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潭死水的人生啊》 01 叮铃铃铃—— 上午第二节的下课铃声响起,沉寂了四十五分钟的校园瞬间沸腾起来。 当然,也有例外。 教学楼四楼,高叁十二班,第四组最后一排靠走道的座位,趴在桌子上的脑袋动了动,眼皮勉强睁开一条缝,刺眼的日光穿过发丝,在转醒之前那人换了个方向继续会周公。 再往前一排,靠窗坐着一个短发女生,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在纸上无聊画猪鼻子,她画的那张纸是上节英语课的笔记,一眼望过去,图案比字多。 画够了,笔头翻转戳了戳同桌的小臂,翟颖心提议:“想吃关东煮,你呢。” 大课间休息15分钟,可以离开教室走远一点,比如教学楼下的花坛,操场,体育馆… 再比如,学校超市。 “吃!” “那走。” “还有谁一起。” 超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班上嘴馋又懒得动的人不在少数,往常去一趟,总要多带几人份的零食。 “赵伊念去她哥办公室抄卷子了,就咱俩。” 把赵伊念喊去罚抄的是化学老师,姓赵,平时大家都喊他“赵哥”,碰到赵伊念或是其他赵姓的同学,就顺着叫成某某他哥,其实没半点关系。 “她去抄什么卷子。” “上周的作业,她没交,说试卷被她奶奶错当成废纸扔灶台里烧了,这下可好,本来只要抄错题,她现在整张重抄。” 焦濛大笑,“她真说了。” 这个烂借口在微信讨论时就被她俩双双否决,赵伊念偏不信邪硬是用了,你看吧,鬼都不信。 一想到赵伊念被压在办公室里手抄试卷的模样,不行了,焦濛捂着肚子,笑得整个人连桌带椅都发颤。 / - 我们走吧。 - 还有谁一起啊。 - 没有,就咱俩。 重迭的对白充斥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回声循环立体,梦境和现实搅乱一出悲喜剧,终于逼醒了堕入深海的魂魄。 上一秒还睡眼惺忪的人“腾”得直起身子,她微微仰头,朝着窗子的方向,黑发散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消瘦的下巴尖。 刚睡醒的头发在太阳光下显得有些毛躁,边缘模糊,像一颗黑色病毒炸弹。 笑声顿住,连锁反应下焦濛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她看向眼前人,言语里多了几分抱歉:“额,吵醒你啦。” 半晌,只听见她淡淡应了句:“没。” 一个僵硬的懒腰多少还是提了神。 她晃了晃脑袋,纤长的十指由额前往发心梳理,露出极清淡的一张脸,皮肤很白,乍一看没什么血气,但缀上那对黑溜豁白的眸子又恰到好处,此刻她眼睑低垂,分不清是慵懒或是困。 梳通了头发,她腾出左手,将手腕的黑色皮筋咬到指关节处,最后花式一转,轻松扎好了一个利落的高马尾。 焦濛看向翟颖心,两人互看一眼,在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答案。 扭头,对着后桌的她说道。 “齐蔬,去超市吗。”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短暂停顿了两秒,然后点头:“…行。” / 从班级到超市正常步行需要十分钟,算上挑挑拣拣,就算是大课间也很勉强。 翟颖心怕是真馋了,习惯性拽着焦濛飞奔下楼,跑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往后一看。 只见齐蔬打着哈欠,不急不缓地跟着,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不算近,也不至于被落下。 很久很久以后,当大家都各奔东西很难聚在一起,翟颖心偶然会想到齐蔬,想起这一幕,深觉命运的剧本早已书写好结局。 那个女孩,轻轻牵动的嘴角,眼皮一掀一翻时的散漫,她的意兴阑珊,从一开始就表露无遗。 “快跟上来,齐蔬。” 翟颖心摊开另一只手,朝她的方向。 齐蔬顿了顿,然后伸手握住,叁个人连成一条线唰地蹿下了楼。 女生之间忽然的亲近感很难解释得清。 大约是某一瞬间的合拍加速了她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譬如在提出邀约时她那个无预兆的点头,再譬如她们跳下台阶时一同落地的默契。 就是这样,转学到晗城一中才短短两周的齐蔬,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在“翟颖心焦濛赵伊念”后边的第四个名字。 比凑巧和天意更客观的解释,是莫名和无厘头。 02 “体育课我们一组吧齐蔬。” “好。” “英语卷子借我对一下,齐蔬。” “好。” “齐蔬,帮我带一份烤饼。” “我也要。” “叁份。” 齐蔬点头:“好。” “我的那份不要葱哦,拜托啦。” “明白。” 没办法。 全班只有她走读,校门口的流动早餐摊也只有她能买到。 基于她很好说话的大前提,所有的“拜托”和“麻烦”都变得顺理成章。 / 每日例行的早餐时间。 齐蔬盯梢,另叁个人猫在教室后面的小阳台上,嘴里嚼着热乎的烤饼,真是百吃不厌。 “真羡慕你,可以不用住校。” “昨天我们宿舍讲话被敲了,肯定又扣分。” “都怪你啦,”焦濛推搡着赵伊念的胳膊,“笑那么夸张,把值班老师召回来了。” 赵伊念反驳:“你怎么不说你讲电话大声。” 齐蔬靠着窗,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嘴角弯弯在笑,偶尔望望走廊方向,偶尔瞟一眼墙上的钟。 “对了齐蔬。” 赵伊念擦了擦嘴角,“我一直想问来着,你走读是怎么申请的。” 齐蔬想都没想:“报道时老师说宿舍满了,暂时没有空床位。” 啊?就这,是不是太轻易了。 挤在角落的叁个人纷纷停了咀嚼的动作,分别对视一眼,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实话,关于“齐蔬为什么可以不住校”这事她们私下也讨论过。 能在高叁这个节骨眼上破格转入市重点,可不止是托关系这么简单,翟颖心认为“体育特长生”这个身份占了很大比重。 晗城一中每年都有体特生名额,齐蔬没转学前在A市就是省队主力,擅长400米自由泳,省级以上赛事也拿了不少奖,好像已经申请国家二级运动员。 转学到晗城市是因为高考,她原籍在这。 “有!有空位,隔壁班有个女生好像在办休学,床位空出来了,我们宿舍还有人想搬过去。” “谁要搬过去。” “孙琦,”翟颖心耸耸肩,并没所谓,“估计是怕我们扣分连累她。” 赵伊念也烦她:“那最好,赶紧搬,空了正好齐蔬可以住进来。” 话落,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倚窗而立的人。 齐蔬没说话,倒是焦濛没忍住白眼翻起。 “想想你手里的烤饼,还有昨天的蛋饺,前天的排骨粥……” 赵伊念转过弯来,在嘴上比了个拉链手势,做闭麦状,立场瞬间明确了。 最后一口饼吃得有些急,焦濛噎住了,锤着胸口好半天下不去,齐蔬递给她矿泉水,灌了一口,终于顺了。 “谢谢啊。”救了命了。 齐蔬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 “这么快。” “赶紧,第一节是老班的课。”马虎不得。 / 九点半,晚自习的下课铃打响。 一整天的纷扰繁杂在响铃的这一秒才算落幕。 往校门的那条路尤其宽,两旁的行道树和路灯交错排列,散落一地斑驳。 从教学楼的方向望过去,此刻路中央的小小身影,不过夜色里极其微渺的一粟。 她习惯把手缩在校服口袋,步伐缓缓,双肩书包只背了一边,落空的另一边晃晃荡荡垂在半空,书包的拉链也没有完全合上,总之很不规整。 出了校门往右转,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她住的地方,来回不超过一公里。 小区是前两年的楼盘,门口保安亭24小时有人值班,进出门都得刷卡,朱咏珍选择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这儿的安保设施,让她远在A市也能稍稍安心。 房子是租的,当年全家离开晗城时,能变现的固定资产都变了现,是没想回来…… 没想到,还会回来。 七楼到了,电梯门开正对出就是她的那一户,门牌号704。 进了门,只有玄关的声控灯亮起一盏,她站定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房间的黑暗,然后才开始换鞋。 校服外套和书包顺手堆在餐桌上,她走进厨房,冰箱泄露出一片冷白光,叁角区域里,女孩拿起已经开封大罐装牛奶仰头喝了几口,又翻出半袋临期吐司,包装口打开,面包味已经很淡了,把干掉的边缘撕掉,剩下的余料大约叁五口的量。 这个时间吃东西并不因为饿。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进食与她而言就像是例行公事里的某一环,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益处,摄入热量让身体在夜里迅速暖和起来确实很奏效。 洗漱完回到房间,落地窗帘永远拉开一小半,不算亮的光线斜斜打在她的手臂上。 齐蔬侧躺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黑暗里的某处,没有焦距,更像是放空,脑海里播放着错乱回忆的默片,思绪漫无边际的扩散。 她想了很多很乱,想起赵伊念问她为什么走读,想起焦濛适时的解围,想起回到晗城这些日子,想起那些见到的没见到的生疏面孔。 天光透出一丝亮的时候,身体到达了钝挫的临界点。 齐蔬没来由想起刚回晗城的那一天。 姑姑齐青来机场接机,当晚直接回了爷爷奶奶住的老屋,见了乡镇里帮她托关系找学校的叔辈,一桌子半生不熟的人吃了不尴不尬的一餐饭。 临走前爷爷再叁嘱咐,一到周末就回家里住,她明明点头答应的挺好,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眼看着,马上又到周末了。 03 开学的第一次月考,破天荒的,不按名次高低排考场。 说是试水,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部分人热血沸腾,用赵伊念的话说,有一种开盲盒的快乐。 谁知道坐你边上的是谁,运气好碰到学霸,说不定考试运都能好一些,多刺激。 焦濛属于忧的那一小撮人,她的名次稳定在班级前五,不抱有侥幸心里,唯一担心碰到多动的“邻桌”影响发挥。 上午第叁节课,座位表公布了,贴在黑板边的通告板上。 同学们一股脑拥簇过去,交头接耳,熙熙攘攘,很热闹。 班级座位空了大半,只有四组靠窗座位上的那个人,雷打不动的埋着头,补觉。 清净时光总是短暂的。 果然,下一秒…… 赵伊念兴奋跑回来,她一双眼睛记了四个人的座位排布,优势劣势全看了个遍。 “焦濛你考场在四班,田径队的冯嘉阳坐你后边。” “不是吧!”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焦濛绝望闭眼。 翟颖心笑着调侃:“怎么,帅哥坐你身后,紧张啊。” 焦濛没好气:“他别踹到我的凳子腿我就阿弥陀佛了。” 田径队都是长腿精,1米87的冯嘉阳更是。 “你们呢。” 翟颖心:“我和赵伊念同考场,就在隔壁,十一班。” “真好,连下楼都省了。” “本来我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不过和齐蔬比,还是差了点。” 翟颖心看了眼后桌睡得正香的人,想接着说下去,还是算了。 / 学校食堂。 午餐时间。 叁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齐蔬的“幸运”概述了一遍。 无非就是在本班级考试,考号应该就是她现在的座位附近,年级前十在她的考场就占了叁个,学霸含量很高,诸如此类。 “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考试,这是什么锦鲤体制。” “嗯?”齐蔬困惑。 焦濛接茬:“明天布置考场的时候把你的桌子换到你考试的座位号。” 有点麻烦,齐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翟颖心摊手:“可惜你新来的,不然考前还能和学霸取取经。” “得了吧。”赵伊念不觉得。 “年级第五,实验班的赖孟夏,出了名的傲,眼睛就差长在头顶上了,趾高气扬的。” 赵伊念高一和她同班,想来深有体会。 “然后是年级第六,胡预,竞赛班的,独来独往,没见他和谁特别要好,再说像他们这种搞竞赛的,看的书做的题和咱们普通人类不是一个层级,套近乎都没话题。” 翟颖心没反驳,大抵也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 “只剩下年级第十的周星熠,他倒是好说话,不过……” “打住,”焦濛受不了讲话永远避开重点,“齐蔬谁都不认识,分析来分析去有什么用。” “万一呢,大家都是晗城人,说不定就认识啊,是不是齐蔬。” “啊?”正在埋头挑香菇的人被cue到,很突然。 虽是左耳进右耳出,也旁听了大概,齐蔬摇了摇头:“不认识。” 赵伊念哦了声,没再说话。 饭后,从食堂往回走的人流分成几拨,有的回宿舍,有的去操场,湖边,还有很小一部分人直接回班级。 齐蔬无疑是后者。 她的行动轨迹永远是最单调的那一条,没什么悬念。 “吃撑了,我们去操场走一圈。” “行。” “可以啊。” 脚步一转,正要向着目的地走,耳边传来很轻的一句。 “我先回教室了。” 还是头一回听到她明确拒绝一件事。 另叁个人停了脚步。 她面带羞赧:“吃多了有点犯困,我先回教室趴一会儿。” “没事吧。” “没事。” 齐蔬朝她们挥手,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翟颖心喃喃道:“她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不经意间将心里的困惑说了出来。 / 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一半。 这个点多是从食堂往外走的人,突然某一个往食堂的方向去,在人群里尤为突出。 那人穿着一件校服T恤,衣袖随着手臂摆动晃晃荡荡的空,或许是因为个子高,整个人塞在宽松的衣物里愈发显瘦,他走路很快,步子迈得较一般人更大,远远望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火柴棍。 只是眼神冷了点,目不转睛看向前方,偶尔眼风扫过来,搅得气流急骤,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零下几度的室外,空气都泛着疼。 正午的太阳光有些晃眼,齐蔬立定,躲进离得最近的一棵树下。 她找了块光秃秃的被人踩得没几根草的地,来回几步,白球鞋的边缘占了圈浅浅的棕褐色。 高马尾扯着头皮发紧,她垂着脑袋,右脚在原地无聊踩出一个又一个鞋印,重迭,覆盖。 这样踩了一会儿,她掸掸校服后背,双手插进口袋,缓步走回教室。 04 两天的月考结束。 周五傍晚放学,齐蔬照常背着包回住处,还没走到校门口,老远瞧见齐青等在外面。 混在很多来接孩子的学生家长里,又和其他的焦虑神情不一样,她脸上的豁达和放松更敞亮更年轻些,在人群里很瞩目。 上了车,俩人很默契的不说话。 齐青没问她为什么不回爷爷奶奶家,齐蔬也没问她开车要去哪儿,答案心知肚明。 车开到中途,齐青接了个电话。 “在呢,都挺好的。” “这边有点堵,估摸着还得半小时。” “行了,别操心了,我开车呢,挂了吧。” 电话断线,齐青拧紧的眉头稍微松了松,她伸手开了行车电台,舒缓的背景音响起来。 这后半程路,空气里的焦灼感轻了不少,齐蔬抱着书包,脑袋搁在上面悄悄打盹。 红灯间隙,齐青扭头看向她,很轻地叹了口气,再后面起步和刹车都踩得很小心。 / 齐蔬爷爷开了家小卖部,铺面从爷爷辈就传下来的,落址在镇口,地理位置绝佳,来往乡镇的每辆车都得经过这里。 他穿着一件老旧夹克,双手捧着搪瓷茶缸,站在店门口的空地上,和边上几个年纪相仿的大爷唠嗑,听见动静了就朝来车的方向瞥两眼。 “吃饭了。”平地一声喊。 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系着围裙,手里端着最后一道汤,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那上头已然摆了荤素两菜,当中放着一碗垒出小山丘状的白米饭。 老爷子努努嘴,老大不情愿地挪步过去。 “这么早。” 老太太睨他:“还早呢。” 照以往的规律四点半就开饭了,今天生生往后拖了一小时。 老爷子小声嘟囔:“饭什么时候不能吃。” 老两口拌嘴的工夫,暗蓝暮色里照出一对灯光,由远及近,等看清了车牌号,老太太早一步迎上前去。 一下车,齐青问:“爸呢。” “他能上哪儿,柜上吃饭呢。” 又一个人在店里吃,齐青嘀咕了两句,转头从后备箱拎了两个礼盒递给齐老太,上头金字印着“阳澄湖大闸蟹”。 “瞎买什么,家里都有。”每回都要说这两句。 齐青也不废话:“厂商送的,正好拿回来加菜。” 见老太太伸手就要放进顶柜,忙补充道:“别想着放到哪天送谁,鲜货经不住你藏。” 好赖话全让她一个人说尽了。 老太太抿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拆了盒子,挑了四只母的放进蒸锅,等弄好了,又单独分出一只配好了蘸料送到隔壁小店里。 饭吃了大半,老爷子收拾了碗筷端进来。 路过厅堂,齐青见他身上仍是那件旧夹克,一时间眉头又皱起。 “给你买了好两件皮子衣,就没见你穿过。” “没破换什么,这穿着挺好。” “……”齐青不响,顾自生闷气。 领口和袖口的皮质几乎全脱落,露出深灰底色,内里软毛被压的又扁又塌。 怎么才算破,难不成非要等到四分五裂了才算。 “我吃好了。”一直埋头扒饭的人打破了沉默。 齐蔬端了空碗回厨房,老太太一人瞪了他们父女俩一眼,什么时候不能说,非得当着孩子面。 老爷子轻咳一声,回店里了。 等饭桌上只剩下母女俩,齐老太这才露出点责备的意思。 “每回来每回都说,他就是不听,你有什么办法。” 齐青也犟,口气难免冲:“明天把衣服剪了扔了,我看他换不换。” 话音未落,就被母亲作势打嘴。 “说什么浑话,衣服是你哥买给他的。” 谁敢动。 “哥都走多少年了,总就迈不过去这个坎,日子到底过不过了。” 话没说完,齐青眼眶先红了。 齐老太没做声,叹息都咽回肚子里,半晌才起身,筷子收到一半又停下来。 “留一件旧衣服碍不着什么,你随他吧,往后别再提了。” / 放好碗筷,齐蔬径直回了二楼卧室,也曾是齐年和朱咏珍的主卧。 屋里的陈设没变,还是儿时的模样,只是陈列柜上本该有的全家福收了起来,床头的结婚照也撤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生了锈的钉子头。 床单被褥换了年轻小孩喜欢的花色,棉花被蓬松厚实,应该是新晒过。 深深吐息,齐蔬在床沿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书桌前,将作业一一摊开。 智能台灯的标签还没来得及拆掉,灯一打开,墙边上会有一片巨大的菱形,像扑克牌里的方片。 齐蔬愣愣出神,房间门被敲响。 齐青端着切好的水果,另一只手里是大袋零食,腾不出手,门是用脚带上的。 “姑姑。” “嗯。”齐青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都是你爱吃的,爷爷见你晚饭吃得少,特别装好了叫我带上来,待会儿肚子饿可以吃。” 齐蔬想说她不饿,还有点撑,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东西给了本打算走的,齐青瞥见她在黑暗里小小瘦瘦的背影,到底不忍心。 “齐蔬。” 齐青停顿了片刻,也像是在思量,“市里的王教练通过学校找到我,你要是还想游,你妈那边我去说。” “好。” 她微笑着,眼尾弯起,像极了她父亲。 齐青不忍看了,说了句“作业别写太晚”就下楼了,直到离开老屋很远,压在心底的窒闷仍没有释然。 05 “吃饭了,小蔬。” “好。” 齐蔬在老屋住了两天,除了吃饭被喊下楼,其余时间都趴在卧室书桌前。 齐老太一日叁次上楼,一次是早十点的小吃,另二次是饭后水果,方方面面都尽量周全。 中间有一回见她拧着眉头做试卷,半天算不出来,轻声建议:“隔壁老胡家的孙子也回了,你作业要有不懂的,找他来给你看看?” 胡家的小孙子是出了名的聪明,成绩好,隔叁差五就捧个奖回来,邻里见怪不怪了。 偏偏… “我自己能做。”齐蔬回得很快。 小姑娘自尊心强,尤其不愿承认自己比别人笨,齐老太自觉说错话了,生怕再惹她不高兴,赶紧下楼了。 房门一开一合,碰上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 齐蔬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死磕到底,对着那道大题磨了快一小时,最后终于解出来了。 再抬头,只觉外头的天都明亮了几分。 将窗子推到完全开,撑着下巴对着外头的天发了会呆,笔头戳着一旁的芦荟盆栽,绿色的茎叶上出现一排排密集小黑点,临近的几片叶子都遭了难。 玩腻了才停手。 她侧头趴在桌子上,左脸贴着试卷,水笔芯的墨水味和纸张的印刷味弥漫在鼻尖,竟然觉得好闻。 很细微的风轻拂而过,碎发落在额间微微发痒,眼睛一眯一睁,差点就睡过去。 / 周日下午,齐蔬返回市区。 爷爷叫了辆同行的车,奶奶准备了亲手卤的荤菜给她带上,单单是齐青送来的螃蟹就装了八只。 齐蔬背着书包,一手一袋子,小卖部的零食和奶奶的菜,她坐在屋门前的石凳子上,说是叫的车很快就来。 等了没多久,小弄堂里开出一辆黑色轿车。 齐蔬起身,隔着车窗,她看到了正低头刷手机的胡预。 那人像是有所感应,视线从手机上挪开,缓缓抬头,在她的直视里回以坦荡,眸光平淡极了,辨不出任何情绪。 只是清楚映出了彼此的脸,不再闪烁或者偏离。 齐蔬本能后退了一步,不料手里的袋子被谁拿去。 再回神,那两袋子连着她的书包在后备箱里码得整整齐齐。 耳边是爷爷的道谢,胡爸笑着摆摆手:“本来也顺道,甭客气了。” 再然后,她迷迷糊糊被送上车。 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车内氛围很安静,偶尔胡爸会问他几句学习上的事,他回答很简短,一两个单字应付,等问到齐蔬新学校如何如何,一来一往,稍微有了对话的意思。 中途停在加油站,胡爸下车买烟,车里只剩下她和他。 手指在车门开关上反复摩挲,正当齐蔬犹豫要不要下车时,忽然听到他开口。 “齐蔬。” 他还是那个坐势,视线始终盯着手机屏,一眨未眨。 “为什么装不认识。” 像是不经意间的一问,又像是错觉,给人一种他刚刚可能没说话的幻听感。 放在车门上的手重新收回外套口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拇指无意识抠捻食指的第二关节,重复循环。 齐蔬盯着格子裤上不小心划上的黑水笔划痕,浅浅一道,却格外突兀。 良久,她说了:“我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 - 字是少了点,但必须断在这里,凑合看吧,对我对这个短篇都不要抱有期待。嘻嘻。 06 月考成绩下来了。 焦濛名次提高了,班级第叁,年级第二十七,拿到成绩时神情松了一口气,然后是自然的嘴角上扬。 翟颖心打趣道:“看来冯帅哥腿长不够,没踹到凳子腿。” 焦濛难得没恼,随她说去。 赵伊念在一旁忍不住大笑附和。 唯独齐蔬没有参与其中。 像这样的嬉笑打闹,她大多后知后觉,等反应过来应该笑一笑时,都已经翻篇不知第几个话题了。 “齐蔬,你考得怎么样。” 赵伊念是八卦精和好奇鬼的综合,这话闭着眼睛都知道是她问的。 齐蔬看了看自己的成绩单,然后摊开露给她们看。 班级排名31,全班总人数叁十九,年级四百多,全年级人数…算了,不提也罢。 “那个……” 翟颖心最先做好表情管理,说辞逐渐礼貌,“应该是你新转过来还没适应,下次会更好的。” “差不多的。” “什么?” 齐蔬坦言:“和我之前的排名差不多,但这边的试卷难度系数大一点。” 所以分数差距有点意料之外。 很好,翟颖心的“贴心找补”完全败给某人不加矫饰的直接。 气氛组赵伊念出现当机,最后是焦濛理智,拿起她的成绩单开始看明细。 英语最好,班级名次15,语数平均在中等,物理,然后是…… “你的化学……”有点离谱。 名次是39,分数么…额…这么说吧,闭着眼睛选C的程度都比这个分数乐观。 另两个人都围过来,好奇和纳闷都有,只是在提出想看卷面时,齐蔬抿紧嘴不肯松口。 最后不知谁说了一句:“赵伊念,你哥怎么回事,能不能一视同仁照顾一下新同学。” 她这回化学进步神速,翟颖心和焦濛一致认定“赵哥把她喊去抄化学卷”这事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行,我回头说说他。”赵伊念顺杆搭茬。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月考排名这个事就这么过了。 各回各位,没有聚焦和徘徊。 齐蔬埋首靠在桌上,眼睛闭上睁开再闭上,感受睫毛在手背的阻力下一拉一扯的触感,这样重复了一段时间,直到完全阖眼。视线剩下一片暗色,脑海里的画面却清晰了起来。 想着化学卷上的大片空白,不止是试卷,她做题时的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是…不忍直视啊。 - 化学好难。 - 我看看,很简单啊,都是套公式的题,你背了吗。 - 背了…又忘了,我总是记不住。 - 嗯,因为你的记忆细胞都用来记住英语单词了。 - 我太讨厌化学了,永远不想再碰它。 - 这么排斥的话,等上高中选文科就可以了。 - 那你呢,你选什么。 - 我的话,应该会选理科吧。 记忆的海啸扑面而来,淹没了知觉,感官,所有一切。 只剩下咸到发苦的绝望一点点渗透表皮,侵蚀每一处跳动的生命力,直至腐烂,消匿,连骨头都不剩的干净。 “齐蔬,外面有人找。” 遥远一声呼喊,在上课铃即将打响前。 周围的人先是看向教室后门,然后带着神奇和不可思议看向她,最终的焦点依然落在他身上。 他从小就喜欢抢夺目光,齐蔬早知道。 “什么情况,胡预找你?”赵伊念最先发出傻眼的质疑。 “你不是说不认识。” 齐蔬答:“估计搞错了。” 她神情淡淡,带着刚起身的懵圈,让人很容易信以为真。 “哎,老师来了。” 焦濛第一个转过身去坐好。 齐蔬也动了,只是这动作大了点,推开椅子,起身,朝门外走。 / 齐蔬回来了。 开学第二天,胡预在学校食堂看到,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比正常饭点晚了叁十分钟,座位还是半满的,打菜窗口只零星几个人,她站在窗口,对着台面上剩下的几个菜举棋不定,最后刷卡,端着餐盘转身离开。 第一感觉是瘦,巴掌大的脸,侧面望去,脊背薄薄像一片纸。 路过他身旁,马尾辫甩的老高,扫在肩膀,或是下颚,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离她近的右边身体热烘烘的,这感觉过了半下午都没消下去。 后几天,各种空隙里,胡预的思绪一直辗转两件事。 第一件事。 她养长头发了,不再是从前假小子一样的齐耳短发。 好看的,像一个…饱满的玉米壳子,每一根须都闪亮亮,隐隐发光。 第二件事。 她好像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一丝牵扯。 视线对上又很快略过,像是一个失焦镜头,每一个毛孔都在表演无动于衷。 月考分班,他看到了她的名字, 同一个考场,她在靠窗的那一列末尾,而他在靠走廊的那一列,总之是首尾两端。 借着传试卷的动作,他远远看了一眼,目光穿过无数道曲折,看见那人咬着笔头,侧面朝着窗外看天,只留了半个紧绷的后脑勺。 他也跟着望过去,入目是片面白色,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 遇见齐蔬的那个周末,胡预回家,难得在饭桌上提了一句学习以外的话。 齐蔬回来了。 然后神色各异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支支吾吾说没听说啊,会不会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这才确认。 饭后上楼,房门没有关紧,那些不让他听的话多少漏了些进来。 胡建波有个在市教育局当干部的发小,齐老爷子托了村干部找到胡家,齐青那里又托了几道关系找到他,朱咏珍在A市也使了劲,托教练又联系推荐,多方动员只有一个目标,晗城一中。 别的不说,单单念着和齐年的旧情,这个忙也该帮,胡爸没怎么犹豫,和老婆饭后提起,也就是顺嘴一说的事。 倒是张明丽有些顾忌,高叁这么关键的时刻,生怕影响儿子,怎么说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出过那样的事现在又回来,总归有些晦气。 胡建波没理会她这套迷信思想,两人争执了几句,不了了之。 胡妈的担忧也不全是没道理的。 自从得知齐蔬回来之后,胡预刷题的效率明显下降,老师布置的竞赛题也算的马虎,每每解最后的步骤思绪总是很难集中,又或是小错误频频。 他觉得这不意味着什么,也没往谁谁身上联想。 回学校的那天,两人并排坐在他爸的后座,他纠结了一路,终于在临下车前问出口了。 “为什么装不认识。” 然后她说…… “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 胡预觉得她这话很幽默,扯了扯嘴角,发现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以为?” “不是吗。” “不是。” “那你刚才不问,我上车后不问,偏偏等你爸停车去买烟的时候问。” “我……” “无所谓。”齐蔬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看向窗外,“就当你不是好了,是我想这样。” 直到她下车,直到他下车,直到此刻。 胡预还记着她最后说的话。 “不想和从前有牵扯了,从现在起谁都不认识最好。” 07 齐蔬笔直朝前走,朝着他的方向。 半个教室的人都往后看,看着她直挺挺走过去,看着她面对胡预,看着她无视然后右转消失在视线里。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胡预一个人扭着头,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 上课铃响起。 数学老师板书好月考典型错题,一转身迎上闲散看热闹的众人。 “怎么回事,上课了知不知道。” 全体同学连忙坐正。 一眼扫视,满满当当的教室空出一个缺口很容易察觉。 “四组最后一排,人呢。” “报告老师,”翟颖心怯怯举手,“她…她人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这种借口一年能听八百遍。 数学老师脸瞬间黑了:“警告一次,下不为例。” “好了,大家打开月考卷,选择题……” 从四楼到一楼,下台阶右转,齐蔬也不知道自己步履不停的目的地是哪里。 只是纯粹想摆脱“沦为众矢之的”这个现状,所以她逃了,一刻不容缓。 蓝天白云,绿树成荫,视线开阔了,压在胸口的闷堵却久久未散。 她知道原因。 那个“原因”从刚才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 很突然的。 她转身,吓得身后那人一个急刹车,左脚差点绊了右脚。 齐蔬静静看着他,眼底的疏离感蔓延开来。 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吗,那就撕个稀巴烂好了。 “你不用上课?” “体育课。” 所以就来祸害她是吗。 齐蔬冷笑回视:“可是我却因为你没办法上数学课了。” 胡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然后,是他投降。 “我是来和你说一声,晚自习下课,一起走。” 齐蔬皱眉:“不用了,我自己回。” “我办了走读,正好可以……” “你听不懂中文吗,我说了,不用。” 连着被打了两回脸,胡预也装不出什么好面孔了。 表情很紧绷,下颚微微抽动,双手插兜,仰着下巴看她,身高差距的关系,那眼神就像是睥睨什么渺小生物。 齐蔬受不了这个眼神。 这一回转身,步伐比先前果断,想离开的决心也更坚定。 误打误撞真的去了医务室。 所以当她提着药袋回到班级时,数学老师的脸色稍稍回暖,没说什么就让她回座位了。 翟颖心和焦濛对看一眼,外加斜对角的赵伊念投来询问的目光,叁个人隔空用眼神碰撞,下一秒收回视线,心照不宣地捧起课本。 课后免不了一番“拷问”。 赵伊念永远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是认识的吧,你和胡预。” “是。” 齐蔬面色如常,连睫毛都不颤一下。 “额…”意料外的迟疑,是没想到她这么干脆。 好奇心被拦腰截断,话题结束。 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齐蔬请了假。 非常规的放课时间,校园的主干道上寂静无人,她走得懒散,揣在兜里的双手随着步伐和身姿惯性摆动,一晃一晃。 穿过高叁教学楼就是校门了,齐蔬抬眸,遥遥瞥见不和谐的某个点,由远及近,最后停住。 一道轨道铁门的两端,他在外边,她在里面。 从前不觉得他这么难缠。 齐蔬敛下眉眼,照常刷校卡,门禁开了,面无表情走出去,面无表情路过他身边。 步伐没变,速度没变。 遇上红灯,她站在斑马线的起点,他落后叁步,站在斑驳的盲道上,直视前方。 明明在走同一条路,等同一个红灯,看同一个方向,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明明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 到最后,胡预也没有追上去说些什么。 只是一路跟到了她住的小区,看她进门,然后离开。 到最后,齐蔬也没问他为什么能算准她提前回家。 只是进了小区,静等了几分钟,再从墙根望出去,看到他愈渐愈远的身影。 齐蔬低头,心里有些不爽快。 离开晗城的那一年他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看向她的眼神不至于俯视,而现在… 物是人非,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 08 大门的锁扣发出扭转的动静,客厅看电视的张明丽立刻醒神,等胡预进门换好鞋,餐桌上早已经备好了一碗安神补脑汤。 胡预淡淡瞄了眼那碗不见底的黑色,眉头皱起,听到胡母从厨房走出来的动静,先一步闪进房间。 不多时,房门传来叩叩两声,张明丽端着汤和一碟核桃果仁进来。 “今天下课这么早。” 胡预从书包里拿出卷子:“晚自习没老师讲题就早点回来了。” “你…”欲言又止。 胡预抬眼看她,很快又低头看题,没追问。 不敢打扰他学习,张明丽将托盘放在另一边的茶几上,说了句“汤趁热喝”就出去了。 少了一双眼睛,卧室里的空气轻了不少,胡预停住转笔的动作,起身走到茶几边,将那碗黑汤端起,意思抿了一口,实在喝不惯,剩余的悄默倒进阳台的洗衣机排水口。 张明丽回了厨房,水槽里的空碗已经洗了,台面案板各归各位,重新投过水的擦桌布捏在手里,压出不舒适的潮湿感,左右环顾四周一圈,从微波炉上的置物架开始重新再擦一遍。 一旦心里有拿不准的事,手就闲不下来,老习惯了。 / 胡家在一中对面的长青雅苑有一套叁居室,本就是为了照顾他上高中特意准备的。 中考结束后,那边胡预刚算好总分,这边张明丽已经交付了二手房,未雨绸缪,都在计划里。 房子是买了,真正派上用场时隔叁年。 高中住校是胡预坚持的,说是学习氛围比在家好,这话只能听一半,张明丽知道,他是厌烦了被管束,被她管束。 当初为了这事,家里冷战了半个月,最后胡建波站出来表了态,不住家里也行,但学习必须抓住。 胡预答应了,并且说到做到,年级名次始终稳定在重点线内。 久而久之,张明丽也就不坚持了。 高叁开学刚过一周,胡预提出要“走读”,张明丽又是欣喜又是诧异,还伴着一阵说不清的怪异感。 那日饭桌上他无意提到“齐蔬”,没隔几天就说要办走读,态度坚决,对比当初是有过之无不及。 张明丽说不上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心里没来由得发慌。 他照常上下学,看书,做题,面上矫饰无痕,张明丽却觉察出不对劲,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有问题,直觉告诉她儿子的反常和“齐蔬”有关。 她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那个孩子,张明丽做不到胡建波的“没事人”,说敏感也好,多疑也罢,她是一万个不想和齐家有瓜葛。 睡前去儿子卧室收拾碗筷。 看到安神汤喝空了,张明丽的脸色回暖了许多,微微笑的眼尾迭出几层褶,显得整张脸都松快了许多。 “明早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我路上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路边摊都是地沟油,哪有家里做的卫生。” 胡须皱眉,仍是摇摇头:“不用了。” “奶黄包好不好,还是馄饨,煎饺也有。” - 听不懂中文吗,我说了不用。 写公式的签字笔倏然顿住,耳畔回响起白天的对话。 原来是这样的心情啊,厌恶,烦躁,想不顾一切逃到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心情。 胡预好像懂了,她并不是装冷淡,是真的不想和他多一丝的牵扯。 “煎饺。”他回答。 “再加两个水煮蛋和热牛奶。” “妈你看着办吧。”眼看是不愿在说下去了。 “行,早点休息。” 得了肯定答复,张明丽心满意足离开了。 / 齐蔬和胡预的熟人关系在彼此的淡然处之里变得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周遭的人从刚开始的不可思议到后来的不过如此,渐渐淡了趣味,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这是表象,内里的烦躁只有齐蔬自己知道。 上学路上,晚自习结束,同一条路来回两遍,“胡预号”麻烦像影子似的紧盯着她的脚步。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一昧在等。 等他失去耐心,等她爆炸崩塌。 或许到了那时她才敢不计后果转过身直面他,顺便也看一眼他瞳眸里的…从前的自己。 09 冰冷到提神醒脑的刺激感,像吞了一口冻到极致的果冻。 咕噜噜的水泡自下而上浮游,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体匀速吐出,然后慢慢下沉,直至触碰池底。 闭目许久的女孩缓缓睁开眼,天蓝色的格子瓷片衬得整个世界蓝茫茫一片。 像海洋。 望不到尽头或边际,柔软的水包裹着每一个细胞,耳膜充斥着心跳的回音。 一秒两次的节奏,她找到了活着的呼吸。 齐蔬喜欢这种感觉,近乎于自虐的窒息感可以让一切无休止的哭丧和赌咒消了音。 她觉得宁静。 哔哔—— 尖锐的音频很有威力,哨子声像离弓的利箭划破翻腾的水花传到底部。 她眨了一下眼睛,曲膝,脚尖蹬向墙壁,将身体直直送上去。 脑袋钻出水面,世界开始变得清晰,喧闹。 “4分22秒,很不错,齐蔬。” 教练掐着秒表,眼里抑制不住的欣喜。 “下一个周琳,准备。” 出水后,齐蔬自动走到队列的最末端补位,她坐定,目光追着来回扑腾的水花,几个来回便放了空。 齐青说如果她想继续游泳也可以,这应当是齐蔬回晗城后听到的最顺心的话,没有之一。 齐蔬不知道齐青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朱咏珍,在得到妈妈的电话应允时,她确实小小意外了一把。 不管如何,每周六能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尽情沉浸在消音世界里,至少是她乐意的。 “哎,轮到你了。” 边上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 齐蔬醒神,那边教练已经开始催了。 / 预备队的训练强度不算高。 齐蔬从体育馆出来,夕阳的余晖正好掉下楼宇间,大地被桔色染透了,她跳下两步台阶,抖落了一身懒意,只觉得松快。 “……齐蔬?” 身后有人喊她。 齐蔬恍惚了一下,然后回头,倏然放大的瞳孔很急促得缩了缩。 眼眸里映着一个女生的脸,蓝紫发色,唇钉,朋克少女的特点,高挑,偏瘦,手腕骨细细一圈,夹着烟的手势很娴熟,有一种不可以的嚣张。 “齐蔬!” 女生甩下路边的一众朋友快步走来。 近看才发现她化了妆,算很浓了,眼部乌黑两颗椭圆扩散,想是为了遮掩年纪而刻意营造的成熟。 “真是你啊,还以为我眼花了。” 齐蔬知道,付炫璐比她小叁岁,念初叁的年纪。 “怎么偷摸就回了,知道见不得人啊你。” 她调侃着,瘦长的胳膊偶尔扬起,烟灰要落不落,最后由她亲自点掉。 落在手背上,齐蔬被烫醒了思绪,稍稍颔首,只见皮肤上留下一抹乌黑的脏。 “多少年没见了。” 付炫璐一只手攀上她的肩膀,燃着火星子的烟头就在齐蔬的脸颊边。 “没劲了啊,你倒是吭一声啊。” 她们俩磨叽太久了,路边等的那群人开始不耐烦,叁两走来。 “璐子,这谁啊。” “我姐姐。” 说着,付炫璐很亲昵地将脑袋靠在齐蔬肩上。 “特别亲的姐姐,是吗,齐蔬。”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又落到气氛诡异的两人身上。 付炫璐笑得张扬,指间的轻蔑与狠戾传到眼底,最后凝在嘴角,笑得毫无温度。 再看齐蔬,全程都是木着脸,却也没有抗拒什么,更多是面无表情地接受。 熟悉付炫璐的人都知道,她这副样子,是超级不爽了。 有好戏看,事情开始有趣,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姐姐。”人群里不知是谁,阴阳怪气跟着叫了声。 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怪笑附和。 “姐姐书包重不重啊,我们帮你。” 有一双手开始拽她的背包,齐蔬冷着脸往后躲了躲,同时挣脱了肩膀上的付炫璐。 “呵。” 付炫璐嗤笑一声,扔了烟用脚碾灭,随后一把扯回她,连带着双肩包一并拽下,扔给刚刚的女生。 “我朋友乐于助人,怎么,受不起了。” 齐蔬抬眼,定定看着她。 付炫璐笑得更灿烂:“这可不像你,齐蔬。” 人群里熙攘一阵,有附和,有戏谑,书包被拆的乱七八糟,脏衣袋里的运动泳衣被扔了出来,散落一地零零碎碎的物品。 齐蔬张了张嘴。 “什么。”付炫璐凑近,“你说什么。” 齐蔬闻到了劣质唇膏的香精味,刺鼻,甚至头昏脑胀,她轻声说了句。 “够了吗。” 听清了,付炫璐缓缓点头,往后撤了半步,两人之间的空出半个人身,下一秒,扬起的手臂快狠准扇在齐蔬脸上。 10 “你问我够了吗。”她反问。 “你觉得呢。”隐隐发热的掌心克制不住颤了颤,很快又高高举起。 抡起的动势划破空气,风带着她的发丝一并慌乱。 齐蔬闭上眼,发麻的左边牙齿用力咬合,她只是在等,连退一步都不曾有。 意料中的巴掌声没有响。 身前有人,隔在她和她之间。 领口的黑白条纹隐现品牌logo,顺着呼吸急促,肩膀的起伏有些大。 齐蔬没见过他穿棒球外套,也没有自己观察过他的后背,比穿校服更笔挺更宽,好像可以遮挡住整个世界的不好面。 “你干什么。”他疾言呵斥。 重逢以后第一次见他动气。 胡预甩开她的手腕,用了几分力道,付炫璐被惯性带着退了两步。 身边几个看好戏的朋友都围上来了,看着像是要替人出头的架势。 胡预冷下眼眸,环视了一圈,女生们脸上的隐怒被压得轻了些。 “我以为是谁呢,呵,齐蔬的跟屁虫。” 付炫璐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对烂人,都他妈狼心狗肺。 “你过分了。”胡预低声警告。 “是吗,我过分吗。”付炫璐故作疑惑,问身边的同伴,再转身面向胡预。 “和她比呢?” 手指穿过他的耳后,直指躲在暗处的人。 “不过是一个耳光,不服气吗,我可以还。” 付炫璐捏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那你呢。” 她望着胡预的脸,视线却像是能烧穿他,直直面对始终低着头的那个人。 “齐蔬,你能还吗。” “你能把我哥的命还回来吗。” / 齐青今天没空来接,嘱咐她训练结束直接打车回老屋。 齐蔬蹲下身捡东西的时候,唯一庆幸就是这一点。 从体育馆出来,齐蔬没有打车,而是沿着步行道一路往北。 胡预跟在她边上。 没错,是边上,中间隔着一块砖的距离。 她挺直腰板走路,马尾辫左一撇右一荡,模样倒是精神,只是左脸隐约浮起一个掌印,与原本的肤色相悖,微微发红。 胡预走在她的左边,一路看,一路醒目。 不远处有个药店,胡预停下,正想拉她衣袖时,一个错身,她已经管自己往前走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气里假意抓了抓,什么都没有,胡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能透过单薄的肩胛看到她的正面,看到她如昨天前天一般,低头面无表情永远在走自己的路。 心脏某处有一丝痛感,像是极细的针扎了一下,很迅速,快到他分辨不出前因后果。 俩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迈开大步追上去。 “喂,你…… ” “不用。”她懒懒搭腔。 这点淤青连热毛巾都派不上,是他没常识。 胡预闷了一下,然后问:“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齐蔬停下来,很轻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猜的。” 停下的地方是一个公车站。 还剩下叁站就到小区了,齐蔬仰头数着站牌上的地点,驻足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总是这样,差最后一小步就泄了气,连带着先前的路都白走。 “齐蔬”,约等于半途而废的“废”。 / 没回老屋,齐青一个电话飞过来,尽量压住火气,还是漏了几句质问。 齐蔬说忘了,语气很淡,乍一听特别没心没肺。 齐青不说话了,电话也不挂,像是被她气噎住了。 齐蔬也不说话。 隔着音频的两个人沉默无言,齐蔬听着电流微妙的声响,和姑姑极力克制的深呼吸。 “算了,你早点休息。” 话音落地,齐青挂断。 她没说老两口巴巴盼着她回家,饭菜凉了又热几回;她没说A市那边来了电话,朱咏珍二婚第一胎生了,母子平安;她没说,齐年的忌日快到了… 手机听筒里从嘟嘟声到彻底没有声音,齐蔬握着电话,许久还是维持接听的姿势,等回过神来,将关了机的电话顺势扔进书包内袋。 她进去厨房,洗手液大把大把压在掌心,揉搓冲洗,重复叁遍。 看着微微起皱的指尖,大脑皮层激起一阵期盼已久的爽感,她这才觉得操控着行动那份的压迫感稍微散了点。 11 付炫璐没完。 齐蔬第五次在校门口看到付炫璐一干人等,心下了然。 周五傍晚,校门口最拥挤的时候,斜前方的大榕树下,叁五成群站着几个人,抽烟,推搡嬉闹着,状似悠哉,时不时往校门方向瞟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齐蔬出现在视野里,最右边一女生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收敛了笑,脸上多了几分兴味。 “嗨,齐蔬。”付炫璐缓步走到她面前,很自然的挥手打招呼。 齐蔬平静回视。 她可真敢,她凭什么,付炫璐在心底冷笑,面上却堆起和煦。 挽着齐蔬的手臂佯装亲昵,扭过头对朋友说:“姐姐说请客,走着。” 边上人顺势起哄叫好。 指甲透过校服外套掐出疼痛感,齐蔬只是浅浅皱了一下眉,再没什么其他表情。 咖啡店的暖气很足,齐蔬却反常拉了拉校服袖子,将整只手都缩在衣袖里,只露出小小一节指腹。 桌子上堆满了小吃甜品,足有十几个人的量,她们占了最大的一张桌子,聊着当下最时兴的发色,眼影色号,讲着讨厌的人最近出的糗事,,一个赛一个声响,引得邻桌频频侧目,店员接着上餐的空荡提醒了一句,付炫璐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转头又加点了两个套餐把店员打发走。 少了约束愈发闹腾了,不多时,店里就只剩下这一桌。 店员望着吵闹的方向,心里难免嘀咕。 一群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嬉笑,最角落挤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她们聊她们的,她静她的,像有一道空气墙将两个世界分离,看着格格不入。 挤破头才能进的市重点,晗城一中的学生,怎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学好。 耳边的聒噪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结账,买单,出门一左一右两个方向,分道扬镳。 她们默契走回了各自的路。 / 除了第一次接送,齐青就没再来学校接了。这个结果由齐蔬的主观意愿和齐青的客观事实一并导致,总归是遂了两个人的意愿。 那之后的周末要么不回去,但凡回老屋齐蔬都选择坐公车,923路,她习惯坐在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位置。 约莫50分钟的车程,选一个偏僻的座位能确保大半程清净。 除非有人刻意为之。 一辆驶向市郊的公交车,在同路人清一色的疲惫里,倏而望去,晗城一中的蓝白校服尤为醒目。 竞赛班下课晚,胡预放学前特意去十二班绕了一下,果不其然,她早走了。 谈不上失望,只是有点…束手无策,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扭转一个既定事实”的被动。 “你找齐蔬?”迎面走来一个短发女生。 胡预点头。 “刚刚有人看到她在校门口,和几个外校的人一块儿。” 外校?胡预面色一凝,很自然联想到体育馆外的那一幕。 他赶到时,正看到付炫璐一行人大摇大摆从店里走出来,最末端空了片刻,才看到她慢吞吞走出来,朝着付炫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提步,反向行走。 胡预跟着她上车。 她走到末尾,他跟着坐到她身边,换来她淡淡一瞥。 左耳被塞了一只耳机打断了神游,齐蔬听了几秒,很自然拧紧了眉心。 是化学错题分析,她最烦的。 正要伸手摘下,被他先一步扼住手腕,重新放回腿上。 “你很有钱吗。” 她一怔:“哦。” “别被她拖下水,齐蔬。” “哦。” 耳机里充斥着元素符号,她漫不经心的回应,单薄得像是一面临风的帆。 镇口的站牌到了,胡预先下车,然后是她。 公交站牌发着刺目的白光,两个人的黑影迭在彼此脚下,齐蔬把耳机还给他,胡预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本子递给她。 他的纠错本,全科目都归拢在这一本里。 齐蔬没有接,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指不自觉蜷缩。 “京南大学,A市。” “易环宇的高考志愿。” 垂眸许久的人蓦地抬起头,惨白的一张小脸,LED的荧光照亮了她眼底的惊恐。 “你不是一直在替他活着么,那就继续他未走完的路。” 12 齐年的忌日在周四,齐青的意思是高叁了,学业要紧,能不请假就不请假。 齐蔬没反驳。 然后,在两天后的周六,她只身一人去了陵园。 齐年死的那年,刚满五十,除了两鬓夹杂着几簇灰白,看着还是精神,碑上掌心大小的一张相片,是他面无表情的脸。 齐蔬盯着看了很久,像在检查一件艺术品,每一边角都打量得极其细微。 看似紧抿的嘴角似乎含着笑意,那双无神的眼却透着哀和愁,生生催出刻在骨子里的某一部分绝望。 来时她想了一路该说什么,真到这了,见了面却缄默无言。 想说学习生活太累太难熬,觉得多余,想说朱咏珍有了新的孩子自己真正变成无人问津的存在,又觉得矫情。 杂七杂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安静陪坐了数小时,将心底的杂念短暂排空,待思绪趋于平静,然后原路返回。 冬天的夜黑得尤其早。 临近七点,小卖部的矮柜上放着一部大屁股电视机,画面是新闻联播倒计时。 齐蔬奶奶坐在柜台外的藤椅上,手里揣着一个青绿色的橡胶热水袋,正和来打酱油的中年妇女说话。天冷了,从前打着蒲扇乘风凉的老人家都不来了,这会儿连个唠嗑的人都没,门口多多少少冷清。 不多时,齐蔬爷爷从里间搬出一满箱啤酒,躬身一瓶瓶挨个填进饮料机里的空隙里。 偶尔一阵风,檐下的电灯泡晃悠打着圈,浓重的墨色里,独独小店这一抹温吞黄色最惹眼。 齐蔬缩拢脖子,像是动物本能,身体里发出趋光信号,不自主寻着光亮暖意走去。 眯眼打盹的老太太似有心灵感应,在人走近的瞬间蓦地睁开眼。 见是她,澄黄的蜡色皮肤有一瞬亮了亮。 “小蔬回来了,晚饭吃了吗。” 边说着,将捂了许久的热水袋塞到孙女手里。 齐蔬不饿,顺口应了句“嗯”搪塞了她眼底的殷切。 进了屋,厅里的八角桌上摆着几个反扣的碟子,看着碗碟的大小数量应该是叁菜一汤。 齐蔬舌根一酸,没来由难过起来。 那桌子菜她只看了一眼便逃似的挪开了目光。 她闷着脸色:“您以后别等我吃饭。” 老太太忙摆手:“不等,我这是没来得及收,你别管这摊了,回屋吧。” 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声时不时穿过楼梯传到耳中。 书桌前,齐蔬搭着双臂埋首,马尾辫松散下来,瀑布般的黑发像一把保护伞笼住视野,她在黑暗里眨眼,一秒一次,感受着睫毛根部被书桌表面拖拽拉扯的触动,没什么目的,却可以无效重复很多次,直到被现实打扰。 轻轻两下叩门声。 一阵沉默,约莫半分钟,才传出很轻一声:进来。 分量十足的果盘,其中草莓占了大比重,个头不大,但每一粒都鲜活饱满,看着舌尖发甜。 齐蔬从前最喜欢吃草莓,喜欢粉色,喜欢一切仅能代表女孩独有的娇嫩嫩的事物。 齐蔬从前开朗,爱笑,不怕生,对谁都能嘴甜地喊叔叔阿姨,特别讨喜。 齐蔬和从前,判若两人。 老太太看着孙女削尖了的下巴,心疼不已。 “你姑姑应该去接你,女孩子家这么晚一个人,多不安全。” 齐蔬坐直了身体,重新将签字笔拿在手里:“公交车挺方便的。” 老太太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临出门前,将她腿上的热水袋换了水,又套好漂亮的隔热袋重新放回原位。 笔尖停顿在某一个位置,她盯着那张揉皱了的数学卷,解题步骤模糊了笔触,辨不出原本的意义。 “奶奶。” “咋了。” “胡预,他有没有回来。” 齐奶奶思索了片刻,并不确定:“听说是回了,你找他?” 齐蔬转着笔,漫不经心,“有道题看不明白。” “成,明天喊他过来,你俩一个学校,马上高考,正好可以一起学习。” 一起学习?齐蔬不想。 “算了,回学校问老师一样。” 13 又一个天亮。 数着时间,在时针跳到数字7的时候,齐蔬下楼,同往常一样。 顶着一头乱发,连套的珊瑚绒睡衣穿得并不整齐,左边裤脚卡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小截脚踝,很细,像一段沾了面粉的擀面杖,收口被藏进红红绿绿的毛巾袜里。 胡预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毛躁,不修边幅的她,像小时候那样。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齐蔬不解,脑子略过几个可能性,愈混沌了。 大约是看懂了她满脑子的问号。 胡预:“我晨跑路过,阿婆喊的我。” 这回答比她想的更随意,更…离谱。 正巧,齐奶奶从屋外走来,手里是从小卖部新拿来的罐装腐乳,“怎么还站着,小预你坐,在这儿吃了早饭再回去。” 往前走两步才发现齐蔬也起了,却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快,去洗把脸,瞧你这一头公鸡炸毛。” 齐蔬被奶奶推着往洗手间走,转身的瞬间,一脸跋扈地冲某人使眼色,像是在警告他:赶紧走。 胡预本来没打算坐下,他晨跑的路径里有一站早餐店,每回都是去那儿吃。 可这会儿他改主意了。 桌上摆了一锅白粥,几迭小菜,齐奶奶盛了两碗白粥,各人面前都放了一碗,茶叶蛋也是一人一个,只是放到齐蔬碗里的是被挑了蛋黄的。 剩余的酱菜腐乳都装了小碗放在中间,蛋饼裹着油条和里脊肉,刷上自家煮的甜酱,是老底子的味道。 胡预吃得很香,齐奶奶放在他跟前的都被他一扫而空,是很给面子了。 有他反衬,面前那个用吸管搅着现磨豆浆显得特别难伺候。 齐蔬吃得看着眼前大快朵颐的人,眼耳口鼻都错了位,他是饿死鬼投胎还是想争夺大胃王第一名。 “我吃好了,阿婆。” 擦擦嘴,胡预礼貌道谢。 “吃饱了没有,不够锅里还有。” “饱了,快撑得走不动道了。” “好,那就好。” 齐奶奶摸着时机:“不然你别动了,中饭就待这儿吃吧,正好你们可以一起学习,小蔬她……” “奶奶!”咬着吸管的人不满抗议。 胡预看了齐蔬一眼,看到她因恼怒而拧紧的眉心。 “好好,我说错了。”老太太一边安抚孙女,一边朝着胡预抱赧笑笑,很是局促。 饭堂里一时间没了声音。 胡预出声:“阿婆,我书包没带出来。” “哦哦。”齐奶奶点头应着。 胡预看向齐蔬:“等我回家拿了再过来。” “你别来。”齐蔬冷声。 胡预看向齐奶奶,重复了一遍:“我去去就来。” “好,好,”齐奶奶自然是乐意的,“你中午饭想吃什么。” “齐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知道了。”多懂事的孩子,齐奶奶满眼欣慰。 /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八角桌上的物件换了个样,从锅碗瓢盆到书本文具,只是人没变,齐蔬看着面前低头看卷子的人,胸口像垒起一座石头山似的,气闷极了。 看不清卷面的数学卷正被他拿在手上,胡预看了一遍,将解题步骤重新书写在草稿纸上,然后递给她。 齐蔬不理会,顾自做着手上未完成的步骤。 签字笔芯在橡皮上戳下一排黑点,密密麻麻,像蚂蚁那么难看。 胡预伸手干预,拿了橡皮放在更远的另一边。 “你看一下,有哪里不懂再问我。” “不懂也不问你。” 爱问不问,胡预瞥了她一眼,反正嘴长在他身上。 “这道题有四种可能,第一种,a大于零,导函数小于等于零,第二种……” 他真的自顾自讲下去,齐蔬开头装着不想听,等讲到第叁种可能时,没忍住开始发问。 学习氛围不知不觉间浓郁了起来。 吸取知识的过程枯燥又疲累。 午饭过后,齐蔬借口午睡下了逐客令,胡预见好就收,顺着她的意思告辞。 说是借口,却也不算食言,这一觉睡得沉又深,再睁眼已经是叁小时后。 傍晚时分,齐蔬背着书包站在镇口的公车站牌,今天是周末,她回公寓。 小镇的公车站利用率极低,坐的人不多,连车都是大半小时才轮一班。 齐蔬在原地站了许久,她不玩手机,不左顾右盼,不急不缓,就那么笔直站着静等。 身边来了个人,站定,与她一臂的距离。 齐蔬几不可见地蹙了眉,这个距离就整个站台而言太亲近,就陌生人之间是越界。 她偏头望去,看见了熟悉的脸才恍然如此。 重新回到晗城,胡预对齐蔬而言一直处在……并不合理但好像能接受的复杂尺度。 “怎么坐公交。” 短暂的沉寂被他打破。 “你干嘛也坐。” “我先问的。” 他俩的对话若要追究起来,是真幼稚,从小就是。 “我和爷爷说坐私家车晕车,坐公交不会。” “我爸出差了,我妈不会开车。” 齐蔬想反驳,那你可以不用回来,省得麻烦接送,想着想着又觉得与自己无关,不说了。 胡预猜到她怎么想的,因为没想好合理的说辞,索性也跟着沉默起来。 公车来了。 一样是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她靠窗,他挨着坐。 齐蔬这回自己备了一副耳机,上车就带了,耳机里没有声音,就是找了个可以不对话的好幌子。 胡预也不是非要和她说点什么。 大多时候,他并不擅长用言语来表达感受,他的说话欲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 下车前,胡预从书包里翻出事前准备好的两本笔记递给她。 一本是考点笔记,一本是写了解题步骤的草稿本。 有了上午的学习插曲,齐蔬没再端着,说了声谢谢便收下了,现实是有他的方法加成确实事半功倍。 “草稿本最后一页有我的电话,字迹潦草看不懂的话就问。” 齐蔬点头。 “你要是不问说明你都懂了。” 齐蔬抬眼看他。 “下周末我检查。” 齐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如果被我发现你不懂装懂。” “……” “我就带你去晨跑。” “???” 他真当自己是清北名师了? 14 有胡预帮她,齐蔬明显感觉学得没那么吃力。 补上化学的缺漏,其他学科照他的押题策略去复习,期中考成绩出来了,班级名次22,赶超了中段区的翟颖心和赵伊念。 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这之后再见到胡预,出于受人恩惠的心理,言辞恭顺了许多,例如当他坚持己见时,她会见好就收,瓮声怼一句便作罢,只当是条件性反射。 期中考结束后,学校组织了一场面向高叁家长的冲刺动员会,齐青作为齐蔬的家长去参加了。 动员会定在工作日晚上,地点是学校大礼堂,不耽误高叁生学习。 距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十分钟,齐青给齐蔬发了个信息,说下课等她一起走。 齐蔬回“知道了”,停顿了几秒,点开好友列表里的另一个头像。 “你先走。” 过了两分钟,那边发来一个问号。 齐蔬:“我姑送我回家。” 这句之后再也没有回复了。 意思到了,齐蔬放下手机,骤然醒神,很快又打开对话框将先前发的两条都点了撤回。 / 晚自习下课。 路过校门时惯性张望了一下,他没在,齐蔬松了口气。 嘀嘀—— 两声汽车鸣笛声惊了一路冷寂。 她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拐角处,一辆白色宝马在黑暗里被敛去光泽,几乎与天地融在一起,车灯打开,光束洒在空气里照出尘埃的河,齐蔬踩着地上的荧黄往前走。 齐青今天有些特别。 她穿着一件剪裁别致的条纹风衣,休闲里带着几分干练,妆发不似之前淡淡一抹,多少有些隆重,眉峰挑起,红唇的色泽刻意压了压,像是为了营造出身为长辈的沉稳。 她貌似心情不错。 打开车门的瞬间,音乐声从缝隙里漏了出来: 明天一早—— 我猜阳光会好—— 我要把自己打扫—— 把破旧的全部卖掉—— “姑姑。” 齐青把音量调小了点。 “饿不饿。”看了眼仪表时间,“这个点正好宵夜。” 齐蔬纳闷看了她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齐青当她默认了。 / 应该说,任何地点的任一夜晚都发扬着撸串文化。 晗城的东南角有一家很出名的夜宵排挡,偶几次加班太晚,齐青和同事来过这,但和即将高考还未满十八岁的侄女确是第一次。 她拿起一瓶啤酒,利用圆珠笔的方形侧边利落打开,倒了半杯在透明塑料杯里。 “会喝吗。” 她问齐蔬。 齐蔬当然摇头,哪怕喝过,这会儿也只能摇头。 “嘁——”齐青笑笑耸肩,介于信和不信之间。 叁个大烤台轮番运作,她们点的肉串很快就上桌了。 齐青分了其中不辣的几盘放到她面前。 “趁热吃,凉了口感就老了。” 齐蔬拿起,咬一口,细嚼慢咽可以吃很久,她对付一根串的工夫,齐青那边已经半盘落胃。 夜风袭来,更添冷意。 和隔壁几桌的热闹不同,她俩这一张桌,除了吃就是喝,没半句话。 齐蔬将剩下的半串肉放回盘子里。 犹豫了再犹豫,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学校开会…怎么说了。” “说你学习进步大,挺好。” “哦,”齐蔬新挑了串娃娃菜,“只是这样?” 从包里掏出独立包装的湿纸巾,分给她两片,又拆了一片给自己,齐青擦完嘴,身子一仰靠在塑料椅背上,算是中场休息。 “不只是这样。” 齐蔬抬眼,看见齐青逐渐严肃的神色。 齐青缓转似的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冷静。 “动员会结束后,你们班主任特意把我叫去办公室聊了聊。他问我,有没有给你报校外辅导。我说没有。” 齐蔬的瞳孔颤了颤,紧接着收回视线,低头不语。 “他说你这次期中考的成绩跨越太大,根据你平时课堂表现和作业的正确率来看,不排除作弊嫌疑。” 齐蔬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了烤串,她拿起牙签,一下一下重复折磨着那片软趴趴的娃娃菜,面无表情,像一个与世无争的杀手。 “我问他有没有证据,监控或者其他,他沉默了;然后我告诉他,无凭无据就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情,这叫诽谤。” 齐蔬又一次抬眼,原本郁郁的双眸多了一丝惊讶。 齐青这下真的笑了。 “怎么,你觉得我会被他叁言两语唬住,还是说,我会因为他是你的老师而有所忌惮。” 她到了满杯啤酒,一口气咕噜干了,完了很自在地打了个嗝,很长一声。 “我和他说,我绝对相信齐蔬有这个实力。” “又不是研发原子弹或是送宇宙飞船上太空,不过是几道abc高叁题,别人能答对,我们小蔬怎么就做不出了,你说是吧。” 说完,齐青朝着呆楞半天的人眨眨眼,再拿起烤串,两口就扫光。 齐蔬吸吸鼻子,音色里藏着被利刀锯断枯树枝的摩擦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想过瞒着你。一路上都在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好好坏坏,正向的负面的,生活就是如此,你会遭受恶意,也会拥抱光明。 这就是世界最真实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都想将这份真实告于你知。 也期盼你能接受并这样一个猜忌,秽乱,私欲侧衍,但依然春意盎然的好人间。 也期盼你能,适者生存。 15 十二月末,大街小巷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节日氛围中,分不清是为了庆祝圣诞还是元旦。 周五放学,齐蔬慢吞吞收拾书包,刚出班级门就碰见胡预,他找她一道回去,和之前的很多天一样。 付炫璐依旧站在校门对面的街口,只是这次没带着她的那群“姐妹”,只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却不落寞。 面对齐蔬,她变成一个很“富有”的人,情绪富有。 冷漠,锐利的眼睛,压着明晃晃的仇视,她讨厌,不,说是恨更贴切,她恨她,是不论怎么巧笑嫣然都盖不住的恨。 “你先走。”齐蔬望着前方,对胡预说。 胡预“嗯”了声,拖起她的手一起走,一起面对。 “你做什么…” 腕部的力道很重,齐蔬心急却越是挣脱不开,反而被他牵着走。 多了个人,付炫璐眼色愈冷,嗤笑着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那眼神像是在嘲讽,狼狈为奸。 她是什么神色不重要,胡预没时间也不想跟她磨,开门见山。 “有事吗。” 或许是身高压迫,树下视线不明朗,他像一道黑影笼罩下来,皱眉说话的样子很严肃。 偏偏付炫璐不吃这一套。 “你这是替她出头呢。”付炫璐笑看着他俩,“看来全世界都站在你那一边,齐蔬,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这话刺耳,却也不算听不下去,齐蔬麻木着一张脸,挣开手上的束缚,两人之间倏然空出一大块。 像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戏码多演几遍还真是累。 付炫璐收起笑,她今天只身一人过来,只为了一件事。 “齐蔬,我以后都不会找你了。” 她说得很轻巧,像偶然间一句“早上好”。 齐蔬抬眸,眼里的防备未减。 “但是现在,我要你跟我去个地方。” 果然,条件来了。 / 朋克少女走在前面,身后是两个穿高中校服的学生。 齐蔬看了一眼胡预,并不太懂他为什么跟来,也不明白付炫璐知道他要跟着一起去时,不反对反而一副兴味的脸。 她并不是多敏感的人,但大多时候直觉不会错。 例如现在,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每走一步,都像是奔赴绝望的路。 目的地到了。 老城区一座架空石桥,抬头是天,边上是不息的车流,而脚底下,穿过残破石板是一条看不出原貌的沟渠,那沟渠里看着有水,绿到发黑的凝固体,更像是污泥。 付炫璐停了下来,她站在桥上,望着左手边的扶栏呆滞了好一会儿,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半晌又缓缓松开。 她好像调整好了情绪。 转头看向齐蔬时,又恢复了一贯的飞扬。 “就是这里。” 付炫璐仰头做了个深呼吸。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吗。” 齐蔬站在距离她两步的位置,目光有些远。 付炫璐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拉到原先站定的位置。 她们趴在栏杆上,像从前趴在易环宇家的阳台上一样,望着楼下院子里的牵牛花,嘻嘻笑笑一下午。 “齐蔬。” “嗯。”她轻声应答,很短促的一声,怕惊扰了什么。 “我姨妈就是在这儿跳下去的。” 齐蔬瞳孔巨震,缩在校服里的手指蜷缩,指甲掐得掌纹混乱。 “五年前的冬天,凌晨两点,她从家里跑出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头栽进这臭水沟里。” 她像是在诉家常,口吻轻淡好商量:“她死的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你,我想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齐蔬,因为你,很多人都死了。我哥哥,姨妈,还有…你爸。” 话说完了。 付炫璐不再控住她的手,而是往旁边退了一步,她看着齐蔬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盯着那道沟渠,想象着被绿藻和腐烂吞没的瞬间,豁然开朗,甚至还心情好地朝着胡预笑了笑。 “你姑姑来找过我,希望我别再打扰你。我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 “好吧,祝你高考顺利,齐蔬。” 付炫璐朝他们挥挥手,夕阳在她脸上笼出金灿灿的轮廓,带着少女独有的朝气,扑面而来鲜柠檬的香味,蓬勃的值得期待的未来。 她走了好一会儿。 胡预等了等,齐蔬还维持着趴在扶栏上的姿势。 他走过去,伸手拽着胳膊将人拉过来,触及到她的脸,心脏刹时有了撕裂感。 像是一个扯线木偶被拉拽,空洞的双眸失去焦距,明明就在眼前,看着他像是看远方。 被泪水洗涤过的脸颊,削尖了的下巴缀着泪。 她看着不像是在哭泣,神情和先前无异,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情绪。 可能是眼泪开始讨厌身体,选择逃离。 将自己置入漫无边际的自我厌弃里,这感知让“齐蔬”好受了一点。 - 我大概是写了什么非主流青春疼痛文学? 16 傍晚时分,夕阳特别美,金光倒进沟渠,和原先的墨绿融在一起,蓝黢黢的,藏着一池子魑魅魍魉。老城的柏油马路上多了归家的身影,他们多是骑电瓶车,穿梭间亦步亦趋淌在这趟车流中。 胡预走在前面,齐蔬跟着,两人之间的牵连是她藏进校服衣袖里的手。 他的掌心圈着她的手腕,走两步还会惯性回头看一眼,这样走了一路,不妨碍任何。 余晖铺在沥满青色的老砖墙上,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悠悠路过,宁静致远。 胡预送齐蔬回公寓,看着她挥手再见,目送她走进入户大门。 他们不会知道,齐蔬回晗城的最后一个平静日子,在这个转身里翩然陨落。 / 期末前的早自习,齐蔬踩在结束前五分钟走进教室,原本埋头写字的脑袋霎时抬了大片,视线从四面八方聚焦,最终落在她身上。 该怎么形容那种目光呢,审视,恍然后了然,更多是与己无关的淡漠,像千万只利箭扫射而来,将她整个人刺的血肉模糊。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齐蔬对这份“万种瞩目”回衍生出一种生理性排斥,她垂下眼睑,低头穿过一排排课桌椅回到末尾的座位上。 上午第二节课后,赵伊念提议去小超市。 这场景似曾相识。 翟颖心应了声走,焦濛本来是不想动的,被另两人劝说几句也起身了。 到这里为止,对白产生一个空档期,叁个人的视线齐齐扫向后方那个闷头睡觉的人身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椅子被拖动的声响,然后是零碎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离开。 齐蔬趴在课桌上补觉,但思绪却比任何时刻都清醒。 她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不需要帮忙带早餐了。 人和人的关系比想象更脆弱,在不知不觉间就潜移默化变了质,上一秒还手拉手的朋友,下一秒也会将你带入深渊,齐蔬很早就知道。 去小超市的路上,叁个人难得没有说什么。 赵伊念是藏不住话的,小声问:“我们这样不叫她,好吗。” 焦濛回:“她在睡觉啊,吵醒了也不礼貌。” 又一阵沉默。 赵伊念再开口:“说实话我有点怵她。” 翟颖心看了眼赵伊念,很快收回了目光。 停顿片刻,赵伊念再次开口:“以前以为她只是不爱说话,现在……” “现在怎么?” “我总觉得…她身上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息,就像是没有灵魂的壳。” 焦濛是不信这些的:“鬼扯,我求你少看点星盘,有这工夫多背几个单词多好。” “嘁,”赵伊念烦她,更烦学习,转头问翟颖心,“你说呢。” 翟颖心像是在思考,双手捂在嘴边哈气:“天真冷,我们喝奶茶吧。” 焦濛:“你不减肥了?” “明天开始。” 赵伊念附和:“你昨天也这么说…” 话题绕着“奶茶”和“减肥”,又说起“人生的短板是无毅力”,一路步行到超市门口,话题都没有再提到“齐蔬”。 / 晚自习结束,班上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教室的前后门都开着,风从暮色里蹿进屋内,裹着白织灯荡出弧度,刺白的墙面是一幅光影错。 齐蔬磨磨蹭蹭从抽屉里掏课本,机械性得放进书包,重复到某一次时,突然指尖一阵刺痛,她皱起眉头,看着指尖的凹陷,中心点被锐物刺到后泛起一个极细的血点,却被皮肤格挡,隐约艳丽。 她把图钉和揉皱了的纸条翻出来,将图钉尖锐的一部分嵌进橡皮里,纸条撕碎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然后背上书包离开教室。 胡预照例站在校门外的某一棵行道树下等,齐蔬垂着眼路过他身边,人走过去了,胡预伸手去牵她的,慢了一拍,她快了半步,就这样错过得恰恰好。 他们又恢复了初见的那段时间,她走前面,他走后面。 走到公寓门口,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齐蔬深深吐出一口气,她转身看向他。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疲倦,无声,相隔无数个光年的疏离,深处是望不尽的黯。 “我到了。”她说。 “谢谢你的笔记,胡预。” 不知为什么,胡预听出了告别的意味。 他开始心跳加速,一种名为“慌”的情绪从心脏开始渗进五脏六腑。 在她转身的瞬间,胡预叫住她:“齐蔬。” “这几个月的错题集和要点我还在整理,明天带给你。” 齐蔬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意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自由,敞开了心扉的那种,薄薄两片嘴唇往上咧,上齿露出一小段肉粉色的牙龈,只有这样大笑的时候,本不明显的卧蚕软软迭在眼睑下,无害可爱,原先消瘦的脸颊肉挤在一起,多了几分肉嘟嘟的憨态,格外真实。 冬天的夜,黑得越来越早,越来越不安。 他们到最后都没有说出一句“再见”,谁都没说。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齐蔬没有再去学校,与此同时,校园里关于她的“曾经”也开始有了不同的杜撰,结局无不例外。 生活不再平静,一切不复从前。 是啊,五年前就变了样。 17 对胡预而言,初二那年的暑假约等于无限在运作的老旧空调外机,聒噪的蝉,想挠但不能碰的痒意,以及辗转反侧到令人生气的倒霉。 如果不是突然爆水痘,他现在应该和齐蔬和易环宇一起在海边,像之前每一次以家庭为单位的短途旅行。 而现在呢,被强制隔离在家,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一遍遍看体育台NBA重播,也有玩累了的时候,倒头扑在凉席上,望着顶部吊顶上浮夸的线雕纹理,越想越来气。 瞥了一眼枕边,那只半天没动静的手机,脑海里是齐蔬追着易环宇在海边嬉闹的身影。 他们一定玩疯了,胡预想。 临出行前,齐蔬在叁个人的聊天群里放了话,趁这回去海边把游泳学会,以后他俩谁都不许笑她是“旱鸭子”,这话就是对胡预说的,从来都是他主力糗她,易环宇只是附和。 胡预问,谁乐意教你。 齐蔬说,易环宇。 易环宇说,好。 胡预当下就想退群,忍住了,闷着一股气,最后回,记得拍照。 齐蔬爽快答应,好。 然而现实是,叁天过去了,聊天对话框还停留在齐蔬出发时的一张车窗照。 她用手指比了一个“耶”,背景是窗外因疾驰而模糊的树林和天空。 再也没有然后了。 哼,他们一定玩疯了,胡预在床上扑腾了一下,动静不小,翻身假装睡觉。 / 「本台记者报道,8月11日18时左右,在晗东线海湾处发生一起青少年溺水事故,两名落难者均为未成年人,事故发生后,当地警方、医疗和救援人员赶到现场进行处置……」 「事故造成一人失踪,一人昏迷,警方第一时间出动了抢险打捞队,截止目前仍没有落难者的踪迹……」 「在搜救艇近五个小时的搜索,终于在事故发生地以东600米海域的礁石夹缝中发现了落难者,经救援人员确认无生命迹象,截至发稿时止,事故善后及调查仍在进行中,本台记者持续追踪报道。」 「齐蔬——」 「环宇!易环宇——」 「小蔬,环宇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怎么…只有你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齐蔬,为什么你活了下来。」 「那…我儿子呢。」 / 夜里一声惊雷将睡梦中的人生生打醒。 胡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是一幅黑白X光片,墨色的黑幕被闪电划破了口子,倒漏出大片大片的惨白,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哀鸣,丧钟循环响起无数遍。 又梦回那年夏天。 浅色遮阳帽变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尖叫和嘶吼,哭过后的眼球描满了红血丝,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野莓,凸起,射出恶毒的光,无休止的讨伐衍生无数次回避,互相帮扶的两个家庭,从前的亲密无间变成敏感的刺,扎进人的骨血里。 新闻转播里,唯一一只救生圈挂在齐蔬身上,她被找到时整个人都泡得发皱,昏迷不醒,只余一点微弱的意识。 后来大家开始传,易环宇把唯一的救生圈让给了齐蔬,也正因此落实了“见义勇为”的荣誉称号。 漩涡之外,胡预憋屈了整个暑假的水痘“霉运”成了张明丽往后数年的“侥幸”。 当悲剧发生时,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总会第一时间开始撇清关系,等确认安全后,关切和宽慰才有了出口。 易环宇的葬礼办在海边,不是他离开的那片海,却也能抵达那片海。 除了家里人,朋友,同学,老师,甚至连校方领导都亲自到场慰问,现场来了记者,这样一场告别式,在当地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人不缅怀,无人不惋惜。 确实是惋惜的。 易环宇是第一个因为“拥有发明专利”而登报表彰的初中生,是各科全优的“天才少年”,是老师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偏偏这样一个最不应该离开的人,从此消失在人间。 事故发生后的第叁个月,齐父带着妻儿离开晗城,举家迁往A市,对外说辞是为了给孩子看病,那时的齐蔬被诊断“创伤后应激障碍”,同时伴有轻度“双向情感障碍”。次年一月,易环宇的母亲坠河身亡,这不是她第一次轻生,只是这一回没有救回来。同年七月,齐蔬的父亲齐年在一起重大交通事故里离开人世。一年后,朱咏珍改嫁再创业。 当全世界都在忙着向前走的时候,当年那个“幸运”活下来的女孩在人们的余光里跌跌撞撞站起来。 她走得慢,也不稳当,但好在她依然坚持着-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18 一月中旬,空气已经能冻出雾态,胡预竖起衣领,脖子本能缩了缩,一米八几的个子像一只羞涩的鸵鸟,丝毫显不出挺拔。 他还是照着从前放学的那条路走,出校门右转过两个红绿灯,到她住的小区。 齐蔬病休后,胡预天天都会来这里看一眼,想着会不会偶遇她下楼,碰个万分之一的概率。 是的,她请假了,胡预是从她的班主任处得知,后来回老屋旁敲侧击地问,她爷爷奶奶似乎不知情,直到见了齐蔬姑姑才得知,她在公寓静养,一切都好。 再然后,他就每天早起放学都特意路过,半个月过去,一次意外都没有。 点开微信,和她的对话框里,都是他的自问自答,而她那一方发出的消息,被一条条“已撤回”占据。她很谨慎,生怕留下任何“害人”的把柄。 「齐蔬。」 所有的说辞最终归结成一个名字。 一样是无人应答。 车灯闪烁了一下,门卫岗的安保员眼尖看清了车牌后常规行礼。道闸抬杆,那辆车却没有前进的意思。 片刻后,后座车窗滑下来,胡预看清了里面的人,她穿着休闲衫,及肩的短发塞在耳后,许是舟车劳顿,两鬓微微凌乱,但不妨碍整个人的精神气,她朝他笑时,眼底的利落一如当年。 胡预愣神,或者说有一点不敢认。 是朱咏珍先开了口:“胡预,来找齐蔬吗。” 和从前一样的口吻。 胡预礼貌应声:“阿姨好。” “今天有点晚了,齐蔬休息了。”朱咏珍看了眼手表,言辞温婉,“等下次白天再来找她,好吗。” 胡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她怎么样。” “她很好。” 胡预不说话了。 朱咏珍适时宽慰:“谢谢你惦记她,也替我向你父母带句好。” 胡预“嗯”了声,垂眸不动。 朱咏珍:“早点回家,别叫家里人担心。” 说罢,车窗关阖,胡预看着深色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一瞬而逝,车子驶入小区,尾灯拖出一道飘渺的金色曲线,这份不真实持续了许久,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 胡预回到家。 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钟。 张明丽等在客厅沙发上,落地灯只照了一个边角,光晕散在她脸上,半明半隐,一时间辨不出神情。 胡预了解自己的妈妈,坚韧,强大,能规避风险,也能审时度势,抛开所有的“情绪管理”,极少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克制愤怒,试图冷静沟通,越是如此刻意,越是清楚结局并不会太好。 “妈,我回来了。” 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在黑夜里反射出冷冰冰的光。 张明丽等了片刻,没等到只字片语,解释或坦白,只见儿子没什么表情穿过客厅,当自己透明人一样径直回了房,压在心底的火苗噌得蹿上来。 “去哪了这么晚回来。”音量拔高了八度。 抓住门把的手忽而一顿,胡预转身,规规矩矩站好,垂着脑袋听候发落。 他其实很精,知道作出什么样子能令人消气。 果不其然,胡爸闻声出来,看见儿子俯首挨训的样子,心软了不少。 再反观老婆脸色渐缓,这才敢劝一劝:“大晚上的别嚷嚷了,邻居听了笑话,胡预,你现在高叁了,多关键的时候,要知轻重。” 胡预瓮声道:“知道了,爸。” “行了,回房吧,早点休息。” 胡爸从来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张明丽深知他的套路,和稀泥鼻祖,天大的事到他跟前都云淡风轻,但这次不一样,事关儿子的前途,她不敢冒险。 “哎…我还没……” 正要拦,被胡爸一个眼神遏制。 又一次不了了之。 房门开了又关。 张明丽没好气瞪了丈夫一眼,是真生气了。 胡建波照例事后诸葛亮,赔着笑脸安慰妻子:“你别着急上火的,影响孩子情绪。” 奇了怪了,张明丽被气笑了:“到底是谁影响谁情绪。” “是你说的,高叁了一切以儿子为主。” 这话是她说的。 张明丽抿了抿唇,“你看看他,哪有一个高叁生的样子,学习的心思都被分散得差不多了。” 胡建波难得沉默。 张明丽就觉得他也同感,顿时更笃定了,也更慌乱:“自从齐蔬回来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表面上装作不认识没交集,可就我知道的他们私下接触已经不下叁回了。怎么办啊老胡,你倒是说句话。” 胡建波凝神,轻叹一口气:“你知道么,齐蔬妈妈回晗城了。” 张明丽一愣,她不知道。 “咏珍回来了…” “回来有两天了,亲自去和昊子道了谢,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这件事。” 昊子就是当初帮齐蔬办理入学的那位教育局干部,也是胡建波的发小。 张明丽喃喃自语:“她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咱们联络?” 是啊,她们曾是那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现如今…物是人非。 胡建波拍拍妻子的肩膀:“她不想和我们有牵扯,怕给咱家添麻烦,更是怕影响胡预。” 正因为知道你的顾虑,所以避而不见。 张明丽不作声。 “我猜齐蔬也是这样想的,是我们低估了当年…那件事对胡预的影响力。但我相信我儿子能处理好。” 就好似他这么多年都做到了一个学生该做的本分,一样。 “我不放心。” “我也不放心。” 胡建波笑了一下,眉心却是皱着的,“还是那句话,两个都是本心不坏的孩子,我愿意相信。” 相信他们能处理好一些事,虽然这事超过了很多大人的处理范围。 19 已经第几天了呢。 不用掰着手指数日子,时间和空间都会错乱,就好比此刻,齐蔬觉得白天比黑夜短。 下午时分,齐青打来电话,她没接,手机放在客厅沙发上,震动声一阵连一阵,卧室里,躺在木地板上的人纹丝不动。 窗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阳光漏进来,烘得眼皮发烫,她微阖眼,睫毛的影子将世界分割成无数块。 地板很硬,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齐蔬从前就喜欢维持这个姿势,喜欢这种自在荒废的状态,一躺一整天。 公寓里静的要命,大门一开一关,空气里弥漫着无人居住的灰尘感,朱咏珍忍住咳嗽,伸手在鼻息前方挥了挥,慢慢步入,餐桌上放着几个超市购物袋,满满当当,里面约有一周量的食物,朱咏珍猜是齐青送来的,只是很多都未拆封,透明塑料膜下的黑布林已经皱了皮。 最后在卧室的落地窗边找到齐蔬,她躺那里,蜷缩成一团,比一只初生的小虾米大不了多少,一动不动,她像是活着,又像是死了许多年。 朱咏珍似是没有心理准备。 上一次见她这幅模样,是在离开晗城前,她恍若木偶一般,神情恹恹,不说话,也不肯睡。 站在原地呆怔了好一会儿,朱咏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朝她凑近,踮着脚尖的每一步皆是忐忑,手指颤颤去探她的呼吸,直到温热的气轻触指关节,终于懈了一路的慌。 “是妈妈,小蔬。”朱咏珍低声道,“乖啊,地上凉,咱们不躺。” 勉强将女儿扶回床上,拨开凌乱的长发,露出一张苍白凹瘦的脸,反衬着眼下那两团乌青更深了几分。 齐蔬半掀起千斤重的眼皮,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看明白了眼前是谁,很轻地点了点头。 齐青的电话是想告诉她,朱咏珍回晗城了。 齐蔬没接到自然不知情,所以当熟悉的脸闯进眼帘时,久违的窒息感淹没了感官,很痛苦,但她也清楚自己无法松手。 朱咏珍对齐蔬而言,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块浮木,溺水事故距今已有数年,那场灾难,她从未真正走出来。 / 朱咏珍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女人,半个小时能做很多事情。 打扫房间,准备饭菜,就这还能抽空给女儿放水洗澡,齐蔬身上那套皱成菜渣子的睡衣朱咏珍只看一眼就忍不了。是了,她还有一点轻微洁癖。 齐蔬洗完澡出来,身上是朱咏珍从家里带来的纯棉睡衣,全新的,已经洗过烘干,有和妈妈身上一样的洗衣液味道,很淡雅的薰衣草香,闻多了就会犯晕,美名其曰“助眠”。 走到客厅,屋子里暖黄色的光源点亮了原本没什么生机的空间,朱咏珍看着焕然一新的女儿,愁了整晚的嘴角终于扬起,笑得真心。 两菜一汤,都是她从前爱吃的老几样。朱咏珍看着齐蔬喝下半碗汤,剔了刺的鱼肉配着咽下两口米饭,拳头大的一迭时蔬小炒。收拾碗筷的空隙,突然听到洗手间里一阵不寻常的声响,她小跑过去,看见齐蔬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 她有轻度厌食症,一段时间不进食,现在为了安妈妈的心强迫自己吃下去,身体起了逆反机制。 夜晚时分,橘黄的小夜灯在墙角散出暖意,卧室大床上,朱咏珍陪女儿一起睡。 她们各占一边,中间像是画了一条分界线。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句“对不起”,声音缥缈虚无,轻哑的气音越显无力。 朱咏珍闻言一怔。 这一句歉意,是为远道而来的她,是为糟糕透顶的自己。 齐蔬没忘记朱咏珍高龄生下一子,刚出月还没来得及调养又不得不为她奔波;齐蔬没忘记自己离家前是如何保证的,按时吃药,听长辈话,好好学习。 齐蔬什么都没忘,却什么都没做好。 朱咏珍紧了紧牙关,压下舌根的苦涩,抬手给她掖好被角,见她闭眼假寐的脸,乖巧又无辜,心像被针狠狠刺了几下。 / 次日清晨,朱咏珍将考虑了整晚的决定告诉齐蔬。 “来之前我给梁医生打电话咨询,小蔬,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们明天就回A市。” 眼前搅着白米粥的调羹忽而顿住,女孩低垂着脑袋,浓密的眼睫毛遮住了神光。 朱咏珍观察她的反应,却始终没有等到一句“好”与“不好”。 梁羽是齐蔬的主治医生,是国内临床心理科的权威,也是当初齐年不惜从头来过也要带着妻儿北上求医的根本源头。 在梁医生的不懈努力下,齐蔬确实得到了有效的帮助,病情状况从惊惶敏感到逐渐稳定,是她告诉齐蔬“如果逃不开躲不掉,就直接面对”,也是她半强迫半安抚教会了齐蔬游泳,促使她找到了一部分自我和解。 从住院到复诊,从依赖药物到自控自理,一切都可预见地往好的方向发展,连齐蔬自己都以为马上要康复了。 真正入读晗城一中后,为了应付繁重的学习,也基于某一部分感觉良好的自我误判,或者潜意识里,她想抵抗自身的特殊性以及周遭不可思议的目光,她停了氟西汀,那种吃了容易昏沉瞌睡的药。 齐蔬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时光匆匆且无情。 她是被这座城驱逐出界的罪犯,偏不死心要占取半点容身之地,试过后才恍觉,不过妄想。 20 齐蔬没点头回A市,朱咏珍也不敢草率当她默认。 她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份小心翼翼,对彼此。 朱咏珍在晗城住暂住,没说归期,也没提及齐蔬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只是一日叁餐给她做饭,按时盯着她吃药,其余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母女俩心照不宣地共处在同一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默契,或者多余的冷漠,总之怪异。 齐蔬喜欢这种氛围,比起聒噪的关怀,她更愿意沉溺在彼此猜测的空白段。 见她气色好了起来,朱咏珍也不再整日守在公寓里。 她其实很忙,事业,家庭,孩子都要操心,工作电话关了,私人号码设了静音,一条条短信一个个电话塞满了日常,并不得闲。 遇见胡预的那天晚上,朱咏珍回家貌似无意提了一嘴。 齐蔬“哦”了声,没有别的反应。 朱咏珍看了一眼床边那只黑了屏的手机,再看她毫无情绪的脸,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卧室门关了很久,齐蔬才缓缓将目光挪到一侧。 手机是朱咏珍拿进来的,是为了她出门后如果有什么事方便联系,事实是齐蔬并没有用到。 然而此刻,她沉思许久,终于点亮屏幕。 胡预的对话框在第一行。 未读消息的红点格外鲜艳,齐蔬点开,满屏的信息都是图片,放大看,是他整理的错题集和考试重点。 他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出尔反尔的人,是她。 输入法的光标落在打字框内。 她傻愣许久,手指迟迟不肯落下,突然的,手机短促震了两下。 齐蔬吓了一跳,再一看,对话框里最新显示两个字。 「齐蔬」 他新发过来的。 心脏像装了一个渐进马达,咚咚咚的节奏感,频率越来越快,生怕要从喉咙口蹦出来,齐蔬肉眼可见地慌了,将手机扔回床边,觉得不稳妥,拿回来锁屏关机,再扔回去。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脑门上冒出点点虚汗,心慌得不像话。 她像一个被当场抓包的小偷,试图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别人的东西。 那天晚上,齐蔬没有睡好,神经中枢打败药物携带的副作用,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脑海里塞满无数画面,缭乱的,畅然大笑的那些远得好像上辈子的“曾经”。 她重新看清了易环宇抿嘴笑着的脸,还有出馊主意的胡预,看到因为考试成绩差怕挨骂而故意毁坏的试卷,看到被朱咏珍拿鸡毛掸子追得满屋子逃窜的自己。 那是一个好长好远的美梦。 / 两天后的晚餐时间,齐蔬戳着碗里的米饭,突然发问。 “看病…要花多久时间。” 朱咏珍显然有些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 “具体治疗周期我再问梁医生。”说完,怕她反悔似的,又开始找补,“不过她电话里说了,对你很有信心,之前的治疗效果很好。” 齐蔬点头,又接着细嚼慢咽吃饭。 默了片刻,朱咏珍仍是不敢信,轻声确认:“你愿意回A市给梁医生看么?” 齐蔬又点头。 朱咏珍真的松了一口气,轻抚着女儿的脑后,说了句“乖”。 临行前,齐蔬给胡预发了个微信,内容很简单,只说回A市。 这一次她没有撤回。 约莫半分钟后,那边有了回应,一个语音电话。 她有点意外,眸光在时间上瞟了一眼,确认是上课时间。 手机静音了,只一昧震得掌心发麻,齐蔬望着界面看了很久,正在犹豫要不要的时候,手指率先有了主意,鬼使神差按下了接听键。 “齐蔬。” 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安静,他的声音清澈有力。 齐蔬将额头顶在膝盖上,嘴巴微微张了张,又闭上,像是给了回应,又明明只有她自己知道。 胡预一定接收到了。 然后,他问:“要回A市了吗。” 她回答:“嗯。” “什么时候走。” “过会儿。” 胡预呼吸一窒,只觉胸口有些发堵,整个脑袋嗡嗡地懵。 冷静下来后,他又问:“微信上发给你的笔记,有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又觉得合理。 他一直有意无意督促她学习,比她父母,老师,比她自己都上心。 齐蔬怔忪了片刻,没作声,她压根没看,这会儿也扯不出什么谎话来搪塞。 胡预猜到了:“先记一天晨跑,回来后补上。” 齐蔬在电话这头皱了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都没再说话,沉默里他的呼吸声比她的重一些。 悦耳的校园铃声打响了,像从远方飘过来,钻到齐蔬耳朵里,觉得熟悉又陌生。她一时间没分辨出是上课铃还是下课铃,抑或是某一段其他用意的铃声。 又过了一会儿,胡预轻声道:“要上课了。” 话音落地,电话依旧没断,他不知在等什么,又像是在催促什么。 齐蔬将手机从耳畔挪开,放到眼前,看着他的微信头像,虚化了的蓝天白云,一副无主题的风景画。 “我不喜欢跑步。” 齐蔬停顿了半秒,“换成游泳可以吗。” 胡预听到了,而后点头。 他说:“好。” 说定了。 会回来的。 21 朱咏珍给齐蔬办理了病休。 回A市后,齐蔬在朱咏珍的家里住了一周,后来因为这那的原因主动提出入院治疗。 她说这话是在某日晚餐后,朱咏珍抱着刚哄睡的小儿子,左右都占着手,脑子忙昏了,一时间没想好说辞。 最后咨询了医生建议,全面考虑后终于点了头。 离开的那天是个大中午,阳光很好,空气干燥,齐蔬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冬日冷冽的味道,觉得轻盈。 京大附属一院精神科叁楼A307室。 这是一个双人间,齐蔬的床位靠窗,进屋时必须要经过隔壁床,这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入侵感,对别人。 她的紧绷引得隔壁床的女孩抬眸看过来,四目相对,没有寻常的客套,再尴尬回避,齐蔬先逃了。 她看到女孩眼里赤裸裸的戒备,这感觉奇迹般令她心安了不少。 医院的日程很满,枯燥,被动,也丰富,早上七点的叫醒服务,直到晚上九点的入睡提醒,准点吃药,中间穿插了一系列的干预措施、物理治疗等等,不定时开展病友分享和其他休闲课程,诸如此类,时间过得匆忙且快。 像赶鸭子一般被催促着参与各项活动,齐蔬跟得吃力,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慢慢的调整过来,接受现实后脑内的时间观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能坐下来喘一口气,看看周遭,关心自己。 齐蔬盯着手环的数字,入院号870029,找不到什么规律,又放弃,扭头看向窗外。 医院的窗户加了一道防盗窗,栅栏一样的横条瓜分了方方正正的天空,视野变得复杂,空洞的白色刺得眼角泛泪,她眨了眨眼,又一阵倦意袭来。 入院这些天总是如此,不知是每日的课程太满叫人心累,还是药物的副作用作祟,身体像是一只破了洞的塑料袋,力气攒不住,连思绪都淡了许多,记不清太多事,回头想想,挺好。 病房里很安静,又不安静,说吵闹,也算不上吵闹。 隔壁床的女孩又在看综艺节目,加了音效的搞怪笑声充斥在耳畔,主持人的机智调侃撑满了喜剧效果,偏偏看的人无动于衷,只是字面意思的那种“看”,忽略掉背景音,谁都没有发出声音。 齐蔬依稀记起,这一集她看了许多遍,天亮时外放,熄灯了她戴上耳机,只有天花板上折射出荧荧白光,也好,带一点点光,没那么黑,没那么害怕。 医院的深夜尤其吓人,每一次呼吸里都能感觉被消毒水或酒精极致净化后的味道,再多的二氧化碳都盖不住,齐蔬总能透过这种味道联想到福尔马林,觉得置身于此的自己就像是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怪物,而病房外那些穿白袍的“研究者”们时刻准备着解刨她。 这样无厘头的角度可以想很久,越离谱越有趣,直到被什么别的打断。 嗡—嗡嗡—— 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振了振,短促,没有后续。 齐蔬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眼神聚焦在某一处,终于找回了神思。 她伸手去摸索,掏出来点开屏幕,整套动作下来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好奇是谁发来的信息,信息里又说了什么。 是不好奇啊。 朱咏珍永远都是一个电话或是直接人就来了,像这样日复一日发信息,温吞又蠢的方式,很容易猜到是谁。 胡预发来的信息内容也很好猜。 除了卷子还是卷子。 几乎是同步的,他今天做了几张卷子,就给她一摸一样拍照发过来。先是空白卷面,隔天把空白卷填满了再发一遍,求解的每一步骤写得很详细,套用的公式备注在一旁,因果关系连傻瓜都看得懂。 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齐蔬看着屏幕里工整的字迹,脑海里勾勒出他低头讲题的轮廓。 他其实很严格,偶尔她分心没跟上对答节奏,他就抬眼看过来,然后再重复一遍,次数多了,他也会皱着眉头一脸不快,然后等她端正了态度,再重复一遍。 一遍又一遍,无数遍,连齐蔬自己都觉得该放弃了,他没有。 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真实,仿佛那人就在眼前,她忽然有点想哭。 不敢再想了。 22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年叁十,辞旧迎新的时刻,举国欢庆,哪怕地点是医院,节日氛围也很浓,各个病房早半个月就开始彩排节目。 朱咏珍想接齐蔬回家过年,每回来每回提,齐蔬一直没吭声,其实就是不想。但她想,所以总会有意无意提一嘴,次次落空。 年叁十那天,好多病友被家里人接回家,整层楼顿时空了不少,感觉耳边的吵闹声都减了大半。 齐蔬裹着毛毯抱膝靠坐在床头,侧脸望着窗外,隐隐期待,她在等一朵烟花绽放。 病房门打开,风从外头灌进来,她回眸望去,是隔壁床的女孩。 齐蔬有些诧异,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屋子里,齐蔬想当然以为她也被家里人接走了,现下见到才觉自己猜错了,没来由的,心底挤出一丝庆幸,烘得五脏六腑都暖了几分。 女孩开口了:“你不去吃点?” 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些天,她们从“点头之交”升级了,能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对白。 齐蔬摇头,今天的晚餐是自助餐形式,在大活动教室搭了一圈回字型餐桌,菜色比平时丰富许多,热闹和喧笑也是,从表演节目开始,大家伙儿围坐着一起看春晚,笑声不断。 齐蔬不凑热闹,不喜人多,也不饿。 女孩好似习惯了她的淡淡,也不再多说,径直回到床上打开平板,又打开了那个耳熟的综艺节目。 窗外隐约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声传来,不知远近,齐蔬下床走到窗边,扒拉着窗棱,想将脑袋探出去看个究竟,视线受限,目光所及是漆黑的夜。 这样趴着蹲了一会儿,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半天等不来亮光,最终放弃。 爬回床上,手机界面正亮着,未读信息2条。 齐蔬点开,胡预发来的,一句“齐蔬”,一句“除夕快乐”。 她盯着看了很久,手指要动未动,在回复和忽略之间举棋不定,最终又放弃。 马上到九点了。 外间走道上断断续续传来欢笑声,今天是除夕,春晚不结束,医院破天荒没要求熄灯,整个园区像一座不夜城。 隔壁床的女孩关了电视节目,开始穿外出御寒的厚睡衣,看样子是要出去,齐蔬看向她,正巧撞见她抬眼,两人对视着,这一回竟谁都没有回避。 她含糊出声:“额…你出去吗?” 齐蔬想了想,正要摇头,忽然看见她从雪地靴筒里抽出一团塑料袋,细长条的,打开露出一个极偏的角度,显得很神秘。 齐蔬看到了。 零散几根烟花棒。 最原始的款式,青灰色的燃料裹着铁丝,点燃后会爆发出无数个细针似的花火,短暂却真的很漂亮,她从前玩过。 “去吗?” 那女孩又问了一遍。 齐蔬没挡住心底的痒,那种阔别很久很久的“想要完成一件事”的念头。 眼眸亮了几分,她点头应道:“好。” 医院叁楼最左角有一扇门,挂着沉沉的旧锁,链条上长满锈色,但一打开,便是一片旷野。 女孩一步跳上台阶,脸上的微笑都耀目了,仿佛跨越了这道门,仿佛拥抱了自由。 齐蔬跟在她身后,看她熟门熟路找到斜后方的某个角落,定睛一看,那儿还猫着两个人,嘴里叼着烟,其中一人也见到她们了,下巴扬了扬,似乎是在和隔壁床的女孩打招呼。 女孩走到墙根蹲下,见齐蔬还傻站着,拉了拉她的裤脚。 齐蔬也跟着蹲下,四个人围成一个空心圆,同一色的病号服外裹着各自的睡衣,滑稽又和谐。 女孩将塑料袋小心抽出来,打开一看,孤零零的叁根烟火棒可怜兮兮挤在一起。她藏的紧,铁丝扭曲变形,多有折损。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玩闹的兴致。 “喂,借个火。” 其中一人瞥了她手里烟火一眼,眉头微挑,像是在看小孩玩意儿,然后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 齐蔬屏息期待,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点子火光,等它爆炸,绽开,光芒万丈。 四个人围着一根烟火棒静静看它表演,从花火四溢逐渐变成黑黝黝和光秃秃,只一眼,便看够了结局,远处烟花爆竹声依旧,近处火光微弱,将熄未熄。 第叁根快燃尽的时候,齐蔬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拍了照,然后发给远在晗城的人。 女孩正巧瞥见,调侃了一句:“男朋友?” 齐蔬顿了两秒,回道:“朋友。” 23 年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 或许是心里有惦记的事,或许是厌烦了医院的消毒水味,齐蔬总是盯着手机日历,掰着手指一遍遍算。 距离开学还有叁周半,眼看着学期临近,齐蔬不由得焦虑起来,这焦虑的源头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稳定情绪正常融入校园生活,不确定这一次的入院治疗,是否算成功。 庆幸的是她将情绪藏的很好,用一张平静的脸掩盖所有瞒过大部分人,这招她用得炉火纯青。 临出院前的最后一次心理评估,梁羽看了手中数据表许久,再抬头,直直撞见她眼里的坦荡,刹那恍惚了一下。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缄默不语的女孩。 四年前她满身防备与束缚,而今,眼底的束缚淡了,取而代之的奋然和孤勇一样是无人敢阻。 心里有了定论,梁羽拿起笔在出院单上签了字。 “只有一点,出院后不要擅自停药。” 齐蔬抬眸看她,似乎并不惊讶,只轻轻点了点头。 “喹硫平片我减了剂量,嗜睡的状况应该会有改善,还有,”齐梁羽顿了顿,“小蔬,如果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 后半截话耳熟的很,齐蔬回忆着,半年前她执意要回晗城时梁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预备出院前两天楼层出了个不算小的事故,隔壁床的女孩因打架伤人被关进封闭式病房。 事情的起因是前天下午,不知哪个病房传来阵阵哭声,音频绕过走廊传到每一处,原以为一会儿能停,没成想那声音愈演愈烈,哭腔凄厉,听的心惶惶。 齐蔬一贯是不围观不探究的态度,正翻找耳塞,边上的综艺外放声停了,只见隔壁女孩面色如常下了床。 齐蔬以为她去洗手间,却不想是出了门。 半分钟后,凄厉的哭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暴躁怒骂,还有噼里啪啦东西摔落的动静。 齐蔬暗叹不妙,下了床跟出去,刚走到门口,只见几个医护人员强架着仍在咆哮的人从眼前掠过。 是她,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沾了血迹,再往上,爆凸的眼珠子比常态大了一倍,藏在暗紫色的发丝里,她整个人充满了敌意,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齐蔬站在门口,看着她被挟持,拉扯,嘶吼声伴着束缚带碰撞的金属音,坠在心头的慌扩散开来,手指攥紧了衣摆。 等里头动静停了,挨在走廊远远围观的人也散了。 齐蔬靠着墙根,一点点挪动,朝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齐蔬从病房门上的小窗户朝内里张望,视野范围最极限是四分之一床尾 “看不到的。” 说话声从斜对面传来。 齐蔬抬眼,认出来了,除夕夜在天台抽烟的其中一人。 “过两天就出来了。”他又说。 似乎一切都习以为常。 出院的那天上午,齐蔬离开病房时,隔壁的床位还空着,她看到床上随意一放的平板,五味杂陈,更多是遗憾,遗憾没办法好好道一声再见。 路过走廊上听到旁人交耳,知道了大概。 女孩闯进去,不由分说与噪音制造者扭打在一起。藏在小手指节上的铁丝将那名病患划伤,满地的血,多人病房里口角动手是常事,一但见红性质就变了,护士赶到时,惩罚也随之而至。 大家都纳闷她带着铁丝做什么,又开始质疑起医院监管不力,据说这事已经被病人家属举报到院方…… 齐蔬旁听了全篇,喉咙发紧,脑袋懵懵地胀痛。 除夕夜的烟火燃尽,那根没什么用的废弃铁丝被女孩仔细缠绕在手指,两圈交错,丝丝缕缕的弯折,假装是戒指的模样,女孩笑着举起向她展示,仅那一次,然后终日藏在衣袖里,不见光的那份小心。 回晗城后,齐蔬偶尔会想起住院的那段时光,她记得女孩脸上的笑,也记得那只戒指的模样, 一只简陋,粗糙,卖不掉也没人要的戒指,危险的戒指。 一只干净,精致,世上绝无仅有的戒指,她的戒指。 / 齐蔬回学校销假报道的第一天。 一样是清晨,步行,第二个十字路口,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还是说因为御寒而被截断了枝桠的行道树太单薄,总之他站在那里,厚重的棉衣,像只被发酵了的大法棍,占了好大一块面积。 叫人无法忽视。 距离越来越近,带着几分擦身而过的心思里,他突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指出:“慢了五分钟。” 齐蔬小小哼了声,嘀咕道:“又没让你等。” 他装没听见。 快要走到早餐摊子,他问:“早饭吃什么。” 她反呛:“吃大便。” 胡预“哦”了声,淡淡睨她:“不吃是狗。” 齐蔬总算反应过来:“你骂人。” 从小到大,但凡他俩拌嘴都是胡预赢,往往到最后齐蔬气不过就会上手,拳打脚踢都来,这会儿也是,但胡预也不蠢,挨了几下也能预判了她的招,闪躲那叫一个敏捷,也不吃亏。 一路小跑到校门口,齐蔬扶着肚子喘气,再反观那人,笑得得意极了。 “你怎么这么弱,还运动员呢。”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齐蔬拉下脸,一脸不爽地路过他身边,胡预倒是心情不错,扬起嘴角跟着她的步调陪着走。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小径里,大方,磊落,不避讳路灯,灌木,路过的陌生人。 他们之间太熟稔,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默契丝毫不畏惧分别四年或是两个多月。 齐蔬歪头看他,他笑起来,又摆出正经脸:“觉得我帅可以直说。” “自大狂。”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一点都没变。 吗。 24 高叁下学期的节奏很紧张,紧张到大家都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讨论什么流言或过去。 齐蔬回到班级里,教室没变,座位也没变,曾经的同学看到她时也不过浅浅微愣一秒,随后将目光重新放回书本上。黑板侧墙红艳艳的叁位数,是高考倒计时,下学期学习任务重,翟颖心她们已经很少约去小卖部买烤肠,大课间教室里也是埋头刷题的多。 这样一个“改变命运”的人生分岔路,究竟是自己的前途重要还是其他不相关的人事物值得关心,都拎得清。 中午铃打响了,齐蔬照例拖到半点再慢悠悠往食堂走的,用餐的人不多了,一排排餐桌空荡荡,偶尔碰见胡预,他们会坐着一起安静吃午餐,但这概率不大,胡预的课表好像不一样,这可能就是竞赛班和平行班的区别。 周五放学,齐蔬乖乖回了老屋,左不过是换个地方学习罢了,想明白这一层,她的逆反心理好像平和了许多。 老两口自然是打心眼里高兴,见她来了,好吃好喝照料着。 齐蔬也不再掩人耳目地吃药,她会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了一条,标注了时间剂量,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 齐老太看她吃药时关心了一句,齐蔬说维他命,补脑的,老太太信了,特意问了时间,每天提醒她吃药比什么都上心。 周六午后,齐蔬午睡醒来下楼找水喝,大门开着,奶奶站在屋门口不知道和谁说着话,齐蔬朝外望了望,没看到什么,以为是邻居间闲话家常,她管自己倒水,连喝两杯才解了渴,将用过的杯子放回水槽,转身后,就看见胡预直挺挺立在自家客厅里,他背着书包,在奶奶的热情招呼下坐了下来。 齐老太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将客厅的八仙桌腾出空来,“小预,在这儿写成吗。” 胡预摘了书包,从容不迫地将作业取出来,说写就写,特别专心的写,头也不抬地写。 “别愣着了,”老太太踱步到孙女面前,小声耳语:“你的作业呢,一起写,有什么不懂正好……” 话及此,老太太突然噤了声,想起上一回闹的不高兴,看着孙女的脸色,不敢说了。 齐蔬听完,没什么反应,只说:“我回楼上拿作业。” 说完就上了楼,胡预在她离开时抬起头,却只捕捉到她转进楼梯间的半片衣角。 “小预,喝汽水好不好,还是果汁。” 老太太的话拉回了他的眸光,胡预点头:“都行。” 安静的学习氛围,细一听,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听着就特别奋发图强。 老太太不放心,借口送零食悄声进来两次,每回来都看见他俩各管各写作业,后面也不进来了。 一下午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勉强能刷完一套数学卷,一套文综题,外加边抄边默一篇英语小作文,如果是胡预,应该可以完成的更快更好。 齐蔬奋笔疾书,写得满头大汗,写完一套感觉完成了一次800米长跑似的,身心俱疲,手指酸得都抬不起来。再反观对面那人,腰背笔挺,坐姿轻盈,安静审题然后提笔写下答案,一整个流程下来,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他到底干嘛来了,齐蔬实在纳闷。 “十五分钟后,对题。” 正暗自揣测呢,他突然出声,坐姿没变,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精准抓到她在摸鱼,齐蔬惊了一下,扭头去看墙上的挂钟,再过十五分钟正好是四点半整。 “先对理综卷。”他又补充。 齐蔬急了:“…我还没做。” “那现在做。” 十五分钟哪里来得及,那是她最烦的科目,就因为不想做总是拖到最后一秒,齐蔬想哭。 胡预又猜到了,他抬眸:“做到哪算哪。” 说完,眼神示意她将压在书包底下和几本教科书混在一起的那套卷子拿出来。 齐蔬服了,藏这么深都能被发现,齐蔬又信了,他头顶真长了眼睛。 五点钟的时候,老太太进屋准备做饭。 到点儿了,卷子大致对了一遍,该讲的也讲完了,胡预收拾书包准备走了。 齐老太非要留他吃饭,胡预说家里做了饭,老太太闻言,只好罢休。 也是,他家里老人也巴巴地盼着孙子回呢,一个道理。 “我跟你走一段儿吧。”齐蔬说。 胡预看着她,点头,答应了。 说是隔壁邻居,倒也不是真就在左邻或右舍挨这么近,胡预家在齐蔬家往后数两排第叁间,正居中的位置,毗邻一条小河,小时候他们叁经常去河边抓小鱼。 步行大约七八分钟,他俩走得都不算快。 “你周末不补课?” 这是在她脑袋里盘桓了一下午的问号。 胡预回:“补过了。” 齐蔬沉默了。 晗城一中整个高叁年级都没有双休日,虽说自愿补课,但竞赛班和实验班几乎是全员到齐的,各科老师也都在岗,他如果请假,估计也没那么容易。 镇上人家吃饭时间早,普遍五点就开饭了,再晚也不过五点半。这会儿天还没黑,是半明半透的雾霭蓝色,家家灯火亮起,橙色的光从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来,晕出一圈毛边,他们沿着小道走,每家每户的饭香味飘出来,偶有几家还在用老灶台,屋顶的炊烟飘起,构建出一副袅袅烟火气。 到他家那一排了,齐蔬停下脚步。 胡预和她说再见,正要离开,齐蔬突然叫住他。 “我会拼命学的,胡预。”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睛有光,像私藏了一抹月色清辉。 胡预点头:“好,你说的。” “那,再见。” “明天见,齐蔬。” 25 客厅学习组成立了一个多月,进步显着,这是齐蔬自认为,当然也不是全无依据,她的做题思路比起之前的“不会就蒙”状态清晰了不止一点点。 这都得归功于一个人,齐蔬知道,她欠他一句谢谢,虽然一直没说出口。 没说出口的原因也是有的,比如…… “这个方程式解法抄写十遍。” “……”为什么啊。她用眼神抗议,带一点“求放过”的意思 “背不下来只能用原始办法。” 齐蔬瞪他,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错题本,需要抄写的内容被他用红笔标记了下划线,足足半页,想忽略都难。 再比如…… “一模的卷子下来了,周末带上,我给你订正。” 齐蔬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甩出去,她没回,因为总分比预估低,比他在考前预设的数字也低。 第二天一早路上碰见他,第一句话就问:“昨天信息收到了吗。” 齐蔬装傻充愣。 胡预又道:“你这次年级排名升了,我看到了,一模的难度系数会比高考大,就是摸底,不完全参考。” 他好像在安慰她,齐蔬听出了一点苗头,然后下一秒…… “周六记得把卷子带上,错的部分重新巩固。” 偶尔也有例外,比如…… 实在疲惫的时候,齐蔬的学习状态特别丧,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接茬,眉眼耷拉着,无神,像一个被压榨的小可怜,往往这时候,胡预也能做回人,放她十分钟休息。 掐着表算的,十分钟,多一秒都没有。 这样军训制了几次,她好像也习惯了,连作息都向他看齐了,早上6点起,在洗漱的空隙里背单词,吃早餐的同时默记生僻字,上午自主刷题,午餐后保证半小时午觉,等睡醒了,他就来了。 回晗城后的每一个周末都是如此,风雨无阻。 / 早春的天气还带着几分寒意,寻着适当的时机,落一场冬天存下的雨。 客厅的窗子开了一半,分心的人歪头探出去,加了一层白雾的天地变得含蓄而收拢。 她伸手,接雨玩,像小时候的很多次一样。 “下雨了。” 他很敷衍地“嗯”了一声 “真的下雨了,还是绵绵雨。”触感就像保湿喷雾。 “我视力很好。”言下之意是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齐蔬突然起身,接着开始挽裤脚,胡预没拦,只是在她从后门溜出去的时候,缓缓起身,跟了上去。 齐蔬玩疯了,胡预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踩水洼,试图通过无数次的外力把半碗深的凹地踩空但很快再被雨水填满,周而复始,胡预觉得很蠢,这种反科学的行为纯粹是白费力气,但她玩得高兴,他就一声不吭陪着。 “你怎么不动,一起啊。” 胡预听了,很敷衍的踩了一下。 “你去那里,”她指了指不远处更深的一个水洼,“这个坑是我的。” 她还分得挺清,胡预轻哼一声,就怼着她这个坑一通猛踩。 “胡预!啊!你差点踩到我!” 齐蔬惊呼一声,他穿的球鞋,她穿的普通拖鞋,亏大了。 后来从踩水坑变成踩鞋,齐蔬占了上风,往往她踩他一脚,他就踩个水回报,中场休息的时间,胡预的鞋惨不忍睹,齐蔬的裤子完全遭了殃,就狼狈程度而言谁也没有比谁好多少。 他挑眉,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还玩不玩。” 齐蔬自然不服,趁他不备又偷袭了一脚,正要逃就遭到反击,这回手也用上了,胡预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控制住,脚上连环踩了数下,齐蔬被攻击的原地跳脚,一边闹一边讨饶,偶然路过一个穿雨披骑着车的人,经过他俩时明显放慢了车速,匆匆一瞥,那眼神跟看神经病似的。 雨势渐大,玩到全身湿透才进了屋。 齐蔬上楼洗了澡,包着干发巾,换了身T恤配阔腿裤,整个人清清爽爽的下了楼,很居家。 看到他还在客厅,他脚下已经积了有一摊水渍,齐蔬问他要不要回家换个衣服,胡预说不用,先把题做完。 齐蔬想偷懒的心思被他一句话挡回去。 安静做了一会儿题,空气里都是雨水的冷意,潮湿,带着一点发涩的泥土味,齐蔬揉了揉鼻子,想打个喷嚏没打出来。 胡预听到动静了,但没抬头:“你头发不吹干?” 齐蔬看向他,视线转了一圈,突然起身往里屋走去,等她再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吹风机。 她放到桌上:“你先吹。” 胡预停笔,手指敲点着卷面,看着手旁边的吹风机,没接,也没说话。 齐蔬说:“地都湿了,回头我奶奶不小心滑倒怎么办。” 胡预这才动了,他起身,齐蔬又说:“衣服也吹一下。” 找了一圈,在她身后的墙角找到了插座,站着开始吹。 他头发不长不短,但密,垂着脑袋的时候挡住一半的世界,青灰色的瓷砖锃亮,倒映着他的下颌轮廓,拨弄头发的手,他微微偏去她的方向,抬起一点角度,轻而易举就逮到了趴在桌子上糊弄工夫的人。 是糊弄没错,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齐蔬这个人,坐着的时候永远不安分,椅子面积不大,她单盘起左腿,另一条腿自然垂着,阔腿裤因为坐姿被拉上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脖子,青灰色上一抹亮,特显白,拖鞋挂在脚背上,闲不住似的一荡一荡,鞋子要掉不掉,看得旁人凭空生出几分躁。 偏偏她,浑然不知。 吹风机突然开到最大档,声音很响,甚至吵闹,齐蔬回过头,他好像很着急,动作幅度很大,吹完了头发又对着后脖子乱七八糟一通吹,很随意地履行了她说的“吹衣服”这个点。 全整好了再回座位上,脸色很臭,像是有人欠了他八百万。 齐蔬咬着笔头,盯着他看,没想到他忽然抬眸看过来。 “做好了是吧。” “什么啊。” “作业,一下午了做好没。” 齐蔬赧然:“刚刚不是去玩雨了吗。” 又找借口,胡预从她桌上把卷子抽出来,看了两秒,脸更黑了。 除了大片还没来得及做的空白题,填了答案的部分也很偷工减料。 “你是猪脑子吗。”他敲了敲题面,口气很差,“反复做反复错,第几遍了。” 齐蔬傻了,好像还没从刚才伤人的“批评”里反应过来。 胡预冷冷看她,眼神泠冽像一个闷雷,打得人措手不及。 “干什么这么凶啊。”她弱弱吐出一句。 说完又觉得气势不足,还伴着一种吵架没吵赢的屈辱感,当即炸了毛。 猛得起身,她整个人几乎是跳起来,像一只暴躁的兔子,瞪着眼睛,眼眶还有点红。 “喂!你凶什么凶!对,我猪脑子,我蠢,对不起行了吧,我求你教了吗,不乐意你就走,出门爱往哪转往哪转。” 胡预也跟着站起来,他静静盯了她一分钟,握着笔缓缓松开,然后开始收拾桌面,他的桌面很整洁,也很容易整理,卷子,笔,草稿纸,很快就收拾好了,不像她,差生文具多。 东西都装进书包,椅子归位,大门一开一阖,风灌进来几股,又停了。 26 齐蔬在一楼楼梯间徘徊来徘徊去,手里的读书笔记被凝成麻花状,松开,再卷起,反复数次。楼梯转角来来往往刷新了好几拨,没人停留,愈发显得她突兀。直到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起,齐蔬终于等不住了,拦住其中一个往隔壁教室冲的人。 “同学,麻烦帮忙把这个转交给胡预。” 笔记本递到他眼前,那人似乎没反应过来:“谁?胡预?” “你是一班的吗,”她指了指班牌号,上面赫然几个大字,高叁一班。 “哦,是。”男生抓抓头发,“胡预不在,他跟老师请假了,这会儿不是在宿舍躺着就是在校医务室挂水,你……。” 话还没说完,瞧见不远处走来的班主任,一溜烟儿跑进了教室。 齐蔬怔忪的空档,人就跑了。笔记没还成,她返回自己班级,从一楼到四楼,拐了六个弯,迈上四十七个台阶,脑海里全被刚才的话占满了:他…请假了。 最后这一阶到底还是没有迈上去,抬起又收回的瞬间,齐蔬转身下了楼。 上课时段,校园里静得只剩下教书育人声,教学楼外的红砖地上,一串匆匆脚步将原本的和谐划开了口子。 校医务室在教研楼一楼,她明明从没来过却熟门熟路,是寻着味找到的,那股子烂熟于心的消毒水味。 门开了一半,齐蔬单手轻叩,没人响应。 她走进去,正对面的问诊台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医生伏案记录着什么,齐蔬没有走上前,反而径直左转进了沙发区,快速扫了一圈,叁两个人,都是生面孔。 护士端着托盘转身,看见她了,出声询问:“同学,你找谁。” 正要开口,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男音,抢先了一步。 “她找我的。” 齐蔬回眸,看到他了。 那人就站在进门口的位置,肩膀卸了力似的有些垮,目光懒懒,透着几分随意和倦,校服外套抓在手里,盖住了一部分装了药品的塑料袋,另一只手背上贴着透明创可贴,白色的棉上蔓出一块血点子,齐蔬闭着眼睛也能想到,他肯定没按够时间就松手了。 胡预这个人,其实没什么耐性,对人对己都是。 “走了。” 他扬了一下胳膊,喊她跟上的意思。 一副发号施令的调调,齐蔬本来没这么听话,但见他有气无力的病态,又不想计较了。 说到底,是她害的。 出了医务室,她酝酿了半天,终于开口。 “你…人还好吗。” “小感冒。”他回道,声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齐蔬突然停了脚步,她很踌躇,抓在手里的软面笔记本已经被卷的不成样。 她其实想说对不起,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见她如此,胡预的眸色不自觉软了几分:“怎么知道我在医务室。” 明明她没有给他发信息,他等了挺多天。 “我去你们班级找你,你同学说的。” “为了还东西所以找我?”刚在医务室见到时,他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笔记本。 他都开口了,齐蔬顺势把笔记还给他,胡预看着她,她看着本子,这样静止了几秒,他伸手接了。拿完东西就管自己往前走,步伐较之前迈得大了许多,是他正常的走路速度,没打算等她,也不想跟她一路。 耳边的脚步声碎了许多,气流搅出风向,胡预闻到空气里她常用的那款洗发露的味道,类似……一只熟透了的甜橙。 他放缓了速度:“你不上课么。” 齐蔬紧赶慢赶,没被落下:“我回头补假条。” 胡预皱眉:“这么说我又害了你一次。” 这话莫名刺耳,齐蔬有些不舒服,见他一脸冷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久,她很轻地叹气:“你干嘛这样。” 语调温和,往细致里听,像是在哄。 皱着眉头的人稍稍松了神色,胡预还是顶着那张欠他钱的脸,只是这会儿看没那么“拒人千里之外”,反而多了几分幼稚和赌气。 “那天我说完就后悔了。”她认真解释的样子很可信,“你走太快,我都来不及给你找把伞。” 他哼了声:“你就差拿扫帚赶我了,我还不走?” “那你先骂我‘猪脑子’的,我气死了。” 想起她之前的没心没肺,胡预觉得自己没说错:“现在又不气了?” “还有一点。” 就不能往深了想,越想越气,后来是负罪感盖过了其他情绪。 “生气你还来。”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哦,来还东西的。” 又开始怪腔怪调,齐蔬恨不得踢他一脚,“所以你现在人到底怎么有事没事啊。” “高烧叁十九度二,不定时昏迷,鼻塞脑子疼,咳嗽几乎把肺咳出来,挂了叁天水,没什么大事,人挺好。” 他越说越没谱,齐蔬睁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说着就上手了,去探他的额温,胡预在她伸手的瞬间适时弯下腰,她碰到了,温度比掌心烫一点,却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骗鬼啊你。”她瞪他,虚惊一场。 “随你信不信。”依旧拽得很。 一路拌嘴走到男生宿舍楼下,胡预挥手说再见,齐蔬叫住他。 她没想通,所以问了:“那天你怎么突然就发火了。” 话题主角恰时做了个深呼吸,眼瞧着那脸瞬间又沉下来了,攀着楼梯扶手的瞬间,手背上的筋络有些微动。 胡预叹气,转身上了楼,留给她一个“不想搭理”的背影。 那天晚上,接近凌晨的点。 齐蔬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他发的。 「你少气我。」 27 胡预在宿舍猫了五天,等感冒好全了才敢回家,他跟家里人说要突击一个奥数测验暂时住宿舍,这理由特别正当,张明丽没怀疑,二话不说就点了头,还让胡建波和班主任商量着腾一个宿舍空床位出来。 这件事他瞒得挺好,谁都没觉出不对劲。 周六一早,齐蔬照常起床,洗漱,做题。中午饭结束,齐蔬上楼午睡前特意看了眼客厅那张桌八角桌,奶奶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棕褐色的桌面擦得锃亮,再盖上一张素净桌布,这是做足了迎接的准备。 收回视线,上楼的每一步都比寻常迟缓了几分,她在想事情,在想“今天胡预会不会来”。 医务室碰面后,他们没有过多交流,微信的最后记录仍停留在他那句奇怪的话。 午睡醒来,齐蔬没有如往常那样直接下楼,而是坐在二楼窗边的书桌前补上午落下的进度,她今天上午的效率很低。 其实这会儿也没有好多少。 窗外每每响起汽车驶过的引擎声,她就会不自觉仰着脖子看一眼,次数多了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夸张,关心则乱,后来索性把窗关了。 齐奶奶倒是上来过两趟,一次是晾衣服,一次是送水果,进出没作停留,倒是见她低着脑袋做题时,很自然地问了一句:“小预还没来呢?” 她没作声,她也不知道。 秒针嘀嗒走字,护眼灯的荧光照在指尖,金属色的自动铅笔闪出冰冷感,卷走几分踯躅。放空半晌的人倏时停笔,目光垂在英语卷面上,一个不算陌生的词组被她用双横线标记出来。 “sense of belonging”,归属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上去的,齐蔬皱眉,这份下意识令她不快。像是要证明什么,她翻出橡皮一点点擦掉了那条多余的标记线,也顺道将不该有的情绪一并抹去。 并未关严实的卧室门传来“叩叩”两声。 齐奶奶的话音顺着拧开把手的动势一并传来:“小蔬…” “奶奶。”齐蔬突然冷声道,“胡预不会来了,您别问了。” 难得被她截了话茬,屋里屋外一时间没了动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摩擦音,紧接着那手松开门把手,她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随后下了楼。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也跟着松了,步子落在地砖上轻而缓,尤其下楼梯时,扶着墙的每一步都比平地上小心许多,齐蔬能听出奶奶下楼的脚步声,只是像这样默不作声的下楼,让人生出几分负罪感。 正想着,忽然,噗嗤一声轻笑,像是没憋住似的很细微的气音,齐蔬循声望去,一眼看到他。 胡预站在门前,脚尖没有超过卧室连接过道的那条接驳线,他直视前方,眼眸坚定而平和,看着齐蔬时,有一点藏不住的笑意。 “我没说不来。” 齐蔬装没听到,回身坐好时又想起先前那句没礼貌的反驳,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盯着她后脑勺默数了十秒,见她并没有理他的打算,便开始自说自话:“我被老师留堂了,这几天落下的作业有点多,回来的时间比较尴尬就没和我爸说,公车多花了点时间。” 他在解释,字字真诚。 可能是因为不抽烟的关系,又或许是话不多的缘故,嗓音里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清脆,一百分的坦诚。 大多数时间里齐蔬都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不止是外界和亲缘关系,连自身的基本输出都很勉强,她强迫自己长期处于并接受“无所谓再失去什么”的状态里,从而变得淡漠,无追求,不再期待。 只在极少瞬间,她会被很偏颇的点触动,比如棒球外套,比如一场不寂寞的雨,比如无法扭转的某人的坚持, 那天下午胡须没有在齐家多待,一是因为时间确实晚了,这个点硬抓着补课有些青黄不接,二是怕她还在不高兴,这会儿讲什么都听不进去。 五点多的时候,齐蔬下楼,正看见奶奶用搪瓷脸盆装好了一人份的饭菜往小卖部送过去,齐蔬伸手去接,想帮着送,老太太不准,边躲开边说不用她做这些事,然后胳膊肘撇了撇后方那张八角桌,上面整整齐齐码好了叁菜一汤,全照着她的口味来做。 厅堂的吊灯还是老式灯泡,电线扭成麻花垂下来落在半空,门如果没关紧,会有几缕夜风蹿进来,吹着灯罩原地画圈圈,像大黄梨似的灯泡投下一片暖黄色,打在热气腾腾的食物上,油光透着热乎劲。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说了饿,正餐结束又点名要吃猪油拌饭,佐几粒葱花,锅巴混着米饭,焦黄一碗,色香味都和小时候的没差。 28 二模考完后,距离高考就越来越近了,不是明天,就是过两天,在以分来计算的阈值里,时间像是开了阀门的水流,抓都抓不住。 齐蔬总分距离京南大学历年最低录取线还少五十分,到了最后冲刺阶段,该补的该拿的分数都已经被薅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抠这个缺。 她矛盾极了,从明白自己办不到而无力,到认定自己就是办不到而想放弃,不如算了。 这两种状态并不同时存在,面对胡预时是挫败,夜深人静时自卑感又开始作祟。 她压着两种情绪,整夜整夜睡不着,吃了药也不见效,脑袋总控制不住往最差的结局设想,睡不着就开始刷手机,看着和他的聊天记录,解题思路看许多遍,看得额头冒汗,却依旧没什么好效果,只是加重了内心的焦虑。 直到某一次,她鬼使神差地点开直播平台,看到一个炸油条的小哥将长长的面团切了又压,再一根根放进油锅里定型,那是凌晨4点41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无聊是真无聊,但真实解压,脑子跟着油锅里排列整齐的油条一样,逐渐找回了秩序。 那之后,她一旦焦虑到失眠,就点开炸油条的直播间,后来慢慢也能睡了一会儿。 只是精神头确实大不如前,寻着学习空隙打瞌睡也变成了家常便饭。 哒哒—— 笔帽敲击桌面,老榆木回以闷厚的音阶,并不算响,否则怎么会吵不醒某个偷觉的瞌睡虫。 她仍强撑着托腮沉思的姿势,脸颊肉被挤得变了形,嘴唇微张露出几颗上齿,滑稽又好玩,只是握笔的右手已经没了力气,在白纸上画出一道不规则的痕迹,随时脱离掌控。 胡预觉得神奇,也不着急叫醒她了,想看她这样撑着脑袋打瞌睡能维持多久。 事实证明还挺久的。 手表的分针转了一整格,她还没有转醒的意思,期间偶尔几次头点地也被她强韧的念力推回原位。 就这样还不醒,她得有多困啊。 这书没法念了。 “齐蔬。” “醒醒,齐蔬。” 一声不够,连喊了两遍,还顺带用笔帽戳了戳她的手肘,终于唤醒了“梦中人”。 “…额,说到哪儿了。” 她一个趔趄,下巴在手心磕了一下,嘴里还能接住上一场的对话,这一看就是老手。 打瞌睡的老手。 胡预抽了张湿纸巾,递给她。 齐蔬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没流口水啊,再抬眼看他,迷糊里多了几分羞赧。 是很好笑了,但他憋得住,面上倒是没露声色,只是朝她右手示意了一下。她刚才睡得沉,右手手腕处被笔芯的墨沾花了,星星点点,像一串乱码,又像一幅白描,看不出主题。 胡预指了指靠墙边的那一组双人位小沙发:“困了就去沙发上眯一会儿,别在桌上,对脑子不好。” 他想说对颈椎不好,脱口而出变成了“脑子”,说完也觉得离谱,但面上还装出“很科学我没说错”的严肃样。 齐蔬是真的困,就着湿巾擦手都能连打叁个哈欠,压根没工夫去抠他的字眼。 但她也好奇:“你怎么一点都不困。” 胡预摇头,而后看了眼手表:“二十分钟后,我叫你。” 客厅的那组沙发有些年头了,棕色皮子的边角已经开始剥落,其中一个座的弹簧塌了些,但在排山倒海的倦意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弯曲了双腿侧着躺在沙发上,齐蔬其实不高,尤其在胡预面前,有对比更有差距,只是这会儿一米六五的身长蜷缩在一米叁的双人位沙发上略显促狭,尤其腰部的塌陷感很明显。 她似乎躺得并不舒服,连换了几个睡姿,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时间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有发出声音,就是他偶尔翻动卷面时,动作也变成了轻拿轻放。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打在窗框上的声响,规律,有序,像一首脉络清晰的吹眠曲。 正当胡预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 突然的,斜后方传来一句低吟:“我考不上京南的。” 吐字模糊,更像是自言自语,是放空了思绪后最真实的自我剖析。 “能考上。”胡预盯着卷面,“你有我。” 这话说得轻巧,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笔的那只手心冒了汗。 齐蔬不说话了,轻轻笑了一下,然后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面朝沙发背,将整张脸埋进九十度的转折里,她闻着老皮革的气味,夹杂着抽干了的棉絮和木质感,耳畔是雨丝划破空气的锋利,还有他那句“并不客观”的话。 他太高估她了,也高估了自己。 这世界多的是努力却办不到的事。 29 高考前一天,学校给高叁考生放了半天假,打扫教室,整理考试物品,以及最后的心态调整。 同学们一半兴奋一半紧张,但眼里都带着几分上战场前的勇劲,教室里不算安静,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唯独四组靠走道的那个女生,她趴在课桌上,一只手压在肚子上。再仔细看,手臂有规律摆动,正顺时针揉着小腹。 午饭后齐蔬去洗手间时发现来例假了。 她经期一直不准,每个月总要推后那么几天,这一次好死不死撞上高考日。 齐蔬苦笑了一下,心想,都还没开始考呢,霉运先来了。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嘈杂趋于平静,风浪在海面归零,她浅浅眯了一觉。 “人不舒服,病了?” 突然的,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齐蔬抬头,长时间闭目,突然睁眼睛,眨了几下才看清周遭,看清楚他。 “你怎么在这。”她纳闷。 转而又望了望四周,教室空了,桌椅都收拾了,班级同学都散了,偌大一个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 再一看时间,五点一刻,晚饭的点。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胡须蹙眉:“走,去医务室。” 说着就要拉她。 “不用。” 齐蔬使劲推开他,实际也没什么力气,但抗拒的意思到了,管自己收拾书包,扶了一把桌子才起身,脚步虚浮无力。 胡预半搀着她的手肘,这动作特别中老年,不知道的以为她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齐蔬觉得这样不好,又推了他一下,这一回胡预没让,抓着小臂的手往下一顺,握住了她的手。 四楼下至一楼,齐蔬见他真往医务室的方向走,急了。 “我不去。”边说着手还往回缩。 胡预停下,偏过脸去看她,像是在等她下一句指令,又或者等一个说服他的理由。 “只是…第一天肚子不舒服,过后就好了。” 她说得含糊,胡预听懂了,再往前走时,脚下的步伐缓了很多。 齐蔬落后他小半步,抬眼时,能看见他耳根子红了大片。 晚饭时间,校园小道上没什么人。 他牵着她往前走,齐蔬有想过收回手,没成功,他握的力气很大,一时猜不透是忘了松手还是故意为之,揣着忐忑和小心,就这样一路走回她公寓。 离开之前,胡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什么攥在手里,递给她。 两颗大白兔奶糖,乖乖躺在他的手掌心。 她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罕见得挠了挠头,耳垂红得像被烤过的虾子壳,眼神微闪,并不自在。 “甜的,是不是有用。” 齐蔬嗯了一声,盯着糖看了一会儿,还没吃,但舌尖似乎能记起甜味。 / 高考历时叁天。 他们断联了叁天,各自努力。 考完最后一门,齐蔬从考场走回自己班级,她动作慢,回教室时,班里同学早就疯作一团,大家都在笑,说明天以后的计划,憧憬未来,没有人告别。 黑板上洋洋洒洒一段话,是班主任的寄语,同学们在离开教室前都上去签了名字。 齐蔬坐在位置上佯装整理,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课桌抽屉里早就搬空了,不过是拿纸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耗时光。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用最不起眼的方式离开教室。 “齐蔬。” 刚走到后门,便听到有人喊她。 齐蔬转身,看到翟颖心站在讲台旁,声音穿过大半个教室,她走来,将手里的粉笔递过来。 “签个名吧,齐蔬。” 齐蔬顿了一下,接过,轻声说:“好。” 像从前对她们的回答一样。 黑板上已经没留下什么空位了,大多同学都写得很狂放,潦草得像是鬼画符,却不失艺术性。可能知道最后一次,所有的顾虑和规矩都抛开了。 齐蔬找了个左边角落的位置,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道谢,然后离开。 她走了以后,翟颖心端详着黑板那处,看着她的名字许久。 那两个字,清爽,明确,如同她整个人。 其实她没那么难懂,是人心太活络,习惯把一个话题焦点往最刁钻处设想。 我们该允许每个人都保留私藏秘密的权利,不论这个秘密遗憾或是绝望,积极或是爱意,不要轻易去“解剖”谁,就请维持这身为人的唯一一点公平。 / 校门口。 几乎整个高叁年纪的学生家长都来了。 齐蔬一眼就看到了齐青,穿着定制的西服套装,精神抖擞站在人群中。她依旧高挑,干练,周身散发着独立女性的自信,隐含几分职场人的锋芒。 齐青跟公司请了半天假,这样的大日子,于情于理都不能缺席。 上车后,齐青没忍住,问了句:“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齐蔬想了想,很久才慢慢吐出两个字:“还行。” 齐青笑:“行。” 那天傍晚她们又回到之前去过的烧烤摊。 啤酒上桌时,齐青照例问她:“喝吗。” 齐蔬依旧摇头。 齐青又笑,倒了一杯给自己:“你妈说你戒了,看来是真的。” 齐蔬捏着那个被齐青撬变形的啤酒盖,一圈一圈转着,转久了,掌心被扎出数不清的小红点,像一手糖糍粑上的芝麻粒。 她突然出声:“这几天不方便。” 和戒不戒酒无关,是时间错了。 齐青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面色餍足,打了个舒服的嗝。 总算啊,摸到了一点真。 初夏的晚风带了点咸味,混着孜然和炭烧气息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饱腹感。 齐蔬依旧吃得很少,奇怪的是齐青也好像没什么胃口,只是喝酒,比那晚喝得还要凶,还要急切,一桌子烧烤冷了凉了,没动几口。 又一瓶啤酒空了,酒瓶子歪倒在桌面上,和其他的玻璃瓶碰撞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只见她一抹嘴,想起什么似的,笑了。 “真好啊。”她望着被夕阳染透了的天,眼角微闪,“他要是能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很高兴。” 齐蔬垂眸,搅着锡纸豆腐的一次性勺子蓦然顿住。 “前儿个梦见小时候家里拍全家福,那会儿你刚出生,爸妈坐在前边,奶奶怀里抱着你,身后从左到右站着我,他,你妈妈,所有人的脸都是清晰的,唯独他的脸是模糊的,怎么都看不清,这个梦做得特难受。醒来后我立刻回老屋找到那张老照片,每个人的脸都清楚,都在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她慢悠悠说着,话语里参杂着几分醉意,缱绻,又难过。 “我挺想他的,小蔬。” 这是第一次,齐蔬听到姑姑如此直白叙述思念。 她从不说,也从不显露,甚至用实际行动告诫周遭人,她的父母朋友,她曾经的嫂子,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就该大步朝前敞亮地活。 而这一次,积压多年的情绪瞬间崩塌,在这样一个微风水汽的傍晚,在一个小辈面前,她知道自己怎么了,就一刹那,齐青看着低头吃豆腐的齐蔬,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齐年的影子。 他们真的很像。 30 这顿烧烤吃得挺晚,回到公寓时,已经临近十点。 下了车,齐蔬没有着急往楼里走,反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这个时间点,整条街都暗了几个度,路灯昏黄,落下一地光晕,衬得人愈发形单影只。 整个城市只剩下百分之一的电量。 隔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眠不休地驻守在那儿。 齐蔬找了个花坛边的石凳子坐下,整个人微微佝偻,身板像泄了力气似的撑不起来,她望着没什么人的马路,就这么发呆,放空,思绪出走,偶尔几辆车划过,夜色里晃过一串混乱的金色拖尾,将她脸上的呆楞照亮了几分,很快又熄了。 几分钟后,身后便利店传出一句机械女音:欢迎光临,移门打开又关闭,电轨道轰隆隆响一阵,像她曾经玩过的一节木头小火车。 有一片阴影落在脚下,盖住了亮。 她颔首闭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先是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拎着印有便利店logo的环保袋,那袋子有棱有角,被里头的物品撑出一整个奇形怪状。 他在她边上坐下,袋子随意摆在地上,也不嫌脏,袋口敞开着,露出一堆啤酒饮料,零食小吃,齐蔬突然明白这个白色帆布袋为什么灰扑扑的了。 胡预拿出一瓶奶,递给她,常温的。 齐蔬没接,反而伸进袋子里拿了罐啤酒。对着他手里的牛奶碰了碰,手指一撬一翻,咔呲”声响,开了。 仰头要喝的时候,被他的手臂挡了一下,齐蔬当然不依,反手挥开,罐子里的啤酒“嘶嘶”冒着气,漫出来一些,也洒出来一些,从虎口沿着手的骨骼往下淌,她很顺便吮了一口腕部,舌尖截住那一滴出逃的酒味。 得逞的人愉悦地眯起了眼,再反观酒的主人,铁青着脸,手一直维持着递牛奶的动作,似乎非要等她接过才算。 齐蔬笑:“请我喝一罐啤酒怎么了,小气。” 说这话时,左侧脸颊浮出一个很浅的酒窝,虎牙狡黠,她嬉皮笑脸的样子特别没正形。 胡预哼了一声,把牛奶扔回袋子里,重新开了罐啤的,跟她一样。 “你刚在想什么。” 她坐了有十来分钟,他在便利店等着,看她会不会进门,事实是没有。 最终还是他走向她。 她抿了口啤酒:“没想什么。” 说完,齐蔬偏头看他,果不其然,又拉长个脸。 她又笑了起来,但态度端正了不少,至少坐直了身板。 “真没想,我刚刚发呆来着。” 胡预叹了口气,眼睛不再一错不错盯着她了,视线落在马路上,灯影,啤酒。 沉默了片刻,他还是问了。 “感觉怎么样。”怕她顾左右而言他,又加了句:“我说高考。” “好像都会,但不知道对不对。” “嗯,那就好。”这回答算实诚。 好? 好在哪里呢。 齐蔬问自己,随后摇了摇头,没有答案。 “今天考完试回到班里,很吵很闹,大家都在说话,说不完的话。说明天后天的安排,暑假要怎么怎么过,问大学的宿舍条件是四人间还是双人间,某某大学有超级大的足球场,食堂便宜好味道,约好了如果在同一个城市就一起去打卡当地好玩的地儿……说了好多这种的。” 她没在笑了,若有所思,无意识转着手里的罐子,一圈又一圈。 “我就想我明天该干什么,后天呢,后天的后天……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出来。我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是的。 终于,结束了。 胡预听完,压下心底的微微颤意,仰头喝光了易拉罐里剩下的酒,掌心收拢,薄薄的铝壳罐身被挤压出不规则的锯齿状。 “今年的卷子难度系数比往年高,分差也会拉得较大。我算过了,分数线里京南是最理想的,外国语比较稳,都在A市,离得也不远,还有一个选项是去中大,在B市,离晗城近一些,来回都方便,未来我们……” 等等… “我…们?” 齐蔬突然转头看他,没开玩笑。 “是我们。” 他眸光坚定。 “……” 他的分数一直很稳定,目标也明确,就是奔着京南去的,是她没得选,他说的“算过了”,是帮她在算。 良久的沉默过后,是她清醒的拒绝。 “不要。” 胡预没听她的,也没反驳,自顾自收拾起手边的垃圾,顺便把她手里的啤酒罐也拿了过来,没什么避讳地喝完了剩下两口,手指发力,捏扁了罐子一齐扔进了“可回收”垃圾桶里。 等这一套动作都完成了,又坐回她身旁,很自然抬手看了眼手表。 “几点了。”齐蔬问。 “十点叁十五。”他回答。 他理不理会无所谓,反正她该说说了。 齐蔬起身,打算回去了,胡预突然叫住她。 “我刚刚给了你一罐啤酒。” “嗯。”她不否认。 “前两天给了你糖。” “呃……” “每周末都给你讲题。” “……” “并且微信二十四小时畅通无限答疑。” “……” 这是开始算总帐了么。 齐蔬不吱声了,但望着他的视线没有回避。 胡预回视,眼底透出几分蠢蠢欲动。 他问她:“你呢,有没有什么要给我。” 齐蔬很窘地红了一下脸,她还真的开始翻口袋,内衬都翻出来了,什么都没有。 一穷二白,说的就是她。 她讪讪开口:“我没有……” 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有。” 齐蔬微愣了愣。 路灯的橙黄色将他的皮肤照得很透,很细腻,少年的眼眸微微扬起,天生的,不说话时也很锐利,似乎可以看穿复杂的人心,只是此刻,多了些许看不分明的期待。 她不知道他期待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或许也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又觉得不现实,还没细想就给否定了。 “和几个同学约好了毕业旅行,出发时间还没定,地点应该是周边几个城市,为期一周。” 停顿了一会儿,他直接说:“我想你也去,跟我一起。” 齐蔬直觉想逃:“我都不认识他们。” “你认识我。” 齐蔬还是犹豫,亏欠心理让她觉得应该答应,但弥补心理又觉得并不是非这个选项不可。 “为什么非要我去啊。” “等旅行结束,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到最后她也没有点头,只说考虑一下。 胡预说,既然你明天后天以后的哪一天都没想好干什么,那就听我的。 话确实是她说的,齐蔬没法反驳。 胡预高兴了,嘴角仍下垂着但眼尾却先弯了起来,像是忍着内心的雀跃却还是被眼睛出卖。 有一件事,他们或许都没有察觉。 齐蔬没敢预设的从今往后,在胡预的只字片语里定了调。 他规划的未来里有她,一直一直,从未缺席。 31 为期一周的毕业旅行,不和家里报备是不可能的。 胡预挑了个好时机。 晚餐后,一天中最松散闲适的时刻,家人间你一言我一语逗乐,氛围很好。而创建好氛围的原因是,前些天胡爸托关系找专业老师给胡预估过分了,比意料中还超常发挥了十几分,家里人自然高兴,尤其是妈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 所以当胡预说要去旅行,和几个同学一起,还有齐蔬,张明丽虽然有些勉强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清楚了有多少男同学,多少女同学,吃住怎么安排。 胡预答得很具体,每个人参加的原因和旅行时参观什么都解释了一遍,提到齐蔬时,他顿了顿,然后说,想带她多认识些新朋友。 这话一出,张明丽心头蓦地酸了起来,又想起上次朱咏珍回晗城的刻意避嫌,越想越难受。 再没有别的意见了,还特别嘱咐多照顾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家里人这一关总算过了,只剩下她。 那个说考虑一下的人,过去一个多礼拜了,依然音讯全无。 齐蔬回老屋了。 假期开始的第二天,朱咏珍就打来了电话,催她回A市,本来就是回来参加高考的,考完了当然是回去。 齐蔬说想在晗城。 朱咏珍一时语塞,拿不准好与不好,齐蔬看上去似乎不再排斥当年,那件事好像真的过去了。 似乎,好像,看上去,这一番思量里,全是不确定的怀疑口吻。 朱咏珍心里不安定。 后来是齐青亲自打电话给朱咏珍,说老两口想孩子了,接回家住几天,这些年能碰面的日子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后来不知怎的又提到了齐年,电话两头的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说不清的怅然里。 朱咏珍有没有答应并不关键。 关键是齐蔬愿意与否。 嗯,她想回的。 老屋的夏季,最舒服是在傍晚时分。 太阳下山,空气里少了炙烤的味道,吃过晚饭后,小卖部门前的空地上就热闹起来了,一人一把竹节椅,看似坐得随意散漫,却还是能找出规律。 老太老头们摇着蒲扇,赶蚊子唠着嗑,空气里都是熟悉的方言,最新的话题是高考,老胡家的小孙子成了焦点人物,不知是谁大胆预测,今年的理科状元说不定就是他了。 齐蔬窝在二楼小阳台偷听墙角,老藤椅摇啊摇,脚边是一盘烧了没多会儿的黑蚊香,她也拍着蒲扇,灯笼裤很风凉,是奶奶前些天刚做的,白色的圆点散在黑底上,是所有老太太布料里最洋气的花色。 齐老太上来过两回,一回是送冰镇好的半个沙瓤西瓜,用勺子挖着吃,还有一回拎上来一袋子小卖部里最畅销的零食,放到藤椅边上,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楼下的老头老太还在喋喋不休,从高考状元聊到某某家好福气,儿女多孝顺,转个弯又说起谁家添了新娃娃,娇气的很,这一环扣着一环,活脱脱一出伦理大戏。 月朗星稀,蟋叫遍野,大平地上空旷,咳嗽一声都能传出十好几米,那些家长里短很轻易便钻进了齐蔬的耳朵里,她还在听着,一半分心一半在意,慢慢竟有了困意。 夜色里多了一束光。 汽车引擎声在喧嚣里清了场,上一秒还在说话的人纷纷停了,目光一致望向车灯的方向。 围观者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老胡家的……” 气氛回暖,众人又开始寒暄起来,话题全是围着车里的一家叁口。 胡建波带妻子儿子回家看父母,没料到这一出,车停在空地前一时挪不动道了,车窗放下来,碰见谁就喊叔和婶,颇有几分荣归故里的既视感。 张明丽心里高兴,面上也骄傲,可说到底高考分数没公布,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这会儿就开始祝贺未免太张扬,她拽了拽丈夫的手,暗示着赶紧走吧。 夫妻俩端着笑和乡里乡亲们打招呼,就这空隙,胡预转头往另一边窗外看。 她家二楼亮着灯,黄澄澄多添了一份暖意,隐约可以看见她走动时的侧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身影清晰,她好像是来到了窗前,紧接着,窗帘就被拉上了。 车子重新启动,胡须重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列表里她的头像。 - 你回老宅了。 删掉。 - 旅行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又删掉。 - 我也回了,明天我来找你。 还是删掉。 删除键按得手指发烫,最后的最后,他盯着她的头像,所有的踌躇都变成硬邦邦的两个字。 “齐蔬。”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必须要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往往就像这样。 写她的名字,只写一遍,用这种笨拙无奈甚至不一定能让她一眼就明白的蠢办法,告诉她。 他在想她。 32 挣脱了高考这层禁锢,齐蔬又回归了从前的状态:把手机当摆设。 偶尔充电,就放在抽屉里,想起来才看一眼。 所以当看到胡预发来的微信时,距离发送时间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延迟有够久的。 胡预也没发什么,简简单单两个字,她的名字。 她几乎能透过屏幕看到他念这两个字的样子,面色如常,语气很淡,只是单纯叫一个人名,类似张叁或者李四。 齐蔬照例是已阅不回,正要放回抽屉里,蓦地想起他那天的“质问”。 问她能给他什么,她回说没有,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后的回答。 但这话属实没良心,他帮了她很多是事实,她只管接受,并且理直气壮。 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自私的人了。 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样的大冤种。 激发了某一种蛰伏已久的心虚。 齐蔬重新打开对话框开始思索应该回什么,挑了半天表情,想扮可爱或者搞笑人设,最后觉得变得太谄媚被一一驳回。 真发送出去的,也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 ——我在。 晚饭后,胡预的电话打进来时,齐蔬依旧窝在二楼小阳台的藤椅上。 外头飘着细丝小雨,楼底下乘风凉的老头老太都没来,也不妨碍,她听着细雨飘渺,左手水果右手零食,腿上还架着Kindle正在看漫画。 手机放在书桌上充电,不一会儿,发出滋滋的震动声。 接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打来的。 “喂。” 她一心多用,这一声“喂”得很敷衍。 “在吃什么。” “果冻。”说话都含糊了。 “我的呢。” 齐蔬很自然接道:“在我家,你来拿啊。” 话一说完,电话两头的人都愣住了。 还是他最先反应过来,生怕她反悔似的:“明天来。” 齐蔬还是没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小时候,“家里有个小卖部”这件事让齐蔬在同龄孩子里“特别吃香”,同一群孩子同一个梦想,但只有她真的实现了。齐蔬也探究过,除去家长的那一层关系,胡预和易环宇两男的愿意带着她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觊觎她爷爷的店。准确来说,是爷爷店里取之不尽的零食和汽水。 那时候她总有吃不完的零食,胡预看见就会问“我的呢”,齐蔬不是小气的人,尤其对朋友,所以想当然就回“你来我家拿”,末了还不忘补一句“别忘了给易环宇带一份”。就是这样的友情,一路嬉笑打闹走过来,许多年。 刚刚,她是想到了从前。 别忘了…易环宇…… 她怎么敢忘。 / 胡预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沿着晨跑的路线途径齐蔬家的小卖部,买了瓶水,慢条斯理地喝完,正好齐蔬奶奶出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他了,热情招呼他留下吃早饭。 胡预推脱了几句,越是如此,越是走不掉,然后就光明正大坐在了她家客厅里。 白粥小菜摆满整张桌子,齐奶奶进出几趟,忙完了也跟着坐下,麻利地开始剥鸡蛋壳,滑嫩白皙的水煮蛋圆不溜滚进他面前铺着一层酱油的碟子里,他伸筷子一夹,鸡蛋一分为二,他挑着蛋黄吃了半个。 齐奶奶见了,笑着说:“还是你乖,我们小蔬总不喜欢吃蛋黄。” 话题带到了。 胡预故作无意地问:“她不吃吗。” “还在睡呢,一放假心就散了,不到正午都不下楼。” 胡预“哦”了声没再说话,只顾闷头干饭。 真被齐老太说中了,到了午饭时间齐蔬才慢悠悠下楼。 吃饭时,老太太说起胡预来过的事。 “早睡早起,老胡家的小孙子放假了还坚持早起跑步,一点不懈怠。” 齐蔬面上点头,嘴里却说着反话:“奶奶我不喜欢夏天跑步,太热了。” “那你喜欢干什么。” “我啊,喜欢躺着。” 老太太听完一愣,正要给她夹过去的糖醋里脊停在半道上,默了几秒才重新放进她碗里。 这孩子气人起来是真气人。 喜欢躺着的人吃完饭又上了楼。 上楼前又从冰箱里拎了袋冰果冻,天儿太热了,她又待不了空调房,鼻塞难受,只能靠物理降温。 手机放在一旁,盘腿靠在沙发里吃果冻的人若有所思,一颗吃完,冻得牙齿打架,正要伸手去拿第二颗果冻时停住了,跨过整一袋子,直接拿起手机。 她给他发:“明天好像会下雨。” 意思是天可能会凉快点。 没一会儿,收到他的回复:“所以?” 齐蔬盯着那个“所以”,突然有了决定,还是算了。 “没什么,我就随便一说。” 翌日清晨,齐蔬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趴着窗棱看天,云层很厚,太阳被藏在里头,世界变得灰压压的,正如天气预报所言,要下雨了。 闷热的风吹在脸上像糊了一层什么,可她的心情却没来由的放了晴。 洗漱完换了身轻便的运动装,背上包就要出门。 老太太迎面撞见,问她这一大早要去哪儿,齐蔬说晨跑。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场,可眼看就要变天了,还跑什么呀,等转过弯来,那人已经跑远了,想喊都喊不回来。 “带伞了吗。”对着弄堂口一声吼。 老远飘来一句:“带了。” 33 “镇口的公车很难等”这件事已经是常识。 齐蔬从包里拿出饼干和水,小口小口吃起来,权当是消磨时间,实在感觉等得间隔久了,她才会拿出手机看一眼,也才过十分钟而已。 第二个十分钟过去后,她起身,剩下的半瓶水装进包里,又把饼干盒分类扔进垃圾桶,然后开始看站牌信息。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又在一米开外停下,应该是别的乘客,齐蔬没在意。 过了没多久,那人朝她靠近,呼吸声从头顶落下来,齐蔬本能皱了皱眉,正要躲到另一边去,书包带子被他拉住了。 她回头,情绪已经在喉咙口了,正要发作,看到了胡预隐约泛笑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拽回书包带子。 胡预说:“晨跑。” 齐蔬信了,还故意让了一步:“那你接着跑。” 然后又听到他说:“跑完了。” 齐蔬在心里“嘁”了一声,没反驳也没戳破。 她回到等候位子坐下,胡预也跟着坐在她身边。 齐蔬从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两个果冻,递给他,胡预看见了,没接,而是挑眉看她。 “给我的。” 齐蔬“嗯”了声,他这才接过。 “你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齐蔬道,“我带着,等回来之后碰到了再给你。” 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少年的窃喜收了大半:“回来万一碰不到呢。” 齐蔬还在翻书包,不知找什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正当胡预想算了的时候,她终于停了,拿出一包跳跳糖,拆开整个倒进嘴里。 “现在不是碰到了么。” 舌尖上的暴跳如雷脱口而出变成她此刻咕噜噜的童音,有些滑稽。 不止是声音,连五官都拧巴在一起,丑丑的,一点都不像正常人。 他忍不住念道:“你一个女孩子,注意点形象。” 这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齐蔬笑,口腔还在跳跃的后劲里:“你什么时候当我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 话才起了个头,她突然站起来了。 齐蔬眼睛一亮:“车来了。” 胡预被噎得心肝脾肺肾都拧了一把,生疼生疼,主要是气的。 / 换了叁趟车,等到目的地,胡预心猛地一颤,而后看向她。 晗山陵园,她父亲,易环宇和易母都葬在这里。 胡预摸不准她此刻的心情,大气不敢出一声,彷徨和失措都有,他头一次后悔自己的莽撞,不知道自己没头脑跟过来是对还是错。 看出他的促狭,齐蔬说:“在这等我吧,如果觉得太久可以先回去。” 她没有邀他一起,胡预也理解,点头算答应了。 拾级而上,绕过数个弯,终于到了。 齐蔬蹲下来,额头和墓碑上的字持平,齐年的相片比她高一些,像从前那样微微俯视着她。 来这儿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挑个天凉快的时间,和爸爸说一声,高考结束了,不知道有没有辜负这十多年光阴,她努力了,也尽力了。 她并不是一个表达欲旺盛的人,更多时候习惯自我消化,所以当这些话说完了以后,一时词穷,好像只是这样陪着,除除周边的杂草,擦擦相片上的脏污,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乌云聚齐,几个闷雷由远及近滚来。 齐蔬从包里翻出折迭伞,打开,下山之前,她望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敌不过心底“想要去见一面”的冲动。 她不知道他葬在哪儿。 事故发生后,齐年带着一笔感谢金,或者说补偿金更贴切,上门致歉,不出意外连人带礼被赶了出来,很狼狈,易母已经崩溃昏厥过几次,易父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短短几日衰老了好几岁。 时至今日,齐蔬一直没能好好和他,道别。 互联网时代,办法总比困难多。 登入了陵园的微信公众号后,在内部智能导航系统的指引下,输入名字和信息,找到了方向。 在陵园的另一边,从这绕过去,且得走一阵子。 下了雨的阶梯路不好走,碰上青苔更容易打滑,齐蔬一边看着手机路线,一边盯着脚下,每一步都很小心。 再一个转弯就到了,齐蔬将伞沿往上提,视线范围变大了许多。 她举步上前,沿着一排排石碑,找到了他的那一块。 只有字,没有挂照片,齐蔬看着碑文上刻文,“易环宇”叁个字尤其醒目。 她难受地胸闷发堵,像是又掉进了那个溺水漩涡里,舌尖的海腥气又苦又咸,沙粒割破了喉咙,痛到喊不出来的……那种绝望。 至少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真的想过死亡,以及死后的种种可能。 雨声盖住了脚步,适时挡住了一部分怨或念。 沉浸在回忆里的人突然惊醒,她转头,看见来人,脸上聚起惊恐。 她嘴唇微动,像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那句“易叔”怎么都喊不出口。 一年叁百六十五天,易渊有至少叁分之一的时间会出现在晗山陵园。 他习惯了,妻儿都在这里,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地方反而比那个只剩下他一人的房子更亲近些,不算忌讳。 黄迎秋的墓和易环宇的墓挨在一起,易渊走到妻子的墓前,半蹲下,习惯性开始擦拭周遭,只是手一碰上去就发现,已经被人先一步整理干净。 他照着自己的步骤又擦了一遍,没说什么话,他平时来得勤,也没什么特别要倾诉的,尤其今天还有外人在。 齐蔬自见到易渊后,就陷入一种等待被审判的状态中,双脚像是被封印了似的,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雨势渐密,伞沿下的落水像一道细线,风卷起残泥扑在脚踝上,她觉得冷,拼命克制住发抖的身体。 男人开口问:“考完试了。” 齐蔬愣住,垂着脑袋不吭声。 女孩站在哪里,而他的孩子却长眠地底,易渊只觉得烧心的苦,那苦的味道蔓延在五脏六腑。 “回去吧。” 他的话像一道赦免。 齐蔬差点落下泪来,她悄声挪开步子。 往外走了没几步,又被身后一阵低呼叫停,齐蔬转身,伞面的上水珠慌乱逃窜,躲不开坠落。 易渊看向她,神情哀怆,他嘴唇翕合,对着她说了叁个字。 齐蔬听不清,也看不分明,震颤的灵魂搅乱了思绪里的无数个瞬间。 / 再回到山脚下,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 胡预还站在老地方,他没带伞,找了个枝繁叶茂的树下躲雨,后来风大雨密,头发肩膀还是遭了殃。 齐蔬看到他站着淋雨了,小跑着上前,将伞撑到他头上。 胡预吓一跳:“怎么从这边下来。 ” “忘记原来的路了,绕了一下。” 她情绪淡淡,胡预明显察觉不对劲,看她不愿多谈,也不问了。 公交车回程。 她看着窗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眸光怔忪,像是在放空。 胡预伸手去碰她的,她没反应,他牵住,过了好一会儿,许是热了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看牵在一起的手,再看看他,最终抽出来放回自己腿上。 她的拒绝很直给,胡预好像习惯了,难过和失落有,理解和无奈也有。 这之后的路程他都规规矩矩,很无聊地把转着手机,没再闹她。 从镇口公车站到她家这段路,胡预问她毕业旅行去吗。 齐蔬没作声,一周前就说考虑的事,到此刻才真的开始想“去”或“不去”。 胡预又说:“听说了几号查分吗。” “24号。” 胡预点头:“我们22号出发。” 齐蔬抬头,点点心动。 胡预很精准拿捏了她的逃避心理,如果有一个答案太重要,齐蔬希望揭晓的那一刻越晚到来越好。 “我真的不习惯和陌生人待在一起。” 理智稍微挣扎了一下。 他回道:“我和你待一起。” 齐蔬思索着:“我还得和爷爷奶奶说一声。” “嗯。” “万一他们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去。” 他很淡定,齐蔬心里愈发没底。 “胡预,我不行的。” “试试看。我有预感这次旅行会很有趣,就高高兴兴去玩吧。”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希望她高兴一些,自在一些,离那些过去远一些。 越远越好。 34 旅行的时间定在六月二十二号。 毕业旅行的路线是飞到西边的某个城市,再由西往东一路游回晗城,做了一个小环线,时间由原计划的一周延长至两周,如果后期太疲惫可以提前结束行程,很机动。 齐蔬提前两天回了公寓,胡预给她列了一张清单,根据气候地点,几号去哪里,环境如何,住宿如何,需要带什么,写得清清楚楚。 这份“行前须知”太缜密了,缜密到齐蔬觉得胡预哪怕学习不突出,只是靠帮人制定计划都能干出一番作为。 临行前,组织者将所有同伴拉到一个群,齐蔬是最后一个进的。 一共八个人,五个男生,叁个女生。 她很守则,第一时间看了群公告,按照要求把群内昵称改成本名。 接下来的几天,直到出发前,旅行群都很活跃,一个不查就是99+未读消息,齐蔬开头还会回到初始一点点看,后来实在看不过来了,并且很多是某几个熟人之间的调侃,并没有特别实质性的意思,就算真的漏掉什么重要消息也没关系,反正最后胡预都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有一点是肯定的。 所有人都很兴奋,甚至连胡预都会在大家的烘托下搭腔几句。 除了她。 她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或许连“看”这个字都没做到。 出发的那一天,早六点,胡预提前叫好车,先去了齐蔬的小区楼下等她,再一起去机场集合。 早班机票便宜,这是大家商量后的结果。 等了五分钟,小区入户大堂走出来一个人,胡预一眼望去,是她了。 “早。” 见面第一句话,伴着一个无敌打哈欠。 胡预很自然拖过她的行李箱,问道:“没睡好?” 齐蔬点头,眉眼耷拉着,睁开都费劲。 “开车过去大约四十五分钟,能睡一会儿。” 这份困意一直持续到上了飞机。 她昨晚收拾行李箱弄到很晚,几乎整夜没睡。这会儿沾椅就睡,唯一庆幸胡预整理的计划表,否则着急忙慌真的会忘记什么。 等等…… 忘记…什么…… 她似乎真的有很重要的东西忘带了。 胡预的计划表十分周详,唯独忘记写最重要的那一点。 这不怪他,他不知道她一直在服药。 齐蔬蓦地睁开眼睛,从包里翻找半天,随身携带的药盒只有两叁天的量,她一下子慌了神。 “忘带东西了吗。”胡预问她。 齐蔬语塞,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她肩一垮,有些气恼:“算了。” “真忘带了?” 齐蔬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让妈妈帮我寄过来。” 胡预皱眉,直觉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看她转头又睡了,这份怪异也就顺茬带过去了。 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落地又辗转叁小时车程,终于到了目的地,梧城,以群山出名。 这一站的民宿定在半山腰的小独栋,一路风景很美,开窗便是一片巍峨峭壁,绮丽壮阔。 齐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惊喜和赞叹都有。 关于分房,二楼最大的叁人房留给女生,其余的单/双人间由男生自行分配。 第一天大半时间都在路上,没安排行程,主要是自由活动。 齐蔬第一时间和朱咏珍说了忘带药的事,又从行程表里找出后两天的住宿地址,朱咏珍一听她是跟胡预去的,语气里意外生出几分责备的意思,但人都已经飞了,只能多嘱咐一些“安全”教育,什么在外不要乱吃东西,危险的地方别去,这些老生常谈把齐蔬都说困了,最后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她都没意识,等补完这个觉,再醒来,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 微信群聊里,户外烧烤的照片刷了屏,十分钟前,胡预给她发了信息。 「醒了叫我。」 齐蔬还没想明白叫他做什么,门外传来轻轻敲门声。 “稍等。”她小跑过去开门。 不出意外,是他。 “我看见你们房间灯亮,猜到你应该醒了。” 齐蔬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睡太久了。” 胡预笑:“时间正好,下楼吧,今天晚上吃烤肉。” 他的“时间正好”是指睡眠时间无缝链接到晚餐时间,齐蔬越发窘了,“等会我洗碗。” 集体活动不欢迎不劳而获,这个道理她懂。 他答应得很快:“好,一起。” 第一顿晚餐,吃什么似乎并不重要,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破冰。 齐蔬到的时候,其他六人已经聊得很热络,晨起在机场集合时的生疏感都没了。 谁都不相信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是才认识一天。 胡预领齐蔬在他身旁的位子坐下。 面前已经有半盘烤好的蔬菜和一份手掌大的小烤鱼,她不吃辣,他记得的。 “喝什么。”边上有人在问她。 桌上人手一罐啤酒,齐蔬决定随波逐流,正要回答,被某人抢先一步。 “她喝水。” 别有含义的“哦”声响起,揶揄十足。 胡预从客厅拿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她,一瓶备着。 就这一举动,又引得四周围一片侧目。 齐蔬很不安地低下了头。 周围人聊得很好,从篮球赛和游戏段位,从最后一道数学大题讲到明天的路线安排。 齐蔬一直游离在话题之外,但不算完全脱轨。 她在观察。 她发现胡预并不如传言中的孤僻,他有朋友,还很多,就拿这次旅行来说,他是在场唯一一个认识所有的人,因为他,熟与不熟的大家很好的串联在一起,相处自在不拘束;她发现先前赵伊念口中那个“眼神不太好”的周星熠也来了,而他眼神不好的原因是,他的女朋友正是那个“眼高于顶”的赖孟夏;她还发现赖孟夏其实很好相处,笑起来有点憨憨地可爱,递烤鸡翅的时候会告诉她“有点烫,小心”。 齐蔬开始反省,在今天之前,她也变成了依靠“别人的嘴”来下判断的那种人。 结束后,胡预主动揽下善后的工作,带上齐蔬。 大家心照不宣,没有推辞,约定了明早几点出发后,就各自回屋了。 齐蔬说了洗碗,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洗的,除了烤盘炭火,用的多是一次性餐具,丢比洗的多,不算麻烦。 全部清理干净后,好像只剩下回房间这一个选择了,但好像还可以磨蹭一下,可能是她下午睡太多了,可能是院子里的那架月亮秋千太吸引人,可能是她有点醉了。 齐蔬各种找借口,最后一个最离谱,她明明滴酒未沾。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晚安。 秋千被夜风吹啊吹,微微晃动,像一场蓄意引诱。 “那我回房间了。” 齐蔬抵住了诱惑。 “好,晚安。” “晚安。” 35 在梧城玩了两天,大家出发去下一站。 朱咏珍寄来的药也在他们到达前准确无误送到了住宿地点。 这个快递让齐蔬心虚又焦虑,从被揽件的那一刻起她就频繁刷新物流信息。 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在头顶上空悬着一颗定时炸弹,生怕秘密被发现的惴惴不安,这份“慌乱”甚至让她变得神经质,在对上胡预视线时都会抖一下。 等“炸弹”真实握在手里,齐蔬很谨慎检查上面的寄件方信息,确保没有任何会引起怀疑的地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胡预能察觉她这两天的心不在焉,也料到她不会对他透露半个字。 说不气馁是假的。 有些人的回避是后知后觉,是迟钝的脑回路,是不经意间的小笨拙,但有些人的回避,就只是回避。 齐蔬的回避,是第二种,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前缀,胡预很清楚她骨子里就是个没出息的小怂包,偶尔装蒜,还装的很像。 从前便是如此,但嘴上还能逞强充大,现在更是,连大话都不敢讲一句,连真心都不敢放一分。 他喝了一口苏打水,没着急咽下,等口腔四壁被一颗颗小气泡打磨干净,等那口水变得温吞而安静,甘甜的水从喉间滚落,直直滑进胃里,这一口,很解渴。 没关系,胡预想,总归来日方长。 整个旅途算得上愉快,解锁了峡谷和山峦,体验了蹦极和滑翔,领略了都市繁华和山涧小趣,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肆意畅快。 站在蹦极台上,穿梭在万里晴空里,齐蔬忽然懂了胡预坚持要她出来的用意。 原计划十四天的行程已经过去叁分之二,有玩累了的,有临时有事的,旅行队伍从八个人缩短成四个人,齐蔬和胡预,赖孟夏和周星熠,还挺巧的。 最后一站定在B市。 赖孟夏和周星熠决定报考中大,提前来熟悉校园,其实以他们的分数已经稳上京南大学,主要是赖孟夏是敏感体质,担心适应不了北方气候,又不想离家太远,周星熠自愿陪她一起,他也不是全无私心,担心异地恋会消耗安全感,也怕女朋友被新鲜人新鲜事拐跑。 相较于他俩的目标明确,齐蔬和胡预去B市显得随意多了。 看看也好,不看也没事。 齐蔬到现在都没去查分数,朱咏珍和齐青都发了短信来问,她敷衍着说旅行结束再查。 胡预知道她的鸵鸟心态开始发作。 参观了中大校园后,胡预突然说了句“这里很不错”,周星熠附和“同意”,赖孟夏看了眼他俩,又看向齐蔬,心下了然。 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齐蔬想。 周星熠可以将女朋友的首选作为自己的第一志愿,但胡预不可以。 他家里人不会允许,她也不许。 那天晚上,齐蔬登入查分系统,分数显示前,她闭着眼睛不敢看,把手机丢给胡预,让他帮她看。 胡预看完后递给她,语气淡定:“意料之中。” 这四个字很模糊,她不知道他的意料是几分。 手指缝微微撑开一点,眸光望出去,名字,考号,身份证,然后是…… 遮住视线的手放下,她睁大眼睛,看到分数时满脸不可置信,是真的,差京南最低线的那五十分,真的被她偷到了,哪里是什么意料之中,超级意外好不好。 “我…好厉害啊。” 她转头看向他,眼里有笑也有光,是发自内心的感叹。 胡预也笑,眸光笃定:“你很厉害。” 查完分后,齐蔬像是放飞了某一部分自己,当晚,冰箱里的啤酒被造空了一半,托她的福。 赖孟夏和周星熠都傻了。 赖孟夏是惊讶于齐蔬本身,整个旅途拘谨话少的人既然还有如此洒脱的一面。 周星熠是惊奇于齐蔬的酒量,半打下肚跟个没事人一样,这家伙什么构造。 胡预在一旁扶额,一个没拦住就变成了这样,但她的酒量确实刷新了他对她的认知。 看着在那个举着酒瓶痴痴傻乐的人,嗯,酒品很好,以后不准喝了。 一顿酒醒来,齐蔬下楼时,先是在厨房转弯处遇到了周星熠,对方很自然抬起手预备和她击掌,齐蔬有点意外,但手臂像被唤醒了记忆似的自动自发举起来,击掌声清脆响亮。 胡预做了简单的早午餐,端上餐桌,赖孟夏正好在冲挂耳咖啡,见齐蔬下来,对她笑着打招呼,很自然的问:“喝吗。” 齐蔬点头,她把新泡好的那杯放到她面前。 一切都很怪,好像一夕之间人与人的关系奇迹般变熟了好几个度。 但她似乎并不排斥这种突变。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每一样都冒着热气,很生活很烟火。 “好吃。”周星熠一口蛋挞一口夸。 赖孟夏表示赞同。 胡预的厨艺是他们四个之中最好的,这个事实在短短十几天的旅行里得到了论证。 所以民宿里的早餐和夜宵都由他负责。 赖孟夏和周星熠在烹饪时没出什么力,所以只能在言语上极力输出表示感谢。 当然也有“吃白食”的家伙。 胡预将最后一道烤蔬菜端上来,看着埋头卷面条的人,她喜欢用筷子绕着面条顺时针转圈,直到转出一个大椭圆,然后再吃掉,明明一口吃不了那么多,她还是每次都转,越团越大,越大就越有成就感。 耳边一缕发丝将落未落,少年伸手,将那缕头发别到她耳后。 专心吃饭的女孩突然抬眸,她今天没有扎头发,柔软的黑发裹住脸颊,衬得她脸更小了。 胡预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抽出一张纸巾,要给她擦的时候,齐蔬伸手截住。 “怎么了。”她问。 “擦擦。”她下巴上沾了黑椒汁。 气氛有些微妙,赖孟夏和周星熠对视一眼,然后默契笑了笑。 很多时候,明明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对话,可只要是从他俩口中说出来,暧昧的粉色泡泡溢满了周遭。 赖孟夏笃定齐蔬能感觉到,她总是先沉浸在其中,然后下一秒就反悔。 这么一想,忽然有点同情胡预了。 36 「据国家天文局预报,本年度最后一场规模较大的流星雨——狮子座流星雨,将于两天后的23时20分左右达到流星数量峰值,预计每小时数量最多可达 150 颗,非常壮观,以下是整理的时间点及观测最佳点位……」 这则消息一出,微博和朋友圈都被流星雨刷了屏。 齐蔬不怎么关注手机动态,能跟上这个热点是因为赖孟夏,她昨天看到这个消息时就兴奋地睡不着,今早醒来到下楼吃早餐还一直说起。 赖孟夏转向齐蔬:“我们去看吧。” “什么。”喝果汁的人完全状况外。 “流星雨。”赖孟夏举起手机,将其中一页截图放大给她看,“有一个最佳观测点离我们很近,是B市回晗城的必经段,正好顺路,我们从这里出发,可以在山上住一晚,那儿有个露营基地,设备都有,我可以让我叔叔帮我们订。” 赖孟夏的叔叔从事旅游行业,这一路的规划及住宿问题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叔叔帮忙安排,省了不少心。 齐蔬凑近看,试图在简略的线条里找方向感,她没看到露营基地,却看清了另外一个地标名称。 ——晗东海湾。 瞳孔一振,手上的叉子在陶瓷盘上划出刺耳的音频。 赖孟夏也吓了一跳:“怎么了。” 齐蔬半天没回话。 对面的胡预伸手过来:“能给我看看吗。” 手机转到他面前,胡预只看了一眼便捕捉到了重点,他望向她愈发沉黯的眼。 “不去。”他替她回答了。 “啊?”赖孟夏显然没料到他会率先反对,但还是不死心,又问了齐蔬一遍,“你也不想看吗,齐蔬。” “她跟我一起。”胡预又拒绝了一遍。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僵,胡预前所未有的强硬,齐蔬又没反驳,赖孟夏看了一眼周星熠,随后垂眼,一下一下重复戳着盘子里的煎饺。 早餐后,胡预和齐蔬不知道去哪儿了,赖孟夏在洗碗,周星熠挪步到她身边,从后抱住她,接替她手里洗碗的活:“他们不想去算了,我去。” 赖孟夏没作声。 周星熠就觉得她是真难过了,将人从水池前翻过来,面对面看着她。 “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别不开心了,宝宝。” 说完还不忘亲亲她,从鼻尖到嘴巴。 赖孟夏边躲他,边吐槽他好肉麻,可脸色终于放晴了。 和厨房里都甜蜜氛围不同。 屋外,胡预和齐蔬站在大门的两边,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 将所有的突发和意外消化完,此刻的齐蔬又恢复成往常那种淡然的调调,反而是胡预,比她还紧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妈再婚了。” 她突然提及她母亲,胡预有点不明所以。 他摇了摇头。 齐蔬又说:“那个再婚对象,外在条件比不过我爸,经济条件比不过我妈,我开始想不通她为什么会选他,后来明白了,他是A市本地户口,如果我妈和他结婚,我们俩的户口都能迁过去。” 胡预转向她,她说这些时,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有些无神,还有些失焦。 “她把自己的迁完了又想动我的,我不同意,旧的户口本被我藏起来了,她迁户口的材料我看见一次撕一次,总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在阻挠。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坏。”齐蔬揉了揉鼻子,鼻音有些重了,“她骂我不识好歹,为这事她当我面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你知道吗,我爸死的时候我都没见到她掉眼泪。” “那时候我不懂,A市户口就一定比晗城户口高贵吗,值得她拿一段婚姻去赌。直到高二那一年,她走了很多关系帮我弄到非原籍地高考的名额,我突然明白了,她再婚的最大因素,是为我。” 齐蔬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妈妈做了很多准备,为了确保我不用再回晗城。”她偏头看着胡预:“其实我可以不必回来。” 胡预胸口一窒,等她接着说下去。 “是我想回来。” 她垂眸,盯着球鞋尖尖,“我一直想再回到那个海边,一直…不敢。” 她有多想,就有多惧怕。 胡预听懂了,但…… “高铁票我来定,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回晗城。” 他不同意。 “胡预……” 齐蔬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预:“你还欠我好几次晨跑,我可都记着,回晗城补起来。” 齐蔬还看着他。 胡预拿手挡了档愈发刺眼的太阳光。 “进屋了,站外头也不嫌热。” 他说完转身,大门开了一半,停住了,握着门把的那只手上,覆上了她的手。 微微颤抖的手,他在害怕,齐蔬感觉到了。 她双手并用,将他的手从门把上拉下来,齐蔬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笑了起来。 她抬眼,目光赤忱。 “我想起小时候,一旦犯错误或者有什么害怕的事,总是习惯找个同伙,每次都是你。” “齐蔬……”他哑然,不知为何,心脏涌出一种不安。 “我不想未来在地图上永远有一段路必须绕道而行。”她说道:“胡预,不管是流星或者那片海湾,我都要去。” 37 后来,齐蔬找了个时机和赖孟夏说自己会和他们一起去。 赖孟夏当然高兴,但又怕她是因为不好拒绝才答应。 “早上是我太急了,因为没有看过流星所以不想错过,”她停顿了一秒,又道:“这是我想做的事,不必要‘强加’给大家,没关系,如果你们不想去的话不用迁就我。” 齐蔬:“是我想做的事。” “什么。”赖孟夏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蔬微微一笑:“流星雨,我很想看。”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坚定,让人深信不疑。 齐蔬决定去,但胡预并没有立刻松口。 一下午,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脸臭臭的,和前些日子里对她的细致判若两人。 赖孟夏和周星熠都察觉到了,不敢往枪口上撞,很默契地把这个“大别扭”丢给齐蔬处理。 晚餐前,胡预在厨房准备,食材清洗后装盘备用,他是个很规整的人,手边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备菜区用完收拾得跟没用过一样。 齐蔬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他装没察觉,也不回头,也不见停手。 她有点尴尬,也有点…怀念。 小时候他俩招猫惹狗的事儿数不胜数,有一致对外的,有窝里横的。 胡预挑事的时候,齐蔬心大,过一茬就忘了,轮到齐蔬气死人不偿命的时候,他就上脸了,闷葫芦一样就开始不理人。 齐蔬经不住冷战,她那会儿是个小话唠,说话没人搭理的感觉太难受了,所以总是她先求和。 实践经验证明,胡预很好哄的,所以这事儿没什么难度。 可时隔多年,哪怕当初熟能生巧,放到现在,难免生怯。 她小心翼翼上前,走到他身后,额头能轻轻碰到他的T恤衫。 正在搅拌蛋液的手停了,筷子打在碗沿的声响也停了,胡预低头,目光追到她的小动作。 右边裤子口袋被她攥着什么放进去,很快,手抽出来,口袋被撑出一个具体形状。 终于不再回避了。 胡预转身,眼神瞟了瞟鼓起的口袋,再看向她,无声询问。 齐蔬本能后退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空出了合理的安全距离。 “他们在定帐篷,我把你的人头也算进去了。” 她说的很小声,心里也怕他发火,怪她自作主张。 胡预回身,重新拿起碗筷开始搅拌。 齐蔬心里打鼓,伸手去拽他的衣摆,摇了摇:“一起去吧,如果真的能看到流星,我把我的愿望送给你。” 她像是做了很大的让步。 胡预问:“两个愿望?” 她点头:“你许你自己的,我许对你有用的愿望。” 胡预觉得可以考虑,他先说“好”,然后又加了句“但是”。 “许愿还不够,得实现我的愿望才算。” 早说了,他一直很精明,齐蔬睁圆了眼睛,半晌,见他没有变卦的意思,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晚餐时候,胡预突然问起了露营的行程。 赖孟夏还没反应过来,周星熠像是早有准备,把路线资料和住宿信息给他手机发了一份,然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怎么安排,胡预听得认真。 赖孟夏凑到齐蔬身旁,在餐桌底下比了个大拇指。 齐蔬赧然,她觉得胡预这些年只长了个子,还是挺好糊弄。 夜里,四下无人,胡预翻出裤子口袋里的东西。 一颗钻石糖。 用廉价的彩色塑料当戒托,上面是同样廉价的淡紫色的透明糖果,钻石的形状。 胡预不确定她是因为记得他爱吃葡萄味,还是凑巧。 看到糖的瞬间,就算知道是她刻意卖乖的小贿赂,他不可否认心情确实愉悦了不少。 / 出发去露营基地的那日,天空灰蒙蒙的,眼看要下雨,一路上赖孟夏都在担心天气,她对流星雨的执念比在坐所有人都重。 等到了山上,沿路看到驾着设备来踩点的专业人士,齐蔬对流星雨的实感才强烈了些。 好像真的会出现。 当晚,赖孟夏和齐蔬躺在帐篷里说话,主要是赖孟夏在说,她偶尔应和。 帐篷的顶部有一片透明,她们躺着,正好可以看到一片黑,城市的天空很少能看见星星,齐蔬心里没抱希望,但眼睛却还在搜索。 “你是怎么说服胡预的。” 说到好奇的,赖孟夏突然转头看向她。 齐蔬“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我给了他一颗糖。” “就这样?”赖孟夏很难相信。 “我猜他也想看流星。” 齐蔬一直知道胡预对天文感兴趣,小时候为了买台观星望远镜他跟爸妈斗智斗勇,还找她和易环宇出谋划策。 “那一开始为什么拒绝。” 赖孟夏想起胡预说“不去”时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齐蔬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可能是旅行太久有点累了。” 猜,可能,赖孟夏似乎抓到了重点。 “这样啊,我以为……” 她不愿多谈,赖孟夏也就不问了,笑了笑就过了。 38 在最佳观测地点看流星是什么概念呢。 大约是人人人人人,漫山遍野的,数不尽的人。 听说消息刚出,露营基地的设备就被预订一空,亏了赖孟夏叔叔是业内人,否则还真不一定。 齐蔬坐在天幕底下,手拿赖孟夏强烈推荐的烤棉花糖,她第一次吃,觉得新奇,一口咬下去,绵密的口感将味蕾点燃,是很好吃,很甜,也很腻。 像夏天的夜晚,风凉,夜明,但是有蚊子。 齐蔬抓了抓小腿肚,这动作都成习惯了,每回靠近大自然,她就成了蚊子集体攻击的对象。 “齐蔬。”胡预在叫她。 “嗯?” “过来一下。” 她听话,放下手里的铁皮小碗朝他走去。 远离食物区,帐篷的另一边,胡预手里拿着瓶什么,齐蔬走近,他突然蹲了下来,对着她膝盖以下全方位喷了个遍,速干,夜风吹来时,皮肤凉飕飕的,还挺舒服。 “你换条长裤穿吧。” 胡预盯着被她挠得通红的腿,锁着眉头建议。 “没用,他们就爱咬我。” 之前也穿过长裤,太热不说,蚊子照咬,还不如怎么凉快怎么穿,至少舒服。 再回去,他换了个座,从烹饪位换到她身边,周星熠接手了烤串任务,虽然做得磕磕绊绊,却试出了新乐趣。 他穿着短袖,齐蔬无意间瞟了一眼手臂,肉眼可见鼓起几个蚊子包。 “喂。” 她喊他。 “嗯。” 他顺势将新烤好的鸡翅膀拆了骨放她碗里。 “你别挨着我坐。” “饮料还是水?”看到她的杯子空了,胡预很自然地问。 “雪碧。”齐蔬下意识回,发现被绕过去,不满得又“喂”了声,然后指了指另一边的空椅子,“你坐那去。” 胡预给她倒了雪碧:“我也招蚊子,凑一起正好。” 歪理,说也不听,齐蔬努努嘴,算了。 / 距离最佳观测时间越来越近。 四周的人们也无心再谈天和玩乐,大家都站起来,望着天。 赖孟夏仰得脖子都酸了,时不时扭动脖子缓解一下。 周星熠将手伸到她后脖子轻轻地捏着,她顺势靠在男友肩膀上,两人相依相偎,画面有点儿浪漫。 另一边的胡预和齐蔬,各站各的。 本来不觉得生疏,可两对人一比较,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儿是热恋期,这儿是还没追上呢。 “有流星!”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都来精神了,睁大了眼睛四处寻找,没一会儿,那边也传来欣喜声。 “真的是流星。” 赖孟夏惊呼。 “我看到了。” 周星熠笑着回。 只有“笨蛋”齐蔬还在仰着脖子原地打转地找。 她好像视力不行,看着黑漆漆的天,偶尔几颗很小的星子闪啊闪,没什么特别。 “没看到,在哪儿呢。”她还在找。 突然,身体被人扶正,他站在她身后,手臂落在女孩的脸颊旁,遥遥指向某个方位。 他说:“那儿。” 齐蔬望过去,等了片刻,真的又一条拖尾白线倏然划过。 “真的哎!” 她高兴了。 胡预也跟着嘴角微扬。 不知道他的手指是不是有魔力,先是稀稀落落的一颗,再然后是第二颗,第叁颗,流星连成线一颗接一颗落下。 齐蔬拍着他的手臂:“快许愿,胡预。” 说罢,怕来不及似的,她连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握紧,很虔诚很认真。 胡预先是看看她,学着她的样子照做。 再睁开眼睛,夜空又恢复了原状,深海一样望不到边界的黑。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同时见证,齐蔬或许会怀疑自己,刚才的一切好像是幻觉。 或许有些东西注定转瞬即逝,一刻不等人。 / 观星结束,时间临近午夜,但兴奋的余韵让大家都没有立刻去睡的意思,四个人围坐在天幕下玩牌,输的一方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 赖孟夏和周星熠一组,齐蔬和胡预一组。 双人扑克,两两都出完牌,同组的名次一和二或一和叁都算赢,名次一四和二叁算打平。 胡预总是轻松逃脱,赖孟夏和周星熠抓不住大鱼,就集中攻击齐蔬这只小虾米。 没错,齐蔬玩的最菜,也没有他们叁个会算牌,几乎把把垫底。 玩了几局下来,分不出胜负,有的人是越挫越勇,有的人是越挫挫挫。 赖孟夏和周星熠眼冒精光,很上头,反观齐蔬,丢牌的动静小心翼翼,往往到结束都没出几张牌,整个人都玩焉儿了,输多了也麻。 胡预看在眼里,下一局,他算着牌孤注一掷把她送上第一,又在某对杀红了眼的小情侣面前夹缝求生,险险拣回了一个第叁名。 总算分出了输赢。 愿赌服输,赖孟夏和周星熠很大方,拿出惩罚抽签筒,真心话或大冒险。 齐蔬抽真心话,胡预抽大冒险,让他们盲选其一。 赖孟夏观察着他俩的表情,正犹豫呢:“给个提示。” 齐蔬:“我这个有点越界。” 胡预:“我这个对你俩应该不是难事。” 赖孟夏当即拍板:“选齐蔬。” 周星熠不解:“原因呢。” 赖孟夏说:“看着不难的事未必简单,但‘有点’越界只是有点,应该在合理范畴。” 瞧,这就是女生,八百个心眼子,恨不得一个标点符号都拿出来分析,周星熠和胡预默契对视,点头肯定。 眼神一转,胡预看到眯眼微笑的齐蔬,又觉得不准确,没那么聪明的也好。 她就很好。 齐蔬不知道他们的脑回路。 把手里的签子摊开来:说出一个与对方有关且未公开的秘密,必须真实。 周星熠先来,他想了想,轻咳一声,还没开口耳垂先红了。 “我一直…想让她喊我一声爸爸。” “……” 全场沉默。 赖孟夏:变态! 胡预:禽兽。 齐蔬:…可怕。 周星熠的诚实换来赖孟夏的一记爆锤,缩了缩脖子,老实了。 轮到她。 赖孟夏也想了蛮久,似乎在回忆。 “上个情人节,我们看完电影,回到家我大哭了一场。” “为什么。” 周星熠皱眉,猜不透,直接问了。 情人节他们明明过得很愉快,玫瑰和礼物都到位了,仪式感满满,饭后的电影也是甜系恋爱大团圆结局,没什么毛病,除了……他在电影结束前没克制住吻了她。 那也是氛围烘托到了,两人都情不自禁,周星熠不觉得这事悲惨到值得大哭。 “你把我送到家就走了,我就看着车一路开远,直到看不见。”重提曾经,赖孟夏也觉得自己有点蠢,“我开始害怕,万一我们分手了,你是不是也会像这样离开,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一想到这,难过的要命,整个爆哭。” 她越说越感性,眼里有颤动的水光。 周星熠捏了一下她的脸:“你是笨蛋吗,没有的事就爱瞎想。” 赖孟夏拍开他的手:“你不懂,你们男生都是单细胞生物。” 一句话倒打一耙,把对面被迫吃狗粮的某人也算进去了。 惩罚结束,某人将手里的签字重新塞回大冒险筒子里。 胡预着手理牌,说了句“重新开始”,这之后又连玩了几局,他跟变了个人似的,火力全开,炸得人措手不及,回回第一,完全不管队友还在挣扎,也不接小情侣的酸言酸语。 周星熠对胡预摊手:“你这是把2v2玩成一挑叁了吧,我服。” 赖孟夏则是给齐蔬吹风:“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齐蔬,你不管管。” 齐蔬哪里管得了。 她拧眉沉思,对着手里的“3456”一点办法都没有。 39 没完没了的平局消耗了大部分趣味,只剩疲惫。 胡预赢得无聊,齐蔬输得没劲,而那对小情侣从一开始的斗志满满到后来的“随便了毁灭吧爱谁谁”。 最后不知是谁说了句“困了”,这场打发时间的牌局终于解散了。 女生先回帐篷休息,男生在外边收尾。 周星熠对他今天的反常很好奇。 胡预这个人,面上看着不冷不热,对谁都没个笑脸,但其实不然,否则这趟旅行的每个人不会都和他熟还处得不错。 他不善用笑脸去迎合友情,更多是分寸打动人。 他是一个精准拿捏分寸感的人,也知道人与人的边界在哪里。 和他相处,有一种稳重可靠的舒适度。 举个例子,就比如玩牌,以他的实力确实可以一直赢,但若是放在平时,他会把输赢平衡得很好,让对手不觉得没面子,让整个游戏不至于没意思。 像今天这样不留余地的打破常规,着实罕见。 周星熠很容易就把胡预的反常跟齐蔬联系在一起,这次旅行下来,他让人跌破眼镜的次数不算少。 “你后来是不乐意玩了还是怎么着啊。” 胡预没说话,不知是累的还是困的。 周星熠打着圆场:“人齐蔬输那么多回都没上脸,你这赢了怎么反倒不高兴。” 胡预淡淡道:“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输。” 这是什么套路,他不想输,却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孩子输一晚上。 周星熠没想明白。 收拾完,跟营地借来的锅碗瓢盆都堆在小车里,明天可以一并还了。 周星熠去洗漱了,齐蔬和赖孟夏在敞篷里,好像还没睡,时不时能传来几句谈天。 胡预看了眼小车里最明显的大冒险抽签筒,拿起,又放下。 脑海里闪过那个“不难办”的冒险。 ——男女生面对面闭着眼睛靠近对方,嘴唇碰到,玩接吻默契。 胡预是不想输,尤其在看到惩罚内容后。 不可否认,他对齐蔬有过幻想,牵手拥抱接吻,甚至其他,不止一次。 脑海里设想过无数个场景,是放到未来几十年以后,被人们追问着爱情的出处,然后他们会笑着回味,在真挚里收藏浪漫。 他不希望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源于某个玩笑,或惩罚,或任何。 说白了就是玩不起。 没错,他玩不起也不想玩。 他的心思,周星熠和赖孟夏不会知道。 齐蔬也不知道。 胡预抬头看着天,夜空闪烁,风林不语,他眨了一下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在流星雨下闭眼许愿的人。 笨蛋齐蔬,胡预在心里念她。 再晚一点的时候,齐蔬的手机收到一条讯息。 她点开,是胡预发来的,问她给他许了什么愿望。 齐蔬回:希望胡预一定一定要上京南大学。 双重肯定表示强烈。 胡预看着那些字眼,不知怎么的,胸口有些堵,哪怕上面的每个字都是为了自己。 他没回,手机还直接关了机。 帐篷里很静,周遭也是,能听到蟋蟀或者其他什么虫的震颤声。 胡预睡不着,开始祸害人。 “周星熠。” “怎么。”被点名的人声音迷糊,像是半梦半醒。 “你之前问我的话,我现在回答你。”胡预很用力地拍了拍枕头,“是。” “我问你?啥?”周星熠被他叁言两语闹醒,还顺带勾起了好奇心,“我问什么了。” 胡预翻身侧躺,秒装睡,再不理人。 “哎你别睡,你先告诉我问了什么,什么就是了,是什么了。” 无人应答。 不聪明的周星熠想吃人的心都有了。 - 是。 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