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浪小迎春》 第1章 《野浪小迎春》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迎春花儿金腰带,花黄似金,逐节点缀于枝身,早春还未临,它已经吐蕊喷香,比所有的花草都醒得更早,那一处黄澄澄的美丽花景,成为街道上最显眼的标的,几名少年郎与心上人就约在迎春花树前,成双成对地挽着手,一喜一娇羞地共赴情约,迎春花不但迎来春息,更为有情人们迎来春风。 “真美真美,我想新宅子里也辟一处园地来植迎春花,添些热闹!”华衣锦裘的富家员外被迎春花金黄亮眼的喜气给吸引,当下决定也要种这种漂亮的小花儿。 “贵宅邸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种这种小玩意,硬要种只会破坏美景。”与富家员外对桌而坐的男人连头也没抬过,桌面上是一幅墨绘的府邸俯瞰图,他执着墨笔,时而绘下松柏,时而添上奇石,时而挖池筑亭,让纸上豪宅更加栩栩如生,贵而不俗。 “严师傅,但是我觉得府里有亮黄黄的花,看起来很贵气。”富家员外又有话说。毕竟他是出钱的人,有权表达意见。 被唤严师傅的严虑轻蹙一对浓眉,“要贵气,那么在这里种黄菊。”他快手在纸上圈起一畦地,随笔绘下简单成形的菊株。 “可是菊好像又太大……”出钱人还是不甚满意。 “听说梅庄今年培育出金黄色的拒霜花,稀少而罕见,改成拒霜也行。”严虑划掉菊株,改成拒霜花。 “拒霜的花也太大。迎春花的花瓣像小金子一样,满满整枝哑,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不然还是种迎春花吧?” 严虑抬头,眸间有文火,扫来的瞟视带着薄怒,“我设计的宅邸绝对不种迎春花!范员外若坚持要种迎春,那么新宅的事就另聘他人吧!”说完,他收拾桌面上的草图就要走人。 “严师傅!严师傅!您、您停步呀!”任凭富家员外怎么唤,严虑就是不回头。“这、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挑剔宅邸的草图比现在还过分,他都没有翻过脸,为什么听到迎春花就一副很火大的样子?” “呀?您不知道?”一旁的管事立刻凑上前为主子解惑,“严师傅讨厌迎春花是出了名的,据说是因为他妻子的缘故……” “严夫人?” “正确来说应该是“前严夫人”。” “前严夫人……是过世了吗?”看严虑还那么年轻,怎么妻子如此福薄早逝……“不不不,是休弃的。”人还好端端活蹦乱跳,别咒人死呀!秆鲜Ω登胺蛉说墓朊徒杏海欠蚱薷星椴荒溃痪们昂盟菩肓耍约ㄈ缂耍压盅鲜Ω凳佑夯ㄈ缟咝!拐饨星ㄅ饔谩? “原来还有这等事呀!你不早告诉我,害我犯了严师傅的禁忌,这下如何是好?我的新宅还等着严师傅开工动土呀。” 严虑在城里是赫赫有名的匠师,为人造宅建景,从一方平地开始,他绘草图,选石材木材,亲自督工,客人要求宅邸要如诗如画,只要是吟得出来的美句,他就有本领将园林按着那优美诗句摹拟成真。他擅长将好山好水缩拟成府第里的一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他的名气是口耳相传,通常只要欣赏过他手底下建造起来的新宅,无人不心动,渴求着他也能替自家府邸好生整修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他的看家本领都活生生呈现在众人面前,造假不得,自然在短期内成为争相邀请的造园师傅。 他唯一的怪癖就是视迎春花为毒瘤。一般而言,顾客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谨慎思考,并且尝试将那些要求附加在设计图中,唯独种植迎春花或是墙面指定挂上绘有迎春花的画作,他会先进行冷言劝说,若是客人仍执意如此,他情愿不接这笔生意也绝不委屈自己。 迎春花,是那个女人最爱的花卉,冲着这句话,他这辈子都决定要讨厌迎春花——就为了那个姓花名迎春的女人。 花迎春,他的前妻,与他成亲一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是到了洞房花烛夜才见到自己的妻子,谈不上喜不喜爱,只是认定了彼此的夫妻关系。 他自认与她相敬如宾,就如同一般夫与妻,可是那女人永远像是与他犯冲,她没有办法与他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超过两个时辰。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也或许一切该归咎于月老的错牵红线,他和她本来就不该配成对。所以那日他拟妥休书,在争吵过后几乎要冲动地甩上她那张娇俏可人又骄傲可憎的芙颜,但他没有机会这样做,因为花迎春比他更快更狠更决绝地掏出怀里的“休夫状”丢向他,抢走他要做的事。 每当回想起那一幕,严虑就被满腔的难堪给气到发窘——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样更颜面尽失?! “该死!我痛恨迎春花开的时节!”严虑低咒,不好的回忆加上随处可见的茂盛迎春花正招展着风情,他脸色铁青,觉得连呼吸都全是迎春花的味道,那种香气他无法形容,毕竟迎春花不同于含笑或玉兰,有着如此独特的浓重气味,只是在空气中混杂着,逃不出他的嗅觉……他记得她身上也时常带着淡淡的味儿,说香不香,却让他印象深刻至今,即使夫妻俩离缘已经三个月余,他还是没忘。 怎么那股迎春花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像是围绕在他身边,故意要将他全身上下也薰香……不,是薰臭?! 严虑倏地停住脚步—— 难道是那个女人在这附近?! 他才正这么想,果不其然看到花迎春挽着他的“前”小姨子在布摊前挑新料子,两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各自挑了一匹布,抄了地址给小贩,央请他将布匹送到花府,两个姑娘便又朝下一个摊位前行,时而停下来看看胭脂、时而蹲下身来翻翻首饰,似乎心情都很愉悦。 该死的愉悦! 瞧瞧她,自从脱下严夫人的身分,她将自己养得多丰腴?!原先尖瘦的脸庞添了肉,但不过量,圆圆润润的很健康,身躯也不若之前单薄,穿着柔蓝衫子杏黄裙,裙带长垂及地,那纤腰至少宽了几寸。 难不成嫁到严府,他少给她吃少给她喝了吗?!那一年没看她长肉,现在倒好,她比嫁他时更神清气爽、更惬意自得,这让严虑怒眯起眸子,他站在原地没动,即使脑子里有意念催促着要他转身离开,好避掉与花迎春的正面冲突,但是他的双脚就是无法挪移,存心等在那里要她发现他。 “姊,这条呢?”花迎春的妹子花戏春在廉价首饰摊前埋首寻宝,好半晌才亮着双眼,递上她发现的好东西。 “我不喜欢玉,老气。这条珍珠的好看多了吧?”花迎春拿起珍珠链子比画,瞧了小贩凑在她面前的铜镜一眼,又不满意地摇头。“都不好,不要了。”她放回珍珠链子,蹲久的双腿有些发麻,她起身,双拳轻轻捶打着膝盖以舒缓不适。“妹,找个茶铺子坐坐吧。” “姊,再等一下!我想要买发簪!”花戏春拎着裙,像只小粉蝶翩翩飞舞到隔壁摊去。 “你发簪还嫌不够多吗?”花迎春缓步跟过去,没兴致去翻找什么发饰,反倒是趁小贩招呼花戏春的空档,占了小贩的木凳子歇脚。 “那些都常常戴,再戴出去会被笑的。”花戏春才一会儿就挑中了五根发簪,一支支凑着细瞧,要选出最中意的那支。 “喜新厌旧。”花迎春扇着手绢,靠着寥寥可怜的手风替自己驱驱热。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像你和大姊夫,还不是喜新厌旧。”就是因为嫌弃了旧的,才会想要换换口味。 “拜托,两码子事凑在一块讲,少替自己的挥霍找藉口,要挑就快些,不然眼睛闭起来随便抽一支啦!”花迎春讨厌听人提及她的前一段婚姻,每听一次她就会变脸一次。 “哪能闭眼随便抽的?!我不要!我要慢慢挑!”珠花的这支不错。嗯,镶假蓝宝石的蝶儿也好可爱。另一款垂摆着小珠坠也很讨喜,好难选呀……“我能不能全买?” “想都别想。要就挑一支,要就甭买,没有第三个选项。”花迎春端起长姊如母的面孔。 “好嘛……那这支蓝蝶儿的好了……”花戏春蹙着眉,忍痛要割舍其余四支。 “姑娘好眼光,这款发簪可好看了,我替您包起来——”小贩正要接过。 “不!还是这支有珠花的好了……” “这支也很美——”小贩陪着笑。反正两支的价钱一样,赚哪支都好。 “不不不!我突然又觉得小珠坠的顺眼……” “好,那就包小珠坠的——” “还是蓝蝶儿好了……” 花戏春举棋不定,一会儿拿起这支,一会儿又放下那支的,花迎春起身,瞧也不瞧她手里拿着的那几件款式,顺手拿了摊上一支只镶着小玉珠的素簪往花戏春的发髻上插,再抛下足量的金额给小贩,捉着花戏春走人。 “姊——人家不喜欢这一支啦……” “少罗唆,付钱的人最大。”活该,给她机会挑还不把握,就甭怪她替她做决定。她觉得那支小玉珠的素簪也很好看呀,嫌啥呀?! “那人家可不可以去换回蓝蝶儿的那款……” “免了。”等会回到小贩摊前,又上演一次犹豫不决的戏码,她看得可累了。 花戏春噘着小嘴,委屈得都要掉泪了。 第2章 “好啦!去换啦!只能换蓝蝶儿的那支,其他的都不准再碰,听见没?!” “嗯!”花戏春眨回眼泪,总算是开怀笑了,赶快又奔回首饰摊前去换回自己中意的发簪。 花迎春无奈看着被家人宠坏的小妹,带着轻浅的笑摇头,不过远远就瞧见花戏春又开始挑发簪,压根没将她的交代听进耳里。 她翻翻白眼,懒得再去管花戏春,走到伞摊挑了把伞,拿它来挡日头。 又等了好半晌,花戏春还是黏在首饰摊前,她终于按捺不住,扬声道:“花、戏、春!”发火了。 “好了啦好了啦!”花戏春咚咚咚咚地奔回来,手里的发簪既不是蓝蝶儿也不是小珠坠,反倒变成了梅花簪。 “你这种优柔寡断的性子,将来嫁到李家可如何是好?”花迎春数落着小妹,语气虽然像责备,但担心总是多过于斥骂。 “人家哪有……”她这叫精挑细选嘛。 “哪里没有了?软绵绵的性子,教人欺负也是活该。” “我未来相公才不会欺负我,他说他很喜欢我这种性子,要我婚后也要好好保持,千万别同你学——”花戏春惊觉自己说漏了什么,赶快捂住嘴,骨溜溜的大眼带些惶恐地看向花迎春。 花迎春勾起笑,“千万别同我学,不敬夫婿、顶撞夫婿,才不会让人休离回来,是不?”想也知道那位李某人能有啥说词。 “我、我有跟他说,是你休离了大姊夫,不是大姊夫休离了你。” “然后他一定更不齿吧?”花迎春用脚趾头就能猜中李某人的思绪。 “他只是觉得女人要柔顺一些比较让人疼爱。”花戏春也觉得未来相公的说法满有道理的,不然……为什么大姊就是不得大姊夫的怜爱? “是是是,柔顺一些比较让人疼爱。”花迎春故意学着花戏春的语调,自我调侃,“也难怪我会被严虑休掉……” “明明就是你把人家休掉的嘛。”花戏春咕哝道。加害人变被害人哦?她还满同情大姊夫的……“又在嘀咕我的坏话?”花迎春拿伞尖去戳花戏春的脑袋,扎得她唉唉叫。 “我哪敢呀……”花戏春赶忙跳离花迎春好几步远,一直避到她纸伞攻击范围外。“我只是很好奇你和大姊夫离异的真正原因嘛……” “没什么真正原因,个性不合。”花迎春敷衍回应。 “这样听起来好随便。成亲是件很神圣的事情,娘不是教导过我们从一而终的观念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要认命,即使夫婿不好,那也是命,哪能说个性不合——” “停。别在我耳边说这些蠢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花迎春捂住耳朵。 “你哪可能听不懂,你根本就是不想听吧!” “知道就好,知道就请你封口,别将那堆屁话当宝贝,尤其那些话还是从一个不认命的女人口里说出来的。” 娘亲是教导过她们这些,但是娘亲却也完全推翻掉自己说过的话,她没有从一而终,也没有认命跟着她们那位木头老爹过一辈子,在遇到另一个男人时抛下了一切,跟着那男人走了。 一个人讲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行为完全悖逆时,就完全没有说服力。 花迎春一边拭汗一边寻找最近的茶铺子,她好渴,再不灌碗凉茶,她很可能会昏死在大街上。 眸子左瞧右瞧,前探后探,终于看见茶摊的靛蓝色幌子,她咧唇一笑,加快脚步,顾不得纤纤举步,但只小跑了三四步,她停下了,因为靛蓝色的幌子前站着她那缘浅的前夫君。 他正瞧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表情紧绷。 花迎春不认为现在走到茶摊前,对他笑一笑,会得到他多友善多亲切的回应,还是……装作视而不见比较好? “姊?你怎么了?” “冤家路窄。”花迎春没头没尾回了她这句。 花戏春原先不懂,直到顺着大姊的目光看到严虑,才豁然开朗。 “是大姊夫耶!” “叫他严公子。”都已经一拍两散了,还叫什么姊夫呀?! “大姊夫对我很好呀,一日为姊夫,终生为姊夫。你跟他离缘,不代表我们做不成亲人呀。”花戏春胳臂向外弯。没办法,严虑在外的名声太响亮,让她跟着沾光,她才不放弃拥有这种名人姊夫的机会。 花迎春来不及冷嗤,花戏春已经笑着对严虑挥舞双臂,愉悦地奔跑过去。 花迎春没仿效她的行径,甚至动了转身闪人的念头。 面对严虑,她还没考虑好是要摆脸孔给他看,还是大大方方来个“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的谦恭卑驯。虽然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没考虑好,也没准备这么快就碰上他。 看着妹妹热络地和严虑说话,他的眼神却越过妹妹直朝她攻击而来,仿佛打算拿那对眼珠来刺穿她,她不想回瞪,尤其是在她又累又热又渴的当下,她只想掏银子买杯凉茶来灌。 唉。花迎春低低吁叹,走上前,拖着步伐,故意走得慢,一方面也祈祷在她还没走到茶摊前,他会先掉头走人,毕竟,她不会认为他高兴能见到她,否则他脸部线条不会绷得死紧,还有隐约浮动的青筋也是骗不了人的——成亲一年,她明白他这样的神情叫做愤怒。 不喜欢看到她就赶快走吧、不喜欢看到她就赶快走吧、不喜欢看到她就赶快走吧……花迎春嘴里念念有词,像在念咒语,希望他会如同她的窃窃低语一样赶快走人。 不过花迎春的祈祷失效,他没走,仍站在茶摊前,手臂上挂着正缠他说些话的花戏春。 “严公子。”她无奈扁嘴,却作戏般甜甜含笑,身子一福,娇态万千地半屈玉膝。 严、公、子?! 严虑皱眉,觉得这三字从她嘴里说来真是诡异。 打完招呼,花迎春觉得自己表现得完美无缺,在心底为自己鼓鼓掌。她仁至义尽地向前夫问候完毕,接下来就能闪过他,踏进茶摊吃吃喝喝。 “大姊夫,你跟我们一块吃吧!” 后头花戏春的话让她差点踩空一个石阶,匍匐在地,当场拿脑袋去叩石阶找死。 死戏春、臭戏春、烂戏春!回府看我怎么剥你一层皮! 就这样,花迎春不得不与严虑同桌饮茶,一张桌子,楚河汉界地各摊了五只小碟,他的那边有辣鱼盯辣味花生米、辣炒鸡盯辣小虾、辣酱瓜,一壶清茶;她的那边有香酥鱼盯干炒花生米、蒜炒鸡盯爆小虾、甜酱瓜,一壶镇得冰凉的花草茶,各吃各的,谁也不越过谁的界。 最乐的就属花戏春了,十只小碟通吃,想吃辣的,往左边动箸,想吃淡味的,往右边动筷,想喝热茶,就倒严虑手边的清茶,想来杯凉的解渴,花草茶也近在咫尺,嘿嘿。 花迎春托着腮,脑袋偏在一边,漂亮的眼珠子不看向严虑,只全心全意在看茶摊另角的说书表演。一个说书人执扇,另一个说书人拉二胡,在吵嘈的茶摊里必须要拉长耳朵才能听仔细他们的故事内容。 她盘着素簪的黑发上没有姑娘家最喜爱的金钗银簪,只有几朵小巧盛开的迎春花没入如云发丝间,黄亮亮的颜色衬着黑墨泽亮的发更是耀眼,比巧夺天工的金饰更美丽。她的螓首跟着说书人的抑扬顿挫而轻颔,有时被故事逗笑,她一笑,发上的迎春花也跟着发颤,严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轻易知道她的情绪。 “大姊夫,我嫁进李府后,想大修我们夫妻住的那处厢房,可不可以央求你拨空帮忙?”花戏春打从方才就不断在唱独脚戏。花迎春没空理睬她,严虑也几乎不说话,她忙着吃又要忙着说,桌上大半的食物都是进了她的肚里。 “好。” “好!”花迎春被说书的精采桥段所感动,跟着泰半的听众一块大声叫好,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姊夫,你别理我姊,她每次听说书都好沉迷,要是说书人说得太差,她还会想自己冲到前头去抢说书人的二胡,自己拉自己讲哩。”说起来都觉得丢脸。 “她喜欢听说书?” “咦?你不知道?”花戏春看起来比他更惊讶。她低声咕哝,声音里好是困惑,“不是也成亲好久了吗?竟然会不知道大姊的喜好?” 花戏春顿下含糊嘀咕,仰头觑他,“大姊夫,你真的很不喜欢我大姊是吧?”所以才没拨任何心思去观察大姊的喜好。 严虑没回答她,只是淡啜着茶。 花戏春当他默认,轻叹,“难怪你从进茶摊开始就一直瞪她。”瞪到连眨眼都可以省下来了。“可怜当初是用抽签决定嫁进严府的人选,否则说不定我或是盼春还比较合适你吧。”事实上她心底也是颇心仪严虑的。 “抽签?!”严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面讶然,一面又感到愤怒。 原来他的婚姻还是靠运气?! “是呀,三支签上只有一支写了“嫁”,谁抽中就谁嫁……这是当初我们三姊妹说好的,谁倒楣谁中签。” “我还以为她是自愿嫁进严府。”严虑的嗓音很紧绷,冷冷沉沉的。 “才不哩,最不甘愿的人就是她了,所以休掉你八成也是她的阴谋诡计——”花戏春瞠着眸,咬咬自己多话的舌。“不是啦,我大姊应该没这么坏……是我大姊没这个福分跟你白头到老……” 她的补救并没有让严虑卸下深受打击的阴霾,他瞪着花迎春的侧颜,她仍兀自沉醉在说书人高潮迭起的剧情间。 这女人,因为抽签抽中了“嫁”,所以只得委屈下嫁,然后心里盘算着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休离,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第3章 严虑已经说不上来心头那把熊熊燃烧的火究竟是因为她的心机深沉还是因为他被摆了一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想扭断她纤细的颈子! 花迎春正好听说书听到一个段落,说书人停嘴喝茶,她也跟着停嘴喝茶,娇俏脸蛋儿转回来,便看到严虑怒火高张地拿眼睛烧她,她眨眨长睫,嘴唇沾着杯口,才咽下几口香香凉凉的花草茶便放下杯子。 “你瞧什么?”她原先不想问的,但是被人一直怒瞪着的感觉也很不好,活似她喝口水就犯了啥滔天大罪,夹颗花生米吃像正在杀他爹他娘一般。 “你很得意是吗?” “得意?你是指——休掉你?”花迎春说出这三字时,明显看到他喉结一震,明白他咽下的九成九是成串的粗鲁咒骂,她干笑几声,模样无辜美丽,“我没有得意,老实说,我难受,真的。毕竟夫妻一场,劳燕分飞的痛,是你我才懂的,我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暗暗垂泪,经常哭湿枕畔。你呢?” 瞧她说得楚楚可怜,低着螓首,手绢儿按在眼角——虽然那儿是一片干爽,手绢儿却拭得很认真。 “大姊,你不是每晚都睡得熟透——哎嗒—”花戏春左脚掌让人狠狠地踱上重击,痛呼兼掉泪,没空再掀花迎春的底。 “既然如此,我们再成亲一次。”严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才惊醒,但花迎春的神情远比他更受震吓,花儿一般的芙颊刷得变白——“我才不要!”她吼出来,方才的矫情娇柔全数褪去,“你疯了吗?!我好不容易才休掉你,我还再跟你成亲一次?!你当我脑子去撞到石狮,没剩半点理智了吗?!” 严虑冷视着她的咆哮,唇边的抿弧加深,像嗤笑又像嗜血森寒。“吐实了吧?” 花迎春扁扁嘴,反正话离了口也收不回来,她也省得假装。“如果央求再成亲一次的人是我,你会拒绝得比我更直接吧。我们两个谁也甭装,我们根本不合适当夫妻,所以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绑在一块又嫌彼此碍眼……瞧,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当你的严公子,我当我的花姑娘,以后在街上碰到连招呼都免了,井水不犯河水,皆大欢喜。”想起来都觉得那个远景真是美丽呀! “那是当然。我刚只是想戳破你的谎言,我绝对没有想再与你成亲一次,能与你离缘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就算你不拿出休夫状,我也会赏你一张休妻状!”严虑恶言回了,嗓音很重。 “那真好,我们成亲那么久,第一次有共识。”花迎春眯眼笑,甜蜜得仿佛她喝的不是茶,而是蜜。 她的笑靥,让他产生难以言喻的怒气,也让他知道,她真的很高兴与他斩断夫妻缘分,甚至准备以茶代酒跟他干杯互道恭喜。 而他,竟然因此感到不高兴…… 第二章 “文章松散,文词矛盾,故事亦不够流畅也毫无冲突起伏,过度平淡,男女角儿的爱情萌生得没头没尾,不足以让看倌感受到他们生死相许之坚,现将稿子退还予您,期盼日后能再收到更进步的文章……” 手儿轻颤地执着薄薄一张纸,字字都像针朝心头扎,痛得让人呻吟。 幽幽轻叹声从菱形小嘴飘散出来,花迎春趴在桌上,将那张退回稿子的短短纸笺一并压在底下。 “我真的没有写书的天分吧……已经是第四、五次尝到这滋味,怎么每尝一次还是觉得心好痛呀……”花迎春双眼蕴着热泪,呜呜哭了两声,随即没了声响,她再起身,脸上仍挂着泪珠,拆开纸包,将一整叠的手稿取出,随手翻了几张,嘴里喃喃有话,“文章松散……文词矛盾……不够流畅又没有冲突起伏,平淡……爱情没头没尾……他明明就跟她说爱她了,这还不够说服看倌吗?他们有爱呀,不但用嘴说,也用身体做了,到底还有哪里不足哩?” 花迎春懒得收拾被她翻乱的散稿,任它弃置一旁,褪掉绣鞋左右一蹬,管它被她甩到哪儿去,人躺在小躺椅上,倍受打击地提不起劲。 小躺椅旁就是小绣窗,好几枝迎春花探进了屋,落入她的视线,她伸手去拨,拨落几片花瓣,她对着迎春花自语,“是不是我不懂什么情呀爱的,所以写不出动人心弦的作品?可是我明明嫁过人,也爱过人呀……” 是呀,她爱过人,那人正是严虑,她真的爱他……或许因为嫁他,夫妻的关系,他的存在变得与众不奇qisuu.书同,即使成亲前她对他一无所知,他确实只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人。 难道……她这样的爱,也算没头没尾,没原没由,没道没理吗?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何时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他。就只单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那么现在两人再无关联,她也应该不爱他了,不是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一天与严虑的不欢而散耿耿于怀?他与她短短一年寿命的姻缘里,“不欢而散”已经稀松平常,她早该习惯了,可是他一脸气恼,拂袖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好是茫然。 被退稿很沮丧,和他不欢而散更沮丧。 她真的不懂爱,太艰深了…… 花迎春闭闭眼,再睁开时哪里还有消极,她勾起笑,“算了,这篇不行,我还有别篇。快写完了,我再投。”她什么都差,就是勇气十足、耐心奇佳,她想写、她要写,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功。她会懂爱的,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嘛,男人与女人,天雷地火、海枯石烂,反正就这样继续写,她一定能写出感动人心的爱情——“又被退罗?”二妹花盼春不知何时摸进了她的房,迳自拿起退稿纸笺看,边看还边附和纸上条列出来的缺失,螓首直点。 “你瞧什么呀?!”花迎春板着脸,跳下躺椅去抢纸笺,一人手就立刻将它藏往怀里。 “反正每一张讲的都大同小异,不是平淡就是松散,再不然就是男女角儿的爱情爱得很奇怪。”花盼春笑道。她知道大姊爱写些有的没的玩意儿,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各家书铺里买到她的大作。 “哪里奇怪了?我觉得很感人呀。”她自己写的时候还哭了,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佩服死自己了。 花盼春盘腿坐在地上,拾起几张散稿,大略看完。 “你说,这本书里的男角儿为什么会爱上女角儿?”她提出第一个疑问。 “嗯……因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第一眼,男角儿就被勾走了魂,当下决定就要她,多美的开头! “就这样?”花盼春动动柳眉,哧地一笑。“没有更坚定一点的理由?” “什么叫坚定一点的理由?”花迎春不懂。 “例如男角儿替女角儿挡了一刀,那温热热的血溅上女角儿的脸,热烫得几乎要融了她,那一瞬间,她觉得被保护着,有人为她几乎要舍命,一时芳心颤动,感动得以身相许;或是男角儿从小到大被双亲呀师父呀养父呀凌虐鞭打得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他愤世嫉俗,看到活生生的动物走过他眼前,他都忍不住暴戾地虐杀它们,蝶儿没事飞过去也要被他砍成碎片,偏偏女角儿善良天真,看他一身的鞭伤还会流着眼泪抱住他,问他痛或不痛,男角儿被她哄护得忘了身在何方,抱着她睡就会忘却恶梦忘却仇恨——拜托,这是写稿最基本的程度吧。”花盼春随口说来就是一段故事。 “盼春,你是不是也有在写东西?”出口成章的好本领让花迎春怀疑。 “……没有呀。”花盼春投给她一记“你怎么会这么猜?”的笑觑,继续低头去看花迎春的退稿。 “你刚刚沉默了一下。”花戏春觉得她停顿得很心虚。 花盼春纤指点点稿子,狡狯地转了话,“你的男角儿告白得也很奇怪,他把女角儿折磨得要死,我看他拿鞭子打她时也没有心疼,最后这句“我爱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呃,他事实上是有偷偷爱她,只是他不擅言词,习惯以冷酷包裹自己,他打她时有心痛,真的。”花迎春凑过来,为花盼春补充她书里没写的部分。 “你要写在书里,而不是在我耳边补充。看书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吗?你能一个一个去说这男角儿多爱在心里口难开吗?”又读了两三张,花盼春皱皱鼻,“姊,你写得真的满烂的……”大姊没拿写书当正业是最明确的选择,还是担起花家小掌柜的身分,经营这家一丁点儿大的饭馆才不至于饿死。 花迎春汗颜垂首,表情痛苦,双掌抚在心窝口,仿佛那儿刚挨了重重一箭,正爆淌着鲜血……“盼、盼春,你好狠……”比那些退稿的纸笺更不留情面。 “实话实说而已。”会狠吗?要知道,书一铺出去,收到的回信批评会比这更狠十万倍,要是这程度就挨不住,那么还是请她早日放弃吧。 “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谈过情说过爱……”才写不出风花雪月的好东西,呜。 “拜托,你连亲都成过了耶。”说得好似自己是黄花大闺女一样,太没说服力。 花盼春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后,抱起沉沉的稿子,坐在桌前看比较轻松。 天,男女主角是笨蛋吗?对话真是蠢到极点……只有火辣辣的云雨戏还能看,模仿时下最热卖的淫书《幽魂淫艳乐无穷》有三分味道,但还是不太顺畅。 “我是嫁过人没错,可是我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我写不来那股味儿,对不?一定是这样的,唉……”花迎春唉声连连,一唉就停不下来。 第4章 “大姊夫不爱你吗?”花盼春按按额际,被稿子里的幼稚桥段给震惊得隐隐发疼。 让妹妹这么一问,花迎春连心都揪疼起来。 虽然很不想吐实,但还是无法撒谎,她怨妇似地摇摇头,没注意发髻上的迎春花坠了一朵,像发际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让人轻易略视它。 “我没有感觉到他爱我,他一点都不爱我……”真伤人的事实,但她自己一直是明白的,这不是忽视掉就能假装不存在的现实。 严虑并不爱她,所以他对她不特别,所以他不常对她笑,所以他不常专心听她说话,所以他甚至连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冷淡,所以他才会老早就萌生想休离她的念头……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正好”嫁给他的女人,她的位置可以有无数个女人来代替,她什么也不算,所以他不爱她。 “不爱你还能弄大你的肚子?”花盼春斜眼瞟瞟花迎春还算平坦的小腹。 花迎春一震,连急退了几步,捂着肚皮,一脸心虚得紧。 “你知道了?!” “你没有发现自己发福的速度已经超过寻常人吃喝玩乐努力养赘肉的速度吗?我不会蠢到以为你是心宽体胖。”花盼春向来是三姊妹里最精明、观察力最敏锐的。全府上下或许都被花迎春诓了去,独独有她,拿一双美眸将一切看得透彻。“几个月了?” “三个半月快四个月……”既然瞒不住盼春,就全吐实了吧。 “大姊夫不知道吧。”这句是废话。要是知道了,哪还会让她大姊胡来。 “嗯。” “我只能说,你真有胆,明知道如此还和大姊夫离缘,而且更瞒着他。”真想看看严虑知道这件事情时的表情,应该会很精采。“万一他发现——” “他才不会发现!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发现!我自己生自己养自己教,孩子也姓花,跟他无关。”花迎春倔强说道。 “好好好,随你便,反正也不关我的事。”花盼春伸手去摸花迎春的小腹,软软的,还没有太明显的隆起,真不敢相信里头孕育着一条小生命。“现在还瞒得住,再过几个月呢?你的肚子会像让人吹胀起来那样凸出,只要是有长眼的人都知道里头藏了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大姊夫会再被你蒙住吗?” “反正我和他以后不会再见面。”花迎春将脸撇到另一边。 “今天不是就见到了?”花盼春从小妹口中听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钜细靡遗,半点不漏。 “那是意外。”她也没想到会被他堵到。 “你怎么能保证接下来六个半月都不会再有意外?” “我有这种预感。”花迎春不知哪来的自信,说得笃定。 预感?她还面杆哩!花盼春真被花迎春打败了,她这个大姊,有时精明干练得唯我独尊,有时又一古脑傻劲,愚蠢加上冲动及不明所以的鲁莽,两种性格明明矛盾,偏偏还能同时存在这个女人身上。 “通常呢,你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花盼春说着,像在预言一样。 “少触我霉头!”花迎春双手成扇,使劲在花盼春面前扬呀扬的,将那番诅咒她碰见严虑的话给扇飞。 “你等着看吧。”花盼春只是冷笑——不仅是对花迎春冷笑,也对着花迎春的稿子冷笑。反正两者一样蠢,一块冷笑正好省了功夫。 “哼。”花迎春不服输地重哼。 越是不想见谁,那人就越是作对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躲也躲不掉。 花迎春实在很想拿把菜刀,将说出这句诅咒的家伙给砍成十段八段下锅爆炒,顺便撒些葱花再上桌。 就在花盼春说完的没两天,花迎春又碰上了严虑,这一次,是在她替自家饭馆送外烩到隔三条街的赵府里遇见的。 严虑正受聘于赵府老爷,为他的府宅右厢设计新景,过了中午,赵府老爷直接派人到花家饭馆点了些热菜热汤,让他们送过来,花家饭馆今天的生意不错,两三名跑堂都有各自的订单要送,花戏春一大早就被李某人给逮出府去玩乐,花盼春是不睡到月亮出来绝不会醒的,不得已只好由她亲自跑一趟,料也没料到这一趟竟又遇上他。 缘。孽缘。 “你将东西放到那边的桌上。”赵家管事指挥着花迎春,指着不远处的凉亭。 花迎春点点头,到了凉亭石桌,将一盘盘热菜摆布好,她听见赵府老爷问着严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白浪摇天,青阴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浪”的美丽园林。 严虑没花费太多时间思索,他在纸上揣摩出那风景,赵府老爷直击掌称好,哈哈朗笑。 花迎春知道他的构想总是让人惊艳,这是他的本领,迄今还没有哪一个上门找他设计园林的客人有怨言或失望过的。 “严师傅,我们先用膳吧,用完膳再来讨论那块空地。我女儿是想挖个荷花池。”赵府老爷领着严虑往凉亭走。 花迎春听到身后动静,加快布菜的动作,准备在他们靠近之前先退开,却不知道有一双侵犯的目光已经将她背部优美的线条饱览一番。 “这个跑堂的姑娘还挺标致。”赵府老爷瞧着花迎春,汗水浸濡她的衣衫,她的长发挽个轻髻,再将垂披下来的青丝扎成发辫,少了及腰长发的披散遮掩,粉嫩樱花色泽的衣裳背后透出一大片的湿濡,隐约可以看见衣裳里肚兜的红系绳,形成撩人风情。赵府老爷以为严虑同样是男人,对这下流的话题也会感兴趣,所以暗声朝他说了,还迳自边打量花迎春边笑,“肌肤赛雪,丰盈浑圆,这种女人抱起来最舒服了。软软的像团云,躺在身上像睡在云里。” 严虑嘴角一搐,差点一拳挥出去打断赵府老爷的话——顺便打断他的牙。 花迎春的肌肤有多柔软多滑腻,花迎春的丰盈浑圆,花迎春抱起来有多温暖多舒服——关、姓、赵、的、屁、事?! 他比姓赵的更清楚花迎春的身体多像团软绵绵的云,尤其是当他吻她时,这朵云彩会染上艳丽的赤彤,就像衬着红日一样,从头顶红到脚趾,如果不是她的发色太深,说不定连每一根发丝也会红透透;他比姓赵的更明白花迎春的丰盈浑圆有多诱人,握在手掌心的触感多甜腻——姓、赵、的、管、这、么、多、有、他、马、的、屁、用?! “不知道这姑娘许人了没?年龄看来是大了一些,不过收来做妾应该很不错……哪家的闺女?”赵府老爷问着一旁的管事。 “应该是花家饭馆的雇员。” 赵府两主仆还在交头接耳,严虑已经先行一步迈开步伐,以高颀身躯挡住任何可以投射在花迎春身上的视线,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花迎春身后,手掌一扯,将她的发辫解开,弄乱她一头长发,将她背部那汗濡的美景全数掩盖在青丝后头。 花迎春吃惊回头,看见严虑一脸肃杀,不明所以,不懂他怒气冲冲所为哪桩——难道光是瞧见她,都会让他不开心至此吗?! 她眼底有伤,咬着唇,双掌不自觉交叠在腹间,靠着孩子的存在给她力量,仿佛必须如此,她才能有勇气维持骄傲地与他平视。 “你干什么?!”她板起脸,看着缠绕在他指节的系发绳,一把抢回来。 “被看光了还不自觉?!”严虑的表情比她更冷。 “看光什么?”她不懂,反问他。 严虑说不出口,只能冷硬虚应,“看光你日渐宽阔的腰围!” “你——”花迎春像被一股巨大的闪电劈到,轰得她每一根头发几乎都要竖直起来,她瞠着眼瞪他——还不都是你造的孽!是谁害我不得不变成这副模样?!我没叫你赔钱补偿我腰围宽了几尺,你倒先嫌弃起我来了?!钜坏憔驼庋睾鹚液盟笆痹俣纫e〈剑琶闱恳e”刈斓某宥k挪灰盟篮19拥拇嬖冢撸? 宝宝,你看你看,这个就是你糟糕的爹爹,你看你看,他对娘一点都不好,对不对?真是混蛋,对不对?长大千万不要孝顺他,有没有听到?花迎春很小人地对着腹中娃儿默声数落。 “严师傅,您认识她?”赵府老爷没忽视两人诡异的一来一往。 “不认识。”花迎春比严虑更快反驳,瞧也不瞧他,转身继续将菜放在桌上,一忙完便盖上篮子。“盘子我们明天会有人来收拾顺便结清帐,谢谢惠顾。”说毕便转身要走。 她的一句不认识让严虑错愕,她否认得太快,不留余地也不假思索,急于撇清两人的关系,严虑是被她错身而过时发际的迎春花香给震回神智,他几乎是立刻跟上她。 “我们不认识?!”他对她熟透透了,连她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 “这位公子,你不要用装熟这种劣等手段调戏良家妇女,我们本来就不认识。”花迎春不但撇清关系,还将他当成纨绔子弟般,用嫌恶的口吻重申一次。 “花迎春,你再说一遍试试!”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仰起下颚,回嘴。 够狠够潇洒,比他这个男人还要绝情绝义,对待弃夫绝不手软。 严虑心情复杂,她越否认,他越想逼她承认——承认什么呢?承认他就是那个活该倒楣被她狠狠撂来休书休弃的可怜前夫?他应该要比她更想否认那段失败的婚姻,难得她如此上道,不与他藕断丝连地牵扯不清,主动抹杀往事,他如果打蛇随棍上,跟着她一块装傻作戏,不会有人再去想起他倍受屈辱的姻缘,他何乐而不为呢? 第5章 偏偏他反常,竟然不想就这样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花迎春越过他,抱着大竹篮往赵府大门走,严虑伫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此情此景,像极了那天她决绝地离开严府,让他好想好想要——“严师傅?严师傅?”赵府老爷的大脸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自禁扬在半空中的手掌停顿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赵府老爷没临时出现,他恐怕就要伸手去擒住花迎春,擒住她之后呢?他不清楚,只能抡握着拳,将它收回腿侧。 “严师傅,您也中意那个姑娘是不?我让人去探探她的底,我自己也颇中意她这型的美姑娘,不过当然严师傅喜欢的话,我是不会与您相争的。”赵府老爷笑吟吟地想讨好严虑,以为严虑真如那姑娘所言,是因为看中她而想用手段与她攀谈,甚至不惜假装与她熟稔。男人嘛,见到美人儿难免心猿意马,他懂他懂,就连他也想趁机去摸摸那美姑娘的柔荑小手,调戏调戏她哩。“赵福,还不去?” “是,属下立即去。” “不用了。”严虑出声制止赵管事的多事。“我清楚她的底细。”他眸子冷冷的,调向赵府老爷,眸中的凛冽让赵府老爷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被瞪……呃,被敌视的缘故何在。 赵老爷陪着笑,严虑却没陪着他一块笑,就在赵府老爷要抹去额边滑下来的冷汗,顺便询问严虑为何瞪他瞪得如此出神时,严虑先开了口。 “赵爷,我看这园子的建造,我无能为力。”他不与赵老爷同桌用膳,反而走回放满画稿的石桌,收拾纸张,连片纸屑都不留。 “咦?!为、为什么?!我们不是相谈甚欢……” “因为你的品味太怪异,严某恐怕难以胜任。与其日后造出来的园景不对你的味儿,不如早些承认自己的无能。” “严师傅何出此言?您、您的设计稿,我非常非常的满意呀……” “你觉得她漂亮?”严虑突然问。 “呀?谁、谁漂亮?” “刚刚那个姑娘。”严虑还在瞪他。 “很漂亮呀,眉儿黑黑,眸儿大大,唇儿小小,标准的美人胚子……”赵府老爷答得战战兢兢,看见严虑蹙眉,他心一惊,“难道严师傅不这么认、认为吗?” “你竟然会觉得她美?!你的眼睛瞎了吧?!你这么肤浅的品味哪可能会懂我绘在纸上的清灵脱俗,又哪里配得上“白浪摇天,青阴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浪”的绝艳景色?!挖什么荷花池?!你会懂荷吗?!你会赏荷吗?!”严虑冷言轰他,字字不留情面。“她美?她美在哪里?那两座小山似的眉毛?!还是那对水灵灵的大眼?!还是那红艳欲滴的小嘴?!她美在哪里?!” “她她她她……她不美!她一点都不美!我光看到她就伤眼!”赵府老爷被逼问得满脸是汗。严虑咄咄逼人,分明就是要逼他说出这番话,而他也说了,严虑紧绷的脸庞明显放松,满意了他的答案。 “很好,算你还有眼光。”严虑就是不喜欢听见有人在他面前夸花迎春,说她有多美、多艳、多迷人,他知道她是美丽的,但那不干任何人的事,听到有人赞美她,他心情恶劣。 “那园子的事……” “明日再谈。”严虑将手上的纸卷塞给随行小厮,人便走了。 “这严师傅还真奇怪,夸其他姑娘美,他在气什么呀?说她美是我没有眼光?!什么怪论调嘛……”赵府老爷忍不住在严虑背后嘀咕。他也只敢在严虑背后嘀咕,要是当着严虑的面说,惹得他大老爷一个不满,又撂话不替他建园子,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严虑追着花迎春出了赵府,她正站在府前石阶上左右张望。 “三子不是说送菜到隔壁吗?怎么不见踪影?人不见也就算了,连马车也不见了?别叫我从这里走回饭馆呀!”她轻踱着脚步,引领而望,日正当中,阳光热热辣辣,她一小步一小步朝阴影方向退,想缩身找块荫凉的地方藏,这一退几乎又快退到赵府大门口,她退着退着,背脊撞着了人,眨眨眼抬头,除了严虑还会是谁呢? 怎么这么快又二度相遇了?花盼春的诅咒还没完吗? 花迎春故意叹气给他听,彰示她有多不情愿遇见他,又故意将脑袋撇向另一边,搜寻着花家饭馆的另一名跑堂三子。 “我送你一程?” 她瞟他,又立刻转开眼。“我爹叮嘱过,不要随便上陌路人的马车。” 严虑要不是够理智,他会当街在这里打她屁股! “我们成亲一年,我对你熟透了!你还敢再说我是陌路人?!” “喔?”她那对漂亮细致的柳眉挑动,微微的,连带长长的黑睫也跟着轻扬。“熟透了?好,我的生辰是几月几日?”她考他。 头一个问题就问倒了严虑。 他真的没去记她的生辰,那重要吗? “我最喜欢的颜色?最大的兴趣?最常说的话?喜欢的食物?讨厌的食物?”花迎春每问出一道题,嘴角的冷勾就越深,与其说她在笑,不如说她是气到隐隐抽搐。她的问题都没有刻意要刁难他,这些答案都是浅显易见的,他们成亲一年,要知道这几个简单答案根本不成问题! 宝宝,你看你看,这就是你的坏爹爹,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点心思都没有放在娘身上过,你看你看!过不过分?!过不过分嘛!你现在把耳朵捂起来,对,因为娘要骂一些小孩子不能听不能学的粗话——她吸气,吼了:“严虑,你真是个他娘的天杀第一号大混蛋!”还敢大言不惭说跟她熟透了?! “你问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谁会费心思去记?”严虑自知理亏,却也觉得她太钻凿细节。 “你是九月十四亥时生,肖龙,最喜欢的颜色是墨黑色,最大兴趣是画园林图,最常说的话是“安静,不要吵我”,最喜欢吃辣,讨厌清淡的食物。”花迎春插嘴,一项项细数出来。他口中无关紧要之事,她全都搁在心上,没有刻意去牢记,就只是生活在一块,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心却又深刻地记下来的。“你除了知道我叫花迎春之外,还认识我多少?” 将他视为陌路人一点也不污蔑他! “我知道你喜欢迎春花。” 哼,这也敢拿出来讲? “我更知道你讨厌迎春花。”所以才会在她离开严府之后,下令将她之前种植的迎春花全数砍尽杀绝。 “我只是想顺道送你回家,有必要拷问我一堆难题吗?”娶她时都没这么困难。 “那么你应该看出来我刁难你,就是不想让你送吧?”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严虑撇唇,为她的不知好歹而冷嗤。 严府小厮已经将马车驶近赵府门口,严虑望向她,她还是不瞧他,他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却不想表现在脸上,他上了严府马车,小厮“驾”的一声,马车驶离。 花迎春一直叫自己朝反方向看,就是不要目送他离开,那种感觉好像被人抛弃下来一样,她讨厌这样想,她是有骨气的,不接受他的讨好,从头到尾都是她不要他的。 但是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挪动双眸,往马车消失的街道而去。 “宝宝,你看,他真没耐心,都不知道要哄人,我哪是真的要刁难他?只是气不过嘛。”她摸着小腹,可怜兮兮地苦笑,“你说,有哪个丈夫会完全不明白妻子的喜好?我问的那些很难答吗?我太过分吗?结果你看到了没,他的表情多困惑,好像我多坏多恶劣似的……他不知道,当他说出无关紧要这四个字时,我好难受。”最后这四个字,她没了声音,以为没说出口就不会有人听见,包括她自己,只要听不见,难受就不会存在。 花迎春滑坐在石阶上,沮丧得像失去泰半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好像坐着好久好久,满脑子想着她刚刚问他时,他脸上的神情;想着他坐上马车前时的眼神;想着自己以前也时常这么孤伶伶地坐在房门口等他,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回房也从来不会温柔地给她一个拥抱,有时她想挨近他撒娇说话,他还会赏她一句“不要吵我”的警告,迳自埋首于绘制园景图间……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不体贴她、不关心她、不理睬她,要听到他多说几个字就必须激怒他、跟他吵架,否则他根本不会费心听她说半个字。她也想好声好气与他分享一整天的生活趣事,收到退稿单时也想假哭地扑进他怀里,要他陪她一块臭骂退她稿子的那些瞎眼书商,赖着要他安抚她,说她写得好,是那些书商没眼光。 像现在真好,她不用再因为他对她的冷淡而哭泣,他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了,他皱眉看她,或是同样不在乎她,她都可以释怀,反正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好讨厌翻腾在起起落落的失望里,好讨厌自己总是为了他的态度郁郁寡欢。 她揉揉鼻,深深呼吸,不要再去想那些教人不开心的事。 “死三子,八成又忘了我还在赵府,这下好了,宝宝,你得陪着娘一路走回去了……”她撑着腰,小心翼翼起身。三条街呀……真远,恐怕得花上半个多时辰,偏偏今天又热,她午膳也还没吃……她是不委屈啦,就怕累坏饿坏肚子里的心肝宝贝。 原地哀怨不如开始举步而行,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总是会到家的。 花迎春抱起大竹篮,踩入日光正炙的街道,正午的阳光会咬人似的,才晒了一会儿,她已经觉得肌肤又刺又痛,若不是怕醒目丢脸,她真有股冲动想拿竹篮罩头,帮忙挡一挡烫人的金乌。 第6章 好热…… 汗流浃背的,真不舒服。 花迎春突然想到严虑拆掉她的发辫,难怪!难怪她觉得背部闷得好热好热,她就是嫌天热才会将长发整齐扎束起来,他竟然说她绑起头发就没办法靠长发来掩盖她的体态,听听,这男人多毒! 哼!她才不会因为他的一句嘲讽就一辈子披头散发! 花迎春咬着系绳,快手地扎起麻花长辫。这样才清爽呀,不然整把头发全披在背上,等同于穿了件皮草,热昏她事小,热昏她肚里的心肝宝贝找谁赔呀! 她才扎完辫,一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她回头,望着不熟悉的脸孔,不解地盯着妇人送过来的笑容,妇人将她招近一些,才凑到她的耳朵好心告知,“你背后的衣裳湿透了,教人看见兜子系绳和肌肤了。” 花迎春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一手揪住背后的衣料,脑袋使劲想探到自个儿背后去瞧清楚——真的!她背后那片湿濡将轻薄的料子透尽了无边春色,这几日气温高,她偷懒不穿内衬,就是贪求凉快一些,这下可好,吸汗的内衬被她脱在房里,她的汗水全让外头这件薄料子给吸得爽快,这种粉嫩嫩的浅色衫子一碰到水,根本没有任何遮掩保护的作用! 花迎春想惨叫,也想挖个地洞坑杀自己!天,她用这副丢人的模样抛头露面多久了?! 她努力回想——她一开始在花家饭馆打苍蝇,掌柜的座位是面对众人的,所以她的背湿糊得再惨也没人瞧见。然后订单太多,大伙忙不过来,她也接了一份,便是送六菜一汤到赵府来,她提了菜,坐上三子的马车——还好,在马车里也不会有人看见春光。紧接着她下了马车,进了赵府,开始布菜,后来严虑就过来将她的系发绳抢下来,弄乱她的发——“呀!原来他说的看光是指这个吗?”花迎春猛然醒悟地低喃,瞧见年轻妇人仍在,她赶忙朝对方鞠躬道谢,妇人笑笑摇头,直称是小事,便抱着孩子走了。 花迎春快手解开头发,让那片黑瀑继续替她挡春光,热死总比丢脸死好。 严虑是这个意思吗?原来他并不是要讽刺她胖,只是担心她让人瞧光光? 他……在吃醋吗? 不对不对,花迎春,你又来了,老是迳自将他的意思往好处去想。你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送你的那条玉颈链?你感动得半死,那时只觉得他好好,他表面虽冷,心却是热呼呼的,他看似冷漠如冰,实则情热似火,他爱你爱你爱死你了。结果呢?那条玉颈链是客户拿来贴工钱的!不拿白不拿,拿了又嫌麻烦,当了又换不到几文,索性送给你,你的眼泪你的感动你的心花怒放你的小鹿乱撞你的少女情怀你的英雄崇拜全是屁! 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严虑只是在嫌你腰围粗,他就是那个意思而已! 不要自作多情了,不然……又要失望了呢。 虽然是如此告诫自己,花迎春却是笑了。无论心里怎生又怎生地否定他,在最小最私密的心灵角落里,还是有个好小好小的嗓音在咯咯直笑,说着她还是相信他在护着她,他不想让人见到她若隐若现的背部春景,他在吃醋,他在独占,他不开心她被看光,他呀,是有那么一丁点点点点在意着她呢……嘴里说着不想让他影响心情,又还是让他牵着鼻子走,花迎春觉得脚步轻快起来,背上像插了对翅膀,拍呀拍地将她提在半空中,她脚尖蹑着地,小跑步起来,跑没两步还转个圈圈——“……少爷,咱们又折回来赵老爷府上做什么?您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不远地,严府的马车歇在花迎春身后的小巷边,驾马车的小厮摸不着头绪,只得转身透过小棂窗问着车厢内一脸沉思的主子严虑。 严虑凝望着翩翩起舞般的花迎春,她裙上绣着蝶,随着她的步伐飞腾起来,几乎像是活灵灵的。 她前一刻还和他争个输赢,下一刻又自得其乐地跑跳起来,心情似乎非常异常的好,是因为她争赢了他、气跑了他,所以才会如此开怀? 思及此,他黯下眼神,觉得自己真是失败,竟然让妻子以不见他为乐。 “跟着她。” 他知道,她现在有精力活蹦乱跳,但那只能维持片刻。她的体力有多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每回爱过她之后,她都是睡得最死的那方,反而花费浑身解数讨好她的男人得眼睁睁看她香甜睡去。 外强内干的软壳小蟹——这是他暗地里为她取的昵称,在她睡得很熟很熟之际,他才会这么叫她,这是取笑,也是实话,她就像软壳蟹,外表看起来威武还颇能吓唬人,但骨子里全是软的……要是让花迎春听见了这小名,她又要同他吵嘴了,吠吠地说她才不是软壳小蟹,又吠吠吠地说她有多坚强多勇敢多不容易被看扁,虚张声势。 果然完全如严虑所料,外强内干的软壳小蟹在半条街的路程就耗尽了全力,蹦蹦跳跳累了,只能将手里的大竹篮倒置,一屁股坐在竹篮上吐舌扬风,乐极生悲的用力喘气。 爱跑嘛!爱跳嘛!爱转圈圈嘛!将三条街的力气全部用罄,榨得不剩半点。打从怀孕后她体力变得更糟,有时连在饭馆里追苍蝇都会追到头晕目眩,现在她眼前一片暗黑,胸口噗通噗通地乱跳,真不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严虑让马车停在花迎春面前,半掀的幕帘探出他的手掌及同样面无表情的脸孔。 花迎春有些吃惊。怎么又见到他了?他不是老早就走了吗?算算时间都够他回到严府去喝好几杯茶了。 她不知道心窝口泛开那股热热的东西是什么,严虑的表情并不热络,连眼神都是淡淡的,她在他脸上读不到任何外露的情绪,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她太驽钝? 他没再催促她,掀帘的手也没收回,就这么维持着等待她点头上车的沉默与静止。 “我爹说不可以随便和陌——” 严虑眉淡拧,知道她又要说出那种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推托。 “我不记得你的生辰,我只知道你是出生在迎春花开的季节,花开了,就表示你的生辰快到了。”车厢里的他突然这么说道,声音没有起伏,比她小时候上过的学堂夫子说话声音更平更让人想打瞌睡,可是却扰乱了她的一池心湖。 他说的这番话,是她在洞房花烛夜对他叨叨念念的自我介绍里的一句,她没有直接告诉他,她出生在哪年哪月哪日哪个时辰,她只说了,她是迎春花,春天来了,花开了,她也出世了。 他记得的! 宝宝!宝宝!你听你听,你爹爹还是有一点点良心的嘛,呵呵呵……好吧,娘准许你以后对他孝顺一两天啦。 花迎春很高兴,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连严虑都困惑挑眉,不明白他是哪句话还是哪个举动让她发笑。 她从竹篮上跳起来,没尊没严地爬进了严虑的马车,心里不断细数他之前对她多么不好的声音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真容易满足,因为他折回来载她了,不是吗?这一趟路可不是巧遇,他是“专程”来接她的呐! 专程的咧。 第三章 “停车!停车!” 花迎春拍拍车厢木板,外头驾车的小厮听到了,吁的一声停下走势。 严虑看着她掀帘跳下马车,跑到对巷的小摊前排队买饼,等了良久才拿到热饼要走回马车,她与他透过小棂窗四目相交,她嘴里正咬着饼尖,满口都是芝麻香,她扬唇一笑,又折回小摊再排一次队,远远瞧见她对小摊老板比画了个“一”字,高高兴兴接过第二块饼后才小跑步回来,裙摆上的蝶又飞着,衬着她的笑颜,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严虑动手替她掀开湛蓝的帷幔,甚至伸手助她回到车厢里。 “喏。银鸢城最有名的的芝麻大饼,每日限量。”她大方分他一个。 “不要老吃这种没营养的零嘴,对身体没益处,该吃正餐就吃正餐,瞧你,都胖了一大圈。”严虑没动手接,他是个只吃正餐的人,早膳午膳晚膳,一日三餐,绝不吃些小玩意儿、甜品这些被归于没营养的食物。 原本啃饼啃得开开心心的花迎春笑脸一僵,“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她还得要喂心肝宝贝,不跟他计较。 咬着饼,花迎春有些不快。原本好意多买一块给他吃,不吃便罢,还说她胖……姑且不论她的好意被践踏,这样人身攻击实在是让人火大。 她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一个人扛两个人的重量,变胖一点点有什么关系?再说,她也没胖多少呀!以前的衣裳她都还能穿,府里也没几个人眼尖看见她胖多少,除了盼春说过之外,根本没人注意到,所以她才能瞒着怀孕的事实。偏偏他就是看出来了,还看得真讨人厌的仔细。 “少吃一点。”严虑又对她啃饼的模样有意见。他仍是觉得正餐多吃点比较有益,一碗有肉有菜的饭胜过只撒上几颗芝麻的煨饼,零嘴吃多了,会影响下一顿正餐的胃口,为了一块饼,省掉晚膳太得不偿失。 严虑就是这样一个严律的人,他的生活一丝不苟。 “我自己掏钱买饼吃,又没花你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花迎春已经完全尝不出饼香,像在啃硬邦邦的面团。 “你已经——” “不要再说我变胖了!”她爆发了,愤然起身,忘却自己身在车厢里,脑袋就硬生生撞到车顶,痛得她捂脑呻吟,加上马车倏地颠簸,她无暇顾及自身安全,身子左边摇摇右边晃晃,直到严虑探手将她扶住,那股昏眩才缓缓结束。 第7章 他拉她坐下,让她置于他双臂之间,她不领情,想要爬离他远远的,一手还捂着脑门上的红肿,一手又要抹泪又要爬行,轻而易举便让他又逮回。 “撞到哪里了?我瞧瞧。” “不要你管啦!”假惺惺!呜,好痛……严虑捉住她那对挥舞的小蝥,箝在身前,长指挑开她的发髻,髻上的鲜黄迎春花全落了下来,他拨开她的发,检查发根处是否有伤,幸好只有一点点红,连个小肿包都没有,她却哭了,太大惊小怪。 “没什么事,揉揉就好。” “撞到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说得很风凉!” “我口气很风凉吗?” “对!”一副在看好戏的态度!没有半点紧张!要是心底有她,看到她受伤应该要急呼呼的,应该要伤在她身痛在他心,但他没有,气死人的没有! “只是小撞伤,也没必要很紧张。”瞧她还能顶嘴,精力十足,毫无病态,能有什么事? 花迎春气得不想理他,挣开了他的怀抱,迳自缩身在车厢的一角落,抱着她的大竹篮闷闷不语。 宝宝,你听!他说的那是什么话?!没看到我撞得头破血流就不开心一样,真过分,呜……她哀怨地自己揉着伤处,说有多痛是骗人的,反而是他的反应让她觉得被刺伤。 “阿福,去范大夫那里一趟。”严虑对着车厢外的小厮下令。 “是。” 又这样……在她埋怨他的时候,他偏又透露出一丝丝的关心,教她想真正恨他也做不到。她就是被他这样牵系着,以为自己可以走远的同时,却又频频回首。 “去让大夫看一下也好。”他拾起她方才弄掉的芝麻大饼,幸好饼外包了层油纸,他将不小心沾了脏的一小部分撕去,递回给她。“吃吧。” “你不是叫我不要吃吗?”她气鼓鼓的撇开头。 “我是要你少吃零嘴。” “反正我已经胖成这样了,还有什么资格吃?!”她故意冷嘲自己。 “谁这样说了?” “你!”歧视胖子。 “你如果有按时用膳,就不会嘴馋想吃这些有的没的。” 偏偏她就是没有,她饿了一整个早上,午膳也因为匆匆要送饭菜去赵府而耽搁至今,芝麻大饼是她今天唯一塞到胃里的食物。 “你真像个老太婆。”唠唠叨叨、碎碎念念个不停,听得她耳朵发疼。 “你懂事的话,我有需要念你吗?”就是因为让人放心不下,才会罗嗦地多叮咛几句。他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 “我只不过吃两块饼,跟懂不懂事有啥关系?反正你就是嫌我胖,最好封起嘴巴,半粒米都甭吃,看看能不能快速消瘦下来!”花迎春本来作势要拍肚子,辅助她的愤慨,还好她及时停手,差点就误打她的心肝宝贝了。“不过很遗憾,我会越变越胖,你如果嫌碍眼,就尽量避免和我巧遇,否则你就要伤眼伤不完了!” 她无法控制心肝宝贝日愈成长,到时她挺着一颗圆肚,藏也藏不住,他说不定又要嘲讽她怎么肿成那副蟾蜍样,她就不敢打包票不会拿菜刀追杀他。 花迎春又突地拍着车厢木板嚷,上回是为了买饼,这回语气可不是兴奋,“停!停车!”然后在他的目光下高傲地抬起下颚。 马车走势缓了下来,咯哒咯哒,停祝 花迎春抱着大竹篮跳下车。前一次她是独自下去的,这次拎着大竹篮,表示她没打算再上车。 她转身面向他,与车厢里的他距离莫约五步远,她将大竹篮放在腿边,娇俏的脸上好像有些怒意,严虑不会天真地认为她下一刻是会朝他鞠躬道谢,果然——花迎春极其幼稚地转过半具身子,一手在臀上轻拍,一手在脸上尽情翻弄各式各样的鬼脸,用着小顽童间最没营养的方式在挑衅死对头。 他却为了这样的她而下腹一紧,灼热的欲望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她又挤眉弄眼做了六、七个怪表情后才像满足了,哇哈哈大笑几声,抱起大竹篮旋身跑开——跑的速度活像是怕他追杀过来似的孬种,招手拦下一名正推着几篓青菜的中年男人,与中年男人说了几句便大刺刺坐上推车,让中年男人送她一程,看来两人是熟识。 严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她发上的几朵迎春花此时正散落在他鞋旁,车里弥漫的香味,究竟是来自于花朵,抑或来自于她,他深陷其中,第一次觉得迎春花的味道是如此浓郁芬芳。 “你说他过不过分?过不过分嘛?!” 花迎春一回到府里就冲到花盼春的房里,箝握住花盼春的双肩不停前摇后摇,向花盼春抱怨着今日与严虑相遇的鸟气。 “好过分……”跑进她房里吵她睡觉,真是过分得该推出午门问斩……花盼春撑不开沉重的眼眸,昏沉沉地应着含糊的回答。 “对吧对吧!你评评理,他错对不对!”摇呀摇,使劲遥“对……对……”花盼春被摇得声音都在发抖。 “他也不想想,我胖还不是因为他!男人最好命了,累也没累到他们,结果女人却得背负着怀胎生子的辛苦和害怕,身材变样先摆一边不说,遇到没心没肺的男人还在一旁出口伤人,他是不是很恶质?!” “……”花盼春一直到天亮才合眼,此时不过午时,她还没睡饱就被人从被窝里挖起,她眯着眼,对于花迎春的埋怨都是听十句只懂半句,回应也全是跟着花迎春的句尾在附和,不过听到花迎春这句话,她有些清醒了,揉揉眼,眸子里有淡淡的血丝,眼窝下的黑影活似让人用笔墨画上去的,又深又明显,声音懒懒的,“姊……他不知道你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你用没心没肺来辱骂他实在是有点没道理。”她替严虑说话。 “他就算知道了,那张嘴还是会嫌弃我!说穿了,他就是自头到脚都不喜欢我!” 咦?哪来的哭音?花盼春瞟向花迎春,花迎春脸上还是写着怨怼及气愤,那刚刚那种要哭要哭的可怜娇嗓是打哪来的?她听错了哦?八成是还没睡饱,幻听了。 “就算他自头到脚都不喜欢你,那又怎么样?你在乎吗?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自头到脚都不喜欢他。你与他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耶。”花盼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趁花迎春怔仲松手之际,伏回软枕上。她还好想睡呐,不过得先解决大姊,否则她甭想有个好眠。 “这、这事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气不过呀!他左一句胖右一句胖,胖胖胖胖的挂在嘴边,我听了扎耳!”花迎春气得直捶衾被。 “也是啦,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被人说胖的?严虑真是太正直了,有些话是只能想不能说呀……”花盼春瘫在软枕上摇头。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也觉得我很胖吗?!” “你是呀。”哎哟,脑袋上立刻挨了一记爆栗。 “你看我的脸!一点也没有胖到!还有我的手,你瞧,又细又白又嫩,还有我的腿,多纤瘦呀——” “对,除了腰臀——”哎哟,刚挨了爆栗的伤处又被补上第二击,痛得花盼春飙泪。 听见妹妹说她胖,花迎春只是有点不服气,但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会往心里搁。听见严虑说她胖,她就有满腹委屈,将他的话一刀一刀凿在心版。他说什么她都太认真去看待,别人批评她可以当耳边风,偏偏他说什么她都记牢,而他张嘴又没说过啥好听话……“他竟然叫我不要多吃!饿不是只有饿我一个,还有心肝宝贝耶!他说那是什么浑话?!我吃饼还是自己下马车去排队,看到他坐在车里,我还一时心软又再排第二次队买一块给他吃,自己付的银子,没伸手向他要钱,更没擦腰喝令他去替我买——”花迎春又哇啦哇啦重复抱怨着一开始她冲进花盼春房里数落的事。之前花盼春还睡得浑沌,压根没听仔细,这一回她倒是一字不漏听着,有了听众,花迎春讲得更义愤填膺、更慷慨激昂。 好不容易,花盼春找到插嘴的机会,“姊,我觉得……大姊夫不是那个意思耶。” “他就是!” “他是要你多吃一些饭菜,少吃零嘴,没有恶意。” 花迎春一时词穷,房里突地安静下来,只有花盼春偶尔陷入浅眠睡梦的微酣声。 “他……会是这样想吗?” “什么?”花盼春暂时和周公说了声等等,从梦中爬回现实,倦累地问。她刚刚没听清楚。 “严虑真的不是在嫌弃我吗?”花迎春有些茫然,努力回想着严虑那时的表情和口吻,想寻找到他温柔的蛛丝马迹——他当然不会有什么温柔似水的表情,她连想像都无法想像,太恶了。他明明皱着眉,仿佛她吃饼是犯了多大的罪过,说话时声音也沉沉的,离温柔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距离,说出来的句子更不可能温柔——严虑永远都是一个跟温柔搭不上边的男人。 “我觉得……你不要太去思考他的言行举止比较好,他的话里涵意到底是好意恶意,你都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去钻研,别搁在心上,别反覆思量。”花盼春打断她的思绪,而且一开口就要花迎春将此时心头暗暗付念的东西全数抛掉。 “为什么?” “你们已经离缘了。”恕她直言了,“还是你休掉他的。你知道他有多奇qisuu.书讨厌你吗?据说不久前他推掉一份工作,就因为那富商想在新造的园子里种迎春花,严虑说什么都不允,到最后严虑干脆不赚这笔——我说这番话不是想让你难过或仇视他,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已经不是他的妻,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高兴又怎么样? 第8章 你难受又怎么样?你还抱持着奢望能与他二续前缘吗?” 花迎春脸色明显难看起来,她微微低着头,像即将凋谢的花朵,垂头丧气,摇了摇头。 “戏春说,近来有许多媒人上严府想替他做媒……我们都心知肚明,严虑是一个条件多好的男人。先不论他的外表,光谈他的好本领及万贯家财,便足以让多少闺女心仪,他要从中再挑一个合适他的妻子易如反掌,他根本没有必要再考虑一个曾经让他丢尽脸的女人。严虑可以再娶到一个娇俏美丽的荳蔻姑娘,十五、六岁如花一般的年岁,你呢,了不起找个死了妻子想续弦的老男人,一嫁进去就可能有四、五个孩子追着你叫后娘……不公平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哎呀,离题了,再导回来,“当然啦,我知道是你休了他,你也不稀罕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在意他,不然你看起来好可怜。” 花迎春有好多话想反驳,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檀口动了动,想说她才不可怜;想说她一点也不在意严虑;想说严虑娶谁都不干她的事,而且她还会替那名新任严夫人流两滴眼泪,哀悼新任严夫人要面对冷脸严虑的弃妇命运——她明明不是哑巴,却在一瞬间失去言语。 “我甚至想说服你,尽早将孩子打掉。我们花家养得起一个孩子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养呢?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你又不爱孩子的爹,以后他要是问你:娘,为什么我没有爹?你要怎么说?说他爹是个混蛋,所以你休了他,然后他又问你:那你爱爹吗?你回他:我怎么可能爱他,叫他甭想了!19硬皇窃诎橄略杏模埠芸闪健!够ㄅ未鹤源采献鹕恚be5某し1!改闳绻胪耆脱下瞧睬骞叵担畈桓么嬖诘木褪呛19印3恰慊贡e畔m!? “我……没有。”花迎春虚弱地否认。 “一个人生养孩子很可怕的,没人陪着,没丈夫在一旁呵疼着,再辛苦也没人分摊着,你如果没有很爱他,就不要为他做这么大的牺牲。趁孩子还没有很大,你考虑吧。”考虑打掉。 根本不用考虑,她要孩子!反正她任性惯了,做事从不问后果,她太短视了,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休掉严虑是如此,决定独立扶养孩子也是如此,她都是任性而鲁莽……她自己没深思过,却被妹妹说出了心事。 想完全和严虑撇清关系,最不该存在的就是孩子……她却好期待生养一个有着严虑的眼、严虑的眉、严虑的鼻、严虑的嘴、严虑的翻版的孩子。她在渴望什么,她自己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哪……花盼春觉得自己真坏,好像一个在击碎大姊美梦的刽子手,可是看见大姊一遇到严虑就情绪起伏恁大,每句话每个字每个表情都绕着严虑打转,这太糟糕了,她真怕大姊还深深陷在泥淖里,更怕哪天严虑真另娶他人,大姊会承受不了打击。 “还是干脆告诉他孩子的存在,看看他会不会为了孩子而和你——” “不要!”花迎春握拳大嚷,坚定地打断妹妹的假设。“他只会认了孩子,不会要我。我不要我的孩子叫别人娘!” “姊,你挑了条很难走的路……” “没关系,我不会害怕的。” “可是在一旁看的人会害怕呀。”花盼春叹气。她这个大姊太勇往直前,根本就是横冲直撞了。 “我要去吃饭了。我好饿,心肝宝贝也好饿。”她什么都不要想了,反正第一步已经跨出去,只能继续往下走,停在原地裹足不前并不能改变任何情况。 “唉,该怎么办呢……”花盼春又无力地躺回软枕,闭起眼,不忍心看着大姊挺得好直的背脊。 太勇敢是好事吗?她开始要怀疑了…… 严虑面前的大桌上摊着数张白纸,一旁蘸上墨的软毫搁在澄泥砚上,笔尖凝着豆大的墨珠子因为主人的闲置而缓缓滴入砚心墨池里,小小的涟漪在砚里成形、扩散,直至消失都没获得主人的留神。 他的黑眸落在白纸中央的一朵迎春花,那是昨天替花迎春解去发髻查看头伤时无意遗落下来的。花瓣因为离枝过久而逐渐半萎,原有的活力仿佛从花迎春身上离开之后就跟着消失,连香气也已经走味。 他应该是很嫌恶看到迎春花、嗅到迎春花,对它眼不见为净。从与花迎春离缘后,他真的非常痛恨迎春花,它开得越茂盛就越像在嘲弄他——可此时是怎么了?它不但出现在他眼前,而且还紧咬住他的所有视线。 “虑弟!” 门外的喊叫打断他的沉思,严虑不疾不徐地将白纸中央的迎春花收入掌心,左手作势拈拈右袖,不着痕迹地将它藏于袖中,他再拾眸,正好与跨进书房的长姊严云打照面。 严云年长严虑六岁,眉宇之间有着神似于严虑的倔气,日益丰腴的脸上仍带秀气及惊人美貌。她手里牵着一名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严云裙后,眨巴着与严云同样水灿的大眼,当严虑扫向她时,她像惊弓之鸟般地藏回自个儿娘亲身后。 “月惟,怎么不叫人哪?”严云顶顶身后像只没断乳小猫的女儿。 “舅、舅舅。”谷月惟声若蚊蚋。 严虑淡淡思了声算是回应,眼神回到长姊严云脸上,无声询问她出现在娘家的原因。 “虑弟,云姊回来看你了,你有没有很感动?这种时候还是家人最好了,是不?只有家人会关心你、安慰你……云姊好担心你,你还好吗?没有藉酒浇愁吧?”严云在他身上嗅呀嗅。很好,没有酒味。她讨厌一遇到事就拿酒当水来麻痹自己的废物,严家不会有这种子孙的,呵。“来,云姊抱抱,你扑进云姊的怀里哭吧,不用强忍的——”严云张开双臂,不给严虑任何挣扎的机会就拿他当娃儿一样地抱在怀里。 严虑反应也不算慢,长姊才抱住他不过眨眼瞬间,他便闪离她远远的,脸上不是淡淡的神情,而是明显的嫌恶。 “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言了吧。”什么关心安慰?他认识的严云没这等细腻的姊弟情谊。 “怎么这么说话呀?伤了云姊的心了。”严云拿手绢拭泪。 “没事就请出去,大门在哪里你一清二楚,不用我送。” “云姊是来安慰你的呀。”无辜水眸还是闪呀闪。 “滚。” 又冷又硬的低喝吓得谷月惟哭了出来。 “月惟乖乖乖,舅舅刚被人休掉,心情不好,我们不要和他—般见识,他现在脾气差,看谁都不顺眼,舅舅好可怜的——”严云柔声跟女儿说话,在笑的眼神却直勾勾落在严虑脸上。 “严云。”严虑眯起眼,怒气凝聚,没有什么耐心和严云周旋。 “我就是来让你心情变好的。来来来,快挑一个吧!”严云终于露出真面目,将藏在腰后的好几幅画像全搁在严虑面前,笑意盈盈,几乎可以榨出蜜糖来。 又来了。 “云姊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再娶个娘子进门冲冲晦气,让你快快忘记之前的惨事。无妨无妨,走了一个女人罢了,我们再娶一个更乖更美更年轻的……你看这个怎么样?美吧?有没有很心动?”严云快手拆了一张画像的系绳,将画摊开,上头是个绝色天香的美姑娘。“这闺女可乖巧听话了,人又温婉懂事,上个月刚满十六……呀,不喜欢?那这个吧,李媒婆说,这姑娘性子好极了,夫君要她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走,我们严家最需要这种媳妇儿了。看看她,好福态呢,生十个八个小毛头都没问题!” 严云还在说,严虑却已经没专心在听。 媒婆说的话能听,烙铁都能吞下肚了! 当年,李媒婆也形容花迎春温婉懂事,性子像乖猫,三从四德当饭吃,贤淑恭谨、蕙质兰心、才貌兼备、尊夫为天……结果没有半项准的。 媒婆能将死的说成活的,丑的说成美的,瞎的说成千里眼,聋的说成顺风耳。 严虑又想起了成亲当日,掀开了红缡巾,第一次见到花迎春,她睁着好奇的眼与他对视,没有太多初上花轿的娇羞及惶恐,睫儿好长好浓,像一对小扇似的,打量他许久之后,她弯眼笑了,眸子里的晶亮分不清是原先就有的光泽还是那对龙凤烛的余焰照耀,他还记得她头一句话便是问他——你就是我夫君?——轻灵似铃的嗓音好似在笑。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自始至终都没胆抬头看他的害羞娘子,没料到他的娘子颇为勇敢,而且话很多。 他曾幻想过要执手一生的妻子该是个怎生的女子,依他的性子,他的娘子应该是安静坐在桌前缝衣制鞋,身边一两个孩子正握着笔在练字,她偶尔停下手边工作,笑不露齿地瞧瞧孩子,指点哪儿写错,声音细浅文雅,不曾扯着嗓吼——花迎春不会是这种娘子。 想起她跳下马车的挑衅动作,严虑就想笑,那一瞬之间,他多想冲下马车追她,将她逮回身边,比她更恶意地佯装阴冷口吻,在她耳边说:“你该知道挑衅我的后果是什么?”故意吓她地将她按在他腿上,作势要教训她的小俏臀,她一定会死命挣扎,满嘴俐落地臭骂他……思及此,严虑又笑了。 “虑弟,你这个表情是满意得不得了吗?”严云狐疑看见弟弟嘴角勾着浅笑。她这个小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就是爱板脸孔,从他一出世,这个性就展露无遗——试问有哪个甫满月的婴娃会眯眸瞪着拿玩具戏弄他的姊姊?寻常小娃儿都该要哇哇大哭才讨人疼讨人宠嘛,真是太不可爱了。 严虑回神,看见严云在卷手上的画轴,嘴里还呵呵暗笑“成了成了”,他按下严云卷得很开心的手。 第9章 “我没说我要画里的女人。” “咦?可你刚刚……”明明笑得很淫。 “我没有再娶妻的念头。” 总觉得心里还在念着什么,胸口里还藏着什么,有个重量就占在那里没走,他的心里没有空虚,不需要任何人来填,也没有空位。 “虑弟……我的天呀,你真的被伤得好重好重,对不?真让人心疼,姊姊惜你哦……”严云再一次要抱住严虑,这一回严虑老早看穿她,偏着脑袋闪过,严云不死心,又奔过来抱人,严虑手中那柄山水纸扇响亮唰开,挡在严云面前,长臂一伸,将两人距离拉开。 “严云!你少干这等蠢事!”他觉得严云越活越回去了,年纪越大行径越愚蠢! “娘……”谷月惟因为严云跑去追严虑而无法揪住她的裙,慌张地追在她身后,极度怕生的她,大眼又积起眼泪了。 “这叫姊弟情深!”我再来! “我记得我们感情没这么好。”我闪。 “娘……”差半寸就能捉到,丝裙又在指前滑开。 “谁说的,云姊只有你这个弟弟,疼死你了!”饿狼扑羊! “呿!” “云姊知道你是让那个姓花的女人给伤了,现在变得不信任女人,但我是你亲姊,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不一样。你谁都可以不信,就是不可以不信云姊!”老鹰扑小鸡! “你才是最乱七八槽的那一个!”一柄纸扇干脆合起,拿扇骨去打她的额心。 “呜……好过分……你这样说云姊好心痛……”心是没多痛,额头好痛是真的。 “娘……”谷月惟终于捉到了衣料,一颗吓得噗咚咚直跳的心也缓缓回到心窝口。她抹泪,决定这回一定要巴着娘不放,十头牛来拉也绝不松手! 唔,这布料粗粗的,怎么一点都不滑手?娘的丝裙像会发亮一样,摸起来又滑又软还香香的,怎么……谷月惟心头恶寒,怯怯抬头,正好对上俯首紧盯她抡扣在他裤管的峻颜,她一记抽息,哇的哭出来。 “瞧你吓到她了啦!月惟乖,不哭不怕、不哭不怕,那是舅舅呀,之前做了个秋千给你玩的舅舅呀——”严云将女儿抱住,不断轻哄轻诱。谷月惟还是抽泣,没了哭声,紧紧攀在娘亲身上。“对了,舅舅房门前的树间不是也挂了个秋千吗?要不要去玩?娘替你推,好不?”先哄小孩最要紧。 怀里的女儿没应声,严云又迳自笑道:“你不是很喜欢玩秋千吗?以前有阵子好爱来舅舅家哩,不带你来还会吵呢。” “哪是……因、因为……” “嗯?” “因为舅妈会说故事给我听……”细小的声音根本全糊在嘴里,要不是严云正抱住她,耳朵就贴在她嘴边,她绝对不会听见女儿说了啥话。 “舅妈呀?” 谷月惟在娘亲的肩窝边用力点头。 “舅、舅妈说故事好有趣……我喜欢听舅妈说故事……一边坐秋千,一边……说故事……”谷月惟说着话时,终于露出好小好小的笑容。 “可你舅妈不乖呀,她都不听舅舅的话,还跟舅舅吵架,舅舅不喜欢她……没关系,娘会替舅舅找一个更会说故事、更好看、更美丽的新舅妈!”严云不清楚怕生的女儿为什么会喜欢花迎春,她连自个儿的亲爹都怕哩。 “舅、舅妈的故事还没说完……”谷月惟又要哭了。 “你舅妈说了什么故事给你听?”严虑问道,男性的沉嗓害得谷月惟又是震颤地缩缩肩。 “一……一……个……”豆大的眼泪滴下来,精致的小脸蛋轻皱着,她好怕,怕得不敢开口、怕得连声音都快挤不出来。 “一个什么?”严虑只是问,声音却着实吓着了胆小如鼠的谷月惟。 谷月惟这回连腿都在抖,以为自己张着嘴是准备号啕大哭,连她也没料到出口的竟是连珠炮似的故事大纲——“一个每天臭着冷脸,看人只会用斜眼瞄,问什么只会嗯好不好不行不要不准不可以闪滚别吵我安静闭嘴去一旁看你自个儿的书你的嘴能不能闭起来一刻以上的……坏丈夫。”最后三个字勇气用尽,只剩气音。 谷月惟说完,又藏进娘亲身边发抖。 “听起来有点耳熟……”严云嘀咕。是在哪本书上读过吗?不不不,好像又不是虚拟出来的角色,太贴近她的生活,贴近到她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嗯……有个模糊的影子出现。 咦……这影子的模样真眼熟。 唔……慢慢慢,好像有光源打上来,逐渐地、逐渐地亮起来。 呀! 当严云看见严虑时,思潮大量涌入脑门,灌溉她枯竭的记忆,她猛一击掌。 “虑弟,那不就是在说你吗?!” 第四章 “那坏丈夫简直狼心狗肺,漠视小娘子一片感情,掉头离开,小娘子表面倔强勇敢,却在他离去的一瞬间,眼泪决堤……” 收笔,吹墨,花迎春又仔细读了一递刚刚写完的几张稿,她眼角有泪,鼻头红嫩嫩的,是哭过的痕迹。 太感人了,写得真好,连作者本人都被深深感动,她有信心,这篇稿子一定能过!一定能出书!一定能大卖!每街每巷都争破头要买这本书! “写得好差呀……一定会被退。” 美丽的远景才架构完,马上又被人给摧毁殆荆“花、盼、春!” “吐实也不行哦?”不知何时赖在花迎春床上的花盼春正躺着看稿。 “我明明写得很好!” “你的坏丈夫已经坏到第九个章回,你以为只剩一个章回要如何大扭转他的性子?!我从头读到尾,都没有读到男角儿有一点点爱女角儿的感觉!”退稿的必备要件! “呃……没错,男角儿是没有爱女角儿。”花迎春头又低下来了。好吧,她在写自己啦!怎么样!她就是没有被男角儿爱上的女人啦!怎么样!十章回写不完了不起出上下册呀——前提是稿子要获得青睐。唉……继续垂头丧气。 “男女角儿除了有过云雨之欢外,没有任何感情酝酿,这样跟野兽没两样。” 对啦,她跟严虑也一样,什么都做遍遍,连孩子也怀上了,就是没有感情酝酿啦,两头野兽……“男女角儿除了吵吵吵,竟然从头到尾没说半句情话?”花盼春又是惊呼。 是啦,她没听过严虑说半句情话……他们之间最甜蜜的对话是——我今晚不回来吃,你自己记得用膳——仅、此、而、已。 “姊,重写吧。”花盼春已经预见稿子的命运,就甭拿出去丢人现眼了。 呜。心窝口又挨了一箭。 花迎春好沮丧,“我真的写不出好东西了……我明明觉得好感人,我一直写一直哭呀……你说,一本书能让人落泪又大笑,那不就是好书吗?” “我看到很难看的书也是会哭的。”哭买书的钱浪费了。 “我不跟你说了,你只会让我心情更糟。”宝宝,你认着,你二姨人坏嘴更坏,以后离她远远的,不要被她教坏了,有没有听见! “姊,你先别出去,出去心情会更糟的……”花盼春唤住大姊要离开房间的脚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听我的,待在这里继续写这本残废的,嗯……残缺的稿比较好。” 花盼春这么一说,更不可能阻止花迎春,因为那摆明了在告诉一个饿上十天半个月的人——箱子里的东西不可以吃哦,里头装了五只烧鸡十颗包子三条香鱼,不可以去偷吃——一样的不可能做到! 花迎春打开房门,跨出了门槛,府里很平静,没啥动静,她回头,听见花盼春连睡着都在叹气,她又左右观望屋外好半晌,还是很祥和。 这个花盼春在故弄什么玄虚? 花迎春打算到饭馆厨房去找些食物来吃。夜里气温凉爽,月明星稀,静悄悄的。 她白天忙饭馆的事,就算偶尔客人只有两三只,她也一样要坐镇小饭馆里拨拨算盘,佯装饭馆生意火红到不行,算帐算不停;偶尔生意兴隆,她还得兼跑堂,到外头去送饭菜。 夜里几个时辰就拨冗写些稿子,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写的速度虽不快,但还是天天都动笔,若是不这样,她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写完一本书? 才拐了个弯,望见不远处的身影,她的嘴角就垂下来了。 果然会让她心情变槽——不,根本是恶劣到不行! 原来这就是盼春的意思。盼春知道她和那家伙完全不对盘,见上一面都有种巴不得眼睛瞎掉的激动,她讨厌那家伙的性子,那家伙也嫌恶她的行径,两人是天敌。 在小园子里,花戏春和她的未来夫婿李谋仁正谈情说爱——唔,不太像。虽然她没啥机会和严虑也练习练习谈情说爱,但至少她知道,谈情说爱的表情不该这样有怒意。 小俩口吵架了? 花迎春有些恶意地眯眼笑,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蹑脚走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谋仁哥哥,你别这样啦,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呀!” “好?!我不是吩咐过你,我说什么你都不能顶嘴吗?!”未来夫君是天、未来夫君最大! “人家知道啦……可是……” “你还可是?!”李谋仁一声长长的“嗯——”立刻让花戏春很没尊严地闭上小嘴。 花迎春在暗处翻眼。真不知道戏春的性子像谁?三姊妹里就属她最孬! 李谋仁发出冷哼,开始数落起花戏春,“你也知道我的个性和更高的品节,我这人向来最看不惯女人悖德及男人的窝囊,可你却找来了严虑修我们的新宅! 第10章 你家里头的花迎春已经够让我在外头丢脸,和她当亲戚我认了,谁教我喜爱你,但是严虑呢?我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要我住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宅子,我情愿去睡大街!” 前头几句让花迎春抖出好几颗鸡皮疙瘩。拜托,要不要脸呀!至高品节不是自己夸一夸就真的存在好不?而当“严虑”两字从李某人口中说出,她倒是真的吃惊——她都不知道严虑和李某人有瓜葛哩。而那句“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激起她全盘的错愕。 看不起严虑?李某人是凭哪根葱哪根蒜哪颗苗来看不起严虑?论才情论成就论事业,李某人可是完全无法和严虑相提并论,严虑一根指头都可以压死李某人这个百无一用的破书生! 花迎春不快地蹙眉。 “大姊夫建的园子很美呀……” “一个被妻子休掉的窝囊废,就算本领再好,还是掩盖不掉他的无能。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护不住,简直是耻辱。我要是他,我老早就上吊自——” 李谋仁高昂的言论还没发表完,已经让人一脚踹下园子里的小小锦鲤池去,哗啦水花激溅。 李谋仁喝了好几口水,挣扎坐起,怀里还抱着三、四条色彩斑斓的肥鲤蹦蹦跳跳,他吼着:“谁?!是谁踢我?!”甩开发梢的水珠,他立刻看到正放下腿、挥挥裙摆的花迎春。 确定李谋仁瞧见是她行凶后,花迎春才骄傲地擦着腰瞪他。 “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李某人,你的节操真是高——高在上呀。”她夸张地拉长语音,让人轻易听出她有多不齿。 “谋仁哥哥……”花戏春赶忙去拉李谋仁出水。 “你放开!”李谋仁一被花戏春拉上来便急呼呼甩开她,冲到花迎春面前要逮她;花迎春跑得更快,才不让李谋仁碰她半根寒毛,气得李谋仁只能在她身后咆哮,“你这个泼妇!难怪会落得今时今日的下场!你注定这辈子孤寡嫁不出去!” “是哦是哦是哦。”花迎春凉凉冷哼着。就算她晚年孤寂,也轮不到他李某人碎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李谋仁直跳脚,一旁的花戏春体贴地拿手绢给他抹头抹脸却还是被迁怒,“我就说你那个大姊真糟糕!你看看她的行径!她的态度!她的嘴脸!” “谋仁哥哥,你别气别气,我大姊就是这性子,不要气坏自己了——” “换做我是严虑,这种劣妻不要也罢!” “可惜你并非严某。” 介入当中的第四道声音,在夜色里更沉哑了些,淡淡传来,带着一种轻沉入心湖的重量响起。 严虑高大的身躯就站在距离三人不过十步远的阶上,月色不甚明亮,他的脸庞也笼罩在半阴半明里,他缓步走来,步履既轻且静,无声无息,那袭浅灰色的衣袍拂得轻翻。 “原来是你这个窝囊废。”李谋仁出言嘲弄,随即被一只绣花鞋砸中颜面。 绣花鞋落下,只见沙土烙在李谋仁扭曲的五宫上,他刚好还张着嘴,吃下了一部分。 青筋爆断! “花迎春!你这个女性中最差劲的典范!粗鲁野蛮又不识大体——”李谋仁握拧着绣花鞋,将它当成花迎春的颈子一样扭曲弯折,绣花鞋上的珠玉断了线,叮叮咚咚全数落在地,他甩开烂鞋,狂吠地杀过来,花迎春一只脚上的绣花鞋拿去扔狗——不,是扔人,现在维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只着藕色棉袜的小脚踩在另一只脚背上,她没预料到李谋仁恼羞成怒,他飞奔得太快,她只来得及看到他扬起右手,在夜空中高高的——这一巴掌,看来她是逃不过的,花迎春第一个反应不是顾住自己的脸孔,而是双掌抱住腹部。她可以挨打,但说什么也要保护孩子——花迎春的身子落进了温暖怀抱里,李谋仁的手仍扬在半空中,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腕上架着一柄纸扇,扣住他的轻举妄动。 “动手打女人非君子行为。”严虑淡道,轻顿,低头望着一脸愕然的花迎春,他没笑,但语音放软,“即使她有时很让人生气,也不能出手。” 李谋仁气愤收回大掌,“就是你这种窝囊性格才养成她今天的骄恣妄为,让她骑到男人头上去!戏春,走!我不允许你多留在花迎春身边,被她传染成那副德行,看我还娶不娶你!”甩袖走人。 “谋仁哥哥!”花戏春忙追上去,软言好语的抚慰声即使随着两人越行越远仍清晰飘散在耳边。 花迎春可没忘了对远去的李谋仁做鬼脸,真小人的行为。 “够了。等会被他看见你的挑衅,又冲过来揍你。”严虑唰开纸扇,挡住她的面容,也正巧挡住李谋仁那记回马枪的怒瞪。要是让这两名仇敌互视,李谋仁看到花迎春做鬼脸、花迎春看到李谋仁瞪她,怕两人又要起冲突了。 “我才不怕那个李某人!”花迎春嘴硬。 “你该要怕的。不要太挑战男人的脾气,当男人又羞又恼,你又凑着脸叫他“有种就打呀”,他真的会出手。男人很经不起激,不要拿自己的皮肉痛去证明这点。” “你却没打过我。”花迎春突然发现,有些惊喜。“就算我顶撞你,你连扬起手作势要打我都不曾。”若换成李某人,她老早就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我家教向来极好。”严虑一时之间看她的笑容看傻了,差点都忘掉要捧捧自己。 “噗。”是是是,他家教好,李某人家教差,她举双手双脚同意这句话。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难道……是来看她的吗? “你小妹差人送口信到严府,说要请我替她造景。”然后他来了,正巧听到李某人说他窝囊那段话;然后就看到花迎春从李谋仁臀后将他一脚踢进水池里;再然后,便是她那句——在我的地盘骂我的男人……后头她还说了什么,他忘了,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耳边不断重复的就只有这句。 我的男人,听起来真顺耳。 他很少喜欢什么东西,吃喝穿用,他都是能吃就好、能喝就好、能穿就好、能用就好,真要说喜欢,他定义不出来,说他喜欢墨黑色,喜欢辣食,那只是习惯,谈不上真的喜欢讨厌;可是他可以笃定,他喜欢这四个字——我的男人。 原来是受妹之托,压根不是为她而来……花迎春口气阑珊,有气无力,“听到李某人那样诋毁你,你还替他们造景的话,连我都要骂你窝囊了。”她坚决反对他接下花戏春的要求,就算是亲姊妹也无情可说! “我来便是要推辞。最近接了赵府的工,得花费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全心处理,分不了心。”事实上,他是听见李某人对待花迎春的态度及谩骂,更过分的是李某人扬手要打她,心里一股深浓的嫌恶,才决定推掉花戏春的央求;否则凭她是花迎春小妹这层关系,他会在百忙之中拨冗帮忙。 见她微张着嘴,眸子讶然地瞅着他,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从来不跟我提这些的,以前你在忙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所以她有些惊讶,也有些高兴,老早就忘了之前还气死他说她胖的老鼠冤。 “你没问过。” “有,我问过,你总是摆一副“女人家管这么多做什么”的臭脸。”她还仿效他那时的表情,用手指将双眉扳得高高的,还压低声学他,“还不去睡!这里没有你帮得上忙之处!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越帮越忙!” “那是因为你将参茶打翻在我的设计图上。”将他熬了好几夜的心血摧残殆荆“明明是因为你不一口气喝光参茶。” “我说了,搁在一旁我等会喝。”就是他推回去她又推过来,他又推回去她又推过来才会发生打翻的惨事。 “参茶要喝热的,你每次这样说,然后就忘了要喝,我早上去收茶杯还好好一杯没动!”要翻旧帐吗?大家一块来。 “我忙到忘了。” “那参茶是我亲手泡的!”还急呼呼送到他嘴边要喂他喝,最后却落得被轰出书房的下场,她真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因为那夜他回房,她闷在棉被里睡着,脸上都还是眼泪,小嘴咕咕哝哝在咬被骂他,一整夜的梦境里都在数落他的坏。 “你知道还不是不喝……”为了那杯茶,害她难过好久。 “我真的忘了。”严虑说着这个理由的时候,竟也觉得自己真是浑帐,她亲手泡的茶、亲自端到他面前,几乎是送到他唇畔,他还是以“忘了”来打发她的一切好意。换做是他,他心里也会不高兴。 “反正你什么都能忘,区区一杯参茶也算不上什么。”花迎春有些埋怨。他忘掉的事情岂止喝参茶这一项……“你话中有话。” 花迎春摇头。那些都过去了,当初她不说,现在也不会说。 “你要记得推掉戏春的央求,明明白白拒绝她,否则她会跟你耍赖的。”花迎春到头来还是怕他吃亏,再三提醒,“不要拿自己的心血去让李某人糟蹋。无论你造出多美的景,那家伙也不懂得欣赏,别做白工。” 见他仍站在原地,她不解地眨眨眸,“不是没事了吗?快回去严家休息吧。”看他一副倦累的模样,九成九是才忙完了正事,一踏进家门就被花戏春给邀来让李某人羞辱,她看在眼底总是不忍心。 “我有点饿了,不知道花家饭馆营业到何时?”严虑突地道。 “你还没吃?”她瞠着眼,没听见自己嚷得多尖细。 “嗯。” “你怎么又这样?你不是时常还犯胃疼吗? 第11章 每次一忙起来连吃饭都可以忘记?!你以为你现在年轻力壮就是了啦,身体爱如何操就如何操,只要不倒下就算没病吗?!”花迎春真的是很想叨念他的不爱惜自己。她就是讨厌他这点,要人叮嘱着用膳。不过现在不是骂人的好时机,先喂他吃饭再来骂。“你到厅里去坐,我让人替你炒几样菜。” 花家饭馆严虑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点方向,他也能正确走到饭馆厅堂。 堂里的椅子都整整齐齐叠到桌上,厅堂里没有半个人——那是当然的,花家饭馆最晚只经营到戌时,早就歇息了。 他向来不爱麻烦人,见此情况早该揖身离去,回严家再去吃,若严家厨子睡下了,了不起饿一顿——而且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饿,只是不想那么早被花迎春赶回家去……这个念头,让严虑有着困惑。 花迎春推着一名中年男人出来,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来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里在抱怨,花迎春还是硬在他身后使劲将人顶往厨房,虽然两人交谈声小,但还不至于完全听不见,即使花迎春努力压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门可大了。 “哎哟哎哟,我睡得正好呀,梦里和我家爱妻卿卿我我……”爱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宝叔叔,别这样,我替你加钱好不好?就两盘菜!两盘就好!” “冷馒头不行吗?” “当然不可以!冷馒头又硬又难咽,连嘴巴都嚼不烂了,下了肚不是更伤胃吗?!就两盘菜,一盘替你加五十文,够不够呀?不够就七十文啦!”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贪嘴——别推别推——两盘就两盘啦。” “再炒些肉,辣一点……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爱。早上不是进了些活鱼吗?帮我熬鱼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还有!你房里不是私藏了块熏肉?!熏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爱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底下还有一坛老酒,酒拿来熬补汤最好,半水半酒熬起来可香了,宝叔叔宝叔叔,酒!给我酒!” “这样都不只两盘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两盘和四盘有什么不一样嘛。对了对了,煎些粉饼,加蛋加葱!切些卤牛肉、鸡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给我出去坐着!你再继续唠唠叨叨下去,两盘都变成二十盘了!”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他宝叔叔肯起来切菜就给足了面子,还点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来了,但她不死心又追进去,“还有虾,虾要挑新鲜的,沙肠别忘了挑掉呀……”一只大手将她顶出去,木门磅的关起来,并且落了闩,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摸摸鼻头走回来。 “你等会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与他对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给他嗑。“宝叔叔在花家饭馆的资历可比我年龄更久,他擅长快炒,毕竟不能让客人饿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热腾腾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烦他了,那些菜肴钱全数加倍给他。” “不用啦,宝叔叔连睡着都还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现在说不定边睡边在片鱼哩!” 果然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宝叔叔已端出两样小菜、粉饼及一锅晚上卖剩的冷饭,严虑似乎真的看见宝叔叔是闭着双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连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严虑不爱替自己多辩解什么。 “反正你爱嫌就嫌,我饿了还是会吃,才不会饿着我的心肝宝……”她嘴一闭,赶紧将“贝”字藏回嘴里,抬眼偷觑他,他似乎也听见了那三字。 见他眉峰微动,花迎春放开咬着的下唇,僵硬扭转,“才不会饿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肠的……”边说还边干笑地将手分别搁在胸前腹上。 严虑挟了块肉到她碗里,没再追问什么,她才大松口气,将那块肉尝到嘴里咀嚼。 宝叔叔又陆陆续续上了炒青菜、蒸鲜虾及豆腐羹,严虑发誓,他听到宝叔叔在打呼……“真厉害,菜的味道真好。”睡着了还能煮出好食物,这才叫真食神。 “对吧。尝尝豆腐羹,淋在白饭上更好吃。白饭有些冷,豆腐羹热热的正好。” 花迎春还没说完,严虑已先拿调羹替她舀上几匙到碗中。接下来她夸了哪道菜,他便先将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后才自己浅尝。 花迎春本来只是看着他的举动,没多想什么,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湿泛热起来。 她不记得嫁给他的时候,一块用膳时他是不是这样待她,她想不起来……那时总埋怨他的冷漠,没心思去仔细观察。 盼春告诫过她,不要将他的无心之举无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对她好,自以为是地继续迷恋他。 严虑决计不会再娶她,毕竟她让他丢脸丢大了,他砍了严府里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绝为任何一名客户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并论——他如此的行径,还不够说明他的嫌恶有多明显吗? 那么那么那么地讨厌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几口饭入嘴,用力嚼着咽着,和着饭粒入喉才能一并吞下苦涩。 她要听盼春的劝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一只剥好壳的虾放在她碗里时,花迎春又很窝囊地感动个半死……不对,剥尾虾而已,不算什么。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新端上来的熏鸡虽然有些冷硬,他将最嫩的鸡腿留给她,她双眸闪动闪动得快要淌泪了……不对,鸡腿罢了,不稀奇。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你为什么突然沉默不语了?”方才明明还很熟络,现在倒是低头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别说严虑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花迎春咽下嘴里食物才道:“吃饭不要说话。” 这句话也是严虑最常拿来堵她嘴的话。有时她想献献宝,数数哪道菜是她亲手煮,听听他夸赞好吃——或是嫌弃难吃——也没机会。 “吃饭确实是安静些好。” 严虑默默进食,花迎春则是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无视他”的神咒。 厨房里传来弄熄柴火的声音,宝叔叔一路睡回自个儿的房去了,偌大的厅里只剩一盏烛及两道身影,静谧用着膳,这一顿,足足吃掉一个时辰。 严虑不知不觉注意到花迎春的挑食。不是每一样他送进她碗里的食物她都爱吃的,像姜丝她绝对不碰、葱丝她爱卷着肉片吃、吃鸡不吃皮、一块完整的豆腐她爱与白饭搅和成泥才吃、青菜只挑叶不吃梗……这些都是他未曾留意的小事。 他这才发觉自己在“丈夫”这一身分上做得有多失职,也难怪花迎春会怒气冲冲地休掉他。她生气是有道理的,他却一直以为她在胡闹、以为她是性子骄纵。仔细去想,他没错吗?他当然有,一个让娘子对他百般不满的丈夫,怎可能没有错?最驽钝的是他至今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无从悔改,而且就算是悔改了,她也不见得会原谅他。 记得吗?那日他玩笑似的说要与她再度成亲,她拒绝得多麻利,根本是不假思索了。 花迎春念得很认真,不过“无视他”神咒到底有没有效呢? “嘴角沾到饭粒了。”他伸指撷去那颗顽皮的白软饭粒时,神咒拐了个弯,而花迎春犹还不自知,嘴里喃喃复诵着——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迷恋他……用完膳,花迎春温了壶茶来,为两人解解油腻。 明明夜已深,两人谁也没有睡意,优雅品起香茗。 “我问你一件事哦。”花迎春偷偷瞧他。 “问吧。” “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很气我休掉你?” 严虑看了花迎春一眼,看见她谨慎地等待他的答案,他心笑脸不笑,“我们是“协离”不是你休掉我。”协离便是双方协商解除婚姻关系,是他也点头,不是被休得很不甘愿——他坚持这个说法。 “好好,协离就协离。你生气吗?” “那是当然。” “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啦……”她委婉地粉饰自己的过错,润润唇,“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啦。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的话,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哦。”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会不会开心得大叫?要是没有离异,她真的好想告诉他……这是他们头一回当爹娘,心情一定都是又紧张又惶恐又激动的。 花迎春想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的表现不错,兴许……她真的会说哦。 “不会。因为你的休书比我早一步掏出来而已,我袖里也同样有一张休书。”严虑倒是很诚实。在那当下,他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过度冲动。 花迎春重重抽息,这次扎在心口上的可不单单只有一根无形的箭,而是千千万万根,将她的心窝捅得片甲不留。 “所以我不休你,你也会休了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能那么平静真是见鬼了。 “是。”至少在那天那时那分,他会。 “原来如此……”花迎春,得到这种答案了,能死心了吗?你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爱你,还不绝望吗? 严虑本以为接下来花迎春会一如以往跳起来和他争吵,张牙舞爪地要争个赢,但她没有,她沉默的看着他,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是那么湿润,像要哭了一般,但她也没有,她动动唇角,唇畔浮现的又不像是笑,但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第12章 花迎春起身,娓娓走到柜台,抽出木算盘,纤指拨了拨。 “大厨夜里特别爬起来为你煮食,得加钱;还有,我们花家饭馆最美丽的小老板娘——也就是我,陪你吃了一顿饭,得加钱;饭馆歇息了还招呼你这名贵客,等于你包下我们饭馆,得加钱——一共是三百两。小店恕不赊帐,严公子,请付讫。” 而你伤了我的心,无价。 第五章 “林老爹要外送四菜一汤,还有谁有空的?我这里忙不过来……” “我去。” “那个蔡大妈要一盅佛跳墙,谁送?” “我去。” “高少爷说我们送错菜了,正大发雷霆在摔碗,大家都不敢上高府去换菜回来……” “我去。” 接近午膳,小饭馆里手忙脚乱,花迎春木凳子还没坐热便一会儿往林老爹家去,一会儿抱着佛跳墙到蔡大妈家,一会儿拿着木盾上高府换菜回来,忙翻了天。 直至店里客人散去,也差不多过了晌午,直逼未时,花迎春送完第六份外送的菜肴,满脸是汗地拖着脚步到家,宝叔叔一见到她,端了小盅的鸡汤给她。 鸡汤还温温热热的,是今天高少爷家送错的菜色。她将一碗饭添进鸡汤里搅和,让每粒饭都吸饱汤汁精华,像在吃粥一样。 “心肝宝贝,娘现在要喂你吃饭了,多吃一点呀。”她笑,自言自语地,然后大口吃掉汤饭,她食欲奇佳,几口便吃完,碗里还剩些残汤,她再添一碗白饭,继续埋头苦吃。 “碗盘真多呀……这几天生意怎么这么好……”三子捶着肩,手上还净是泡沫,却急着要去解手,嘴里有着细碎的嘀咕。 花迎春听见了,吃掉最后一调羹的饭,拿起空盅往洗碗的小角落去。 大木盆里三、四十个大盘及五、六十只碗,数不清的竹筷,她拢拢裙摆坐下,开始洗碗盘。 “大、大姑娘,我来就好了——”解完手的三子一回来便瞧见娇滴滴的小掌柜卷起袖子在努力搓筷子,急呼呼要抢回劳动权。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花迎春淡笑道。 “大姑娘,你也忙了一整个早上,要不要先去睡一下?晚膳时分又得累了呢。”饭馆最累的就是用餐时间,像打仗似的。 “我不累。你要不要干脆去收拾外送客人家的碗盘,我一块洗了。” 见主子都这么勤劳,三子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便出门去收脏碗脏盘。 待他回来,花迎春还在洗碗,他将油腻腻的碗盘放进木盆里,帮花迎春洗一部分的餐具。 “三个姑娘里就属你最辛苦。二姑娘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三姑娘又老往外跑,饭馆的工作全由大姑娘你照顾了。”三子颇替她抱不平。 “谁叫我是大姊,长姊如母嘛。”她才没有怨言。 “老爷也真是的,家就这样抛下,自己云游四海去了,盘缠不够就捎封信回来要钱,也不尽尽养家的责任。” “他不是遗留下这间小饭馆给我们三姊妹吗?算很尽责了。”花迎春替自家亲爹说话。 “三子只是觉得大姑娘辛苦……”替她抱抱不平,不是恶意想贬损谁的。 “甭同情我,我不觉得自己辛苦,有你们大伙在帮我呢。”她轻轻甩干盘面上的水,接着换了块干净的布巾将碗盘都擦干。 “大姑娘还有想要再嫁人吗?” 她一顿,笑答:“没有吧。”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严公子不懂珍惜的。”三子突道。 “我到前头去擦桌子。”花迎春分门别类将碗盘置于木柜上,笑容仍然甜美,却避开三子的话。 花迎春擦了桌子、擦了椅子,连地板也擦了,忙碌的身影在小小饭馆里进进出出,上一眼见她拿着抹布擦擦抹抹,下一眼就改见她拿着竹帚在洒扫,再下一眼她人已经垫着桌椅在清房顶上不起眼的蜘蛛丝。 “大姊!”花盼春难得一见的慌乱,抱住花迎春的双腿,生怕她失足摔下椅来。“你安分一点好不?!这种事交给三子或宝叔叔去做呀!” “这种简单的工作我行的。”花迎春拍拍胸脯。 “你行,你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行!”花盼春将声音压至最低,不让人听见。“孕妇有个孕妇的模样好不好!孕妇就算慵慵懒懒瘫死在床上睡一整天也不会有人责备的!”爬这么高,摔下来是一尸两命呀! “我也不像孕妇呀,都五个多月了,瞧,我的肚子还小小的。”花迎春本来要在桌椅上掀掀那件宽大的黑色绣花外褂,但被妹子一瞪,只好乖乖下了桌椅,直到她安安稳稳站在地上,花盼春才放开她。 花迎春献宝似的拉开外褂,她小腹微凸——就真的只是微凸,活像个略略发胖的姑娘而已,照这种程度胖下去,恐怕怀孕七个月还能瞒得住众人。 “姊,你是不是瘦了?”花盼春一摸到大姊的手腕,一对秀气的柳眉都快打成死结了。 瞧她摸到了什么?一根竹竿?! “有吗?”花迎春摸着肚子。她觉得他每天每天都有成长呀,现在他还有动了呢,开始会踢她了,第一次胎动还吓着她,她手足无措的以为肚里的他发生什么事,她想问人,却又找不到人能问,她不敢去看大夫,就怕被熟人见到,她躲在房里害怕地哭了,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孩子,直到第二次胎动、第三次胎动,她才知道,是她的心肝宝贝在和她打招呼呢。 花盼春将大姊的手逮放在她脸颊,要她自己摸看看。“你的脸整个变尖细了。” “那真好,我一直觉得我的脸大哩,尖细一点好看。”花迎春嘻嘻哈哈,拍拍自己的两颊。 “你到底有没有在吃饭呀?!你是孕妇耶!孕妇是全天底下最有资格变胖的人!” “有啦,我都有吃,说什么我都不会饿到心肝宝贝的,不信你找宝叔叔替我作证。”花迎春举手发誓。 花盼春知道她疼小孩,也相信她就算不饿也会为了孩子顿顿都吃,可是她真的觉得大姊的脸庞明显削瘦下来。 “养分全给了孩子,你自己倒好,半点都没吸收到,别孩子还没生下来,你反而变成一具骷髅。” “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花迎春护着肚,赏了花盼春一记白眼,又低头对肚子里的孩子笑说:“姨嘴坏,别听她乱讲。你要好好长大,娘盼着你出世呢。”幸福光采洋溢。 “姊,发生什么事了?”花盼春问得直接。慧黠如她,不会没发觉大姊的反常。 没错,大姊一如往常守着饭馆、一如往常工作、一如往常夜里埋首写着文笔不流畅故事不精采的稿子,可她就是觉得大姊变得不太一样,她好像为了要让人放心,努力表现出坚强;为了让大伙以为她开心,努力笑得更灿烂;为了逃避,所以努力让自己很忙,就连现在她这个辣子这么直言逼间,她都还只是笑,然后耸肩,拨头发,最后双手回到腹间轻轻摸抚。 “发生什么事了?”花迎春还反问妹妹,仿佛妹妹问了她一个多奇怪的问题。 “你怎么了?”花盼春再问。 “我怎么了?”花迎春再反问,还回了她一记憨笑。 “你不要一直学我问!你回答我!”花盼春吼她。 “我没事呀,我好,心肝宝贝也好,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我怎么答呀?”花迎春宠溺地摸摸|qi|shu|wang|花盼春的发,一点也不在意妹妹对她的不礼貌顶撞,满脸散发母性光辉。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 “像什么?”美丽的孕妇?可口的孕妇?诱人的孕妇? “一具活尸!” 花迎春皱眉,“盼春,你说话好难听,不要教坏我的心肝宝贝。”一会儿骷髅一会儿活尸?真是口无遮拦。 “哪里难听了?《幽魂淫艳乐无穷》里那个在棺材产子的女鬼根本就是按照你的模样量身订作的!飘过来——我的心肝……飘过去——我的宝贝……飘左边——我的心肝……飘右边——我的宝贝……你除了多她一口气之外,哪里不像了?!” 花迎春不说话,只是低头,被骂得很像做错事的小孩。 “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花盼春再给她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花迎春沉默得有点久——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好想做些什么,送菜也好、洗碗也好、擦地也好,就是好想做事,一停下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她说着,又拿着抹布在抹最靠近自己的那张桌面。 “你给我停手!”花盼春抢走那条抹布,花迎春想拿回来,但是被花盼春眯眸瞪得缩回手。“你现在脑子里浮现了什么?” “呀?” “就是现在,你在想什么?” 花迎春抿嘴,“……严虑。” 手一停下来,她没办法假借忙碌来忘却他,他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冰冷冷地看着她,一直一直重复而坚定地告诉她,他不爱她、他讨厌她、他要休掉她。 “果然又是那家伙。他说了什么伤你的话?这是做了什么伤你的事?” “那都不重要,我和他没有关系了。”花迎春不想再谈,走向角落去拿竹帚,要将方才扫过的地再扫一次。 “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害怕得一直让自己忙碌?”花盼春抢走她的竹帚。 花迎春转身去柜台拿算盘拨,佯装自己算帐算得好忙好忙,花盼春又抢去算盘;花迎春改拿帐本死盯着,妄想多看几眼后,上头会自动跳出好多笔进帐,花盼春不让她如愿,夺去破帐本,花迎春干脆去排桌椅。 第13章 花盼春气呼呼地擦腰看着花迎春装忙,她美眸一瞟,不再追着花迎春问,干脆自己去搜花迎春的房间还比较快。 她那份破稿里通常都会清清楚楚写下她和严虑的一点一滴——虽然大姊不承认,但那份破稿压根就是她的日记! 谷月惟眼角边挂着眼泪要掉不掉,晶莹剔透地悬在睫上,她咬着发红的小嘴,时而停顿,当她不说话时,她会悄悄扬眸看着不远处正在绘景的严虑,她停顿太久时,严虑才会出声。 “接着说。” 谷月惟颤了颤,听话地接下去,“她手被炭火烫着,很疼很疼,可是想到夫君吃下她熬的汤,一定会眉开眼笑,所以这样想时,她就觉得一点也不痛了。”她又停下来,想着那时舅妈是如何说着这个故事,她只记得舅妈边说还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书说得犹如身历其境。 呀,想到了。“可是坏丈夫不但没有感动、没有感谢,还叫她滚开。” 没错,他说过要她滚,还喝令她不要防碍他办正事,然后他便出门了。严虑记起这一回事,那时工地发生了灾难,几块大石压倒下来,工人三死五伤,他口气是急又冲了些,而她啥事都不清不楚,只一心端着热汤要给他喝,那时她的笑脸迎人,他竟然没有印象。 “接下来有两天舅妈没说故事。” “哦?”严虑正好画完一景,搁下笔。 “舅妈说小娘子还在哭,到现在眼泪还没停,所以没空发展新故事。” 严虑沉默不语。如果他好声好气跟她说明事情轻重,她不会死缠着要他喝汤,说不定反倒催促着要他赶紧出门去查看工地,而他不但没说,还冷颜撇下她,所以她的眼泪无法停下。 “那坏丈夫真是太差劲了。”严虑自嘲道。 “舅妈也是这样说的……”谷月惟不明白为何舅舅向娘亲“借”了她来,就只是要听她说故事——说舅妈提过的故事——她平时连话都不太说得清楚明白,说书的精采程度还比舅妈差,舅舅为什么要找她来说故事呢?而且还一连听了好几天。 “哭完了两天,她又说了什么?” 谷月惟想了想,她脑子里的故事只有片段片段,所以只能挑记忆最深——也就是花迎春说得最激动的桥段。 “还有一回,坏丈夫生辰,小娘子要替他作寿,她早上还特别跟坏丈夫说要他晚上早点回来,坏丈夫也允诺她了,小娘子高高兴兴准备了整整一天,可是坏丈夫没有回来,她等了一整夜,一直到隔日早上,他都没有回来。” “坏丈夫和朋友去庆祝完工,喝醉了,在朋友家借住一宿。” “咦?舅、舅舅,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吗?” 他何止知道,他根本就是故事里的人物。 严虑对外甥女轻轻摇头,再问:“小娘子又哭了吗?” “舅妈没说,她只说小娘子整夜都担心坏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胆的,坏丈夫回来却连句抱歉都没有,她将要送坏丈夫的生辰礼物烧掉了,烧完的灰还拿去包成包子给坏丈夫吃。” 难怪他觉得有天的包子馅味道奇怪,她还骗他说是新口味,要他多吃几个。 “再接下来的故事呢?” 这回换谷月惟摇头,睫上的眼泪落下,“接下来,舅妈就走掉了……”一方面她有些难过,她喜欢舅妈,因为舅妈是那么有耐心地让她不害怕她,接近她,陪她玩,陪她说话;一方面则是她害怕舅舅对这个话题会生怒,毕竟娘亲总是在她面前说舅舅有多讨厌提及舅妈的离开。 严虑不再说话,似乎低声叹气。 “舅、舅舅,你不要叹气,故事虽然还没有说完,但是结局一定是好的,我听过的故事都是这样的……”谷月惟以为严虑是因为没能听完故事而叹气,笨拙地想安慰人,“小娘子那么爱坏丈夫,坏丈夫一定会被她感动的,也会爱她的。” 对一个孩子而言,故事圆满是天经地义的事。 “爱……吗?” 听着谷月惟在说故事,任何一个人也都知道小娘子是深爱坏丈夫的。为什么呢?他对她又不体贴也不爱怜,她为什么爱他?他有什么值得她爱的?而他竟然迟钝地没察觉到她爱他? 他竟被她如此深深爱着…… 而这一刻,他开始认真思考着—— 他也爱她……吗? 花迎春拎着竹帚从饭馆外走进,她近来将小饭馆打扫得一尘不染,再也摸不出半粒灰尘,现在改将魔爪伸向馆外大街,闲来无事就沿路自街头扫到街尾,直到扫至尽兴才肯回来。 “宝叔叔,隔壁那块大空地最近好像进出的人越来越多了?”她转至后堂洗手,洗完才出来帮宝叔叔一起拣菜。 那一大片空地是从几年前就在的,据说有人买下,但却一直没去动它,任凭它长草长花,可她刚刚扫地扫到隔壁,发现一群仆役在整地,她问了其中一人,他说地主要在这块空地建造避暑别园,看来有好一阵子要不安宁了。 “盖屋子嘛。” “工人可不少呢。”花迎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知道他们放饭时是请人送还是聘人在工地煮食……宝叔叔,你蒸几笼包子,我送去给他们吃,说不定有机会替饭馆挣到一笔大生意!” 那么一大群工人也是要吃饭的吧!要是由花家饭馆照三顿负责的话——好可观的收入! “丫头,你打的是这主意呀,倒也可行,再说咱们花家饭馆距离他们最近,算起来他们也省功夫,要是包子对了他们的味,还怕生意不上门吗?”宝叔叔笑呵呵,满脸的笑皱全挤在一块。“好!给我一个时辰,我蒸个二十笼!” “宝叔叔,五笼就够了,东西吃巧不吃腻,少少的才吊人胃口呀。我帮你洗葱剁肉。” “剁肉这种事你不行,让开让开,看宝叔叔大显身手——” 狂妄的笑声哇哈哈哈的响不停,当中当然包含了努力剁砧板的兜兜声。 一个时辰后,热呼呼的包子出笼,面皮清爽的淡香不在话下,肉馅的调味更是宝叔叔独家秘方,皮薄馅多,真材实料,三子还忍不住趁隙偷吃了一颗。 花迎春将包子篦放入大竹篮,打了三子脑袋一记,差点害他被包子噎死,她努颚,三子认命陪她提着大竹篮,抱着势在必得的信心来到隔壁空地。 “这位小弟,请问一下,这地的老爷人在哪儿?”花迎春露出作生意时的娇笑,向粗布衫的年轻汉子询问。 “老爷在府里,不在这。” “那……负责工地大大小小事务的爷儿呢?” “那里。”年轻汉子随手指了指空地更里面,花迎春道了谢,和三子小心翼翼踩过一堆蔓生杂草。 “请问负责工地大大小小事务的爷儿是哪一位?”花迎春又问人。 “那位。”第二名汉子胡乱指,花迎春又朝再里面走。 这片空地占地非常惊人,莫约是花府的六、七倍有余,花迎春和三子光是从前头走到这里也花去一盏茶时间,而且还在盲目寻找着负责人。 “请问负责工地大大小小事务的爷儿是哪一位?”花迎春第三次问人。 “那一位呀!”这回的汉子较有耐心,指得很认真,“站在石台旁和三、四个工人说话的那位,最高的就是了。” “最高的?背对我们的那个?”花迎春仔细确认。有点眼熟呀……“是是是,就他了。” “谢谢你!这是我们花家饭馆自己做的包子,滋味很好,你尝一尝。”花迎春赶快送出第一颗贿赂包子。 “姑娘你真客气,好香呢!唔唔,好好吃!” 收买第一步,成功。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三子,你先站在这里顾包子,我去和对方攀攀交情,等我打暗号给你,你再杀过来。”不能让对方一开始便看穿他们的企图。 “好,大姑娘,有事就大喊我一声。” “光天化日之下会有啥事呀?”花迎春赏他一记嗤笑。“我先过去了。” 脚下的杂草实在是很恼人,即便她穿曳地长裙,杂草还是刮疼了小腿,一脚踩进草丛里还会有十几只蚱蜢蹦出来,真荒凉。 “那块大石就碍在那里,又硬得凿不下去,好几十支工具都凿断了,看来要挖个池恐怕得用火药炸开。” “石头多大?”说这句话的嗓滑入花迎春耳里,有些熟。 “至少十个大男人圈抱起来那么大。” “好,让火药头来瞧瞧情况。” 花迎春靠近负责工地事务的主事者时,正好他也与那群工人商谈完毕,大好机会! “这位爷儿,打扰您一会儿好吗?” 那高颀的长躯回过身,花迎春反射性敛笑大退一步,嘴里正准备好的拉拢谄媚全数消音——就是这张脸,总在她歇息下来的同时霸道地出现在她眼前,无情地用冷眼伤害她,用冰冷的字眼说着不爱她!她好不容易才用尽各种方式忘掉他,在这一瞬间,她脑海里他的声音再度在咆哮,用着几乎要震碎她耳膜的巨嗓对她吼着:花迎春,我不爱你! 她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倔强咬着唇与他互视,然后掉头跑开。 严虑只跨了五步便追上她,她差点跌倒,他一手揽住她。 “看到我为什么要逃?” “三子!”花迎春大叫,唤来站在不远的三子,当做没听见他的话——事实上她是真的没听见他的问话,因为她捂着双耳,抗拒着充塞在耳朵里的嘈杂,她不听、她不要听! “大姑娘……严公子?” “我们回去了!” 第14章 花迎春挣开搂在她肩上的大掌,不待三子有任何反应,自己加快脚步在逃命。 她知道自己不该激烈跑的,会伤到肚里的孩子,可是她不跑的话,受伤的会是她自己。 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是多么害怕他不爱她。 多么的,害怕。 第六章 大批工人涌入花家饭馆,他们惊讶于一间小小的饭馆竟然干净得闪闪发亮。小饭馆总难脱狭窄拥挤肮脏的印象,但花家饭馆不同,它桌面亮到照出人的倒影,椅角这么细微之处依然不积灰痕,而且女掌柜长得真不赖,让人好想调戏的不赖呀——“以后每顿饭都是在这处饭馆吃,大家快吃吧,吃完了赶紧干活罗!”工头面对一大群饿昏的工人,也不多说,放大伙狂扫桌上数菜一汤的好料理。 严虑来到背对他的娇躯身后,“你姊姊人呢?” 娇躯轻轻旋身,是花盼春,她微惊看向他,“我的背影和我大姊很像,时常有人错认,怎么你没认错?” “不像。”严虑回得简单,也不做说明。不像就是不像,他第一眼就看出她是花盼春而非花迎春,没有任何道理。 花盼春也懒得问,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那个傻姊姊,大概又去扫大街了。”因为花家上上下下已经没有她能清扫的地方,她只好向外发展。 “扫大街?”是逛大街的另一个词儿吗? 看穿他的困惑,花盼春笑笑,“就是拿竹帚到街上去扫地,将整条街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县太爷真该颁个“热心服务”的匾额给她。 “她去扫大街做什么?”印象中……花迎春是这么勤劳的人吗? “问你呀。”始作俑者还问她这个旁观者?“问你是怎么让我的傻姊姊时时刻刻都不敢停下手边工作,好像不找些事来做就浑身发痒,也不想想她肚子——”花盼春发觉自己快说错话,她优雅地拨拨发,好似停顿是故意的,漂亮接话,“填饱了没。饿着肚子就去扫地,真是糟糕。” 严虑只有耐心听至此,他转身离开花家饭馆。 果然,他在街尾看见微微曲着背,将街上几片落叶扫成一堆的花迎春。 她没发现他,认真将落叶堆扫起来,她走过的街道变得干净,她额上有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濡湿她鬓边软发,她惯簪的迎春花不见踪影,他才想起了春天已过。少了亮黄的鲜花,发上亦没添加任何金银赘饰,让她看起来朴素许多,也稚幼年轻了些。 她突然停下手边工作,抹抹额汗,上前牵住街旁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人,替他将包袱背在肩上,那老人对她躬身点头,以乎不断道着谢,她送老人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直到将老人送入一处旧舍,她才挥手离开。 下一刻,她跑去替人推着卡在街边沟陷的马车。 再下一刻,她抱着跟娘亲走失而哇哇大哭的小女娃四处寻亲。 再下下一刻,她拿竹帚追打偷走小姑娘钱囊的偷儿。 真忙呀。 严虑跟着她,她刚追完偷儿,此时正拄着竹帚靠在别人家的外墙旁喘气,一手撑在腰际,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身子原先是站着的,尔后稍稍滑坐在地,神情不适。 严虑心口一紧,刺痛的感觉随着她蹙眉喘息的痛苦模样而愈发激烈,他快步上前将她搂祝花迎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身子已沦入一双铁臂的轻箝,她本能反应伸手去推开,但是肚子泛开的疼痛让她无法顾及其他——她八成是追偷儿时动了胎气……心肝宝贝,对不起、对不起……娘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你是不是吓着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跟娘生气,娘下回会小心,不会再做蠢事,也不再莽撞乱跑,你乖,待在娘的肚子里,乖乖的……她不断默念,肚子的痛楚奇异地舒缓了,她的心肝宝贝还是懂得不折腾娘亲,真体贴的好孩子,以后一定很孝顺她,好窝心。 花迎春终于有力量张眼,可是在长睫掀扬的同时,她的身子让人打横抱起,她惊呼,一方面是为这突来的腾空而惊,一方面是为映入眼帘的容颜。 “严、严虑?!”他脸上的表情好吓人,阴霾得像漫天乌云笼罩,一张开眼就面对这号表情,花迎春差点吓得又要惊动胎气了,不过她立刻冷静下来。“你放我下来!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舒服。” “我……我好很多了!我只是追人追得有一点点累——” “看大夫。” “不能看大夫!”她几乎要在他怀里惊跳起来。 开啥玩笑?!被严虑带去看大夫还得了?!她怀胎数月的事实怎么可能还藏得住?! “你不舒服。”他再次重申,语谓不容拒绝,而他也当真抱着她开始移动脚步。 “我没有不舒服!严虑!你放开我——”她不能让秘密曝光啦——“你一直抱着肚子。”他目光略略下挪,落在她的腹间。她双掌久久停留在那儿,弄皱了布料,皱褶蒙混了他的视线,让他没看出任何破绽。 花迎春被他如此注视,根本没胆放开双手。她故意穿着宽大的外褂,几乎及膝的长度轻易将丰腴的腰身挡去,加上她妊娠五个月,肚子却还没大得夸张。 她咽咽津液,“呃……我、我内急!对,内急!我肚子痛是因为内急!”她假意抱肚叫疼,“你还不放下我?!我很急呀!” “我抱你回去比较快。” 结果严虑飞奔起来——用轻功。 她知道严虑虽然不是道地练家子,他不会要刀舞剑,拳脚功夫也没几斤几两,但轻功练得够火候,为的便是能俐落地飞上爬下,在屋顶或假山假泉上探勘工程进度。她第一次见他站在高高的屋顶上还吓得心都凉了一大半,双眼不敢离开他,生怕他会发生意外,后来还是听见家仆凉凉的口吻跟她说他身怀绝顶轻功,她才知道自己多大惊小怪。 好久没被他这样搂抱着,他身上的味道仍是令人熟悉得不得了……算算两人绝缘的日数已经快要逼近成亲的日数,她竟然还记忆如此深刻。 心肝宝贝,你看,你爹抱着我们两个呢,你还没让你爹抱过,对不?他一块抱着我们呢……花迎春觉得为了这种小事而感动实在是很不理智,但她一直奢想着这种情景,有他,有她,有孩子,很单纯的圆满,现在能成真——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段路,短暂的假象,她竟也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欲望。 她偷偷地将螓首轻枕在他胸前,不敢太施力,也不敢大剌剌靠上去,她忍不住闭起眼,暗自欢愉地享受他的怀抱,假想着这份亲昵不会消失得太快……不过花迎春的浪漫并没有感染给严虑,他倾力奔驰,避开了人潮,跃上了屋顶,几个点足,稳稳落于花家的茅厕前。 “你不是喊急吗?”他将她放下,催促着要将她推进去。 花迎春嘴角抽搐,真想一拳敲上他的脑袋。 这男人……真是杀风景! 气氛多祥和、情境多温柔、她脑子里思付得多美好,这么神速就让他给摧毁光光——花迎春用力甩上茅厨的破门,用着严虑自以为她是过度害羞,毕竟没人喜欢蹲茅厕时有人在外头等着的嘶吼在咆哮——“臭严虑,你——滚——远——远——的——啦!” 捏着鼻子在茅厕里藏了好一阵子,花迎春还兀自在生闷气,直到肚子里的宝贝蹬蹬手脚,闷闷的咚声从腹间传来,像细微的鼓声,她低头抚摸,孩子又动了一下,胎动证明着孩子的健康,她笑了。 “心肝宝贝,要是你爹知道你的存在,你说他会高兴还是惊吓?他会不会很欢喜?还是厌屋及乌地讨厌娘顺便也讨厌你……娘害怕得不敢问哪。” 肚皮没有动静,似乎对她的问题无解。 “对不起啦,害你只能有娘一个人疼。事实上你爹也不是真的很坏,他只是……笨而已。他如果真的这么不好,娘也不会爱他嘛,娘的眼光没差到变瞎,你看,他刚刚以为娘内急,还不是急呼呼地送娘到茅厕来——虽然真的很没情调,他还一脸多认真地要我赶快进茅厕,我脸上真的写着我很急很急吗?!”臭严虑!笨严虑!呆严虑! 花迎春想到他微微慌乱的表情,她根本无法忘记,又深深将他凿在记忆里收藏。 是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他的妻,所以他还是愿意关心她一些些? 思及此,她又感动了。“我还想让他多抱着一会儿,顺便也一块抱抱你,让你多点机会和你爹相处——” “你在跟谁说话?”严虑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花迎春吓一跳,连忙咬住手掌。 他他他、他听见了吗?!听见多少?!听懂多少?! “花迎春?” “我不是叫你走远远的吗?!” “你待很久了。”所以他不放心,又折回来,却听见她在细细碎碎地说话。虽没听见有人回应她,但他确定是她的声音。 “我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是不介意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我看见你家厨子正着急的向这里跑来……我想他也很急。” 果然严虑才说完,宝叔叔已经捂着腿间跑向这来,急忙要解手。 “里头有人?!你也在排队吗?!”宝叔叔像条扭动的虫。 “我在等人。”严虑回道。 花迎春不得不离开茅厕,若她还占着不走,宝叔叔一定会直接找棵树就地解决,上回才因为这样害死了她一株迎春花。 她拢好外褂,确定衣服完全盖住肚子,看不出怪异,然后抬头挺胸让出茅厕,到外头的小水井洗手,不发一语要走回饭馆。 第15章 她知道严虑还在她身后,她走了几步,停下。 “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她还是很介意。 “你是指你在茅厕里的说话内容?” “你真的听见了?!”她变脸。 “你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严虑逼问,因为她的神情太不自在。 “我……诅咒你算不算是见不得人的话?”她故意这么问。 “不算。当着我的面再诅咒一次我听听。”原来是在茅厕里嘀嘀咕咕数落他,难怪只能小人嘟囔,教人听不清楚。 “不要。”她还在偷瞄他的脸庞。 他好像没听清楚她和心肝宝贝的说话内容……她有点松口气也有点失望,要是他听见了,说不定是好事。 如果他听见了,有没有可能抱起她直转圈圈,欣喜若狂地喊着他要当爹了,然后吻着她,一直吻着她……现在要她当着面对他吐实,她不敢,很怕看见他的不高兴,如果她再亲眼目睹他的不悦,她一定会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定没办法再勇敢下去。 花迎春踏进饭馆正厅,满屋子的人头人脑让她瞠大眼。 “今天生意怎么如此好?”她惊呼,跑向花盼春,“盼春,好多人哦!”一桌进帐几十两,十多桌凑起来就有百来两了! “大姊夫带来的。”花盼春朝她身后的严虑努嘴。 “他?” “赵老爷的空地开始要动工,这段期间,我们的工人全数会在花家饭馆吃食。”严虑这番话等于是赏了花家饭馆好大的一笔收入。 “你要把这么大笔的生意给我们做?” “反正花家饭馆正好最近。” 又是“正好”!花迎春很想傲气地回堵他一句“你的生意我们不接”,可是大把大把的银两推出去又太不智,花家饭馆向来没赚太多盈余,又要养雇员又要养妹妹,将来还要养心肝宝贝,她实在没有太多本钱将生意弄砸,只好忍下气。 她真讨厌听他说出“正好”这种可有可无,不是非她不可的字眼! 花迎春还在沉默,手肘却让妹妹轻轻暗戳,她对上妹妹的眼,花盼春用黑翦翦的水眸暗示她往下看,花迎春听话地低头,看见花盼春在帐册的最末页写下——隔壁那块空地要建起一个大园子,得花个一年半载以上,你这肚子该怎么躲过大姊夫的眼? 花迎春恍若挨了迎头痛击。 一个大园子一年半载哪可能建得好?!严虑天天在隔壁监工,她的肚子可是一日会比一日更大,她能用什么方法藏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花迎春咬着唇,脑子里一时之间还找不到好方法。 不准严虑踏进饭馆?不成不成,他不吃饭会闹胃疼的……叫心肝宝贝不要长得太大?开玩笑!心肝宝贝,娘没这么想,你要好好长,长得又高又壮才行。 把她自己藏起来?不可能,她人不在饭馆里帮忙,生意谁来顾? “大姊夫,你喜欢小孩吗?”花盼春冷不防问向严虑,这问题吓到的不是严虑,而是花迎春。 这、这个花盼春在干什么?!问这种敏感的事情不是摆明掀她的底吗?! “不会特别喜欢。”尤其看见周遭亲朋好友老是抱怨着养孩子的辛苦,作牛作马只为换得孩子的笑,就更不喜欢了。 “真糟糕的答案……也就是说,要是有个孩子冲着你叫爹,你会不高兴罗?” “视情况。”严虑不认为花盼春只是一时兴起而问,会提出这种问题就代表一定有这方面的疑问,他直觉立刻往花迎春的腹间扫去,浓眉几乎要交叠在一块。“你怀孕了?!” “当然没有!没有!”花迎春冲口否认。“我这种体态像孕妇吗?!我们都离缘那么久了,真怀上孩子也早该看出肚子吧?!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我。谁、谁知道你在外头会有多少个小孩冲着你叫爹?!”说着,她心虚地撇开头。 严虑仍盯着花迎春的肚子。他是个大男人,当然不懂太多孕事,他一直以为怀了孕的女人都该扛着一颗浑圆的肚子——以前严云怀谷月惟时整个人肿了足足两倍,而花迎春没有,他甚至觉得她的脸颊瘦了些,不像他印象中孕妇应有的模样。 此时花盼春插嘴,并故意挡在两人中间,“大姊夫,我只是好奇问一下。因为最近听说有人在替你作媒,才突然想到传宗接代的事……你什么时候要娶亲,别忘了放帖子给我们,好歹我们也当过亲戚。对了,你还没吃呢,快去吃吧。”花盼春挤着笑,粉饰她抛出那个问题的杀伤力。 “我去洗盘子。”花迎春嘟着唇,拉住收叠起空盘空碗的三子,将他手上的碗盘接过,转向厨房一角。 “三子,招呼好客人。”花盼春拍拍三子,跟着花迎春进去。 “我在替你找机会,你为什么不吐实?”花盼春坐在大姊身边,劈头就问。 花迎春舀水冲碗盘的动作一僵,顿了良久,才再有动作。 “吐实什么?你想让我在馆厅里丢脸吗?”问那种问题也不先知会她,吓得她三魂七魄掉一半。 “我本来以为他的回答会是“喜欢”,那时在众人面前坦承他快当爹的事实,他会被众人拱着将你迎娶回去。”众目睽睽之下,严虑想赖也赖不掉。“结果他竟然说视情况。”连她都想摇头了。 “他不是想视情况,他是想视孩子的娘亲是谁。如果是我,他就不会开心。”花迎春正要洗盘子,被妹妹抢着做了。 花盼春不让她做粗活,以眼神警告要她乖乖坐好。 “不过我真的想让他知道这件事。若他为了孩子而愿意再娶你也是好事;要是|qi|shu|wang|他真的不要你生的孩子,那就罢了,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就大剌剌让众人明白,你有孕了,省得要穿大件衣裳遮掩,又要活蹦乱跳装健康,连动了胎气也不敢找大夫抓药。” “不行。”花迎春想也不想就拒绝。 “横是一刀,竖也是一刀,是死是活就痛痛快快。” “盼春,我真的会死掉的……如果他真的明白告诉我,他不要孩子,我真的会死的……” 不是自寻短见,而是心痛至死。 “说不定他要的呢?”花盼春放下盘,用沾满油腻与泡沫的双手抱她。 “那也是只要孩子不要娘……若他抱走孩子,他的新媳妇儿也不会疼孩子,他又忙,又没有耐心去关心孩子,以为让人有吃有穿就算尽到责任,让孩子一个人孤伶伶在严府里,盼着他的关爱、盼着他的眼神,总是盼呀盼呀的哭了,没娘的孩子在严府会害怕的……” 花迎春嘴里说着孩子,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说着的是自己嫁入严家的心境。 因为她总是盼着他,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姊,不然这样吧,你去找间房子租下,在里头待产,在孩子生下之前都甭回来了,省得与严虑打照面。我替你瞒着孩子的事,饭馆的一切交由我来打理,反正小掌柜的工作不就收钱那么简单吗?” “可是他不会觉得我失踪得很奇怪吗?” “奇怪也不干他的事吧?他都被你休掉了呀!过问我们花家的事就太过分了。除非你舍不得他。” “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啦……”花迎春知道骗不过妹妹,也不说谎了。不过她还是不肯完全表现她对严虑的感情,要是盼春知道她仍陷得好深,又要数落她了。 “明明就很多很多点好不好。”这么单纯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呀! 花迎春笑得腼覥,花盼春翻翻白眼。 “傻大姊,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她指的是陪她一块隐瞒孩子这事儿。 “当然是在帮我。” “可是我有罪恶感。”而且很担心日后严虑知道她是帮凶,会将帐算在她头上。 花迎春兀自在笑,不理会花盼春的罪恶感,她又有美丽的远望产生。 “我搬去窝藏的这段日子,正好全心全意来写稿子,说不定我以后能靠写稿子赚钱养家。” 匡。花盼春失手摔破盘子。 写稿子赚钱养家?靠她?那全花家的人就等着饿死吧! “要是能像如意君写一套《幽魂淫艳乐无穷》,我们就不愁吃穿了。” 匡。第二个盘子又失手滑落,在地上散成片片。 “再不然,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写出《缚绑王爷》那种作品。” 匡!第三个盘子不是失手,而是花盼春重重摔下的。 “什么叫退而求其次?”花盼春向来慵慵懒懒的神态全数扯落,她眯着美眸瞪花迎春。 “做不到最好,那就做次等的……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如意君,高处不胜寒,只求出书不求出名。” “花迎春,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告诉严虑你肚子藏着什么玩意儿——”花盼春一起身就要往外头冲,花迎春慌张地手快脚快拉住她的丝裙。 “为什么?!” “因为你说错话。” “我说错话?我说错什么了?”花迎春不懂说了啥话触怒她。 “你说《缚绑王爷》是次等作品!”花盼春眼睛在喷火。 “呃……是比《幽魂淫艳乐无穷》差一些些没错呀……” “大——姊——夫,我大姊的肚子里——唔唔唔……”花盼春嘴巴被大姊捂住,她用力一咬,疼得花迎春慌乱收手,掌上的齿印很是明显,可是见花盼春还要再嚷,她只好换只手继续捂。 “我的好盼春,你——哎唷唷,疼啦!会疼啦!”另只手同样被狠狠烙牙樱“跟《缚绑王爷》说对不起!” 第16章 “呀?”跟书说对不起? “说不说?!”花盼春瞪她。 “我说!我说!嗯……《缚绑王爷》,我错了,对不起。”花迎春真心诚意双手合十,朝天际一拜,揖完身,她更疑惑了,“我骂《缚绑王爷》你火大什么?” “呃……只是替它抱不平而已。”花盼春方才嚣张的气焰熄灭,继续坐在小凳上洗碗。“大家都知道《幽魂淫艳乐无穷》写得极好,那也不代表每本书都得要和它相提并论比一比高低。什么和《幽魂淫艳乐无穷》比,就沦为次等,那么为何不单单看那一本书好看不好看?和那么好的书一比,还有谁有资格写书呀?!”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上最好的,难道当不成最好的就要被全盘否决吗?! 花迎春挨她坐得很近,“你写的?” “什么啦?!”花盼春侧过身子不看她。 “《缚绑王爷》是你写的?”她老早就怀疑盼春背着她在写书,只是从来没机会逮到盼春在写稿,现在盼春为《缚绑王爷》说话的态度太不像“花盼春”了,有鬼! 洗刷刷洗刷刷,花盼春洗得好认真。 “还有《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老太爷》……”花迎春扳指算着。 “是《凌虐太上皇》。”纠正之后才看到花迎春在奸笑。 “哼哼哼哼,写书竟然瞒着我?!”十年风水轮流转,嚣张的人换边站。 花盼春不说话,做着沉默的抵抗。 “写了这么多书,稿酬也不拿出来孝敬我这个做大姊的……写出了点名堂,一本稿酬不低吧?自己默默全收起来当私房,花我用我住我吃我的,你一点都不歉疚吗?” “戏春不歉疚,我当然也不歉疚。”同样身为妹妹,没道理花戏春可以天天当她的三姑娘,享乐享福而不尽义务,她花盼春也要求比照办理。 “好,非常好——”好到让人咬牙切齿。 “你现在怀孕了,不适合动气,冷静一点,肚里的心肝宝贝看得到你的一举一动哦,你也想让他知道我们两姊妹感情多么融洽吧。”花盼春提醒她,想藉孩子脱身。 “那么,感情多么融洽的好妹妹,姊姊要求你一件小事,你一定不会拒绝才是。”花迎春笑得又甜又美。 花盼春心存警戒,“我要先听听是啥事。”感情融洽也是有限度的。 花迎春闪动着大眼,握住花盼春两只湿漉漉的纤手,不顾脏泡沫弄湿她的衣服,眼眸里全是熠熠星光……“把你过稿的诀窍全盘教给我,求你——” 严虑注意到了花迎春的不见踪影,好几回他踏在架高的屋梁上,视线无法自制地挪往隔壁花府而去,却极难见到花迎春来回穿梭的身影。 本以为她忙于饭馆的事,但中午到花家饭馆用膳不见她,晚上用膳不见她,隔日、再隔日、再再隔日,他生疑了。 他还记得前几日过了饭馆最忙碌的时刻,她最常搬些书,端着茶果,在树下软衾躺上一时半刻,边看书边吃些点心零嘴,看着看着,她会小睡片刻,长长的发全敞披在衾上,乌黑泽亮。有时她睡醒,看见屋梁的他,她会朝他做鬼脸,表情非但不狰狞还可爱得紧;又有时她会拿竹帚将府里内内外外扫上好几回,勤劳得像只嗡嗡飞舞的蜂。 她的习惯他竟都牢记下来,算着她休憩的时辰,他也会准时待在最容易一眼看见花府庭园的制高点,停留在那里看她,—直到连日不见她出现在树下看书,这股浓浓的失落才使他发现自己有多期待见到她。 她人呢? “严师傅……严师傅?”底下的工人扬声唤了严虑好几回,严虑才回过神,跃下高处,听取工人提出的数个疑问,一一详解,工人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严虑一颗心却像飞到一墙之隔的花府,没见到她,心浮气躁,根本无法专心。 挨到了晌午,他耐心用罄,在众工人饥肠辘辘杀向花府饭馆狂扫饭菜的同时,他箝住花盼春将她扯到角落。 “你大姊人呢?为何多日不见她?”严虑口气略急。 花盼春挑眉觑他,实话实说,“她静养去了。” “静养?”这个字眼听起来就该用在病弱或是半百老人的身上,套在花迎春身上简直怪异。 “是呀,好好静养。” “她生病了?!” “病得可不轻哩,都快弄出人命了。”一条再过几个月就出世的人命。 “她身子骨应该很健康!”她吼他时中气十足,脸色红润,前几天还在扫大街,怎么可能——“她很健康吗?我倒觉得她看起来差透了。反正你们在隔壁敲敲打打,吵得她不能安宁,不如让她去别处安养。只是大姊夫——不,前大姊夫,你找我姊有事吗?花家现下大小事全归我管,要改菜单或加菜色同我吩咐一声就行,不一定非要我大姊经手。还是你有其他要紧事?”花盼春手里摇着团扇,悠悠哉哉的。 “告诉我她在何处安养,我想去看看她的情况。”他胸臆里全涨满担心。 花盼春说她的情况不好,病得不轻,甚至有丧命之虞……花盼春摇摇螓首,“谁都能去看她,就你不行。她这身“不都是拜你所赐,你出现会让她病情加重的。”就是要躲你才到外头租屋,让你去见她不就做白工了?!花盼春在心里补充完毕,嘴甜人甜笑更甜地福身,“谢谢你对“前妻”的关心,盼春在这儿替大姊感谢你,我会转达给她知道。”说完,她便娉婷闪人,无视严虑一脸铁青。 严虑碰了软钉子,整整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花盼春的话让他不安。若花盼春言明花迎春只是不屑见他,所以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惶惑,可她却说花迎春病得不轻,几乎快弄出人命——为什么病得这么重?是什么疑难杂症如此要命?她究竟怎么了? 严虑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挂念过她。当初娶她,有时数日不见面也是常事,他有惦记着她吗?有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他现在放心不下,这么……小人地跟踪起花盼春? 他是光明正大的严虑、他是一丝不苟的严虑、他是食古不化的严虑、他是严谨不通情理的严虑,现在竟做起无耻勾当……而且一跟踪就是十七天。 花盼春几乎成天都在花府,早上在饭馆里发发愣打打呵欠,晚上在房里埋头写字,足不出户。本以为她会私下去探视花迎春,但似乎又没有这样的蛛丝马迹。 严虑放弃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改跟踪花戏春,结果下场更糟,跟踪了两天,他只明白男人与女人私会时都说些啥肉麻话,愚蠢的一句“戏春你好美”;笨蛋的一句“你最聪明了,谋仁哥哥”,几乎成了那对小情侣的所有对话。他都不太确定手臂上浮起的疙瘩是因为夜晚太冷,还是因为听见恶心话而浑身战栗。 再来目标变成宝叔叔,他偶尔上街采买食材,和几名老寡妇打情骂俏外,就只是待在燠热的厨房里煎煮炒炸。 最后一个能跟踪的人是三子,他最常出府,跑腿送菜的工作都是他一肩扛下,最有可能趁人不注意时去为花迎春送些衣服食物或是药材——完全没有! 这些花迎春最熟悉的人没有一个人去关心她,各忙各的,仿佛少掉花迎春一个,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反倒是他这个被休离的前夫婿累得焦头烂额,还会因为找不出她的下落而心慌意乱。 直到又过了半个月,一条身影悄悄地在花府后门徘徊,非常作贼心虚地四处张望,眼前无人跟踪,才慌张推开门,闪进花府里,仿佛身后有着妖魔鬼怪在追赶一般。 关上后门,重重吁喘,那条身影才除下身上全黑的罩衫,在月光下露出脸孔——竟是花迎春。 她一手摸腹一手擦腰,六个多月的孩子已经压得她腰际发疼,加上一路跑回来,差点没让她疼得大哭,她蹒跚拖着脚步,直往花盼春房里去。 “盼春——” “你怎么回来了?!”花盼春正在写稿子,一见到大姊;她神情惊吓,连忙将她拉进房里再关门落闩。 “等会儿等会儿,让我先躺躺。”花迎春像个老太婆,一举一动都缓慢好多,她躺平,满意一吁,“我的肚子有些疼……” “要不要找大夫?”天呀,才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大姊,她是怎么回事?那颗肚子是发胀了还是多塞好几件衣服在里头?! “没事没事,躺会儿就好。”花迎春连挥手都没有力量,闭眼说着。 见大姊表情比较舒缓,花盼春才问,“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会回来了?” “我是逃回来的。” “逃回来?不是住好好的吗?” 花迎春翻翻白眼,“我这模样叫好好的吗?”她指指自己一身狼狈。 “说得也是。你这肚子大好多呀……”花盼春拿食指去戳,没想到一戳,她的肚子竟有了动静,吓得花盼春握着手指缩回胸前。 “是呀。”提到肚子,花迎春才有了笑容。 “既然大成这副德行,你怎么敢回来?!” “还说哩!那屋子是你替我分租的吧?你怎么不先替我查查那家主人的德行?!” “出了什么事?大娘人不好,不照顾你吗?”她明明再三叮嘱大娘好好照料大姊的。 “大娘人很好,她儿子不好,想欺负我,还说他没上过孕妇这种下三滥的话,我气得一脚踹断他的命根子,连夜逃回来了。”花迎春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保护孩子的决心给她莫大的勇气,让她面对恶狼也毫不胆怯,现在人平安了,她才发觉自己浑身抖个不停。 第17章 “那畜生!他小时候还常到咱们家吃免钱饭,那时明明可爱的让人疼,老是花姊姊长花姊姊短,现在竟然变成那样?!”真是小时了了,大变畜生呀! “别提他了,让我觉得恶心想吐。等会等肚子不那么痛,我要去沐浴一番。他捉我的感觉还留在身上,真不舒服……” “姊,对不起啦……”她没想到所托非人,差点害大姊吃亏。 “没事啦。府里都还好吗?” “老模样,没啥变。” “那……有人找我吗?”花迎春故意问得很随口,实际上还不是想知道严虑关不关心她的失踪,还是压根就没有察觉?“有,而且我保证,他马上就会找上门来。马上。”因为这些天,她发现严虑根本就是睡在花府的屋顶上!这下大姊突然返家,她就不信严虑没看见! 花迎春还没弄懂妹妹的语意,就看见花盼春房间的木门被一掌打破,两个门板像飘飘坠地的纸片,严虑就站在门外没进来——毕竟这里是花盼春的闺房,他一个大男人就算多心急要见花迎春,也不会冒昧闯入。 花迎春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露出这种表情,那么的……心急如焚,比上回她在扫大街动了胎气时,更阴沉好几分。 “他从你离开后没几天就疯狂的找你,我想他已经到达爆发的临界点了。”花盼春凑向大姊,用着不蠕动唇瓣的说话方法替大姊解释眼前这男人在火大什么。 花迎春闻言,对严虑的冷脸完全没有恐惧感,反而还暗暗想笑。 这个男人……一直在找她? “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逮你?”严虑沉声道。 “嗯,你先到后花园去等我好了,让我打扮打扮。”花迎春还有心情和他说笑。她想妆点得美美的,再与他见面。 “你一定会再偷跑。”他不动如山,以小人之心看待她。 “不会啦,我发誓。如果你嫌等人无聊,那去替我买芝麻大饼吧,我嘴好馋,你买回来时我也差不多打扮得美美的……我真的突然非常想吃芝麻大饼,真的非常非常的想。” 严虑还是没动,他找她已经找得心焦,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却又想支开他。 “我只是好想吃饼而已。”花迎春重申,这回的声调放软好多。 “你最好不要骗我。” 花迎春朝他勾勾小指,表示她和他打过勾勾了,绝不诓他。 严虑飞身跃上屋顶,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姊,你聪明的!快,快躲到别处去吧!”花盼春立刻要拉起她。 “我没有要躲。老实说,我一直很想试试睡到半夜将丈夫摇醒,嚷着要他去买东西给我吃的滋味。”人说孕妇有任性的权利,她都没享受过这权利,真是不公平。 “你的意思是,你要等他买饼回来?!” “嗯。”花迎春从床上起身,到镜台前梳头。 “你真不躲?” “我嘴馋嘛。”而且……难得严虑纵容她的任性,让她觉得怀孕的一切辛苦都因而消失。“看到他那模样,我有点高兴呢。可是看到他那模样,我又有些介怀,我并不想折腾他的……好吧,我承认我真窝囊,我心疼了……” 心疼他看起来那么焦急,那么怆慌,那么的乐于见到她。 “我就知道!”她这个傻大姊对严虑永远都冷硬不了心肠。 花迎春重新盘妥发簪,胭脂水粉都淡淡扑好,颈部以上完美无瑕,只除了圆润下巴处好几颗因为怀孕而狂冒的红痘子碍眼。 至于颈部以下嘛—— “盼春,用什么方法都好,赶快替我藏肚子!” 第七章 夏暑的夜,连风徐徐吹来都会吹出一身热汗,虫鸣声让夜显得更嘈乱,加温着闷热。 既然如此的燠热,为什么他还有幸在这种季节里看到毛茸茸的大白熊出没? 而且那头大白熊还是他的前妻! 花迎春自头到脚都包得密实,纯白的大衣还连接个同样毛茸茸的帽子,看起来——好热。 抢在严虑开口提问之前,花迎春先解答,“我受了风寒,不能再吹风,所以才多添一件衣。”笨盼春臭盼春,什么破主意呀?!叫她在大热天的夜里穿毛大衣遮肚子?!她的汗水像流泉一样湿糊了她的长发及衣裳,连带也滑过她的脸颊,她一面伸手去抹,一面还要假装自己身体微恙地真打颤。 “你的病还没全好吗?” 病?呀,一定是盼春替她编织的藉口。 “嗯……还没好透透。”假意咳了两声。 “你坐过来。”他嘴里才刚这么说,厚掌已迳自将她抱起,侧坐于他的腿上。 花迎春还没来得及瞠目发问,一股炙热的气流缓缓从他身上过渡而来,他的右手就搁在她背脊中央,像块烙铁般开始运功——她感觉整个背像狂烧起来那样刺痛! “好热!不要了!好热!”花迎春化身为误闯烙红铁板的虫儿,开始蠕动挣扎。 光身上一件毛大衣就闷出她一身的汗,加上他的推波助澜,不出一刻,她就会被煮熟煮烂的——“我替你把汗逼出来,病会好得快些。” 再逼下去,她会死得快些! “我好了!都好了!不要——严虑——这样好难受——”逃不出他的箝制,花迎春干脆假哭,脸上的汗水伪装成泪水,反正都是湿湿咸咸的。 严虑住手了,因为听见她呜呜的抽泣。 她就坐在他的腿上捂脸在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是一片好意,难道是他运功时太出力,撞击她五脏六腑都吃不消……“真的很难受吗?”他问得很小心。 “嗯。”她猛点头,额上滴下的汗水落在他的手背,他以为那是眼泪。 “别哭了。”他收紧双臂,将她锁在怀里。 她没有真哭呀,只是被逼出浑身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个不停,她压根阻止不了。 “别哭了!”他手背上累积了越来越多的水珠子,滴得他心烦,也滴得他……手足无措。 严虑将她转了个方向,不再让她背对他,胡乱拿衣袖为她抹脸,抹完又将她搂在胸前,一掌粗鲁压按在她发际,让她差点扭着颈子,一手无法控制力道地拍在她背上。 “严……”哦,打这么重……差点内伤。“严虑,你做什么打我?!” “我是在安慰你!”暗夜里,他微赧着冷颜,声音僵硬。 安、安慰?她以为他是想打死她,在她身上发泄这些日子她失踪找不到人的怨气。 “再这么安慰下去,我等会就要吐出一缸血来了。”安慰人的力道至少要再减少十分才像吧。 “太重了?” “您太客气了,简直是对付杀父仇人的无影掌。”无影掌既出,天崩地裂,石来碎石、山来碎山,无坚不摧。 严虑带些困惑瞧瞧自个的掌心,再试一回,这次力道减轻许多。“这样呢?” “用了五成力的无影掌。”她很不想伤他的自尊,可是这种安慰法真的安慰得让她想哭——痛哭。 力道又收敛。“那这样?” “唔……不要拍比较好。”一成力道的无影掌也是很让人吃不消,何况她是孕妇,再打下去真的会出人命。 “我没有帮人拍过,拿捏不了力道。”严虑像在替自己的笨拙狡辩。 “我知道。真庆幸我之前没被你拍过,不然肋骨不知道断几根。 “我是个很差劲的丈夫吧?连安慰人都不会。”严虑不再拍她,见她不哭,心也安了大半,压按在她发上的手掌却没有挪开的迹象,只是动作也跟着放轻放柔,就只是将她钉在他的肩窝,不放她起来,她只能勉强伸长手去拿桌上的芝麻大饼啃。 花迎春想了想,同意他的看法。“很差劲。” “我一直以为自己得到的评价应该没这么糟才是……”他是自谦才说自己差劲,本以为她会回句“不会呀,你很好了”这类的甜言蜜语,是他错了,他期待太高。 “好吧,你不花天酒地,也不性好渔色,更不会东娶一个小妾西纳一个爱婢来寻我麻烦,事实上你没这么差劲。”她替他洗刷“很差劲”的污名——只是普通差劲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想与我离缘?” 这个问题,严虑好久以前就想问,又觉得难以启齿,但是他一直不曾释怀。如果她真如对谷月惟说的故事里那名深爱坏丈夫的小媳妇,又为什么舍得离开他?她应该会想留在他身边,想办法等坏丈夫回心转意爱上她。 花迎春停下咀嚼,抬头看他,枕在他肩上的角度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她重新垂回视线。 “离缘是你和我双方都同意的事,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跟我离缘呢?”她反问他。 “……你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时太缠人,又爱顶嘴,挑战我的耐心。” 数落得真顺口。“我承认我有你说的所有缺点。”她还觉得他批评得太含蓄了,她简直难搞又麻烦到顶点,爱耍小性子,脾气一来时就冲得想顶死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时常无理取闹,有理时又不饶人,这样的她只换来他轻描淡写的评价,他可真是厚道。 “你不要想转移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想跟我离缘?” 她又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意兴阑珊。“这问题很重要吗?离都离了。” “当然重要!” 花迎春以为他是大男人自尊受损,才会硬要她回答,于是思付半晌,给了答案。 “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是我。”她自己一边说一边颔首。 没错,问题全出在她身上。 第18章 对严虑这个男人来说,要他从一而终就如同要他一辈子都吃同样一道菜色那样简单,他不是个会喜新厌旧的家伙。他娶了她,她就会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不是因为太深爱或是痴缠眷恋,那不过是严虑的观念及行事风格——但是她不一样。 因为越来越爱,所以越来越无法容忍自己不存在于他的心中,越来越不能接受自己是一点重量也没有的女人。如果她很恬然,如果她不斤斤计较,如果她能做到云淡风清,她就不会愤懑地与他绝缘,或许他与她就能成为一世夫妻,一块白头到老,只是少了爱情,相敬如宾。 她不是就单纯想和他当一生一世的夫与妻吗?她明明可以如愿以偿的,只要不去思索爱或不爱这类伤人的问题,她可以一辈子稳坐严夫人的宝座……问题全部都出于她身上,不是吗? “你有什么问题?” “我性子不好,太任性,有时太缠人,又爱顶嘴,老挑战你的耐心。”她盗用他的句子。 “这不是我要听的!” “严虑,你不要问太清楚比较好哦……”她很担心她对他全盘吐实时,他会吓得抱头逃窜。 她总不能笑笑地对他拍肩撂话——因为我爱你爱到不准你不爱我,如果你不爱我,那我也不要爱你,所以我休掉你……“如果我硬要呢?”他也有他的任性。 花迎春做了一个将嘴封起来的动作,明白告诉他,她会以沉默来对抗。 “是不是我对你不好,你嫁给我之后总是受委屈?” 她真的以沉默不语来回应。 “是不是我认为娶了你,你就是属于我的,太理所当然的认定让我忘了珍惜,所以你在处罚我?” 花迎春忙着咬饼,没空回他,只是听见他这么说时,身子明显僵了僵。 “不说就算了。”严虑知道花迎春真不想开口时,威逼利诱也不会有用。 “你身子养好了吗?抑或你会再藏起来不见踪影?”这个问题无关乎离缘,她总会愿意回答了吧? “暂时……只能待在家里了。”她哪里还敢再回去原来的地方住?在找到新住所以前,乖乖待着是唯一选择了。 “你生了什么病?为何我从不知道你病得如此严重?”他抬起她的脸孔,紧锁着她的五官,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他一直以为她身子骨很好,成亲的这段日子里,他未曾听过她犯病,连些小病小痛也不曾——还是他真的忽视她至此,连这些都没关心过? 他长指滑过她的脸颊,蹙眉。 她的气色真的不好,有些倦累也有些疲意,上了些粉,勉强遮掉黯沉,脸上虽有笑,但不若他印象中的灿烂。 “你……在关心我吗?”花迎春困惑地问,她分辨不出来他看她的这种目光,太陌生了,那是关心吗?她好怕又自作多情,误解了他的本意,自己边感动边快乐地错估下去,到最后又闹出笑话。“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从来没有过……”她表情愈发迷惘,瞅瞅他——明明是同一张脸没错,明明是同一个严虑呀,为什么不太一样?是不是她又误会了?因为太爱他了,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在他的眼神里,所以才会觉得他看她时的黑眸变得同样复杂,不再单单只是冷淡? 她想看得更仔细些,一直告诫自己,不可以又胡里胡涂解读,要看清楚。 她也真的看得够清楚了,因为严虑的脸在她面前迅速放大,不断逼近,最后在她眼前模糊起来,因为靠得太近太近,使得她的双眼无法凝聚焦点,她还睁着眼,双唇已经被更炙热温润的气息吞噬。 严虑从来不在房门以外的地方吻她的! 他们是夫妇,连孩子都怀上了,亲吻这档事对两人而言当然不陌生,她还能仔细数出他吻过她几回,地点在哪里,哪时哪刻那天的天候是阴是晴,可是从没有一次是发生在房门外的! 不……不对!他干嘛吻她?! 他们已经不是夫与妻的关系,古板如他不会欺负良家妇女,就算是离缘的前妻也应该不会……呃,应该不会吧?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花迎春脑子里填塞了太多东西,要一条一条归纳清楚恐怕得整理到明天,她不太专心去对抗严虑的侵噬。 为什么吻她?他应该不会吻她。为什么吻她?他应该不会吻她。为什么吻她?他应该不会吻她……他突地咬了下她的舌尖,要她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力道不重,但是舌尖太敏感,无法忽视啮啃所带来的刺激,她一震,想瞪他,可是瞪得很使劲也没用,因为两张脸贴成这样,根本瞪也瞪不清楚。 他结束了这个吻,但是他的唇还是不断落在她唇角、下颚。 她听见他的喘息,她坐在他腿上,当然也察觉到他苏醒的欲望,她不是不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她明白的,可是……他怎么还会对她有欲望呢? 她咬唇,不是因为羞涩无措,反而是越来越迷糊不懂。 他这举动是喜欢她,还是单纯男人见着女人时不由自主的冲动? 她被他弄胡涂了……他吻她吻得好轻柔,像很珍惜她似的,啄吻徘徊在她脸上颈上,他的手扯开毛大衣的系绳,探向她的襟口,将第一颗绣扣解开。 她还是咬着唇不放,看着他在她身上忙碌,看着他将暗红色的吻痕烙在她的肩窝。 严虑也发觉花迎春的不动如山,他在她颈间抬头,改吻向她的耳珠子。 “你在发愣?” “我只是弄不懂你在做什么。”她声音好迷惑。 “你看不出来吗?我还以为你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他声音太沉太哑太诱人,他太久太久没这样抱她,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渴求。“我教过你的,不是吗?”他唧住她的耳珠子,故意轻咬轻笑,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他教会她的。 她是知道他的举动代表些什么,他眼里的火焰她很熟悉,也曾被那样的炙热烧得浑身羞红,沉沦迷醉而不可自拔。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这么做,他应该知道她总是无法抗拒他给予的热情,他吻她时,她总是忍不住战慄,他爱她时,她从不保留对他的迷恋——他想用他的身体迷惑她吗? “这样……算偷情吧?”而她所认识的严虑实在不是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人。他不但在屋外吻她,甚至有欲罢不能的迹象,如果他现在将她抬上石桌,就在石桌上与她燕好,她也不会更惊讶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她提醒他,却没阻止他的亲近。 “那么,就再成亲吧。” 这句话说完,让严虑自己惊愕。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再成亲的要求。头一次他可以当自己是口误,也可以当自己是试探她,那么这一次呢?这念头怎么在脑子里挥之下去,更甚至他觉得……还不赖? 相对于他,花迎春却是哧的一笑。 “只是因为想要和我欢好,你付出的代价不会太大、太不值得了点?”而且,做完之后呢?就再离缘吗?然后想做又成亲,做完又离缘;想做又成亲,做完又离缘……她可没办法学会他的豁达,离缘一次,已经让她精疲力尽,她根本不能再挨一回这样的疼痛。 花迎春低着脸,喃喃细语道:“还是在说笑罢了?不要将这个当成玩笑,我听在耳里很痛的……” “如果我是认真的,你又会给我怎生的答覆?” 如果我是认真的,你又会给我怎生的答覆? 可你是认真的吗?我会真的认真下去的……如果你不是认真的,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快速治疗好伤口的伤药,你转身走掉之后,我怎么办……花迎春抱着脑袋低叫,她的头好痛、好混乱,她当然也想跳到他身上大叫“我愿意”,她一直是那么不顾后果会有多疼痛多凄惨的人,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她的理智喊了暂停,推开他,逃掉了? 她不明白,她明明还是他不喜欢的那个她,她的任性没变、她的性子没改、她的缠人一如以往、她的爱顶嘴这辈子根本没机会修正、她老挑战他耐心的恶习也不会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他却回头招惹她,把她撩拨得不得安宁——他会不会只是因为她曾经严重伤害他的自尊,所以一时气愤想再追回她,等她傻笨笨地跟他回去,他又放她一个人在房里房外盼着他,为他不时的漠不关心而暗暗流泪? “宝贝,你说你爹是不是打这种坏主意?不然他为什么会反常?娘又没有突然变身为天仙美人,也没有突然温柔婉约起来,他没道理心动,对不?我也不相信他是因为失去我之后才发觉我的好,因为我一点也不好呀……”她不是想自我嫌恶,而是心知肚明,比她貌美比她温驯的女人街上随手一捉就是一串,他再怎么饥渴也不用吃回头草,放弃一大片青翠嫩草。 男人心,海底针,摸也摸不着…… 严虑自己也是轻轻按着额际,沉思地盯着桌上空白的纸张。 他应该要赶快画出赵老爷特别央求加盖的小妾居,要有山有水有鱼池有垂柳有……甩下笔,他没心思画! 他到底是怎么了?!当初她在他身边时,他何曾如此在意过她?不就是将她当成家具晾在家中,觉得累、需要安慰时才会偎进她的怀里,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边,知道她不会拒绝接收他的依赖。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她有一天会逃他逃得远远的。 多差劲的丈夫,他给予过的关心竟然少到会让自己的妻子露出那般陌生的神情,而她给他的关心却是多到让他不断往外推还绰绰有余……“人在福中不知福。”严虑得到了结论。 第19章 对,他不懂得惜福,拥有她时不珍视,直到她远去,他才惊觉自己在多早之前就已经习惯着她、依赖着她! “严师傅,您说什么?”在一旁磨墨的工头被天外飞来的这句弄得一头雾水。 严虑定晴淡瞅,才记起自己人是在工地里,赵老爷还站着在等他落笔画出草图。他重新拾回墨笔,烦躁地画了一张又撕了一张。 “严师傅,等会要炸东边地底下那块大石的工作已经准备妥当。” “知道了。”他应声,就在小工人要离开前又叫回他,“去花家饭馆知会一声,让她们也知道这事。”小小的爆破工程不会有太多危险性,但是巨大的声响总是吓人。 “是。” “顺便叫火药头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蓄满腮胡的男人抹着手上的灰硝过来。严虑没抬眼看他,淡道:“剂量拿捏多少?” 火药头嘿嘿直笑,带点豪气,“可以把大石全炸成粉哩!”爆破的快感在于灰飞烟灭的一瞬之间,呀,想起来他就浑身精神抖擞、神清气爽、亢奋难当,好期待好高兴好快乐好想赶快炸哦! 严虑眉心一紧。炸成粉的剂量太多,花府就在一墙之隔,不妥。 “减半。” 减、减半?! “减半会炸不碎呀!”而且减半炸起来没有完美的喜悦呀——“不用炸成粉,只要炸成碎石便成。还有,有方法让爆破的声音降到最低吗?” “砰个一声,捂个耳朵一会儿就过去啦。”火药头作势掩住双耳。 见严虑冷眼瞪过来,火药头可怜兮兮地缩缩肩,“那、那严哥您希望降到多小?”他尽力嘛,干嘛这么凶恶啦,呜。 “无声。” “连放个屁都会有“噗——”一声,何况是火——呃,好啦,我尽量……”火药头被瞪得很孬。他年龄虽然比严虑大,气势就没他一半强,还得必恭必敬叫他一声严哥。 爆破不能出声? 强人所难呀…… 第八章 “戏春,替我送到邮传所。”花迎春将一个大纸包交给花戏春,并给了她些碎银。“这很重要,你一定要替我送到,顺便将纸据拿回来给我,听见没有?” “姊,这包里头是什么?你又要寄去哪儿?” “别管这么多,替我办事就好,剩下的银两你就当是跑腿费,爱买什么就去买,我交代的全给我办齐就好。”花迎春藏着肚,实在不合适再上街抛头露脸,只好花钱托人办事。 “哦。” “不许偷看!”正动手拢系着毛大衣的花迎春喝住小妹想偷撕一小角的小人举动。“快去!” 花戏春不敢造次,但是噘着小嘴。城外来了一个戏班子,她等会还赶着要和谋仁哥哥去听戏曲,很忙的哪,还得绕路去邮传所替大姊办事,谋仁哥哥知道了一定又会骂她没事找事儿做。 不过不甘愿归不甘愿,她还是不敢跟大姊顶嘴,毕竟她的生活零用还得仰赖大姊发放。 “浪费银两。”花盼春目送小妹离开,掏出手绢朝花戏春离去的方向挥一挥。一锭碎银,飞罗。 花迎春同样目送小妹离开,不同的是她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十来回的阿弥陀佛,祈求老天爷保佑她的稿子能获得伯乐青睐。 直到花戏春娇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她才对花盼春作鬼脸,“你少咒我。” “不用这么依依难舍,过几天它就又会回到你手上了。”附加一张退稿纸单。 “花盼春!”花迎春火大了。这种老是出书老是过稿的风凉家伙最最让人气结,根本不懂被退稿人的椎心之痛! “我觉得你这本稿没进步嘛,看完让人还是不明白男角儿有没有爱上女角儿,想必连作者本人都还茫茫然的。” 一语命中。 茫茫然的,真的。她被严虑的行为搞得茫茫然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隐约嗅着一些端倪……他“好像”在关心她;isuu書网“好像”很注意她;“好像”在乎她;“好像”有一点点点点的喜、喜欢她? 这些“好像”都是纯属她的想像,她不太肯定,也不敢太肯定,毕竟严虑的心思她没有一回摸清楚——她要是能和他如此知心,也不会落得现在的收常“盼春,我真的不懂……你不是告诉过我,他讨厌我讨厌到杀尽出现在他眼前的迎春花,你还告诉过我,他可以娶条件更好的美姑娘,可是他“好像”……”花迎春拢着眉头,没了声音,在思索着如何具体形容她的感觉。 花盼春不惊讶自家姊姊何以天外飞来这句话,她已经很习惯大姊满脑子里只存在着严虑严虑严虑——“好像对你有意思?”花盼春接下道。 “你也觉得吗?”花迎春双眼晶亮。严虑的态度已经连旁观者都有感觉了吗?所以不是她在自作多情罗! “我哪知道你和他私下都做些啥事说些啥话,无从评估。”花盼春耸耸细肩。 “他说想再跟我成亲……”为了得到花盼春更多的言语支持,花迎春透露了一些些私密话。 “他知道你怀孕的事了?!”花盼春直觉联想。若非这个原因,严虑没道理回头娶花迎春。 “没有。他不知道。” “那他干嘛再跟你成亲?”花盼春嚷。 “我也想知道他干嘛要再跟我成亲呀!”花迎春也跟着大叫。 “你一定答应他了,是不?你根本抗拒不了他,他一要求复合,你马上就心软,他连手指头都甭勾,你就心甘情愿匍匐在他脚底下,没尊严地丢尽花家人的脸——该不会你和他已经私订了吧?” 花迎春无从反驳,只能摇头。“我根本没弄懂他是认真还是说笑的……”万一自己兴匆匆答应他,他却勾唇冷笑说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明明心里就很想允他。”花盼春托着腮,五只指头在粉颊旁跳呀跳的,一句话就将花迎春的心思说透透。 花迎春倔强想为自己狡辩,心里一有迟疑及心虚,抢白速度自然输给花盼春,又挨了花盼春的训。“有胆你就说你不想;有本事你就说你听到他的邀亲没有心花朵朵开;够种你就一口回绝他,叫他癞虾蟆别妄想吃天鹅肉;好样儿的你就一脚踢开他,从此和他恩断义绝!” 没胆。没本事。不够种。坏样儿的。 “盼春……”花迎春求饶,要盼春替她留些做姊柹的颜面,不要再挖她的疮疤。 “这么喜欢他,就明明白白问他向你求亲是什么意思。要是恶意开你玩笑、寻你开心,你就赏他一拳,打断几颗牙算赚到;要是他有心悔改,真心要再娶你,你就列个十来张的条件——要他疼你宠你不准忽视你,赚的钱全归你管,出门去哪里都要告诉你,晚上要晚归也得派人知会你,敢对其他野女人投注目光就阉了他——” 后头连串的话,花迎春已经没专心去听。她真的想像盼春说的那样,好好问问严虑,他是当真抑或说假,他已经准备好再接受她,容忍她的任性和缠人的性子了吗? 心里很惶恐,但是仍好想问……盼春说得没错,她始终都还是那么爱严虑,比他这么一丁点的“好像喜欢”多出了好多好多倍,若他真心想复合,她一定拒绝不了自己飞奔过去的蠢动。 花迎春发呆沉思的脸孔突地让人抬起,她看到盼春在对她笑……花盼春确定大姊的注意力终于肯分拨一些给她时,才满意接续道:“最重要的是,要他不准再让你哭。若他做得到,那么你就让他再来提亲好了。”她这个做妹子的乐观其成。“去问问他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花迎春接收到妹妹的鼓励,她深深吸气,觉得肺叶间全吸满了勇气。 “不过要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先答应我,若是大姊夫反悔说过两次求亲的话,你也不许寻死,不许看到河就跳河、看到墙就撞墙、看到刀就自刎!”花盼春话先说在前头。 满满的勇气有一点点消气了…… “反正最槽的情况也不过就像现在,独立抚养孩子,如此而已。”花盼春说完,好笑地看见大姊一脸又想逃避的傻样。 “嗯。”盼春说的对,最糟的情况她老早就设想好了,不是吗?要是严虑没再回过头来招惹她,她不也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吗? 花迎春只迟疑了半刻,拳心抡得紧紧的。“那……我去问问他。”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思索,严虑应该也弄清楚自个儿的心思了吧?就算那夜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脱口而出,现在……理当冷静下来了,所以挑今天去问,最能得到一个正确又肯定的答案,是吧? “等你的好消息。”花盼春替大姊将毛大衣系绳扎好,特别拢妥肚子周遭的皱褶——肚子可得藏好,万一严虑真的对大姊无心,那么便甭知道孩子的存在,省得只要小的不要大的。对大姊来说,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要是严虑连孩子都要抢,她就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抚大姊的绝望了。 送走了忐忑不安的大姊,花盼春拿出一叠纸,挽着袖,优雅磨墨,执笔正准备写下灵思泉涌的故事桥段,屋外三子却领着一名陌生的工人进来。 “二姑娘,这位是严公子派来的人。” “哦?” 那名工人眼光完全不敢直视花盼春,他的人生中很少见到那么好看的姑娘家,羞得哩。 “有事?”花盼春问他。 那名工人扭扭捏捏地绞着指,花盼春等了许久没听见他说话,只看到唇儿蠕呀蠕的,她不怎么有耐心,“你大声点。” “严、严哥要我来说一声,等会工地要炸大石……会很大声,你不要吓到了……” 花盼春微愣地挑眉,忽而会意地笑了。 第20章 原来有人还是很细心体贴的嘛,就担心炸大石的轰隆巨响会吓坏了某人。虽然嘴上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实际行动还是有的。 她终于可以不用劳动双耳,天天听某人哭诉严虑这样这样、又指控严虑那样那样……呀,耳根子清净的美好日子近了! 花迎春在工地外探头探脑,踌躇犹豫。 该怎么开口问他呢? ——严虑,你是真心想再娶我一次吗? 不好不好,太直接了。 ——严虑,关于你昨夜的提议,我愿意愿意很愿意! 不成不成,太猴急了,好似她饥渴了多久一样。 ——严虑,我们成亲吧! 呃……这个猴急的程度有比刚刚那个好到哪儿去吗? “不管了,跨出第一步吧!见着他的脸,我—定会想到该怎么说的。”花迎春用力吸气,吸得饱饱的,绣鞋踩进工地,带些不安的眸子四处寻找严虑的身影。 说也奇怪,偌大的工地竟然不见半个人影,全上哪儿去偷懒了? 花迎春小心翼翼跨过一些凿具及木材石块,除了绣鞋踩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外,她隐约还听见了“滋——滋——”的怪声,可她放眼望去周遭没人,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花迎春太专注于搜寻怪声的来源,忽略了脚下,她踩着了一块食指长短的圆木,身子绊得踉跄,她护着肚,一手急呼呼撑住地面才免于跌个四平,她拍胸口庆幸吁叹,突然间仍撑在地上的小指头一烫,她哎呀疼叫地收回手,以为是让木钉或虫子给蝥上一口,定睛去瞧才看到小小的火花正快速奔驰着。 那好像是……引线? 她立刻也看到引线的远端连接的是什么东西! 炸药! 花迎春刷白了脸,掉头往工地外跑——她跑得快不过引线,那小小火花点燃了火药。 爆炸巨响是一瞬间的事,她被震飞开来,双耳剧痛得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大大小小的碎石像一阵骤雨随着火药喷溅开来,好久好久未曾停歇,可是半颗也没砸在她身上。 强忍着耳痛,花迎春睁开眼,视线里尽是沙尘,连呼吸都好呛人。石雨还在持续,落在她身旁,有的只有铜板大,有的像拳儿大,更有的比人的脑袋还大,她背上……好像也压了颗巨石,沉沉的、罕牢的、紧紧的贴着她,她迷蒙看见自己的手背,明明有块碗大的石儿狠狠砸下,她却一点也不觉疼痛,明明有黏稠的血流下来,却不疼的……因为她的手背上盖着另外一只更大更厚实的手掌,完整包覆住她,保护住她。 不单单只有那只手,花迎春看清楚伏护在她身上的人,她心慌想伸手去替他挡落石,双手却被大掌压按住,不容她妄动。 “严虑……”花迎春哭了,哑唤着他。她的耳仍痛着,听不到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唤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碎石和沙尘落定,周遭人声嘈杂起来。 “严哥!” “严师傅!” 花迎春知道有人在搬压在他们身上的碎石。 对,快一点!快一点救他!她好想看看他的情况……他怎么样了?在火药炸开的瞬间,他冲出来抱住她,以宽背为她挡下所有冲击及危机,她除了双耳刺痛外几乎毫发无伤,严虑全替她挡下来了……她与他被压在石砾堆里等待救援,直到身上落石全被搬尽仿佛过了好几个时刻的遥久,工人们要挪动伤势严重的严虑时,却无法将他从花迎春身上搬起,他双掌紧握在花迎春手上,即使昏迷过去仍不放开手,工人们试图扳开他的十指却失败。 花迎春被湿濡的鲜血给吓得直啜泣,又见严虑这般,她完全止不住眼泪,帮着工人们想挣脱严虑的箝握,同样徒劳无功,她忍不住嚷叫,“严虑,你放手,快放手!你伤得很重呀……” 不行,扳不开。严虑已失去意识,却握得恁紧。 花迎春鼻一酸,想起他护她的心意,想骂他呆又想抱住他哭——“严虑,我没事了……你瞧,我没事了,我半点伤也没有,身上连条刮痕也看不见,我没事,真的……没事……”花迎春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回覆在他掌心下的拳儿,竟奇迹般地轻易抽出。 听见她说没事,所以他安心了,所以他才甘愿松了手吗? 花迎春狼狈地自他身下钻出,什么也无暇去管,她的腹间发出尖锐的痛,那不重要,她牙一咬便强忍了下来;她的耳朵还回响着炸声余音,再听不见其他,那也不重要,她看见严虑灰衫背部全是血与沙,还有几块尖锐些的碎石是插在他身上的! 腥血的味道让她想吐,胃又是酸又是痛,翻搅不已,她勉力咽下,根本不敢想像灰衫底下是怎生的血肉模糊! “严虑——” “花姑娘,你真的没事吗?没事就让一让,快!那块大木板先拿过来!” 花迎春被挤到一旁,几名工人搬来工地一角的大木板将严虑搬上去,吆喝一声,四人扛起大木板,脚程飞快地将严虑送往大夫那儿抢救。 花迎春怔仲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微微喘气,扶抚着腰腹将自己撑起来,一步比一步更艰难地随着严虑被送走的方向跟去。 严虑…… “花姑娘,你要不要也躺块木板,我们找几个兄弟一块抬你去看大夫?”留在原地的几名工人见花迎春蹒跚颠躀,伸手要去扶她,她却没停步。她的听觉还没完全恢复,听不见工人的关心,她只一心要去看严虑的伤势。 他看起来好糟好糟…… 当花迎春扶墙扶地来到范家药铺里,严虑已经被人打包好,卧伏地安置在药铺后室的榻上。他身上缠着无数层的纱布,纱布间透着些红红绿绿,红的是血,绿的是药。 “他要不要紧?”花迎春随手捉住屋里一个人便慌问。 “伤得很重,但命是保住了。”至于骨头断几根,背上的肉被削掉几层,火药爆破的烧伤还有拔掉多少颗尖石所留下的窟窿就甭提了,省得吓到她。 “是、是吗……那就好……”花迎春宽了心,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短短一句话花去好大力量才说完。 “但你看起来不太好。”被花迎春当浮木捉着的男人温雅一笑,轻缓但也不容拒绝地将她带往严虑身旁空出一半的床榻,要她躺下。 花迎春怕压着严虑,臀儿才一着床又急呼呼弹跳起来;那男人按下她的肩,“想保住肚里的孩子,你最好安分躺着。” “你……”看得出她有孕在身? “我是大夫,听我的。”那男人用笑容命令,“躺着。” 花迎春真的也觉得肚子不舒服,便也不多争执与逞强,不过她还是注意避开严虑,生怕弄疼他的伤处,花了不少功夫才躺平身子,手腕让人把住,那自称大夫的人正为她诊脉。 “栀子,先捉这帖药熬,要快。”他脸上的笑容还镶在那儿,没诊脉的那只手飞快执起笔,俐落写下好几味药名,口气略急地交代身旁男孩。 “是!” “你闭上眼休息,放缓吐纳速度。” 花迎春照做,吸吸吐吐几回,腹部的痛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减缓,她有力气再开口,“他真的会没事吧?”此时她最关心的还是严虑。 “内伤加外伤,但绝对没你严重。他只有一条命,你关系到的是两条。你得躺好几天不能下床了。” “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耳朵还在痛,但听声音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你得躺好几天不能下床。”大夫重申,不疾不徐。 “我肚子常会痛,一会儿就过去了,不碍事。” “你只是运气好。你若不想要孩子,喝帖药就能清除得干干净净,不用又跑又跳地想流掉他。” “我要他的——”花迎春急道。 “那么你是一个差劲的娘亲,你完全没有在保护他。” “我……”她无话可说。这个大夫在数落人的声音都像在淡笑,却比起指着鼻心骂人更具火力。 “累了就先睡,等药熬好,栀子会端来让你喝下。”大夫递来一方素帕,花迎春原本不明其意,他笑笑,做了做抹脸的动作,花迎春才发觉自己哭得一塌胡涂。 “嗯。” 大夫离开房间,花迎春又偷偷张开眼,往身旁的严虑望去,要用双眼确定他平安无事。 他明明伤得这么重,为什么大夫还说得云淡风清?纱布几乎快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找不到有哪个部分是安然无恙的,他真的没事吗? “严虑?”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手指颤抖到无法探查到他有没有在呼吸,她另只手牢握住自己的手腕才勉强稳住自己,再探,终于感觉到温暖的热息。 花迎春这回放松地哭了,哭中带笑。 她总是不能释怀他对她的冷淡,不能谅解他的冷情,不能适应他的冷漠,她想要他对她再好一点,按照她所希望的好。 但严虑永远不会变成花迎春,他做不来她想要的风花雪月,对他而言,他认定能让她温饱、不愁吃穿便是他一辈子必须做到的事,但对她而言,她要他哄着宠着,贪心要他除了给她吃食无虞还要花费心思怜爱她。这些在严虑眼中却不能当饭吃,一句甜言蜜语不如一条黄鱼来得值钱,他就是这样实际的男人。 她以为他没有爱过她的—— 她错了,真的错了,这个男人只是嘴上不说而已,他用他的生命证明了她的愚昧和迟钝,还有她的不知惜福……花迎春握住了他整只手上唯一没扎上白纱的尾指,将它握在掌心,她瞅着他的脸,几络散发凝着干涸的血黏在他的颊颈,她小心翼翼替他清理好,拢妥,轻抚着他颊上已上了淡淡药膏的刮伤,说出了她准备见到他时头一句会回答他的话,也是她欠了他整整一晚的答案——“好。” 第21章 第九章 严虑一直睡到了丑时才醒来,这个时辰是一夜当中最深最静的时分,他却醒了,而且睁开眼便看到花迎春像只虾米蜷靠在他身边,睡得很沉,眼角还湿润着,头上甚至覆有一层灰灰的沙土没打理干净,连脸蛋都脏脏黑黑的。 他头一次看到花迎春这副狼狈模样,不过幸好除了那些用水擦擦便一干二净的污尘外,她没有受伤。 这代表火药爆炸前,他冲过来的速度够快了……严虑暗暗庆幸自己的轻功练得炉火纯青,才在紧要时刻派上用常不过……这是哪里?陌生的房间,不是严府,也不是花府。 他想起身,背上的伤却像火在焚烧,让他无法使力,要伸手去碰背,尾指却让人揪牢,他低头,看到她的手抡成小拳,将他的尾指握祝他动动指,她下意识拳儿收握更紧,好似生怕掌心里的东西会滑出去。 严虑淡笑,不急着要挣脱她,反而更想抱紧她,无奈他浑身上下全是伤,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痛楚灼热的脉络,想将她勾到怀里也无能为力,而她除了用手握住他的手指外,其他部分都离他有好一段距离——他明白她是害怕碰到他的伤口,然而隔着楚河汉界般的远离,总是让他颇有微词。 无法动手,只能动眼。他贪婪地看着她睡在身边,让他同时想起与她离异的这段日子,好几回夜里醒来,会习惯望向枕畔,已撤收的鸳鸯枕不再成双,即使藏起她所有存在过的证明,也抹杀不掉她存在于心中的事实。 他一直不承认思念她在身边的滋味,却可以浪费一夜休憩的珍贵时间愣视空了一半的床位,真不思念她吗?若未曾将她放在思绪里,便不会对迎春花抱持着同样程度的怨怼,将她毅然决然放弃与他的婚姻关系这股怨愤迁移到无辜的花卉上。 思念是无形无色无味的,可以欺骗自己它不曾困扰着自己,可以假装它不构成影响,日子仍是这样过,光阴仍是这样流逝,它只是会腐蚀一个人的心,一口一口噬着,伤口不会流血,也不会致死,但会痛,隐隐作痛着,无药可医的,绝症。 严虑的视线胶着在她的五官间,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丰唇都在记忆里,他在重温,将这段日子里所遗失的份全补齐,他想吻她,好想好想,想得身体也紧绷起来,不可否认,他想念她,包含她的身子,他是个男人,有无法控制的欲望,这欲望不对任何人而生,只有她。 啧……可是事实证明,欲望是可以被浑身重伤所打倒的,一个几乎不能起身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奢想呢? 他叹息,是无可奈何也是力不从心,还是认命趴着甭动吧。 只是,当目光下挪,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又回到她脸上,严虑愣了愣。 他……刚刚看到什么了? 严虑皱锁双眉,想确定方才是错视地再看一次,这一看,让他愕然地眨不了眼。 花迎春身上衣衫完整,唯一脱下的是那件眼熟的毛大衣,它被搁置在桌上。 但那不是重点。少了毛大衣的阻碍,他看到花迎春那颗隆起的肚子——她是属于骨架纤瘦的女人,突兀冒出那颗浑圆的凸起,很难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她、怀、孕、了?! 这个认知让向来表情总是又冷又淡的严虑也禁不住蠢呆了起来,待理智一点一滴回笼,应该喜悦又应该愤怒的情绪已经被搅和成泥,混在一块分辨不清楚……她腹里孕育着他的孩子,该喜悦。 她腹里孕育着他的孩子竟然还欺瞒着他,该愤怒。 她怀着孩子,不将对他的怨怼转移到孩子身上,不用去孕药消灭他,该喜悦。 她怀着孩子,却爬上爬下扫大街追抢匪,奔驰跳跃……一回想起她那些危险举动,严虑的脸色由青转黑,额上暴突好几条青筋。 然而,他今天护住了她,也护住了自己的孩子,这让他好欣慰。若他晚了一步……他不敢往下想。 他奋力抬起那只被她握住尾指的手,此时的痛觉真的不算什么,一点也不能阻止他想要与自己的孩子初识的冲动,他将掌心贴在她的肚上,虽然隔着衣裳,他仍能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在他的掌间一碰一碰动着的是孩子的手脚……严虑笑了,牵动全身上下都痛,但他止不住笑,像个傻子。 全天下的爹亲都有这种傻笑的权利,他只是晚了一点才享受到,假使不是背上伤得太重,无法挪动身体,他更想亲吻她浑圆的肚子,表达他滔滔不绝的感动。 孩子,我是爹,初次见面,你好。 花迎春睡过了巳时还醒不过来。 只隐约知道有人唤她起来喝药,她连惺忪睁开双眼都无法做到,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乖乖爬起来喝光药,她太累太浑沌了,只想要再睡,但感觉有人为她挪了枕,让她睡得更舒服,沉重的腹畔也被放置软绵绵的小枕,替她撑住了泰半的孩子重量,让她睡得更好,她含糊道谢,蹭蹭枕面,又睡了。 这一睡,到了申时,花迎春终于心满意足,揉揉眼,打了哈欠,睁开眼,看见严虑,他也正看着她,精神比她好得极多。 太久没用睡醒的脸面对他,花迎春有些想闪躲——虽然称不上老夫老妻,但他看过她披头散发又一脸刚醒的酣呆,甚至睡熟后淌口水的丑模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时不觉得尴尬,却在这个时候让她好介意。 “你……可不可以先转过头去?” 严虑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勾勾唇角,“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这副模样。” 花迎春嘟着嘴,直接将他的话转移成——反正你再丑也不过就是这样,改变不了太多。 “我睡醒的模样你不也见多了,没什么好别扭的。” 不一样呀!他睡醒时的模样多撩人,平时系绑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不羁地解放开来,睡醒时单衣凌乱,内襟扯得微微敞开,欲遮还露地现出一片胸膛,只有一条腰带勉勉强强还绑在腰际间,要是不一小心便会被拉扯开来,暴露养眼春光——老实说,她好喜欢那个模样时他,一点点随兴、一点点慵懒、一点点早起的不满、一点点想赖床的稚气,拼凑起来的“严虑”就是有吸引她目光的本领。哪像她,没上些水粉胭脂就没脸见人,世间真不公平。 “我不喜欢。”她想要美美的出现啦! “我喜欢就好。” 严虑的话让她一怔,好半晌无法理解。但这还不是她最该吃惊的,她在看到搁在自己圆肚子上的手掌时,完全吓坏了——他、他、他、他……他知道了?! 她、她、她、她……她该怎么办?! “严、严虑……” “说。我在听着呢。”他笑,用一种很包容的眼神在“瞪”她,手掌轻柔地和孩子打招呼。 咽咽唾沫,她一时还找不到话说,只能呆视他良久。 “孩子多大了?”严虑倒是主动开口。 “快、快满七个月了。” “参加我姊夫亲妹出阁喜宴那夜怀上的。”那天他与她都喝了些酒,带着醉意激发一夜热情,他记起来了。 “呀?这、这种事你干嘛记这么牢……”花迎春小脸微红——虽然她也私底下悄悄算过啦,不过她算了好久才算出来,不像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 “孩子乖吗?有折腾你吗?” 花迎春本以为严虑应该会质问她瞒着他怀孕的事,没料到他问的全是孩子的事……而且好像没打算教训她耶。 花迎春马上放了心,说起话来也雀跃许多,有了活力。 “孩子很乖,以后一定也是个乖宝宝。我跟你说哦,我作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小男孩绕在我身边跑,一直唤我娘,他长得好可爱,漂亮极了,比较像你,只有笑起来的嘴巴像我,不过男孩子像你比较好,像我就太女孩相了。我猜这胎是男孩子,就是我梦里的那个男孩子,他要来给我做儿子呢!”一肚子的孕事没人可分享,害她只能老缠着肚里孩子说话,说不定肚子孩子的举动是捂住耳朵嫌她吵哩,呵呵。 花迎春像找着了最好的听众,手舞足蹈地边比画边开心讲着,“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替他想名字,家宝、来喜、旺财这三个你觉得哪个好听?“家宝”是因为他是家里最重要的宝贝;“来喜”是因为他的来临让我好欢喜;“旺财”当然是希望他一辈子有财,不用愁吃呀穿的——” 严虑对她想了如此长日子的名字敬谢不敏,完全不列入考虑。 “靓。严靓。”靓,漂亮美丽,女孩合适;靓,沉静,男孩合适,男女皆通用。肚里的孩子性别可不一定会因为她的梦境就拍案定谶。 “不好听!”花迎春哇哇大叫,实际上是不满意自己完全没有参与到替孩子取名的这件大事。而且严靓、“严禁”,两者念起来一模一样,光用耳朵听就感觉这孩子的性情绝对构不上温柔体贴爱撒娇——“就叫严靓。”他说了算。“靓儿,喜欢你的名字吗?”他轻拍她的肚子,得到了回音。 “叫花家宝!宝儿,这个名字才好,一听就知道你是娘的心头肉、心肝宝贝!”她跟着叠只手上去,硬要抢回取名的大权。 “靓儿。”严虑撑起身子。 花迎春一惊,直觉伸手要去扶他,他却笑着阻止她。经过一夜休养,他的伤口仍痛,但已在能忍受的范围,对他一点也不碍事。 他握住花迎春的双手,将她锁在十指里,然后缓缓低下头,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像在听着孩子的回应,他每叫一次“靓儿”,脸上的表情就温柔一分。 第22章 花迎春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柔软温和的神色,明知道他这样对待孩子,身为娘亲应该要很欣慰,可是他只单单对孩子好,她很吃味。 他贴在她腹间的景象是她曾经幻想过无数回的,初为人父的他与初为人母的她,共享着亲昵的一刻。 她第一次发觉孩子会动,紧张不已,身旁却没人陪,她的惶恐没人分摊,她也好想跟严虑说说孩子的事,孩子踢她、孩子夜里还拿她的肚皮当鼓敲、怀孕四个月左右她的腰常常酸软不已、夜里腿筋抽搐,她咬牙顶着大肚替自己推拿……好多事她都是自己孤单去做,好多喜悦也都是自己孤单去发觉。对她而言,这些事她都做得来,只是觉得寂寞,那时她就会想着:要是严虑在,多好她忍不住动手抚摸他的黑长发。“你听见孩子在说什么?” “他说他喜欢严靓这个名字,绝对不准叫他花家宝。” “骗人,他哪可能会这么说!”明明就是他自己在嫌弃她辛苦取的好名儿。 “我亲耳亲见的。”严虑坚持这说法,就是欺负她没有好本事把耳朵贴到自个儿腹间去听个仔细。 好半晌,花迎春才发觉他是逗她的。 逗、逗她?! 这不像严虑会做的事情。他说话向来正经,正经到有时还会训斥她的轻釜—她哪里轻浮了?她只是有几次学起自个儿稿子里的女角儿,想对爱人说些甜蜜的情话……好吧,也许有几句是轻浮了点、放浪了点,挑情了点,可她也只对他一个人说呀。 一个妻子偶尔从背后环抱住正在赶图的丈夫脖子,拿肉麻当有趣地在他耳边吐气,问他:消夜想吃银耳莲子汤?鸡丝面?还是我? 然后,她的下场当然不会太好,被严虑拎出房门外,以关门上大锁的方式来回答她——他三种都不要。 一个妻子偶尔娇俏地坐在丈夫腿上,用纤纤玉指在他胸口轻轻点写着情诗“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多浓情蜜意啊,连她都觉得这举止简直甜蜜得让人感动想哭,所以她继续要甜丝丝的手段,继续在他的胸前题上一句又一句再一句——她的下场,同样凄惨。她被严虑误以为很有兴致替他分忧解劳——那时他正应客人特殊央求,要以诗词为纸,糊满书房的每扇窗、每道门。那可不是太轻松的事,他花了两夜的时间抄着一首又一首的雅诗奇词仍不足够,所以他替她准备好一大叠纸,以大碗盛上八分满的墨,将诗兴大发的她挪到他身旁的小几桌边,让她陪着他在一夜之间赶出了一千五百张墨宝! 跟这样的他成亲,她光用一根指头就能数出他说笑的次数——因为一次也没有——这样的他又怎么会逗着她戏弄,而且心情看起来还真喜悦? 是因为孩子的关系吗?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孩子。”花迎春低喃道,眼眶湿热。 严虑的大姊严云时常抱着孩子回娘家,严虑极少与孩子亲切互动,连孩子都怕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当爹之前,他绝对相信自己对孩子的“喜欢”只有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一丁点,甚至要说“讨厌”也很贴切。但知道了“他”真真实实存在着,就在她身体里孕育着、成长着,他第一次成为“爹亲”这个陌生的身分,他却完全不排斥,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你要这个孩子,对不对?”花迎春问着,以为他要跟她争孩子——只要孩子,至于她,可有可无。 “当然要。”他斩钉截铁。 “那……我呢?”花迎春咬唇,干脆厚颜一块问了,也渴望得到他这么坚定不移的肯定答案。 严虑在她腹间抬头,与她相视。 他没有立刻回她“当然也要”,这让花迎春很失望,但他也没有马上说不要……花迎春心里还是抱持着一丝丝希冀,她屏住呼吸等待,时间漫长得好难熬,她双拳深深陷入枕间,想握住更多勇气。 他就这样看着她,眸子眨也不眨,看得她直淌冷汗,终于,他的唇线有了动静,她的喉头好紧,等待宣判——“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以为我是随便谁生的孩子都要吗?” 是……是她太驽钝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是她生的孩子,他才会喜欢,才会这么想要?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还听不懂?”人说孕妇的反应会变迟钝,他本以为是传言,现下倒是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因为面前的这名孕妇就是血淋淋的实例。 严虑不想再打哑谜,直言道:“我要你。就算没有孩子,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孩子是额外惊喜,他的存在只是让我更确定我早就决定好的打算。好,现在你还有什么疑惑,一次问清楚。” “你刚说……决定好的打算是指……” “成亲。” “跟我?” “跟你。” “为什么?” “我想,你也想。” “我才没有想……”她嘴硬。 “好吧,那是我很想。”他让步。 “我还是你不喜欢的那个花迎春呀……”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从掀起新娘红缡的那刻起,从来没有过。” 严虑的回答让花迎春脸上泛起红晕,因为这是她头一回听他坦诚对她的好感。 原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着的。她都不知道……花迎春好半晌才止住唇畔不断轻扬的笑弧,润润唇,问出她最最担心也是两人最最可能再面临的大难关——“你不担心我们……再次吵架离缘?” “我不保证不吵架,但我保证不离缘。”夫妻一辈子不发生口角,简直难上加难还要更难。但吵架斗嘴是一回事,离异分飞是另一回事,他会多些耐心去包容她,多些诚意去关心她,不再将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而不懂珍惜。与她分离的这段日子,他受够了思念的苦涩,因为尝过这滋味,他会走得更谨慎,更爱惜他所得到的,包括她对他的深深爱恋。 “可是我很冲动,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又掏休书丢你……”她每次都是等事情做了后才来捶胸懊悔,可是在那当下,她就是很冲动嘛。 “你很冲动我知道,我不会让你有很冲动的机会,也不会跟着你一块冲动。若你掏休书丢我,我就收下,但不允诺,然后我们关起房门,研究研究你掏休书的理由。” 花迎春感觉他双手环在她腰后,将她与孩子一并抱祝他这是在求和吧,退了好大一步,迁就她、体谅她,像是知道她爱要任性,所以他会更包容;知道她冲动,他便更冷静。他也不要求她改变,而是他自己改变。如果他让她说出丢休书的理由,就如同给她时间说出对他的不满,而她是那种只要嘴里抱怨完,心里就不会有疙瘩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他要听她说出口,不要两人用冷战收尾。 “你会愿意听我说话吗?不嫌我罗唆、嫌我吵?” “我一定会听。” “你才不会。你从来都不听的。”花迎春摇头,甩去一古脑想扑进他怀里娇蹭的冲动。 “以前不听,现在听,太迟了吗?” 不迟。在她心中,永远没有迟的一天。只要她仍对他心动,就永远不迟。 严虑知道以前的自己太不可饶恕,是他伤害了她,不能怪她不轻易再相信他。当一个人总是抱持着喜悦想与伴侣分享心事,得到的总是冷淡回应,换成是他,他也不会愿意再开口、不愿意再掏心。但花迎春太宠他了,即使他错待她,她还是爱着他……她虽然没有委曲求全地守在原地盼他醒悟,却频频回首,放慢脚步等他追上来。可如果他终究迟钝,她便会越行越远,直至完全离他远去。 幸好他不是太过迟钝的人,他轻易追上来,追着了还没走远的她。 严虑带着一身的伤,缓缓挪动身躯,撑着双臂起身与她平视,看见她的慌乱、看见她扶撑着他,听见她嘴里低喃地抱怨他伤得这么重还不肯安分,偏要不听话地动来动去……连埋怨听起来都是甜的,严虑在心里笑着,他到底是个多傻的人,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往外推,直到失去她、直到自己的心开始疼痛,他才明了自己推开的不单单是她的爱,也包括了他的爱。 他抱住她,小心避免压坏他们的孩子。 “坏丈夫不会再让小娘子哭泣,这一次,他一定会仔细听小娘子说话,请小娘子再给他机会证明,好吗?” 第十章 花迎春跟严虑一块在范家药铺里窝了四天调养身子,严虑年轻力壮,恢复得极好,第三天就生龙活虎,反倒是花迎春被严禁下榻,钉在床上安胎。 花迎春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和严虑躺在床上说过这么多话,往常他下床上工时,她都还在睡,夜里她睡了,他仍忙于绘制工事图,夫妻俩要在床上耳鬓厮磨说些体己话也没机会,这四天里,她却觉得当初成亲一年没说完的份全部补得满满的。 当然还是她说多他说少,但是他一直很专心在听她说话,没有一点点不耐烦,害她以前觉得自己是怨妇的窝囊委屈轻易消除得干干净净,没尊没严地立刻释怀他对她的所有不好,心满意足挨近他,继续说着好多好多没啥意义的情话,最后还是范大夫及药铺小学徒栀子看不下去,将两人给轰回家,少在药铺里浓情蜜意的卿卿我我,打扰其他病患的治疗。 人逢喜事精神爽,双福并肩进门来。 一福是与严虑达成的“共识”,她允了他二次求亲。与第一次成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和她都知道要娶要嫁的人是谁,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的,她很高兴他想娶的人是她。 第23章 二福是——她、过、稿、了! 太开心太高兴太快乐了,她觉得未来的人生将是一路顺顺顺到老死,一个疼爱她的夫君,一个孝顺她的好儿子,一份月月优雅在书桌前挥洒文采的好工作,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偏偏就是有人在她那么幸福的当口,做下残忍的诅咒。 “盼春,你这张嘴就不能说些人话吗?”正在园子里边走边转圈圈散步的花迎春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杏眸微眯地瞪过去。 “我只是觉得你幸福得太让人嫉妒。我们花家又非积善之家,这么平顺好像不太合理。”最近她眼皮一直跳一直跳,而且还是“跳灾”,让她有了忧患意识,总觉得太过幸福之后,祸事也即将来临。 “胡说八道!我们苦难了这么久,拨云见日也是迟早的事,接下来终于要迈入幸福美满的好日子了……”感动!感动! “是这样吗?”花盼春的眼皮又狂跳起来,她难受地揉揉眼,嘀咕了几句,但瞧见大姊的心情正好,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省得又落个乌鸦嘴的恶名。 只是……仰头看天,她真的觉得花府上空净是一片乌云密布……果不其然,喜事前脚才到,祸事后脚就追着来,当中不过隔短短半个月不到。 花迎春生平头一本——也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本的大作——《淫郎君》被控抄袭! 而且祸事绝不单独报到,第二桩紧接着也在当晚发生——花盼春被一群冷面官差押走,罪名是“公然侮辱皇亲国戚”,罪证是《缚绑王爷》、《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太上皇》,每一本都代表着诛连九族的不敬死罪,花盼春毫无辩驳余地,双臂被反箝,铐上链,拖去衙门问罪! 第三桩祸事相较于一二桩,只是微乎其微的小事——花戏春和李谋仁坐马车到金雁城梅庄去赏花,两人在梅庄主人的怂恿下,一时兴起在梅庄吃了一顿百花宴,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还不够付半盘菜钱,李谋仁将花戏春暂押在梅庄,赶回来向花迎春要了二五八万去赎人。 第四桩祸事,有好几桌人在花家饭馆用膳时中了毒,据说是草菇出了差错,让花家饭馆的生意在这个月里惨澹到不行。 第五桩祸事,好几天没看到严虑了…… 少了向来最会出主意的花盼春,花迎春头疼地面对这一切,她大口大口喘气,想要藉此平复紊乱的心绪,可是当三子又送进来一包物品时,她已经平复不了了! 纸包里包裹着由书商转给她,一本被剪成千百片碎屑的《淫郎君》! 这是她收到的第五本破书,里头没有附上任何纸条,但撕书的举止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寄件人要表达的涵意——抄袭者的书,不屑看! 明明书里每个字句都是她写出来的,她根本没有抄《幽魂淫艳乐无穷》,为什么会被指控得如此难听?!她用力回想,想着章回桥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要三子去买回一本《淫郎君》,仔细读了才发现不对劲——花迎春火大地捉着书,每一个脚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焰杀往后堂东厢,甚至不顾胎气不胎气地一脚踹开门扉,逼使房里两张正黏在一块舍不得分开的嘴儿惊吓弹开——“大姊……你怎么都不敲门的?!”花戏春娇羞着脸嗔斥,但话才一说完,脑门立刻挨了狠狠一敲。 “这是怎么回事?!”花迎春吼着。 “呀?”花戏春面前摊着一本几乎被扭破的书,一时之间不明白大姊在问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花迎春冷硬地咬着牙,“为什么我的书里多出了这么一大段不是我写的东西?!” 花戏春缩了缩肩,水眸好委屈地瞟向李谋仁,想向他求救,李谋仁面对花迎春这副凶样也只敢孬孬不语,端不出男子气概。 “你动过我叫你送去邮传所的包裹了,是不?”花迎春口气转得好轻柔,用眯眯在笑的眼眸想降低花戏春的防心。 “是……是谋仁哥哥好奇里头包什么嘛……” “哦——然后你和他就干脆一起打开来瞧一瞧,是不?”口气越来越温浅、越来越甜美。 “嗯……”坦白从宽是古人教导的至理名言,花戏春坚信不移,而且——不说实话会死得更惨。“谋仁哥哥说你写得不太好,要修一下,所以……” “哦——所以你和他就顺便好人做到底,帮我大大修稿?”花迎春笑了,一脸很体贴很体谅,猛颔首像是多满意花戏春和李谋仁的鸡婆。 “谋仁哥哥的文采很好的,你那篇稿让他这么大笔一挥,流畅许多,也精采许多呢。”花戏春很不会看人脸色,以为花迎春在笑就是心情大好,立即不知死活地邀起功来。 “是哦是哦——”原本还在笑的花迎春变脸,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阴鹜布满她的眉宇之间,连假笑都冷若寒冰。“文采很好?!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抄《幽魂淫艳乐无穷》的!如意君的文采当然好!” “谋仁哥哥是抄来的?”花戏春傻眼。 “不然你以为他有什么本事?!”冷冰冰的杏眸横扫过去,“你给我站住!” 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唤止了匍匐着身子,想从门缝边钻出去的李谋仁。 花迎春环着双臂,“你给我听好了,我的稿子再差、再如何不通畅,那都是我一笔一笔写下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即使被退回来,我也只会怪自己写得不好,至少是我花迎春写出来的,从别人那里抄来再好再美的文字又怎么样?它同样不是属于我的。”花迎春倨傲扬着颈,将那本被李谋仁糟蹋殆尽的《淫郎君》丢到他脚跟前,抬头挺胸走出去。 她或许写书的本事不够好,但她有她的傲气及坚持,抄别人而来的成就,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直到离开东厢,她才表现出沮丧。 原本她好开心能过稿出书,现下变成这样,一切的喜悦沦为灾难。《幽魂淫艳乐无穷》是曲家书肆最畅销的书册,爆发出抄袭事件,曲家书肆又怎会善罢?换做是她的书被人抄了,她也会气得直跳脚,要抄袭者还她一个公道。 惹上曲府呀……还有比这个更糟的事吗? 还有盼春的安危哪。 “低头丧气的做什么?”一根长指挑勾起她的下巴,让她仰头。 “严虑!”在一连串的祸事里,还是会有好事的存在!此时能见到严虑,她觉得不是孤军奋战!花迎春急呼呼用双臂环住他的腰,整个人挨进他的胸怀间,将他抱得紧紧的。 她在他面前完全不想逞强,不需要面对妹妹们时硬要端出的大姊风范,因为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一直在心里暖暖的话——那是在范家书铺休养的第三夜,她夜里因右脚抽筋而疼醒,可是害怕吵他睡觉,她死咬着唇,不让痛嚷声溢出口来,她疼得浑身都发颤,笨拙地想起身按住抽紧的腿筋,同时之间,一双大掌比她更快地探至她的小腿,她已经痛得泪花朦胧,模模糊糊里逐渐清晰的是严虑的拧眉严肃。他替她按摩着腿部,舒缓腿筋抽痛的折腾,一直到她痛苦的表情完全消失。她想向他道谢,他却先一步抱着她,以长指撷去她额前的冷汗及微湿鬓发,把她按在颈窝,贴近在耳边的薄唇幽幽说着——“你可以撒娇的。” 所以她能肆无忌惮对他撒娇,这是他允她的。 “我没有抄袭。”她不满地噘嘴,向他埋怨着。 “嗯?”没头没尾一句话,严虑只是淡淡扬眉。 “我真的没有抄袭。我才不会去抄别人的东西,我又不是想出书想疯了!”花迎春埋在他胸前,又嘟嘟囔囔了一连串“绝没有抄袭”的高见。 严虑听她说着,弄懂了她在难过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写书。”他都不晓得自个儿的爱妻那么多才多艺。 “我只是会写,但写得不好……”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不敢承认的。“可是我真的不会去抄人家的!”她急忙重申,要严虑信任她。 严虑倒是真相信花迎春不会做出这种事。她呀,老是认为自己想的事情才对、自己做的事情才正确,要她去抄别人的来用,她第一个就先劈死自己。 “我信。”严虑脸上没露出什么宠溺的笑容,倒是声音让人很安心。 花迎春蹭着他,像是在感谢他的信任。 “我想走一趟曲府。”她在他怀里开口。 “去曲府?” “我有责任去向曲府书肆的当家主人解释,也应该向如意君致歉。虽然抄袭不是我的本意,但事实已成,我想面对它会比逃避它来得简单。”花迎春说出她的决定。至于踏进曲府后是要杀要剐,她都会做好准备。 严虑看着她的坚毅,颔首。“我赞成你的做法,不过我要同你一块去。” 花迎春眯眼笑了,点点头。 是他发现她很害怕,所以主动开口要陪着她去吧?有他在身边,真好。 “我听说你妹妹被官差捉走的事,这些天我托人去探了探。”这就是严虑好些天没出现的主因。 “真的?”花迎春急忙抬头,“然后呢?盼春要不要紧?” “她不在银鸢城的官牢里,已经被移送走了。” “送哪儿去了?!” “七王爷府。” 听出严虑的语气沉重及神情严肃,花迎春不得不往坏处想,“这个七王爷很棘手?” “棘手?我若是你,我不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 “那你会用啥字眼?” “心狠手辣。” 第24章 花迎春倒抽凉息,“那盼春她……” “凶多吉少。” “就为了一本《缚绑王爷》?!” “就为了一本《缚绑王爷》。”据闻七王爷看到此书,勃然大怒,喝令手下先抄了出版此书的书肆,再让人问出花盼春,最后上门逮人。 那七王爷并非善类,他喜怒无常、他气傲心高、他骄气十足、他杀人不眨眼、他心肠冷硬歹毒——这些几乎是识得他的人所给予的评价。 “我要救她!”身为长姊,花迎春不能眼睁睁见妹妹陷入险境。 “没有办法救她。”落入七王爷手里,就算皇帝老子开口要人,都没三成把握。 “我要救她……”花迎春快哭出来了。就算知道要和王府抢人难如登天,但不能不试呀! “弄个不好,花府上上下下恐怕都保不祝”七王爷一声令下,要诛花府易如反掌。以七王爷的劣性来看,越是有人想替花盼春求情,只会加速他想砍她脑袋的冲动。 “我绝不要见死不救!” “静观其变。” “可是……” “听我这一次。” 花迎春不是不想听,她只是心急。若那名七王爷正如同严虑所说的坏,盼春的安危该如何是好?她们花家又不是有钱有势的望族,也不认识达官贵人,真要找人关说也苦寻不着人眩盼春向来是娇滴滴养在深闺里,打小没吃过苦,她挨不挨得住?!万一—” “若七王爷真要斩了你妹妹,就毋需再将她押运上京,直接在银鸢城就地正法,送颗脑袋isuu書网过去便行。至少我们能确定的是,你妹妹仍安然无恙。” “这并不代表七王爷就不杀她啦,只是早晚的问题!” “大姑娘!大姑娘!”三子匆匆奔来,“有二姑娘的消息了!” “快给我!”花迎春要跑,被严虑捉祝 也不想想自己是有孕在身之人,动作仍老是鲁莽,教人放心不下! 严虑接过三子手上那一小张纸签,在两人面前摊开,纸上有一行潦草但仍娟秀的字迹,用细焦炭写下的——我去王爷府做客,勿念。盼春。 “明明就是去坐牢,还写什么做客呀……”花迎春一眼便看出妹妹是在多匆忙的情况下草草写下这行字,为的就是不让她们替她操心。即使等在七王爷府的是锄刀酷刑,她也同样会笑笑写下“我去王爷府玩儿”这类的玩笑话。盼春虽然小她数岁,但有时比她这个大姊更像大姊。 花迎春哽声问着三子,“纸张是打哪来的?谁送的?” “一名差爷。他鬼鬼祟祟在门外打转,我才从饭馆出去准备扫地,他便急呼呼从角落跳出来塞纸条给我,害我以为是情书——”被那型的粗犷官差告白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差点吓破胆倒是真。 “定是盼春买通他替她送信回来。”在那当下还如此冷静,不愧是盼春。 “依你妹子的性格,不一定会吃亏,说不准——” “说不准什么?” 严虑笑着拍拍她光洁的额心,“说不准,到最后被缚绑起来的,真是七王爷。” 花迎春听不懂这种哑谜,皱皱眉,思索了起来,最后才顿悟轻轻呀了声。“有这种可能吗?” “不知道。”严虑也不给肯定的答案。未来的事情,谁也不能先看透。人生哪,有趣的地方在于——你永远猜不到等在后头的还有哪些事情。 无巧不成书,人生不也如此? 好事太多,招来祸事,同理,祸事来了太多,总还是会发生其他好事来缓和缓和紧张的人生。 花盼春越来越频繁地捎来短笺,里头不多提什么,往往几个字便打发过去,唯一不同的是她所用的不再是焦炭与粗纸,送回花府的纸笺一回比一回更高档。这回拿在花迎春手上的纸笺发散着淡淡墨香味儿,仔细去瞧不难发现墨里有微微金光在闪,竟是金箔! 而书写的纸上印着淡雅的粉色,仿佛是写在花瓣上头,粉嫩嫩的好漂亮,不过这回花盼春写下的字句,惊心动魄——我跟他杠上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盼春。 “盼春,你别这样吓姊呀……”花迎春看到向来冷静的妹妹写出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话,跟着担心害怕起来。 叹口气,她很烦恼妹妹会做出啥冲动之举。 但至少目前还能确定盼春活蹦乱跳、精力十足,算是好事一桩。 第二桩好事呢,是抄袭的事。 那日她亲自上曲府登门道歉,说明原委,是严虑陪着她一块去的。他从头到尾没说两句话,就只伫在那里也能让她信心倍增,真是不可思议,他的陪伴安了她的心。 当然,她还是挨了曲家主爷一顿骂,狠狠瞪着人的那种怒骂。她惶恐看着缠在他腰间的鞭子,再看看站在曲家主爷身旁那名年轻男人——满脸上都是一鞭又一鞭的结痂,说不害怕他一鞭抽过来,那真的是骗人的! 最后还是严虑淡淡一句“骂够本了吧”,才让曲家主爷闭上嘴,接过一脸鞭痕的男人递给他的茶水,润润骂了许久的嘴,饮完又再动嘴,只是这回不骂人,倒是转向严虑。 “这种小事,你开个口不就得了,还特别将她送到我面前来讨挨骂?” “她可是真心诚意要道歉,而且她处理得真好,不是吗?” 曲家主爷冷笑,没再多说,要人送客。 “你认识曲府主爷?”出了曲府,花迎春才找到机会问。 “他的宅子是我建的。”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你和他认识,那一切就好谈了嘛。” “我瞧我好像派不上用常” “哪会!你应该拍拍他的肩说:“老曲呀,抱歉,我娘子不小心遭奸人陷害,误抄了你家书肆的书,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不计小人过,有空上我家来,我请你吃顿饭。”这样才对呀!”花迎春觉得自己满身的冷汗都白流了!没料到自个儿的夫君竟然不出面挺她,真没义气! “你自己的处置方式比我出面更好,省得你心里有疙瘩。况且你被骂完之俊,不是才觉得心情大好吗?”看她如释重负的模样,让他也跟着轻松起来。 有时做错事被人责备,远比不被责备还要来得畅快。 没有人喜欢被骂,往往会想逃避,但是无论如何逃如何避,心里绝对会牢牢悬着这件事,要是内疚感重些的人,还会好在意地往心里搁。 “是没错啦,被曲家主爷骂完,我大松了口气。”做错事后的坦白,会有一种解脱的快戚。 “这样不是最好吗?”严虑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行,另只手扶着她的后腰,扶住她有些后倾的身子。“倘若你不敢出面,为夫当然也很乐意替你尽绵薄之力,但偏偏你那么勇敢,不需靠我也能那么勇敢。” “我才不勇敢……一点也不,我很孬的。盼春每次都骂我,我的勇敢只用在别的地方,面对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孬的。我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哭的,可是我这辈子的眼泪全给了你……” 花迎春眼光飘得渺远,像在回忆。 “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你掉泪。” “我现在就想掉泪。”花迎春笑着,眼眶热热暖暖的。一样是眼泪,这样的泪水却不会扎得眼睛疼疼的……严虑低头,以唇蹭着她的额际及发丝,滑过她的眉眼,唧着她的眼泪,最终落在她的唇心,两人都尝到了这颗咸珠儿的味道。 以前,她为他流尽了苦涩的眼泪,每一滴都灼伤她的眼,凿穿她的心。 将来,她一定还是会为他流许多许多泪水,只是接下来,她的眼泪,不再苦涩。 番外篇——我的妻 成亲了,对他而言到底有什么差别?他不知道,也尚在思索。他在号称“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里,仍执着墨笔,坐在桌上绘制工事图,将园林的每一景每一物都绘入纸间,比起千金,他这幅工事图所能带来的收利更是千百倍之多。 真要说出有哪处不同,那么就是他的床不再只属他一个人所有,有一个女人分享着它,占着一半的床位,深深熟睡着。 他今天才见到她,还不熟识她,她却已经有了一个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身分,他的妻。 她……叫什么来着? 严虑搁笔思忖,为这个问题苦思了半晌,直到目光瞥见窗外夜色里的金黄小花,那几株忘了在初春便该醒来的迎春花,开于晚春,足足比其他正常勤奋的花儿贪睡好几个月——是了,迎春,她的名字,他记起来了。 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又在嘴里绕了几回,严虑没注意自己比平时绘着图更多了份专注。本想将心思拉回正途,继续在夜深人静里赶绘工事图,成亲这件事浪费了他一整日的时间,他还得将今日耽误的正事补齐——只是……视线禁不住挪向喜床,在新悬挂的鲜红喜帐里,他的妻。 思绪一点也不混乱的,可是墨笔握在指节良久,迟迟无法在纸上绘出那豪华府邸前庭的大空地该如何安排,假山流水清泉花草……没有一项绘得出来。 严虑放下笔,往喜帐那方迈步而去,沾着黑墨的长指掀起一小角的丝帐,龙凤烛的火光透进了帐内,衬得她半片裸肩艳红无比,他还记得唇滑过那片肌肤的触感,因为在半刻之前,他彻底品尝过——一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里,都是容许贪色的。 颇惊讶自己会想为了她而放下工作,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他很务实,与其将时间花费在无意义的情呀爱上头,还不如多赚些养家费来得实际有用。 脑海里仍是这么想着,但他却依然驻足在床畔,看她酣然甜睡。 第25章 记得那日严云领着媒人到书房里打扰他工作,找来许多闺女的墨绘图让他挑选妻子,他忙得焦头烂额,已经足足两日未曾合眼,理智和精神面临最紧绷的断裂边缘,哪有心思再理睬这种芝麻杂事,他就像在抽签一样,执笔的右手快速抽了一幅,丢给了严云,又马不停蹄回到纸间挥洒灵感。 隐约记得媒人夸他好眼光,说画里的姑娘有多娇羞可人多恬静婉约多温柔贤淑……娇羞可人? 她可是在他掀起红缡的那一瞬间,大剌剌用那双琉璃似清澄的大眼与他对视。娇是没错,但可一点也不羞。 恬静婉约? 不知是谁一开了口就不停,主导着整夜的叽叽喳喳,满屋子里只有她在自问自答又兼自我介绍,何来恬静?何来婉约? 至于温柔贤淑……尚有待观察,只凭今日一见,他还瞧不出她是否具备这样的美德。 只是,他不讨厌。 如果这是他要一辈子执手相望的妻,他不讨厌。 他仔细看着她的眼、她的眉鼻、她的唇,仿佛要深烙在心里……这就是他妻子的模样,他将与她相伴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更久——他不讨厌这个念头,他很惊讶地发现。 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他低头,吻了吻她圆润的肩头,但没吵醒她,她被他累坏了,睡得很沉,一夜喋喋不休的嘴儿,只有在此时安静下来,甜美得像成熟的樱桃。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吻得糊散,分布开来,朱红的赤色在脸颊上有、唇角边有、鼻心也有,耳垂子上有,颈子上更是难以计数,虽然坏了她的花容月貌,但看起来特别可爱。 严虑摸摸她的黑长发,像想着了什么,起身走出屋外,在沿道旁的迎春花树上摘下几朵黄亮明人的花儿,再回到床畔,将小花簪在她微微散乱的轻簪间,极黑的发与极金黄的花,异常耀眼,比任何珠宝更合适她。 他笑,决定脱鞋上榻,抱着她,习惯往后身旁都将多添一个人,习惯他的床位缩小一半,习惯衾被里的温暖必须与另一个人共享,习惯拥有一个妻——他的妻。 番外篇——我的夫 成亲了,对她而言到底有什么差别?她不知道。躺在床上半醒半惺忪,日光将屋子照得透亮,也让她看清楚新房的陌生摆设,这房里没有一丝的柔软,全是刚硬俐落的线条,最突兀的只有床上的喜帐,看就知道是为了成亲才勉强挂上的。 纯男人味道的房间。 花迎春自己也是另一种突兀的存在。 房里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她趴在鸳鸯枕上,两只裸臂探出衾被,有些凉意,让她的手臂上浮现小颗小颗的疙瘩,疙瘩之外,还有红红紫紫的咂痕,她原先有些怔忡,不明白自己的肤上是发生了什么惨事,良久良久才有一股热气窜上脸颊,那是他留在她身上的欢爱痕迹。 严虑……她比较早熟识这个名字,而他的人,她是到了昨夜才接触到,而且“接触”得很彻底。 会嫁给他,纯属签运不好,抽中了,她也认命嫁,反正只是早嫁与晚嫁的问题,没什么好争好吵的,再说,后头的亲事不见得会越挑越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都如此,凭的全是运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是好还是坏,严虑会是个好夫君吗? 昨夜的短暂相处,她实在是评估不出来,日久见人心,她还需要时间来观察他,观察他值不值得她掏心,如果值得,她会爱上他;如果不值得,她也无所谓,天底下没有爱却能相敬如宾的夫妇多如牛毛,也不差他们这一对。 她又赖在软枕里蹭了好几刻,才依依不舍从榻上坐起,套起床边几凳上放置的干净衣物。一旁的洗脸水有些冷,但还不至于冷得冻手,她也不挑剔,不唤下人进来更换,拧了毛巾,坐在铜镜前正准备拭脸——“唔!”她被镜里的自己吓了好大一跳。 真、真恐怖的脸,火红的胭脂几乎已经完全不在原位,沾得满脸,好像也在让她温习严虑的唇曾经游移过的地方。他吻过她的唇,然后又吻她的眉眼鼻心,胭脂就这样被带到她脸上各处,足见他吻得多彻底。 她赶快胡乱抹掉脸上的脂红,却擦不掉两颊始终镶嵌着的淡淡彤云。 视线突地被铜镜里金澄的醒目颜色所吸引,她凑近铜镜,才发觉已经睡得有些塌乱的素髻上簪着好几朵迎春花。 这是…… 她伸手去摸花瓣,花瓣还很新鲜,簪在发间真是好看。 花迎春不住地发笑,小心翼翼将迎春花取来,一朵一朵按顺序摆在铜镜台前,她将乱髻解下,重新梳妥新髻,再一朵一朵将迎春花簪回发间,忍不住地边哼着曲儿。 怎么会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而心情太好呢?花迎春还没弄懂,胸口溢满的暖意却抑制不了,不断不断汩出来,满满的,淹没她。 他觉得她合适迎春花的妆点,是吧? 她这样好看吗? 他会喜欢她这副模样吗? 花迎春在铜镜前打量自己,一会儿调整调整花朵的方向,一会儿又梳弄梳弄刘海,一会儿又摘下左边发髻上的花儿往右边簪,一会儿又取下右边的花儿朝左边添,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终于满意。 对铜镜里那张俏丽脸孔扬唇一笑,她披上绣花外褂,扣拢外褂上的双排吉祥扣,再饱饱深吸口气,拉开房门,跨出门槛,脸上笑靥加深,为着远远自长廊走来的高颀身影而笑——她的夫。 番外篇——第二春 花迎春与严虑第二次成亲,本以为幸福快乐这四个字将会伴随着两人度过一辈子,然而他们的争吵来得很快,在复合后莫约半年——花迎春这几天的眼神很不一样,时常盯着严虑,当他与她目光交会时,她会避开他,佯装一副无事的态度,然后粉饰太平完毕,又继续偷瞟他。 “你有话要跟我说?”严虑放下手边工作,主动询问她。平常都是她缠着他说话,不曾像近日,欲言又止。 “没有呀,哪有。”她瞄他一眼,自他身边走开。 可她的行径摆明就是有事。但她走得太快,没给他拦下她的机会。 严虑本来不以为意,可是过了子夜,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花迎春端来一杯参茶,这是她的习惯,也养成了他的习惯,只是今天的参茶晚了好些时辰。 “谢谢。”他笑着道谢,却看见花迎春面色凝重。 参茶放在桌上,底下压着一张纸,很眼熟的纸。 休夫状。 花迎春不发一语,收起托盘,又退出房门。 严虑这回没有马虎,一箭步上前,追着她,但她下停步,甚至加快速度。 “迎春。” “不要拉我——”呃……他还真的没有拉她。“别挡着我!” “我做错了什么?” 她埋头往前走,走得很专注,就是不答腔。 “不要不跟我说话。” 她停步,瞪他,再走,那一眼里有着怨慰及不谅解。 一直到方才都还好好的,他乖乖坐在书房忙工作,偶尔抬眸注意她,与她四目相交时还会发自内心对她笑,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惹她不快了? 知道她又冲动了,他应该更冷静,严虑亦步亦趋跟着她,她没回身瞧他,每个脚步都像踩着了炸药,轰轰作响,眼看就要拐过弯,她的身子却在同时被扯进他的怀里,严虑劈头就先吻住她,以舌尖撬开她的唇,当然也立刻挨了她的咬,不过他不退缩,最后还是她从嘴里尝着了腥血味,才又心软地松开牙,又气又恼的让他更深沉地吻着。 “怎么了?在不开心什么?告诉我。”他贴着她的唇问。 “……”花迎春只担心他舌尖被她咬出的伤口。 “乖,说话。为何要休我?理由?” “你忘了。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忘了。”说及此,她动手去扳开他的头,偏开了脸不让他吻。 “我忘了什么?你提醒我。”严虑飞快搜寻着记忆,端详着究竟是哪件要事被他所忽略。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是昨天。”因为时辰已经过了。 严虑明白了,原来她这几天的反常全是为了这件事,然后她等呀等、盼呀盼,却苦等不到他有所表示,所以才在今天与明天交替的时辰里送上参茶及休夫状。 花迎春见他露笑,一股气恼又冲上来,“你觉得我很幼稚是不?!你笑我反应激动是不?!你认为这是小事是不?!” 以男人的观点来看,是。但严虑不认为此时坦白看法是明智之举。 “你一定想说:女人做什么老在意这等芝麻小事,气量狭歇—但你为什么不想想女人容易为小事发怒,却也会为了小事而开心个老半天!我也没有贪心想要你送我什么,至少跟我说声生辰快乐,只要是你说,我就会好快乐好快乐,结果你忘了!不,你不是忘了,你是根本不记得、根本不放在心上、根本就不重视我!” 小事化大是女人的通病,从区区一句话就可以无限扩张成天崩地裂。 “你说完了?就这件事?”严虑做最后确认。 什么叫“就这件事”?!这件事就够她休他几千几百次了! 花迎春右脚重重一跺,气得又要走人。 “跟我来。” “不要!” “过来。”这次严虑不只动口也动手,不容她挣脱地扣住她的手腕。 “我都说了不要!” 她错了,她根本不该和他复合——一个人的个性怎么可能轻易改变?他还是他,少言的严虑,虽然他听她说话时越来越认真、虽然他不再视她的付出为天经地义、虽然他开始会多了解她、虽然他每天睡前及隔日睡醒时都会应她的要求吻吻她的额、虽然他对她笑起来的模样好好看、虽然他宠孩子也宠她、虽然他越来越无可挑剔、虽然他真的很包容她,但是——他不可原谅地忘了她的生辰! 第26章 “迎春,你没有跟我提过你的生辰,我压根不知道是哪一天。”严虑边走边说。 “那……你若是有心,随便去查也知道!”对,就是无心于她才会这样无视! 花迎春撇开脸,不想再看他,却发觉他将她带往府宅深处。那儿近来正在施工,严虑说想替孩子造个游园,等孩子会跑会跳时就能快乐玩耍。因为施工吵,所以她不常带孩子过来,只有在刚动工的一、两个月,她会跟在严虑身后提供意见,兴头一过,她就意兴阑珊懒懒的。 现在夜很深,当然不会有工人在工作,只有他与她两人越过几捆长木,踏进空无一物的小厅,严虑没有停步,也不许她停下,穿过了小厅,走往游园。 夜的颜色很深,像她的发色一样,而在凉凉夜风里,摇曳生姿的是满园子迎春花,每棵树丛都缀着满满的金黄,一株两株不觉得震撼,这园子里放眼望去就不只五十株,好似满天的星子都被收藏在这里,一朵花变成一颗星,好多好多。 花迎春怔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言语,他摘下一朵花,送进她的云髻间。 “我只知道迎春花开便是你的生辰近了,我没有刻意去记哪一天,整个春季都算,不是吗?” “你……” “本来想等花开得再繁密些再带你过来。”依他估算,再过两天,花苞全开会更惊艳。 满园的迎春花,是他要送她的礼物。 气呼呼的花迎春几乎是立即消气,低头反省自己的冲动。 她真是死性不改,明知道自己鲁莽得像头牛,火气一上来就横冲直撞,可是……要改性子很难的嘛。 “原来你的生辰是初五,我记下来了。” “夫君,休书不作数。”花迎春唇儿微噘,有些自责。 “我知道。”他将休夫状交给她——方才匆匆间可没忘了要带出来。 她一拿到休夫状就将它撕个粉碎,要是纸能吃,她也想塞进嘴里嚼一嚼,全咽到肚里去湮灭证据。 “不作数哦!”她再度强调。 严虑也再度点头,脸上没有笑,但有温柔和纵容。 “你的怀里不会也藏了一张休妻状吧?!”花迎春被自己这个突生的念头吓得花容失色。 严虑双手微摊,摆明让她查。 花迎春探手去摸,实际上心里很是担心会搜出一张休书——幸好没有。 她吁口气,放心了,但抬头看他时多了歉意。 “我又太冲动了……”别人是知错能改,她是知道自己有错却老改不掉。 “那有什么关系?”严虑不以为意。真的。 他一点也不认为那有什么关系。他越来越认识她,她不是个爱要脾气的人,她闹些小脾气却往往要求得不多,以往的他不仔细去听她说,不仔细去发觉她的需要,事实上,她很容易讨好,只要待她有心,她便会回馈得更多。 他不想为了爱情而改变自己,却想为了她去习惯两个人的生活。他这辈子不可能成为一个舌灿莲花、处处说好听话的丈夫,所以他也不朝这方向去努力。但他也明白,成了亲,身旁多了个人,要继续以前独身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若他不喜欢,那么一开始就甭成亲,不要成了亲之后才来觉得她干涉他、打扰他。要知道,她也是那么努力在适应多了一个夫君的人生。 他在学习,而且兴致盎然。 他真喜欢这种为家人辛苦为家人忙碌的感觉,也喜欢半夜回到榻上,被窝已经被弄得好温暖,当他躺下,她挨进他的胸口,跟他说声“工作辛苦了”,卸除他一日满满的疲惫。 一个人时,生活宁静,他可以全心全意在工作上,却不会有人为他细心端上热茶,不会有人为他添衣,不会有人抱怨他不爱惜身体,不会有人让他深深眷恋着。 两个人时,要迁就着另一个人的习惯,配合着另一个人的喜好,分摊着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无法随心所欲,却可以在高兴时有人分享;愤怒时有人听诉。 他喜欢独处,这个习惯不会变,但他也会喜欢共处,这个习惯一定会养成。 而还有多少“喜欢”的事情将在未来被他发掘,他好期待。 花迎春踮脚,吻上他的唇,算是补偿。 哦,忘了提,一个人时,不会有这么温暖迷人的唇儿吻他——他不得不承认,那真讨厌。 【全书完】 长舌的后记决小明 懒人明竟然交完了序之后,又写了一小篇的后记?! 嗯,连我自己都好惊讶(等会儿后记完了还有一小篇漫稿的freetalk,我真是勤劳得连自己都好感动呐,擦眼泪ing)。 事实上后记也没什么重点啦,在序文说了一堆落落长的话,该说的似乎也都差不多了,不过有些小细节,放在后记会比放在序文更合适,所以就加开了后记——我假设大家都是从页码少看到页码多的好孩子,至于喜欢倒回去看的,不在我的服务范围里,笑。 写完了内文,再加几篇小番外,分别以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心境来写,桥段不是非要不可,删了也无关痛痒,跳不跳过去都随个人喜好,老话一句:刚好我想写。 记得很小很小时看过一套日本漫画,它将一篇故事分成三种画法,一是女主角第一人称(用女主角的心境来画),一是男主角第一人称,一是第三人称,绕在同一件事情上头,那时就觉得这种方法很有趣,是满想再试玩看看(之前在《风骚小昙花》也玩过了),本来只打算写两篇的,但写着写着变成了三篇(我对短篇的爱还真是澎湃呀……),前两篇写的是成亲的事,最后那篇写的是两人离婚后再度成亲的事——这几篇番外纯粹是腐烂小作者的兴趣,没想多说啥大道理,希望大家看得有喜欢,我就满足了(搔头笑)。 日后应该会有一本书名叫《缚绑王爷》的小说问市,它会被我独立于“幽魂淫艳乐无穷”之外,成为系列外的书,单独出清,所以不用问我了,我先坦诚,这样乖不乖? 时常呀,最常被问的问题就是:“你到底都是怎么想到那些剧情的?你的灵感很多吗?”(我想所有作者都被问过吧)实际上,有写就有灵感,本来没想写的故事,写着、想着、脑袋转着,一个新故事就草草成形了,不用读者来逼,作者想写时,没有人能挡得住的,所以呢,何必写信来催要看谁谁谁的故事,有时一被催,反而压力变大,背负太多期待的角色,写起来最是辛苦,大家都懂这个道理吧,不催稿才有书看哪(歪理),我本来没打算写和《缚绑王爷》有任何关系的书,结果,一篇小迎春写完,《缚绑王爷》又卡位了,所以到底什么时候会写什么角色,什么人会不会被扶正这种问题,还是不要来信问作者,问天比较实际(双手合十)。 后记不能太长,就这样。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