!” 高子岑终于轻叹一口气,瞥她一眼道:“他们若只是挑衅便罢了,偏偏还满口污言秽语,叫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辛衣眉一挑:“哦?难不成,你被他们辱骂了?” “不是我,是你……你……”他抬眼看了看她,忽然神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辛衣展颜一笑,交叉抱起双臂,懒懒道:“原来骂的是我,说说,他们都骂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看着她的眼睛,这话却怎样也说不下去,脸莫名涨红了。 辛衣接口道:“是不是说我貌如妇人,不似男儿,胆小怕死,畏首畏尾。” 高子岑闻言不禁愕然,道:“原来,你都知道。” 辛衣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这些人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就是如此罢了。” 高子岑的眼中厉光一闪,道:“这些人,我绝不能轻易饶过他们!” “谁叫你饶过他们了?”辛衣笑着朝他眨眨眼睛,高子岑却又似呆住了,“哪些人骂的本将军,你都给我记下名字,一个也别漏了。待到时机成熟,我一个个的讨要回这笔债。本将军一向睚眦必报,心眼可是小的很。” 高子岑一怔,笑意却隐隐浮上了脸际:“好!” ———————————————————————————— “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半夜里,辛衣刚刚才躺下没多久,便被帐外的一阵叫声给惊醒了。 她一个激灵,赶紧合衣起身,掀开门幕,大步走出营帐,却见尧君素领了一小队人马立在营外,手中明晃晃的火把映得脸上焦急的神色一览无余。 “出了什么事?” 尧君素抢前一步,急声说道:“高别将不知道怎么被王大人给绑了,还说要将他斩首!” “什么?”辛衣大吃一惊,这小子,今天晚上还劝戒过他千万不要冲动,谁知马上就又与王世充那边起了争执。 第108章 “将军请马上随我前去,要是晚了高别将可就……”尧君素后半句话硬生生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明明是初春料峭的天气,他的额上却挂满了涔涔的汗水。 辛衣神色大震,当即吩咐赶往王世充的营帐,一时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愤恨,历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 急行中,尧君素胡乱地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方才,我带领分队的兄弟巡逻完军营西区,正准备交班回去歇息,却忽然听到王大人的帐里传来喧闹声,于是前去查看。却不想正好见到高别将被人从帐内五花大绑推出来,王大人神情震怒,正在大发脾气,我赶紧上前询问究竟,却说是高别将夜闯主帅牙帐,意图不轨,王大人一口咬定高别将是敌人收买的奸细,当下便要将他拖下去斩首,我急忙派人拖住,自己赶紧过来向将军报信。” “王世充!”辛衣狠狠咬住唇,一字一字的吐出这个名字。又是他!先是挑拨士兵哗变,现在又想对她麾下的大将下手了吗?真正欺人太甚! 她强压住满腔的怒气,无意一侧眸,却见离昊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了人群中,慢慢靠近她身边,神情有些奇怪,不由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可有瞧见什么?” 离昊抬眼瞧瞧她,皱起眉,道:“我自然瞧见了。高子岑这个傻子,看见有人在你的营帐边鬼鬼祟祟的,便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结果就被糊里糊涂地引到了王世充的帐内,然后就出了事。” 辛衣一怔,道:“那小子半夜不睡,在我帐外做什么?” 离昊一耸肩,道:“谁知道呢?反正自你跟那个王世充暗地里对上之后,每天晚上他都会象个傻瓜一样守在你帐外。” 辛衣呆了半响,良久,才喃喃说道:“这个笨蛋!”忽然又抬起头来,炯炯双眸,看向离昊,道:“那个时候,你也在我帐外么?” 离昊迟疑了一下,答道:“是。” “你明明觉出不对,为什么没去阻止他?”她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离昊抬起头来,满脸倔强:“我不能走,万一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有人趁机潜入帐内伤了你,那该怎么办?” 辛衣凝视着他的侧脸,忽然摇摇头,说道:“不,离昊,你是故意的,故意看他被人抓走的,对不对?” 他咬咬牙,昂直身躯,大声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样,反正除了你之外,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辛衣又气又怒,待要训斥,可看见月光下那张倔强的脸,心头一时又软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声,撇开他,向前走去。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王世充的营帐前。此时,营帐外灯火通明,帐前的空地前,高子岑被人死死扣住,按倒在地,旁边两个刀斧手磨刀霍霍,蓄势待发。王世充与一干将领正立在帐门前,冷眼旁观,面有得色。 高子岑是个硬骨头,明明已经受制于人,却还是放声怒骂,毫不示弱,冷不丁却被人飞起一脚,重重踢在背上。 “作死的东西,还敢大喊大叫!” 辛衣看在眼里,心头腾的升起一阵无名怒火,踏步上前,怒喝道: “放开他!”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唰唰”聚集在她身上。王世充唇角牵动了一下,眉间闪过一丝惊色,显然是没料到她来得如此之快。 辛衣向前踏上一步,手臂微扬,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遥遥指向刀斧手的要害。剑气森然,寒光如雪,映着她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威凌天下的凛然气势,足可令眼前的对手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我再说一遍,放开他!” 刀斧手手臂一颤,连忙将刀具移开了高子岑的脖子,退到一旁,王世充则当场变了脸色。 辛衣抬眼一示意,尧君素等将士赶紧上前将高子岑搀起,慢慢扶了过来。 “我……”高子岑抬眼看见她,眸子里猛泛起悸动波澜,唇微微翕张,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辛衣瞥见他唇角、脸上满是大片大片的乌青,身上的衣裳多处破损,还隐隐渗出血水,便知道他定是受了王世充部下不少的苦头,心中刚刚平息下来的怒气顿时又翻滚起来,她一手按在他肩头,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明白,我相信你。” 高子岑身体微颤,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 辛衣目光冷冷的投向王世充,道:“王大人,你逮捕我的属下,还动用私刑,是否能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 王世充眸子一沉,阴恻恻说道:“此人携带凶器,半夜闯入我的营帐,意图不轨,正被我的手下逮个正着,现下人证物证俱在,仅行刺主帅这一条,我便可定他死罪!” 好一个行刺主帅!好大的罪名!辛衣冷哼一声,道:“人证何在?” 王世充一招手,人群中一个黑甲的将士走了出来,却是轻骑营校尉刘风。 辛衣点点头,道:“是你亲眼看见的?” 刘风被她那凌厉的目光看来,吓得咽了一口口水,颤声道:“末将看见高子岑手持刀刃,鬼鬼祟祟的钻进了主帅营。” “哦?”辛衣斜眼瞥他,唇角流露出一丝嘲讽:“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亲眼看见高子岑刺杀王大人,只是看见他走进主帅营而已?” “这……这……可他确是……”刘风被她一句话抛来,顿时神色慌张,言语闪烁起来。 王世充眉宇间唳色一闪,说道:“宇文将军,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别人没有真看见帐内的情形,难道本官自己还会不知道么?此人一进帐便持刀砍向本官,若不是本官反应迅速,便要当场死在他手下!” 辛衣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朝他周身打量一番,说道:“我倒不知道王大人的爱好居然如此特别,大半夜的不睡觉,却穿整齐了衣服黑灯瞎火的坐在帐内等刺客,好兴致,真是好兴致啊!” 王世充被她这一笑,脸色愈发幽黑沉暗起来:“宇文将军,你……” 辛衣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王大人不仅自己早有准备,而且还将这样一大帮人马埋伏在周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大人有未卜先知之能,早料到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先做好的安排,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刺客一进帐,便一涌而上,将之拿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无论神经再如何迟钝的,也都听出了那话中所包含的深意。 辛衣早就没有耐性与那老狐狸磨蹭下去,干脆直接道出要害,当众揭开那老贼的用心,看他这出戏要如何唱下去。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如何的不理智,如果被师父知道,一定又要责怪她的冲动冒失,可是,她现下却也顾不了许多。 “宇文将军,今晚你是一定要包庇那个刺客吗?”王世充冷声说道,眼神阴沉而桀鸷。 辛衣嗅出其中威胁的意味,却毫不示弱,道:“王大人,你所谓的人证物证全都不成立,仅凭你一口之词,我凭什么让你把我的属下定下刺客的罪名?” “看来,宇文将军是护短护定了?”王世充死死盯着她,目光森森,脸上的表情阴沉不定。 “不错,此人我保定了!”辛衣迎上他的视线,如岳峙渊停,一字一句的说道。 有一刹那,辛衣感觉到王世充的目光几乎凝成了寒冰,迸发出凌厉的杀气,可再一转瞬,他却已经恢复了常态。 “好!”王世充缓缓说道,“看在宇文将军的面子上,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予追究,单若日后再出现同样的事情,宇文将军,你又当如何?” 辛衣冷笑道:“下一次,王大人若能拿出叫人心服的证据,人便任你处置!”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宇文将军,你最好好好看住你的部下,下一次,别怪我不念情!” 王世充重重一拂袖,黑着脸,领着一干人转身而去。 ———————————————————————————— 离昊将手上的药膏重重抹在高子岑的身上,一边臭着脸骂道:“活该!你这小子,就该长些教训。” 高子岑痛得直抽冷气,死咬着牙关,不肯呼疼示弱,他回过身,便要去抢离昊手中的药瓶,怒道:“你要是讨厌我,又何必来理我?给我自己来,不用你在这里叫嚷嚷的!” 离昊恨恨瞪他一眼,道:“要不是辛衣心疼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高子岑听了这话,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半响没有动弹。 “她……心疼我?怎么会……”他苦笑着,她怎么可能会心疼他,怎么可能会将自己放在心里,哪怕是一星半点。 离昊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心中怒火更甚,手上一重,直直按在他伤口上,终于成功地将高子岑弄得痛呼出声:“你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旁边忽听有人笑道:“喂!你再这样替他擦下去,恐怕这家伙的伤口好不了,命都要被你折腾去半条了!” 高子岑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一震,抬起头,朝上望去。 辛衣立在门边,轻挑蛾眉,似笑非笑的瞪着他,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第几次在我面前受伤?第几次不听我的命令?高子岑,你可真行啊!” “我……”他呆呆望着她,想要分辨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我来吧!你这小子,没轻没重的,就会作弄人!”辛衣一手接过离昊手中的药瓶,一边白了他一眼,离昊朝她做个鬼脸,跳跃起身,走出帐去。 第109章 一时间,帐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案台上烛光跳跃,映在两人的脸上,室内静谧无声,只听见一阵阵的风声从帐外呼啸而过,不时有滴滴答答的雨点砸落在帐顶上,宛如奏起一曲激越的乐曲。 “你这个笨蛋!”她轻叹一声,忽然骂道。 他默然不作声,良久,才开口道: “是,我是笨。” 如果每受一次伤便可以将你多留在我身边一刻,那么,我愿意,这一辈子都伤痕累累,做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胭脂扫蛾眉 作者:小逍主 无可避处皆怅然 卢明月,琢郡人,原也不过是一个出生乡野的普通百姓。整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依然是食不果腹,满面尘土。最大的幸福不过是回到家时能偎着热炕头有口饱饭吃,再奢侈一点的盼望就是能娶上个会过日子的媳妇,生个胖小子。 倘若不是这天下大乱,他一辈子也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平凡与卑微中度过了,可命运最终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无休无止的兵役、苛税、横征暴敛,逼得这个汉子用那双拿惯了镰刀锄头的手拿起了武器,带着村里的乡亲们扯起反旗,呼啦啦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算而今,他离开家乡征战也已经有数载了,大大小小也打过一百多战,从最初只有寥寥数者随从,到现在拥兵四十万,自封为“无上王”,外表虽然看起来是无限风光,可谁又知晓,他的内心始终停留在那场惨败的梦魇中,无法醒来。 那一晚,隋军焚其三十栅,烟焰涨天,十万大军被全部击溃,最后他仅以数百骑突围。若不是他运气好,几乎就要命丧当场。 那一次战役,敌方领军的将领正是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这是一个在战场上叫人无法不为之动容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后面,隐藏着那个至今无尝败绩,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隐匿着那个权倾朝野,惹人褒贬的宇文家族,他的出生仿佛代表着人们对那些出生显贵,英俊神勇的少年英雄所有瑰丽想象。 他怎能忘记,是宇文辛衣,将他的名字永远地刻在了耻辱柱上。是宇文辛衣,叫他终于明白,即使是打着“无上王”的旗号,他却依然只是一个乡野村夫,永远也飞不上浩瀚的云霄,成不了九天的真龙。 自从那战以后,卢明月再也找不回当初起兵时的自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割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向外流着鲜血,永远也无法停息。 卢明月恨透了宇文辛衣。即使在梦里,也恨不得想扒了他的筋,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恨不得把那个天横贵胄的少年践踏于自己的马下,看看他是不是可以永远那样不可一世,永远都那样高高在上。 所以,卢明月急需一场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他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次失败的阴影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他要打败宇文辛衣!用他的血来祭奠自己曾经的失败。 可他越是急着想与之交锋,对方反而越是闭门不战。在他求战欲望最强烈的当儿,隋军却只是一味的坚壁清野,高悬免战牌,弄得他满腔怒火无从发泄。眼看驻扎在南阳郡已经数月过去,却是打不能打,退不得退,不但战事没有半分进展,反而使军心跟着动摇了许多。此时的卢明月就像是一条被困在瓮中的鲤鱼,任其上下翻腾,拼命挣扎,也是不得而出。 —————————————————————————————— 这日,卢明月又照例领着军队到隋军大营前叫骂,刚骂了几句,便见一员小将自营内越众而出,扬鞭指向他们,朗声笑道:“好!你要战,那我们便明日开战。”初晨清冷的阳光落在那人疏朗的眉目间,飞扬而跳脱,有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少年骄狂。 此人却正是宇文辛衣。 卢明月顿时傻眼,他原以为今日定然又是无功而返,谁料想,宇文辛衣竟然亲自出营,这么爽快就答应与他交战。可就象是等待太久的东西蓦然出现在面前,那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竟令他不知该做何反应。 “将军,将军!”一旁的副将吴烈见卢明月失态,连忙伸手推了推他。卢明月这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睛,稍显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扬起熊熊烈目瞪向对面那人,心想:好小子,终于被我逼出来了罢!嘴上赶紧大喝一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就明日开战!” 辛衣扬鞭轻笑,抱拳一送,回马纵身,归营而去。 一刹那,卢明月全身的血液好象沸腾了起来,就连当初揭竿起义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兴奋。 他用力摩擦着双拳,恨恨想道:这一战,他定要倾尽全力,非将那个宇文辛衣杀得屁滚尿流不可。等着瞧吧!傲慢的小子! “立即回营,召集众人商议明日的战术!” 俗话说的好,人算不如天算啊。 到了第二日,大雨倾盆,气温骤降。隋军士兵们全部待在帐内烤火吃肉,好生痛快,可怜那卢明月早早就领了大军摆好阵仗在雨中候着,直候到天色将暮,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前来应战,不仅被淋了个里外透,还几乎被冻得半死。当天夜里,反军的士气和情绪统统降到了冰点以下。 第二天天色刚明,卢明月便瞪着通红而狰狞的双眼,领了士兵来隋军营外发飚。 “直娘贼的,宇文小贼,你小子竟敢骗爷爷我!害得你爷爷我白白等了你一天也没有来!” “天杀的小贼!是不是怕了爷爷我不敢出来应战啊!” 如此这般骂了半日,才见得隋军营门开了条缝,一个小兵露了半张脸朝外张望,眼睛一亮,很是兴奋的说道: “我们将军说你们今日定会一大早过来,果然还真是早啊!” 卢明月闻言几乎一口血喷出来,想死的心都有了,狂声怒吼道: “宇文辛衣这小贼呢!快叫他滚出来受死!” “啊呀呀,这一大早的,‘无上王’的火气怎么就这样大。” 一语未尽,只见辛衣已自营内走出,面对前方一群气急败坏的反军,神色闲适自得,竟有如闲庭信步。 “你终于有胆露面了!宇文小贼!”卢明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把他五马分尸的冲动。 辛衣抬眼看了看那方气急败坏的卢明月,唇角露出一丝讥刺,顺手拂了拂铠甲上的露水,朗声道:“昨日我本想赴约,但不料天公不做美,以大雨相阻,无奈只好爽约,‘无上王’可别见怪啊!” 这一句“无上王”从他嘴里喊出来,偏偏还故意加重语气,拖长了尾音,叫人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卢明月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头朝着地上狠狠淬了一口,怒道:“爷爷的!你小子少给我花言巧语,我只问你到底何时与我交战?” 辛衣吟吟笑道:“明日,明日我定当领教尊驾的用兵之术!这一次,我绝不食言!” 卢明月怒道:“明日?又是明日,宇文小贼,你当我是三岁孩童,随意戏弄吗?” 辛衣正色道:“本将军说一不二,绝不食言!昨日实在是天不从人愿。明日,我定当赴约!” 卢明月闻言脸色顿时变了又变,一下子从黑转红,一下子又从红变白,宛如打翻了染缸一般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半响,他终于恨恨道: “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我们这次可说定了,你别想又临阵脱逃当龟孙子!明天老子就等替你收尸!” 卢明月这一次可已经是耐心全无,他想着,要是明日隋军还是继续玩花招,避而不出,自己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冲杀进营去,说什么也不愿再消磨下去了。 “辛衣,我们明日真的要开战么?”离昊望着卢明月部众远去的背影,摸着下巴好奇地问道,刚跃上马背准备去内营的高子岑闻言也勒住了缰绳,回眸望过这方。 “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辛衣双臂怀抱在胸前,飞入云鬓的眉梢轻轻挑起,道:“只不过,开战的时间,不是明日,而是——”她顿了顿,转过头,看向离昊,唇角带着些儿狡黠的笑意,轻轻吐出两个字:“今晚。” “啊?”离昊不解地抓抓头,说道:“今晚?” 辛衣缓缓点头道:“今晚,我们便动手。” 此言一出,高子岑和离昊皆是一震。 “可是,辛衣,刚才你还和那个家伙说你明日迎战,你这不是骗他……” “兵不厌诈,怎么能用‘骗’这个字眼呢!”辛衣不等他嚷完,便顺手一个暴栗砸在离昊头上,嘟噜道:“浑小子,迟早被你气死!”转过身,正看见高子岑那双含笑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不由一烫,别过头,轻哼一声,大摇大罢地自顾去了。 离昊摸着痛处,苦着脸想道:辛衣这家伙,在战场上真是比他邻居狐狸族的老大还要狡猾啊。(要是某人在感情方面也能这么灵光就好了!) ———————————————————————————————— “卢明月的大营就驻扎在离我们五里外的莫望坡上,他已经相信我们明日会与之交战,今晚必会尽遣大军出营,而其家属辎重则会全部留在营内。彼时敌人后方空虚,正是我们偷袭的最好时机!” 营帐内,众将领听辛衣侃侃而谈,只见她举手间神采飞扬,满脸的意气风发:“你们看,地图上这一条小道,正可以通往敌方的大营捷径,我们只需要以少量兵力沿此道前往偷袭,梵其粮草,擒其家眷,卢明月闻讯定当会慌乱失措,率兵返回,到时我们再发兵自其后方切上,与前方偷袭的兵力形成合力,前后夹击,瓮中捉鳖,卢明月此战必败无疑!” 第110章 言毕,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只有王世充眼中异光一现,看着辛衣久久没有言语,良久方颔首道:“宇文将军果然好计。只是,不知道这兵力当如何调遣?此外,袭营一事事关全局,又该由何人负责指挥?” “王大人以为呢?”辛衣不答反问。 王世充道:“本官只是一介书生,行军作战之事,自然还是请宇文将军拿主意。” “如此,不知道王大人可愿意领兵偷袭?”辛衣忽然颜色一变,正襟问道。 王世充顿时愕然,正在沉吟该如何回答,却听辛衣哈哈笑道:“末将方才只是说笑,王大人何等身份,怎么能轻易离营呢?袭营之事,自然是由我等来做便可,还请王大人坐镇大营,接应前方,待卢明月仓促回兵之时,加以追击。” 王世充闻言似乎颜色一松,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一切就以宇文将军的安排是瞻。” 是夜,辛衣挑选精锐骑兵五千人,乘夜从馆陶渡河,趁卢明月率兵离开营地,即进入营地袭击他的家属和辎重。 黑夜中,隋军士兵踩踏着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土,仿佛暗色的潮水,朝卢明月的营地席卷而来。 离昊紧紧跟随在辛衣身侧,有些不安地频频朝后方张望,人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而他却不一样,身为异族,离昊对于危险的感觉远比人要灵敏的多。 “辛衣,你还真放心叫那王世充留在大营里啊?你不怕他到时候不出兵接应我们?” 辛衣唇角钩起一个嘲弄的弧形,耸耸肩道:“不用想了,王世充是绝不会出兵的。” “什么?那你还让他……”离昊闻言几乎惊得自马上跳起来。 辛衣笑道:“他早就已经将我们宇文家视为肉中刺,眼中钉,暗中不知道寻了多少事端,此时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会错过。”她早就明白,这一次爹爹与二叔的落势,与王世充有着莫大的干系。只是这一次,他想要故计重施将她扳倒,可没那么容易。 离昊皱着眉道:“辛衣,亏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怎么办?等到我们偷袭得手,卢明月大军反扑回营,若无人接应的话,我们可就真的危险了!” 辛衣一手搭上离昊的肩,眉宇间尽是戏噱,笑道:“真要无人接应,要不咱们干脆就死一块算了!” “你……你……”离昊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噎在喉中几乎上不来。 “放心,放心,本将军这条命硬着呢,要我死,只怕是连老天都不敢收!”辛衣拍拍他的肩,笑得更开心了。 瞧着辛衣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离昊才知道她一定是早有了安排,这一次,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 这家伙,真是太乱来!离昊忍不住瞪了她几眼,危险的事情越做越多,挡也挡不住,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非被她吓死不可。 眼见前方行致岔路口,辛衣不动声色地朝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高子岑和尧君素收到指示,会意地一点头,悄悄地纵骑退到了军队的后方,跟随着他们而去的,还有三千精兵。一切,都在黑暗中静静进行。 夜,依旧那样深。 —————————————————————————— 耳听得营外的更鼓敲过了三响,王世充悠然拿起案上的那尊热酒,慢慢品尝着,阴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得色。 副将刘风掀开门幕,看看营外。入夜的原野,宁静得有些叫人害怕,除了战马偶尔的嘶鸣,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放下帘布,有些不安地问道:“大人,我们真的不出兵吗?” “当然要出兵。”王世充冷冷一笑:“不过,那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正是替人收尸的最好时候。宇文辛衣,我还真是期待看见你血迹斑斑,倒在地上的模样。 王世充调整了一个姿势,使得全身都能舒服的躺在虎皮大毡上,高高举起手上的酒尊,悠悠道:“宇文辛衣,不听军令,擅自出兵,陷亡于敌阵,真乃天妒英才也。” 刘风微微一怔,既而也跟着大笑起来:“不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帐外号角声四起,警钟长鸣,有士兵急匆匆进帐来禀: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东边五处营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着火了。” “什么?”王世充“腾”的一下子立起身来,手中的半杯残酒翻倒而出,洒了满地。 这边急报未出,又有士兵急奔上前报道: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西边的营门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打开了,大营内出现乱兵的踪影,不断有士兵遇袭,似乎是,似乎是卢明月的军队杀进城了……” 刘风大惊失色:“卢明月的军队?” “胡说!怎么可能!”王世充“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案上,吓得众人全都扑倒在地。 “可……可是……”那报信的士兵结巴着想要辩解。 王世充大袖一拂,道:“不用多说,立即传我命令,各股军队原地集结,不得轻举妄动,免得中了敌人的奸计!” “是!” 这边士兵拿了令牌刚要出门,却与一路狂奔进来的另一个小兵撞在了一起。 “又出了什么事?”王世充面色越发阴鸷起来。 “禀大人,王副将,骆校尉他们领着军队追杀敌人出营去了!” “什么?谁允许他们出的兵?”王世充脸上终于失去了方才的冷静,勃然大怒。 小兵哆嗦着,壮着胆子继续回道:“回大人,当时营内多处遇到袭击,大家都惊慌失措,乱成一片,后来有人在人群中大喊,说是有敌人杀进来了isuu書网,接着又听见有人喊敌人朝外面逃了,几位大人一时冲动才……” 王世充气得浑身哆嗦,从案上抽出一支令牌,朝地上一掷,道:“刘风,你即刻传我军令,将各部追回来,谁敢出营,斩立决!” “是!”刘风急忙接了令牌,领了士兵退出营帐。 王世充听得营外的骚动,心中又急又怒,一时在帐内来回踱着步子,烦乱不已,正在这当儿,忽然帐外传来几声闷哼,接着似有重物落地之声,王世充警觉地一回头,惊觉眼前人影一闪,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人挟制住。 “王大人,得罪了!”耳边那人嗤笑一声,手中的匕首随之抵在了王世充的颈上。 “你们是谁?”好半日,王世充才从被震惊中醒来,待看清身旁这两人的模样,心中却是一凛。他认得他们:高子岑,尧君素,宇文辛衣身旁的亲信大将!原来,这一切都是宇文辛衣的阴谋。他定了定神,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胁持朝廷命官!” “啊呀,真是好大的罪名啊,我们可担不起。”尧君素嘻嘻一笑,脸上却尽是满不在乎之色。 “我们可是一片好心。我们将军料定大人记性不好,恐怕会误了出兵的大事,固而叫我们来提醒大人。” 高子岑笑得甚是温和,抵着王世充的刀刃却是一紧,眼看鲜血慢慢从刃缝间渗出,王世充又惊又怒,却是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那日,辛衣召来高子岑和尧君素,暗中布置战术:“我名义上是调动了五千兵马,实际上,我只需两千人随我偷袭敌营,余下的三千人,我就交给你们了。”她扬起头,朝着他们灿烂一笑:“记住,别误大事,除此之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前段时间受的那些窝囊气,都原数不动的给我还回去!” 她的命令,当然要听从。于是高子岑很是“故意”地在王世充的颈上留下一道道血迹。 尧君素伸手在王世充怀中找出主帅的兵符,朝高子岑使个眼色,笑道:“王大人,令牌我们先拿走了,用完后定当原物奉还!告辞!” 高子岑慢吞吞的收回匕首,最后还很“不小心”地绊了王世充一交,抬起脚用力给了他几下,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宇文辛衣!”王世充这辈子还从来都没有象今天这样狼狈过,他狠狠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令他万分厌恶的名字,“我到底还是小觑了你!等着瞧吧!” —————————————————————————————— 那一夜,辛衣与离昊袭击了卢明月的营地,将其家眷辎重全数接收,待卢明月仓皇回兵时,高子岑与尧君素率领着军中主力,千军万马一齐杀了过来。焦头烂额的反军急忙迎敌,但依然难挡隋军之锐,迅速大败。只一顿饭的功夫,隋军立即将混乱不堪的反兵截作两段,直杀得军心大丧的反军哭爹叫娘、狼狈乱窜。一时间,血流成河,死伤枕籍,峡谷为之赤红。卢明月见情形不对,立即率贴身近卫向外急逃,一直逃到清河郡东。 群龙无首的反军更是无心恋战,纷纷丢枪弃甲四散逃窜。此役一战,隋军将反军主力尽数歼之。 一个多月后,王世充继续讨伐并抓住了卢明月,吩咐官兵在闹市中立起一根木柱,将卢明月的头悬吊起来,展开他的手足,让与他有仇的人割食其肉。卢明月身上被割得没有几块完整的肌肤,鲜血干了又涌出,被折磨得完全不成人形,却依然毫无惧色,一直在不停地大声高唱着,直到死亡。 辛衣听闻后也为之感慨,此人虽无将才,但却也不失为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在那些起兵反隋的人中,又有多少个卢明月呢? 这样的人,要怎么杀,才能杀得尽? 处死卢明月后,王世充继续追讨那些四处逃窜的余部。 第111章 他召来先投降的人在佛象前焚香为誓,约定降者不杀。卢明月属下刘元进溃散部众开始想入海为盗,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折回,投降了王世充,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更加惨烈的死亡。 四月初三,王世充将这些投降的兵士全都坑杀在黄亭涧,死者达三万余人。此消息传遍天下,顿时令四方反军为之胆寒。至此,各地被隋军击溃的反军再无人愿意降隋,或再复相聚为盗,或拼死抵抗,使官军再无法彻底讨伐。 王世充完全无视于他所造成严重的后果,反而因此而沾沾自喜,快马加鞭向宫中送回战报,其中只字不提辛衣等其他将士之功,而是自自伐其功,自矜其能。杨广得到捷报龙心大悦,认为王世充有将帅之才,对他越发宠信起来。 —————————————————————————————— 大业十二年,七月。 江都新作龙舟成,送至东都,宇文述看出杨广的心思,便上书提议去江都巡游,杨广闻后大悦。 皇帝决意三巡江都,可许多美艳的宫女不得随行,她们哭泣着挽留皇帝。杨广因之题诗一首,云:“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并以诗赐宫娥。 在东都逗留了九个月后,杨广终于再次登上龙舟,沿着运河,向江都进发。可路上偏偏又有几个不识时务者以死谏君。 右武侯大将军赵才见四海土崩,恐成社稷之患,不忍坐看败亡,上书谏阻道:“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京师,以安百姓。臣虽愚敝,敢以死请。”杨广见表章,立即下令逮捕,打入大牢。 建节尉任宗,当廷极谏:“陛下如去江都,则天下非为陛下所有!”杨广大怒,令卫士乱杖打杀。 奉信郎崔民象,在建国门执血幡拦住杨广车驾死谏,白色布幡上血书十六个大字:“乘舆播迁,中原极荡。请还京师,以安兆庶。”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竟也如此不知死活!杨广命先解其颐,令其下颌骨错位口不能言,然后推出斩首。随后,杨广下严诏,有劝阻南下者,斩! 至汜水,又有一个奉信郎王爱仁上万言书,请圣驾还西京。杨广当众撕毁其万言上书,敕命斩首,继续前进。 至梁郡,秀才王洪、陈新、刘君与十几个老者祭玉皇,状告天子无道。真真是胆大如累卵!杨广勒令将这些人统统拿下,一律问斩!最后仍不解恨,命人将尸首剁碎了,拿去喂狗! 这样一路走,一路斩,杨广的耳根子终于渐渐清净了下来,他站在龙舟上,望着河畔的依依杨柳,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万分舒坦。 可谁知想,这竟是他的最后一次南巡了。 —————————————————————————————— 宇文述随驾到江都不久,竟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杨广不断派人探问病情,并打算亲自去看望,后被大臣苦劝乃止,遂遣司宫魏氏前往问候宇文述。 宇文述重病之际,心心念念想着的是家中那两个因罪被削职为民的儿子: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他请魏氏替他传言道:“化及臣之长子,早预籓邸,愿陛下哀怜之。”杨广闻后潸然泪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吾不忘也。” 当辛衣闻信快马赶到江都时,宇文述已经陷入弥留状态。可当他一听到辛衣的名字,却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面孔,宇文述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辛衣直直跪在他的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爷爷,我回来了。” 这位叱咤一生的老人,艰难地懦动着嘴唇,眼中慢慢淌出一行浑浊的泪水: “孩子,宇文家,就交给你了。” 辛衣慢慢跪在冰冷的地上,拼了命地点头。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大业十二年十月初六,宇文述去世,杨广为之罢朝,并赠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班剑四十人,辒京车,前后部鼓吹,谥曰恭。生前死后皆荣宠至此,这大隋的天下,除了宇文述外,再无二人。 不久,杨广下旨,重新起用戴罪在家的宇文化及兄弟,化及为右屯卫将军,智及为将作少监,并让化及袭父爵许国公。 宇文述,用自己的生命,重新换回了宇文家的权力。 宇文述出殡那天,辛衣一人待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直到扶风找到这里。 “师父。”辛衣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扶风不语,只将她那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拢在手心里,微阖的眼轻启,千尺深潭,纯净的墨色,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月光的明亮。 “你是在担心我吗?没关系的,你瞧,我可没有躲起来悄悄流泪。爷爷曾说过,我们宇文家的儿郎,有泪不轻弹,我又怎么会哭呢?”她眸中闪动的看不清是天空中细碎星光的印映,还是荡漾的水波划过的痕迹。 扶风的心忽然整个楸了起来,那深深刺入心底的,不知道是痛还是怜。 “辛衣……”他默然轻叹,抚上她的头。 “爷爷说,今后就把宇文家交到我手上了,要我好好守护他们。我,必须要坚强!要比以前更加坚强不可!”她慢慢在舌间重复着那个词,一遍遍,加重着份量,仿佛是自己在对自己许下承诺,套下枷锁。 “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她只是摇头:“师父,我不害怕危险,不害怕责任。我怕的是,为什么不管我们是怎么珍爱身边的人,怎样拼了命的要去保护他们,有一天,他们却还是会离我而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再也回不来了。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留住一切所想留住的东西?” 他的身躯微微一颤,唇边流露出一丝苦涩,“傻孩子,这世间的缘起缘灭,便是如此。有些事,结局早已经注定。有些人,不是我们想要留住便可以留住。哪怕是再强大的力量,再无上的权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的圆满。” “可是,”她的目光哀伤中带着倔强:“师父,我偏偏就是那个傻子,我可不管什么注定不注定,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只是想保护他们,我只是想看着他们好好的,我只是想……”语到末时,她喉间已然哽咽。 他默默她拥进自己怀中,那样紧,那样深。 “只要你想要,师父都给你,只要是你想要的……” 哪怕是这天下,我都会为你倾覆过来。 谁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谁说未来的轨道已经注定。 我,偏偏要一试。 —————————————————————————— 宇文述去世后,宇文家的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正轨。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重新回到朝廷政治权利的中心,甚至权焰更甚以往。 表面上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可谁都知道,那失去的,却是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到从前。 辛衣发现,经此一遭之后,爹爹变得更加沉默。即使是位列三班之首,倍受皇上重用也没有换得他半分欢颜,愈见浓烈的只有他眼中的寒冰与冷酷。这样的父亲,令她觉得那样陌生,甚至于有些恐惧。如果可以,她宁愿爹爹还是和从前那样,虽然严厉苛刻,却至少还会有喜怒,而不会象现在这样,冰冷的就象是一把利刃,再没了人的气息。 埋藏在那死寂下的,是一种烦乱不安的气氛。辛衣明白,爹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最终将影响宇文家全族的安危,进而影响到她的一生。 终于,要到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了吗? 辛衣不愿去想太多,只是拼命抑制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波澜,安静地待在府中,陪伴着将要临产的南阳。 南阳,大概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每当看着她甜蜜的笑着,一针针、一线线缝着那些小衣小鞋的模样,辛衣就禁不住感慨,大概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快乐的吧。小三叔,将南阳保护得那样好,好到让她看不见这世间的任何不幸。 出了夏不久,宇文士及从太原归来,带了一大堆的新奇玩意给南阳,直把她开心得不得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隔几个月就往太原跑的习惯,辛衣一直都很好奇,到底在太原有什么东西那样吸引着他的,连象南阳这样美丽的妻子也不能将他永远留在家中。 刚回来不久,宇文士及就派人把辛衣找来,笑着将一大叠书信塞到她手上,嚷道:“罗!接着!这些全是给你的!” “三叔,这些是什么?”辛衣皱着眉问道,有些手慌脚乱地接住那些东西。 宇文士及拍拍手,象是松了一口气,说道:“辛衣,你可不知道,有个小子一直在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快点将这些信带给你,就要我好看。现在好了,全给你!” 辛衣楞住了,抬头呆呆看着宇文士及的脸,不知该做何反应。 宇文士及晃着头大笑道:“你啊!你可知道,在太原,有一个人很挂念你。” 她心中一阵狂跳,有些别扭的别过头去,脸上明明装做不在意,神情却不大自在起来,“谁啊?” “还要逼着我说出他的名字吗?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他调侃道,“这段日子,我都快被那小子给烦死了,一天到晚尽找我问你的事情。” 第112章 “辛衣,你可喜欢他?”他凑近她,轻声笑道。 她的身体猛然象是僵住了,动也不能动,颊边却象是染上了胭脂,嫣红一片,急忙忙分辩道:“我……我才没有……” “别再狡辩了,三叔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从小就这样要强,”他拍拍她的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听三叔一句话,如果你真喜欢他,就去太原找他吧,就留在他身边,从此以后再不要回来了。” “三叔,你在说什么?”她惊得回过头来,看向宇文士及。 “辛衣,你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家族的重担不应该由你来承担。”宇文士及敛起眉,语气渐渐凝重起来:“宇文家有太多的不堪和野心,这么些年,我在一旁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天下,谁不想要。可是,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个。为了这唯一的胜利,你可知道,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三叔,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说道:“大隋气数将近,这皇位,迟早会为他人所得,我大哥觊觎这王位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辛衣,你真的想好了,要跟着我大哥,加入这场战争吗?” 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宇文士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怜惜:“你可知道,你这样的选择,会叫你和他再之间早无可能。这样,你也愿意吗?” 辛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脸色刹时变得煞白。 “我,没有选择……” “不,现在做选择,还来得及。”他凝视着她的眸,“辛衣,好好想想,不要让自己一辈子都后悔!” 她死死咬着唇,忽然抬起头说道:“三叔,你这样劝我,可是你自己呢?” “我?”宇文士及惊道。 “三叔,你选择的,是李家吗?”她静静的望着他,淡淡一句话,却掀起了万重波涛。 他惊讶地看着她,良久没有回答。 辛衣道:“你已经做出选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南阳?” “南阳?”这一语象是重重击在他心头,心里一直都在回避着的现实一时之间全都浮出了水面。 “她虽然是你的妻子,可也是大隋的公主。如果真的发生战事,你要她该怎样自处?三叔,你又要怎么去保护她?” “不,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一定会……”他急急的辩驳着。 “不,三叔,你做不到。”辛衣摇着头道,“我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 宇文士及闻言心中一震,满腔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出口。 不远处,忽然传来人声: “公主,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两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西南墙角的蔷薇花下,南阳定定地看着这方,手上原本抱着的花束落了一地。 宇文士及一惊,急急迎上前去,道:“南阳,你怎么出来了,仔细吹了冷风要着凉。”可南阳却象是没有瞧见他一般,理也不理,转过身去便走。可刚行得几步脚底一个虚浮,几乎摔倒在地,直吓得旁边的一干丫鬟花容失色,急忙赶来搀扶,却被她用力推开。 “都给我走开!不许碰本宫!” “南阳!南阳!”宇文士及几步抢上前去,一把将她娇怯怯的身躯揽在怀中。 “你……放开我!放开我!”南阳在他怀里用力挣扎着,眼睛里红红的。 “不!我不放!”他将她揽得越发紧,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宽慰道:“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别使性子了,好么?” “我不要你管!你走开!” 她抡起粉拳,一下下砸在他的胸膛,忽然浑身一震,接着抚着小腹,痉挛着,瘫倒在他怀中。 “南阳,你怎么了?”看着她那痛苦的表情,宇文士及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好痛,好痛……”南阳痛苦的呻吟着,用力地抓着他的手,额头上布满了层层细汗。 “不好了,公主……公主要生产了……”一旁的丫鬟见状惊呼了起来。 “快!快找稳婆来!”宇文士及一把将南阳抱起,急急朝后厢房跑去,整个园子的人也随之乱成了一团。 一阵混乱之后,南阳终于平安地产下了一个男婴。 看着那粉粉嫩嫩的小婴儿,辛衣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和宇文士及抢着抱那小家伙。宇文士及却那里舍得让她乱碰半分,最后将她赶出门去陪南阳,自己则抱了儿子喜颠颠地往内室去了。 辛衣刚一踏进房内,却楞住了。 眼前的那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吵闹,没有欢笑的女子,真的是南阳吗?只不过隔了几个时辰,以往那个娇憨可人的小公主竟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南阳听到声音,侧头看向辛衣,眼睛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悲哀:“辛衣,我父皇他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辛衣一怔,走上前去,替她拉紧被子,道:“你不要多想,会没事的。” 南阳只是摇头:“你们只是瞒我,什么也不对我说。其实,我又怎么会不明白。如今,天下大乱,大隋的气数,已经快要走到尽头。我……只是在骗自己。”原来,她都明白。只不过,她不愿面对。 “要是一切都可以不变,该有多好。”她轻叹着,“这样,我,你,昭哥哥,我们三个还能向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战争,没有纷乱,没有分离,你说,该有多好。” “南阳,别这样。”辛衣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怎样去宽慰她。 如果…… 大概,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吧。 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如果命运还可以选择。 只是,我真的,还可以选择吗? 能吗? 书房内,辛衣慢慢将那一封封书简打开来。 只见那信笺上一行行,一字字,写的都是她的名字。每一封,每一张,厚厚的,密密的,一叠叠,一声声,反复交叠着,挡也挡不住的,冲进她的眼帘。 “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辛衣……”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她将信笺捧在手上,指尖却象是被什么狠狠灼伤。贴在自己的胸口,胸腔里瞬间却燃起冲天的烈焰。她手足无措,只好用手覆上自己的双颊,任那信笺纷纷扬洒了满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明明不想再想起你,你的模样却不断地浮上心头。 为什么我的心会觉得痛。 为什么我要遇见你呢? 为什么…… “我要去太原。” “我想见他。” 当这两句话蓦然出现在她脑海,她仿佛自己都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怎么会? 良久,她拿开了覆在脸上的双手,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开双眼,看着屋外那方苍穹。 我想见他,我思念着他。 是的,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等闲不识佳人面 夜,墨玉似的天幕上点缀着细碎的星子,一轮皎洁的弯月遥挂天边,洒下一片如水的清辉。 月光下,万物都仿佛沉睡,只有一人一马仍在缓缓前行。 此时夜已深,路上早已经没有其他行人,相随的就只剩那落在青石板上的长长影子,和得得的马蹄声,反而更显出夜的寂静与森冷。 辛衣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渐渐模糊的城宅轮廓。银色的月光轻轻地铺满她的脸颊发梢,带出异常柔软的弧度。仿佛有那么一瞬,她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犹豫。但,那也只是一瞬。她终于还是扭过身,高高挥起了手上的马鞭。 马儿吃痛发出一声嘶叫,撒开四蹄,朝前飞奔起来。 正在疾行之中,忽见前方猛地窜出一条人影,横在路中间。马儿勒行不及,顿时受惊,前蹄腾跃而起,狂嘶不已,若非辛衣武艺了得,几乎便被当场抛下马去。 待她勒紧缰绳,稳住马儿,回身定睛望去,只见黑暗中,一个少年生生横阻在马前,绿宝石般的眸子跳动着焰焰怒火,脸色沉沉的,仿佛覆盖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 辛衣看着那张满是怒气的面孔,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早料到这小子一定会偷偷跟来,倒也不奇怪会在此看见他。只是,她从未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一直以来,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纯净得宛如草原上一碧如洗的天空。才知道,原来那天空也会有乌云密布的一天。 “为什么瞒着我一个人偷偷离开?”离昊死死地瞪着她,眼中烈焰熊熊,象是要把她的脸烧出个洞。 辛衣笑得有些心虚:“我只不过想一个人出门待几天,很快便会回来了。” 离昊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依旧黑着一张脸瞪着她,半分笑意也没有。 辛衣对这个执拗的小子大感头痛,只好以退为进,软语宽慰道:“好啦,好啦!我认错,没跟你说一声就走是我不好。” 离昊冷哼一声道:“你真要去太原?” 辛衣一愣,既而点点头。 “你要去太原找李世民吗?” “是找他,大概也是……找我自己吧。”辛衣本欲微笑,唇角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苦涩。 “什么?”离昊敛了眉,不解地望着她。 她不答反问道:“离昊,如果你的选择必然会留下遗憾,你还会去做吗?” “我吗?”离昊有些疑惑地低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可既然已经选择了,就不应该后悔,不是吗?” 第113章 “既然选择了,就不应该后悔。”她重复着这句话,笑了,抬起头,看着那满天的碎玉繁星,眸子里却有淡淡的烟云流过,“是啊,我原来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的我却好象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我真正想要什么,真正想握住的是什么,真正在乎的又是什么?我都看不清楚。” 辛衣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离昊,说道:“我不喜欢后悔,不喜欢重新选择,更不喜欢错误。所以,我要去弄个明白。待我理清了这些困惑,便会回来了。” “既然如此,我随你一道去!”虽然听不大明白她的话,离昊却下意识便捕捉到了重点,急声道:“我陪你去太原,陪你去找自己。我只陪在你身边,什么也不会妨碍你,真的!” 辛衣闻言又笑了,心中似有暖流淌过,一瞬间变得异常柔软,但却还是用力摇摇头,坚持道:“不,你留在这里。这一次,我想自己去。” “可是,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难道在你心里,我宇文辛衣就那么不可靠吗?”她故意板起脸,瞪着他。 “我……我可没有这样想。”他涨红了脸,跺足高声道。 “我明白,你担心我!”辛衣自马上俯下身,拍拍他的肩,笑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好不好?” 他看着她眼里的倔强,有些无可奈何,咬着牙道:“辛衣,你真是个很任性的家伙!” “那多谢你包容我的任性啦。” 她眨眨眼,抱拳一笑,手中鞭儿一扬,马儿应声扬蹄而起。 “我很快会回来的!” 伴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笑声,一人一马很快便隐匿于夜色之中,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踪影。 天空,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落叶满地。 离昊忽然转过身,冲着西南角大声说道:“为什么不留住她?你就这样眼看着她离开,而无动于衷吗?” 浓浓夜雾中,那抹玄色的身影,定定地立在杨树下,不知道已经多久,久到仿佛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夜凉如水,一阵阵劲风卷起他的玄衣翻飞,远远望去,就如同一片红艳花中一羽墨色的蝶。 他缓缓地抬眼,凝眸,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琉璃般的瞳仁里,有一种叫人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她若真要走,又有谁能拦得住?随她去罢。此事不了,她是不会安心的。” 离昊冷哼一声,道:“你就不怕她从此再不回来?” “如真如此,那也是她的选择。”良久,扶风淡淡开口,目光里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说不出的寂寥。 “你……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可救药!气死我了!”离昊闻言一脸的抓狂,怒道:“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她,到那一天,你可别后悔!” “失去?”他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可我早已经失去她了……早已经……” 离昊闻言,楞在了当儿,半响方道:“难道,你们要一直这样彼此折磨下去,我可看不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 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切便可以回到从前。也许,一切的错误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也许…… 扶风转过头,眼中微存的暖意刹那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冷,凛冽的寒。 “记住!不要再心软,一待时机成熟,你必须将之除去!否则,前功尽弃!” “难道,非得如此吗。杀了他,辛衣会难过。我不想,她难过。” “为了她,你必须如此做!” 为了她,只要是为了她……什么都可以…… —————————————————————————————— 出了江都郡,辛衣一路向北行去。 抛下了江南的依依垂柳,粼粼波光,一路上,繁华渐散,扑面而来的,是战争与死亡的气息。从南到北,荒原上到处都是成群的逃难者,他们个个瘦骨嶙峋,相互扶携,艰难地而茫然地向前挪动着,饱经战乱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哀伤。乡村田野,城市宫阙,无不满目创痍,到处都是饿殍露野的枯骨。 各地兵匪之乱,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以为经过了战争的洗礼,见惯了死亡与屠杀,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冷酷,可到现在辛衣才明白,她往日的世界,还是太过美好。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人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知道那些失去所有的人,还能在这乱世苟延残喘着艰难活下去。死亡,也许太容易。活着,却是那样的奢望。 可除了一些廉价无用的同情,她又可以给予他们什么呢?接济难民,施舍钱粮……无非只是杯水车薪,无源之火,即使今日暂得温饱,明日呢?后日呢?在这飘零的乱世中,人的性命竟是连狗蝇虫豸也不如,又如何论什么将来,论什么幸福。 “师父,史书上如此多的君王因民乱而失帝位,我却不明白,这百姓之苦真有这样难解吗?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叫百姓受苦的。” “治国之道,需大智也,芸芸众生中唯有上位之智者方可解天下之悬难。辛衣,以你之力,或许能救得了一个两个,却又怎么能救得了天下人。要让天下人不再受苦,你必须自己先站在最高处。” 往昔听师父论史,当时她年少气盛,多有争辩,从来都觉得这天下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可事到眼前方才明白。现实,往往要比人想象的更加残酷。 我救得了一个,却又如何救得了天下人? 难道非要站在最高处,亲手握着那冷冰冰的权力,才能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留住那些自己想要的。难道,非得如此么? “自古兴亡战乱,最苦的莫过于黎民百姓。要想解除百姓的苦难,那么就必须首先结束眼下这纷乱的局面……天下无道,需以能者居之,四海升平,指日可待。” 耳边,不由地又响起了那个少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还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宛如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无形中透出咄咄气势。那般自信,那般张狂。 或许,对于权力,她永远都是那样被动。而他,却从来都是主动而积极的。 所以,他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流露出野心,可以那样开怀畅谈自己的抱负志向,才会站在高处那样凝视着茫茫大地……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一个天生适合于权力的男子,一个叫人无法忽视的对手,一个令人胆寒的敌人。这一点,从很早开始,她就明白了。 可也是这样一个男子,蛮横而霸道地闯进她心里。他会在月下与她把酒交心,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看流萤夜光,会用那样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她,对着她微笑。她忘不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得好象天上的星辰,他怀抱着她时臂膀是那样温暖,而他缱绻而缠绵的吻和一遍遍书写着的思念就象带着甘露的毒药,侵蚀着她的神经与理智,明明知道靠近他的后果是那样危险,却依然甘之如饴。 为了这样的一个男子,就这样抛下一切,千里迢迢奔向太原,这是不是她有生以来做过最疯狂、最傻的一件事情? ———————————————————————————————— 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已近深秋,天气渐渐变得肃杀起来,晚秋的风虽不大,但却很容易让人产生干渴之意。这日,辛衣刚行了几里路,便觉喉干唇躁,眼见得路边一角有处茶棚,便当即决定下马歇息片刻。 茶棚不大,只有两张四方旧木桌,几条长板凳,十几个衣裳褴褛的汉子正围坐着一处大声谈笑,那嗓门,方圆几里都可以听闻到。 辛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马儿系在路旁的榆树下,迈步走进了茶棚。棚内的汉子乍见她入棚,都不约而同地静下来,齐齐转眼看向她,眼中尽是异样之色。 “这位小哥可是要喝茶,里面坐吧。”买茶的老汉满脸堆笑,赶紧上前招呼。 辛衣道:“不必,给我一壶茶,我坐树下便好。” 棚内坐着的那几个汉子中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啧啧赞道:“老子今日算是开眼了,居然见着这样一个俊美风流的少年郎。” “怎么着,看上人家了?”有人哄笑着接道。 “黑脸四,你就别做梦了,你没见人家看不上咱,宁愿坐在外头晒日头,也不愿意和你挤一个凳头。” “看他长得如此标志,我看,莫不是哪家小姐扮的吧?” “长成这样要真的男的,爷爷我也认了!” “奶奶的,你算那根葱,老子还没说话呢!” 众汉子一通哄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辛衣,口中不断污言秽语,尽说些不堪入耳之言。 辛衣一路上这样的人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当下也不做理会,向店家要了茶水,自顾坐到茶棚外的大榆树下拿出自带的干粮吃将起来。 “喂,小哥儿,外头日头大,仔细晒黑了你娇嫩的脸蛋,哥哥心疼啊!” “小哥儿,哥哥这里有位,过来啊!” “滚你娘的,那不是你的大腿吗,哈哈哈哈……” 辛衣英眉轻挑,伸手从马背上取下弯弓,拿在手中对着太阳半眯着眼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多日不用,看来要生锈了,今日要不要去射点什么禽兽狗豸,沾点血光润滑润滑。” 此言一出,周围的哄笑声顿时小了下去,明眼人一看那张弓便已经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哪里还有人敢再去挑衅。 第114章 有时候,适当的炫耀武力,也是一种快速解决宵小的好办法。 辛衣唇角一扬,顺手又把弓挂了回去,继续埋头去享用她的午饭。 这时,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小马车缓缓驶近茶棚,驾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来,急冲冲地对买茶老汉道:“店家,烦给我带十个馒头,切两斤熟牛肉带走。” 那声音,如娇莺翠鹂,好生动听,茶棚里外的人闻声,都不由地都转眼看来。只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眸子顾盼神飞,脸上和衣服上虽满是灰尘,却遮不住这个身子原本的容色,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辛衣只远远打量了他几眼便已经断定,这个“少年”同自己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老汉苦笑着答道:“小兄弟,现在这年头,哪里还有馒头牛肉可买,我这里只有茶水。” 那少女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神色:“又没有,那……敢问要到何处才能买到干粮?” “往东边一直走,再过十几里地,就是双桥镇了,不过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这里的夜路可不好走啊,前几天有个外地的客商就……” “多谢了!”那少女不待他说完,便急着跃上马车,想要驾车上路。 “小哥儿,想吃牛肉,哥哥我请你啊!”茶棚内的一个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碟卤牛肉,懒洋洋走到马车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一怔,既而答道:“不必了,我们急着赶路!” “哎!别走这么急嘛,哥哥这里有吃有喝,大家不如坐下来,交个朋友如何?”那汉子色眯眯地瞅着那少女的身子,越说越靠了过去,最后竟是一把抓住缰绳,不让马儿行动。 少女握紧马鞭,眼中闪过一缕怒色,道:“我说我们要赶路,你听不见吗?” “哟!原来还是个吃了豹子蹄的,辣着呢!”棚内的众大汉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拦路的汉子嘻嘻一笑,道:“哈哈,难道你还想动手不成?” “这小蹄子辣成这样,不好惹啊!” “老子就好这一口,哈哈,越辣老子越喜欢!” 想来这些人也已经看出这少年是女子改扮的,心存了轻薄之意,却那里将她的话放在眼里,言语反而更加粗俗放肆起来,更有甚者,竟想上前动手动脚,直把那驾车的少女气得浑身颤抖,当下马鞭一挥,大声喝道: “都给我滚开!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红拂,不要生事,赶路要紧。”马车内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清润如水,温婉如风,在这炎热的秋日,就如一道清清的柔风刮过,令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姐姐不用担心,几个小毛贼而已,我这就打发了,马上上路!”那个被唤做红拂的少女狠狠瞪着那些汉子,大声说道。 “小的已经这般够味,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 “奶奶的,听声音就这样消魂,老子倒要看看,这帘子后面是怎样一个美人儿!” 几个汉子卷起袖子,奸笑着围上前来,便要动手。 买茶的老头吓得放下茶壶,急忙上前劝阻:“各位爷们,不要……” “滚开一边去!”几个汉子一把推开老头,冲向少女就朝她当胸抓去。 红拂却哪里容他们近身,手起鞭落,快逾电光石火,重重击在一个汉子抓来的手腕上。“啪”地一响,那人的腕骨已碎,痛得惨叫一声,踉跄冲跌开去。辛衣见她出招干脆利落,显然武艺不弱,原本还想插上一脚的想法顿时消失,只懒懒靠在树角,看起戏来。 只见红拂轻身跃下马车,旋身飞起一脚,将买茶老头放下的大茶壶踢起,飞向前方,整壶滚烫的热开水泼洒而出,烫得几名汉子鸡飞狗跳。 这一来,顿时激怒了所有的汉子,叫骂声中,茶棚里十多个汉子全都站了起来,动作整齐一致,虎虎生风,毫不拖泥带水,纷纷出手齐向她扑来,显然这般人都是会家子,而非寻常的粗俗乡人。 红拂冷哼一声,一鞭在手,犹胜快刀利剑,逼得几名汉子手忙脚乱,非但近不了她的身,反被打得落花流水。一名中年壮汉眼看情势不妙,他首先犯难,抽出腰间短匕,掩近少女身后,出其不意地扑上去就是一刀,直向背心猛刺。红拂连头都未回,反手挥鞭,分毫不差地将短匕击落。紧接着一个回旋飞踢,把那偷袭的中年壮汉踹出几步之外,倒在地里爬不起来。 其他几人也亮出了家伙,几乎是同时攻到。红拂从容不迫,挥鞭潇洒自如,连抽带打,轻轻松松便使几个汉子全挂了彩,无一幸免。 辛衣见其他几个汉子趁那少女被缠住,已经悄悄从另一边接近马车,暗叫一声不好,想这红拂虽然武艺高强,但是江湖经验尚浅,一着不甚,便已经中了这些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转念间,那些人却已经跳上马车,伸手一把掀开了马车门幕,定眼看去,却都呆傻在了一处。 只见马车内露出了一张女子的面孔,只见那肌肤似雪,眉目如画,素衣乌发萦绕间,是一张如梅如菊的容颜,隐隐透着清雅之质,俨然一个禀山岳灵晖的佳人。在这战乱频频的荒乡野岭,竟能逢上这般的人物,又怎能不叫人惊诧。 那女子淡淡一眼朝外扫去,一双清丽的瞳子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有无声的威严散发出来,不知怎得,竟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汉子们心头一震,几乎忘却现下的大事。 辛衣见这女子陷入险境,却依然从容不迫,神情自得,不由得暗暗称奇。 “臭蹄子!快住手!不然我就杀了这女人!”一个汉子定了定神,咬着牙,将短刀抵在那女子的颈上,朝着对面大声喝道。 红拂见女子落入他们之手,不由得又急又慌,连起几鞭,叫周围的人退后几步,转过身喝道:“快放开我姐姐,你们若胆敢伤我姐姐半分,我绝饶不了你们!” “小蹄子,死到临头还嘴硬!”众汉子怒吼着,又攻了上去,红拂此时心念已乱,焦灼万分,恨不得冲上来将女子救出,手上招式顿时凌乱起来,差点吃了大亏。 “红拂,莫乱!姐姐没事。”那被困的女子视颈边明晃晃的匕首如无物,神情自在,毫无慌张,反而宽慰起那红拂来。 “闭嘴!”手持匕首那汉子闻言,将手一送,抵紧她的脖子,怒喝一声,“快点叫那小蹄子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你!” 红拂已经退到一旁,微微轻喘着,又惊又怒,手中握着的马鞭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握紧。 那女子秋水双剪扫过众人,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丽如春花,灿若朝霞,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你……你笑什么!”旁边那汉子心一跳,手跟着一抖,连忙大声喝道。 “我笑你们好生了得!” “啊?”汉子莫名其妙地看她。 女子盈盈笑道:“眼下天下大乱,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所谓乱世出英雄,此时正是堂堂七尺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可笑你们却苟且于此,以欺负弱女子为乐,当真叫人钦佩。” 此言一出,众汉子都变了脸色。 “臭娘们,你懂得什么,少跟老子废话,快点交出你们身上的财物,老子幸许还可以留给你一条活路,把你们卖到妓院了事。” 说话间,辛衣却已经瞄见那女子手上的小动作,原来,她趁着大笑分散了众贼人的注意,已悄悄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拿了出来。这个女子,倒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好罢!我就助你一把!” 意念转间,顺手从地上抓起一颗小石子,弹指运力于指间。 只听“嗖”的一声,石子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那挟持女子的大汉的肩井穴,那汉子顿时应声而倒。旁边的两人吃了一惊,正待上前,忽然听得耳边嗖嗖风响,只觉一阵巨痛传来,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倒在了地上。 说到迟,那时快,那女子瞬间已经脱离了险境,身一躬,以利刃相护,隐入了马车内。红拂虽也吃了一惊,但却反应得异常迅速,不待其他汉子回过神来,便已经手起鞭落,攻了上去。此时她行动再无顾忌,出招更是一招狠过一招,只把那些贼人打得是落花流水,惨叫声声,再也爬不起来,要不是那年长的女子及时阻止,看来她非得将他们活活打死不可。 “哼!要不是我姐姐心肠好,要我饶了你们,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红拂收起鞭子,仍不解气地一脚踢向地上某人,惹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好了,红拂,再打下去,他们可就没命了!你这个火暴脾气啊,还真得改改。”女子携了红拂的手,登上马车。 临行前,她忽然转身冲着辛衣的方向,贡身施礼,柔声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辛衣淡淡一笑,将头上的斗笠往下一按,隐住大半面孔,也并不答话,心中却暗暗一跳。这女子,竟然在那样混乱的间隙,窥见了自己的出手。 红拂有些疑惑地看了辛衣一眼,虽然还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也仍随着那女子向这方抱拳一送,道声多谢,挥鞭起车,卷尘而去。 ————————————————————————————————----------------- 那日的事情,对于辛衣来说,原本只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小插曲,却不想,自己还会再次遇见那一对姐妹。 第115章 这次,是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辛衣刚进门,只一眼就看见了她们。 只见那红拂一直在唧唧喳喳不停地说着什么,那年长些的女子则只是微笑,话不多,可那举手投足间无意散发出来的幽雅与贵气却总是能引人注目。 辛衣在客栈里找个角落坐下,斜眼一瞥周围,果不其然,触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知道这两姐妹又引来了不少“麻烦”,心中暗叹一声,自己是不是也太凑巧了,什么事都能赶上。 那一晚,辛衣出手打发了两拨小贼,觉都没有睡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床,眼眶都是青的。那两姐妹倒好,一大早就精神熠熠的坐在那里吃早餐,谈笑嫣然,全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凶险。 基于此,辛衣决定早点离开此地,免得再生什么事端。可等到行了一天的路,晚上投宿打尖的时候,她竟然再次与她们相遇,这才知道,彼此竟是同路。 这两姐妹一个活泼明媚,一个沉静端庄,外表太过于引人注目,偏偏又驾着一辆马车,不象贫困人家,以至于一路上都不断招来觊觎行凶的盗贼,纵使红拂武艺高强,另外那女子聪颖过人,但缺在没有任何江湖经验,有时仍不免吃亏。辛衣这次出门本待低调行事,少惹麻烦,可偏偏事与愿违,总是能与“麻烦”一头撞上,想躲也躲不了,路见不平,少不了出手相助,多次替她们化险为夷。 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几人渐渐行到了太原境内。 与沿途所见同湖北、秦岭千里饿殍的景象截然不同,太原境内道路上商旅接踵,农舍间鸡犬相闻,丝毫看不出屡经战乱的模样。辛衣忍不住再次感叹,李渊治理地方之能力超群,确实叫人不可小觑,若此人与宇文家为敌,恐怕会是一大劲敌。 不日,辛衣抵达了太原北边的马邑郡,再往前行不多远,便可以到达太原城。此时天色已晚,不便赶路,便寻了一处客栈安置下来。待到下楼吃饭时,她毫不意外地再次见到那两姐妹。见辛衣下楼来,红拂冲她笑着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却多了一份轻松,想是已经快到太原,再不用时刻警惕着贼人的侵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人间竟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吃饭打尖都是选在一处。只是,她们并不交谈,只是偶尔眼神交汇时,投之以笑容,就仿佛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亲切而自然。 辛衣照例选了一张偏僻角落的桌子,点了酒菜,慢慢吃着。眼见窗外天色渐暗,月牙儿冉冉东升,皎洁的月色落了满地,清风摇曳着树梢,发出幽幽暗香,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心弦,也随着慢慢放松起来。 正在怡然自得间,无意间听到东首方一桌人的窃窃私语,不期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闯入耳中,辛衣顿时神色一变,停筷凝神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可听说,唐公李大人给皇上降罪下狱,还说要不日问斩!” “啊,李大人可是个好官啊,这、这可不要冤了好人啊。” 说话的长者摇头道:“这年头,被冤的好人难道还少吗?我听说是有人控告唐公和王太守叛国投敌,投奔了东突厥。圣上大怒,下旨将唐公拘押起来送往江都处置,并且就地处斩王太守。” 此时,另一桌那姐妹两也停下了筷著,回头望过这边,显然也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刻眉宇间尽是惊讶之色。红拂待要起身询问,却被另外那女子按住手臂,摇了摇头。 “李大人怎么可能会与突厥勾结,这定然是有小人陷害!” “明眼人谁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目前太原马邑两地官员都拒不奉诏,正商量着联名上书保两位大人,主要是圣上身边……唉!你看看,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唐公李大人?太原留守李渊、世民的爹爹? 他竟然被皇上降罪下狱,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朝廷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辛衣一时又惊又疑,心头顿时焦躁起来,再也无心进食,直想着要不要连夜行马,赶到太原城去,正在转念间,忽然听得客栈的门给人一把推开,几个人急步走了进来。 “嫂嫂,红拂,你们终于到了,要是再看不见你们,我可要冲到大兴去接你们去。” 只见一个女子大笑着奔向那姐妹两,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辛衣所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那女子的脸,可只一眼望去,她却呆住了。那眉目,那神态,象极了……一个人。 “你这丫头,胡喊些什么呢。我……我还没有……”年长那女子闻言顿时素颜生晕,两颊像要烧起来一般,艳如红霞。 “嫂嫂还害羞不成,马上便要嫁到我们李家了,不叫嫂嫂叫什么,早晚要习惯这个称呼,不如早听我多喊几声。”那女子笑得欢畅,双眸顾盼流连间,光彩照人,摄人心魄。那眸子,渐渐与另一个人的重合在一起,变化成了他的眼睛。辛衣越看越惊,几乎站起身来,却身子一动,便又接触到了另一道视线,心头猛的一跳,急忙将头偏下。 长孙无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长孙无忌初见她也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笑着对那几个女子说道:“无垢,秋亦,这里人多,我们上楼慢慢再说。” 辛衣耳听得她们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心中一时烦乱,不知道应该马上离开,还是留下,左思右想之际,还是决定连夜动身,免得再被熟人撞见,惹出无端是非。 当下心意已定,辛衣回房收拾行李,到柜台结了帐,牵了马儿,便要上路,谁知道刚跨出门,便听见声后有人急声叫唤道: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请留步!” “公子请留步!” 辛衣转过头,却看见那位和长孙无忌一起来的女子急急从客栈里追了出来。 “姑娘唤在下有事吗?”辛衣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明知道不是那人,还是忍不住一动,有止不住的亲切之意涌上心头。 只见那女子抱拳一举,冲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正容说道:“这位公子,多谢你一路照顾我家嫂嫂和红拂。” “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辛衣不卑不亢,拱手还礼道。 那女子笑道:“不瞒公子,我是太原李家的人,名叫李秋亦。不知道公子可愿意随我们到舍下小住几日,家父和我的几位兄长一向喜欢结交天下侠士,见了公子这般的人品,一定欢喜。” 李秋亦?世民的妹妹? 原来如此,难怪会这样相像。 要是自己就这样随着他的妹妹去见他,会不会将他吓一跳呢?想到这,辛衣心里偷偷地笑了。 辛衣摇首笑道:“多谢李姑娘的好意,但我一个乡野莽夫,自己一人在外漂泊惯了,不懂得礼节,最怕与生人打交道,不便叨扰贵府。” 李秋亦见她拒绝,也并不强人所难,眉宇间闪过一道憾色,脸上却依然笑道:“既然公子不愿,我也不便勉强。只望公子他日若到太原,能让秋亦一尽地主之谊!” “好!”辛衣点头。 “公子!”她刚要上马,却听李秋亦又唤道:“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公子。” 辛衣微微一犹豫,说道:“在下姓宇,单名一个文字。” “原来是宇公子!那我们后会有期!”李秋亦眼睛一亮,抱拳相送。 “后会有期!” 月光下,辛衣跃马回身,揽眉轻笑,竟是说不出的俊爽英姿。 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世民推开窗扉,抬眼望向那窗外一方墨色的苍穹。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少年疏朗英挺的眉宇间拢着厚厚的阴云,散也散不开的凝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转身,下一瞬,却已经与那双眼睛对上,再也无法动弹。 那双眼睛里,有最晴朗壮艳的天空的颜色,纯净得不含半分杂质,却偏偏又张扬得无法无天,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生生插进他的心里。 “上好的竹叶青,喝不喝?” 玉手轻扬间,一个酒坛已经顺势飞到他怀里。星光下,她的唇角微微上翘,笑容灿若明星。 “辛衣?”他呆呆看着她,唤出她的名字。 她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还待说些什么,却已经被他整个拥入怀中,那样用力,那样强势,仿佛想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不放开。 —————————————————————————————— 直到他们两并肩坐在月光下,抱着酒坛喝酒时,李世民仍是定定看着辛衣的侧脸,连动也不敢乱动,仿佛面前的人儿只是一个触即碎的幻影,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端的是虚无飘渺,叫人握不住半分实感。 “你看够了没有?”辛衣瞪他一眼,唇角紧绷,眼底却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笑意。 他也笑了,笑得那样开怀,说道:“不够!” 说话间,他整个身子干脆凑上前去,一手捧起她的脸,沿着那熟悉的轮廓温柔而细致地摩挲着,唇角却钩起坏坏的笑:“怎么也看不够,除非你留在我身边叫我看一辈子。” 辛衣被他那无赖模样被惹恼了,想也没想,抬起脚便是一脚飞过去。李世民嘴里故意大呼小叫,身体不经意间却早已经避开了她的袭击,顺势将她整个人揽进了臂膀。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找我。辛衣,我好欢喜,好欢喜……” 他温热的唇轻轻贴在她的面颊,声音异常低沉暗哑,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柔情,又带着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轻微颤抖。 第116章 辛衣身子一震,心头名就软了下去,任他拥紧了自己,没有再挣扎。 一时,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满庭里酒香、花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整个天际。 那一刻,周遭所有喧嚣都仿佛消失殆尽,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和血液在脉搏里汩汩流淌的声音,交织着,碰撞着,缠绕着,逐渐融为一体。 叫人忘了此生是谁,此身又在何处…… “你这家伙,从来都没有叫我省心过,总是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良久,他轻轻抚摩着她的鬓发,话里明明有责备,脸上却流露出近乎于宠溺的温柔。 “我高兴,你奈我何?”辛衣轻哼一声,眉宇间依旧挂满了平素的骄狂不羁,可在这旖旎的月光下,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小女儿的娇嗔柔语,缠绵悱恻。 李世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娇俏的模样,只觉得心头一荡,连魂魄都飘飘摇摇不知所踪。 他贴近她耳际,轻叹一声,道:“我怎能奈何名震天下的宇文将军?我最多能奈何我那千里寻夫的媳妇儿,想着怎么欺负她一辈子。” 此言一出,辛衣顿时脸上象火一样的烫了起来,连忙用力将他推开,坐得离他稍稍远了些,体内剧烈的心跳才渐渐缓下来。 “你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他只是看着她笑,却不言语。她仍气恼着,斜眼瞥他一眼,却不觉怔住了。他的笑容里此时不知为何竟搀杂着无言的苦涩,如同乌云遮住了骄阳,雾霭湮没了星辰。他,在烦恼着什么? “我听说,你爹爹出事了?”辛衣转头问道,他是为了这件事而忧心吗。 李世民轻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原来你也知道了,可这事说来也奇怪,皇上下旨将我爹下狱,可过了不久,却又来一旨,说是无罪释放。” 辛衣一怔,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 李世民笑容里闪过一丝冷意,道:“这次皇上兴狱的理由,表面上是有人诬告我爹私通、叛逃突厥,但实际上却是大有文章。” 辛衣挑起眉,望向他:“怎么说?” “你这些日子不在朝中,所以还不知道张须陀将军奉旨讨伐瓦岗寨之事吧。”说到当今局势,李世民的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辛衣猛然一惊:“什么?张将军与瓦岗寨交手?战况如何?” “败了。”李世民缓缓摇摇头,道:“山东隋军全军覆没,张将军战死沙场。” 战死沙场,听着那四个字从他唇间慢慢吐出,辛衣只觉得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缺口,有种无可抑制的哀伤自内而出,四处流窜,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闸口。不自觉地,她双拳紧紧握在了一起,那样用力,直到指节隐隐透白。 她还记得,那年大家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还记得那个威名震天下的老将军,以一已之力,孤独地支撑着大厦将倾的隋朝。如今,连他也已经不在了。 大隋的柱石之臣已亡,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已经快走到尽头? 辛衣不由一阵黯然,只听李世民继续说道: “李密设下计谋,与翟让分兵合击,一战击杀张须陀。张将军手下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等名将纷纷归降李密,瓦岗寨趁胜一举拿下荥阳城,并派精兵西进,攻克洛口仓,如今瓦岗寨的势力已是愈见强盛,再非寻常草寇可相匹敌。” “罗士信和秦琼都已经归降了李密?”辛衣听到这两个名字惊得几乎要跳起身来,却被李世民伸过手来,轻轻按住肩头,宽慰道: “他们起码都还活着,你无须担心。只要人还在,迟早都还有相见的时候。” 罗士信,那个那个被她一手带出来的骁勇少年已经被瓦岗寨所降,想到此辛衣一时心里纷乱如麻,微微定了定神,转头问道:“你说的这些和你父亲被囚一事有何干系?” 李世民讥讽一笑,道:“因为李密姓李,而我爹,刚好也姓李。” “姓李?” “你可还记得那首‘桃李子’的歌谣?” 辛衣敛眉细想,终于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民间纷纷传言此歌谣寓指“李氏将兴”,如今李密得势,瓦岗寨大破隋军,这歌谣定然已经传入了杨广耳中,这位多疑的帝王,开始害怕了。 李世民说道:“‘李氏当有天下’的谣言由来以久,早在文帝杨坚在位时,他有一天梦到洪水淹没都城,万物无踪,唯有一棵李树昂然挺立在大水中不倒,为了对付这个不祥的噩梦,文帝特命大臣在关中地势高耸不怕水淹的地方,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作为首都,这便是大兴城的由来。” 辛衣也曾听爷爷说起过这事,当下默然点头。 只听李世民继续道:“从那以后,文帝也对姓李名字又带“水”旁的大臣特别猜忌。当年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因为家族强盛,他侄子又小名‘洪儿’,竟被全家抄斩。如今这‘桃李子’的歌谣,又触动了杨家皇帝的敏感神经,正好这时诬告我爹叛逃突厥的奏章也到了,可想而知,杨广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辛衣默然片刻,说道:“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赶尽杀绝,不是吗?” “哼!这一次,只不过是一个警告,他早晚会动手。不过,我绝不会容许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清冽月色,映着李世民年轻英俊的脸上豪气勃发,充满着自信与骄傲,那气势,就宛如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的蛟龙,森然搏人。 “你准备如何做?” “这一次的事情,使得爹爹下定了一个决心。而我,会辅助他达成心愿。” 辛衣抬首,怔怔地望着他,眸中的光芒却渐渐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李世民转过头,忽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辛衣,留在我身边,不要再回江都了,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身体却颤抖了起来。 李世民手上用劲,硬是迫得她仰脸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带着浓浓的诚恳之色,“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当辛衣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两个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乱。除了轻微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罩在其中,无孔不入。 “我有我的立场,你别逼我,让我想想……”辛衣有些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答道。 “好,我等你。辛衣,我等着你。” 他挑起她的下巴,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眨眼间,他的唇却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动作并不很快,然而却异常强硬而坚决,让人完全无法避开。这个吻,并不激烈但是灼热,唇间的温度令人微微晕眩,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热烫。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迷蒙中,她猛地睁开了眼,还未说话,却又被他的唇轻轻吻上,宛如魔咒的话音在耳畔反复萦绕: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 第二日,辛衣便住进了李世民为她安排的别院。 辛衣本欲住在客栈,无奈李世民怎样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死活都要她搬进别院,美其名曰好照顾她。 谁要他照顾来! 辛衣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但却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住进了别院里。 那是一个静雅致的院子,远离了喧闹的集市和人群,周围有丛丛翠竹,潺潺流水,遍植香草,香沁入心脾。辛衣来的时候很勉强,但一住进来,便很快喜欢上了这里。 这个地方,很有些像扶风的住所,生活在其中,仿佛连时间也会随之静止,流动的,只有那碧波青溪和习习微风。 而辛衣多日里奔波疲劳的身躯,也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仿佛可以卸掉肩头所有的重担,坐看云起云灭,细数闲庭落花。 白日里,她坐在池塘边,握一卷书,砌一壶新茶,便能消磨上一天。间或抬头的时候,总能看见白云的影子在水中飘动,嬉戏的鱼儿在云里穿行,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到黄昏,李世民便会来别院找她。来的时候,他总会抱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与她月下畅饮,对酒高歌,尽兴时就此醉卧于花丛中,一梦不知江山。闲暇时,两人总喜欢拿着一副棋子对舆,方寸间也能指点江山。不是你杀得我片甲不留,便是我打得你溃败成军,你来我往,生死交锋,迷恋的,是那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与喜悦。 最多的时候,他总喜欢逗她。一次次,看着她脸上露出窘迫的红晕,看着她在他怀里显出女孩家的娇羞,或许是他最乐此不疲的游戏。 “辛衣,你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好不好?” “不要!”她别过脸,死都不肯。 “就一次,我再看一次,好不好?”他缠着她的时候,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种孩子气的固执。 她被他缠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再穿了一次女儿装。 第117章 不料竟是退之毫厘,失之千里。 自从他看了她穿女装的模样后,再也不愿意叫她换回男装。不仅如此,还自作主张把她所有的男装统统扔掉,重新买回来一大堆精致漂亮的女红装,兴致勃勃地捧到她面前。 “辛衣,你不知道,你换上女装的模样,有多美。所以,每天都穿给我看,好不好?” 当他那双温柔深邃的眸子看着她,低声哀求,辛衣身上不知道那根筋不对劲,居然脑子一蒙,又被他得逞。 这个家伙,与他相处的越久,就越来越显露出其恶劣的本质。 辛衣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这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李世民,根本就是一只可恶的臭狐狸。 偶尔,他也会有正经的时候。只不过,这时的他,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哀伤,仿佛心底总有些情绪无法理清,总有些郁结无法缓解。自从这次与他重逢开始,辛衣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这样异样。每次当她想继续探究,却总是被他揽在怀中,轻声说道:“辛衣,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好。”她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那一声声心跳,简单地答道。 真的可以就这样守着彼此,过完每一天吗? 只要他在身边,她似乎都已经开始学会忘记以往,回避未来,只贪恋着眼前的温存与幸福。 他,也是一样吗? 或许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所欲太多,反而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一连着几天,李世民都没有到别院来,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辛衣忽然觉得,那空荡荡的庭院里,空气太过窒息。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太大,也太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开始觉得寂寞了呢? 或许,在这院子里住得越久,她的心已经开始迷失方向。 就像许多个夜晚,一梦醒来,常常不知道身在何方。 或许,习惯了以往的驰骋疆场,习惯了朝廷的权谋争斗,习惯了家中的冰冷无情,眼前的这些属于寻常人的幸福的宁静,与她而言,太过奢侈。 她不习惯脱下戎装穿上这些凌罗绸缎,不习惯那双拿惯了刀剑弩弓的手握着这花枝金钗,不习惯收起双翅停息在这片狭小的庭院。 而当她真的完全适应了这所有的一切,她可还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鱼与熊掌之间,原来真的不可兼得。 有得到,便会有失去,世间何曾有过双全法。 就算她是宇文辛衣,又怎样能够例外。 可明明想着不去在意,往往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当辛衣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时,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别院的大门。 她自打来了太原,平日里还从未踏出过这院子,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无人看守的空宅,可谁想知还未出门,她便已经被一群人挡在了门口。 “敢问姑娘要去哪里?”那几个一脸谦卑的下人,神情毕恭毕敬,却没有一点要让路的样子,反而将身拦在她前方,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辛衣眉头一皱,道:“我到附近随意走走。” “请姑娘留步,现下主人还未归来,我们还需请示主人,才能让姑娘出门。” “你们敢拦我?”辛衣轻挑蛾眉,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姑娘请勿怪罪,是主人吩咐奴才们看护好这个院子,保护姑娘安全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甚,恐怕主人会怪罪。” 辛衣冷哼一声道:“我的安全,无须你们操心。你们主人如果怪罪,自有我一人承担,给我让开!”她理也不理面前的人,继续朝往走去,众人纷纷跪在地上,抱拳道: “姑娘,请留步。” “你们当真不让开?”她冷冷目光扫过他们的脸,面色一沉。 “请姑娘回府!”那些下人不仅不起身,态度反而愈加强硬。 辛衣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意动掌起,眨眼间已经出手,只三两下,便将那几个碍事的家伙全部打昏在地,抖抖衣襟,冷哼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昂首走了出去。 李世民,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就凭这几个喽罗,也想阻我?” 辛衣的心,忽然有些冷,也有些痛。 出了别院,她却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附近的小河边,发了一天的呆。待到月上柳稍,才迟迟归去。 李世民却早已经坐在石亭旁等她,见她回来,抬起头笑道:“你回来了。”眼中的惊喜与倦怠,一闪而过。 辛衣自顾走进屋去,也不理他。 李世民却一直跟在她身后,也走进了屋子。 “还在生气吗?” 她拿起茶壶倒茶,还是不理他。 却听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我的辛衣,连生气时也这么好看。” 她眉头一皱,昂头一口把茶水喝干,“趴”的一声把空杯往桌上一掷,正要出声,却被他从身后用力抱住。 辛衣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一时间,只听见两人胸口急剧的心跳和缭乱的呼吸,温热紊乱的贴着彼此。 良久,他将头紧贴在她的颈际,嗡声道:“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 辛衣低低骂一声,忽然转过身,反身抱住他:“你这个傻瓜!” 他们,真的都所欲太多了。 有时候,假装不明白,是不是可以活得更加快乐一些呢? 可越是假装欺骗,就越是活得清醒。 再天衣无缝的谎言,再缱绻留恋的美梦,还是会有醒来的那天。 辛衣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见李秋亦,如果她能晚一天知道那个消息,她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这样麻痹自己,假装的永远幸福下去。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所以,她依然无法选择。 那一天,辛衣换回了自己熟悉的男装,坐在太原城内最好的酒楼喝酒,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转过身来,便见到了李秋亦的盈盈笑眼。 “宇公子,真的是你啊?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太原,怎么也不来找我?” 辛衣笑道:“原来是李姑娘,我刚到太原不久,所以未及到府上叨扰。” 李秋亦见到她,很是欢喜,不等她相邀,便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李三姑娘,不仅眉眼与李世民相像,就连性子,也是像了个十成十的,生性好交朋识友,不拘小节,虽是女子,然言谈间自有英姿豪迈,毫不忸怩,几杯酒下去,已经和辛衣很是熟识了。 “宇公子,你这次来得正好,正巧赶上我家的一件喜事。” “哦?喜事?”辛衣抬起头来。 李秋亦展眉笑道:“明日是我二哥成婚的日子,你一定要过来喝杯喜酒啊。” 辛衣手中的酒杯一颤,半杯酒已经撒在了衣服上,脸上的神情有些迷惘,道:“你方才说什么?谁成婚?我没有听清楚。” 李秋亦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道:“我二哥成婚啊。” “你二哥……”辛衣手中再也握不住杯子,手腕颓然而下,不停地颤抖着,脸色越来越白。 “哦,对了,你还不认识我二哥吧。我二哥名叫李世民,明日他便要同我那嫂子完婚了。我嫂子,你也曾见过的,说起来,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呵呵,嫂子一直都住在大兴,若不是有事耽误,她和我二哥早就已经……暧,宇公子,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宇公子——” 辛衣猛地站起身,离席而去,只听到身后传来李秋亦一阵阵的呼声,却再也无力理会,只一路跌跌撞撞着,走下酒楼。 那一日,李世民没有来别院。那一日,辛衣一夜无眠。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很忙碌。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不问。 原来,他竟是在忙着自己的亲事。 原来,他将她困在这别院,就是为了欺骗。 李世民,李世民,你当我宇文辛衣是何人,当我是何人啊……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他要她不离开,却同时牵起了另一个人的手。 她要怎样原谅他,要怎样继续去爱他。 她的心太小,怎么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地老天荒。 辛衣拉开长弓,对着后院的柳树,不停地拉弓,开弓,拉弓,开弓…… 一箭箭,射在树身,也射在她心,直到手心鲜血淋漓,直到眼泪已经冷冽在眼眶,她却不能停止心底那疯一样滋长的痛楚。 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 …… 好!好! 你要成婚,你要原谅,你要鱼和熊掌,我都给你! 我会去李府,将一切仔细地看清楚。 看着你的欺骗,看着你所谓的爱。 化为灰烬! —————————————————————————————— “宇公子,你也来了!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啊,快里边请。” 入夜的李府红灯高挂,高朋满座,李秋亦站在门前帮忙招呼四方的宾朋,正忙地不可开焦,却猛然抬头看见辛衣,一时间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来招呼。 辛衣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就这样直直走进李府,无视李秋亦讶异的目光,一步步朝着喜堂走去。 第118章 一路张灯结彩,灯火辉映,香烟缭绕,鼓乐声喧,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道不完的吉祥如意。喜堂里,鼓乐喧天,大红喜字贴了满屋,红烛摇曳下,尽是宾客们欢喜的笑颜,整个厅里是一片快乐的海洋。 在这里,人人都在笑,只除了她。辛衣抬起头,看着四方那大片大片的红,只觉得眼睛里生生作痛,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去,不复完整。 她就这样漠然站立在人群中,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身躯却依旧昂直若青松,带着让人不容轻视的骄傲,仿佛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却轻易引起了周围众宾客的注意,有人在悄悄打听这是谁家少年,有人却已经依稀认出她的模样,惊讶之余却又勾起满腹的疑惑。 门外忽然炮竹声大作,锣鼓喧天,唢呐齐吹,只听人们吃吃笑道:“新娘子来了,看新娘子了!”在一片喧闹声中,门外长长的迎亲队伍已经抬着花轿停在了李府的大门前。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身红袍的李世民自马上跃下,走在最前方,俊逸挺拔的身形好似秀棱的山峰。盖着大红喜字盖巾的新娘在红拂的搀扶下,也自轿中婀娜而出。一旁的喜娘笑逐言开地朝新郎倌手中塞了一段大红的缎子,将另一头放到了新娘的手里。李世民以红绸牵引着新娘,越马鞍,跨火盆,依习俗接受着人们的祝福。堂内唐公李渊早已经坐定,满脸笑容,等候着一对新人的跪拜。 人们纷纷朝新人那方涌去,辛衣却无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瞬时便被淹没在一片喜气之中。 在喜倌的大声祝辞声中,新人手持红绸,脚踏着红毯,一步步向堂内行去。 在将行到尽时,李世民脚下的步子猛然顿住,没有再前行。 她在人群中看着他,他却只是看着前方,没有转过头。 灯火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她几乎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之间明明只隔了数步,她却觉得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见李世民站立久久不前,人群渐渐感觉到了异样,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茬子,大家正在面面相觑,李世民却已经继续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前方端坐的李渊和一旁陪同的长孙无忌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红毯并不长,只不过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可是辛衣却觉得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上,每走一步,她的心便狠狠揪疼一下。 痛,好痛…… 除了痛,身上再没有其他感觉。辛衣紧握双拳,努力不让自己的痛苦表现在脸上,直到十指深深地嵌入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鲜血涌出,沾湿了衣襟,却仍是抵挡不住那噬骨的痛从心里疯涌而上,入侵到她的四肢百骇,逐渐蔓延…… 原来,结为夫妇也不过就只需要三拜:拜天,拜地,拜高堂。 原来,自己曾经以为那样遥不可及的幸福,也不过只是和她隔着一道人墙。 “礼成,送入洞房——”喜倌故意拖得长长的话尾,和着人们的笑语欢声,久久盘旋在喜堂内,不曾散去。 乐鼓声顿时更加高亢了起来,门上悬挂着的长长鞭炮也被点燃,一时间,鞭炮声、鼓乐声一路响彻云霄,将婚嫁的气氛燃到最高点。 铺天盖地的喜气,铺天盖地的喧嚣。 只不过,那些都和她无关。 辛衣胸内一阵翻江倒海地疼痛,蓦地闭上了眼睛,转身而出。 “咦?宇公子你这就走,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李秋亦的声音,透过人群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他身子猛地一震,下意识朝后跨了一步,刚一转身想朝后走,手腕却被身旁的长孙无忌死死抓住,低声叱道: “二郎,别做傻事,我妹妹还在等着你呢!” 李世民刚迈出去的步子,又生生止在了半途。 他就定定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开,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眼底,一片空洞。 ———————————————————————————————— 辛衣走出李府。 身后,大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漆黑漫长的夜。 红色、喜庆、鼓乐统统都消失了,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她就这样,茫茫然朝前走着,不知道行过了多少路,不知道走过了几条街, 她靠在墙角,身子慢慢滑了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夜晚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鞭炮的残硝味,隐隐约约鼓乐的声响,从喜堂的方向传来,满天的红光明灭,缭绕在九霄云汉。 从不知道,夜,竟是那样漫长。 辛衣抱着双膝,昂起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弯月,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她的额前沁出了冷汗,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 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雄姿英发,骏马如风。他的眼睛里,总是流淌着如水如雾一般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的好似天边的朝阳。 从此后,即便故人依旧,华彩不改,这所有的一切,却再已经不属于她。 她靠在墙垣,看着月光渐隐,看着星辰黯淡,旭日东升,直到所有的泪水都倒流进自己的眼眶。 一个夜晚,也不过是一个夜晚而已。 夜晚过后,太阳还是照旧升起,明天还会依然来临,可为什么,心痛得已无法呼吸。 当地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身上时,辛衣从怀中拿出那一封封信笺,用力握在手心,然后摊开来,雪白的信笺瞬时化成了片片残骸,一阵风吹来,碎片在风中翻飞舞动,如断了线的纸鸢,找不到可以支撑的骨架。 曾经,那儿写满了他所有的思念与爱恋,曾经,那儿承载着她所有的天真与奢望。 如今,都化为了片片碎片。 就这样罢…… 流水落花,仍尔东西去,就此与君绝。 —————————————————————————————— 辛衣牵着白马,沿着河堤朝城外行去。 远处晴川历历,山峦起伏,坳里云杉苍翠,平林漠漠烟如织。 风景旧曾谙,只是,人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 “辛衣——”身后传来飞奔的马蹄,急促的脚步和那熟悉的呼唤,听在耳中,竟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 辛衣心头一绞,脚步一顿,骤然已经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辛衣,不要走。”李世民的手紧紧环扣在她腰间,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放手!”她咬了咬唇,说道。 “不!我不放!你听我说。”他却将她拥得更加紧,身体不停地颤抖,就连声音,也再不复平日的冷静: “我与无垢的婚事,自小就订下了。无垢聪慧温婉,母亲和爹爹都很喜欢她,我很早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妻子,所以,对男女之事从未放在心头,一心只想着如何辅助爹爹,如何纵横天下,驰骋疆场。我从未想到,会遇见你,会喜欢上你。我不该瞒你,不该骗你,我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在身边……” 没有想到吗?她唇间流淌过一缕苦涩。 所以,她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辛衣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拉离,转过身,在风中看着他,仰头一笑,灿若夏花,道: “我喜欢你。” 是的,她喜欢他,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他。只是,她说不出口。维持了太久的倔强与强悍,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脆弱的放纵。 他定住,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但是我必须离开。” 一句话,令他所有的喜悦都遏止在了咽喉,刹时间,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却好似要流出火来。 她昂直了身躯,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无喜无伤:“你有你的无奈,我有我的背负。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辛衣,我……”他朝前踏进一步,想去抓她的手。 “我们,就此别过!”她却退后一步,抱起拳,朝他一送,道:“下次再见面,恐怕便是在战场上了,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也不要心软!这场战争,不是你赢,便是我输。别忘了,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平手。” 他直直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抬,死死地看着她,眼底空茫一片。 不等他再说出一句话,她却已经转过身去,那样决然而义无返顾。 “辛衣!我绝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身后,传来他的喊声,如同荒野上孤独的狼啸,久久回荡在四野,不愿散去。 她再没回头,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明明知道前方布满了雾霭荆棘,明明知道这一去两人便要从此陌路,对阵疆场,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就这样罢,一步步地走离他,一步步地回到原点。 就好象,他们从来都不曾遇见,从来都不曾相爱。 就好象,两个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从此后,她还是那个骄傲而倔强的宇文辛衣。 而他,却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遮了遮逐渐刺目的阳光。 “师父,你曾经说过我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第119章 现在我真的懂得了。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般痛苦,痛得……好象连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一般。”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的感觉。”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再也不要……”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 那个骄傲的少年,昂起头,对着天空大喊。 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埋藏在昨天。 她离开太原的时候,是大业十二年的初冬。 那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大业十三年初春,太原留守、唐公李渊起兵反隋。其子李世民占领关中渭北,弟李神通、女李秋亦在今户县起兵,占领今周至等县。婿段纶在蓝田起兵响应。十一月克大兴城,立杨广孙杨侑为少帝,自为大丞相,进爵唐王。翌年在大兴城太极殿称帝,建立唐朝。 旧梦如春水,青山依旧在。 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卷完) 番外之求亲乱记 番外之求亲记 (此事件发生在辛衣被南阳设计穿女装,让小狼、小高和小李撞见之后,如果有遗忘此情节的,请往前翻阅第56章和第57章。本来偶想写进正文里的,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狂汗~~那就番外交代交代吧) 话说这日里,辛衣料理完军中的事务,刚回到府中,便被宇文化及差人叫了去,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要她来见见。 宇文家乃大隋显赫权贵,每日里前来拜见攀附的王公大臣本就不少,因辛衣一向厌恶官场委蛇,往时这些事宜都是宇文化及在处理,今日听得父亲差人来请,辛衣虽然稍感诧异,但也并没多想,只是回屋换了身衣裳,领了离昊便朝会客厅走去。 穿花拂柳,过长亭步玉阶,辛衣刚踏进厅内,屋内的寒暄便立即停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来,诺大的屋子里一时竟是俱无声息,静得好生异样。 屋内坐有三人,上首的是宇文化及。下首两人,一人高鼻深目,鬓发微曲,面色阴鸷而谦恭,赫然竟是那一直与宇文家暗中为敌的王世充,而与他一起的是一位年纪较轻的少年,眉目轮廓隐隐与王世充有些相似。此时见得辛衣进来,那少年循声看去,待望见她的容颜,竟是生生呆在了当儿,半响没有动弹,浑然不觉手茶水大半已经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瞧见那少年如此失态模样,早已经怒向心头,若不是碍着大庭广众,他早就冲上去扒了这小子的皮。居然敢这样看辛衣,找死么!离昊十指交叉一握,骨骼关节咯咯做响,眼中怒火汹涌欲溃。 王世充干咳一声,看似不经意地碰了那少年一下,这才让他从魂驰神摇中苏醒过来,一时只顾讪讪收回目光,好不尴尬。 辛衣冷眼瞧着这一幕,不知怎得背脊一阵发麻,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首座的宇文化及,拱手道: “父亲唤孩儿来所为何事?” 宇文化及悠悠端起手中的茶杯,浅啧一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扫,说道:“唤你来,自然是有事要与你商量,王大人!”后面这一声,却叫的是王世充,王世充急忙探起身来。 “你便把今天的来意再给辛衣说说,王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如今这宇文家,不管大小事宜,拿主意的可都是我这三郎,老夫早已经不管家事多年。”宇文化及似笑非笑地瞥了辛衣一眼,脸上的表情甚是奇怪。 王世充笑着转向辛衣道:“如此,那就恕下官冒昧了。宇文将军,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乃是专程替我这侄儿向贵府求亲而来。” 求亲? 辛衣下意识地挑起了眉,这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花样? 离昊心中警钟大鸣,盯着那少年的目光顿时更加凶狠了几分,直把那家伙看得是冷汗直冒,坐立不安。 只听那王世充又说道:“下官斗胆替小侄向贵府三小姐求亲。” 此言一出,辛衣和离昊的表情与动作顿时都僵住了,宇文化及却是一脸的冰寒,目光愈发阴鸷起来。 “我侄儿仁则,年方弱冠,自幼便通诗书,知礼仪,去年乃是殿试第三名,年前圣上亲点了他在吏部为官……” 大厅内,王世充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辛衣的耳朵里却象是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嗡嗡做响,震得她头皮生生发麻,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三个字:“三小姐……三小姐……” 天知道,宇文府,根本就没有三小姐。 宇文化及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经出阁。 排行第三的,只有她宇文辛衣一人而已。 好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辛衣胸头腾地一下涌起汹汹怒焰,几乎连胸腔都要炸开,蓝色的眸子凌厉如电,狠狠射向那方的王世充。王世充却依然笑得谦卑而圆滑,迎上她的目光,脸上已隐隐有得色。 那天晚上,饶是自己费心隐藏,原来还是被这老狐狸瞧出了端倪,今日这一出求亲,只怕是为了试探而来。哼!如果他以为就凭这件事情就能威胁到她宇文辛衣,那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宇文家如今的势力,要叫一个人开不了口,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 辛衣不动声色,淡淡笑道:“王大人,却不知道我这三妹如何能得令侄如此青睐,乃至论及婚嫁之事?” “小侄某日无意窥见宇文三小姐的容颜,自此后便一见倾心,思慕不已。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我这做叔叔的有心成全这一桩美事,今日斗胆来府上提亲,不知道,宇文将军意下如何?”王世充脸上笑语吟吟,眼底的异光却叫人冷森。一旁的王仁则一直在偷眼看辛衣,且有渐渐张胆的苗头。 “不行!” 辛衣托着下巴没做声,宇文化及端着茶杯没开口,一旁的离昊却已经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大声道: “就凭他,也配!” 王世充脸色一变,辛衣哭笑不得,宇文化及瞥离昊一眼,唇角一弯。 “王大人,我身边的人一向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有得罪之处,还请海量才是!”辛衣明着是赔罪,暗着却是纵容,言语表情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宇文化及冷冷的眸子里划过一抹笑意,继续低下头去,品他的香茗,全当无事人一般。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色变了又变,却终于生生压下心中的不快,赔笑着应道。 这厢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却忽然又有下人来报:“禀老爷,门外常信侯高恒高大人携其公子来访。” 常信侯高恒?辛衣还在想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转眼间却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外而进,身子顿时一僵,这才想起高恒乃是高子岑的父亲。 “这……这小子没事跑来我家做什么?”辛衣苦着脸对离昊说道。 “谁知道他,发疯呢!”离昊很是郁闷地扭过脸去,格老子的,今天可真是憋气的一天! “宇文大人!宇文将军!”高恒远远便拱起手,笑逐言开,斜眼看见王世充,又连忙作揖道:“啊,原来王大人也在这里。” 宇文化及笑着迎上前去:“是什么风把高大人也吹来了,今日里鄙下真是好生热闹啊。” 趁着众人寒暄的当儿,高子岑却已经径直向辛衣走来。 “你没答应吧?”他低首凝视着她,眼中似有焦灼,急急地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答应什么?”辛衣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道,待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玉面生寒,怒道:“胡闹,我怎么可能答应!” “那就好。”高子岑脸上的紧张顿去,喜形于色。 辛衣一把扯过住他,刚问了句:“站住!你什么意思……”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那常信候高恒对宇文化及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正是为了我这小犬向贵府提亲而来,听闻贵府三小姐知书达礼,贤淑端庄,特为我这小儿求之。” 辛衣握着高子岑的手顿时象触了电一般,呼地一下摔开,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直楞楞地看着高子岑。一旁的王世充叔侄俩也大感意外,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移动,神情惊疑不定。 高子岑却已经正襟朝宇文化及拜下,道:“宇文伯父,我对三小姐一见钟情,此生非她莫娶,还请伯父成全。” 离昊几乎暴跳起来,当场便要冲上前去,冷不防被身旁的人一把拎住衣领。 “你给我站住!还嫌不够乱吗!”辛衣揉着太阳穴,禁不住哀叹一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宇文化及斜瞥辛衣一眼,笑着扶起高子岑道:“贤侄请起,此事我们慢慢商议。” 高子岑伴着父亲坐在下首,一双眸子却不离辛衣,就这样远远看着她,唇角挂着浅浅的温柔。辛衣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干脆半闭了眼睛,捧着一杯茶低头喝去,仿佛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甘露。 宇文化及干咳一声,环顾四下,说道:“老夫还不知道,原来我这养在深闺的三女儿,有如此多的倾慕者,我竟养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后面几个字说得又慢又重,拖得长长的尾音,叫人心头莫名的一跳,身上寒气乱涌。 “宇文大人……”王世充立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却被宇文化及挥手一拦,道:“不急!辛衣,你怎么说?” 本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辛衣,这下子更加万众瞩目起来。 辛衣扫一眼下首众人,又是恼怒,又是郁闷,恨不得当场翻脸走人。 想她堂堂一个大隋将军,竟然被人算计至此,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第120章 求亲? 鬼知道你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润了润嗓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 “等等,等等!我们还没到呢!” 人未到,声先闻。众人正在惊讶间,却见宇文士及拉了一个白衣少年笑着走了进来。 “士及,你怎么来了?”宇文化及阴着一张脸看着他那一向没上没下的三弟。 “来替人做媒啊!”宇文士及笑嘻嘻说道,一边将身边那少年推上前去。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脸俱是一黑。 辛衣看着那堂上白衣少年,心里几乎想呕出一口血来,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椅背上,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出他的名字:“李—世—民——” 离昊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那人,简直难以置信:“二……二郎?你怎么也……” 高子岑脸上冷得象要凝成冰,眼睛里却偏偏灼热得仿佛要喷出火。 王世充冷眼扫过众人,继续不动声色。 宇文士及完全没被堂上那诡异而尴尬的气氛所影响,继续笑道:“大哥,这位是太原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我今天带他来,是来向我家那三侄女求婚来的。”说罢,还朝着辛衣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叔叔我待你不错吧,及时把你这心上人带了来。 辛衣唇角一阵抽搐,额上青筋几乎暴出。 “原来你就是李世民,”宇文化及上上下下打量面前那英俊少年,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微微的动容。 “世民见过宇文伯伯!”李世民长身上前行礼,唇角含笑,神情不卑不亢。 “好!好!”宇文化及冉须连连颔首,目光却再次看向辛衣。而辛衣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茶杯,眼皮也不抬一下,唯有微微颤动着的眉梢泄露着她此刻的情绪。 “老夫只有一女,可如今却有三家求亲,这,可叫老夫为难了。”宇文化及缓缓看众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世充听闻此言,急忙站起身来,道:“宇文大人,我这侄儿年纪虽轻,却已经官拜从四品,备受圣上器重,前途无可限量,若能与宇文家结为姻亲,必定能为大人在朝廷上出力。” 高恒见状,连忙说道:“宇文大人,我们高家乃关陇世族,小犬以后更是会承袭候位,令爱若能下嫁,定能继续享尽荣华,绝不会受半分委屈!” 宇文士及自然不肯示弱,高声道:“大哥,世民他雄材武略,文采风流,德性人品俱佳,堪称人中龙凤,有婿如此,夫复何求啊!” 看着这三人献宝一样争相吹捧自己的这边的人,吵成一团,离昊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辛衣捂着额头,长叹一声,乱吧乱吧,吹不死你们! “辛衣你说呢?” 嘈杂当中,传来一声问,一下子把众人的声音压倒了下去。 辛衣抬起头四顾左右,这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听李世民笑着说道:“既然伯父说宇文家的事都由宇文将军做主,不如,就请宇文将军替舍妹在我们中选一人吧!”他看着她笑,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 这死小子!想害死她啊!辛衣心里几乎已经将他凌迟了一万遍,双拳不自觉又握在了一起。 宇文化及与她对视一眼,脸上微微抽搐,却又没事人一般别过脸去,慢慢悠悠地品起手中的茶来,摆明了就是不管她这摊子烂事,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去吧! 死就死吧! 辛衣干咳一声,抬起头,迎上四方目光,道: “今日要教各位失望而归了,实不相瞒,家妹早在年前便已经许了人家……” “什么?”高子岑第一个坐不住,猛地一下立起身来,脸上的线条绷得那样紧,表情甚是骇人。 李世民挑高了眉,目光慢慢移向她的脸,眼底隐隐有危险的信号在蹿动,慢慢重复道:“许了人?” 王世充与他的侄儿交换一个视线,皱了皱眉。 宇文士及托着下巴,看着辛衣,表情却仿佛已经僵在了半儿。 宇文化及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无表示。 离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抬手抓了抓头,脑子有些犯晕起来。 “不知道令妹许了哪一家?”良久,只听李世民问道。 辛衣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闷声说道:“许了我师父扶风!” “什么?” 这一次轮到离昊怪叫出声,他脚下步伐被凳子脚一绊,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李世民脸色顿变,英挺的眉,几乎皱成一团。 高子岑反倒坐了下去,只是上身一直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极力抑制那一破而发的情绪。 “辛衣,你可想好了再说啊,这可开不得玩笑!”宇文士及急声朝辛衣说道。辛衣恨恨瞪他一眼,你们才是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大了! “三叔,这怎是玩笑呢?等过完年我三妹便要与我师父完婚了,你都不知道吗?” “这……宇文大人,此话当真么?”高恒显然并不相信辛衣所说的话。 王世充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先前没有听大人提起过?”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辛衣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针芒般刺人,正在忐忑间,却听他笑道:“原是我老糊涂了,生生忘了此事。小女确实已经与人订下亲事,|奇+_+书*_*网|到时候还请各位来鄙下喝杯喜酒。” 这场闹剧,最后以宇文化及的这句话,划上句号。 可其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消失: 辛衣告了一个月的病假,窝在家里,谁也不愿见。 离昊和高子岑两人一见面就眼红火冒,旁人拉都拉不住,哪天身上不挂上几处青肿就不叫正常。 跟着,王世充的侄儿脸上也时常多了些可疑的伤痕,似乎是被人打击所致。 至于李世民,则拉着宇文士及一连喝了几天的闷酒。 扶风看着坐在他身旁垂头丧气的辛衣,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为何要骗他们说你许给了我?” “师父!”辛衣死命地揉着太阳穴,声音一时亢起,“我这不都是被他们被逼的吗?这些人合计着一起来戏弄我,气都被他们给气死了!” “年后就要完婚?恩?”他悠悠托着青瓷的茶杯,笑吟吟地看着她发窘的模样,眸光流转,眼中似有水波流过,变得那样温柔。 晚风柔柔,夕阳余辉,映着他如玉的容颜,墨色的发,玄色的衣,宛如仙人一般。 “师父,你还笑话我!”真是不想活了,脸都丢完了。辛衣郁闷地捧着头,脸红得快要冒烟。 眼看着出了年,高家的长辈又开始关心起高子岑的终生大事来。上次在宇文家受到了挫败,高恒急着想抱孙子的心,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到处请人打听哪家还有未出阁的女儿,反复比较各名门淑女的品貌如何,恨不得马上就能把儿媳迎到府上。 “爹!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啊?”高子岑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道。 高恒吹胡子瞪眼,道:“我能不急吗?你看看跟你一般年纪的别家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却还是一个人。岑儿啊,无后为大啊,爹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收了三四房妾室了……” 高子岑眼见他又要开始念叨,赶紧找个理由躲出门去,任其“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直把高老太爷给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最后,一向贤良淑德的高老夫人,终于也坐不住了,她知道儿子这倔脾气,逼不得也骂不得,于是采用“缓兵之计”,摸出她出嫁时陪嫁的一只镯子,对儿子道:“儿啊,娘的这只镯子,是先祖传下来的,可珍贵着呢!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日后你看上哪家姑娘,就把镯子给她,算是先订下了,日后再慢慢和你爹说。” 知儿莫若母啊! 高子岑喜滋滋地捧着镯子,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身影。 那个初雪纷飞的大年夜,他独自一人在府前等了她许久,直到大雪落满了衣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远看见她回来,他顾不得多想,将那镯子,连同手心的温暖,一起塞到她怀里。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顾不得听她的回答,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他转过身便急急跑开来,远远的,她的声音在风中飞散:“喂!等等!你跑什么啊?” 你收了我的聘礼,就是我高家的媳妇。 就是我的媳妇。 逃也逃不掉! 那个快乐的少年飞奔在雪中,这样想着,笑容挂满了眉梢。 惆怅龙舟更不回 大业十四年三月,江都,初春。 江南的春天,本应是草长莺飞,春水如蓝,可今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早晚寒意逼人,川沟里依旧残留着去冬的枯草,枝头上隐约可见稀疏不均的浅绿。 春意料峭,冷得人刺骨。 可杨广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暖,或者说,他的心,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宫廷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 那些一直守在成象殿外的内侍又一次看见杨广从歌舞升平的殿内走出,身上只着幅巾短衣,独自一人,沿着亭台楼阁缓步朝前走去。内侍们急忙低垂了头,惟恐惊扰了君王。殿上钟乐悠扬,宛转丝竹响遏行云,衬着君王那孤独的身影,寂寥而冷清。 成象殿凭水而立,殿阁玲珑,精雕细镂,碧檐金阑倒映流光,殿外遍植古木翠竹,香草名花,自然的芬芳和着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 第121章 多少次了,杨广都是这样一个人,策杖步游,汲汲顾景,惟恐不足,直到天尽黑方止。 眼前的这些富贵荣华,昔日的那些纸醉金迷,他舍不下。 可他也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反正宫殿中炭火彤红,暖意融融,美酒金樽,佳人如云。身在仙乡且贪欢,管它世上是何年。 于是他盛陈酒馔,日日与诸宠姬把酒言欢。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亲贵,满室锦衣华章,在酒香与弦歌声中麻痹着自己的神经,掩盖着内心的极度痛苦。他不愿清醒过来,因为一旦酒醒,他便会被逼迫着去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尊严尽失的耻辱。 就在去年,唐国公李渊、江都通守王世充、隋鹰扬郎将梁师都、马邑富豪刘武周、金城富豪校尉薜举、武威富豪李轨、萧梁子孙萧铣等手握重权的大臣不约而同纷纷起兵,割据一方,众多世族亦加入其中,眼见大隋的大部分土地已被起义军所控制,隋军却只能困守着洛阳、江都等几座孤城,苟延残喘。 杨广开始害怕,怕得厉害,甚至连江都也不愿长呆,准备迁都到长江南面的丹阳,于是急急命令民众给他修建宫室。可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危机之秋,自己的贴身禁卫军将士却又闹了起来。那士兵都是关中人,原早已怨恨久居江都,现在见朝廷还要南迁,都愈加思念家乡亲人,纷纷谋划逃归故里,一时军心浮动,众叛亲离。 杨广并非痴呆,焉能不知国基不稳,大厦将倾,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 “徒有归飞心,无复因风力”。 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 “陛下,夜深了,回宫去吧。”恍惚间,一双纤纤玉手伸至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到他身上,也打断了他纷乱哀伤的思绪。 杨广回转身,看着面前的宫装华服的美人,月色凄冷,映着她秀美而温婉的面孔,掩去了岁月的痕迹,依稀还是那个初初嫁他时的娇美小女儿,一转眼,原来她已经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了。 他的皇后,他的妻。 杨广抬头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浅笑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那笑容,融在如水的月色里,摇曳动荡,粼粼生寒。 萧皇后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小心地搀扶着杨广,慢慢沿着曲廊,朝寝宫行去。 寝宫内,她禀退宫女,亲自替他洗浴宽衣,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侍侯着她的夫君,动作是那样细致而轻柔,熟悉而自然,就仿佛那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们都是这般渡过。 杨广坐在案前,一任她将自己的发髻打散开细细梳理,微微叹了口气,眼角泛上了浅浅的温柔。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书案左首,架着一把名贵的古铜镜,他依稀记得这是大兴的旧物,多年来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现在又被带到了南方。他伸过手去,将铜镜拿近了些,呆呆看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那个人,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头发依旧乌黑,眼睛仍然明亮,与众人相比,仍然是那么出众。他不禁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样好的头颈,日后谁当斫之!” 萧皇后大吃一惊,手上的木梳顿时掉落地上,花容惨淡,颤声道:“陛下,您为何要说这样不祥之语,您是天子,谁敢……谁……”语到尽处,却已经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杨广苦笑一声,将她那柔软的身躯揽进怀中,道:“傻子,哭什么呢?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贵贱苦乐,亦复何伤啊。 —————————————————————————————— 连日来,一个可怕的传言在随驾的士兵中流传着:皇上听闻关中来的将士们要叛逃,于是准备了毒酒,想借犒军的机会将他们全部毒死。一时间,众将士们无不惊惧万分,皆转相告语,商讨对策。面对生死,连原先许多犹豫不定的人,都有了谋反的念头。 一场惊天的风暴,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三月初十,风霾昼昏,乌云蔽天。 午时刚过,一驾简陋的马车停在了御史大夫裴蕴的官邸后门。 自车上走下的是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他小声对看门的仆人耳语了几句,尔后便在门前来回踱步起来,神色仓皇而焦急。时下冷风呼啸,可他却不时以袖擦试着额上的冷汗,面色苍白得吓人。好容易得了通报,他便急急走入府中,直奔裴蕴的书房而去。 “大事不好了,裴大人!”脚未站定,话已出声,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张大人?”裴蕴刚看清眼前的人乃是江阳县令张惠绍,却是一怔,急忙停下手中的笔,立身迎上前去,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化及要谋反了!”张惠绍是个急性子,顾不得前因后果,一张嘴,道出的便是惊天的消息。 “什么?”裴蕴闻言如巨雷轰顶,身躯一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道:“你……你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张惠绍反复地搓着双手,急声说道:“这是我从宫中得来的确切消息,宇文化及伙同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直阁裴虔通等人,妄图里应外合,挟持天子,谋夺大权!” 裴蕴浑身一软,瘫坐于椅上,喃喃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果然是他啊……宇文家果然反了!” “大人!”张惠绍上前一步,双目圆睁,颤声道:“我打听到司马德戡率领的东城骁果军已全副武装,厉兵秣马,裴虔通进驻了监门府,宇文化及也已调本部出了城。看这阵势,叛乱恐怕马上便要爆发了!如今形势迫在眉睫,还请大人拿个主意啊!不然,我大隋就要……亡了……”最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 裴蕴握紧了双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妄图平复此刻狂乱的心潮,无奈身躯却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饿而,他深吸几口气,终于抬起头,直视张惠绍,面色稍定,一字一句说道:“如今之计,我们惟有调谴江都城外的军队,在宇文化及等人行事之前将其制服,方能援救圣上,平复叛乱。” 张惠绍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忙说道:“调动军队需得要虎符,大人现在要入宫见陛下吗?” 裴蕴摇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况且,裴虔通的卫队已经守在玄武门外,我们又怎么可能见得了陛下。” “可是,没有陛下的虎符,我们根本就调动不了军队。”张惠绍又焦躁起来。 裴蕴缓缓抬起头来,面如严霜,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没有虎符不要紧,只要我们有圣旨在手,一样可以调动军队。” 张惠绍一思量,面色顿变:“裴大人的意思是……矫旨?” “不错。为了大隋,为了陛下,我们这次必须铤而走险!”裴蕴一个转身,炯炯双目,直视张惠绍,“事不宜迟,你现在立即去见内史侍郎虞世基,务必劝他写下圣旨。我派人去联络来护儿将军,请他来指挥军队。” 成败,就在此一举。 内史侍郎虞世基,专典机密,参掌朝政,平日里负责为杨广撰写诏书,如要伪造圣旨,此人绝不可绕过。 可当张惠绍找到虞世基,说明情况,却换来他淡淡一句: “你要本官写假圣旨?可如果今晚没有叛乱发生,那本官就是犯了欺君谋反的大罪,可诛九族!这样的后果,谁可承担?” “虞大人,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张惠绍见他一口拒绝,当下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声道:“一旦叛乱发生,那可就已经为时已晚了啊!” 虞世基冷眼看他,略带嘲讽地说道:“现下你根本就无真凭实据,只是听人传闻,便说有人谋逆,这叫本官如何信你?不若,本官再谴人去做详细打探,如若情况属实,再写这道圣旨也不迟。” 张惠绍差点哭出声来,以手仆地,连声恳求道:“虞大人,来不及了啊!再等下去,这叛军可就要动手了!” 虞世基勃然色变,拂袖道:“本官言尽于此,你还要如何?假传圣旨,乃何等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行事,到时候追究起责任,你要本官如何向圣上交代?” “可……” “待本官查明真相,再做考虑。来人啊,送客!”虞世基再不给张惠绍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了逐客令。张惠绍万般无奈,惟有长叹一声,跌撞而去。 虞世基待他走远,阴沉的脸色顿然一变,面朝东面,恭敬拜下,笑道:“主上,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驱走此人。” “你做得很好。” 里厢东首的门,被推开了半扇,隐隐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玄衣及地,发似流泉,神姿如仙,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万丈深潭,顾盼之间,如雪如月,霎时间便吞没了流光的绮丽。 玄衣男子以优雅的姿态斜倚在软榻上,举起手中的白玉青瓷的茶杯在唇际微茗,看向窗外,淡淡一笑,那一笑,清浅悠远,动人心魄,足以令梅花失尽颜色。 “就快要变天了……” 大风刮了一整天,天色渐渐昏黄,黑夜终于来临。 蒙着飘流的雾和寂静的黑绢面幕,被初春肆虐的冷风吹着,笼罩在皇城的上方,盘旋不去。 烈风中,一身玄甲的少年将军,纵身上马,昂首环视周围的骁果武士,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 俊美无双的容颜,挺拔笔直的脊背,那气势,自信而灼傲,逼得人无法直视。 第122章 “你们可都做好了准备?” 众人抱拳下跪,答道:“唯将军马首是瞻!” 东南风起,吹动猎猎旌旗迎风飘扬,近处戈矛成山林,远看玄甲耀月光,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马首轻摇。面色刚毅,威严肃穆的将士们,杀气腾腾,直撼云霄。 辛衣揽眉微颔,掌心里却是一片溽湿,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激越、期盼、喜悦抑或是不安。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从她出生起,便被灌输进的那些野心与叛逆,那些关于权力的所有滋长蔓延,那个曾经遥在天边的王者之座,此时却都已经近在眼前,只需要,再向前一步。 只要一步。或天,或地;或成王,或败寇。 尽管她曾经想过逃开,想过另一种可能,想过重新选择,最终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时也?命也? 不。辛衣昂起头,唇角扬起倔强的弧线,我不相信所谓的天定,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万劫不复,天诛地灭,又何所惧。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颤抖着,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准备噬人的黑豹,藏在黑夜中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利爪。 黑暗中,辛衣仿佛感觉到了离昊身上那股不安定情绪,眼底寒气稍凛,有笑意轻轻流淌而过。这家伙,跟着她越久,不仅没有学得稳重些,反而性子越发冲动,看着他,就好象看见过去的自己:身上还带着草原的气息,无法无天,自由放纵,却始终觊觎着天空的辽阔,毫不吝啬展开自己的羽翼,恣意翱翔。 她抬手朝他肩上一击,道:“喂!悠着些!待会可别杀红了眼。” 离昊揉揉肩,朝她咧嘴露个笑脸,抬拳与她重重一对,“放心!会给你留几个的!” 辛衣笑着转过身,却正好与人群中那道灼热的视线相碰,心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样直直的喷出火来,反而幽暗无比,但是就是那种幽暗之中却透出丝丝的业火,更让人觉得针扎一样炽热难受。 她没有闪避,迎上他的视线,微微轻叹。 高子岑,到底是我不明白你,还是你不懂得我。 那日,她找到高子岑,原想在起事前劝他离开江都回大兴。她的一帮亲信中,只有高子岑的身世最为显赫,高家原本就是关陇大族、名门世家。和尧君素、钱士豪这些出生平民的将领不同,身为贵族的他,此时大可与宇文家划清界限,也与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划清界限,回归到自己正确的阵营,可是这小子却象吃错药一样,说什么也不肯走。 “为什么要留下?你明明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愿意。”他桀骜地昂起头,满不在乎地吐出这三个字。 “笨蛋!现在可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她气急,直想朝他头上狠狠揍上几拳,“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说过,我愿意!”他深深看她几眼,一摔手,转身走开。 唉,简直就倔得象头骡子。 辛衣有些头疼地望向人群中那张固执的脸,跟着他们宇文家,就是造反,就是谋逆,从此再也不是大隋的忠臣良将。这小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高子岑静静立在士兵中,默然扣紧刀柄,眉锋如刀,墨色双瞳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叫人难以察觉。 三更时分,东城火光大作,那正是司马德戡在城内发出的信号。 “父亲!” 辛衣见到信号,当即请示坐在右首上方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眼望远处宫城那炫目的灯火,负手睥睨而笑,道:“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陛下,你休要怪罪为臣。”说罢,面色一沉,右臂举起。 “动手!” 辛衣果断地一声令下,几万骁果军如暗夜的潮水般迅速汹涌四散,朝着江都的小街小巷攻略而去。 只见四下金铁光寒,人影晃动,黑暗掩盖了一切,却又滋长了一切…… 这一夜,正轮到候卫虎贲郎将冯普乐巡夜当值,他眼见宫城内火光冲天,不禁一阵愕然,正在忐忑间,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念间,数十精骑已从黑夜中破行而出,朝他疾行而来。冯普乐不由大吼一声,手中长枪一横:“前面什么人,速速停下!” 话音未停,却见一员小将一马当身,飞骑而出,战刀高举,气焰张狂,如大鹏展翅般朝他杀来。 冯普乐大惊,正欲抽枪再刺,却见前方刀光交错闪出,自己颈部一凉,双眼一黑,头颅“咕噜噜”滚落地下。 高子岑用长茅将头颅高高挑起,大声喝道:“冯普乐已死,要命的速速投降!” 众巡夜将士大惊失色,四散溃逃。 另一方,辛衣领着众弓箭手呼啸而过,手中的一张硬弓拉的如同满月,姿势潇洒,去如流星,例无虚发,“嗖嗖”声不绝于耳,尘烟过后,只留下一地伤兵哀鸿,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不用多时,叛军便已经占据了江都的主要街道,布兵分守衢巷。 四更更响,虎贲郎将元礼领着一队卫兵来到玄武门外。 此时负责当值守门的将领乃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他从城楼望下,高声问道:“元大人,现在天还没亮,为何要急着进城?” 元礼声音显然很是急切,道:“独孤将军,快快打开城门,我等有重大军情要立即禀告陛下。” 独孤盛照例验过令牌文书,确认无误,又见那元礼神色甚是焦急,显然真是有要事,当下倒也没有多疑,随即命士兵打开城门,迎上前道:“元大人,请吧!” 就在独孤盛侧身相让,恭请元礼入城之际,紧傍在元礼身后的宇文智及,冷不防抽出腰间的刀,向着他的脑门直直劈了下来,黑暗里,雪亮的刀光宛如银河倒挂,独孤盛猝不及防,稀里糊涂间竟已经人头落地。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守门的士兵们顿时惊得面无人色,待他们回过神来时,宇文智及已经领着伏兵尽出,如潮水般拥入城中,独孤盛手下原本兵微将寡,被禁军一冲,早都如鸟兽散,抱头鼠窜,争相逃命去了。 这一晚,火光如炽,风声如呖,杀戮、血光、刀鸣、马嘶……把昔日里堂皇富丽的东宫化成了恐怖的炼狱。 几路人马凝合成一股黑色的潮水,慢慢将皇城一点一点吞噬在腹中。 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在后宫的杨广一个惊悸,猛然从睡梦中惊了起来,朝后一摸,涔涔汗水已然浸湿了背脊。他起身望向窗外,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眼神仍有些迷惘,仿佛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此时外面人声喧哗,隐隐还有火光透来,完全不同于昔日的宁静与肃穆。难道,是有什么变故,想到此,杨广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楸紧了。 “来人啊,传裴虔通!” 须臾,殿外当值的直阁裴虔通已被传昭而来。 “外面这等喧闹,出了何事?”杨广急声问道。 裴虔通恭敬答道:“回陛下,是草坊失火了,众人正在抢救,火势不大,即刻便可扑灭,请陛下不必担忧。” “原来……只是失火么……” 杨广虽然面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随意吩咐了几句,便挥手示意裴虔通退下,神情很是倦怠。 裴虔通应诺着退出门去,眼中却是挡也挡不住的嘲讽。此刻皇、宫城门禁早已经被叛军所控制,皇城里外不能相通,消息断绝,此时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只要他不说,皇上就绝不会知道。 “裴大人,燕王殿下在外面说要求见陛下。”一个卫士匆匆上前禀报道。 “燕王?”裴虔通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燕王说什么自己中风,命悬俄顷,请得面辞,好象是……”卫士凑近裴虔通,低声道,“好象是燕王发现了什么端倪。” “哼!这倒奇了,中风之人还能自己走到皇宫里面圣,”裴虔通脸上戾色一现,果断地发出命令,“将他给我拿下!” “是!”卫士抱拳退下。 此时大局已定,一个小小的燕王,又妄图能改变些什么呢?不过是以石击卵、螳臂当车罢了!裴虔通忍不住冷笑。 天尚未全亮,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已经控制了宫城外围,抽出一部分兵力,增援裴虔通。裴虔通立即将监门卫士全部替换成叛军,继续保持着对城门控制。 “吩咐下去,关闭各门,只开东门,派人告知殿内侍卫,宫中发生大规模兵变,要想活命的立即从此门而出!” 一个兵变的消息,竟使得宫内侍卫不战自溃,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 事情,竟然比他们所料想的还要容易得多。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末路之际,又有多少人会为了所谓的忠诚而浴血焚身呢? 五更时分,天色微明。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扫清皇城外围后,带着主力人马从玄武门进入宫城,与等候于此的裴虔通汇兵一处,开始逼宫。 叛军把内殿查了个天翻地覆,却始终找不到杨广的身影,只在后宫搜出了萧皇后与一干伴驾的美人。 “敢问娘娘。”裴虔通朝萧后拱手一揖,道,“陛下现在何在?” 萧皇后冷冷看他一眼,神情凛肃,毫无惧色:“尔等乱臣贼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恨不得剜而食之,想要哀家助纣为虐,却是万万不能!” 第123章 裴虔通道:“娘娘误会了!我们只是请陛下西归,决不会伤害陛下,还请娘娘放心。” “裴将军休再与这些娘们啰唆。”司马德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刀一挥,将明晃晃的刀锋架在其中一个美人的脖颈,恐吓道:“快说,杨广藏身何处?” 那美人吓得脸上已无血色:“陛下……陛下躲在西阁。” “住口!”萧皇后大惊,待要呵斥,却已经为时已晚。 司马德戬仰头哈哈大笑,一把撇了那美人,回头召唤裴虔通:“走,寻那昏君去。” 眼见军队越走越远,萧皇后再也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摊倒在地,脸上尽是绝望之色:“你、你……为何要出卖陛下!”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害怕……”美人嘤嘤啼哭着,柔弱的身躯在冷风中蜷缩成了一团,不停地颤抖,犹如经冬残枯的叶子。萧皇后长叹一声,泪水,终于从眶内滑落。 “陛下……” 我梦江南魂难依 西阁外,很快便被叛军团团包围起来。 司马德戬待要指挥众人杀进里厢,却给裴虔通一把拦了下来。 “怎么?”司马德戬不解地瞪他,裴虔通阴阴一笑,转头对站在人群里的校尉——令狐行达道:“你,去把陛下请出来!” “我?”令狐行达闻言,又惊又喜,显然是没有想到裴虔通会将这样的差事派给自己。 司马德戬眼珠一转,与裴虔通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不再吭声。 “是!小的遵命!” 令狐行达拔出刀,摩擦了一下双掌,一鼓作气冲进西阁,还未站定,便大喝了一声:“昏君!快快出来受死!” 阁内静了片刻,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里传出:“你想要杀朕吗?” 令狐行达身体一僵,寻声望去,只见那立在窗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不是杨广又是谁。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令狐行达的心猛地一颤,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轩窗前,杨广孤独而冷峭的背影,始终挺直着,纹丝不动。虽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此时明明已经是退路已断、生望已绝,可这末路的君王,却又似恢复了往日的尊严。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令狐行达此刻竟变得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刀,恭敬地答道:“臣不敢,臣不过是想奉劝陛下西还故土罢了。” “西还故土?原来不是谋反么?”杨广笑了,缓缓转过身来,唇角扬起讥诮的弧线,目光冷冷迫人。 令狐行达与这样的目光一撞,身上的气势又去了大半,垂下头,惶惶间只得将手一拱,道:“陛下,请吧!” 杨广没有再看他一眼,广袖轻动,当先走出了西阁。 叛军顿里三层外三层,把西阁楼下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一出宫门,杨广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裴虔通。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不知是诧异,愤怒,失望还是悲伤。 这个人,是他作晋王时的亲信,是他多年来真心信任的人。没想到,今日造反,竟也有他的份。 “裴虔通?竟然是你?”杨广咽喉间发出一声叹息,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面前那人的心底,颤声道:“你是朕的旧部,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至于造反?” 裴虔通依旧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躬身答道:“臣不敢谋反,只是因为将士人人思归,想奉劝陛下西还京师。” 杨广自嘲一笑,缓缓昂起头,说道:“朕早已经打算回大兴,只为长江上游的运米船未到,故而才延误了一些时间,这便与你们回去罢!” 一个卫兵匆匆而来,附在裴虔通耳边轻语几句,裴虔通微微颔首,对杨广道:“陛下,现下文武百官已在朝堂等候,还请陛下亲自去慰劳。”说罢,他牵过随从的马,便要杨广骑上。 杨广只看看那匹马,却并不动身。 “陛下?”裴虔通皱了皱眉。 杨广缓缓抬起头来,冷冷看着他道:“此马鞍驾破旧,朕身为天子,怎能骑乘如此坐骑,且换新鞍来!” 司马德戡眉头一皱,当场便要发火,却被裴虔通拉住,使个眼色,道:“你们没听见吗?陛下要新马鞍,赶快更换来!” 司马德戡重重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拣东拣西,真真是一个昏君!” 杨广却似没有听见这讥刺之言,身躯挺得笔直,脸色却是近乎透明的惨白。晚风带了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马鞍很快重新换上,这是宫中最华丽的一只马鞍,鎏金的鞍身纹着走兽的图案,两侧并饰丝织彩带,镶有玉石、玛瑙、翡翠等精美的装饰,鲜艳夺目。十指轻轻抚过那鞍身,杨广双肩微微颤动,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陛下,请吧!”裴虔通一挥手。 杨广抬手抖了抖衣襟,这才在左右的搀扶下,蹬上马身,高昂了头,尊贵的,像一位真正的帝王。 —————————————————————————————— 天明了,金色的阳光照在宫墙瓦楞上,闪着琉璃一样炫目的光彩,一夜喧嚣的江都城又重新平静下来。 暮色中,早起耕作的百姓三三两两,拉着牲口,或犁地、或撒种,做生意的店主也陆续开了铺门,街两旁张圆了口打着哈欠的伙计忙着卸下门板,摆放好各色的商品,|qi|shu|wang|扎着头巾赶驴车的汉子则悠悠然赶着早集。除了大街小巷多出许多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士兵外,一切,都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一夜之间,大隋的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城东门缓缓开启,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 一身戎装的宇文智及率众将领,自城内内鱼贯而出,跪拜在宇文化及脚下,高声道:“臣等,恭迎宇文大丞相入朝!” 宇文化及闻言哈哈大笑,对身边的辛衣道:“三郎,你可听见他们呼为父为什么?” 辛衣展眉一笑,抱拳道:“孩儿恭贺父亲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不,这只不过是个开始,我要的可不只一个丞相。”宇文化及的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隐隐有虎视龙蟠之态。 煊赫仪仗,严整扈从,长驱直入宫禁。 路两旁众骁果武士齐齐发出震天的欢呼,撼地动瓦,响彻云霄。 辛衣纵骑跟随在宇文化及身后,注视着这面前这人山人海,听着耳边那地动山摇的欢呼,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烈火在疯狂烧灼着她的全身,有种奇异的感觉满满涨在胸腔,澎湃激昂,几乎喷溢而出,无可抑制。 她微微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阂上双目。 原来,这就是权力。这就是那让世人心弛神摇、竟相追逐的权力。 只要手中握着权力,就可以站在最顶峰,凌驾于万人之上,俯看世间,任荡胸生层云,傲气冲霄汉。 很久以前,久远得她几乎已经忘记,曾经有那样一个少年,也与她并肩立在高处,昭彰着他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对于权势的贪欲,那样理所当然,而又天经地义,仿佛天地都匍匐在他脚下,寰宇都任由他随意控掌。 他要她和他站在一起,要她陪在自己身边。 那时,她明明是欢喜的,只是,她从不对他说起。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才知道,高处是那样狭小。小到,容不下两个人的比翼。 曾经那样天真的过往,鲜衣怒马的岁月,仿佛都已经死去。 而今的自己,早已与权力密密相连,无可逃开。 这,难道就是成长吗? 仪驾到达皇宫殿外时,司马德戡等人早已恭候在此,宇文化及整衣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款步迈入朝堂。 大殿之内,众文武官员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战战兢兢立于左右一动也不敢动。而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大隋天子,此时却如同被抛弃的孤兽,只身立在殿中,形容惨淡,没有人敢与他接近,也没有人再畏惧他曾经的威严。 惊觉到有人走近,杨广终于抬起头来,原本暗淡无关的双眸忽然精光暴涨,鲜红得仿佛要溢出血来。 “果然……是你……” 宇文化及走到杨广面前,犀利的鹰目久久地凝视他,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回忆着自己曾经为了追逐它而付出的代价。 “陛下,你输了。”他薄唇溢出浓浓的嘲讽,语气却是异常平淡,仿佛面前的输赢只是一盘无关紧要的棋局,可那眼底刺目得近乎于疯狂的光芒,却彻底的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十四年了。 十四年的苦心经营,隐忍以待。 你终于还是输在了我的手里。 我说过,终有一日,我必将取而代之,这是我宇文化及立下的誓言。 而这一次,输的人,是你,我的陛下! 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杨广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等到意识再度浮现,第一个回忆起的片段,却是宇文述在病榻上最后的请求。这位两朝元老,以自己一生的功绩哀求他,放过他的儿子。他应允了,可却没想到,那一时的不忍,却埋下了今日的祸患。 命运仿佛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当年,他依靠政变上台,今日,却又在政变中被擒。曾经帮助他登上王位的家族,却恰恰正是今日要制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第124章 一夜之间,他曾经那样信任的一切,都背弃了他。 杨广的拳死死恁紧了又松开,死死盯着眼前的那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输了,可你也决不会是最后的赢家,宇文卿家。”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忽然昂头大笑起来,那样肆无忌惮,张狂狷介,洪亮的笑声在大殿上长长回响,久久不息,仿佛整个皇宫都在为之颤抖,多年来的隐忍与不甘都在此时宣泄而出,惊得百官颜色尽失,再无人敢抬头半分。 他大笑着,一步步沿着阶梯,登上龙座,衣摆一展,昂首在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龙座上坐下,傲然道: “可惜,你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我的下场!来人,拉下去,杀了!” “是!”众叛将早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杨广拿下,便要拖将出去。 “等等!”宇文化及忽然又喊了一声,众人心跟着一紧,只见他将目光转向站在自己右首边的英姿少年,道:“辛衣,你亲自去!” 辛衣转过身,看着下方面色惨白的杨广,答道:“是。” 一时,众叛将把杨广押回寝殿,裴虔通、司马德戡等都执刀而向。原本大事未定,他们行事还算有所顾忌,如今,尘埃落定,瞥开面上的这层虚伪,杀气顿时□裸地呈现出来。 杨广望着周身那些森森白刃,自知在劫难逃,一时万念俱灰,不由黯然叹道:“朕何罪至此,尔等竟这般对待朕?” 叛将马文举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如今四民丧业,盗贼蜂起,干戈不息,陛下不但不知悔悟,反而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 杨广闻之,默然半晌,望向殿内众人,一一扫过,道:“吾负天下人,无负尔等,奈何叛寡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哑然。 不错,也许杨广做尽错事,负尽天下百姓,是个大大的昏君。可是对他们却实在不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不是在杨广的赏赐下,享尽了荣华富贵。 司马德戡手握刀柄,冷笑一声,大声说道:“陛下多行不义,溥天同怨。臣等平日素受宠幸,今日之事,实在有负陛下。但如今天下大乱,两京都为贼人占据,陛下欲归无路,臣等亦求生无门,唯愿借陛下之首以谢天下。” “以谢天下,好一个以谢天下……”杨广惨笑一声,巍巍昂起身,看向那个俊美如玉的少年,颤声道: “你呢……难道……你也这样认为吗?这样背弃于朕……” 他曾经是那样宠爱这个少年,就像疼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她步步成长,纵然着她的年轻张狂,而后,再把千军万马交到她手上。 他总忘不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孩子走上大殿向他讨要允诺时的情景: “请陛下赐我做大隋的将军。” 那样轩昂如松的少年,一仰头,脸庞却娇若春天回首。 看着她,就好象在缅怀着自己曾经的年少,曾经的豪情万丈、率性飞扬。 回首前尘,恍若隔世,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仿佛什么也没改变,仿佛,又什么都变了。 辛衣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不知道是悲悯,还是感慨,“陛下,你错了。” 杨广怔怔看着她,“我错了?” “非是我们背弃了你,而是你自己背弃了自己。你可还记得,在第一次出征高句丽时,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说过什么…… 杨广半眯起眼,耳畔仿佛又响起当日的话语: “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亲手把高句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何等的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昂然而立,仿佛天下已尽在他手。 只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失败吗? 出征高句丽的失败,镇压各地反军的失败,被四夷轻视的失败…… 那许许多多的失败,将他骄傲一点一滴地折断,将他满腔的热血全部耗尽。他开始变得怯懦,变得畏缩,尽管大臣们屡次试图劝谏他振作起来,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从前,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灭亡滑落。 “治宫殿,开运河,拓边疆,兴土木。国疲民羸,死伤累累。你不仅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反而忘记了你的雄心,你的抱负。陛下,你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你了,却叫我们如何去忠诚,如何去追随?” 是啊,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了自我,投身到无边无际放任自流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听任无穷无尽的欲望控制自己、填充自己、遮蔽自己…… 杨广抬起头,面色如土,目光郁然,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悲辛愈发深浓:“朕知错矣,然九州铸铁,噬脐何及!” “陛下,当初你如果下定决心励精图治,或许还有可挽回。如今,这一切都太晚了。” “晚了,晚了……”杨广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无尽苍凉,语声落寞疲惫“是呵,太晚了……” 殿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辛衣微叹一声,抬起头,却见一名卫士带了一名文士匆匆上前。 “秉将军,丞相命封德彝前来列数昏君的罪状!” “封德彝?”辛衣皱了皱眉,扬了扬手,召那文士上前来。 “丞相叫你来的?”辛衣冷冷瞥他一眼。 “是。”封德彝媚笑着,拱手作了一揖。 “如此,有话就快说吧。”辛衣侧过身去,懒得与他多言。这封德彝原为虞世基的亲信,靠着虞世基的庇护,卖官鬻禄,肆意妄为,不知发了多少横财。现在,此人已经改换门庭,竟成了宇文家的口舌。 只见那封德彝站在杨广面前,刚开口说了声“陛下……”,与杨广的目光一碰,脸色顿变,满腹的话被生生倒回了口中,站在那里没了下文,头上直冒冷汗。 杨广淡淡看他一眼,道:“卿乃士人,何为亦尔!” 只一句话,便将那封德彝说得是面红耳赤,赶紧低着头嗫嚅着悻悻退了出去。 “好个没用的东西!”司马德戡在一旁看得不住冷笑。 “父皇!父皇!”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叫声。 杨广身体猛的一颤,扭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个孩子哭叫着跑进来,分开众人扑向自己,却是他的十二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 “杲儿,你怎……” 杨杲刚跑到杨广膝下,双手朝他伸出,却见校尉令孤行达抢上前一步,手中长刀一挥,寒光如雪,杨杲顿时头颅飞起,鲜血从颈腔中喷出,溅满了杨广一身,那双伸出的小手,无力地垂倒在地,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一道红光霎时穿透了杨广全身,泪水象鲜血一样迸出,他极力想保持镇定,可头部的眩晕一阵猛似一阵。 “杲儿!”杨广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一时大恸,几乎昏厥在地。 “谁准你动手的?”辛衣勃然大怒,一脚将令狐行达踢开,脸色阴沉,眸中闪着危险的火光。 “我……我……宇文将军……”令狐行达没提防被她一脚踹下殿去,连声哀号。 “拖下去!关起来!”辛衣决绝地发出命令,脸上的表情万分厌恶。 “饶命啊!饶命啊!”令狐行达没命地大叫起来,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仍是被众卫士擒了,一路强拖着带出殿去。 搂着儿子的尸身,杨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紧闭,浑浊的泪水由眼角流落下来,良久,他终于抬眸,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看向周围众人,嘶声道:“小儿无辜,你们为何要下如此杀手!” 裴虔通冷笑道:“无辜?原来陛下也懂得这个词。又可知这些年来,无辜死于陛下手中的,何止一个小儿?” 杨广闻言良久不语,半响,他放下杨杲的尸身,轻轻试去脸上的泪,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笑容,道:“如此说来,你们非要朕死不可了?” “陛下不死,天下难安!” 看着刽子手手中的刀,杨广惨笑三声,道:“无知小人!诸侯之血入地,尚要大旱三年,斩天子之首,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他站得笔直,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突然迸发出十几年来再也没出现的光辉。 “何必麻烦,”裴虔通冷声道,“毒酒怎如刀锋省事。” “准他。”辛衣一抬手,不容众人多说。裴虔通一怔,却没敢回驳她的命令。 先前,杨广为了以备万一,曾偷偷备下毒药,由一名宫娥随身携带,可如今混乱之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宫娥。 一烛香的时间过后,一名叛军终于忍不住了,暴喝道:“俺没那些穷讲,砍了痛快!”说话之间,一把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裴虔通,朝杨广一刀砍去。 只听一声喝“住手!”那人只觉手腕一阵巨痛,这一刀却是怎么也砍不出去。一带一转间,刀已从手中脱手而出,朝上飞去,其快如矢,响起一道刀风,“夺”的一声,射在寝殿一根朱柱上,刀竟射入三分之一之深。 众人愕然间,辛衣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收手,柱上刀光森然,寒冽如雪,映着她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整个人透出一股凛然气势。 殿上众人多是大内禁军,素日虽多听闻天宝将军的威名,却甚少有人亲眼见过,且见辛衣年纪尚轻,外表又纤弱俊秀,便自以为传言多有夸大,此时见她出手行事,方知名不虚传,当下无不心生畏惧。 第125章 辛衣抬眸冷冷环视周围众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令人无可抗拒的威严:“他毕竟曾是一朝天子,赐他三尺白绫,留全尸。” “可……现下宫中一片混乱,要找白绫恐怕……”司马德戡有些为难地说。 正在此时,只见杨广平静解下自己的白色练巾,递给司马德戡,道:“朕有。”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俱是一跳,像是听见了这不可思议的言语。大家都诧异地看着这位末路君王,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杨广正了正衣襟,向辛衣郑重地一颔首,目光中透露出一股深沉复杂的情感,沉默片刻,正容道:“多谢。” 辛衣站直了身躯,缓缓抱起拳,道:“送陛下。” 杨广脸上浮现出一个苍凉的笑容,转身缓缓在殿中的龙椅上坐下,几名禁军过来将他按住,白绫迅速绕上他的脖颈。 长长的白色练巾,象半空中突然飘落的厚重絮雪,也象从波光潋滟的春水里捞起一重细浪,更是三年来日日缭绕在迷楼琼柱玉宇间的空渺歌声与江南女子水样柔媚的笑语,一同随风扑入。 杨广的双眼怔怔地直视前方,目光好象要穿过墙壁,看到运河和云空。 一寸寸的窒息,一寸寸的收紧。 杨广阂紧了双目,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梦境:江南的水乡,滟漾的波光浮动着青葱葱的杨柳、直苗苗的紫竹,和着照耀过九州的弯弯月儿。他微湿的衫袖上,沾染了几斑绿色;稔熟的吴音中,流泛出几许滴翠挼青的妩媚。 江南,江南…… 原来,他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这里。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他的眼中滚出几滴沧浊的泪水,手足终于不再挣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隋天子就此客死他乡,终年五十岁。 无奈何处奈何伤 “辛衣,辛衣。” 不用睁眼,只一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辛衣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可是,她并没有起身的打算,而是在草丛中翻了个身,将手中的书册随意朝头上一扣,遮住脸,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清晨的阳光没有什么温度,软软地照在人身上,还带着丝丝的凉意。辛衣就这样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居然就过了大半日,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天辛衣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去上朝。朝中新乱,大隋名存实亡,剩下一位只用来做摆设的新帝和一群惶恐不安的大臣。面对这番“新气象”,辛衣却总难以安然消受,心头好似压着什么,有些咯得慌,干脆连朝也不愿去上了,眼不见心为净。幸好朝中宇文家只手遮天,除了宇文化及,只怕也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过问这位“小爷”的闲事,于是辛衣乐得“赋闲”在家晒太阳。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血腥的屠戮后,此刻的宁静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当然,如果眼前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能暂时消失就更好了。 “左翊卫大将军!左翊卫大将军!” 辛衣刚刚合上眼,耳边那刺耳的叫喊声又源源不断涌来,大有不把她揪出来不罢休的劲头。可如果仔细听那声音,便已可明显感觉到外面那人的暴躁与耐心全无。照他以往的性子,能忍这么久不爆发,也还真是奇事一桩。 辛衣藏身的地方正好介于假山与灌木丛之间,凭借着天然的屏障,极具隐蔽性,不留神的话一时难以发现。当下她屏低了呼吸,打定了主意继续装聋作哑,好不容易等那叫喊声渐渐去远了,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啊!”耳边冷不防被人大吼了一声,盖在头上的书被一把扯去,取而代之的是离昊那张放大的笑脸,他两手往腰间一叉,有些洋洋得意地笑道:“你居然躲在这里,可被我捉到了吧?” “你这死小子,乱吼叫个什么。”辛衣揉着耳朵,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回归本性,整天在她府里上蹿下跳,根本一刻都闲不下来。要是他哪天肯静下来读读书,写写字,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喊的是左翊卫大将军,又没有喊错。”他理直气壮的反驳。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什么左翊卫大将军,叫我名字。”辛衣顺手给了他额头重重一记。离昊纵然反应敏捷,却还是不幸中招,苦着脸连连揉额头,嘟噜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那么介意做什么?” 她介意什么?辛衣在心里苦笑一声,是啊,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尽管这个称呼来得不那么光彩。 兵乱之后,宇文化及假托萧皇后的诏令,立杨广的侄儿——秦王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接着他又大肆封赏:任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其余参与叛乱有功之臣,都各有封赏,辛衣便被加封为左翊卫大将军,而这个位置,曾经属于大隋最勇猛的将领——来护儿。 封号仍在,物是人非。 离昊在她身边找个位置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笑眯眯的侧头望她道:“辛衣,天气这样好,怎么窝在家里也不出去走走。” “心里烦,不想出门。” “烦?烦什么?”离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忽然眉梢轻扬,眼珠骨碌一转,笑道:“我们出去骑马踏青好不好,我听人说十里坡的桃花都开了,很漂亮的。我记得你在大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看桃花的吗?” “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辛衣淡淡说道。 离昊怔住了,定定望住她道:“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揉揉他的头,却笑而不语。 她不是不开心。她只是有些厌烦了,厌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杀戮与欲望。 弑杀杨广后,宇文化及下令将杨广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包括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及其两个儿子以及十六岁的燕王杨倓。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这些人的全家老小,统统斩杀。只有秦王杨浩平时与宇文智及有来往,在这场屠杀中幸免于难。 “是啊,最近真的杀了好多人,也难怪你不开心。”离昊抓抓头,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都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杀了,却偏偏留下一个杨浩,留下他就算了,还把他立做皇帝。辛衣,你说你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自己忙活了老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离昊有些迷惑的望向辛衣,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不错啊,有进步,居然懂得用成语了。”辛衣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离昊拧着剑眉,有些哭笑不得。原是高大粗狂的男子,被她的手掌一摸,顿时打回了原形,仿佛又化为了那只在她身边依恋不舍的小雪狼。 “留着他,自然有留着他的用意。”在离昊濒临爆发的前夕,辛衣才笑着放下手掌,悠悠答道。 “什么用意?” 辛衣托着下巴,微微笑道:“当盾牌啊。” “盾牌?”离昊又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不懂。” 辛衣解释道:“师父说,弑杀天子,终失民心,定然会引得群雄征讨,实乃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扶持杨姓皇族为帝,以为盾牌,暂缓祸事。” 每当提起扶风的时候,辛衣的语气中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信赖和某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 离昊忍不住又抓抓头,嘟噜道:“真是搞不懂你们人,做都做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有做过的样子,骗谁啊?” 辛衣淡淡一笑:“权谋之术,本就如此。你看那太原李家,不是也扶持了侑儿为帝吗?”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却是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手心里握着的那片草叶也被揉碎。侑儿……李家……还有,他…… 离昊微微皱眉,伸手托住她的手,低下头,用衣袖将她的手里的残留的青草汁液细细擦去,叹口气,道:“反正,在你眼中你师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辛衣一怔,眼底的惆怅瞬时消逝,继而笑起来:“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师父,难不成听你这小子的歪理么?” 见她护短护得理所当然,离昊一时更加郁闷起来。他瞥她一眼,将手垫在脑后,身体朝后一倒,仰头望向天际,长叹一声:“就知道你是个偏心的。” 辛衣笑着刚想说话,忽然听得前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声: “辛衣!辛衣!” 离昊闻声飞快地坐起身来,和辛衣对视了一眼。 “今儿我这可真热闹了,居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辛衣有些自嘲的一笑,可见这“闲人”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享受的。 来人显然很是急切,只一会的功夫,叫唤声便愈见清晰起来,且一声大过一声,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好像是你三叔的声音”,离昊眨眨眼睛,道:“要躲起来吗?” “躲什么啊?走,去看看。”辛衣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迈步自花丛中绕将出去,却正好与急冲冲闯进来那人碰了个正着。 “辛衣,终于找到你了,快!快!”宇文士及顾不得抹一下额上密密的汗珠,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辛衣的衣袖,死死扣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辛衣还没弄清楚状况,整个人便已经被宇文士及拉着朝外走,她连忙问道:“三叔,发生什么事了? 第126章 你要拉我去哪里?” “南阳,南阳她……”宇文士及急过头,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急得连连直跺脚。 “南阳?”听到这个名字,辛衣心头一阵猛跳,反手一把抓住宇文士及,沉声道:“三叔,你别急,慢慢说,南阳她怎么了?” 宇文士及定了定神,待到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时,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她被二哥派人抓去了,还有禅师。”禅师是他们刚满两岁的儿子。 “二叔?”辛衣脸色顿变,“可知因何缘故?” “你莫非忘了,南阳也是杨氏皇族了么?”宇文士及凄然道,辛衣闻言身子一颤,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南阳,是杨氏皇族,更是大隋的长公主,她怎会不记得。 眼下父亲正在大肆屠戮杨氏皇族,处处血流成河,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南阳的安危,只是她以为只要南阳还在三叔身边,在宇文家的庇佑下,便是最安全的,可终究,她还是料错了。 宇文士及惨声道:“大哥不信任我,我没有办法护得南阳周全。辛衣,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求你帮帮三叔,去得晚了,只怕南阳她……” “我们走!”辛衣不等他说完,便朝离昊打个手势,疾风一般朝外奔去。 当初宇文化及顾忌到宇文士及大隋驸马的特殊身份,因而在起事之时便将他排除在外,没有要他参与任何直接的军事行动。只有辛衣做了最坏的打算,恐万一起事失败会引来灭顶之灾,特意指派了一队亲兵暗中保护他们全家。只是,辛衣终究没有算到,最后伤害他们全家的却是宇文家自己人。 “辛衣,我们要怎么做?”离昊问道。 “直接去天牢,救人。”辛衣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先去找宇文智及要人,定然会被那个狡猾的二叔摆一道,还不如直接就深入虎穴,开牢救人。 “要劫狱么?”离昊顿时兴奋起来。 辛衣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皮又痒了么?” 离昊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天牢,这个平日里关押最穷凶极恶匪徒的地方,此刻关押着的却尽是皇室贵族和那些不愿意俯身听命于宇文家的“政敌”。在这阴深黑暗的牢狱中,所谓的尊卑贵贱,等级阶层,早已经化为虚有,剩下的,不过是如何死去,如何消亡而已。 看守天牢的乃是禁卫军统领尉迟林,此时他见辛衣与离昊旁若无人地策马长驱直入,心里不由得敲起了一阵急鼓,背脊上寒气直往外冒。 眼下江都城里谁人不畏惧宇文家的张天炽焰,偏偏此时来的人还是宇文辛衣——宇文化及最宠爱的“三郎”,手握重兵的左翎卫大将军。话虽如此,思及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 “卑职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辛衣勒住缰绳,定住马蹄,居高临下朝他看来,本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叫尉迟林如针芒刺身,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几乎有些站立不安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尚未及冠,俊美如斯,却偏偏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南阳公主和世子被关在何处?” 尉迟林迟疑了片刻,答道:“就关在里间东首的牢房中。” “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啊——”尉迟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辛衣来此绝没好事,但却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当下颤声道: “大……大将军,这里头关押的个个都是朝廷钦犯,没有丞相的命令,放走哪一个卑职都是要掉脑袋的啊。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多多海涵。” 辛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吓得尉迟林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但事关重大,当下也只得咬牙死撑着,惶惶低下头,不再敢迎上那凌厉的视线。 “喂,接着!” 尉迟林闻言下意识一抬手,只听破空风响,转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他定眼一看,只见牌上镀着“左翊卫大将军”几个鎏金的大字,当下几乎把胆也吓破了,捧着手上的腰牌如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战战兢兢道:“大将军,这……这……这如何使得……”这可是大将军的腰牌,乃是身份的象征,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我带走了,这个你留着,一切后果,自由本将军承担,你无须担心。”辛衣挑眉一笑。 “啊?”尉迟林张大了嘴,僵住了。他原本已经陷入混沌状态的神经,被眼前那少年将军的灿烂笑容狠狠刺了一下,心跳不知怎得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看手中的牌子,又看看辛衣,背心冷汗哗哗直冒。这……这样也可以吗? 尉迟林还在混乱间,辛衣却已经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进牢门,离昊朝着尉迟林挤挤眼,紧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尉迟林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原来这就是宇文家的三郎,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辛衣,那牌子就这样给他了?要不要我回头要回来?”离昊嘻嘻笑道。 辛衣耸耸肩道:“那块破牌子,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 那个抢来的身份,她不稀罕。 刚踏进天牢,一阵彻骨的寒意便弥漫而至,相对狱外的春光明媚,这里便好似人间地狱,阴暗而潮湿,到处都弥漫着阴深血腥的味道,偶尔还拌夹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呻吟。 狱卒将二人引到了一间牢房外,打开牢门后便很识趣地退到外间。 牢中的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辛衣只刚朝里踏了一步,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南阳。”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牢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动也不动,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 “辛衣,小心。”离昊有些担心,想拉她退出牢房,却被她挥手制止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能分辨出那熟悉的面孔。没错,那是南阳。 此时她半靠在墙角,合紧了眼睛,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添了憔悴和疲惫,但衣裳整洁,身上并无血污,显然没有受刑,辛衣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晚来。南阳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入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紧促,额上尽是汗珠儿。 辛衣探下身,将那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心里一阵难过。她总记得每次去南阳府上,小禅师总是会冲自己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说:“抱抱,抱抱。”那样稚气可爱,憨态可掬,叫人疼到心里去。他不过是一个才刚刚两岁的孩童,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受这牢狱之灾。 她探手试了试禅师的额头,顿觉掌心下一片灼热。 “先送禅师去看大夫。” 离昊伸手接过孩子,英挺的眉却也忍不住蹙紧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辛衣回过头,目光停在南阳脸上,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南阳,南阳……” 良久,南阳双紧闭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视线落到辛衣身上,黑湛湛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流光溢彩,目光那样陌生而冷冽。 “南阳,你还好么?”辛衣见她醒来,不由一喜。 “辛衣?”南阳艰难地挪动嘴唇,喊出她的名字。 “是我。”辛衣一喜,伸手便要扶她起身。 南阳却飞快地退缩了一下,如躲瘟疫一般,避开了她的接触,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短促:“不,你不是她。” “南阳……”辛衣惊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弹。 “你是宇文家的人,你不是辛衣。”南阳死死地瞪着她,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辛衣,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全心信赖的人。而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亲手毁灭了我的家。”话到末时,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自持。 “南阳,我……”辛衣待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为一缕苦涩。 她要怎么告诉她,即使不是宇文家,大隋覆灭的命运也已然注定,即使没有她宇文辛衣,杨广依然会走向死亡。 尽管这样的后果可以预见,但是,她还是宁愿这一天永不到来。即使是活在虚幻的梦境,她也希望南阳能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过着她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现实是那样残酷,可他们终究无法选择逃避。 “南阳,跟我走。”辛衣咬咬下唇,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我带你回家。” 南阳昂起头,凄然大笑,“家?我哪里还有家?我的家,早已经被你们宇文家的人毁掉了。” 辛衣按住她的肩,用力地摇头:“不,你还有禅师,还有三叔。” “是吗?”南阳冷冷地笑了,声如寒冰:“可,他们都姓宇文。”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打在辛衣的胸口,那一刹那,她几乎无法呼吸,痛得闭上了眼睛。 “宇文……宇文……”南阳的眼中没有泪,只是一遍遍的念着那两个字,纤细的肩战栗着,如寒风里的枯叶,那样无力而脆弱,她的嘴唇因为强抑悲伤和愤恨,被牙齿咬起了血痕,“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们,该有多好。我恨你们,我恨……” 辛衣忽然抬起头,手指一动,按在她穴道上,南阳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她怀中。 “南阳,你怪我也罢,我都要把你带回家。既然是我欠你的,那就好好活着,向我讨回吧。” 她将头贴在南阳冰冷的额上,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难。 第127章 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心竟似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南阳…… —————————————————————————————— 暮春的江南,草长莺飞,杨柳含烟。 明明是在江南,可连着几夜,辛衣却总是梦见大兴城,想起那里冰凉的风、纷飞的雪、寂寥的荒野……想起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想起他低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仿佛又在此刻真切浮现。 昭,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如南阳一样恨我吗? 你,会原谅我吗? 不,昭,你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红满迳,如散了一地的胭脂泪。辛衣抱着一壶清酒,背靠着桃树,在花下默默地独饮,看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也仿佛落入了她满是烟云的眸子里,散也散不去的怅惘。 “不要喝闷酒,会伤身体的。”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住她肩头。 她抬起头,眼中的雾气稍霁,轻声唤道:“师父。” 夜色中,扶风一身简洁宽大的玄色布衣,如雪如月的容颜,东升的明月在他的面前,仿佛光芒不再。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也没有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任何岁月的印痕。 “师父,你几时回来的?”她半眯了眼,冷风吹过,染起颊边浅浅的红,映着满树的桃花,灼灼其华,绚烂似霞。 “刚回来,便看见你了。” 幼时,每次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来找扶风。即使碰到他不在,她也会默默在他的院子里等候,仿佛只要是沾染了他气息的地方,便有种莫名的力量,可以叫她安心下来。 扶风微微蹙眉,将她手中的酒坛拿过,伸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道:“醉了么?” “是啊,师父,我醉了。”她呢喃一声,抱着扶风的手臂,不愿松开。他微微一笑,待要抱她回房,却没提防她借机将整个身躯蜷进了他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扶风的身躯僵住了,半响没有反应,可最终他并没有抗拒这样的亲密,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摸摸她的头,唇角的笑里掺杂了些须苦涩。 辛衣将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任鼻翼间那熟悉的气息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一点一点将她包裹。 “师父,你知道么,南阳说她恨我。” “恩。”若非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会如此紧张地从大兴千里迢迢的赶回江都。只记挂着,如果自己不在她身边,她又会一个人强压下那些烦恼,宁愿伤了自己,也不吐露半分。这个倔强的少年,总是叫他心痛。 “师父,我还是做错了么……伤害了那么多人,伤害了南阳……” “不。”他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发,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有你的立场,她有她的命数,人世间最难的便是无可奈何,不论是非,无关对错。” 她忽然笑了:“离昊总喜欢说我护短,其实,最护短的是师父你啊。” 他笑而不语。 “可是,如果可以,我绝对不想伤害南阳,绝对不想……” “我明白。”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孩子。尽管有一天,这会变成她的致命伤。 “师父,什么时候我们回大兴,去看看侑儿好吗?” “好。”他轻声答道。 “可是,要是侑儿也恨我,那该怎么办……”她慢慢合上了眸子,“师父,你说,如果我真的醉了,一觉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南阳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会和小三叔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傻孩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慢慢地,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逐渐细不可闻,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扶风默默揽紧了她,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累了,便歇歇吧,师父会守着你。” 银河横亘天空,夜风微凉,银色的月光泻了一地的幽凉,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长长。 一阵风刮过,花落满地,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扶风正起身,手轻轻一摆,一条黑影顿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单膝下跪,朝他恭敬行礼: “见过主上。” “大兴那边的情况如何?” “禀主上……”那人刚要说话,扶风却察觉到怀中人儿细微的动静,眸子顿时一沉,那人善于察言观色,当下立刻噤声,好半天,方见扶风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人压低了声线,道:“禀主上,日前李渊以世子建成为左元帅,秦公世民为右元帅,督诸军十馀万人朝东都而去,打着救援东都的旗号,欲与瓦岗一战。” “是么?”扶风唇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那东都做何反应?” “东都现在乱成一片,有人主张联合瓦岗抗击唐军,有人则认为唐军可信,应当先两军一同对付瓦岗,再做下一步打算。” 扶风沉吟不语,似是有所思。那人也不敢惊动,只在一旁静候。 半响,扶风抬起头,说道:“你先退下罢,继续待在李渊身边,监视那边的情况。” “是。” 黑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诺大的庭院霎时又寂静了下去,一时间,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呼呼而过的声音,辽阔,悠远。 扶风修长手指拂上辛衣的眉间,细细将她无意识蹙起的眉轻轻抚平,说道: “出来吧,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月光下,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 “我可没有兴趣偷听你的秘密,”离昊耸耸肩,道:“谁叫你和辛衣在一起。她在这,我就不走。” 扶风站起身迎向他,目光异常复杂,冷冷的融在月色里,叫人看不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离昊甚至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可一切都是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没有发生,扶风只是将怀中熟睡的人儿递了过来,神色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的寂寥: “好好守着她,别再让她一个人。” 离昊小心翼翼地接住辛衣,待要转离开,却又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我知道你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扶风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我是讨厌你,非常讨厌。”离昊冷冷道:“可是,辛衣喜欢你。为了她,你必须要让自己好好的。” 夜风中,扶风侧过身,宽大的玄色长袍迎风展开,冶姿清润,宛如神仙般的风华。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目光却犀利如剑,其寒若冰:“放心,只要她还在,我就绝不会离开。只是,你不要因为留在她身边,就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哼,忘不了!”离昊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不过是条命,你什么时候要,拿去便是。” 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