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豆》 第1章 [梅开眼笑01]春《情豆》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等等!给我等等!” 一枚铜钱沿着街道直滚而下,俚语说“钱四脚,人两脚”,人要追钱何等困难。 只见那铜钱像马车轮一般歪歪斜斜地滑落,区区一文的贱值,引不起行人的注意,只有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大男孩紧追着它跑,他的衣衫上有着数不清的补丁却仍盖不满上头的破洞,干稻草梗随意在长发上缠绕两圈,勉勉强强地束起马尾,几绺乌丝沾上汗水,服帖地熨在他额际。 钱没长耳,自是听不懂他唤停嚷等的咆哮,越滚越起劲--拐了个弯,铜钱消失无踪。 “哪儿去了?!” 在他右翻左找时,瞥见墙边站着一个不过两岁大的粉娃娃,眨着一双漂亮大眼看他。 “小妹妹,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铜钱滚到这里来?”他咧开白牙,为了一文钱而卖笑。 她凝觑他好久,才慢慢摇头。 大男孩嘴里咕哝几句:“没就没,还想这么久,蠢娃!”而后,悻悻然继续顺着铜钱可能滚行的路线再追下去。 “我的心呀--我的肝呀--你滚哪去了--老祖宗呀--别玩了--”大男孩呼天抢地的唤声在城街持续不断,又是心又是肝又是祖又是宗,摆明了将区区一文钱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直到大男孩的身影走远,粉娃娃才轻抬起右脚--小巧绣鞋下踩着的,正是大男孩寻得满头大汗的一文铜钱。 童稚的银铃笑声咯咯轻送,将一文钱握在白嫩掌心。 将他的心呀肝的,全紧握在掌心…… 第一章 屋外满园植种着雍容端丽的花中之王,在夜风轻送间摇曳生姿,像极了教顽皮风儿给呵着痒,咯咯直笑地摆弄纤腰及柔荑,舞出曼妙身段。叶丛沙沙作响,发出了花儿们才懂的细语,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教这花团锦簇的美景所环绕的书阁,大门两侧悬挂的对联咏赞着园中花上联写着: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下联不遑多让: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间时节动京城。 横批最为高竿,“国色天香”四字将牡丹之美写得淋漓尽致: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 此时,牡丹花的呢喃笑语被一声暴吼给打断,不知是夜风转大之故,抑或那吼叫声太过骇人,花丛的咕咕私语转为受惊般的低泣。 “去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书房内传来的咆哮声久久回荡,透着烛火的纸窗隐约映照着两道身影,怒焰高张与唯唯诺诺的对比,轻易让人分辨出吼声是出自哪道人影嘴里。 “大当家……抄、抄家训要浪费纸及墨,不划算……要不,抄个一遍就算数好不?” 眯着眼的男子年龄不过三十,气势却像个久历风浪的山大王,浓眉、大眼、挺鼻、薄唇,勾勒出一张刚毅有型的俊逸容貌,及腰长发简单地束起,竹簪牢牢定在黑发之间,此时严厉的神色更衬托他身为当家主事者的权威。 “好不?!你到园子里挖个洞,将自己埋在里头三天三夜,只要你有本事发出一株‘魏紫’,我就跟你算数!” 呜,好狠。 “大当家……我只是不小心弄掉一片花瓣……”“只是一片花瓣?!”清脆的别算盘声响起,紧接着是玉珠子拨拨敲敲的玎玲。“好,听来!牡丹花瓣可入菜可泡酒,一罐玉露春酿在梅家樊楼里叫价三百七十钱,一罐酒需费两大朵花卉叠办,除去酒钱,你‘不小心’弄掉的那片花瓣价值最少八钱。” “大当家,用不着算得这么详细吧?”冷汗滑下梅家管事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要不要连同栽花所耗费的人力、时间全给拨算盘打量打量? 不过梅家管事没有多嘴一问,因为他知道大当家绝对不会跟他太客气。 “再者--”冷嗓继续数落。 果然。梅家管事的额头又新生一批冷汗。 “牡丹代表着富贵,现在少了一瓣,岂非‘富贵不全’?原先这株魏紫价值千金,现在呢?哼哼。” “老奴知道了……”梅家管事苦着脸,准备往屋外走去。 “你上哪去?”他还没骂完耶! “老奴去领文房四宝来抄梅氏家训,再不,取把锄头挖洞,把自己埋起来……”看老天爷能不能可怜可怜他,让他头上冒出一株魏紫嫩芽来赎这万恶之罪--破坏梅氏家训。 梅氏家训只有短短几句: 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辨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 说穿了,便是梅家的头儿将西晋隐逸人士鲁褒的《钱神论》给奉为圭臬,把文章中的明嘲暗讽断章取义,光挑出看似歌颂金钱如神的部分雕刻在梅家祖庙最醒目的大墙上,稳稳当当地供在梅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旁,并且准备流传给世世代代的梅子梅孙。 而这篇梅氏家训,始创于梅家大公子--梅舒城手上。 梅家与一般商贾相同,劳心劳力地以致富为原则、发财为目标,钱财嘛,谁不追逐?谁又不贪求?君子爱财,只要是取之有道者,都无人能断定是好是坏,梅舒城就是秉持这种观念的人。 所以,他很爱钱,非常非常的爱,爱到胜过爱自己,而他也从不避讳让人知道他这项喜好。 满园争艳的牡丹,不是为了炫耀家财或是仅供赏玩之用,那一株株价值连城的玩意儿,正是让梅舒城生财有道的最佳商品。他是商人,一个浑身充满了清馥花香的铜臭奸商。 这样的梅大当家自是无法容忍“商品”受到任何损害,即使只是一片花瓣! 钱,那可是能拿来卖的“钱”呀! “浪费墨纸!从现在开始,三餐之前在府门大声朗诵梅氏家训,一餐十次,直到那株魏紫再开一颗新苞为止。” “府门口?那岂不是要面对大街小巷……”他这张老脸哪挂得住呀? “怀疑吗?!”鹰眸越眯越细。 “大当家,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老奴照做,照做便是了。”他哈腰鞠躬,不敢再有怨言。 梅舒城这才消了火气,处罚下属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要告诫他们记取教训的重要。 “园子里的花草全是咱们的祖爷爷、祖奶奶,要好生呵护供养着,下回自己当心点。”语毕,修长的健躯落坐,继续翻阅每个月的帐目,剑眉缓缓松开,总算让他那张俊颜稍稍温和了些。 “是、是。”梅家管事忙应声,“那……那朵牡丹呢?要怎么处置它?” “一样卖给王老爷呀!” “但、但您不是说它缺了一瓣,成了‘富贵不全’……”“王老爷若说起,你不会换个词,说这叫‘富贵无边’吗?换个说法,照样可以将王老爷开出的买花天价给赚下来!”他这么奸,怎么就养出一群不会用脑袋的手下呀! 梅家管事懵了懵,垂下老脸。 “既然这样,那还罚我做什么呀?”嘀咕嘀咕嘀咕,“那片花瓣根本就无关痛痒了嘛……”嘟囔嘟囔嘟囔,“钱还不是照样入袋为安,我不是白白流了一缸子的冷汗……”咕哝咕哝咕哝。 “你在那边自言自语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欲盖弥彰的反应出现在梅家管事身上。 “没什么还不下去照顾那株魏紫?!” “噢,好好好,我下去。”他正巴不得收到大当家的斥退令。 梅家管事退场,梅家小厮上朝。 “大当家不好了不好了--” “我好的很。”梅舒城将书册一合,迎向那个沿途诅咒他的家仆。 “不是,我不是说您不好了,我是说事情不好了!”喘吁吁的身子半弯着腰,吐气换气间的发言含含糊糊的。 “除了没钱赚之外,没有什么事情会是不好了。”天垮下来也比不上他掉了一文钱来得严重。 “不……外头来了一名姑娘,她拿着一封信来投靠咱们梅庄,总管正领着她到会客厅去,遣我来通报您一声,看是您要奇+shu$网收集整理见她,还是让人将她撵走。” 听闻“投靠”两字,梅舒城略缓的眉峰又蹙了起来。 “投靠”等于“进驻梅家”,“进驻梅家”等于“赖着不走”,“赖着不走”等于“耗费米粮”,“耗费米粮”在梅舒城心目中又和“不事生产”归于同类,话圈子兜回原点,“投靠”就跟赔钱一模没两样! “撵走。”梅舒城脑中思付一圈,下了命令。 “我认为你应该听完我的来意再决定我的去留。” 银铃般的嗓音接在梅舒城无情赶人的句尾传来,却没有太多的惊讶,好似悔舒城的驱逐在她意料之中。 梅舒城拾起头,瞧见总管领着一名女子进到书房。 “大当家,步姑娘坚持自己过来见您……”“为客之礼我懂,没道理让主人来恭迎客人。”那名女子一身素白衣裳,从窄袖襦衣略略泛黄的老旧色泽,看得出衣龄绝对超过三年以上,然而却让人觉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补丁及污垢,披帛半悬在纤细肩头,流泄出慵懒美感。 “为客之礼你若懂,就该在听到我说‘撵走’的时候,自己摸摸鼻头滚出梅庄。” 第2章 面对梅舒城明摆着不欢迎的态度,那名女子无声一笑,“但梅大当家很显然不懂待客之道。” “一个来投靠我的女人,跟我谈待客之道?”他冷哼。 “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投靠你的,犯不着摆出一副怕我赖在你们梅庄不走的样子。” 那女人素净的脸蛋上垂落几绺青丝,娇滴滴的眉眼也教人瞧不出任何“投靠”的可怜相,反倒……像是在跟他谈生意。 与那双水灿美眸完全不搭嘎的,是眸心同他一般的--奸。 “那你有何贵干?” “琅嬛阁的步老板,你听过吧。” 琅嬛阁是城里一处专售古玩古书的店铺,称不上生意兴隆却也好歹苟延残喘了二、三十年,在城里名气还过得去,但通常门可罗雀。 “步老我当然认识。”他二弟还经常上那里去挥霍银两哩! “我是琅嬛阁的小老板步孅孅,也是你口中‘步老’的女儿。” “嗯哼。”喉结轻轻滚动,发出敷衍单音,他好整以暇地等她说重点。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学习做生意的方法。” “我听完,回答是:‘不教。’你可以走了。梅福,送客。” 步孅孅一点也不讶异梅舒城二度赶人,小脸上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静立在原地,弯弯的红唇像在嘲弄着他。 “琅嬛阁需要改头换面,我希望它在我手上复苏,成为远近驰名的古玩店。”她迳自道,脸上散发充满使命感的光彩。 “那么,祝你成功。”送她一句祝贺词花不了一分一文,梅舒城毫不吝啬,“梅福,送客。” “我若踏出梅庄一步,明天你便会听到整个城镇里流传着梅庄大当家是如何的言而无信、如何的毁约忘义,如果梅大当家对自家的名声商誉毫不在乎,那么,敬祝梅大当家生意兴隆,孅孅告退。”她福身,作势退下。 “等等,你什么意思?”梅舒城不解。 步孅孅没有片刻停顿,眼看莲步就要跨出门槛。 “梅福,她跨出一步,我就砍你的薪俸!”梅舒城喝道。 可怜梅福一把老骨头,当下匍匐在地,用双手捧住那只越过门槛,还抬在半空中的金莲,不让她沾地半寸。 “你这是求我教你做生意的态度吗?!”梅舒城哼问。 步孅孅对无端受牵连的梅福感到歉意,收回左脚,并好心拉梅福一把,站稳身子后才又转向梅舒城,“我想,你又误会了。我不是来求你的,而是你们求我来梅庄学习才是。” “女人,你在胡说什么?!” “梅大当家贵人多忘事,白纸黑字或许能助你重拾记忆。”她从袖袋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摊平在他面前。 字字句句跃入眼帘,梅舒城的脸色也益发难看。 那是一张借据。 借款人是他那作古二十年的老爹,债主则是琅嬛阁的步老头。 “二十年前的债,梅大当家你看还算不算数?”步孅孅的笑像是掺了蜜。 梅庄的发迹是十五年前,由年岁尚轻的梅舒城一手支撑起来,在此之前,梅家的确穷到四处举债度日、囊无一文,那时能多赊借到一粒米都能让他们全家人欣喜若狂。眼前这张借据的真假毋需梅舒城再验证,因为与这张借据同款同式的白纸曾经满满地贴在室如悬磬的破壁上,只消睁开眼就能瞧见上百张代表着负债累累的借据。 梅舒城瞅着她,桌上的借据恐伯要比眼前的女人虚长几年咧。 “我在八年前就曾张榜公告,凭借据上梅庄来销债,梅家人有借有还,每分本金添上利钱,一文钱我都不会少算,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上门来讨?” “我爹认为那是小钱,再加上他与你爹曾有数面之缘,便想秉持着助人为乐的心理不予追讨。” 梅舒城冷冷一笑。若真想助人为乐,桌上的借据早该在当年就放把火给烧了,哪还用留到现在,司马昭之心也太过明显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何而来?”有本事就当着他的面将借据撕掉,否则什么冠冕堂皇的屁话都可以省省了! 步孅孅看出他的嘲讽,也不拐弯抹角,“讨债。” 他就知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钱”字吗? 梅舒城淡瞄借据上的金额一眼。十两,这十两曾经是他们一家人整月余的开销,现在对他而言却只是九牛一毛,想来岂不讽刺? “梅福,连本带利算十分利钱给步姑娘,将这笔陈年旧债给偿清,然后送客。” “我不要钱,我要梅庄的生意手腕。”步孅孅先一步阻止准备上帐房取款的梅福。 梅舒城哼声一笑,“区区十两,凭什么要我卖生意手腕给你?!”他站起身,才发觉这小丫头体型娇小,仅至他胸前,气势倒是比天还高。 “当年救命的十两,你说值不值?”她仰着螓首,没因为梅舒城高大身形的压迫而有半分退缩。 梅舒城在心底为她拍了好几下激赏的掌声。 这小丫头……绝绝对对够本领成为继他之后的第二大奸商,听听她不卑不亢的轻声软语,瞧瞧她傲骨寒梅的气态,明明该是吃瘪的立场,她硬是有本事将自己拉抬到高人一等,这丫头不简单。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问。 步孅孅怔仲了下,但仅是瞬间,脸上甜笑没变,“虚岁十九。” “我记得,步老不是只有你这个女儿。” “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而步老要你继承琅嬛阁?”他记得步家唯一的儿子和他三弟同年,但性子……他只能说,如果步家儿子是他的弟弟,他会毫不考虑地跟他断绝兄弟关系,省得家产被这种败家子给败光光。 “继不继承是另一回事,我只想将它做得更好。” 好志向,跟当年的他如出一辙,尤其是那一股傻劲。 “但是……经我盘算过后,还是觉得这种还债方式对我太亏损。十两,我必须负担你的食衣住行、必须空间房让你住下,还得倾囊相授梅庄生意手腕,浪费我的时间不说,耽误到我梅庄正事又得如何算起?”不可否认,梅舒城心中已经同意留她下来,但他却不想让她知道她那么容易便达成心愿。 “梅大当家的能力应该不是浪得虚名,相信你必定能完美无误地将梅庄正事处理妥善外,还能拨冗教授我这个学生。”先来段简单的褒扬,壮壮梅舒城的男性自尊,接着她话锋一转,“我打算在这季牡丹花期结束之前学完精髓,若你觉得短短月余梅庄里多我一口吃饭便会倾家荡产,那么,我可以像客栈食客一样--付银两给你。” “步姑娘,别以为这样说我们大当家就会不跟你收钱,我跟你说,他一定会收,而且收得很贵、很黑、很没良心。”步孅孅身后传来悔福的好心告诫。 她当然知道。梅舒城的嗜钱如命早就是城里人人皆知的事,她敢只身上梅庄与虎谋皮,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付银两?你付得起吗?” “若付不起,就当我先赊欠着,兴许二十年后我会同梅大当家一样飞黄腾达、名利双收,到那时梅大当家若过府来讨债,我绝对会请下人奉茶招待,并恭敬地将本金加上十分利钱双手奉上,不会有半句刁难。”她眸儿弯弯,似笑似嗔。 她在贬损他!明着指责他失礼到连杯茶水也没递上,更控诉他这个欠债人比要债人的气焰还要嚣张;暗着表示十年风水轮流转,一年河东,一年河西,谁能担保他们现在的角色不会对调? 这利嘴丫头--就算撑不起琅嬛阁的兴衰,他都决定拐她来梅庄管事!梅庄什么都不缺,就缺这么一个口才及胆识都足够的人才! “步奸奸--” “孅,步孅孅。”她指正梅舒城错误的称呼。 他讶然地问:“你不是叫步奸奸?”那怎么说起话来奸味四溢,况且他认为这个名字更适合她百倍。 “很遗憾,让你失望了。”她略略收回笑意。 “糸字旁的纤?” 她摇头,“女字旁的孅。” “这个名字不适合你。”梅舒城直截了当。“孅”这个字只适用在柔若无骨、妍姿艳质的娴丽女子,绝对不该出现在一个目光精明、口齿伶俐,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的小奸商身上。 “这应该不在我们商讨的范围之内。”明显的,她不想与人多谈她的名字。 “你确定我们是在‘商讨’吗?我对你用的这个词汇多所怀疑。”他倒觉得自己被她给胁迫了。 “商讨只是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求偿’梅大当家同意了吗?” 第二章 他当然是同意了。 步孅孅得到梅舒城的首肯,先付了一大笔的“住宿费”之后,带着小小包袱成功地住进梅庄偏西北的一处小小厢房。 梅福那番告诫,她算是扎扎实实的领悟到了--梅舒城能有今天平步青云的地位,爱钱的性格绝对是最大的“帮凶”。 拨了几颗算盘珠子,轻点胭脂的菱唇缓缓噘起。“真黑,也没打个折扣给我……还多不退少要补哩,幸好他是靠花为生,如果他开客栈还是食堂什么的,绝对排得上黑店榜首。” 浅叹,葱白玉指将算盘珠子一颗颗拨回原位,心不在焉的冥想。 万一月余过去,她仍没学到东西,这笔花费就石沉大海了,那些可全是她自小到大攒下来的私房钱呀。 梅庄并不是城里最富裕的商家,却最得她的青睐,原因只在于梅家的行商手段获得她的认同。 第3章 梅家的兴旺曾是她家老爹津津乐道的奇迹,更曾是她每晚临睡前的床边故事。“梅舒城”这个名字也是除了爹亲及兄长之外,头一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男性人名,老爹总是竖起大拇指赞扬“生子当如梅舒城”,或许因为如此,对于梅家的丰功伟业,她了如指掌。 他八岁那年,爹娘双亡,留下三个稚弟让他养育。 他十二岁之前,家境贫困到只能拥着弟弟住在城里死巷一角搭起的简单木板屋里度过每一个寒冬,靠着幼年的他四处打零工为生。 他十三岁那年,由爹娘唯一留给他的遗物--牡丹种子起家。 他十五岁那年,在牡丹春宴上,以三株更胜魏紫的“都胜”,让众人惊艳。 他十七岁那年,奉皇上圣旨,进贡数十盆丝绒般的牡丹入宫为皇太后贺寿,那些牡丹被赐名为“洒金剪绒”,至此,闻名上梅庄求花者不计其数,梅庄牡丹的艳名不陉而走。 他十九岁那年,她随着爹爹参加商场友人的喜宴,那时爹爹指着不远处正谈笑风生、脸庞仍带青涩稚气却已能和一群奸商周旋的他,细数着这些年来,梅舒城开创梅庄的盛事。 他二十岁那年,城里年轻貌美的富家千金无不视他为乘龙快婿,纷纷登门说媒,却都教他以“长兄如父,弟未成家立业,不娶”的理由给婉拒,就连她……也在四年前,成为他拒绝的亲事之一。 他二十二岁那年,三位弟弟也随他接下梅家培植花卉的重责,四位梅家兄弟各司一季花期,他是春之牡丹、芍药,他的传奇也逐渐被其余的兄弟所掩盖,只有一季春光灿烂时广为人传,在夏至之后便归于平淡,因为那是属于梅二的季节……她对他,了解到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连对自己的亲生哥哥都不见得如此透彻。 今天,她将她认识了十九年的“梅舒城”与真实的他相融,她才发现--十九年来她所认识、所听闻的梅舒城被众人太过神话了,她以为他该完美、该高尚、该乐善好施、该彬彬有礼、该……太多太多个“该”,比不上眼见为凭后的醒悟,是的,醒悟而非幻灭。她该醒悟到梅舒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个幻想中的传奇英雄。 人,总是很难完美,而他的不完美,让他变得可爱。 步歼歼知道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被套上“可爱”二字是天大侮辱,况且是像他一样具备管事威严的梅大当家。但她真的觉得今天与他的头一回交手,让她发觉他的可爱之处。 指尖拨出的清脆珠算声被她的轻笑掩盖,步孅孅回忆起两刻前的短短交锋,芙蓉似的娇颜更形俏美。 她想,在梅庄的日子,应该不会太无趣才是。 “步姑娘。”门外传来有礼的唤声。 “来了。”她纤步缓栘,开了闩。 梅福站在门外,“大当家请你到花厅里一块用膳。” “要额外付钱吗?”她的绣囊里只剩几锭碎银,接下来难保她不会有其余花费,先问清楚总是好的。 “三餐伙食包含在住宿费里。” “他还算有点良心。”步孅孅轻吁,素手抚顺毫无赘饰的青丝,确定自己的模样没有半丝唐突,这才随着梅福往花厅前去。 沿途,但见朵朵天姿国色的争妍牡丹未因夜临而酣眠,绽着香蕊、展着柔办,引人流连再三。 “这些牡丹开得真美,我不曾见过比梅庄牡丹更美的品种。”行经一丛“状元红”,步孅孅不禁停下脚步,赞道。 她爹也总是夸扬着梅庄牡丹,但天价一般的钜款,并非寻常人所能支付。 “不是我梅福自夸,咱们梅庄的牡丹就连皇城里的皇后、贵妃,公主都爱不释手。现下是因为夜黑,要不,这园子里红红粉粉的花更艳哩。”见步孅孅伸手要触碰蕊瓣,梅福急道:“步姑娘,碰不得!庄里的牡丹你可碰不得呀!”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些花全是咱们的祖奶奶,碰掉了她一根寒毛,咱们可是要脱层皮来偿的。乖,远观就好、远观就好。”梅福的口吻像在同一个小娃儿说话。 “抱歉。”她看到自己的情不自禁让梅福冒了满头满脸的汗,不由得暗骂自己失礼,“我以后会小心的。” “谢谢你,步姑娘。”梅福为这小姑娘的体贴感到窝心,忍不住多同她说些话,“在梅庄,没有太严厉的家规,但你一定要记住,大当家痛恨有人跟钱过不去,梅庄是靠花起家,三代之前的梅老太爷是被一户梅姓大富买下的长工,当年他就专司梅大富园里的花花草草,‘梅’这个姓也是跟着主子姓的,就像我梅福一样……”梅福为自己的离题一笑,续道:“大当家是苦过来的,所以他对钱财看得很重,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他总说生死自是不用花费一分一文,真正需要银两的,却是生到死之间的人生数十载呀。” “他说的有道理。钱虽非万能,但没有它,却是万万不能。”步孅孅有感而发,她今日会上梅庄“讨债”,说穿了也是为了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累赘。 “而悔庄财富的来源就是这一株株的祖奶奶,你要是赏大当家一个掴掌还不打紧,万一那耳光是落在这些祖奶奶身上,我想……不,我拍胸脯担保,大当家会将你活埋。” 步孅孅噗哧一笑,换来梅福的嚷嚷:“你别净笑呀,我不是说笑。” “我相信你。”只是她想到梅舒城可能的反应,就觉得……可爱。“还有呢?”她想多听些关于梅舒城的事,由梅庄人嘴里听到的他,与庄外盛传的他大相迳庭。 梅福突然吟道:“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辨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语歇,他咧嘴一笑,“这是梅家家训,你虽是客人,但也是知道的好,免得犯了大当家的忌讳。” 步孅孅敛起笑意,梅福那番半戏谑半玩笑的吟诵,让她心头一紧。 只有体会过钱财之重的人,才有办法明了这段文字中的心酸。 有钱能使鬼推磨,生死贵贱,也全赖着钱财打转。 有钱,人人逢迎巴结,伏在脚边呼爹喊娘;没钱,人人避如蛇蝎,生怕沾到一丝晦气,奇+shu$网收集整理让贫困穷神给附了身。 他苦过,所以深谙钱财掌控着人情冷暖,是吗? 按捺不住,她再探询道:“梅大当家的待人处事如何?” “以四位当家来看,他不是最好的一个。”梅福坦言。 “我知道,外传梅三当家最好。”近些年来,梅三当家的名气几乎要远胜过梅舒城。 “或许就是因为其他几位当家都好,所以大当家才必须不好吧。否则一庄子的奴仆丫鬟要怎么管?”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才能让奴仆们又敬又惧。 “言之有理。” 穿越几圃牡丹花园,步孅孅被领至一处环以薄纱的亭台,以绸纱为四壁,蒙胧却又清晰,在清爽宜人的春季暖夜里,在此用餐的确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大当家,步姑娘到。” “梅大当家。”她在台阶前福身,纱内的梅舒城没有应声。 “步姑娘,请上座。”左右两名童仆替她拉开两边薄纱,她道了声谢,缓缓走进花厅之中,身后的薄纱才又轻轻拢合。 “好雅的花厅。”她拢裙而坐,接过梅舒城递上的暖身温酒。 “我二弟差人筑的,我嫌它太花钱,光耗费在那几匹绕在四周的绫纱钱就够整座梅庄半个月的开销。”梅舒城对花厅的优雅脱俗显得不屑,“花了这么大把的银子,当然得将银两的功效发挥到极致。” “极致?” “这花厅是用钱堆积出来的,不能白白让它空在庭园里养蚊子,所以早膳午膳晚膳都在这儿用。”梅舒城解释着邀她到花厅来,不为闲情、不求雅致,只是想发挥银两的效用。 被他这么一说明,花厅的美感霎时全染上一层铜臭,迎风拂动的轻纱在她眼底也变成一张张隆兴钱庄的银票。 “你算好运气,春暖花开时来到梅庄,要是腊月时节来的话……”他边笑边啜了口酒。 “腊月寒冬你也是在花厅用膳?!”天呀,这会冻死人吧!轻软的薄纱在冬季根本负担不起半分遮蔽凛冽风雪的成效,沁袭入骨的是足以将人冻成冰棍的寒风呀! “这样你还会认为它‘好雅’吗?”幽深黑眸里闪动着恶意。 她没办法想像俊秀如他在寒风中流着两管鼻涕、打着哆嗦用膳的画面。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让我认为它的雅致全是假象,那么,你成功了。”她似笑非笑,“我饿了,可以用膳了吗?”她望着桌上五菜一汤,全是些很普通的家常菜,不若一般富贵人家的奢华浪费。 “请。”梅舒城笑容可掬。 步孅孅也不再客气,端起饭碗开始进食。这些饭菜也算是她花钱买来的,不吃不可。 “你看起来像只饿死鬼。”他取笑道。 “我沿路走来已经拨算盘珠子算过了,我在梅庄的每一顿伙食都叫价好几两,我为什么要跟我的银子过不去?”她大啖一口青菜。 梅舒城也拿起餐具,扒饭入嘴,“看来,你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客气。”不顾唇上油腻,她扯出笑。 “琅嬛阁出了什么问题,非得要你一个姑娘家寄宿在梅庄学习男人才该费心思量的生意手腕?”梅舒城开门见山地问。 “没出什么问题,只是一年比一年差罢了,按这等情形恶化下去,不出三年,琅嬛阁势必会被其他古玩店所取代,虽然我们是老字号,但不可否认,我爹固执的经营态度及没能培训各地寻货的鉴赏师傅,拿什么跟别人比? 第4章 古玩种类没别人齐全,叫价又比别人高两成,即使古玩的质地好,在外行人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 “你可以将你的想法告诉步老爷。”他倒觉得她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要说服琅嬛阁大老板并非难事。 步歼歼浅叹,“他不听我的话。” “既是如此,就算你真能从我这边学习到任何经商手腕,你爹会听?” “至少……在我爹眼中,你代表着成功,代表着商行间首屈一指的奇才,若他知道我的手腕是你教出来的,他会听的。”她爹只差没在家里的神坛挂上梅舒城的画像,早晚三炷香,以保生意兴拢“我可不知道步老爷这么看重我,我倍感荣幸。”他随口回答,暗想:难道这就是她上梅庄索讨十两旧债的真正原因? 几名管事进到花厅,向他报告公事,暂时打断了他与她的交谈。 梅舒城接过毛笔,简单而俐落地在宣纸上挥舞着数行草书,吩咐管事分派下去处置,从明日牡丹日照的细节、采收或移植、数日后哪个达官贵人大设牡丹宴、宴客人数、时辰、地点,他无一不仔细聆听,并做下决议。 直到他觉得都安排妥善,才扬扬手掌要他们退下。 “你连用膳时间都不忘公事?” “赚钱不是看时辰,而是看机会。”他右手指上的笔茧染了处墨黑,他不以为意,仍是举箸用膳。 “梅庄赚钱的机会比其他商行多太多了。” “钱,永远不嫌多。”至少对他而言。 “你赚的银两多得令人咋舌,但……似乎你并没有很挥霍地享受银两所能带来的乐趣。我无意冒犯,只是从你的衣着及膳食来看,你几乎是勤俭持家的奸典范。”连比不上梅庄产业的步家,衣食方面都胜过梅庄数倍。 梅舒城迎上她存疑的星眸,“我只享受赚取的过程。” 步孅孅水灿的眼亮晃晃的,“那请你替我们琅嬛阁赚几笔大生意,反正你也享受嘛。”她很算计地提出皆大欢喜的建议。 “我赚取来的‘结果’只让自家人享受。”他打破她编织的美丽幻想。 步孅孅才想再开口,另一批梅家管事又涌进花厅,唧唧咕咕地向梅舒城禀报一长串的事项。 这回梅舒城不是三言两语打发他们,反倒仔仔细细翻阅那一叠的帐本兼认真听取管事们大大小小事务的报告,甚至专心到没注意他手中的箸取代了墨笔,在帐本上圈起不少肴汁重点。 步孅孅只手撑颐,另只手还是不断挟菜进嘴,只不过她的视线不落在盘中美食,而是一迳瞅着处理公务的梅舒城。 他的表情好认真。 当年远观的人,现在竟然离她这么近,耳边似乎还传来爹爹细数着关于他的一切一切,说着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时她还好小,只觉得“梅舒城”看起来好沧桑,当大哥还吮着手指打弹珠时,他却已经担起家计;当大哥吵着要爹爹为他买新纸鸢玩时,他却已是个拨着算盘珠子、拿捏盈余或亏损的小当家……他不过比大哥年长几岁罢了呀!是环境逼他成长,是贫困迫他势利,让他年纪轻轻便不得不拥有这种生活。 众人只看到了他的成就,又有谁看到他的废寝忘食,他有多少时间是如同现在一样,拿着竹箸在办公事? “再看,再看要收钱的。” 梅舒城的笑语唤回步孅孅的注意,她没有欲盖弥彰地急忙收回视线,只是淡淡与他平视。一旁的管事在她出神时已然退下,她却毫无所觉。 “别将自己说得像个可以出卖的商品。”多看他几眼就要收钱,真是够了。 “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 她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自尊。” “当我头一次在质库里对老板鞠躬哈腰,只为能让典当的东西多拿一文钱时,这两个字就被我贱卖掉了。”梅舒城扯动唇角,嘲讽苦她的天真及稚嫩。 “一文钱就买下你的自尊……” “一文钱可以逼死一条好汉,何况只是自尊这玩意儿?”遑论当年那一文钱所背负的是梅家四条人命,相较之下,自尊算什么。“自尊不过是靠着银两堆积出来的产物,有钱才配拥有自尊,否则这两字只会加速你的灭亡。” “你有很深的体验。”她喟叹,不是询问,而是确定。 “我体验过‘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处后者为臣仆’的道理。” “我没经历过你的遭遇,对你的观念我不予置评--”“你若想学我的经商手腕,头一件事就是先将我的观念奉为圭臬。” “遵命。”她虚应。 “你的眼神不如你的话来得诚恳。” 步孅孅别开眼,不让他看穿她的真实心绪。 透过薄纱,她分心地扫视牡丹园,在夜凉如水的阗幕间,看到花丛间恍似明月的耀光……“那里有东西在发亮。”她指着不远处。 “是夜光白。” “夜光白?” “牡丹的一种,重瓣白花,蕊瓣初绽为青白色泽,盛放后转为莹白,花瓣犹如丝绸亮丽,在夜里映衬着月色,又称‘月宫花’,是白花牡丹之冠。”梅舒城瞧也没瞧她指的方向,却明确而简单地朗诵出那儿所植种的牡丹种名。 “好美。”她叹。 “一株夜光白的价钱是五千六百两,熟客给予优惠,五千二百两。若没有足够的买花钱,上梅庄来纯赏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欢迎携家带眷。”梅舒城自顾自地说道,让牡丹的美感又染上锱铢必较的市侩色彩。 “你--”钱鬼! 步孅孅抿着樱唇,搁箸起身,不待左右童仆为她掀开纱帐便自行揭起帘幕走出花厅,微微回首,投给他怨怼的一眼,却看到他笑得好乐,也尾随她而来。 “做什么跟着我?!” “我看你挺有赏花的兴致,尽尽地主之谊,替你解说梅家每株牡丹的特色。”他说得好善良,但唇畔浮现的笑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劳您费心,梅大当家。我倒认为你只是想破坏每一样我认为美丽、认为优雅的东西。”她称赞花厅的雅,他出言贬损它的美感;她夸牡丹娇美,他偏偏用银两来评估牡丹的清艳。“我对梅庄每株牡丹的天价毫不感兴趣。” “我会报出价码是因为太习惯了。”他虽是爱花人,却也是商人,哪能要求他像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富贵人士享受赏花乐趣。“如同你这位琅嬛阁的小老板,来,瞧瞧,我这古玉算盘值多少?”他扬起镇日挂在腰间、鲜少离身的算盘。 步孅孅一望,伸手接过玉算盘。“白羊脂和阗玉,每颗玉珠子温色均匀、润亮如脂,雕功精细。温、润、坚、密,四者皆俱,文盘亦足,所以算盘玉珠子变得更润透,照此看来,这玉算盘至少值得了梅庄一株半的‘夜光白’。”她将算盘还给他。 听完她的见解及对玉算盘的好评,梅舒城非但没有开心,反倒是低狺道:“该死,小二又诓我!” “诓你?买到这等极品,你该高兴才是。” “我二弟说这玉算盘不过百来两,所以我才同意接下他这份寿礼,没料到它的价钱竟是这般!我跟小二说过,算盘能用就成,何必非要镶金嵌玉?”梅舒城将玉算盘系回腰间,才又将话题导回最初,“看,你不也一样,瞧见稀世古玩便条条分析它的优劣,最后再替它估了价,道地的商人。”只不过他是花商,她是古玩商,都一样奸呀! 原来他嘴里的“小二”是指梅家二公子。步孅孅对梅二公子颇有印象,因为他是琅嬛阁的老主顾,有时店里整个月只做成他一桩生意,所幸梅二公子和他大哥梅舒城完全不同,出手阔绰,说他是琅嬛阁的衣食父母也不夸张。 “至少我不像你,随时随地将眼前的东西用银两来衡量它的价值。你也用不着这么痛心疾首,这季多销两株牡丹不就赚回来了?”步孅孅觉得他现在的表情虽称不上痛不欲生,但也相去不远了。“我看你倒很中意那个玉算盘,否则那一颗颗的玉珠子不会被盘得如此晶莹。”玩玉谓之“盘”,是指经常性地抚触玉,使其越发有亮泽。 “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我家小二就是这习性改不掉,出梅庄一趟像散财童子般,老爱胡乱买些玩意儿。”梅舒城重重摇头一叹。 “至少梅二当家胡乱花的钱也全是花在你身上,花厅也是他吩咐人替你筑的、算盘也是刻意配合你的需要而买,说不定……”说不定梅二当家就是看不惯梅舒城完全不懂得爱惜自己一些,才用这方法替侮舒城添些用具什么的。 “说不定什么?” 她可不说了,省得坏了梅二少的心思。 “没什么。赏花。”她继续挪着莲步,停驻在摊掌大小的花前。 梅舒城的声音又自她身后传来:“昆山夜光,重瓣白花,白中带紫晕,月光照耀下会显现白玉般的无瑕光泽。取为‘昆山夜光’是因为昆山出产一种夜光美玉,在月色下迸射艳光,此花如同此玉,故而得名。” “好美……” “一株昆山夜光的价钱是五千三百两,熟客给予优惠,四千八百两。若没有足够的买花钱,上梅庄来纯赏花也成,大人一名收--”“梅舒城,你闭嘴!” 第三章 步孅孅镇日跟着梅舒城走遍梅庄,见识他工作的实况。 一路上就见她捧着册子,执着墨笔,不时振笔疾书,写下她所见所闻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风”。 不少梅庄的人对梅舒城身后亦步亦趋的清丽姑娘感到好奇,却没人敢向梅大当家发问,瞧大当家对她没有半分体贴呵护,一如以往地处理繁忙的庄务,那么这两人的关系就跟郎情妾意构不着边啰? 第5章 可是……那名俏姑娘将册子搁在大当家背上涂涂写写,将他当成活动桌子使用,也不见大当家发怒,三不五时她还会要求大当家将交代管事的话重复一回,因为她来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胆子,要说这对男女没关系又太牵强。 好好奇噢!每个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孅孅身后指指点点,猜测着两人的关系组合。 是感情暧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还是自小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孤女被梅大当家善心一发给领回悔庄,做为“储备庄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与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当家掳她回庄就是为了凌虐她、恶整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喂她吃梅庄特制的菊花糕及酿梅蜜饯……“快,快翻翻章回戏曲中还有什么桥段?”一群奴仆蹲在牡丹花丛后嘀嘀咕咕,翻找着好几本唱戏曲目,书里的爱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孅孅身上演练一遍,再从中寻找最合适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条蟒蛇被书生救了,化身为人,只为报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大当家看到蛇时哪会救呀?他只会把蛇抓回来加菜省菜钱!”反驳。 翻翻翻,纸张唰唰地直翻动。 “那天霪雨霏霏,大当家和小姑娘两边都忘了带伞,只得躲进亭里蔽身,相遇的两人含情脉脉、一见钟情--”“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银子也不像银票,大当家怎可能一见钟情?!别傻了,再查!”大伙有志一同地唾弃“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因为梅大当家只会对钱财类的东西产生这种失控的情绪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为大当家经过她墓碑前说了一句:‘真可怜,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结果她的魂魄跟着大当家回梅庄--哎哟!” “你翻的是什么书呀?!别看那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啦!你没瞧见那姑娘脚下有影子吗?大白天的,还幽魂咧!”这回不只反驳,还赏发言人一记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当家身旁了!” 奴仆的交谈大到能轻易滑入两位当事者的耳里。 “他们若翻到战史,我很可能变成战败将军的遗孀,被你这乱世奸雄给强抢回府里当媳妇儿。”步孅孅啜着梅庄三当家去年采收的菊团所冲之香茗,轻声道。难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闲,一连解决三件公事,她也跟着放松了始终绷得紧张的情绪,纤手翻览着一整个早上所做的纪录。 “别担心,梅福会在两天之内替你洗清谣言。” “真的吗?”她很想直接提议梅舒城召集众家仆,一起将话讲开。 “行商第二要件,选择适用管事,并且给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从不怀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孅孅一顿,“等等,我要将这句话抄下来。”墨笔在纸上挥舞,完毕。“好了。” “抄了一个早上的书,记在心里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将你说的话倒背如流。”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高超本领,但好歹多读几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孅孅捻起一颗酿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适中的酿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样让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缓缓别开头,不去正视她可爱之处。“别以为只有这数十页,到晚上为止还够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烦梅大当家少说些话,我也能少抄几页。” 梅舒城不答允,净瞅着她笑。 “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当家酿的?”按排序,梅四当家正巧是司腊月花期的。 “没错。” 她吐出果核,又尝了一颗,“梅家的酿蜜梅远近驰名,今天可真是大饱口福了。”嗯,趁着这个好机会多塞几颗入嘴,捞些钱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残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来……简直可爱到不行!可爱到教人想从小四酿梅的仓库搬三大桶蜜梅来喂养她,看她似娇艳似满足的模样--梅舒城闪过这念头的同一瞬间又立刻暗斥自己,梅庄的酿梅二十颗装盅在外头要价二十文钱,比起别人三颗一文钱还要高档许多,让步孅孅免费尝鲜哪里划得来?!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爱、很快乐,也值不了二十文钱呀! 不值,绝对不值! 舌尖再顶出果核,轻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孅孅不客气地继续开动,蠕动的饱满唇办有些红艳。 不值,真的不值。 贝齿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轻轻拢蹙,无关任何不悦情绪,只因檀口里尝到的小玩意而起。 不值,应该是……不值…… 梅舒城还来不及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却已先一步唤来丫鬟:“再舀一盘酿梅子来。” “这不是要卖的吗?吃这么多好意思吗?”说话的同时,步孅孅解决盘中最后一颗小蜜梅。 “你的表情看不出来任何不好意思。”他调侃道。 “全怪梅四当家的酿梅太好吃了。”她将贪吃之罪归咎于梅家老四,摊掌算算,上头有十颗果核,代表着她赚回十文钱了。步孅孅甜腻轻笑,她还可以再接再厉。 “你离开梅庄时可以打包几瓮回去,凭咱们的交情,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谢主隆恩。”她没好气地投给他一个白眼,假意朝他行了个君臣之礼。 梅舒城也很不要脸,“爱卿平身。”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要假大伙一块来。 甫闯入两人闲聊的梅福被这段对话给混淆,“呃……皇上,不,是大当家,我、我们可以向您报告关于赵王爷牡丹宴的事了吗?” 哎哎哎,一时之间给愣了,害他跟着步小姑娘一块叫大当家“皇上”,万一被皇城的人马听到,这可是砍几颗头都不够的欺君之罪呀! “当然。”梅舒城收起玩兴,闲逸的轻松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又恢复成势利的梅大当家了。 “这是赵王爷这回邀请的王公贵族,共三十二位。”梅福递上成串名册。 “三十二位……加上妻妻妾妾和儿子孙子,约略算五十名,就开东阁让他们赏牡丹,‘甘草黄’全数移走,换上‘姚黄’,魏紫、洒金剪绒、二乔都少不得。” “明白。”梅福俐落应道。 “还有,上回新培的‘墨葵’也趁这机会让他们瞧瞧,方便他们打道回府后向其他贵人宣传,经他们一提,‘墨葵’会成为富贵人家争相收藏的高价货。” “是。” “靠你的客人替你宣传?”步孅孅挑起眉。 “这可是咱们大当家最擅长的手段,既省钱,成效又高,不出十日,‘墨葵’的叫价就能与魏紫并驾齐驱。”梅福代答。 高招!步孅孅赶忙记下。 “等等,你们梅庄替什么赵王爷的办场牡丹宴,先收一笔观花费,若是有人看上哪株牡丹再另行交易,然后曲终人散,他们又在外替梅庄渲染牡丹艳色,下一批客人便自行上门让你们痛宰……”“丫头,挺聪明的嘛,瞧出端倪了?”梅舒城朗笑。 “这不是一头羊剥好几层皮吗?” “还没剥完哩,梅福。”梅舒城两指一弹,换人发言。 “一些品质较差,或是花瓣有缺损的牡丹,还可以用来制玉露春酿,这可是咱们梅庄另一项抢手货,别处喝不到的酒呢,一坛三百七十钱。待所有牡丹花所能发挥的效用都用罄,还有最后一项。” “最后一项?” “牡丹的根皮可以入药,有清伏火,凉血热的药效,我们梅庄也与不少草药铺合作,供给这味‘丹皮’。”梅福的老眼发出熠烟光辉,越说越来劲。 从头到尾,一株牡丹的效益高得惊人,难怪梅庄如此兴旺,光一季花期就赚饱了他们! “好黑……你们真的好黑……”步孅孅觉得整庄的人都已被梅舒城洗脑洗得彻底。 “商不黑,难为富。”梅舒城下了结论。 “我同情那些踏进梅庄的肥嫩小羔羊。”除了摇头,她还是只能摇头。 “别忘了,你也是羔羊之一。”而且也是自己送上门来。 “我不会让你剥到我任何一层羊皮!”她紧揪着衣领,仿彿那是她珍贵的羊皮,不让梅舒城这奸商染指分毫。 “我若没这本领,梅大当家的名号由何而来。” “我们走着瞧!” “相信我,很快很快你那干扁绣囊的最后一文钱都会落进我梅庄的帐目里,为我们的尾数再添一笔进帐。”他露出“虽然连塞牙缝都不够,但勉勉强强收下好了”的委屈笑靥。 “我保证,在我踏出梅庄时,我的绣囊里一定还会有盈余!” “很好,有志气,先拿个十文出来。”他朝她勾勾手指。原本没打算贪她这笔小钱,但他就是有兴致和她斗嘴比高下。 她不傻,“你跟我算那几颗酿梅的钱?!” 他点头轻哼:“难不成还跟你客气?” “我付过伙食费了。” “那只指三餐,可不包括梅庄的名产。至于那杯菊茗,算我损失请你喝好了。”还真是委屈到极点了。 “黑心钱鬼。”她咬着贝齿,嗔道。 “这叫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即使是区区一文,也不容小觑。” 步孅孅从绣囊里数出十文,拍在桌上。“哼,就当我花十文买个教训,下回我不会再犯下这种失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她的钱囊又干扁数分,呜,好心疼。 第6章 “梅福,等会儿送到帐房去报帐。”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热呼呼的铜钱,转向步孅孅,笑得像只黄鼠狼。“贪财、贪财。” “别客气,你本来就很贪财!”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会向梅大当家好好讨教这门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于蓝。” “你还欠磨练咧。” “等着瞧!” 梅福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想插话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发出单音。 步孅孅变脸也变得快,前一瞬间还为自己误踩贼人陷阱,痛失宝贵十文钱而张牙舞爪,下一瞬间又恢复大家闺秀的浅笑,“不过我要学到你贪财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载能学透的。”像他,少说也要十来年的磨练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这种贪财不光是学就能学得来。你,最好是没机会学会。”梅舒城说笑,但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明显地敛起与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么意--” “等等!”梅福酝酿许久,终于大气一喝:“我先报告完正事,你们要斗嘴培养感情再去斗,好不?”他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发落呀。 “谁要跟他培养感?!引”步孅孅毕竟是脸皮薄的姑娘家,听到这样无心的调侃难免觉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个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场有她的父母长辈,说不定她还得意思意思说句“人家不来了”的娇腻轻嗔哩。 只见她捧起那本记录梅氏名言的册子,像只被山林猛兽追赶的受惊小兔子,一溜烟地窜回厢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视线,就连梅福呈报的正经事漏听了一长串也不以为意。 步孅孅这小丫头还不懂什么叫绝境,不懂“绝境”才是学透他这身本领最快的途径……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渊,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没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着、蹭着,磨破了十指、刺开了脚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曾经,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陷在鸿沟里不得翻身,他无助过也绝望过,更曾在现实生活逼迫下,无计可施地将三名稚弟卖人为螟蛉。 那感觉,像在他心头划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户无子息的人家会给弟弟们更好的照顾……原来人在绝境时,连最亲近的人也可以卖。 送走了最后一个因头一次尝到甜饴而满睑喜色的小四,他一个人抱着卖弟得来的银两,瞠着双眼,望向滴淌着冷雨的薄板屋顶,那一夜,他没睡,因为少了三个小家伙的咕哝童鼾,他没办法睡……他以为能让小弟们过好一些的生活,更以为少了累赘的他才能更无阻碍地爬出绝境深渊,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虚和茫然所吞噬,霎时像失去所有奋发的动力,他不知道自己要为了谁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为了谁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结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户人家,千求万磕地将三名弟弟给赎了回来。 身高不及他腰间的小四抱着他的腿,发颤的小手紧紧拙在他粗糙的长裤补丁上,哭了整夜的红眼仍泛着可怜兮兮的泪光,嘴里嚷着他再也不贪吃、再也不敢不听话,只求他不要将他抛下、别不要他……年岁较长的小二和小三不发一语,用一种深受伤害的眼神瞅着他,无声却也相同在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他能还给他们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抱歉。 返家的头一晚,四个人蜷缩在小床上,只靠一条薄被御寒,他们四人的手却怎么也没再松开彼此。 他知道经过昨夜孤单的自己一人便是绝境最谷底,他会爬出来,为了三个弟弟,他一定会,无论再辛苦,他都会做到。 他尝尽了那种苦撑过来的痛,不希望那种痛苦让柔嫩如步孅孅这般的小姑娘领受……别让她变成他这种人。 “大当家?”连唤了好几声的梅福伸手轻摇了摇梅舒城,也摇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忆。 梅舒城相常缓慢的轻轻吁叹:“我有在听你说。” 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嗅,那大当家说,我们要怎么处理?”梅福问。 “处理?” “您不是有在听我说吗?”梅福壮起胆子取笑他。 “刚刚耳鸣,没听清楚,说。”梅舒城并不是一个能容得了属下开玩笑的主子,他不像其他梅家少爷那般和蔼可亲,与梅家上下毫无隔阂。 悔福才壮起不到片刻的胆子又缩得比只蚂蚁还小,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 呜……真不公平,那俏姑娘和大当家东顶一句、西顶一句,还能得到大当家的笑颜回应,他老梅福十多年来才开了那么一个玩笑,就惨遭主子的白眼伺候,什么叫见色忘“奴”,他总算体会到了,呜……他是人老色衰了,比不上小姑娘的肌清骨秀、发缯眸长,但也不用差别待遇成这样呀,呜……“你在那边老泪纵横个什么劲?!”眼泪鼻涕全沾在老脸上,恶心死了! “我……我只是感叹……”掏出白巾,梅福拭着泪,还用力擤鼻,发出刺耳的声音。 “感叹什么?”梅舒城眉心一缩,两道眉峰化为扬剑状。 “大当家长大成人了……” 两道成形的剑眉蹙到几乎要顶天立地。拜托,他早就长大成人十多个寒暑了好不! 岂料,梅福续道:“情豆初开了……” 第四章 开开开,开他的大头鬼啦! 他不过觉得和步孅孅斗嘴很爽快,和她互较嘴贱远比和商场奸贾周旋更够劲,胜她一回的快感就像赚进千金万两时所获得的成就一样--不可否认,他爱煞了这种感觉,小输她一局时也更会激起他的斗志,这与他过去每回遇上挫败时更加振奋的不服输心情一模一样。 这称得上情豆初开吗? 他早就立过誓,在三名弟弟未成家之前,他绝对不会卸下长兄之责,更不会分心在其他事上,包括会令人丧志的男女情爱。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赚钱!赚钱!赚钱!最好是赚足三个弟弟到老到死都花用不尽的银两,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责任已荆什么情豆情苗,在还没萌芽之前早就被他一脚踩死,哪容它成长茁壮?!连探出颗绿脑袋都不许! 听见没,梅舒城,一脚踩死那劳什子情豆! 黑革靿靴的鞋尖在草圃上左右使劲,来来回回蹂躏践踏着无辜幼苗,嘴里还不忘念上好几回“梅氏家训”,来清醒清醒那胡思乱想的脑袋瓜……步孅孅看着那个和她斗嘴斗到一半就突然起身走人的梅舒城,只见他朝着植种牡丹幼苗的瓦盆大脚一伸,狠狠落在嫩绿的苗芽上,辣手摧草。 这一踩,丧失的是未来可观的五、六千两进帐,她不信他舍得。 “犯得着这样吗?那株可是梅家小祖宗呀。” 娇嗓勾回他的神智,但那株小嫩苗已经无力回天。 “这株苗被害虫咬烂了,我是在抢救其他苗种。”梅舒城狡辩。 “噢--原来梅家除害虫是这种除法呀,受教,看起来很有趣哩,下回也留一株借我踩踩先。”每株幼苗都种在不同的瓦盆里,就算一株惨遭虫害也不会牵连到其他株好不好?欺她没种过花呀! 梅舒城的表情看来相当懊恼,一半因为脚下的牡丹幼苗之死,一半却是心窝因她一句话而再度冒出情豆的萌芽声。 野火烧不经… 春风,吹又生。 步孅孅双手支颐,趣然地瞧着梅舒城抹抹脸,顶着老大不爽的神情回到她(奇*书*网.整*理*提*供)右侧坐定。 “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思噢,这是奸商大忌。”她慵懒地翻动桌上那本密密麻麻记满重点的册子,拿他两天前才教导过的梅氏名言反训他。 “你先闭上尊口。” “吵不过人就叫人闭嘴是懦夫行为。”她很不齿噢。 梅舒城赏她一个厉眼,“我只是想看看说话与不说话的你有什么不一样。”会不会他仅是迷上她特有的软嗓,所以由她口中说起话来才会让他心头被小鹿给撞得坑坑巴巴,极度失常。 步孅孅柳眉一竖,立刻反击,“想讽刺我话多就直说,用不着暗喻,明人不说暗话,反正我做不来大家闺秀的温婉静言,这我早就认命了,你也说过,想成为首屈一指的奸商枭雄,口才是绝不能少的,若我安安静静地插花刺绣,怎么跟人谈生意赚大钱,这也是你教我的呀。” “我不是你谈生意的对象,伶牙俐齿可以省剩”“我倒觉得只要赢过你,将来我在商场上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步孅孅完全将他视为假想敌。 “喂,步奸奸--” “孅!你要怎样才会念对我的名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等你的行为构得上‘孅孅’的美德,我就会牢记了。”梅舒城恶意一笑,直指她的“人不如其名”。 她甩过头,不说话。 “这样就生气了?”察觉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会很容易生气,他忍不住继续逗她:“奸商大忌--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思噢。” “……”这是她的回答,微噘的唇没有半丝变化。 “喜怒哀乐是商场上最不需要的情绪,太喜太乐就像在敌手面前翻了底,太怒太哀又明摆着告诉人你的稚嫩,瞧你现在生气的模样,就像是个吵输人的娃儿在闹脾气哩。” “……”她的回答没变,只是噘嘴改为抿唇。 “奸商的脸上只能挂着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喜欢也笑、愤怒也笑、难过也笑。” 第7章 梅舒城又道。 “别抿嘴,说些话嘛--”慢着慢着慢着,他在做什么呀?! 他在诱哄她开口? 是他自己说要比较比较她不说话时所带给他的感受可有异常,怎么她才一会儿不说话,他又急忙想哄她再开金口? 这不摆明了他认为侃侃而谈的她远比娴静的她来得可爱?! 不行不行,心里那株窜芽的豆苗用着惊人的速度生长,终于在步孅孅投来娇嗔的睨视时,“啵”的一声,开出盛艳的花朵。 捻除它!谁来捻除它?!梅舒城还在做着垂死挣扎。 “哇,花开得又大又美耶!”童稚的惊喜呼声传来,换得梅舒城点头附和。 “是呀……越开越大朵了……”啊啊,这下可怎么收拾? 步孅孅由阁楼远眺着东阁花圃,但见成群穿着华裳的人潮涌入,老老少少身上的贵重饰品在耀阳下金光闪闪,每一只都是奸商眼中的肥羊。 方才的童声也是出自于小肥羊吧。 “看来趟王爷一行人已经到了。”终于,步孅孅按捺不住地开口,“你这大当家不用去招呼贵客吗?” 今天春暖花开,赵王爷在梅庄东阁设宴数十桌,招呼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场同僚及家眷,梅庄包办了所有宴客事宜,前一天便在东阁架起绸纱棚子,为宾客也为娇艳牡丹遮蔽过度日照。戌时过后,梅舒城还安排了夜赏白牡丹的行程,在白天可观的酬金之外,再捞一票。 步孅孅私下打过算盘,光今日的收入就足足三万两,扣除宴客所花费的场地布置费、膳食费等等,净利至少二万四,其中还不包括达官贵人看中极品牡丹时所付出的钜额花价。 真黑。 “先等等,花再开下去就要结果了……”梅舒城还在咕哝着。 “什么开花结果?”这男人,今天怎么这般失常? “大当家、大当家!赵王爷有请。”一名奴仆奔上阁楼,喘吁吁地禀报。 “听到了,立刻下去。”步孅孅挥挥手,遣退梅庄下人。 “可是……” “我马上带他下去,可以走了。”柔荑又挥了好些回,奴仆只能唯唯应诺,阁楼上又只留下两人。 步孅孅起身拂平浅黄罗裙,移动到梅舒城面前,花颜一凑,与他眉眼相对。 “结果了没?”傻愣愣的,一点也不像众人口中的梅舒城。 梅舒城被眼前蓦然放大的俏丽五官给逼退半分,瞠得圆圆大大的眼只容得下她此时半偏着脑袋,灿眸专注觑他的模样。 结果是没结成,只是他听到更多颗豆苗发芽、窜生、开花的声音,一气呵成呀……“又开了……”他抚额痛吟。 “你这个奸商不是巴望苦满园的花开最好?现在又在恼什么?”她以为他的“开花结果”是指梅庄的牡丹。 “此花非彼花。”梅舒城大掌在俊颜上揉搓数回,待双手放下后,他又恢复成平日为商的嘴脸,哪里还有什么傻愣或失常。 高招! 步孅孅也偷偷学他揉揉自己的粉颊,除了抹下大半的水粉之外,可没他这般变脸的神速,她不由得在心里大叹三声“佩服”。 “走吧。”梅舒城衣摆一曳,刷开纸扇,率先下了阁楼。 再不分心做些正事,恐怕他心窝里开出来的花要胜过梅庄任何一处园圃。 下了阁楼、入了纱棚,梅舒城和迎面而来的赵王爷揖身寒暄,两人算得上旧识,毕竟赵王爷每年在梅府砸下的银票可非小数目,加上春季赏牡丹,芍药,夏季观芙渠,秋季觅菊姿,冬季闻梅香,赵王府的四季飨宴全让梅庄四位当家给包“抢”了,如此大肥羊,怎能怠慢? 一个愿抢、一个愿挨,发展出的交情也够匪夷所思。 “赵王爷。”梅舒城躬身行礼。 赵王爷忙搀起他,状似热络,“每年一见到梅大公子,我就知道城里牡丹又开得极艳了。” “此话怎说?”虽然年年听到相同的赞扬,但梅舒城从不坏了赵王爷的兴致。 “我怀疑牡丹全是让你给唤醒的。” “王爷说笑了,只有司花之神才有这能耐吧?” “偏偏你们梅庄就出了四个花神。”赵王爷爽朗一笑,“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仍照往例没替你打理繁忙事务?” “芙渠没开、菊花未萌、寒梅尚青,他们三人还不到清醒的时节。” “四兄弟同心齐力不是更好,何必分时节掌事?” “我可不想我的牡丹被他们给糟蹋了。”同理,其他兄弟也是这样想。 两人又是一阵笑。 “来来来,舒城,我替你引见这次的新科状元郎,也将是我的大贤婿。”赵王爷右手拉着梅舒城,左手招来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温文男子,“远儿,这位就是城中花商翘楚,梅舒城,梅大公子!舒城,这位是薛远。” “梅公子,这个春季您的名字成了薛远最常听到的,如雷贯耳,幸会。”薛远微揖,打了个不失礼的招呼。 “薛状元客气,我们这种成日在铜臭间打滚的人,哪如您所言一般?您过奖了。”谦虚归谦虚,梅舒城的语气仍带有当家的气势,他轻轻颔首,回敬薛远的行礼,在视线不经意垂低时,看到自个儿腰后悄悄探出一只柔荑,往薛远方向递出一张纸笺。 “薛状元,幸会幸会,以后请多多关照。” 那张纸笺的左侧晕染着一朵墨绘牡丹,色泽神似于西阁所植种的“青龙卧墨池”品种,那重办墨紫花色掌握得恰巧,紧接在牡丹花之后是一成串工工整整的字迹--琅嬛阁。这三个字最醒目,再来一排标注着琅嬛阁所经营贩售的项目,还不忘将琅嬛阁位处城西三街给记上,最后落款着她的大名:步孅孅。 梅舒城才怔了片刻,她已经又发了好几张同款的纸笺给赵王爷及其身旁众多亲朋好友。 “请大家多多指教,我们琅嬛阁里的古玩绝对是品质保证,物美价合理,欢迎大驾光临,多关照。” “你给我等等!”梅舒城压低嗓音,脸上维持着淡笑,将她扯近自己,“你在做什么?!” “把握大好时机,将琅嬛阁推荐出去,这也是你教过的。”她挣开他的钳制,抚平被他弄皱的衣袖,“别阻碍我,还有好几个人没发到--”“在我的地头上做生意,没这么便宜的事。” 两人咬着耳朵。 “有钱大家挣。男人太吝啬会被讨厌的噢。”她好心告诫。 “先付个二五八万来巴结我这条地头蛇,否则别想在这里立足。” “你土匪呀?!去抢好了!”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在此过,留下买路财!”他也不跟她客气。 “你……”对,这里是梅舒城的地盘,花花草草都是出自他之手,所以他土匪得理直气壮!好女不跟恶男斗。“了不起以后梅大当家上琅嬛阁挑选古玩时,我给您打个折,算是礼尚往来。”她的口吻像在安抚无知小孩。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吗?” “老奸商,那你想怎么样?”给他打折已经是最大极限,再贪求就没有了! “我当然是想--” “琅嬛阁……这古玩店名好似曾听过。” 听见这声音,步孅孅不等梅舒城说完话,一溜烟从他腋下钻出,朝说话者的方向小跑步而去。“是是是,我们琅嬛阁在城里是三十一年的老店,童叟无欺,而且店里货源充足,包君满意。” “小奸商!”梅舒城嘟囔着,殊不知他是最没有权利指控她的人。 蓦地,梅舒城又听到情董萌芽的声音。 低头瞧着自己的胸膛。不,这回不是他,那声音从何而来?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源头。 薛远正专注地盯着步孅孅的脸蛋,聆听她轻软的嗓音吹嘘着琅嬛阁的好,他的模样宛若是朵向阳的花,被步孅孅光彩夺目的脸蛋所吸引。 梅舒城眯起眸,感觉心窝里的情花长出了刺,扎得他有些疼,还来不及上前打断步歼歼和薛远的交谈,他自己也被人群淹没--“梅公子,您来替我们介绍这园里的牡丹可好?”一群官家千金围绕在他身边,每张粉颜上都有着崇拜的红晕,绢色团扇半遮半掩的菱红唇办微微弯起。 察觉步孅孅投来的目光,好一会儿,两人只是隔着许多闲杂人等互望彼此,直到她被薛远关心的低唤给拉回了心思,直到他被众脂粉给扯开了注意,两人的视线才错开。 “这是‘姚黄’,重瓣黄花,花面径长盈尺,也称一尺黄……关于姚黄还有个故事……你们若是喜欢,何不带几株回府?”他在东边说着。 “有有,琅嬛阁里就属古玉指环最多,冰种白玉、血玉、绿玉,样样齐全……薛状元若是有兴趣,我可以给您最合理的价钱。”她在西边说着。 “梅公子,我想折朵魏紫做髻饰,可以吗?” 梅舒城先是投给梅福一眼,待梅福极有默契地在帐上记下一笔,他才将视线转回粉嫩姑娘脸上。“当然可以,你喜欢哪一朵?” “那朵大的。”纤纤玉指落在绿丛中最高最傲的那朵,“梅公子,您替我摘下来好吗?” “当然好。”梅舒城永远是顾客至上,笑容可掬地折下牡丹,“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他将红艳艳的花儿递到粉嫩嫩的俏颜面前,还附带诗句,哄哄小姑娘的心。 “替我簪上,好吗?”粉嫩小姑娘得寸进尺。 “梅某不敢,这太过踰矩。”喂喂,这要求太超过啰!要他梅舒城出卖色相,这笔天价她付得起吗? 第8章 ! “我只是想……梅公子既是种花人,自是清楚如何将牡丹之美完全展现,并无唐突之意。”粉嫩姑娘半掩着容颜,羞怯怯的。 “这……” “舒城,莲儿和你都是自己人,没什么禁忌。”赵王爷在一旁敲边鼓,巴不得梅舒城和他的女儿赵莲牵扯不清。 梅舒城当然知道赵王爷的用意,这花,哪还簪得? 更何况他哪里和他们是“自己人”?他可不记得梅家有达官贵人的“自己人”,就算有,也早在二十年前和他们撇清关系。 不远处的步孅孅用眼角余光瞅着状似郎才女貌的两人,不自觉加快了鼻息的喷吐--很像要喷火的那一种。 “看来王爷有意思将三小姐嫁给梅公子,他们很相配。”薛远说道。 “是呀,呸。”乍听之下很像附和薛远的“配”字,偏偏就是荒腔走板。 “听说先前赵王府三名千金都曾陆续请媒人向梅公子说亲,但皆遭婉拒,赵王爷似乎对梅公子很满意,原本等四小姐及笄也准备再来说一回媒,现在看来……三小姐希望很大。” 步孅孅细眸紧眯,咬着贝齿,端看梅舒城要如何处置那朵牡丹! “能与王爷府攀上关系,应该是很多人的心愿。”薛远贴着她,轻轻呼拂的气息踰矩地近在她耳壳一寸外。 “包括您吗,薛状元?”步孅孅扬高语调。 “我不否认。” “那么恭喜您的心愿达成指日可待。但我并不认为梅公子与您有同样的心愿,否则早在王府大小姐试探之时他便能攀附权贵,犯不着错过一次又一次的好机会。”她看着梅舒城还在和赵王爷虚与委蛇,迟迟不将花插在三小姐头上,看来他亦很清楚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涵义。 “欲擒故纵才是高招。” “薛状元不是城里人吧?”她突然问。 “我进城不过月余。” “所以你不知道梅舒城对城里几百名闺女使出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笑话,当真以为只有王府在觊觎梅舒城这个乘龙快婿吗?! “那或许该说,他自视甚高。”这句话,薛远说得更为贴近。 闻言,步孅孅皱起眉,原先的静淑全数自俏颜上褪去。“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拒婚的理由吗?” 三个问句换来薛远三次摇头。 “那你凭什么说他自视甚高?!他不娶是因为他要赚钱养家养弟弟,没那么多心思去打量自己的婚事!他可不像那些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一样,全赖父母兄弟甚至是糟糠之妻去赚钱供他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理会,也不像富家子弟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我们这种追逐着钱财过生活的商贾,不容不明就里的人来置喙!”到后来,她火力全开,吼得薛远一愣一愣,方才误以为步孅孅纤弱可人的错觉在此时幻灭。 怒咆暂歇,全园陷入尴尬,尤其是那群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宾客。 场面只有两个字足以形容--尴尬。或许三个字也成--很尴尬。 鸦雀无声中,梅庄主人肩负起打圆场的重责。 “梅福,多送两坛玉露春酿和菊花甜糕过来;梅寿,别怠慢了客人,还有梅禄,这朵牡丹替莲儿小姐簪上。”梅舒城将手中牡丹抛给下属,并抢在赵莲开口前续道:“梅禄是梅庄最懂种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艺定会让莲儿小姐满意。”他转向在场人士二客套,“梅某有事暂退,稍晚再陪各位喝两杯,失陪,各位请随意。” 然后,他收起笑,朝步孅孅勾勾指。 “你,跟我来。” 第五章 两人又回到阁楼,梅舒城慢条斯理地冲泡着香茗,神情高深莫测。 沸水注入壶中,飘起清雅茶香,他的动作怡然且轻柔,斟了杯茶递予她。 “谢谢你……” 那杯热茶,成了这三字所附送的赠礼。 “谢我什么?”难道是指为他辩护的那席话? 是了,在众人都误会他的同时,只有她一人替他点出真相,想必他心底是感激万分,不过若要磕头谢恩的话就免了--梅舒城笑得好和蔼,弯弯的眉眼加上弯弯的唇弧,让步孅孅有片刻痴迷。他就是用这种笑脸欺骗了无数姑娘的感情吧。 他倾身贴近她,气息呵在她鬓发间。 “谢谢你让我见识到蠢商人才会有的行为举止,好引以为戒。”俊颜上的笑容灰飞烟灭,连半点残渣也不留,只剩下愠色。 “什、什么?”她愣住,完全追不上梅舒城翻脸如翻书的速度。 “你竟然教训金主!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无知的商人吗?!” “我……” “你知不知道赵王爷一年在梅庄洒下多少银票?!那些银票全换成一文一文的铜钱,足够将你压扁砸平还有剩!”他深吸口气,再轰:“明明知道薛远是未来的王爷女婿,你去招惹他做什么?!招惹他就已经很过分了,你还当众对他叫嚣!你不知道什么叫恼羞成怒吗?万一他恼火起来,只消一句话就可以斩断梅庄多少进帐,你懂不懂?!你赔得起吗?!” 他的一字字都像炙人火星,砰砰砰地砸进她的耳里,引来快教人受不住的疼痛。 “我是替你--” “替我怎样?!替我出口气?哈,我有拜托你吗?!谁给你自作主张的权利?!整件事的起因全是你招惹薛远的错!”重罪一扣,不留情面,梅舒城没发觉自己的指控充满了酸味。 茗杯怒碰茶几,溅起澄黄热茶,步孅孅被他轰得也上火了。 “我招惹他?!我怎么招惹他了?原本我们相谈甚欢,要不是你替那什么三小姐的折花簪花,一副奸夫淫妇的肉麻亲密状,我怎么会和薛远论及你做过的好事?!是!我鸡婆、我欠骂,我活该倒楣替梅大当家辩驳你非攀权之人,我咎由自取替梅大公子解释你非自视甚高之人,我不自量力替梅大少爷洗刷你没有对全城的闺女使出欲擒故纵的无耻手段,您梅大官人的声誉干我屁事,个人造业个人担,我犯得着替你背吗?您骂得好、骂得对,我欠人教训、我多管闲事、我自作自受!”吼完,只剩怒气喷吐。 两人眼底都酝酿着炽焰,谁也不遑多让、谁也不输半分。 “就因为这样,你当众给薛远难看?”他的声音还是很酸。 “我认为这理由太充足了!” 梅舒城两指一夹,拧上她的嫩颊,不顾她的呼痛。 “我教过你没?在商场上只能有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就算别人朝你脸上招呼一个巴掌,你都不能吭半句,我的话你全听到哪里去了?!这点小事都沉不住气,你还想成什么大事?就算我真被指控为攀权、自视甚高又怎样?嘴长在他们脸上,说说又不会少我一块肉,我若是像你一样,自小到大不知要搞砸多少生意、推掉多少进帐,你到底蠢明白了没?!”两指一收一放,还不忘左甩甩右晃晃,故意拧疼了她。 步孅孅也不认输,双掌一拍就贴在梅舒城脸上,使劲压扁他的俊颜。“笑笑笑,像你这种为了生意而枉顾尊严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别人都指着你的鼻子骂了,你还捧着笑脸让人践踏,你才是极蠢的那个--”“真可惜,我是商而非士,尊严如果值得了一千两,我自会珍视它,可惜它一文不值!” “你的脑子里打开除了银两之外还剩些什么?!”压压压,压扁他! “银票、珠宝、黄金--”拧拧拧,拧死她! 俊男美女的容貌开始朝猪头看齐,一个被左右拉开,一个被向鼻尖推拢。 “你没救了!” “谢谢赞美!” 两人的声音全因对方作怪的手而变调,谁也不认输,但是拧的终究是比压的痛,步孅孅眼眶浮现代表痛楚的泪光,却仍是倔强死撑,半句求饶的话也不说。 梅舒城松了手劲,她白皙的脸上残留着他使坏的红印,看来更像颗诱人的甜果。 掌心取代了拧挟的指,惩罚的力道转为轻抚。 步孅孅立刻竖起警戒,“你做什么?!”纤掌不只压制在他脸上,还努力将他往外推开。 她推着他,他却又拉近两人距离。 “梅舒城,你做什么--” 他答得自然:“做什么?我们不是在吵架吗?”此情此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很适合斗嘴。 吵架?!一个快被臭男人压抵在桌沿的女人,两人四手捧着彼此的脸庞,暧暧昧昧到了极点,哪里像吵嘴?!至少她步孅孅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和一个男人叠在桌上吵架! “我很想继续吵下去,但换个姿势再来。”她向敌手提议。 “我觉得这种姿势很能激发我的兴致。” “什么兴致?!这样我没办法思考接下来要羞辱你的话!”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哪来的气势炮轰他?! 梅舒城腰杆一弯,轻轻松松将娇小的步孅孅逼退到冰冷桌面,背脊完全失守地牢贴其上,莲足也被迫离地数寸,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着。 “你别越来越过分--”她哇哇大叫。 “来,我们再来吵,嗯?”他的声音好轻,像在诱哄,他的动作也好轻,像在爱抚。 “小人!奸商!这样怎么吵?!让我起来!”步孅孅像只翻身不得的小乌龟,挥舞着四肢。 “我顺便替你上一课--在任何情况下,奸商的口才是不容有片刻退步迟疑,否则气势会全被压过去,到时想翻身都翻不得。” “我相信! 第9章 如果现在被压在桌上的人是你,你一定也能骂人骂得滔滔不绝!要不要马上试给我看?!以身作则才有说服力!”她也想教梅舒城尝尝这种被人压在底下的滋味,看他还有什么本事笑得嚣张! “我在上你在下,或是你在上我在下,这……有什么差别吗?还不都是眼对眼、鼻对鼻,唇--”步孅孅急忙捂住他的嘴,让两人之间多了只手掌,捂去他饱含暧昧的句子,也捂去于礼不合的贴近。 “你成功了!无论你是想教训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梅庄贵宾、不该妄自触犯梅家家规,抑或是你想嘲弄我试图成为与你并驾齐驱的奸商还久得很,你都成功了!我认输了!可以了吧?快让我起来!”她胡乱吼着。 她脸红了。 梅舒城像是揪着她辫子的顽童,没逗弄过瘾之前怎可能轻易放她自由? 他的声音由她指缝间逸出:“我不只想教训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梅庄贵宾、不该妄自触犯梅家家规,更不只想嘲弄你试图成为与我并驾齐驱的奸商还久得很,还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它扳离自己的唇畔,缓缓钉扣在桌沿。“不要用美色来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祝”“我什么时候用美色招惹男人?!你这条罪名扣得莫名其妙!” “就在刚刚你脸上漾着光彩,四处散发名笺时。” “那是为了宣传琅嬛阁!”她吠回去。 “就在刚刚你对薛远露出笑容时。” “那是因为我想赚他的银子!”她对薛远压根没什么好印象好不好! “就在刚刚你为了我对薛远大吼大叫时,就在刚刚你摔杯子发作时,就在刚刚你瞅着我瞧时,就在现在,你一脸无辜时……”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仿彿带着火焰,烫红了姑娘家纤薄的脸皮。 “不要用美色来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祝”他又低低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你……你这个只爱钱财的老奸商……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说得破碎不全,因为他的指尖越过楚河汉界,正滑上她的唇瓣。 “说教。” “用这种轻薄姑娘的姿势说教?!” “嗯哼,似乎只有这样,你才会乖乖将我的话听进耳里,不是吗?” “那你有屁快放呀!”她顾不得大家闺秀的气质,对着梅舒城的脸大喝,藉以壮胆。 梅舒城只是惩罚性地点压她的俏鼻,表示着他对她那句粗话的不悦,步孅孅一迳怒瞪着他,换来他的沉笑。 “薛远被你勾引得情豆乱开,你知道吗?”他道。 她怔仲了下,“什么?这……不可能,他是赵王爷未来的女婿!” “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他这里--”梅舒城指着自己的心口,“有情豆萌芽的声音。” 步孅孅好生困惑,开始回想着她与薛远短短的交谈。“我不知道他……”“不过还好只是初萌芽,大概在你吼完他那番话后,情豆已经枯萎了,可喜可贺。” “你又怎么知道?” “我听到情豆枯死的哀号声。”凄凄惨惨哩。 “胡诌什么?!什么情豆萌芽又枯萎的声音,奸商说的话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了,你倒解释解释,情豆发芽是什么鬼声音?!” “这种声音。” 语歇,梅舒城的薄唇印在她额心,发出浅浅的“啵”声。 “不对,不太像,再来一个。”他自己先否定,转移阵地,换到她的鼻尖,仍是啧啧摇头,双唇在她粉颜上巡视完一圈,最后落在丰润樱唇,教她清清楚楚听到他故意在她唇间烙下的声音。“就是这种声音,听清楚了吗?” 然后,他陡然吻住她的回覆、她的惊骇、她的青涩,或是差点脱口而出的痛斥。 步孅孅瞠着水眸,那张贴在眼前的俊颜因为太过靠近而变得模糊,她的视线无法交集拼凑出梅舒城的模样,只看见那双黑眸间闪动着满满笑意,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她就算是闭起眼,都能清清楚楚地勾勃出他的轮廓……她认识他,认识了好久好久,恐怕连梅舒城都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将他的一切事迹深深刻在心版;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曾经因为他的拒婚而哭了整整一夜;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多心疼他义无反顾的为梅庄奉献出青春及幸福--他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将他视为神祇,既遥不可及又完美无缺。 即使他现在的行为完全构不著“神祇”的边,倒更像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她从没想过,她与他能有如此贴近的一天,就像场梦境一般……步孅孅挣开了那双原本就无意紧钳她的大掌,在梅舒城以为她会赏来一记火辣辣掴掌的同时,她却拉下他的睑,让濡沫相交的四唇更无空隙。 现下梅舒城已经分辨不出是他在占她便宜,还是她在享用他的孟浪。 两者对他都是好事呵。 但是……不对呀,为什么他听到的萌芽声还是来自于他的心口,那步孅孅这小奸商咧? 她享受着他的吻,却吝啬给他任何鼓舞,他心里开得满园满谷的情花情董,她咧? 商人不吃亏的理性又冒出头,打散了他品尝桌上“佳肴”的兴致。 “先等等--”他拨开扣在自个儿脸上的柔荑,拉开两人的距离。 步孅孅发出不满的咕哝,好似在说著“等什么”之类的抱怨。 梅舒城的脑袋枕躺在她浑圆酥胸前,右耳贴着她的心窝,想聆听他在自己身上所听到的声音。少女的馨香在他鼻尖徘徊,他却无暇分心,只是专注听着她有些紊乱的心律。 “为什么没有?!”他霍然抬头。 “没有什么?”她浑浑噩噩,气息不稳。 “情豆初开的声音!” 梅舒城的低狺震回步孅孅的心魂,也让她瞧清自己正用着怎样柔媚诱人的模样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什、什么情豆初开的声音?!你、你……”虽然为时已晚,但她还是挽回了一点点残缺的矜持,猛然推拒起他。 “说话不要结巴。” “我……”她也很不想呀,可是她连呼吸都有困难,哪还有充足的气焰来辅助她的伶牙俐齿?! “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情豆初开的声音?”梅舒城老大不爽地点点她的胸口,书得步孅孅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赶忙挥开那只长指。 “手脚放干净点!为什么我要有情豆初开的声音?!你别想,我才不会爱上你这个老奸商、老钱鬼,想觊觎我,你慢慢想吧!”她身子朝桌沿翻滚,不管摔下桌的危险,终于脱离梅舒城的双臂囹圄。“当年你带种拒绝我,就别奢望我会准你啃回头草,我步孅孅可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女人!想听情豆初开的声音,简单呀,到东圃去朝王爷三小姐卖个笑,包准她开给你听!”赤艳双唇忿忿不平地抛给梅舒城越来越多的疑惑。 “我拒绝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哼、哼哼,坏事做太多,多到自己都数不出来了是不?”步孅孅取下髻上插置的玉梳,梳顺一头被梅舒城弄散的发,再俐落地重新盘好简单的发髻,一切恢复原状,只有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红霞诉说着两人方才的唇舌缠绵。 “如果你是指我拒绝所有提亲这件事的话,我只能说,我并没有针对任何一个女人,无关娴淑、无关家世、更无关容貌,我是来者皆拒。”他甚至不记得步家曾为闺女来提亲。 “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说就会让我心里好过些?”已成的事实,已存的伤害,岂可能因他一句话而磨灭?她早就明白他迟迟不娶的理由,站在他的立场,她知道他没有错,但站在她的立场,被拒婚对一个姑娘而言是多难堪的事! “至少你不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女人。”他好心安慰她,希望她的少女芳心别受创太深。 “你好可恶!”步孅孅咬紧贝齿,恶狠狠地吐出每一个字。 “你也不是唯一一个说出这句话的女人。” “但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定是唯一一个。”步孅孅走到梅舒城身边,笑得像朵盛开的牡丹花。 接着,她狠狠抬起脚,朝他飞踹而去! 第六章 那双在裙摆半掩半现下的腿,真美。 或许称得上是她全身上下最符合“孅孅”之处,匀称而白若凝脂,并且……有力,踢起人来很带劲。 那时踹完他一脚后却反被他钳住莲足的小女人,脸上又红又白的神情可真精采,握拢在他掌心的脚踝更秀美得令人垂涎三尺。 他开始觉得她比银两顺眼,也可以说,她越来越“值钱”了。 这个念头如果说给那小奸商听,八成又会天外飞来一脚,呵。 “梅公子,您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怎么了?”赵王府三小姐赵莲藉赏花之名,与两名婢女半请求半强迫地在梅庄客房暂住三、四天--当然也付了一笔让梅舒城心甘情愿留人的钜额寄宿费,才破例让闲杂人等滞留梅庄。 “没什么。”梅舒城仍是轻笑,不仅是为今日帐册的收入而笑,更为盘旋在脑中那抹和他赌起娃儿气的身影而笑。 牡丹夜宴在亥时结束,送走了赵王爷及其他宾客,梅庄进了笔天大的盈余,再加上十数位官家小姐簪在发髻的高“贵”牡丹、宫夫人看中的牡丹株种,连盆带土地搬了二十多盆回府,林林总总就够梅庄一年不愁吃穿。 “大当家,三小姐的厢房打理好了。”一名模样灵巧的丫鬟福身禀报道。 “好。莲儿小姐,你尽早去休憩吧,明天我再请人带你去好好欣赏其他园圃里的牡丹。” 第10章 卖了整天的笑、陪这些达官贵人赏了整天的花,他还真有些累。 梅舒城灌下好几口浓茶,暂缓他每年每季每天都要重复解说一回“牡丹经”的口干舌燥。 “明儿个……不能劳烦梅公子您亲自陪着吗?”赵莲垂下眼睫,发髻上那朵折了枝的牡丹经过一日折腾后已呈现枯萎,一如她现下娇颜染上的失望。 又开了一颗情豆--来自于赵莲。这个春季可真是绿意盎然。 梅舒城非常有礼地摇头,也因太过有礼也更形疏远。“明儿个我有事。”他堂堂梅庄大当家,可不是用来陪姑娘赏花扑蝶兼浪费时间。 “那后天……” “后天要和城里的大小花商研讨此季牡丹、芍药的植种情况。”他随口编来一个小谎。 “大后天……” “大后天城西大富豪也在梅庄以牡丹宴招聚亲朋好友,梅某必须安排一切宴客事宜。”梅舒城仍是拒绝。 赵莲咬咬唇,定心一问:“那梅公子何时有空?” 梅舒城咧嘴扯出笑弧,语气中有着哂然,“等这满园子的牡丹尽凋,梅家换了梅二做主,我自是偷得整年的空闲。” 梅二当家,也代表着夏季来临。 “你……你今天下午就有空闲和那名姓步的姑娘独处好些时辰,为什么却没办法在这三、四天空下闲暇陪着我赏牡丹?”毕竟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哪容得了人再三拒绝,赵莲禁不住端起官家小姐的架子。 “那个姓步的姑娘可不会吵着要我陪她赏牡丹。”提及步孅孅,梅舒城眼尾的笑痕加深,也更真实了些。 “她与你是什么关系、什么身分?” 她话一脱口,换来梅舒城的挑眉,那眼神在反问着她--你又是用什么身分来质问我和她的关系?让赵莲清楚明白自己的踰越及大胆。 但梅舒城终究是商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手,不会大刺剌让她难堪,何况她是金主的宝贝千金,开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来向我学习经商的方法,我与她自然没有太多闲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讨着怎么让自家帐簿多几笔进帐。”他收回视线,不让自己的眼神呈现出与他的话全然相反的情绪,“让莲儿小姐见笑了,这些铜臭话本不该让你听闻,否则岂不坏了莲儿小姐这几天在梅庄的好兴致。” “原来她只是来向你学习的……那今儿个下午?” “还不是见她得罪了薛状元,我将她领回帐房去好好‘训诫’了一顿。”只是后半段的香艳,他可没兴趣和赵莲分享。 赵莲似乎确信了梅舒城对步孅孅没有任何异常情愫,这才收敛了架子,恢复小女人娇态。“看不出来梅公子也会教训人。” “每个梅庄人都被我教训过了,你可以一个个问问。”这是实话,出了梅庄,他彬彬有礼、进退合宜;关起梅庄大门,他可不会将从商那套守则给牢记,大吼大叫是他惯用的教训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庄人,你不也教训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训她,还把她当成所有物,不容别人沾染半分,所以才会在看到她和薛远谈笑之际大动肝火。 她不是梅庄人,他却用对待梅庄人的方式对待她,并且还那么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样的。” 然而,怎么个不一样法,梅舒城没有说。 不仅赵莲满腔困惑,连深夜难眠,起身到牡丹园圃贪拜月华而无心听闻的步孅孅,也在花丛外一头雾水。 她,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是不如其他姑娘来得婉柔温驯,还是比不上她们的娇美轻灵?抑或……步孅孅不由自主地将右手轻搁在锁骨上,熨贴着某件穿系在颈间红绳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万分。 待她再抬头,却见赵莲已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回房,脸上的不快应该是来自于梅舒城那句请她休憩的有礼逐客话语吧。 梅舒城吁了口气,因为赵莲的退场,才得以小人嘀咕一、两句:“该开的豆儿不开,不该开的豆儿乱乱开,真麻烦。”这就是俗称的烂桃花吧。 “唔……你是谁?” 一句带着睡意的话语震醒步孅孅的冥想,也牵来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奇*书*网.整*理*提*供)步孅孅,而她望向身后三步远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睁开快闭合的眼,无论再怎么秀气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时睡眠不足的愣傻样给破坏殆荆他仅着单衣,连件薄外褂也没披,垂散的墨黑长发随着夜风轻拂飘荡,在这深夜时分倒有数分索命鬼魅的模样。 步孅孅那句“鬼呀”还梗在喉头,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唤让她硬生生吞下惊声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着虚浮的步伐,胡乱揉揉眼,才勉强将视线定在梅舒城睑上。“我……”他跨开小小一步,却蓦然瘫倒,步孅孅只来得及抽口凉气,根本挽救不及那个快和地面相亲相爱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街上前,将梅家小四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种过度亲匿的撒娇动作攀在梅舒城身上,双臂挂在他颈间。 “小四,你怎么醒了?你……提早了……六个月清醒。”不到冬季,这个种梅的四当家怎可能会清醒,更何况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饿了……”肚皮咕噜咕噜地支援他可怜兮兮的梦呓。 “没人喂你吃饭吗?”他向来安排几名贴身小厮伺候“舂眠”的小四,不该让他饿着半分,更何况是饿到深夜醒来! “我不知道……饿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脑袋贴枕在梅舒城的肩窝,将全身的重量依赖在他身上。 “该死,我明天就替你换批机灵点的丫鬟或小厮!” 无力的声音再响起:“什么都好……我饿到没办法春眠了……”“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饭菜出来!”梅舒城朗声大喝。 “已经过了亥时,大伙早睡下了,别折腾下人。我煮清粥给你吃,可好?”前头那句是对梅舒城说的,后头那句则是问向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间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应道。 “厨房在这边。”梅舒城打横抱起梅家小四,领着步孅孅前行。 屋檐下只剩几盏灯笼勉强照耀出园景,夜已深沉,满园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庄醒着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孅孅。 昏黄摇曳的烛火投映着三人两影,步孅孅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样,一股莫名酸意涌上眉心,拧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轻哼摇篮曲的梅舒城发出疑问。 “他向来都用这种姿势赖着你?” “是呀,向来。”梅舒城说得很轻,怕惊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这样……梅庄没人说话吗?”看他们兄弟俩根本就快交缠成麻花了好不好?! “说什么?断袖之癖?乱伦?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别人置喙?何况是子虚乌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问什么。“再说,他不是只赖着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贪赖撒娇的对象。” “原来这是梅四当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这模样,绝对会教你刮目相看。他这只猛虎只在腊梅时节发威,其余时刻都甘于成为病猫。” “很难想像。”这副德行的家伙在清醒后会有多大改变,她才不信咧! “虎兄无犬弟呵。”一句话吹捧了自己,也褒扬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轻拍着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骄傲又是疼惜,那神态,活脱脱像爹爹对待孩子般。 “你……看起来像他爹。”她诚实说出所见心得。 “长兄如父。况且我爹过世时,小四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娃儿,对他而言,我的存在应该也是偏像于爹亲吧。”见钱眼开的势利此时在梅舒城脸上难见分毫,剩下的只是为人父兄的温柔光彩。 他的口气虽轻松,但听在步孅孅耳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揪心。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也还是个孩子呀……一个家庭的担子压在八、九岁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积下的负债和三位稚弟的教养,那沉重压力怕是连成年男人都不见得能承受,身为孩子的他却扛了下来,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个未成形的生命,但从她所听闻来的“梅舒城传奇”拼拼凑凑,她知道幼年的他过得辛苦,即使现在从他身上再也无法探知当年的刻骨风霜,只剩下勤俭贪财的“恶习”……一想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温饱全家……一想到那样的他不曾体会过何谓撒娇、何谓童年……她觉得,好不舍。 “当年的日子过得很苦,是不?”步孅孅搁下正在搅和锅里汤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颇讶异她有此一问,从梅庄的生意蒸蒸日上后,谁也不记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彻底,众人侃侃而谈的只不过是他窜上成功的过程,而成功背后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铭心。 苦吗?当然苦,若不苦,他不会立下鸿志想跳出绝境,更不会在跳出之后依然如此害怕再回归原处--在此时、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认,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个弟弟只能啃着半颗硬馒头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极力想掩饰的饥寒交迫,他们不想让他更辛苦,而他却是负疚于他们的体谅。 “当然苦……”梅家小四在睡梦翻身间插话,“比生啃黄连还要苦上千百倍……”接着,轻鼾取代话声。 第11章 梅舒城与步孅孅凝望无语,厨房内只有柴火啪声及锅里米汤沸腾的声音。步孅孅重拾竹筷,搅弄清粥。 “苦的人是你大哥,你在凑什么热闹。”良久,她才对梅家小四这般说道。 “小四也苦过。”梅舒城为爱弟辩护。 “但我相信他的苦绝对不及你的一半,在他真正懂事之后,梅家的生活已经开始获得改善。论苦,梅庄里有谁能及你?” 梅舒城因她口气中那股为他打抱不平的意念而笑,但他仍开口纠正她,“小四懂事得非常早,在梅家生活改善之前,他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微垂着脸,灶火无法照清楚他的神情,带笑的口吻没变,“有时候最苦的人不是付出辛劳那方,而是将一切看在眼底,却没有足够力量帮忙的人……我的苦,只要咬咬牙便能承担下来;他的苦,却是咬碎了牙也无法改变丝毫,你说,谁比谁苦?” 步孅孅默然,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不是梅家人,根本无权评断梅家里谁吃的苦多、谁吃的苦少;她不是梅家小四,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曾体会过梅家最苦的日子? “对不起。”她向梅家小四道歉。 窝在梅舒城怀里的梅家小四露出笑意,不在乎她的失言,甚至带着认同她的意味。 “粥好了,我去拿碗。”她跑向隔壁的小橱柜去拿碗。 梅舒城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头溢出些微暖意。 “大哥,这个女人有趣……” 梅舒城微讶地看着小弟,“你也喜欢她?” “也?”梅家小四睁开一只眼,笑观着梅舒城。 “别想调侃我,小心我敲昏你,让你直接睡到腊月再醒来当家主事!”梅舒城吼得很小声,近似于两兄弟的窃窃私语。 “我又没胆调侃你……”梅家小四打了个不甚文雅的哈欠,“而且我是这么敬爱你、崇拜你……就算我和你爱上同一个女孩……我一定会让给你的……放心。”天底下什么都可以抢,就只有梅舒城的东西不能争、不能抢,也不容其他人来抢--这是他们三个弟弟的共识。 “我需要你用‘让’的吗?!” “因为如果我不让,你一定不会同我争……什么都给兄弟,你自己怎么办才好哩?有这种笨大哥……我当然要待你好些……”梅家小四又陷入昏睡,只剩一张嘴在嘀咕着饿。 “你们都长大了,我可不会像对待小孩子时的你们,再让你们予取予求。”梅舒城摇晃着自家小弟,让他睡得不安宁。 “大哥……我院里欠个檀木书柜……” “我明天叫人量一个送过去。”梅舒城不加思索地回答。 唔,还说不会再让他们予取予求?前句话的唾涎还没干,下句话就赏了自己一个巴掌。 “我知道,你什么都能让我们予取予求,只有她--”梅家小四手一指,正巧落在捧着两只碗的步孅孅身上。 “只有我什么?” “没什么。” “……予取予求不得。” 梅家兄弟同时开口,却是两番不同答案,步孅孅狐疑地盯着两人,仍探不着什么蛛丝马迹。 舀了碗清粥,见梅舒城要接过碗以便喂食梅家小四,她不赞成地小退一步。“梅四当家,喝粥了。” “大哥喂……”他含糊地撒着娇。 “自己起来吃!”步孅孅一手叉腰,一手将碗举得半天高。 “好凶……大哥……” “快起来吃吧,你还想再饿下去吗?”梅舒城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梅家小四神色痛苦地将脑袋自梅舒城温暖的胸怀移开,颤颤地捧着碗,身子半瘫在长椅角落,边喝粥边打盹。 “喏,你也来一碗。”步孅孅递上另一碗热腾腾的清粥。 “谢谢。”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你没占着好处,说什么谢。”她坐在他身旁,两人面对还烧着小小火焰的灶口。 “拿梅家的食材喂梅家的人,而你却花了工夫生火熬粥,我占着了这个好处,自然得言谢。”他吹凉了粥,小尝一口。 “把你的感谢化为实质更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她伸了只柔荑在他面前又晃又勾,明摆着要他赏些工钱来塞牙缝。 “我让小四清醒后送坛酿梅给你抵债。”他笑。 想起酿梅的滋味,步孅孅嘴馋的直点头,“这还差不多。” “这么晚了,你还在花园溜达什么?” 步孅孅正拿着铁钳在灶里玩弄起炭火,闻言也只是略微停顿。 书她在园子里溜达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 都是他下午在阁楼的反常,害她也跟着不对劲起来,整个午后躲在房里,痛失观摩他周旋在金主身边的奸商手腕,就连入了夜,她也只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看梅庄园子里哪株牡丹最值钱,到时我艺成下山好偷挖几株走。”她故意说得势利。 “最值钱的牡丹种在品香阁,里头几株御赐花名的最珍贵,要挖就挑那些,每株身价少说万两以上。” 说得真轻松,她看哪,要是哪天品香阁里少了株牡丹,他这奸商不会翻了梅庄才怪。“受教,我会去品香阁精挑细选的。” “用不着选,我直接告诉你,最靠近东侧檐边的那株‘都胜’最好,那株叫价到三万五千两,我都舍不得卖。” 都胜形似魏紫,但花面更大,色泽由瓣基的墨紫色渐层至办梢的粉紫,堪称一绝。 “咦?梅庄里还会有你舍不得卖的花?”对梅舒城这个唯利是图的大奸商而言,这还真是天大的奇迹。“你不是信誓旦旦说‘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吗?”她顿了顿,才轻呀一声,“都胜……不就是你十五岁那年,在牡丹春宴上,让城里所有品花人为之瞠目并且赞不绝口的牡丹品种?” 这回吃惊的人换成了梅舒城,“我十五岁时,你不过是个奶娃娃,怎么会知道这事?”还一清二楚咧,好似她曾亲眼目睹当年的盛况。 “听来的。”她欲盖弥彰地捏捏自己的耳垂,“梅大当家的事迹在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正巧也是那群知道的人之一,别太自满了。”她不忘拍拍他,一副好心告诫的模样。 梅舒城倒也没挥开她的手,将她的手劲当成舒展筋骨的推拿。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那株都胜不能卖?”步孅孅问。 “因为没有人开得出适合它的价码。” “三万五千逦不够适合?!你奸商呀!”步孅孅大嚷,一株牡丹叫价上万,比她家的古玩还坑钱! “我从头到尾都没否认过自己是奸商。至于我所谓的适合并不是指价码的高低,若遇上有缘人,一文钱我也卖。” “有缘人?” 一颗脑袋瓜子突然卡在两人相贴的肩胛上,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只见被他们误以为陷入昏睡的悔家小四衔着见底的空碗,咕哝道:“就是我大嫂……我还要一碗……”鼾声再起。 第七章 步孅孅见识到那株梅舒城口中千金万两也不卖的“都胜”,翠绿的叶丛间,探出一枝含苞蓓蕾,在满园花瓣尽绽的牡丹中显得毫不起眼,它的艳彩还包覆在新仲的小叶间,像个未被春风唤醒的美人,敛起绝世之姿。 她有些失望,没能见到“都胜”展现丝绒般的嫩办,她也想和十几年前那些人初见“都胜”时一样,发出崇拜的证叹。 “你怎么还不探头哩?大家都醒了,只有你还在贪睡呀?”步孅孅半蹲下身子,指尖很轻很轻地点在花蕾上,试图唤醒那株“都胜”。“让我看看你当初是怎么让你的主子赢得满堂暍采,让他以你为傲,甚至对你无法割爱?我好想见识看看呵。” 她来不及参与那段岁月,只能藉着这株“都胜”来回溯属于梅舒城的荣耀。 “小姐,您别气了,气坏身子可教我们怎么向王爷交代?” 人未到,声音倒先飘进耳。远远的,步孅孅看到赵莲气冲冲地揪着藕色丝裙疾奔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俏美丫鬟。 “就实话实说呀!说我是被梅舒城给气坏的!”娇嗓带着恼火及哽咽,裙下莲足挪动得更迅速。 “小姐……您还没嫁进梅庄就在梅公子面前使脾气,他心里做何感想?” “我是金枝玉叶,他又怎能当着奴仆眼前不顾情面地将我轰出帐房?!”娇娇女初尝委屈,满腔怒火只能发泄在园里的绿叶上。 “但小绿觉得梅公子是很有礼地将小姐给‘请’出来的。” “只不过用了个‘滚’字。”另一名丫鬟彩儿倒是和赵莲一鼻孔出气。 “对呀,无论一气多有礼、态度多谦和,那个‘滚’字对我就是羞辱!”赵莲重重地跺了跺脚,乌蛮髻上所簪的粉色牡丹也因而偏斜了一边。 “赵粉,重瓣粉红花,花初绽为桃红,即凋时转为浅粉。一株赵粉的价钱是五千二百两,熟客给予优惠,四千八百两。若没有足够的买花钱,上梅庄来纯赏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蹲在花丛问的步孅孅此时也不好起身闪避,只能继续维持原样,但瞧见了赵莲发上那朵仍带着朝露的花朵,她忍不住学起梅舒城的奸商口吻,再思及赵莲头上扛着一袋四干八百两银子的模样,不由得噗哧轻笑。 难怪梅舒城总爱用这方式来破坏美感,原来……挺有趣的。而且无论是多美的牡丹,只要将它想成白花花的银两,就没什么舍不得卖的心思。 “我的好小姐呀,您忘了王爷是怎么交代您的吗? 第12章 想要梅公子这位乘龙佳婿,您可得花心思下去,总不好每回都在他面前使性子,这样梅公子怎么会发觉您的温柔婉约?又怎么会上王府提亲哩?”丫鬟小绿安抚着赵莲,并扶着她来到凉亭--正位于步孅孅隐身的牡丹丛右侧。 这会儿,两方人马只隔着一堵雕花镂空矮墙和几片遮身的绿叶,幸好步孅孅今日身着翠绿衫裙,与花丛融为一体。 “他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还谈什么温柔婉约?”赵莲噘着嘴儿。 小绿重新将赵莲发髻上的牡丹插正,“梅公子在为事业打拚嘛,男人这样不是更好?总胜过流连花丛的纨桍子弟吧?” 步孅孅点头如捣蒜地无声附和,与她大哥相较,梅舒城简直就是完美。 “话是没错……但哪个女人不爱人哄,哪甘心教人冷落……”听了主仆三人的对话,步孅孅已大略了解娇娇女嗔怒的原因。她一早也是被梅舒城给轰出帐房,说什么“商业机密,闲人勿听”,虽然老大不爽,但她仍觉得梅舒城没做错,商行里总有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严格来看更称得上是商行致富与否的重要关键,驱逐闲杂人等是天经地义,所以她的反应倒没有赵莲这般激烈。 “就是这样您才更需要表现出您的体谅和包容,让梅公子像只贪蜜的蜂儿,自个儿送上前来,岂不更好。”小绿喜孜孜道。 嘿,这小丫鬟年龄虽轻,说起话来倒也条理清晰,是可造之材噢。步孅孅从矮墙的镂刻隙缝中偷窥一二。 “但小姐只在梅庄停留四日,哪来这么多的时间等梅公子自个儿送上来?”年龄较小绿多五、六岁的大丫鬟彩儿又道。 “是呀是呀,我哪有这么多的时间?”赵莲忙道,“当年梅舒城婉拒我爹托人上门提的亲事,已经够教我挂不住面子,现在他又这模样……”“对呀,小姐貌美如花,亏梅公子还是种花人,竟不懂得欣赏。”彩儿顺着赵莲的怒气漏风点火。 “彩儿姊……”小绿想叫她少说两句,别再火上添油了。 “我怎么了?我没说错呀!是他不识货,耽误小姐的青春年华!” “是呀是呀!”赵莲被彩儿这么一鼓吹,也开始觉得自己好悲惨,“我从三年前的牡丹宴时就喜欢上他了,原以为爹爹的提亲能让我和他缔结良缘,谁知道他捎来一张辞帖就打碎了我的美梦,我叫爹爹对梅庄所有商行施加压力,非要他亲自登门谢罪兼重新提亲,结果……梅舒城根本不吃这一套……”赵莲接下来哭诉的成串血泪心酸史,步孅孅没有再听进丝毫,因为那也曾是她经历的一切--失望、难过、怨慰、自弃自厌,所有的情绪她都一清二楚,只是她比赵莲更早尝到这么五味杂陈的不甘心。 那张辞帖,是用刻印拓墨的方式所写,要几份有几份,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曾经收过……梅舒城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呀,祸害。 “难道小姐甘心这样一直等下去?等到您年老色衰,是千金万两也换不回来的呀!” 步孅孅习惯性又揪紧胸前红线所系之物,彩儿的话让她为之一怔。 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这句话,好耳熟,好像有人曾经不断在她耳边叨念着……啊,她想起来了,在每回爹爹提及又有人上门来提亲,被她摇头婉拒后,爹爹都会轻叹地问她--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我没有在等什么人,没有。她总是这么回答。 傻女儿,看开点。爹爹总是以这句话做结。 她没有在等什么人,真的没有,她只是在等自己死心,等了好久好久,却在听到“梅舒城”三个字时,心头仍不免震颤,以往所做的努力全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学大姊、二姊她们一样对梅舒城死心,然后让爹替我找个新科状元嫁。”赵莲抿起唇,说得好孩子气。 “小姐,彩儿有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 “只看小姐您敢不敢去做。”彩儿四下张望,甚至将赵莲拉离小绿好几步,才在她耳畔嘀咕嘀咕。 “彩儿姊,为什么不让我听?”小绿急得跳脚。 “那表示她在打坏主意嘛,笨丫头。”步孅孅在花丛后喃喃自语。 虽然她也对彩儿口中那敢不敢去做的好办法产生极大的好奇,但她所能听到的也只是赵莲发出来的“咦”、“呀”、“呃”等等错愕单音。 “彩、彩儿……我、我不敢……”赵莲不断晃着小脑袋。 “这是狠招。” “可可、可我……” “就这么决定了!今天晚上就行动!”彩儿破釜沉舟般说道。 “我我我……” “再摇下去,脑袋就要晃掉了。”步孅孅看着赵莲甩散了青丝,连髻上的牡丹堕地也无暇多管,被彩儿拖去执行坏主意,小绿尾随其后,仍不断追问着彩儿方才在赵莲耳边说了些什么。 待主仆三人走远后,步孅孅才站起身,蹲太久又突然起身的不适,害她眼前一片昏眩,好不容易视线才又恢复清明。 她走进凉亭,捡起那朵牡丹。 “不敢相信,四千多两就这样没了。”她感叹,四千多两她得对多少个客人鞠躬哈腰才能换来,而在富有人士手中却是连眨个眼、蹙个眉也不会的价值。 毕竟是姑娘家,哪个不爱俏、不爱美,步孅孅这辈子还没试过将四千多两扛在脑袋上的滋味,反正四下无人,不如……心思才这么一转,双手当下便附和主子的意思,将赵粉簪在发间。 粉嫩的牡丹妆点在她素洁大方的单髻上,显得有些喧宾夺主。 “好沉噢,四千多两果然很重。” “你偷摘花?”梅舒城的声音在她正准备解下牡丹的前一刻响起。 “如果我说这朵花是我在地上捡到的,你信是不信?”她反问。 “我就从没在地上捡过一枝价值千两的玩意儿。” 步孅孅转身面对他,露出一脸多说无益、懒得解释的神情,动手拆下髻间牡丹。 “等等。”梅舒城制止她的举动,被她几绺青丝纠缠的枝梗还半卡在发髻里,他拨开那只碍事的小手,将牡丹插向更合适的角度。“这样还差不多。” “我要解下来。” 梅舒城一副没听到的样子,迳自道:“你若要簪牡丹,以宝髻及凤髻最恰当,你这种低髻无法衬托出牡丹的妩媚和富丽。” “我要解下来。”她又重复一次。 “花既然已摘下来,就无法再黏回枝哑上,现在反省也来不及了。” “花,不是我摘的。”她重申自己的清白。 “别这么急着否认,我又没责备你,最多只打算向你收个五千二。”梅舒城逗着|qi|shu|wang|她玩。梅庄每株牡丹的攀折情况全在他掌握之间,他自然知道今日只有一株赵粉遭殃,而摘花人正是赵王府的千金小姐。 “为什么是五千二,不是四千八吗?” “四千八是熟客的价钱,我记得……”梅舒城故意摩搓自己的下巴,“我和你没有任何主客关系呵?”一口气轻拂在她发鬓耳际。 “是没有。”步孅孅二话不说,直接扯下发髻上的牡丹,即使弄散了发更扯疼了她,依然面不改色地将牡丹塞回他的掌心,“所以你也别怪我见死不救。” 见她扯散了发,梅舒城眉心微蹙。“什么见死不救?” “看见你被人生吞活剥而不伸出援手。”哼声伴随着回答响起。 瞧彩儿及赵莲的模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们要使坏的对象不做第二人想,反正是他先撇清两人的关系,那好,她也学他学个彻底,来个眼不见为净。 “梅大当家,祝你好自为之、全身而退。”步孅孅衣袖一拂,退常“步--”这声来不及唤完的“步--”,在晚膳过后变成了咆哮的“不--”,差点就掀了梅舒城房里的屋顶。 房外所有围观人群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太大口吸气,生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惹得脸色铁青的梅舒城兽性大发。 “把人给我打包送回去赵王府,然后向赵王爷收一笔车夫费、身体损伤费及名誉赔偿费,告诉他,之后要是有任何后遗症,我会将帐一条一条算给他!” 吼吼吼,喷了一缸的火,梅舒城还是气愤,涨红的脸、淌汗的额,明眼人都看得出梅大当家的异常。 他被下了春药! 因为一碗赵莲好意送来的消夜! 梅舒城没料到竟有女人如此轻贱自己的名节,想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来坐上梅庄大夫人的位子,更没料到竟有乱出主意的劣仆,鼓吹自家主子跳上男人的床! 一声喝令,满脸羞赧的赵莲、原本躲在房外要指点她使坏的彩儿,以及一头雾水又惊恐万分的小绿,三人全教梅庄壮汉给架出了大门。 梅舒城不断灌茶,藉以消除药力发作所带来的炙热。 “大当家……您、您还好吧?” 梅舒城的气息越来越粗重,思绪也越来越混乱。 “要不要梅福替您上花楼找……呃,找个鸨儿?”见步孅孅在场,梅福只得压低嗓音,在梅舒城耳畔轻道。 喷吐的热气拂过梅舒城的耳壳,让他更蹙紧了眉,一脚就将梅福踹出门外!没见他已经濒临失控阶段,还在他耳边吹什么吹?!欠踹! “这叫现世报,全是他数年漠视女人心的报应。” 凉凉一句话引来屋外众人倒抽凉气的反应,步孅孅却还悠悠闲闲地品着她的茶。 “你早就知道了?!”梅舒城赤红着眼。 第13章 她摇头,说得理直气壮:“我是下午才知道的,而且我还告诫过梅大当家,是你自己充耳不闻,活该。”最后两字她是用无声的唇形轻吐。 活该他贪嘴,喝下赵莲送来的人参汤,哼。 “你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你早知道那女人要设计我,你竟然见死不救!”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非亲非故,你也不是我琅嬛阁的老主顾,我为什么要坏人好事、棒打鸳鸯?说不定我真开口告诉你实情,反会遭你斥责破坏你那一刻千金的春宵--”“步孅孅!” 她避开他伸来的魔掌,“谢谢你这回没叫坏我的名字,夜深了,我要回房去睡了,祝好梦。” 看见梅舒城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她决定见好就收,不和一个快丧失理性的男人--这个男人还灌下满满一碗的春药--继续逞口舌之快。 “你给我站住!” “你别想!”步孅孅快手一拉,两扇房门当着梅舒城的鼻尖用力合上。她不是傻子,梅舒城眼底的打量她怎可能不知道!懊犯#煺倚┤死唇蟮奔曳考涞拿糯叭油舛ど希让髟绱蟮奔业囊┝o肆嗽倮床鸲ぃ褂校纷信嫌捉裢砣坎蛔继そ舛氩剑裨虮淮蟮奔易ソ磕谑r苏杲冢蠊岳恚狈磕诘拿肥娉鞘咕16琶澎椋綃鼖涂斓膊蛔x恕? “再来几个壮汉替我压好门,梅寿,拿粗铁炼和大锁来!” “你们敢?!可恶!”咆哮声穿透门板,仍带着震破众人耳膜的威力,“步奸奸,你就别让我逮到你,否则看我如何整治你!” “我就是知道你想怎么整治我,所以才叫人关门上大锁。”四、五名汉子替她顶住门,她这才松手,“药不是我下的,没道理让我替你解,你说是不?梅大当家。” 开玩笑,上回她不小心经过她大哥的房外,听到里头翻云覆雨的惨叫嚷疼声,再忆起爹爹柜里一册春宫戏火图,她怎么会不清楚梅舒城眼中赤裸裸的情欲代表着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与赵莲的纠葛关她这个局外人什么事,哪有他们作孽而她来受苦的道理,姑娘她不干赔钱事! 房内的回应是越来越激烈的叫嚣。 “步姑娘……这、这太不人道了……大当家也是受害者,我去找个姑娘来让大当家……”“那要花银两的,省下来、省下来。”步孅孅制止他,柔荑敷衍地挥着。 “但……反正大当家会向赵王爷报帐的。” “连狎妓的银两都要别人出,这传出去能听吗?!大当家还要不要做人?!以后怎么在商场立足?!又怎么有脸出现在老主顾面前?!”她教训得头头是道,轰得梅福只敢唯唯应诺。 步孅孅这才又漾开甜笑,“反正只是春药,熬一夜就过去了,梅大当家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小事他挺得祝”让梅舒城过个“火辣辣”的夜晚先,呵呵。 “步奸奸--”低狺交杂着急喘。 “唔,看来今晚耳朵会痒得睡不安稳了。”因为梅舒城会诅咒她整晚。 敲敲打打的落钉声从宅子四面八方传来,梅庄男仆正听从步孅孅的指示,囚封失控的大当家,而梅舒城开始撞门--幸好三道大锁已经妥当地扣上,毫无猛虎出柙的危险。 “梅福,你不想在梅庄待下去了是不?!现在、立刻、马上将门打开!”梅舒城换对象吼:“否则明天我就将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全给轰出梅庄!” “呃……”惨遭威胁的梅福为难地望着步孅孅,“大当家……我们、我们是为了步姑娘的清白着想,如果、如果我们放你出来,你一定会揪着步姑娘进房……呃,与、与其让你明早醒来捶胸顿足地懊恼自己的兽行,不如、不如我们防范未然……”他胡乱编了个脱罪的借口。 房里的吼声戛然静寂。 “大,大当家?” “全都离我远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梅舒城重重捶了门扉一拳。 梅福说的有理,他不能在药性操控之下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要伤害也必须是在他神智清醒时--他很乐意赏她的尊臀一顿好打! 况且,男欢女爱必须在两相情愿下发展,否则他梅舒城不屑为之! 压下浑身翻腾的火热,他漠视春药在他身上造成的异样,最后甚至拿起茶水朝自己头顶倾倒。 他,梅舒城,人称商界奇才,岂会向一帖小小的春药屈服?! 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心平气和…… 很顺利地,梅舒城的理智开始凌驾欲望之上。 “梅大当家,你好生忍着,明天很快就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步孅孅那风风凉凉的嗓音又透门而来。 她特有的轻嗓,让春药驱使的欲望轰然一声击溃他的理智,他只来得及捕捉到脑海闪过的最后一句成语,接着,就被欲望所俘虏--心痒,难熬。 第八章 步孅孅这女人,真狠。 就只为了他无心一句“我和你没有任何主客关系”的玩笑话,她可以见他遭人设计而闷不吭声,任由他欲火焚身一整夜,只能在床铺上抱着锦衾翻滚折腾。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梅舒城在偌大的浴间净身,放松的身心浸泡在水里。以往他总是嫌小二差人辟建这座足以塞进百人的温水浴池太过奢侈,今天他倒是有些明了小二当初坚持的道理……呼,好舒服!尤其是对他这种受了整晚春药的折磨,今早顶着一双昏沉睡眼的可怜男人。 沐浴完,梅福为他请来大夫,诊察赵莲下的药是否有其余后遗症,所幸那只是帖激发情欲的淫药,会随着汗水及尿液排出体外,不留任何毒素,只要多动多喝水就没什么大碍了。 梅舒城没有责怪昨夜替步孅孅出力的梅庄奴仆,毕竟他们是听从命令的人,最多就是罚他们多背一、两次梅氏家训。如果昨夜他是旁观者,大概也会使上步孅孅这种手段,看来他与她真是同一类型的人。 送走了大夫,梅舒城洋洋洒洒地列完一整张向赵王府索赔的帐单,交付下人快马加鞭去敲这笔竹杠。 处理完一切,梅舒城半倒在躺椅上,或许是因为昨夜没能宣泄欲望,让他显得有些欲求不满及倦意。 门外传来了步孅孅与梅庄人擦身而过的互道早安声,接着粉色身影跨进主厅,在瞧见他时很明显地停顿了脚步。 “早。”迟疑了一下,她开口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吗?梅大当家。”她找了张鼓凳落坐,自动自发地斟起茶,语气中有着调皮的嘲弄。 “托福,睡得极好。”他一扫疲惫神态,在她面前表现出翩翩风采,“有个姑娘整夜陪着我共赴云雨,岂有不痛快淋漓的道理?” “姑娘?”步孅孅怀疑地瞅着他,“昨儿个梅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让你给撤下去休息了,哪来的姑娘?”难不成他昨夜欲火高张,产生了幻觉? “那姑娘不是梅庄人。”梅舒城走到她身旁,“可是冰肌玉骨,发似绸、肤如缎,荑手纤纤、宫腰搦搦,销魂,真是销魂……”他啧啧有声,仿彿回味无穷。 “你这淫魔!对哪家的姑娘下手了?!你--”步孅孅拿起茶杯,就想砸在他的笑颜上。 “那姑娘,有个好名儿,就叫‘孅孅’。” 她怔仲了下,似乎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倾身,贴靠着她。“昨儿个夜里,她温柔似水、娇憨祈怜、在我身下辗转嘤咛,教人爱不释手,想再疼她好些回……是不?孅、孅。”猫儿般的舌尖吮上她的粉颊。 步孅孅终于回神,却是慢了一步,只来得及以袖用力擦拭他留在颊上的濡沫。 “你……你意淫我?!”她豁然开朗。 梅舒城没有任何愧色,大大方方地颔首承认。 一个被春药焚尽了理智的男人,能强忍住拉她进房恣意怜惜一番的冲动已属高尚情操,哪有足够的君子风度来阻止她进占他的春梦? “还来!把我的清白还来!”步孅孅鼓涨着脸狂暍,不敢相信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老奸商给污了清白--就算是在梦境中也不行! “还来还来还来,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老奸商、老淫虫,你、你凭什么没经过我的准许就意淫我?!我给过你这个权利吗?谁准你把我揪到梦境里去共赴云雨、痛快淋漓的?!”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戳向他胸口,所用的力道之大,戳痛了他。 “你现在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呀,虽然昨夜我吻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梅舒城反握住她的手,顺着她戳人用的葱白细指滑过她粉软的颊、蝤跻般的细颈,在准备滑入她胸口衣襟前教她给一掌拍掉,他不以为意,仍然兴致极高地逗要着她,“但你瞧,上头可没有任何吻痕淤青,就算我昨夜什么坏事都做尽了,对你这样又那样,尝尽了你的美丽,那也不过就是一场春梦,压根无损你的清白。” “你--”她脸上炸开一片鲜红,是羞涩也是气愤。 “难不成哪天你在梦境中将我痛殴一顿,隔天一大早我就会来向你报仇吗?不会,因为你我都知道,那只是场无关痛痒的梦,是不?同理,你的清白未失,要我拿什么来还你?” “那不一样!”她失控地大嚷,“你没资格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我做出那种……那种下流无耻的事!我不准许!我不管,虽然我还是清清白白,但是昨夜你所做的龌龊事已经严重侵犯到我的名誉!” 步孅孅捞起悬挂在纤腰间的算盘--自从她住进侮庄学习奸商手腕,也养成和梅舒城一样的习惯,将算盘系上绳,垂挂在腰上以方便随时随地精打细算--纤手一拨。 第14章 “看在这些日子的相处及你的费心教导,我可以打个折扣给你--”“打什么折扣?” “赔偿我昨夜被你意淫的损失!”算盘珠子可没有因为她说话而有片刻停顿,打得劈啪作响。 “嘿,你是掉了根头发还是少了根睫毛,你哪来的损失?” “你对我这样又对我那样,还没有损失?!”算盘因为他这句疑问而又加拨了颗代表千两的珠子。 “怎样又怎样?”他邪邪的挑起眉。 步孅孅毕竟是青涩的黄花闺女,被他这么一问,只能略显憨傻地瞅着他。“呃……我怎么知道怎样又怎样?!不就是那样又那样吗?!我管你是那样还是这样,反正这笔帐你别想赖--总共一万八干两,付讫!”她胡乱拨了个总额,推到他鼻前。 他两指一顶,将算盘推回去,又做回讨价还价的商贾,“不成不成,你什么都下知道,也没让我占到什么便宜,付这笔银子对我而言太不公平了。” “你昨晚已经占到便宜了!少在那边卖乖,一万八千两,付讫!” “便宜?你是指这样吗?”梅舒城一脚踢歪她落坐的鼓凳,在她重心不稳地倾倒前将她捞回胸前。 她被迫勾住他的颈子,稳住自己的身躯。 噙着笑意的俊颜在她眼前放大,有力的臂膀将她丰锁在怀中。 “干什么干什么--”她想退,他却不放。 “还是这样?”他的唇轻轻磨蹭着花瓣似的嫩颜,“抑或是……这样。”话尾消失在她唇间,缠上。 步孅孅结结实实又被吓上一回,所有惊叫及抽息全教他的舌尖给抵了回来。 这才真的叫占便宜。 梅舒城原先只想小小报复她昨夜缺心少肺的对待,没料到自己竟玩得比她认真。他近乎膜拜且爱怜地吮舔起她的唇,将昨夜--甚至是平日见到她时都想做的事全给做齐了。 大掌拨开粉色披帛,扯掉缦衫上的小结,让手心所能探得的体温更炽热。 想将双唇转栘阵地,品尝她的甜美,她却不放行,两排贝齿衔啃着他的下唇,她自己一定没发觉,她多容易被吻得七荤八素,多容易在他面前卸下武装,多容易像春梦里的小女人,贪欢求爱。 忽而,落在细颈边的长指勾起一丝红线,他在偷香的空隙间睁开一只眼,红线底下沉甸甸的,隐没在兜儿间,他猜测着是平安符之类的东西,略微施力一扯,红线穿系的东西被拉出兜儿外--一文铜钱。 梅舒城瞠眸注视,非常确定落入眼帘的玩意儿不是专司保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平安符,也不是姑娘家偏爱佩戴的小小香囊,而仅是枚老旧的铜钱。 她戴铜钱做什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视钱如命?梅舒城有些好笑地暗忖,但一枚下起眼的铜钱占不了他太多兴致……至少,比不上她。 “现在不可以进去啦,你想被拖去园圃里种吗?我可不想变成牡丹--”“你只能算杂草好不好!” “你歧视杂草呀??杂草也很伟大好不!” “哪里伟大了?!” “大当家聘咱们回来除庄里的杂草,要是没有杂草的存在,你我能讨这口饭吃吗?!” 厅门外传来吱吱喳喳的交头接耳,到后来两个白目奴仆竟然大声争辩起杂草的伟大与否,所幸两人最后达成共识--杂草是他们两人的衣食父母。 “嗯……”步孅孅被两人的谈话震醒,松开钳咬着他的贝齿,迷蒙的眼瞳逐渐看清自己是如何坐在他的腿上,十指是如何眷恋地穿梭在他的黑发间,而他的手又是如何大剌剌地进占她的衣襟内,包覆在她的酥胸上……步孅孅发出挫败的低吟。天,她又失控了……她很沮丧地推开梅舒城,为自己挽回只剩下残渣的淑女矜持,呜……爹,女儿不孝,忘却了您谆谆教诲的三从四德和《女则要录》……她竟然想剥光梅舒城,一口吞掉他! 这,算不算意淫的一种? “门外两个人,去除草!”被打扰的梅舒城很不爽地喝道。 “是、是。”闪人。 梅舒城转向满脸自厌且正在整理身上散敞衣物的步孅孅,重新剥除着她的缦衫,很有继续开战的意味,他贴着她的耳廓轻轻啃咬,笑道:“地点不对。” “地点很对,这里是主厅。”步孅孅拍掉那双正在拉扯她腰带的手,“我确定赵莲对你下的春药还没退,你离我远些,我不想趁机把你吃……不,是我不想被你趁机吃掉。相信我,你敢再碰我一根寒毛,我会向你勒索几十万两来赔偿我的清白。” 呜,其实她怕的是自己把他吃掉之后,这个老奸商会反向她敲诈--依她对梅舒城的认识,这个可能性非常非常的大。 “只有花楼小鸨儿才跟人称斤论两地叫价。”一句话,轻易堵了她的口。 “梅舒城,我希望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你为敌。”久久,步孅孅做出结论。她如果和梅舒城有利益上的冲突,也绝对吵不赢这个老奸商的利嘴! “客气。” 步孅孅理好衣衫,瞧见他下唇有着她烙下的齿印,又是一阵低咒。 “你今天要出门谈生意吗?” “晌午过后。” “我建议你三天不要出门。”等他唇上的痕迹湮灭后再放他出府去接客吧!步孅孅不住地支颐摇头。 梅舒城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长指滑过被咬破的下唇,笑得好淫。“啧啧,这下都见血了,请大夫要花钱,还有……梅庄一天的进帐足足千万两,我这模样怎么做生意?三天不见客,这笔帐……可怎么算才好?” 佯装苦恼的他,表情实在是--很贱。 “算是你轻薄我的报应!”步孅孅可不准备扛这笔钜债,她捂住双耳掉头就饱--只要她没听到,一切都不算数。 梅舒城见她掩耳之举,只是笑得更精明,在精明中也添了好多的温柔。 “步孅孅,你真的好可爱,我梅舒城在这里发誓,不把你拐进梅庄当小奸商,我梅舒城就冠你步家的姓!” 可惜,她没听到;而他,也故意不让她听到。 “真是小人,不知道在我背后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坏话!” 步孅孅离开主厅后,想也不想地直奔品香阁,又窝回那株没开的“都胜”旁边,做着她此时正在咒骂的小人行径。 她只瞟见梅舒城在她捂住双耳后依然动着唇,八成不是什么好话。 不顾园圃里的上会弄脏素裙,她曲膝而坐,偏着小脑袋瞅著“都胜”的小花苞,突地噗哧一笑。 “你知道吗?他好可爱噢,每次和我斗嘴时都不像他平常做生意那样,他都会冲着我直笑……那种笑,不是周旋在奸商间虚与委蛇的招牌笑容,是很轻松很自然,甚至……是很理所当然的笑靥。”步孅孅与牡丹分享小秘密,美眸眯成幸福的细缝,“认识他将近十九年,我没看过这样的梅舒城,他像是个从爹爹的床边故事里走出来的人,会生气、会失控、会使诈、会占人便宜、会大吼大叫……”他,变得好真实。 “如果当初我所听见的‘梅舒城’也是综合了这些个性,我还是会爱上他的……”步孅孅说得好小声,在牡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意。 或许从头一次知道他之时,她已芳心暗许,那时她甚至还没有见过他的长相,只是拼凑着他该有的模样--她承认,见到他之后,她曾暗斥自己的无知,因为梅舒城远远胜过她想像中的他数分。 渐渐的,她开始去多认识他,然后将她所听到的一切都牢牢记着不忘,到后来甚至将那张梅家借据给“摸”了出来,瞒着爹独自一人上梅庄讨债……“悄悄跟你说,我故意上梅庄讨债,除了梅庄的商业手腕之外,就是想看看那个霸占我心底十多年的神祇,一开始我只是想来见识见识那个践踏城中无数少女心的梅家大少,若可以,我也想回敬他一些难堪尝尝,结果越是认识他,就越将以前的他和现在的他放在一块,每每发掘到他现在的恶习,我便会推想以前的他是否受过更多的苦,才会造就现今的他。”她圈抱着腿,右颊搁靠在膝盖上,“那些恶习、缺点,全部都变成让人觉得好心疼的原因。” “既是如此,你就好好疼他。” 天外飞来一道轻笑男音,步孅孅急回首,竟发现有个男人半伏在凉亭的栏杆上,两只手臂在栏杆外晃荡,拨打着伸手可及的牡丹叶。 她认得这个男人,因为他是琅嬛阁的常客,梅二当家。 “二当家。”步孅孅站起身微微一福,毕竟讨好老顾客是商人首要,可是她心中却暗自哀号。 完了完了,他在这里偷听多久了?有没有久到将她对着牡丹花的自言自语全给听得仔细?! 簪笄的小冠下仍有几丝黑发不听话地鬈垂在梅二当家的脸上,与梅舒城不同,他的打扮一眼便能让人明白他是梅庄当家之一,从头顶的玉笄、银冠、流苏系绳全是数一数二的高档货,金紫御仙花锦袍、十指上的指环,其余被栏杆遮住的部分也绝不会逊色于她现在所看到的……这男人是将梅庄值钱的玩意儿全往身上挂了是不? “呃……您清醒了?”记得曾听梅舒城说过,梅家其余兄弟都是睡到属于自己的季节才会醒来。 “嗯哼,你没瞧见西阁那边的牡丹已经开始凋谢了吗?春去夏来,是该醒了。”梅二优雅地打了个哈欠,仍美感十足。 他手上金光闪闪的指环混着日芒,剌得步孅孅的眼有些疼。 坐在梅二当家身旁,还有个男人趴在石桌上,看来正在休憩。 第15章 “那是?”步孅孅指着石桌边的人。 “梅家小三。拖他一块出来赏今年的最后一抹春色。” “梅三当家。”步歼歼不确定昏死的男人有没有听到,仍朝他招呼道。 梅家小三一根手指意思意思地动了动,算是给她回应。 “你是琅嬛阁步老的女儿不是吗?我们曾有数面之缘。” “梅二当家真好的记性,乡娘阁向来承蒙您的照顾了。”步孅孅面对店内第一大主顾,态度和对待梅舒城可算是天差地别。 “照顾琅嬛阁的人不是我,是你方才又是取笑、又是数落、又是红着脸在思念的‘梅舒城’。”梅二当家好笑地看着她一脸懊恼的表情,续道:“我上琅嬛阁采买的东西全是替我大哥添的,他呀,要是没我们这几个小弟替他张罗一切,伯他身上那套补丁旧衫还得穿上三十年哩。”省钱省到无法无天了。 “果然。”步孅孅颔首道。 “果然?”梅家小二扬起眉。 “从花厅到他的白玉算盘,我就知道二当家您的心思了。难怪您宁可背负他口中‘败家’的恶名也要砸下大把银子,只因为你们想疼这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笨大哥,是吧。” 梅家小二笑了,“没见过世上有哪个人像他这样挣钱给别人花用,却如此吝啬善待自己,要不是我们三兄弟坚持,他很可能还会住在柴房里。” 知道梅家小二是在说笑逗她,步孅孅却无法发笑。“这是个很心酸的笑话。” “会吗?我还以为挺有趣的。”他最爱拿这件事糗他大哥了。 “因为他真的想这么做。” 笑意在梅家小二脸上敛去,徒剩轻叹。“是呀,多亏我们三兄弟一人一边把他架出柴房。” “他想让你们过得好,即使自己过得不好,也要你们过得很好……”“和他一样,我们也希望他过得好,把童年缺少的一切全给加倍补回来。”梅家小三仍是没动,只有飘飘渺渺的声音传来,轻浅而坚定。 梅家小二接续道:“所以,只要是我大哥需要的东西,我都会替他找来,而且定是全城最好的,千金万两在所不惜。” “好个兄弟情深。”说得她都想替他们掬一把眼泪。 “其中也包括你。” “咦?”她听错了吗?步孅孅掏掏耳,虚心请教,“二当家,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是说,包括你这个我大哥想要的女人。”他梅家小二虽然甫睡醒,却早从梅家众奴口中听到这回牡丹花季里发生的风花雪月,并且和其他兄弟达成共识--大哥喜欢步孅孅,那么他们会用尽手段替他掳获佳人! “什么?!” “你别想走出梅庄一步……”梅家小三又发言了,向来温文的他竟然一出口就是威胁。 “你们是一窝土匪呀?!”步孅孅此时才发现自己踏进了土匪窝。 “不,我们是比土匪还要黑的奸商,要你进得来,出不去。” “我若要走,你们谁也拦不祝” “只要我大哥不放行,你绝绝对对走不了--”言犹在耳,数日之后,步孅孅还是离开了梅庄,而且是教人给赶了出来。那个胆敢将众人心目中认定的梅庄大夫人给轰出庄门的家伙,就是梅舒城。 步孅孅来时只有一个小包袱,去时也没多些什么--除了一个偷窃的罪名之外。她在梅庄所有人的错愕中,抬头挺胸地走出大门。 花开花落二十日,那一天,正是春的尽头。 第九章 “孅孅、孅孅呀。”步老爹在女儿的闺房门外又敲又喊。 “爹,我没心思安慰你,你自己取条手巾到墙角去哭好吗?”门内传来超无情的回应,完全不似一个孝顺女儿该有的行为。 “不是的,爹是来瞧瞧你的情况。” “我好的很。”声音闷闷懒懒地答道,“只是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样,让我静静好吗?” “那……我等会儿再来唤你用膳。” “好。” 直到步老爹走远了,步孅孅才松开被她咬得死紧的衾被,即使眼泪爬满双颊,她的嗓音还能维持不颤不抖,也才能瞒过步家老爹的担心。 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好! 让人诬赖偷花,远远不及梅舒城那时一句“是你做的?”来得伤人。 他说他对梅庄的所有人拥有绝对的信任--那么就代表她这个非梅庄人的嫌疑最大啰?! 他说没有人像她一样那么了解失窃的“都胜”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而她又接连数日频繁顾盼着都胜开花--那么,难道她就非得应了当初那番玩笑话,当真干起偷儿的勾当?! 在看梅庄园子里哪株牡丹最值钱,到时我艺成下山好偷挖几株走。 他没有直接指明她的罪,却用着更过分的方式在伤害她--他对她,没有信任。 他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辩解,“信任”这种东西不是多说一、两句便能建立起来,她不辩解是因为她认定自己的清白,而他若信任她就该相信她,无论她是不是梅庄人,抑或她一日三餐守在“都胜”旁边的举止,都不该影响他的信任,若信任她,就不该问她--是你做的? 这句话,等于判了她的罪名。 在悔庄伤透了心回来,才想窝到老爹怀里放声痛哭,却在还来不及诉说她的委屈前,被回抱着她的老爹抢先一步哇哇大哭,老泪纵横的咿咿呀呀中她只听懂一句重点--琅嬛阁,破产了。 拜她那不成材的大哥所赐,在她离家短短十数日,他就有本事赌光家产,为了避债早不知溜到哪个城镇去,而店里所有值钱的古玩全教人搬得精光,已然家徒四壁。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此时最好的写照。 被冤枉的伤心还无处宣泄,破产的阴霾又拢聚在她头顶,一时的震愕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震惊过后,她只是很镇定地安抚老爹,东凑西凑一笔银两遣走了几名在步家四十余年的忠心老仆,接着便是将自己单独关在房里三天,有人敲门便随口应个两声,有人送饭便随意扒个两口,直至第三天,她才蒙在衾被里大哭两个时辰,将一切混乱藉着泪水冲刷而去。 泪水干了,步孅孅又是一条“好汉子”。 “爹,我决定跟着勇伯一块出去学着做古玩的买卖,从采货、鉴识到交易全由我自己来,即使琅嬛阁已经没了铺头,我仍要用一块布巾包着货物叫卖,一分一分地攒回琅嬛阁。” 看到三日没踏出房门的女儿劈头就轰来一个重大决定,步老爹张着塞满白馒头的嘴,愣愕愕地望着她。 “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就算了,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她剥了颗橘子吃。 “等、等等,爹有听清楚!只是你、你一个黄花闺女要去做那种抛头露脸的工作引你知不知道一趟寻货的旅途下来,三年五载都有可能,你要去的地方不是繁华富庶的城镇,而是连鸟也不愿下蛋的西域荒漠都得往往返返好些回,再不,为了古玩,连古墓都得挖……古董这玩意儿膺品比正品来得多,甚至工做得更细,你分辨得出来吗?还有--”步孅孅摊掌制止步老爹的发言,“爹,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去?我再说一次,我已经决定好了,明天我就去找勇伯。” 勇伯曾在琅嬛阁的寻货人手中担任师傅一职,但因前些年他的独子在一回寻货的旅途中误触古墓机关而丧命,悲痛欲绝的他便辞去工作,独居在不远的山腰小草庐,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与勇伯有往来,知道他已渐渐从丧子之痛恢复,也曾不只一次向她提及当年寻货的大小趣闻和宝刀未老的身手--她想,若她开口请勇伯肋一臂之力,自是不成问题。 “孅孅……” “爹,我知道你当初替我取名‘孅孅’的用意,可惜我辜负了这好名儿的期望,纤柔和娇弱在我身上都找不着半分,以前如此、现在这样,将来也不用奢望我有太大的长进。”她自嘲地说着,算是想舒缓弥漫在父女间的低迷气氛,“以前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孅孅,好似每叫我一回,就在讽刺我的性子一回,我总是恼着,现在想想,或许这也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吧。” 她咯咯笑,步老爹却没跟随,让她收起轻松的神态,浅叹。 “我诚实同你说吧,这数十天我谎称上白云寺礼佛,实则是上了梅庄去学习经商手腕,为的就是怕琅嬛阁走到今天的地步,没想到,我还是回来迟了……”提及梅庄,步孅孅很明显地垂下眸,掩住瞳间浮现的苦涩。 “现在琅嬛阁垮了,由我来撑。你有年岁了,不适合在外头奔波,大哥又不成材……以后你主内、我主外,咱们父女重新再造一个比旧的琅嬛阁更好,更成功的琅嬛阁。”她轻握住父亲的手,暖声安抚着。 她知道爹亲的经商才能有限,他是个适合守成而非创业的商人,十数年来日渐萧条的琅嬛阁能维持至今,对他已属极限,而今,他们要从无到有,已无法再仰赖老爹的保守作风。 “这太辛苦你了……” 想当初,他还曾因妻子产下女娃儿而赌气,直嚷着他想要个带把的孩子,只差没将女儿塞回妻子的肚里,看能不能再换个儿子出来。孰知到头来最有担当的,竟是他视为赔钱货的女儿……步老爹在心底为自己当年的愚昧小小忏悔。 “不辛苦,我现在……也想让自己忙些。” 最好忙到焦头烂额、忙到没心思容纳琅嬛阁及家人之外的其他人事物、忙到没时间想起任何与“他”相关的记忆……步老爹看出她的不快乐,“孅孅,你是不是在梅庄遇上什么不顺遂? 第16章 还是有人欺负你了?难道是梅舒--”步孅孅不着痕迹地截断他:“在梅庄里,我学到种种梅庄兴盛的道理和本领,虽是现学现卖,想像梅庄一样成为钜富算是难事,但我会让你及小妹衣食无缺。” 步老爹向来懂女儿的心思,怎会不知道城里富商数十户,她偏偏挑中梅庄,又偏偏找了梅舒城当家掌事的牡丹花季才上梅庄的用意?梅庄四名公子个个手腕高超,性格却天差地远,倘使仅是要学习经商手腕,找琅嬛阁老主顾梅二当家,或是城里出了名的大好人梅三当家岂不更容易些? 别人不清楚她,他这个做爹的可不! 但由步孅孅脸上的神色及欲盖弥彰的话题移转,就算他想问什么也探不着口风。 前头步孅孅说了成串她在梅庄学到的经商道理,步老爹半字也没听进去,只是沉浸在自我的思付中,再回神便听到步孅孅下了结论。 “我想尽早走一趟寻货。” “不过我们家根本挖不出几分钱了,拿什么去寻货?就算寻到了顶级品又如何?”没钱买货,又要怎么转手赚一笔? 步孅孅早就想到这个问题,“我有人能赊到银两,我去开口借。” “你?!不,爹脸皮厚,让爹去!” 若借钱这事也要女儿抛头露脸,传出去对她的闺誉可是大大损伤呀。 “我做得来的,脸皮与尊严这种东西……一文不值。” 无意问又记起梅舒城说话的语气及神情,那时她觉得梅舒城说这句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偏激,而今……她竟懂了,也明白了。 “爹,全交给我吧,我就算再失败,也不会让步家更凄惨,为了步家,我会尽全力撑起一切。” 当初梅舒城也是抱持这样为了家人的信念而成功,她不会输给他! “但是……这样势必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呀,孅孅。”步老爹叹息。 “我嫁了。” “咦?!”什么时候女儿嫁人了,他这个做爹的却不清不楚?! 不忍给予老爹过多惊吓,步孅孅补充道:“我嫁给琅嬛阁了。若有人上门提亲,你就全替我推了吧,倒是小妹,为她留意好婆家先。”那位集妇女美德--女子无才便是德--于一身的步家小妹,早早嫁出去也好,省得雪上加霜,在步家惨澹的帐目上又增添多笔困脂水粉及华裳钜款。 “孅孅,答应爹,你只准先出去一趟试试,若不适合或吃不消就得乖乖听爹的安排嫁人,至于琅嬛阁的事换爹来烦恼,爹不许你再插手,你能做到吗?” “好。”口头上的应诺不花钱,多说也无妨,没有白纸黑字,说说就算。 “还有,你说能赊借我们银两的人选是?”古玩的寻货旅途可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梅二当家。” “耶?!” 看着步老爹错愕到说不出话的模样,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如此大的自信,她与梅二当家不过数面之缘,何况她还背负著“偷窃梅庄祖奶奶--万两牡丹”的罪名。然而,如果连梅二当家都不愿借款给她,放眼全城也没人有能力助她了。 一直到现在,她随着梅家小二踏进客栈,都还在思索着自己的自信来源。 客栈二楼雅座,雕镂荷池的窗棂边探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晃呀晃,五指上全是价值不菲的金玉指环,吸引着街道上市井小民的仰首注目。薄哂的唇角有着高深莫测的精明,偶有几名俏丽姑娘投以怯笑,手掌的主子还不忘朝她们挥挥。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赊这笔银两给你?这可不是区区十数两的小钱。”梅二当家收回视线,却也没投在步孅孅身上,淡笑问道。 “我的人面不广,翻翻脑中少得可怜的友人名册,似乎只剩梅二当家能求助了。” “我和你的交情没好到赊借银两,你应该还有个更好的人眩”“除您之外,没有了。” “步姑娘贵人多忘事,容我提醒你,那人与我同姓同宗甚至还同爹娘。” “您是指梅三当家吗?若您都不愿赊银两给我,我哪有脸皮向三当家开口?”步孅孅佯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你再装傻没关系,我从不跟不聪明的人谈生意。伙计,会帐。”梅二当家收回搁在窗棂外的手,执起桌上的玉骨纸扇,招来客栈伙计。 步孅孅挡下梅二当家招人的手势,恼着梅家人一贯的富贾傲气。“您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向他借一分一文,况且我不认为他会借银两给我这个盗窃他宝贝牡丹的偷儿。”她的口吻不免赌气。 “我大哥并不是怀疑你是窃贼。” “他只是对我不够信任。”她反驳。 “他近日不断在找寻真正罪犯,洗刷你的嫌疑。”毕竟当时是梅庄奴仆指出步孅孅每日三回采顾那株失窃的“都胜”,她过度的专注让奴仆们产生困疑,待窃花事件一发生,很自然便联想到她的奇异举止。大哥虽然相信她的清白,但众口铄金,若不能找到让众人信服的解决方法,步孅孅仍得承受太多不信任的眼光及蜚短流长。 可惜他大哥的用心,全被步孅孅的怒火所蒙蔽。 “他只是在找证据证明我的清白,而在他心底,我是罪证确凿。”对此,她另有解读,若不是认定她有罪,又何需替她洗刷莫须有的罪名?! “如果不是看在你以后会冠上‘梅’这个姓氏,我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和这么笨的人说话……”梅二当家支颐嘀咕。都说了他大哥正为她奔波卸罪,她还同大哥闹脾气,女人在这种时候怎么都这么笨、这么刁蛮呀! “你说什么?”步孅孅蹙着眉。 “我说,你要借多少?”梅二当家话锋一转。他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奸商,自然明白步孅孅往后的身分会高他一截,还是少积怨为妙。 “十万两。” “十万两会让我大哥查出来的。”她开的价对梅庄而言并不算多,他手指上随随便便三个指环就远胜过这笔数目。 “我相信二当家要瞒过他是轻而易举,至于利钱,我一分也不会少算给你,不过至少得赊五年,在这期间我会先偿利钱和部分本金,若二当家愿意雪中送炭,孅孅感激不荆”“如果我不借,你下一步有何打算?”他倒是好奇步孅孅在绝境中如何求得生机。 “借句梅大当家的话,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步孅孅自是考量过所有结果,不论好坏。 梅二当家摇着头,异常清艳的中性容貌上呈现出越来越无力的表情。聪明如他,当然知道步孅孅口中准备拿来“卖”的东西是什么。 “你可不可以别让我大哥影响得如此透彻,连他教坏人的话也被你奉为圭臬!”如果可以选择,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笨的大嫂? 但,若因他的见死不救而导致未来的大嫂卖身求财,这事要被他大哥知道,可不只剥他一层皮就可以了事的……“他说的话句句都要有尝过的人才明白个中冷暖。”也才能体会字句里的心酸无奈。 “容我多嘴一句,如果那株‘都胜’真的在你手上,麻烦你拿到西市三街的郝有前员外家去卖,依他垂涎我大哥这株‘都胜’的程度,我保证你能换到十五万两,犯不着把自己给卖掉,再说……除了我大哥外,没有男人愿意出十万两的天价买你好吗?”真当自己是国色天香的仙女下凡来普度众生吗? 面对梅二当家的调侃,步孅孅眯起眼,“我确信我的美貌不及梅二当家您的一半,您犯不着出言损人。”被一个比自己容貌更胜的男人羞辱,这种滋味非常的呕! “要抬高身价最有效的方式不是吹捧自己,而是贬损他人。”梅二当家说得理所当然。 “这是您的为商之道吗?”她的口气冷飕飕。 “一小部分罢了。”梅二当家还她一个甜笑。 “十万两一句话,您借是不借?”若不借也别浪费她的时间继续陪笑。 “记得我曾说过,只要是我大哥要的东西,我都会替他找来,千金万两在所不惜。” “记得。”就是拜他的乌鸦嘴之赐,害她在几天之后便被人诬陷。 “在我眼中你是不值十万两,但我大哥认为你值,为了他,这笔钱我不会吝啬,利钱也可以意思意思算上一分利就好,不过你可别仗恃着我大哥的珍视,故意欠钱不还噢。” “白纸黑字,我签借据押手印给你。”步孅孅也不赘言,干脆答允。 “借据是一定要签的,可你别到时拿我大哥来压我,坑我这笔银两,害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夫人自是指十万银两,折兵是指他欺负步孅孅一事定会遭大哥好几顿的白眼,甚至是抄写梅氏家训万来遍。 坑他的钱?!步孅孅现在只想挖个坑,把眼前这个笑得灿烂却字字如针剌的悔二当家给活埋! “钱是向二当家您借的,与梅舒城何关?”她压根没有梅二当家这卑鄙的想法。 “这句话加在借据里。”先小人后君子。 “成。” 步孅孅从袖中取出早已拟好的借据,好似对这回的借款有十足的自信--天知道她根本没有把握……或许,在内心深处她确信梅舒城对她的确是重视的,也因为这重视,让她有了足够的决心。 唤来伙计借齐文房四宝及朱砂印子,誊上他要求的字句,在借款人“步孅孅”下头按下鲜红手印子。 “喏,十万两银票。”收下借据,梅二当家也不啰唆,掏出银票。 “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望着她抛弃尊严换来的钜额银票,她深吸了口气才接过手,“这笔钱我一定会还,到时琅嬛阁重新再开张,梅二当家您所看上的货品,我二话不说定给您最低廉的价钱,算是还您一个大人情。” 第17章 “一言为定。” “没什么事的话,我不打扰您了。”她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谄媚奉承上,接下来要忙的事还在身后列队等她。 “请便。”他挥挥袖,不多留她。 见步孅孅的身影融入街道人群中,渐行渐远,梅家小二才以指轻叩着桌沿,低语道:“大哥,这笔钜款可是用来保护嫂子的贞操,到时可别又骂我乱散财呵。” 他会养成败家子的恶习,有大半的责任全得归在梅舒城身上。 哎,好弟弟难为呵。 第十章 三年的光阴,让这城镇产生些微的小变化,增了些新店铺,招徕生意的幌子也添许多,但大抵上还是步孅孅离开时的景象,毕竟三年称不上是太长的日子。 当年她毅然决然走得仓卒,随着答应助她的勇伯沿着丝路展开寻货旅途,两人两马,两袋简单行李,踏上奔波之路。 塞外宝地、松漠古都、南北咽喉、岭南春色,每走过一处,她便累积着失败或成功的点滴经验,其中有她用四千两买进一颗破石子的惨痛教训,也有她转手交易古玩,须臾之间赚进一万两的喜悦成就。 酸甜苦辣在生活中体会、玩味,曾经苦得令她丧失斗志,酸得令她暗夜垂泪,她也是个娇滴滴的闺淑姑娘,骑马的痛、风沙刮颊的疼,连勇伯都于心不忍地劝她量力而为。 很多事都是说比做容易,信誓旦旦要撑起琅嬛阁的她,面临了商场上真正的厮杀,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无知。她逐渐认清自己的能力,也因为认清了能力,所以更加努力,每遇一个关卡便寻求突破,现在她辨识古玩真假的本领连勇伯这等老手都自叹不如,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每个月她都会托人送安家费回步家,刚开始急于寻货的她将身上银两几乎全数花尽,买了一堆真假混杂的古玩墨迹,但她不曾少寄一文钱回去,大不了自己饿个几顿,再不多抓几条野蛇烤来吃,省吃俭用也不让老爹替她操半分心。 三年的洗练,她变得独立,也变得离“孅孅”两字更加遥远。 苦笑一声,倒也不觉得难过,因为她自己早就料测到一切,这也是她心甘情愿替步家、替自己所做的事。 最近半年的寻货旅途,她也没放弃时时刻刻都是赚钱的好机会,易货转手让她赚了一笔不小的进帐,所以她才决定暂且回到步家--一方面是勇伯在途中闪着了腰,得好生养病两、三个月;另一方面则是她打算安排琅嬛阁重新开张,让成天喊无聊的老爹重操旧业--不过他是挂名,实际当家管事的人还是她步孅孅。 偷得半日清闲的步孅孅挽着大竹篮,在熟悉又陌生的市集上闲晃着,经过几处贩售古玩赝品的摊子才会放慢脚步,甚至是弯下身子把玩那粗糙的质感,顺便听听商人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 拾起一只染了假色的血玉手环,其价不过五文,竟叫价到五十两,倘若不识货之人的的确确会被敲上一笔。 “姑娘,你喜欢的话,我算你便宜些?”商人朝她道。 步孅孅摇头,道了声谢,离开摊子。 瞥见不远处一间粗麻布搭起的凉茶铺,她眼露笑意,似乎沿途走来就是在寻找这镝子。 凉茶铺里正在舀凉茶的年轻美妇热络地招呼着客人,即使在凉爽的春季也让她忙出一身薄汗,一旁的年轻老板拎了条白巾为她拭汗,平凡百姓的小小幸福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垂手可得。 “翠喜。”步孅孅踏进铺子,唤了美妇一声。 美妇一见着她,脸上笑靥加大,“小姐!你几时回来的?!” “前两天--欸,你走慢些!”步孅孅差点被翠喜顶着七个月身孕蹦蹦跳跳的模样给吓死,忙叫翠喜静下来,她这个客倌反倒扶着老板娘坐下。“我听爹说,你和阿志离开步家后便到黄府去帮佣,这回他又说你们小夫妻俩开了家茶铺,所以我才厚颜来讨你一碗凉茶喝哩,这碗茶请是不请?” 翠喜比步孅孅小两岁,一直是步家最灵巧勤快的小丫鬟,自从步家没落,步孅孅便给了翠喜一笔银两,让她另寻好主子。 “当然、当然,阿志,快给小姐舀碗凉茶来。”翠喜才回身交代丈夫,阿志却已先送来两碗。 “小姐,好久不见了。”朴拙老实的阿志露出靦腆笑容。 “是呀,好久不见了,来,这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瓜,很甜哩,给你们夫妻俩尝尝。”步歼歼从竹篮里捧出一颗翠玉圆瓜,篮里还有三颗甜瓜,准备用在下一场故友聚会--与大债主之约。 “谢谢小姐。” “小姐,你看,你都晒成小黑炭了,再黑下去连水粉胭脂都掩盖不了。”翠喜揪起步孅孅的柔荑,她这个成天在街市卖凉茶的人都比小姐来得白嫩咧。 “在外地讨生活可不比在家里娇生惯养,出了门不打伞也不遮掩,难免教阳光给晒黑嘛。”真要说像黑炭还有段距离,她的肤色只不过像极了结穗的稻谷。 “你这回又只打算待三、四天吗?”翠喜对步孅孅一个姑娘家却得负担家计感到不忍心,步家最小的小姐也早在半年前出阁,相形之下,步孅孅牺牲恁大。 “不,这回待久点,我打算等琅嬛阁稳定些就培养新的寻货好手,将出远门的事交给他们去做,我爹都埋怨着我没时间陪他,我想顺了他老人家的意,待在他身边。”麦色的肌肤映衬下,让步忏歼一口白牙更显洁净灿烂,呷了口凉茶,喉间注入一股舒畅凉意,让她满足地吁叹。 “小姐,你何不招赘个姑爷进步家帮你忙,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步歼歼一笑,这个主意她爹不只一回同她提起。 “怕只怕招来的姑爷帮不上我的忙,反倒让我替他背扛着更大的家计。”寻常男人根本拉不下尊严入赘,对他们而言,这就如同卖身予步家一般,地位低人一等。若非家境贫困至极,抑或爱她至惨,否则哪个男人愿意承受世俗目光的鄙夷? 她相信前者的男人有,后者的男人难求呵……她可不想多养一个良人。 “若是这样,我倒宁愿多聘些人手来帮我的忙岂不更实际?”步孅孅给了翠喜一个甜笑,不想再多谈自己,她改问向翠喜:“凉茶铺生意好吗?” “还过得去,要糊口是不成问题,阿志说等多挣点钱,要买间店铺,到时夏季卖凉茶,冬季卖热粥,然后店铺越开越多,再请伙计一同来顾店,这样我就可以在家相夫教子了。”翠喜脸上漾着幸福。 听着翠喜的心愿,步孅孅也挺替她高兴。 “阿志还说,最近他揽了一笔银两,准备带我上梅庄去赏牡丹噢。”进梅庄赏牡丹是翠喜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即将达成。 步孅孅正准备咽下的凉茶教这番话给梗在喉头,差点失礼地喷了出来。 三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忘却了关于他的一切,孰知光听到梅庄二字仍旧让她心头震荡不休,甚至一股酸涩窜上鼻头。 “做什么将银两花在梅庄呀?!浪费钱,揽二十两是件多困难的事,你得卖多少碗凉茶才能揽到,一个大人收二十两,你们夫妻俩就要四十两了,不值得!绝对不值得!”步孅孅一顺过气就反对地嚷嚷,顾不得轻声细语,引来不少铺里客人的抬眸注视。 “可是……梅庄的牡丹很漂亮耶,每个进去赏过花的人都竖起拇指,直说值得……”翠喜没料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换来步孅孅的激烈反应,愣头愣脑地为梅庄辩护,她当然不懂步孅孅与梅庄的恩怨,还以为步孅孅是认为赏花的费用太高而反对。 “值得?!牡丹不全是一个模样吗?况且二十两是光‘看’的费用,要是不小心碰坏了哪几株老祖宗,恐怕梅庄人全团团围上来将你们剥干吸净,要你们卖身为奴抵债!梅庄是个奸商土匪窝,一只只小肥羊进去,哪只不是被刹光了毛出来?!翠喜,听我的劝,不要拿自己的辛苦钱去养肥那窝奸商!”步孅孅越吠越带劲,到后来根本是说给全街的路人听。 “姑娘,梅大庄主这些年又养出新的牡丹品种,我上回瞧过,简直是花中之冠,美不胜收,此生不见上一回,那可真白来世间一遭。”路人中有人持反向意见。 “那么你可以瞑目了。”反正死而无憾嘛。 “我也瞧过那牡丹,真的很美,上回郝有前郝员外第七小妾同他闹脾气,他上梅庄花了七千八百两买下一株牡丹,第七小妾当场破涕为笑哩。”铺里也有男客为梅舒城新培的牡丹添上神奇的傅言。 “七千八百两,三年不见,黑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步孅孅撇撇嘴角,满脸不屑地嘟喽。 “小姐,这是真的,拜郝员外的宣传,慕名上梅庄的人爆增,大伙都想见见如此神效的花呢,那牡丹取名叫‘歉意’,合掌大小的花朵像低垂着脑袋的男人,风吹过还仿彿听到它在说道歉呢,好有趣噢。”翠喜也加入赞扬的行列,眉飞色舞。 “歉意?”步孅孅停顿了好久,对这个一点也不像正常牡丹该有的名字|qi|shu|wang|感到困惑,随即又暗嘲自己的多心,迳自下了结论:“这种牡丹名取得真好,他一定对于坑你们这么多血汗钱感到抱歉,说不定明年他又种出新的牡丹,叫‘贪财’啦、‘谢谢’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哼!” 无论路人甲乙,或是客倌丙丁说些什么,步孅孅都有本事反驳。众人也不自讨无趣,一哄而散。 谁教她心底还根深柢固着三年前的老鼠冤,故意对梅庄的一切不闻不问、不理不听,想来……梅舒城竟也是这样待她。 第18章 挫败。 藉着忙碌来遗忘的挫败,在此时全数涌现,将三年来的失落一次补齐。 “小姐,说到梅大庄主,你长年在外一定不知道城里破天荒的大事--这三年来,他被退亲了十次。”翠喜又掏出热呼呼的话题与步孅孅分享,虽然在城里早已过了热头,大伙三年前就讨论得如火如茶,现下却失了兴致,只剩三姑六婆在茶余饭后重新铜出来说说,再不,就是等到梅舒城第十一回被退亲再来重新磕牙。 “嗄?!”步孅孅扎实地吓了一跳。 那个城里人人都想将闺女推到他怀里的梅舒城? 那个下半辈子就算好吃懒做也拥有花用不尽家产的梅舒城? 那个总是婉拒每门亲事的大奸商梅舒城? 他被退亲了?! “翠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她比画个“一”,请求翠喜再说一次。 “我说,梅大庄主梅舒城被人退亲了十次,而且是同一位姑娘哩。”翠喜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梅舒城?你确定是……梅舒城?” “是呀,大庄主谁不认识。” 两道响雷劈得步孅孅头昏脑胀-- 一道是痛骂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女人,将金山银矿似的梅舒城往门外推,可知她的幸运是多少姑娘趋之若骛,盼能雀屏中选也盼不来的呀! 一道是不敢相信悔舒城已有心仪的姑娘,他竟甘愿为了她,锲而不舍地承受教人再三退亲的笑柄! 那姑娘,真教人又羡又护……羡慕她挽住了梅舒城的心,却也妒嫉自己不能是她。 三年要爱上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吧,她不在的这段期间,出现了怎样的女孩子?是温柔娴淑?活泼可爱?倾国倾城? 怎样的女孩赢得了他的眷恋?而她又为何不嫁他? “是谁……这么不知好歹?”困难地,她终究是问出口了。 翠喜被步孅孅如丧考妣的表情给问傻了,奸半晌没个反应。 纤掌朝桌上一招呼,“到底是哪个不知足的笨女人?!一个这么好的男人送上门她还不要,拿什么乔呀?!”步孅孅忘却自己方才对梅庄多所数落,现在竟与梅庄同仇敌忾,“她是皇亲国戚还是镶金嵌银的万年古董?!退人家十次亲、伤人家十次心,藉以抬高身价吗?还是她另有爱人,非君不嫁?若是心有所属,为什么不向梅舒城说清楚讲明白?!梅舒城人虽奸但也不是那种拆散有情鸳鸯的恶徒,更不会夺人所爱,她跩什么跩呀?!” 步孅孅骂得畅快,吼得淋漓,吠累了还大口灌下一碗凉茶润喉。 “小姐,你……” 心急的步孅孅将翠喜睑上的愕然视为不解,挥挥手,“算了,我去问另一个人。” 算算时辰,她也该前往与梅二当家相约的客栈。数天前她一回府便差人送拜帖给梅二当家,约妥今日晌午相见还债。这三年来她陆陆续续照借据给付部分本金及利息给梅二,十万两的借款虽还剩下七万,好歹总是缓步减少,今日再送上一张二万两的银票,一半的债也还得干净了。 提起竹篮,步孅孅不否认自己急于探得更多关于这三年来她所没能接触到的梅舒城,她也知道从其他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几乎都被加油添醋过,若想完整明白始末,最快的方式是直接求证于当事人--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揪着梅舒城逼问,只好退而求其次,从梅家人下手。 挥别了凉茶铺,步孅孅挽裙疾奔,远远地,就瞧见客栈二楼雅座的窗棂间伸搁着一只手臂,那是梅二当家向来的恶习,老爱悬着手臂在空中飞舞。 她进了客栈,直朝二楼跑去,客栈伙计早识得步孅孅,一句“梅爷等了你好一会儿”,意思意思地算招呼了她。 不过年余没踏进二楼雅座,里头的摆设与她前回相约还债时所见完全不同,多了许多蔽眼的竹帘和帐幔,给了厅里的座位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却也变得无法一眼览尽厅中全景。 但……客栈生意变差了吗?整个厅里没有半个客人。 凭着记忆,步孅孅找到了挂着一只臂膀的靠窗雅座。 “二当家,您来早了噢,可不是我失约迟到,别想坑我请大债主您吃这顿酒菜。”拨开朱红垂帐,步孅孅人未现,声先到,“我带了外域甜瓜来巴结您呵,一颗甜瓜少拨一颗利钱的算盘珠子,这有三颗瓜--”还在讨价还价的小嘴在瞧见那收回窗外臂膀的男子缓缓回身时,被未出口的字眼给梗塞了喉头。 梅舒城! 柔荑不留神地松了竹篮,三颗甜瓜就这么硬生生砸上步孅孅的脚背。 “噢!”她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蹲下身捂住脚背,等待痛楚过去。 外域的甜瓜……好硬! 幸好她没买发刺的怪瓜回来当礼物,虽然怪瓜的模样挺有趣的,但她嫌那怪瓜味道不好而作罢,否则她的惨状可不仅如此,呜,好疼……陡地,一双大掌从她腋下偷袭,步孅孅嘴里还腾不出空闲来嚷嚷疼痛之外的字眼时,身子已让人提到桌上,包裹着纤足的绣花鞋也在转瞬间被人脱下,露出被甜瓜给砸伤的红肿裸足。 “这下正好,看你怎么跑。”梅舒城大掌裹捧着她的脚揉按,用着好替她惋惜的嗓音轻吐出幸灾乐祸的字眼。 “为什么是你在这?!” “今日兴致正好,包下二楼雅厅来喝酒,这……需要你的同意吗?” 事实上,是奴仆误将她派人送来的拜帖搁在帐房桌上,虽然拜帖上清楚写着他二弟的全名,偏偏另一端落款的姓名是那么惊心动魄。 他这才知道,小二一直与她有联系,甚至借给她一大笔的“跑路费”,让她一走就是三年。为此,他差人将梅庄的荷池掘个大坑,将梅家小二“种”在里头,尝尝“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想当然耳,梅家小二自是无暇赴她的约。 为人兄长的,在弟弟“忙碌”时替弟弟收收帐也是天经地义呵。 “那么是我无心破坏梅大当家的好兴致,抱歉误闯了二楼雅厅。”她想跳下桌沿,奈何梅舒城像座山,挡在前头。?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梅舒城的吐实成功制止了她的动作,他像是对她的倔强妥协,一叹,不想再花个三年来寻她。 “是吗?”她佯装平静。 “三年前窃取那株都胜的人在案发后五日被捕,他非梅庄人,只是名盗花贼,选中那株都胜也是巧合。由梅庄出去的牡丹没有一株是我分辨不出,何况是它,所以……你是清白的。”他陈述道。 “谢谢梅大当家替我洗刷冤屈,孅孅戚激不尽,愿来生做牛做马以报您的大恩大德。”一句谢意说来嘲讽,眼底的泪意不知仍是脚背传来的疼麻所致,还是因为他一席话……对他而言,她的清白必须用外来的证据证明,而非打从心底信任。“不过证不证明我的清白又何妨,三年来我还不是一样活得坚强又恰然自得,清者自清。” “倔强的女孩。”梅舒城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不要假装毫不在意,你知道声誉对商人而言远比性命更重要,这不光是清者自清就能做到。”他双手撑在她左右两侧,贴近地贪觑她比记忆中更健康的俏丽模样,褪去了白皙柔媚的闺淑,她却换上自信及独立的华裳。“我知道你气我不信任你,但独独凭我一人的信任,能改变众人的质疑吗?除非你想一辈子锁在深闺,足不出户,否则势必要面对现实,权势和当家威严并不能封住下人们的闲言闲语,只有强而有力的证据能让众人心服口服。” “对我来说,只要你信任我就好了。”她根本不在乎蜚短流长。 “我要你活得抬头挺胸。” 步孅孅一震,仍倔强地道:“我知道自己的清白无辜,信任我的人不会因这种诬陷而怀疑我。” “我要你活得理直气壮。” “我……” “不要你活得坚强,也不要你活得怡然自得,我要所有人清楚知道,你,步孅孅--是无辜的。” 要求得他的信任多容易,甚至不用向他解释一字一句,他便会信她,要求得众人的认可却非三言两语就可以扭转。 “我……”她辞穷,因为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不是一味盲目地保护她、斥责所有嚼舌根的人,而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替她洗清罪名。 “而你,还没等到我替你洗刷委屈,竟包袱一卷就跑得不见人影,一走就是三年--”“等等,是你将我赶出梅庄,不要撇清所有的事!” “我赶你?!” “对。” “我什么时候赶你了?我只是用很轻柔很轻柔的声音说--”“滚出去。”她坐在桌上的视线正好足以与他平视,一字字缓慢地替他补齐三年前的恶劣言词。 步孅孅怔怔地看着他,更从他眼中看到发愣的自己。 被她骂得痛快又嫉妒得咬牙的女人……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这件事。”这三年之中她回家的时间少,老爹也没跟她提,每回朝她叨念的都是他养的小黄鸥鸟学唱了啥曲……“是呀,不知者无罪。”梅舒城给她一个宽宏大量的笑。 “对对对。”第一次她点头如捣蒜地同意他。 “既然你我都同意,那我之前不小心退你亲事的错也就此勾消,以后吵嘴不许再拿来揭疮疤挖旧痂,你说公平不?” 以后吵嘴?他是打算老是将她揪上桌来斗嘴练嘴皮吗? “公平。”反正她一他十,怎么算她都不吃亏。 “那么,我也不计较你退我十次亲的冤。” 第19章 他的口气像施恩似的。 “你真是宽大为怀呀!”她紧咬着牙,怕自己失控啃上他奸佞的笑脸。 “那该不该打个赏?”他伏低身子,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娇躯上。 步孅孅清楚他虽是礼貌地询问,实际上却是不讨到赏誓不罢休,“赏你个甜笑,可好?”反正不花银子,动动嘴皮就好,她挺乐意的。 “你赏我就收。” 步孅孅才不像他一样斤斤计较,眼一眯、唇一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靥大大方方送上,还顺便附加两声假笑。 她赏,而他,也收。 她的笑,被他喂入口中,彻底品尝。 他贴着她的唇低喃:“真怀念你身上的铜臭,真怀念……情豆再开的声音。”字字哺人她的檀口,想用甜言蜜语喂饱她一般,“虽然每次都是我开得过瘾,你倒好,连颗芽都不萌,不过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这事,所以你可得好好补偿我。还有,三年的相思、三年的寻找、三年的耽误青春、三年的忧心忡忡,这一条一条都得好好--算、清、楚。” “我是因为有家累……”他的舌尖磨蹭得她双唇发痒。 “我可以助你。” “我不需要,我要证明,我和你一样有本事……将、将自家生意给做得有声有色……”她不满地衔住在她唇间徘徊的调皮舌头,边轻喘边说。 “我知道你做得到。” “还有……”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让自己顺利地吻住他,“我没有情豆可开了……”梅舒城只能咕哝地发出含糊疑问声。 “早在好久好久之前……情豆全长成了一片花海,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窝。 在十多年前,他的名字进占她心房同时,她就为他埋下了情豆,从不扼止它的成长萌芽。? 那一亩花海,没有四季、没有节气,为他--只绽不谢。 尾声 “歉意,重瓣粉紫花,花朵硕大艳滥,花枝柔软因而载重下垂,犹如颔首致歉,随风轻曳,诉说苦一回又一回对姑娘的歉意。” 两条身影互挽而行,右侧的俊公子娓娓道来园里牡丹的习性。 “是吗?我没听到。”左侧的美姑娘正忙着拨算盘,耳边全是劈哩啪啦作响的杂音。 “爱意,重瓣墨紫花,深色近墨,对照蕊心的金黄色泽,宛如耀眼碎金点缀,另名为‘墨洒金’。” “如果换成真正的金子,更好。” 讨好姑娘不成,俊公子弯下腰,折了一朵“爱意”,轻簪在美姑娘的发髻上。 “送你。” 美姑娘抬起水灿双瞳,秋波轻送地回视他。 然后-- “一株爱意的价钱是六千八百两,熟客给予优惠,六干二百两--你现在在我髻上簪了六千多两是怎么着?!银子是这样花的吗?!” “……” “梅庄里每株花全是祖爷爷、祖奶奶,别给我糟蹋了!” “……奸商。” 风和日丽,梅庄上演着相同的戏码,热闹非凡呵。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