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宿敌成双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节 ?  我与宿敌成双对 作者: 赏饭罚饿 文案: 【修文中】重华公主脾气古怪,飞扬跋扈,是京城出了名的不好惹。 十七岁那年,一道圣旨将她许配给了同样不好惹的车骑大将军。 商音和隋策自小一块儿长大,每逢见面必吵架,数年来难分高低,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 然而她的父皇鸿德帝似乎不这么认为。 讨伐西南的大军全胜归来,天子龙颜大悦,给年轻的将军官升三品,还把自己的四公主一并下嫁于他。 隋策一手捧着自己新鲜的军阶,另一手握着糟心的圣旨……感到很头疼。 商音:“得想个办法和离。” 隋策:“得想个法子摆脱她。” 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决定要在六个月内,努力让鸿德帝发现他俩并非真爱。 这第一个计划便是公主不慎落水,驸马不愿相救的戏码。 御花园宫宴。 商音正悄悄起身打算“失足”投河,不承想隋策的鞋无意踩住了裙摆,她甫一站起便被扯了个趔趄,惯性使然地回头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后者一脸懵地抱着她,面面相觑。 “……” 鸿德帝慈祥地抚着白须颔首:“朕的皇儿与朕的爱卿真是恩爱啊。” 【刀子嘴、豆腐心的任性傲娇公主x吊儿郎当痞坏将军】 排雷: 小甜文,慢热,背景架空,婉拒逻辑、考据党。 女主张牙舞爪,脾气不好,不喜慎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宇文笙(商音),隋策 ┃ 配角:今秋,宇文姝,方灵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们一直在努力和离。 立意:婚姻自主,生活幸福 ?? 上卷 昏礼 ?? null 第一章 建兴县衙门外的几排榆柳上挂满了彩绸,丝缎扎成的绣球缀在其间,一眼望去盈目喜色,红艳艳的一大片。 这是京兆尹半个月前召集衙内所有差役,沿着御街两侧一路装点过来的,从县衙的布置到围观百姓的秩序,事无巨细,尽善尽美,就为了今日的隆重庆典。 西华门大街两侧的摊贩被撤了个干净,只余黑压压的男女老少,许是忌惮不远处的禁兵,倒不敢高声造次,仅踮着足尖,伸长了脖颈好奇张望。 那仪仗的队伍还未瞧见端倪,便看得几十名仪鸾司下的亲军卫拎着镶银的水桶沿途洒扫,泼得青砖地面光可鉴人。 未干的水渍映出乌泱泱的绫罗锦衣与珠翠金钗。 手执红花华盖的宫婢们正姿态纤纤地碎步而来,个个清秀,貌若天仙。 在这人丛之后,那禁军侍婢所簇拥着的,却是一架十二抬的镶金裹铜大红花轿。 轿辇四面有珠帘曳动,时新的鲜花娇艳欲滴。 垂幔随着微风轻拂,其下隐约可见一抹盛装窈窕的倩影。 远在半条街外,于醉西楼上观热闹的举子收回视线,拿折扇在指尖打了个转,闲谈道:“早闻重华公主颇得圣宠,今日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 旁的人一副愿闻其详之态,“哦?怎么说?” 对方抬扇朝远处长龙似的队伍间遥遥一指。 “你瞧——前头开道的那是什么?帝王的贴身禁军,锦衣十三卫;后面跟着的卤簿是什么规制?皇后娘娘的仪仗,宫中至尊至贵;再看轿边,送嫁的是何等人物?皇帝的叔伯,大名鼎鼎的镇国睿亲王。此等排场,此等阵势,还不够奢华,还不够气派? “连富贵坊大半的地方也给圈了来,赐予她作‘重华府’呢。” 举子语气轻蔑,“后无来者虽不敢妄言,前无古人是必然的。” 楼内吃酒的客人闻之凑上窗边,诧异道:“原来今日出降的,竟是重华公主?” 婚期早就定下,半月以来全永平城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小吏走卒,无一不是忙得团团转。能问出这话的,多半为外乡人。 酒客好奇:“不知能尚主的,是哪位勋贵权臣?” “老先生往前打量。”举子示意说,“看见那骑白马着红衣的年轻人不曾?” 他眯眼细观,果真有一青年踞坐于马背之上,端的是玉树临风,修拔颀长。 “这位的来头也不小。” “那是隋寺卿家的公子。别看隋家如今无显贵在朝,可祖上荫庇,老太爷尚的便是先帝爷的亲妹妹——永寿公主。按辈分,隋大公子还是咱们九五之尊的表侄子,现官拜三品羽林卫指挥使,封车骑大将军。” 他说话时,朝天拱了拱手。 客人虽不知官职为何,但能从头衔的长短上感觉到对方的厉害,自然颔首称赞:“的确是世家大族,世家大族……这真是郎才女貌啊。” “是呀。” 举子似笑非笑地应和,“可不是‘郎才女貌’吗?” “您瞧好了吧。” 他略一抬下巴,“难得上京能遇见此等典礼,错过一回得抱憾三生的——” 建兴县乃京城的附郭县,婚馆置办得既奢华又敞亮,为了让重华公主的轿辇能够顺利入院,甚至提早扩建了县衙的大门,以备万一。 迎亲的队伍甫一抵达,禁卫便迅速出动,将方圆丈许之地围得密不透风,明晃晃的甲胄整齐地反着光,足见天家威仪。 待得一应礼仪结束,天幕已近黄昏,月色自远而至,那些挂满彩绸的榆柳眼下皆换上了各式宫灯,照得四野通明。 唱礼的司仪红光满面地喊出一句:“起——轿——” 公主的檐子伴着鼓乐声悠悠启程,很快四平八稳地来到了御赐的“重华府”外,接驾的管事、宫女们在阶下翘首企盼。 这是今上特地安排膳房备办的酒宴,就等驸马领着公主回府,便可开席。 此刻早有机灵的小厮奔来报信。 “还愣着干什么!” 管事急道,“赶紧吩咐庖厨备菜啊,快去,快去!” 上门拜贺的均为朝中要员,等闲不能轻慢,于礼于规新郎官都是要留下待客的。 公主不便多留,只由侍婢搀扶着手不做声色地先去了洞房。 新府的下人们正在做最后的清验,看主子驾临,忙齐齐跪地行礼。 “行了,这没你们的事儿了。” 那侍女安顿好新娘,左右朝四下一扫眼,打发满屋的丫鬟、嬷嬷们出去。 在场众人都知晓她是伺候在公主身侧的大宫女,是她的陪嫁,见状自不多言,陆续躬身退步,掩门离开。 年轻的女子直目送着一干闲人行远,这才挽袖斟上热茶,好言好语地朝床榻方向劝: “一整天未进水米了,等驸马送走了宾客回来,才得有碗子孙饺子吃,趁现在赶紧润润嘴吧。” 过了片晌,又听她再劝道:“那能有什么法子呢,您嫁都嫁了。”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怎么不好、怎么不对,也莫和自个儿的身子较劲啊,您说是不是?” “好歹吃一点,再没胃口,饮杯茶也成呀。” 她叹气,拉长了尾音,“殿下……” “您要是气坏了,高兴的不还是小人吗?” 如此辗转反复地宽慰多时,床边端坐着的倩影似乎才稍稍动容。 隐约流传出杯碗相碰的清脆之声。 桌上的烛灯燃尽了一支,前院的喧嚣言语渐次减弱,新烛刚刚点上,忽听到有人高唱:“新郎官至——” 一串气势汹汹的脚步便由远而近,对方走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雷霆万钧。 “诶——诶,驸、驸马爷,新房在这边儿呢,您走过头了。” 紧接着,门扉就给一股不算客气的力道从外推开,深秋的风乍然吹来,裹挟着萧索的湿意,把那红纱盖头也掀起一角。 引礼的嬷嬷直觉新郎官气场不大对劲,咽了口唾沫,还得堆起笑捧出玉如意:“正逢良辰吉时,请驸马挑起盖头,夫妻共行合卺之礼,从此同牢同食,合体同尊卑……” 男子星目剑眉,清俊萧疏的脸年轻得有些过分了。 今天明明是他大好的日子,可形容里却不见半点喜色,那满朝文武百官道贺的酒一杯杯灌入腹中,竟没喂出一丝醉意。 他只冷眼垂眸,瞥了瞥跟前的青玉,开口就是一句阴阳怪气。 “挑什么盖头,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 嬷嬷显然愣住:“这……” 他语出不善,岂料话音正落,斜前方稳坐榻边的新嫁娘“唰”一声自行摘了红纱,口气比对方还要不客气。 “他爱挑不挑,当我很想看到你这张脸吗?少自作多情了!” 繁复绡纱后的女子眉眼清丽,在脂粉的装点下近乎是风光绝伦,被一室明艳的大红那么一映,简直熠熠生辉,雍容华贵。 她五官透出皇室的傲气,傲气里又不乏骄矜。 嬷嬷又转头:“这……” “我的脸怎么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节 青年好似对此不以为然,抬手在下巴处轻抚,透出疏狂的自满,“此前我随虎豹骑过城门上御街,沿途不知道多少姑娘冲我丢帕子和香囊,你可羡慕不来的。” 重华公主闻之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一记冷哼:“隋策,你几岁了?出去打了两年仗,怎么还如此天真。 “你以为她们抛香囊是抛给你的吗?那是抛给你军衔的。你信不信,哪怕当日马背上坐的不是你,是你军中塌鼻子歪嘴的丑夫,人家也照抛不误。” 她卷翘而密长的睫毛轻掀起,挑衅地望过去,“就你这模样,脸型上宽下窄是为刚愎自用;眉骨拔高,双目深邃是为小肚鸡肠;上唇薄而下唇满,典型的薄情寡义之相。那边有镜子,自己好好照照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媒婆说亲至少也要收三倍的价了。” 隋策跟着她所言一寸寸朝自己的五官摸去,临了还扭头看了一眼妆奁旁的铜镜,真叫她唬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品出味儿来。 “什、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家的脸不是上宽下窄……难道你就长得无可挑剔吗?” 说着把双臂一抱,轻佻地端详她: “眼尾狭长,唇角起菱,天生的刻薄寡恩。” 那边的公主俨然气的不轻,一脑袋金饰步摇叮当响,“你说谁刻薄寡恩呢!” 宫中的嬷嬷从未见过此等架势,端着玉如意左看右看,显然不知所措。 立在旁边的侍婢笑意不减地走上前,扶着她的手把人往外引。 “嬷嬷,夜已深了,咱们且莫耽误公主同驸马就寝。” 老宫女人被她架着向廊上走,脑袋还不住地往后转。 新房内的两位祖宗犹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卑鄙无耻”,一个驳“为富不仁”。 “是你挑衅在先的!” “我?我拿什么挑衅你的?合着长得俊也是我的错吗?” “什么?不要脸也该有个限度吧!” …… 她震撼地指着里头,“可、这,这……” 侍婢笑得风轻云淡,一手压下她的食指:“这是夫妻情趣,您不懂的。走吧嬷嬷。” “走吧。” “夫妻……情趣?……” 屋内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地酣斗了一炷香。 终于,两人都说累了,各自坐在一旁歇气。 商音两手交叠,平摁着小腹,还是那副坐如苍松,端正威严的姿态。 她脑袋上的发饰皆为纯金打造,厚重而实在地压着脖颈,整整一日,早就酸痛不已,若不强撑着挺直背脊,早晚得垮下来。 作为皇室的颜面,她自然不能在隋策跟前露怯,但吵了片刻的嘴,又不禁心存疑惑。 于是调匀了呼吸,勉强放低了一些姿态:“这么说,你不想娶我?” 那边的年轻将军正坐在桌旁给自己倒茶喝,听闻并不转头,“开玩笑——谁想娶你了。” 得了他的准话,商音不由侧过身子,略微发急地质问,“那一个月前你答应作甚么?!”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啊友友们!!! 我们又有三个多月没唠嗑了诶! 这本的存稿期写得格外不顺畅,让我终于明白了我一写古言就卡文的现实() 玄幻真的好轻松啊啊啊—— 咳咳,跑题了。 第一次写宫廷侯爵,本文主·后宫朝野剧情。 本质上还是谈恋爱,没啥立意。 但愿我能谈多一点(。 女主性格脾气不太好,是真的不太好,希望大家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少骂她() 第二章 事情得从秋叶落黄的九月说起。 原去西南平定流寇的长风军在收兵折返时,不想同边境的南燕势力不期而遇,两军狭路相逢,很快便展开了激烈交锋。 这一回,长风骑兵一改从前的谨小慎微,竟势如破竹,且一路高歌猛进,直杀入燕国都城,并生擒了燕王及一干皇子皇孙。 短短半月,燕城内便改天换地,由长风军重兵把守,而这些王子皇妃们则浩浩荡荡地被押送上京。 南燕袁氏自大应开国以来,历经五代帝王,皆乃朝中心腹之患,而今得以歼灭,着实是一番经天纬地的大功业。 毫无悬念,这批将士凯旋之际那是满城喝彩,热闹非凡,举国上下为之欢喜。 作为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年轻将军,隋策因算是小半个皇室血脉,自然更得当今鸿德帝,宇文焕的青睐,论功行赏时,难免偏心一二。 “隋佥事,隋氏一族世代为官,家学渊源,百年以来对大应忠心不二。眼下你得胜而归,当是不辱先祖使命,对得起大长公主的教诲。” 帝王一摆长袖,“朕现晋你为车骑大将军,食邑千家官拜三品,再追封你母亲一品诰命夫人之衔。 “赐金银千两,宫缎百匹。” 彼时隋策正跪地听封,得了官职又有钱拿,这搁谁不高兴? 还没来得及喊一句“谢圣上隆恩”,上面紧跟着一番话将他打断:“策儿啊,朕自小便欣赏你足智多谋,转眼经年如流水——见你长大成材,也着实欣慰。 “难得今日高兴,依朕看,不妨好事成双。” 他天生慈眉善目,在坊间素有仁君的美称,现坐在那龙椅上含着笑端详隋策,一双老眼简直和蔼得能滴出水来。 只听他问:“你觉得,朕的笙儿怎么样啊?” “……” 不怎么样! 隋策何其聪明,闻得这般开头,便已觉大事不妙。 宇文笙,鸿德帝的第四位公主,素以娇纵任性,刁蛮放肆盛名在外。 一张嘴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仗着有当今宠爱,在后宫皇子公主中几乎是横行霸道。 倘若谁人挡了她的路,便是自己的兄长姐妹也一概不给面子。 尤其还特别记仇。 而很不幸的是。 隋策不止得罪过她,大概还是其死敌名册上的榜首,仇家中的仇家。 但平日里吵归吵,无论如何,毕竟是皇帝的女儿,自己身为臣子哪儿敢说不好。 他头仍旧是垂着的,神情躲闪地吐了几句客套话。 “公主金枝玉叶,当然……贵不可言。” 殿上的帝王顿时松了口气,满脸的喜不自胜:“难得你能这般喜欢笙儿,真是再好不过。” 隋策:“……” 他到底哪句话说喜欢了? 鸿德帝又岂会知道年轻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越瞧他越顺眼,“朕看你们年岁相当,品貌适配。况隋家本就有尚公主的先例,想来这桩姻缘定会教世人传为一段佳话。 “现今若朕下旨与你二人赐婚,不知你意下如何呢?” 隋策的意下那肯定是敬谢不敏,担当不起,另请高明。 可天子问臣下,也就是走走过场。 皇帝赐婚谁敢拒绝? 宇文焕显然此刻心情不错,满朝文武又在一旁虎视眈眈,隋策若想要推辞,不管找出多漂亮得体的理由,都是明摆着叫帝王脸上难看。 隋家说起来显赫一时,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他其实仅属分家一脉,父亲只是大长公主的次子,走到今天这步着实不易,利弊权衡之后,还是不愿冒险惹天子不快。 隋策略一琢磨,想着横竖宇文笙此人对自己深恶痛绝,索性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她。 于是便装模作样地躬身再拜,“臣能尚主是臣三生有幸,何等荣耀光彩。只不过……” 他刻意顿了一顿,面露苦恼,“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臣怕委屈了重华公主,如若公主不嫌弃,臣自是乐意之至的。” 按照隋策的设想。 宇文笙的脾气不比炮仗声势小,她如此憎恶自己,得知此事必会坚决反对赐婚。 反正她是皇帝的亲闺女,素来胡闹惯了,多闹一桩也不算什么,最后八成不了了之。 指不定隋家还能得一笔钱财以作安抚,简直两全其美。 他这厢如意算盘打得脆响。 那头下朝不久,皇后梁氏果真领了鸿德帝的授意,带着大群宫婢侍女上重华宫寻人来了。 她旁敲侧击片刻,问得倒是不隐晦。 “什么?” 彼时商音正端茶要喝,闻得那人名姓,险些以为是幻听,“你……皇后娘娘适才说,父皇中意的这个青年才俊是谁?” 梁皇后笑得满目喜色,并不介怀地重复一遍,“还能是谁?隋家的公子不就那一位——” “隋策呀,小时候大长公主还在时,他常跟着进宫请安的,你们不是见过吗?” “我们……”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抿唇承认,“是见过。” 对方倒很热络,十分看好这门亲事似的,“唉,那孩子自打他母亲过世就稳重不少。这不,出去打了几年仗,人啊,真是愈发的沉着利落了。 她拈起半勺薄荷放进茶碗,慢条斯理地回忆,“不卑不亢,英气勃勃——若亲眼见了,你一定喜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节 梁皇后捧起建盏来,问她的意思,“商音以为如何呢?” 商音是宇文笙的闺名,不大喜欢被对方这样称呼,她难免细微地蹙了蹙眉。 要自己嫁给隋策? 除非晴天霹雳,洛河水干。 否则,下辈子也不会考虑。 这问题根本想都不用想,她刚准备开口回绝,那旁却听皇后不经意地补充道: “唉,今年各地多灾,民生困苦。难得此次西南大捷,陛下多久没这么喜悦过了,恰好又是隋家的长子领兵请功。 “你是知道的,你父皇从前受永寿公主照拂,眼见她子孙凋零,后辈寂寂无闻,总有提拔之心,却苦于无提拔之名。 “现在好了,隋日知能有这么个出息的好儿子,也不枉圣上苦心栽培。” 商音迅速咬了一下牙,将未出口的话险险咽了回去。 好悬,差点闯祸。 多年来她能在鸿德帝跟前恃宠而骄,靠的就是那点眼力见儿和小心思。外人只道她惯会撒泼耍浑,却不知这撒泼也有门道的。 几时卖乖能戳到自己父皇的痒,几时撒娇任性能讨得好处,其中皆蕴藏深不可测的学问,乃重华公主浸淫数十年琢磨出的宝典精华。 所谓良铁得用在刀刃上,不动脑子就去自找没趣,那是莽夫行径。 父皇与隋寺卿少年交好,如今摆明了是想扶持隋家,否则不会要她下嫁隋策。但凡涉及朝堂政局,宇文焕向来不会由着自己使性子。 此时一口推脱,反倒显得她不识大体。 商音稍作思量。 隋策其人她再了解不过,从小到大都看自己不顺眼,这桩亲事他肯定是一万个不同意。 横竖他是有功之臣,只是推个婚而已,鸿德帝看在军功的份儿上,想来不会怎么怪罪他。 自己何不趁机在父皇面前博个深明大义。 这般一番斟酌,她故意卖了下关子,“哦……隋策啊,我认识的。” 商音摆出顾全大局地倨傲之色,“相信父皇的眼光准不会错,既然他认为对方可靠,我自也别无异议。” 说完又端起凛然的姿态,“不过,凡事得求个你情我愿。若人家隋大公子早就另有所属,我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梁皇后唇角牵笑,忙把茶盏放下,“既然如此,那就没问题了。” 她带着一脸祝贺的神采,“隋公子很是乐意呢。” “……” 商音双目骤睁,表情说变就变,不自觉站起身。 “什么?!” 隋策竟没拒绝! “他……乐意?” 梁皇后不解地抬头望着她,“是啊。” 几乎是在同时,天边轰隆声大作,砸下一道极其响亮的惊雷,劈得四面八方豁然一亮。 商音被电光骇得耸起肩,仿佛难以置信,跟着又跑去窗边,探头仰望苍穹。 青天白日,阳光正好,连朵乌云都未曾见着。 “不会吧……” 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而远处正扫落叶的两个小太监背对着殿宇,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诶,我刚听膳房的蔡叔讲,今年的洛河不知怎的,下游竟枯竭了。” “真的啊?” “不骗你,浅滩上好多鱼蹦跶呢。” …… 商音目瞪口呆地收回眼光来,怔愣且发愁地咬唇。 不会就这么巧……吧! * 红烛灯盏前,雕花床榻边,商音没好气地质问:“你当初为什么不拒婚?” 隋策把茶水一口干,砸在桌上,貌似比她还愤懑:“我以为你会拒!” 商音都懒得看他,追悔莫及地直揪袖子,“早知这样,我就算和父皇大吵一架也不要和你成婚!” 对方不甘示弱地立刻表态:“早知有今天,我冒着触怒天颜,撤职发配的风险也不会接下圣旨。” 她闻言狠狠地扭过视线,一语道破:“说得倒是义正词严,你还不是想在父皇面前溜须逢迎。” “那你不是一样装乖卖好?” 两人言罢,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在这场交锋里都不占理,索性冲对方用力剜了一眼,重哼着别开脑袋。 商音盯着拔步床上细雕的朱金银杏,呼吸急得连环佩也撞动起来。 还没等火气消下去,腹中低调地流出一声空鸣,隔着衣料能感觉到脾胃的叫嚣。 她不大自在地收紧五指。 而这会儿隋策也饿了。 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夜的酒,什么垫肚子的食物都没吃,成亲仪式又诸多繁复,从早忙到晚,只在家中囫囵吞了点面食。 尽管刚刚争得面红耳赤,但在果腹一事上,他俩难得达成共识。 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吵,两军停战补充粮草,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商音与之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口道:“今秋,端些吃的进来。” 廊上的陪嫁宫女轻轻应声,不过片刻,几个宫婢便捧着描金漆红的托盘推门而入。 一进屋,就看见公主与驸马各自坐得泾渭分明,中间比隔了条楚河汉界还清晰,都认为对方是洪水猛兽,生怕越了线。 那大宫女心中了然,见怪不怪地含笑上前。 “殿下,驸马爷。厨房备着的点心奴婢每样都拣了些送来,主子瞧瞧爱吃什么?” 两碗水饺,两碗汤圆,以及两碗莲子羹。 宫里的御厨手艺自不消说,闻着味儿便已感到清香爽口。 论实惠,自是鲜汤饺子比较顶饿,故而商音和隋策当先一人拿了一碗。 这些水饺个头不大,差不多是一口一个。 她吃了没一会儿,额心隐约迟疑地蹙起,咀嚼着总觉哪里不对。 “唔……这饺子,怎么有些生。没煮熟吗?” 婢女们相视抿唇。 今秋便笑盈盈道:“‘生’就对了呀,殿下,这是子孙饺的好彩头,寓意殿下与驸马今后多子多孙,福寿绵长。” 那嗓音里的欢快可谓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这什么饺?”她险些噎住。 这丫头答得倒是灵巧:“子孙饺,殿下。” 隋策:“……” 两人面有菜色地放下碗勺。 东西不太吉利,连隋策都咽得颇为艰难,只觉方才吃下去的食物有点儿膈应。 商音皱着五官推开碗,纵观余下的几道甜食,颇有预感地提起戒备,指着那碗汤圆:“圆子呢?” 今秋笑说:“这是福禄汤圆,祝两位主子花好月圆的。” 商音:“甜羹?” “桂圆莲子羹,意为早生贵子,鱼水相谐。” 商音:“……” 好了,可以不用吃了,听着就辣耳朵,没一个能下口的。 她心累地摁着眉梢,挥手命她撤走,“下去吧,下去。” 作者有话说: 商音: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隋宝儿: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负负得正,恭喜两位嘉宾喜结良缘(。) 【感谢】 读者“sara”,“霸王别姬”,“沉甸甸的微博”,“winter”,“42499979”,“23500255”灌溉营养液 第三章 贴着囍字的雕花房门再度从外头掩上,商音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心里堵得慌,吃是吃不下了。 还是趁早收拾着休息吧,一睡才能解千愁,梦里什么都有。 她有气无力地转回身,恰巧与同样叹着气别过脸的隋策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僵持半晌,纷纷感到了一丝危险,警惕地往后一退。 商音提防地盯着他,“你想作甚么?” 后者不答反问:“我才想问你要作甚么?”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节 她嘴角轻动,大义凛然道:“我可警告你,本公主绝不会与你同床共枕的。” 隋策一抬掌心,做了个求之不得的手势,“诶——别自作多情啊,谁想和你‘同床共枕’了?莫赖我清白。” 他孤傲地挑起长眉,“从小到大我独处惯了,各睡各的,正合心意。” 量他也不敢有这个想法。 但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商音仍觉不悦地撅了撅嘴。 作为女人的那份自尊心隐隐不甘,但作为敌人她又对此十分抗拒。 正矛盾两难之际,眼风扫到旁边,便迅速地伸手摁住两侧的被衾,神色挑衅:“近水楼台先得月,拔步床是我的,先到先得,你自己睡地上吧。” 说着抱起一条棉被扔过去。 隋策伸手捞入怀中,倒不争辩什么,只小声嘀咕,“睡地上就睡地上。” 毕竟这种事情,他似乎也没得选。 深秋的被褥铺得并不厚,勉强就匀得出一条被子,余下的怕是要肉贴凉板了。 商音难得占一回便宜,心情简直是显而易见的舒坦,愉快地坐在妆奁前对镜卸钗环。末了等披散青丝要上床榻时,见隋策从里头抓了根软枕出来,还颇戒备地打量他。 后者迎着视线,匪夷所思地蹙眉,“干甚么?” 商音怀疑道:“你别不是想趁我卸妆,偷偷去霸占我的床吧?” 青年闻言翻起一个白眼,径自绕过她,落下两个轻蔑的字: “幼稚。” 哼。 商音冲他的后背皱皱鼻子,在心头腹诽了一句“装模作样”,也自顾爬上床榻。 软衾间铺满了大把的蜜枣、花生、桂圆与核桃,都是撒账用的。 她实在无所适从,索性稀里糊涂地拨至角落,自己掀开大红锦被,倦意委顿地躺下。 烛火未灭,帐幔中浮起淡淡的百合香,入目即是鸳鸯龙凤,成双成对的绣纹。 鸿德帝重视这次婚典,给重华府置办的东西一应都是最好的。 甫一挨到松软厚实的褥子,商音整个人好似褪去重甲,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唉…… 她鼻间有轻轻的叹息。 实在是太累了。 商音从礼法森严的仪式里摘出神魂,此时方才如梦初醒,近乎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她嫁人了。 就这么嫁了。 幼年少女时设想过的大婚场面,幻想过的俊俏郎君一朝破灭。 什么安床、醮戒、迎亲……只要回忆起这连日来的种种,简直比噩梦还叫人醍醐灌顶。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她的驸马居然会是隋策。 是那个隋策。 她最不喜欢的,隋策。 别的公主出降是举国同庆。 自己出降是满心悲鸣。 现在怎么办? 公主的婚事不能儿戏,木已成舟,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商音发愁地朝屏风处望去一眼。 倭金描花鸟的围屏后铺着大红锦被,隋策就安歇在上头,隔了一层纱绢瞧不真切,但对方显然不纠结,半晌未发出一点动静,想是已经睡着。 商音有点羡慕地侧眸。 他倒是心大,倒头就能入眠。 “当男人真好。” 她嘟哝。 * 秋日寒夜渐长,天光久久未亮,待得卯时初刻,帘外才透出些微晨色。 商音酣眠正熟,冷不防感到自己身侧的褥垫上沉了一沉。 她朦胧中睁开眼,就看见隋策拉开锦被,鬼鬼祟祟躺进来。 这场面可了不得! “救驾”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公主大吃了一惊,支身而起,指着他的鼻尖人赃并获:“好啊,还说你没那个心思,原来是打算趁我睡着浑水摸鱼!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简直色胆包天!” 隋策劈头盖脸让她扣了一顶黑帽子,差点没撸直舌头,“谁、谁色胆包天了?” “就你这德性,送我也不要!” 怕商音再争执,他一把挥开她的指头,压低嗓子,“宫里派来的嬷嬷尚未离开,一会儿是要过来请安的,咱们俩昨晚吵成那样,今天你不把戏做一做,是想等着她回宫向你父皇如实回禀吗?” 商音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先前亮出来的爪牙说收就收,神色反倒有些懵,怔怔点头:“哦、哦……” “那你快盖好。对了,身上的灰尘给拍一拍。” 说完甚是慌张地帮他把被子掩实,接着去扯自己的头发,满口问:“有没有瞧着凌乱点儿?” 好一通忙碌,刚躺回去,又感觉哪里不妥,伸手推了两把。 “不对,不对,应该是你睡里侧。” 隋策见她作势要往外爬,只觉麻烦,“就这么着吧。你是君,我是臣,尊卑有别,你睡里头也说得通。” “是这样吗?” 公主说到底是帝王血脉,哪怕下嫁给皇帝的臣子,在家中亦是尊大佛,不依照民间的习俗好像是不奇怪。 商音听着有点儿道理,若有所思地斟酌其中规制。 隋策瞥她一眼,懒得再作计较,正阖上眼皮准备补会儿眠,倏尔一个念头闪过,猛地又睁开。 “坏了!” 他掀被直挺挺地惊坐起,惹得旁边的商音烦不胜烦,“你又怎么了?” 这次隋策却一语不发,连解释都省了,只从床头的衣袍内抽出一把银纹雕花的匕首。刀刃出鞘时反射的光逼得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仅在电光雷鸣之间,他已割破手指,往褥子上抹了两点血。 殷红刹那晕染成斑驳的腥渍,商音看得真切,怔忡地开口:“你……” 恰在此刻,青年耳廓微动,警惕地侧着俊脸,俨然听到有数人的脚步声跨进院落,走上回廊,直冲着这边方向而来。 他迅速打断商音的话,拉起被子,“改日我再同你解释。” 商音:“不是啊……” 她欲言未止,人却给对方蒙头罩了个正着,好像还嫌她事儿妈。 “不是什么啊,你家嬷嬷都上廊子了,别的话等会儿再说。” 他俩交谈都是压低了声儿用的气音,本就格外费嗓子,尤其棉被罩头,更闷得喘不过气。 “不是啊。”商音好容易探出脑袋,重复道,“出嫁前宫中嬷嬷曾与我交代过洞房细节,说咱们宇文家的姑娘体质特别,大多不会落红,还叫我届时莫要惊慌来着。” 隋策:“……” 青年的表情于半瞬光景里丰富多彩,他皱眉盯一眼身下的被褥,咬着牙根:“你怎么不早说!” 商音耸耸肩,语气风凉:“你也没问我。” “你——” 他无法可施,怏怏道,“诶,算了算了……” 事已至此,抹都抹了横竖是收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全当她是最特别的了事。 反正她一向喜欢做最特别的那个。 “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隋策在软枕那端掀了个白眼,微不可闻地嘀咕。 没有主子的吩咐,作为下人自是不能贸然叩门。 故而一帮嬷嬷太监虽已至房外,却不敢轻举妄动,仍是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但天家子女礼仪严苛,极少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的,大概念及他们小夫妻昨天洞房花烛夜,嬷嬷还特地迟来了半刻。 商音热得浑身起汗,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轻咳两声,示意丫鬟们可以伺候。 今秋先隔着门询问她示下,听到说“进”,才招呼婢女、宫人端上水盆,捧上香茶鱼贯而入。 总算来人了。 兵荒马乱一早上,就为给这帮观众看看他们俩下床时的情景。 同盖一条锦被的两个人如逢大赦,疲倦且堵心地丢开那张碍事的龙凤牡丹被,避之不及地跻鞋下榻。 赶紧看吧,看个够本。 商音没精打采地想,两个人一张床,头发够乱,衣衫不整,褥子上还有块狗尾续貂的红斑。 万事齐全。 嬷嬷在旁窥着双方的脸色,果然是安心又满意,“庆贺公主、驸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这盏是陛下赐给二位的福禄香茶。” 话音正落,身后的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奉上玉杯。 她掖着两手,见商音与隋策神情如常地喝了,方展颜松了口气,“奴婢见两位主子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昨夜那般场面,奴婢还担心主子间是否有什么不合,眼下倒是好了,夫唱妇随比翼连枝,陛下也能宽心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节 什么红光满面。 隋策噙着杯沿腹诽。 分明是给棉被闷热的! 商音吞罢清茶,搁回杯碗。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把宫里的人给送走了。 少了几双眼睛盯着,勉强能喘口气。 但余下礼节却还没完,按照章程,新妇第二日是该去驸马府拜见舅姑,行盥馈之道,也便是所谓的“给公婆敬茶”。 大应的公主出嫁后有自己单独的府邸,民间称“公主府”,到底是帝王子孙,不必像寻常百姓那般与婆家同住,一来是显尊贵,二来亦省去不少事端。 正所谓自古婆媳难相处,皇帝也疼自己闺女。 而驸马多少就有点“入赘”皇室的意思,与公主同吃同住,若无例外,并不回原府。 商音任凭今秋与两个陪嫁宫女给她梳发髻,呵欠一个连着一个。 昨日在宫中又是辞别先祖,又是拜别父母,冗长且枯燥,夜里睡不踏实难免憋着气。 “还没好么?” 她不耐烦地摆弄一旁的冠服,“梳那么仔细作甚么,他爹一个管膳食的而已,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今秋轻轻瞧她,只是笑:“殿下,您这是要去婆家给公公见礼的,届时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在暗处盯着呢,可不得打扮得光鲜明艳点儿吗?” 再循循善诱,“叫她们艳羡了,才能在驸马面前占到上风呀。” 商音低头一权衡,顿然恍悟:“有道理。” 很快燃起斗志,“那你记得替我梳繁复些,漂亮些。” 几个宫婢见状,不由悄悄掩嘴。 今秋笑着颔首:“好,一定。” 隋家在京城东长安街一侧。 因得离宫门近,平日里为上朝方便,周遭多是京官置办的宅院。 隋府分东西两家,隋东府是隋家长子一脉,可惜隋大老爷早早病逝,而今只留下守寡的大媳妇并两个女儿;隋西府则是隋二老爷的住所。 眼下“西府”的匾额已然摘去,让一块红艳艳的“驸马府”所替代,很是风光显赫。 隋日知的原配夫人几年前过世,他并未再娶,膝下又无别的子嗣,故而这盥馈礼仪就简单了许多。 日头正盛,隋二老爷穿着一身浅绛程子衣,局促不安地坐于厅堂内搅着拇指,脖颈伸了老长往外张望。 一个门子奔前来通报,说公主驸马到正院了。 仅片晌功夫,他儿子箭袖皂靴,引着位红罗长裙,燕居华冠的美貌女子跨过高槛,款款而来。 不消说,这定然是皇帝膝下最受宠的重华公主。 隋日知见状就要起身相迎,被旁边的执事拦住,“隋大人,这是礼制,您不必动身的。” 他略觉惶然地冲对方点点头,“哦、哦。” 继而手足无措地摁了摁大腿,抬袖去擦鬓角的薄汗,心头竟有几分紧张。 隋策走在商音前面约莫半步的距离,如今回到自己家,他底气足了不少,漫不经心地转目把她一睇,有意无意地提醒: “诶,你那头饰当心着点儿,待会儿可是要给我爹行拜礼的,别半途掉了。” “什么?”这女人果不其然很诧异,皱眉去询问身侧的引礼,“不是说只敬茶吗?怎么还要我拜他?” 引礼不敢冲撞公主的话头,轻声细语地应道:“启禀殿下,是有这个礼的。” 隋策丢了个“怎么样”的神情过去,配合着挑眉的动作,嘲讽味十足。 商音暗自磨两下牙,横去一眼,不服气地调开视线。 公主毕竟是公主,她口中虽不饶人,在该有的礼数上却不会真的耍性子。 既是要她屈尊,她也就规规矩矩地照做,展臂掖手平举于眉前,恭敬地朝隋日知拜下去。 她是规矩了,隋日知反而如坐针毡。 二老爷碍于永寿大长公主次子的身份,在朝中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惯了,天生磨出了战兢审慎的脾性,哪里受得住重华公主这等大礼,一个迈步便曲腿去扶她。 “殿下、殿下,可以了、可以了,老臣担待不起,担待不起啊……” 商音只觉他奇怪:“我当给您四拜的,这才一拜,怎么可以?” 说着又躬身低首。 隋日知瞧着那叫一个着急,左右很心慌,索性自己也朝她打起躬来。 “诶诶——” 隋策看得离谱,一把拉住他胳膊,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她给你敬茶见礼是天经地义,你给拜她算什么事儿?!” 隋日知摆着手,无谓地笑笑,表示不打紧,“原本我也要还礼,一样的,一样的……” 言罢拍了拍儿子的手聊以安抚,随即颇为敬业地虾着腰,作揖到底,好似生怕慢了商音一步。 她拜四下,他回两下。 隋策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只看他俩对拜得热闹,比自己成亲还上心,提着一口气胸闷地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说: 同床共枕+落红(1/1) 这本感情戏发展得这么快真是史无前例啊,看看这才第三章 (bushi) 关于公主出降的礼仪,具体的流程过于复杂,这里因剧情需要有删改和杜撰。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网搜“宫廷典制史”,催眠神器,谁看谁困。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7100156、菅野薄荷、裴川的妈妈粉、小柴做事小柴当、茶茶、57144071、馅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100156 15瓶;⊙?⊙!、我的灌汤包呢、裴川的妈妈粉 10瓶;兔八哥酸辣虾 8瓶;南宫亭、书慌的不行 5瓶;飞狐奔月 4瓶;小樱花中国分花 2瓶;南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隋大人是光禄寺卿,那就是从三品;咱们驸马是羽林卫的指挥使,也是三品,岂不是父子同朝为官,平起平坐?” 今秋正陪着商音在府邸荷花厅外的曲廊间闲步。 昨日走完了最后的仪式,这场大婚便算是礼成了,她把那身繁复的绶带大衫脱下,得以穿得轻便简洁。 “从前就听说隋日知耳根子软,这回得见,他何止是软?肉都能烂进土里了。” 商音甩着一条信手摘下的花枝,没精打采,“难怪在朝中一点分量也没有,若不是凭着同父皇沾亲带故的关系,能不能做上如今的位子还两说。” 她费解,“真不晓得这么个优柔寡断性子,是怎么养出隋策那般三句里说不出一句好话的人来。” 今秋轻轻掩了下嘴,将唇边的笑意迅速抚平。 她喜欢看殿下辱骂驸马时的样子,有种别样的精神和生机勃勃,就冲这一点,今秋也觉得驸马被骂得很值。 “殿下,您眼底发青呢,是昨夜睡得不好么?” 乍然听她此言,商音猛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周遭没镜子,隔着薄薄的脂粉也摸不出个什么来,仅靠猜想已觉得是容颜尽毁,不堪入目。 她烦闷地一甩手,“肯定睡不好了,这能睡好吗?屋里放着个看一眼就要念好几遍‘阿弥陀佛’来治愈心灵的大男人,能睡着才怪了。” 今秋疑惑地拿指尖轻抚下唇,奇怪道,“可是驸马……也不丑啊。” 商音嫌她肤浅,“男人嘛,要那么好看干甚么?我好看不就行了。” 说完,走了几步,像是后知后觉地把这句话品了品,又补充。 “当然,不……好看也不行。” 天气阴沉了三四日,半上午难得出一回大太阳,明媚秋色,露白风香,再黯淡的心绪也能一扫而光,但商音就是高兴不起来。 成亲三日,她像连着上了三日的坟,这脸色直接拎去哭丧,恐怕在场的没人比她哭得更像模像样。 婚姻大事草草了事,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完了? 与隋策分房老死不相往来,料想是不成,皇上赐的婚,如若传到宫中,对谁都没好处。 唉。 真是要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怎么就非得在那个时候耍小聪明不可呢? 今秋在旁见她一言不发,倒一声接一声地哀叹,于是宽慰道:“殿下,您也不必如此悲观嘛。 “正所谓日久才可见人心,说不准您与驸马相处日子长了,会发现他没那么讨厌呢?” 商音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她两声“呵呵”。 未置可否。 她同隋策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从幼年十岁初遇至今,哪次不是不欢而散。 三岁看老七岁看大,十岁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 老天爷都该知道他们俩不配。 “殿下……” 今秋轻拉她胳膊,晓之以情,“余生还有好几十年呢,横竖下回见了驸马,您语气别再那么冲,只要您不发火,驸马他不至于上赶着找茬的。” 商音给她拉得东倒西歪,拗不过这丫头,只能敷衍:“好好好,知道了。” 真是比她还能撒娇。 正说着就到了抱竹轩。 此处多种花木,另一侧乃一块宽敞平整的空地,是她在宫里时对宅院修葺所提的唯一要求——有个日照充足,景致绝佳之地供以莳弄花草。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节 刚路过轩室窗边,商音却脸色大变,直奔上去。 “我的兰花!” 她捧着瓷盆满目惊讷,只见纤弱的兰草被打折一半,先前将开未绽的骨朵不知去向,几乎仅剩半条命。 “花怎么变成这样了!” 商音厉声质问左右下人,“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谁干的!” 几个仆役婢女偷偷地交换视线,当场识时务者为俊杰,如实交代:“回殿下,是……” 那人窥着她的表情,怯怯说,“驸马方才在此练剑,不小心……不小心给,砍断的。” 后半句话简直低不可闻。 商音尚没来得及生气,旁边听到一声漫不经心的“哦”。 隋策扛着他那柄重剑自隔壁的翠竹坪一跃而过,踩着沿途郁郁葱葱的白陶菊,还碰折了好几朵刚开的花,言语随意: “是我剑风没收住,扫到了花盆,幸好盆儿没坏。” 她怔愣地瞪着地上的残花,又去看大步流星,践踏草木的隋策,生平实没见过这么能气死自己的人,一时间居然没说出话来,直伸着指头对准他:“你!……” “诶,不过是几朵花而已嘛。” 青年把剑往地上一戳,他刚活动完筋骨,额间还挂着汗珠,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回头我赔你几盆便是了。” “几朵花?而已?!” 商音狠咬嘴唇,一字一顿地反问,恼得整脸通红,“你知不知道这盆翡翠兰我足足养了两年多,京城的气候极难适应这个品类,轻易是养不活的,眼看着就要开花了,你!” 今秋只怕她背过气去,忙给拖住商音的小臂。 “你赔?你赔得起吗!” 隋策想不到她会动这么大的肝火,顿时有些无法理解,“养两年都养不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他自以为然地替她出主意:“你要不换个好伺候的养?或者,我改天托人上别处再给你买一盆儿……这个叫什么来着,翡翠兰是吧?” 商音险些给他一语点炸,“你懂什么!就是不好养才珍贵。” 末了,又气又急,“买来的,那也不是我自己养的了!” 说完愈发觉得是在对牛弹琴,气得拂袖一甩,抱起兰花抬步便走,走了没半丈远,左思右想总是咽不下这口气,背对着他骂道: “隋策,你不得好死!” “我……” 他怔忡地给劈头砸了个“英年早逝”的诅咒,等想侧身去找商音理论,谁料这女人已经走没影了,只能在原处对着空气反驳:“我不得好死,那你就要守寡了。” 不料大老远的还能听到回应。 “——那最好!” 隋策瘪起嘴角,不予置评地啧啧摇头,对女人的难养程度又得了更深刻新的体会,“真是麻烦,不过就是盆花么,发这么大脾气……” 他半是自语半是朝旁的管事及仆役一抬下巴,颇有寻求认同的意思。 管事当然不敢议论主子的是非,笑得含糊而尴尬。 “不理她,唉——走,吃饭去。” 说完将重剑一扛,优哉游哉地招呼下人准备午膳。 练武练出一身薄汗,隋策正打算先回房换件干净衣衫,刚进内室不过片晌工夫,很快仍穿着那箭袖衣急匆匆走出来,目光四下滴溜,逮着门口的小丫头就问: “我箱笼里放的那些甲衣铜片呢?” 女孩子被他冷凝铁青的脸色吓得腿软,“什么……甲衣铜片……” 他解释得仓促:“就是一大口红木箱放着的,其中有铁有铜,像是军械的那种。” 丫鬟结结巴巴地摇头说不知。 隋策无暇与之纠缠,慌里慌张连抓了两三个伺候的小厮和婢女,方有一个声气儿轻弱地回道:“是、是殿下……殿下嫌箱子里装的东西脏污碍眼,今晨让人给扔街上去了。” “什么?!” 他不可置信,手上没轻没重,抓得那小丫鬟直哆嗦,“她扔了?!” 自己的功勋战利品! “宇,文,笙。” 隋策压着一肚子火去书斋兴师问罪时,商音犹在围着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琢磨挽救之法。 见他风风火火,走路刮风,眼皮也懒得多掀半寸。 隋策把袍角撩得哗啦作响,狠狠行至跟前,“我那口箱笼,是你叫下人丢的?” 公主并不看他,对着破败的花草心如死灰,好一阵才吝啬地嗯了一声。 “这么脏的箱子,也不知装的什么东西,不是锈了就是坏了,破铜烂铁,不扔留着过年么?” “破铜烂铁?” 青年把这四个字重复一回,两手摁着桌角倾身逼近她。毕竟是名门望族的教养,再有怒意,说话也依旧是字正腔圆的,“这是我五年征战以来,所灭敌军主将的铠甲碎片,是我收存着的重要勋章。 “将士的战果就是命根子——你竟给我丢外面了!……” “那我哪儿知道。”商音现下正烦着,将松土的小银勺一搁,抬头振振有词,“箱身上又没写,瞧着就是一堆破烂啊,再说谁会把这种东西放卧房里……” 话音未落,似乎反应过来什么。 意识到自己好像曲线救国,大仇得报了,她眉眼瞬间变动得格外微妙,轻蔑地支起脸颊。 “哦,真是报应呢,老天有眼。” 隋策恍然似的,长睫扇了两下,他星目本就比寻常男子深阔,盯着她时,连目光都好似用力许多。 “嚯,这么说你故意的?” 商音指尖把玩着银勺,一歪头,“之前不是。”而后再歪过来,“但现在是了。” 青年嘴唇显而易见地紧抿了一番,终究还是好修养的说服自己男不与女斗,磨着后槽牙让步道:“你把东西找回来,我就不同你追究。” “好啊。” 她往前一推花盆,“救活我的花,我就给你找。” 隋策将手松开,不可理喻地直起身,“你这分明是为难我。” 商音勾着眉梢:“那你自己找咯。” 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两人最后谁也不让谁的对视了良久,今秋在旁看得真切,这二位主子的眼眸都漂亮,杏眼对狼目,比不出何人更大几分。 她盘算着到时候了,在心头默数:五,四,三,二,一…… 商音:“哼!” 隋策:“哼。” 继而各扭各的脑袋,一个往外走,一个朝后看。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今秋,她将是本文最兢兢业业的cp粉 一时间很难分出是他俩吵架厉害还是隔壁芊爷两口子吵架更厉害() 啊,这里解释一下背景设定。 作为一个常年写古言的选手,我终于发现每开一本都要重构一个朝代背景的苦痛。 我的王朝名字就快不够用了! 所以灵机一动,决定以后开文会套用旧文的一些时代背景设定。 但不是续集,不一定都有前文人物出现哒~ 每篇文还是一个新的故事ww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ezzheng、买个床、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宋矜 20瓶;孤影看对眼的、⊙?⊙! 10瓶;小樱子、42499979 9瓶;下雨呢啊、哈哈哈哈哈哈 8瓶;serspencer 6瓶;南宫亭 5瓶;小樱花中国分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我这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 “杯莫停”酒楼二层的小雅间内,桌子靠窗而设,红炉上温着一壶醉仙酿,正咕噜冒泡。 坐在对面的付临野两指还拈着玉杯,唇微微而启,纳罕地看那头一盏接一盏灌酒的隋策,自己就饮两口的工夫,这小爷已经喝了一盅。 “大哥,您慢点儿吃。” 他终于按捺不住,抬手虚虚拦了拦,“酒很贵的。” “我可不比您指挥使的俸禄丰厚,做咱们这行的雷声大雨点小,一个赛一个的穷,我那点儿月薪,‘杯莫停’一年也来不了几回,今年算是全便宜给你了。” 隋策总算肯放下酒碗,神情爱理不理的,嫌他小气:“几个钱啊,心疼成这样。大不了这顿我请好吧?” “诶——那怎么成。” 他倒是吝啬又讲究,拎壶替他斟满,“好歹是庆贺你新婚大喜,做兄弟的哪儿能叫你给钱。” 付临野是隋策当年书院的同窗,同年科考,同年中举,现下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一职。 官不大,权却不小,成日里就靠给同僚们找茬为生,朝野上下人送外号“凭嘴吃饭”。 是个走哪儿哪儿不待见的职务,不过付临野却很满意。 闲来无事查查工部的亏空,心情不佳查查三法司的冤案,天气好挑挑哪位大人衣冠不整,天气不好看看哪位将军上朝不注意礼节。 非常适合他。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节 “怎么着?”付御史怕他糟蹋自己的酒,赶紧找话岔开,“你不是和重华公主刚成亲三日么?不在家陪着美娇妻,上外边儿凑什么热闹。” 他不要脸地眉飞色舞起来,“难道说,我比你家公主还美?” “唉,别提了。”隋策谈起此事就头疼,手摁着膝盖,一言难尽地瞥向窗边,“为这个我都快烦死了。” “烦?”付临野抿了两口酒,不解道,“当驸马还不好?让你统领羽林卫,那可是禁军之首,光宗耀祖,重振门楣……不愿意咱俩换。” “换就换!”他先是一通豪言壮语,接着皱眉发牢骚,“我和她根本就不,合,适!” ——“是真的不合适!” 与此同时,在隔壁街的春水茶坊小舍之内,商音正与人大倒苦水。 “我们俩从小吵到大,哪回给过对方好脸色看?” “现在更要命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眼不见心不烦都不行!” 隋策伸出手指掰算道,“如今尚了公主,我还得到她府邸里住着,沾她的光领军升职,我不窝囊吗? “我堂堂七尺男儿,靠自己的本事又不是混不出头来。” 商音坐在那里怄气,“父皇还升他做羽林卫指挥使。” “若没这桩婚事,也不过就是个四五品的将军。” “你是不知道,她把我攒了五年的那口‘丰功伟绩箱’扔大街上送要饭的去了。” 隋策比了个手势,“五年啊,子勤,就这么没了。” “他居然把我养了两年的兰花——我连出嫁都要带着做陪嫁的翡翠兰——一剑腰斩!” 商音越说越悲愤,“你知道我养得多小心,多仔细的,我难得这么尽心照顾一回。” 隋策据理力争:“她简直断送了一个男人的梦想!” 商音义正词严:“他这和折了我两年的寿有什么分别!” 隔着一条街的两个人,在不同的雅间里诡异而默契地异口同声。 …… 送茶点的小厮没见过如此阵势,吓得顿在门前,不知怎生是好。 今秋于是迈着碎步上来,含笑接了托盘,打发这孩子下去。可怜见儿的,才十来岁,往后怕是大老远望得公主的车轿便要腿软了。 春水坊的茶出自武夷山茶园,口味不输于御茶园的贡品,从前商音偷溜出宫便常爱来此处消遣。 桌旁垂首细饮的女子年逾四十,干净素雅的袄裙洗得泛白,通身拾掇得一丝不苟。 听了小公主的抱怨,她正抿唇一笑,阖上青花瓷的盖碗,眼目温和地端坐着。 “不打不相识,奴婢倒认为,殿下与驸马很有缘分呢。” “缘分?”商音近乎给听笑了,不以为然地摆首执杯,“哪怕是有,一定也是孽缘。前世若非有情人终成兄妹,就是有情人终成杀父之仇。” “……” 那一头的女子年纪大了,讲话总带着点老人家的慈祥,细声细气的:“夫妻嘛,世间千万人便有千万对比翼鸳鸯。有人相敬如宾是一辈子,有人打打闹闹也是一辈子,像殿下您这般和驸马斗斗嘴,吵吵架啊,亦不失为一种情趣呢。” “嗬嗬。” 商音调开视线,借喝茶以作遮掩。 她还从没听过夫妻之间有如此不共戴天的情趣,只能承认是自己孤陋寡闻,想不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口味重的奇葩还挺多。 耳畔忽传来对方饮茶后呛着的咳嗽声,商音神情稍作缓和,放下盖碗关切道:“云姑姑身子不好吗?” 今秋给她拍背顺气,见她抬手示意自己不用忙,才停了动作。 “早些时候染了风寒,眼下已无大碍了,只是我体弱不争气,左不过有点气虚。” 云瑾是皇城禁宫中六尚局的宫女,商音未出嫁前她跟着在重华宫伺候,现在小公主出了宫廷,她们这帮老迈之人没有陪嫁的资格,自然给发还回原处。 别看她在宫里是个老资历,脾气却太过温和,撞在谁手中都能拿捏。 商音左思右想不放心,捏着袖摆沉吟,“我琢磨着,总得找个由头,把你调出宫来才行。” 老宫女咽下润嗓子的清茶,连连挥手。 “奴婢一个无足轻重之人,不值得殿下去费心思,届时闹到皇后圣上面前,可就不好办了。” 她吐出一口气,淡笑安抚:“毕竟是有您的照拂,如今去尚服局做些杂活儿,纷争少,事儿清闲,周遭的宫女也不敢怎么苛待我。” 商音知晓她是怕麻烦自己,唇角带着民间小辈敷衍长辈时的撇动,漫不经心地摆弄茶匙,不拿这话当回事。 “倒是殿下您。” 云瑾往前凑了凑,满脸担忧,“只身在外,要多加小心。” “虽说重华府是圣上亲赐的宅子,却难保‘那边’不会有人盯着。” 仿佛“那边”二字触到了她的哪片逆鳞,商音整个人瞬间竖起一身的锋芒,星眸冷厉:“怎会没有,她八成等着看我的热闹。” 她倔强地搭起手肘,“爱看就看个够,我才不会因为这点折辱畏畏缩缩。” “此事是我失手,大不了下次再连本带利扳回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给人家看笑话了,不缺这一遭。 云瑾见自家殿下依旧如此有精神,真不知是喜是忧。 她是瞧着公主长大的,从堪堪及腰的个头到如今亭亭玉立,一个人在禁宫里摸滚打爬,从这个宫挪到那个宫,由各妃各嫔经手又再丢开。 若不是这份越挫越勇的脾性,大概也很难撑到今日吧。 老宫女感喟地摇头,注视着商音:“公主现在招了隋将军做驸马,往后有什么打算呢?您的事儿……要告诉他吗?” 她原在把玩腰上的玎珰,闻之一个激灵,立时果决道:“当然不要了。” 嫁是嫁了,但商音心中始终没有把隋策看做是自己夫婿,住在重华府和在当初的重华宫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觉得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开玩笑,他们连房都没圆呢,算哪门子夫妻。 老宫女犹在苦口婆心:“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么……” “我和他都不熟,讲这些作甚么。”她不大愿意提起此人,嗫嚅着嘴低声嘟囔,“再说,我也不想要他帮忙。” * 转眼就到了成亲第九日。 白天里商音很少碰见隋策,他俩都是早出晚归各忙各的,直到入夜才回房一同睡觉。围屏后如今摆了张酸枝小榻,总不至于再叫他日日打地铺。 不管是小吵也好,大闹也罢,纵然两人争得斗鸡似的暴跳如雷,该就寝时还是乖乖地同处一室。 圣旨赐婚,刚礼成没两天,分房是万万不敢的,哪怕是给鸿德帝面子,硬着头皮装也得装下去。 隋策正沐浴出来,发梢的水珠尚未干透,撩起珠帘便见商音坐在床边,晾着两只爪子让今秋给她涂蔻丹。 凤仙花的花汁红艳艳地搁在踏步上,乍一看挺瘆人,像女鬼勾魂。 “大半夜的在这儿染指甲。”他随意绑了个马尾,将榻上的被子打开,“你的养颜觉不睡了?” “你懂什么啊。” 商音不搭理他,仍仔细着自己的五指,“现在染,明日起来才鲜亮。” 她美滋滋地欣赏了一阵,转而认真叮嘱说:“诶,明天要进宫面圣谢恩的,你可别忘了时辰。” “我知道。” 隋策懒得在乎她怎么折腾,三两下把被衾一盖,说话就睡着了。 几年的行伍生涯使得他入眠极快,从不纠结,哪怕偷闲半刻时光也能自在地小憩。睡是睡得好,警惕性却也极高,半点风吹草动立马便能醒。 隋策朦胧里睁开眼,只觉桌边亮着刺目的宫灯,可天色分明黑着,恍惚距离自己躺下才过去两三个时辰。 妆台前已有人影端坐,他抬手挡了挡光,发现商音居然换好了大衫绶带,凑在铜镜上描眉。 更漏滴答滴答响。 青年余光一瞥,简直要叹气。 “这还没到寅时,卯初才开宫门,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女人的妆面本来就很麻烦啊。”她不以为意地蘸取螺子黛,“当然得起早收拾了。” 桌上的锦盒内是大片金闪闪的首饰,今秋正动作麻利地给她绾发,一把青丝精巧地盘成百合的模样。 说不上为什么,隋策隐约能感觉到,商音对此次的回宫朝见分外看重。 反正男人的行头不那么讲究,他左右是不能睡了,索性慢条斯理地撑起脑袋,靠在榻上看她画。 许是怕吵着自己,屋中的灯烛只亮了几盏,混沌长夜下的火光像团细致的粉末,清浅地晕在商音面颊。 石榴红的指盖被修得圆润纤细,泛出一道透亮的晶莹,衬得她描眉的手格外柔和白皙。 隋策那让半壁昏暗笼进去的双目细微地眨了眨。 平心而论,宇文笙这个女人,好看是好看的。 他虽不喜她的性格,但公正的讲,纵观京中贵女千金,论颜貌姿容,论身段体态,当属她最为出众。 想来千古之后的史书上,那些迂腐的老学究们再怎么鄙夷她的言行,也要捏着鼻子承认一句“重华公主光艳动天下”。 小的时候他还没怎么注意到她的相貌,两人就已经迅速结成了仇家。 宿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再漂亮也没心思欣赏。 而今,她五官长开了,出落成了大姑娘,吵架时不再顶着那头杂乱的黄毛,眉眼稚气的同他叫板。偶尔安安静静专注着自己手里的事,一举一动,倒真有几分古书上公主帝姬的气场。 商音把眉梢收了个尾,冷不防瞧见隋策在身后盯着自己,额心瞬时拧成了结。 “你既然不睡,还赖在那儿干甚么?起来洗漱收拾啊。” 她嫌弃地转过头,“别指望我会等你哦。” 隋策:“……” 这女人要是不说话该多好。 作者有话说: 隋宝儿: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谢谢大家现在还喜欢我的女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节 我保证这将会是我所有文里最能吵的一对cp(目前为止)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嘻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20瓶;果果在这里?('w')?、脚脚 10瓶;美味蟹黄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今秋将点翠插到商音发髻上,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支来,拈在手里左右为难。 “殿下,已经快有十斤了……还加吗?” 她脖颈上顶着沉甸甸的脑袋,看着镜中鲜亮的金光闪烁,终究咬牙:“加!” 于是一个珠光宝气的重华公主就这样收拾妥当了。 隋策穿着他那身玄青纱袍朝服,抱臂靠在门边,懒洋洋地观赏她梳妆打扮,比看猴戏还有兴致。 商音扶住妆台边沿缓缓站直腿,由于负重太过头重脚轻,瞧着颇为半身不遂。 青年唇边的弧度打了个弯,只觉这丫头此刻简直像个拨浪鼓,他毛手毛脚地拨弄了一下发钗。 “你这头面,比咱俩成婚那天还夸张吧?” “诶,别碰!”她动作不敢太大,只能柳眉倒竖地拍开这人的贱手,“梳了一个时辰,打乱了你给我补吗?” 隋策吊儿郎当地顺势松活五指,抬了抬下巴问:“都弄好了?” “好了。”她肯定道。 “行。那走吧。” 马车就停在重华府正门的台阶下,两队侍卫分列在侧。 几乎是踏出这座宅邸的瞬间,他二人同时挺直了背脊,一改此前玩世不恭或刁蛮任性的姿态,眼神兀自锐利起来,将羽林卫大将军与大应公主的身份高高端起昭告世间,一个撩袍迈步,一个昂头掖手,从上到下写满了“不可一世”。 且不论平日里他二人的喜好脾性是否相合,至少在装模作样上,还是挺臭味相投的。 公主的车驾比寻常平头车要宽上一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帘子甫一放下,周遭没了旁人,她立刻扬起脖颈拿手托着自己那繁复的发饰,一个劲儿呼气。 隋策在窗边支着脸颊看她找罪受,“不过就是回个宫而已,犯得着这么正式么?你打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又不是没去过。” “你不明白。”商音勾着头,一面趁机休息,一面解释,“可不是回趟皇宫叙家常那么简单,这是示威,是脸面。我得让旁人见着我气色红润,神采飞扬。肯花心思折腾妆面,好歹证明我心情不错。难不成灰头土脸的叫他们以为我婚后大不幸,给人看笑话吗?” 隋策听了发笑,不以为意地风凉一叹,“越是缺什么越是装什么,你这样人家只会觉得你是强颜欢笑,欲盖弥彰。” “那就欲盖弥彰。”她也不否认,言辞凿凿的,“总好过一副苦大仇深,郁郁寡欢的样子。哪怕跪着笑,我也不要站着哭。” 他眉峰轻轻一扬,像是对这后半句话略感诧异,眼风居然正儿八经地扫到商音脸上,仔细地看了她一回。 后者使唤人惯了,信口吩咐:“你快帮我托着点儿头饰,我手都酸了。” 隋策抿着唇觉得她麻烦,虽满腹牢骚,倒也还是凑过来将掌心一摊,撑住她乌压压的发髻。 “没那个金刚钻还揽瓷器活儿,真不懂你们女人,插一脑袋的珠翠就算示威了?要我说啊,是你自讨苦吃。” 商音把后颈搁在他胳膊上,堂而皇之地享受人伺候,丢来一记“夏虫不可语冰”的白眼,片刻后又转过头。 “诶,反正你在父皇那儿也是要装的,我可告诉你哦,待会儿进了宫中,不管你多不愿意,在我那些皇兄、皇姐妹面前,都得表现出与我如胶似漆,夫妻恩爱,对我百般呵护,非我不可的态度——明白了吗?” 她光是言语形容,隋策已经不自控的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真是本能反应,从内到外散发出抗拒。 商音催促:“你听见了吗?” 他只得忍辱负重地垮了肩:“听见了听见了。” 隋策手还托着她的头,漫不经心地开口,“那我在外面,怎么称呼你?” 后者闭着眼睛,心不在焉,“随你怎么称呼。” 他想了想:“商音。” 商音打了个激灵,登时皱眉:“大胆!本公主的小字也是你能叫的?” 隋策只得改口:“那宇文笙。” 她闻言更怒:“大胆!你竟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 隋策:“……” 这个女人好难伺候。 朝见之仪说直白些就是驸马偕同公主回娘家做个客,吃顿家宴。 民间有三朝回门,天家也不例外,只是她要等大婚十日之后才可回宫拜见。 殿上的礼仪倒是走个场子罢了,正经的席面还在宫里。 车轿停在第三道门墙外,再往深处便是禁庭的御花园,商音和隋策并肩而行,装作亲昵的模样挨近他,边咬着牙不易察觉地小声道: “我方才打听过了,长辈中几位长公主皆不会到场,届时来的就我父皇、皇后、几位后妃,三位皇子并两位公主。你应该都见过的,好应付。” “三位皇子?” 他琢磨,“除了太子显,剩下两位是……承和效?” 商音:“对。” “五哥今年及冠有了封号,你可不能再叫他五皇子了,得叫沛王。” 家宴摆在安益殿内,这是个好地方,左右通透,临着大园子,夏日靠窗边儿还能赏长明池里的睡莲和水芙蓉,别提多清幽了。商音自小就喜欢来这儿,无论是吃酒宴还是节庆看戏班杂耍,周遭满是花木,她坐在其中便觉得自在。 眼下鸿德帝尚在前朝同内阁议事,只他的一帮后宫佳丽们花枝招展地围着满园秋菊拈酸吃醋。 都是女人之间每日的例行舌战了,商音自觉无趣,没将她们放在眼中。 两人正朝皇后走去,冷不防她好似看见了什么,忽然一把揽住隋策的臂膀,十分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前。 隋策刚想给梁皇后见礼,这一揽差点没站稳,凤驾前失仪也算大过了,他默不作声地轻侧着脸,直冲着商音磨牙瞪眼睛。 岂料此人全不在意,反而卖着乖向皇后潦草地蹲了个身。 “皇后娘娘。” 隋策只得赶紧端起两臂,架着这只八爪鱼精,礼数周全地作揖。 “商音来啦。” 梁皇后像是对她的没规没矩见怪不怪,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看你这喜上眉梢的样儿,想必和隋将军新婚燕尔,很是恩爱吧?” 商音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自自然然道:“是啊,我们不知道多情投意合呢,成亲以来日日腻在一块儿都舍不得分开。从前我年纪小,不知什么叫做无话不谈,如鱼得水,现在才终于尝得个中滋味——真得多谢父皇,赐我一个如此俊朗温和的好夫婿。” 隋策:“……” 他一条胳膊还被商音抱在怀里,闻言禁不住深深吸气,窒息地瞪着眼眸瞥看她,仿佛见识了一个全新的动物,分外受惊。 这前后是同一个人吗? 女人也太可怕了吧。 “皇上自是千挑万选,特特为你招的如意郎君。你能与隋将军投契,当然再好不过。”说罢忽而往身后一抬手,招呼道,“姝儿你也来,瞧瞧你妹妹的好气色,你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懈怠了。” 隋策顺着她的动作投去视线,梁皇后的朱红大袖随着微举的胳膊缓缓落下,在那回廊上的人便渐次露出形容。 年轻的女孩儿弱质纤纤,她不似商音那般牡丹一样大富大贵,妆容清雅,衣裙也清雅,整个人像朵刚绽的含笑花。 隋策对皇室同龄人并不陌生,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位应该是……柔嘉公主,排行第三,只比商音大几个月份。 宇文姝端庄内敛地行至梁皇后身畔,与对面的姊妹相视一笑。到底是皇后亲生的,这举手投足的作态和她母亲几乎如出一辙。 商音依旧挽着隋策的手,视线却别有深意地落在她身上,那份做作的笑意铺在眼底,突然阴凉得有几分危险。 “姝姐姐。”她神色间带着关切,“你脸色发青啊,昨晚没睡好么?” 对方明显顿了一下,指腹在面颊处轻抚,旋即笑道:“那倒不曾。我这些天向来好眠,大约是天气的缘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两头的吃药,一年就总是这个脸色。不像你……” 她点头寡淡地羡慕说,“春风满面的。” 商音把唇角的弧度放大,矫揉造作地维持着她的“春风满面”。 “不过……”宇文姝轻理袖摆,有意无意道,“从前你不是与隋将军常起口角之争,闹得不大愉快吗?想不到如今竟能这么和睦。” 她眼波平和:“起初知道你要出降,我还挺担心的。现在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 到底心虚,商音两腮的筋肉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继续春风得意道,“嗐,那不都小时候的事了吗?再说人嘛,总要仔细处过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呀。” “就好比我们……”她舌尖卡了片刻,面不改色吐出两个字,“阿策。” 隋策:“……” 商音端的是泰然自若:“外刚而内秀,以往在人前挺傲慢自大的,但认识的日子久了,逐渐窥得他是个温柔顾家,体贴入微的好男人。在外能骁勇善战,在内又温文儒雅,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良配呢。” 隋策:“……” 他有点撑不住了,握拳在唇下重重地咳了一声。 商音面上八方不动,只拿手用力掐了掐他后背,还挂着那副娇俏小公主的笑意,一派天真与之致歉:“唉,按礼制姝姐姐年长于我,这要赐婚应当是先赐给你的。姐姐不会怪我抢了你的好姻缘吧?” 宇文姝笑着摇头,谦顺地说不会,“都是缘分罢了,况且父皇如此安排,当有他的道理。” 两位公主是同年同岁,论资排辈,按理怎么也该是宇文姝先出嫁,但不知为什么鸿德帝反而给商音招了驸马。 新婚小夫妻你侬我侬地相依偎着往别处看秋花去了。 宇文姝温婉端庄地站立在原处,背后的六皇子走上前,忿忿地替她打抱不平。 “什么态度,你怎么着也算她姐姐,言语夹枪带棒的,还当着外人的面,真没一点公主的样子。” 宇文效年纪小,今年刚满十四,由于生母出身寒微,在偌大的皇室中,比起商音这般的刺儿头,他自然更情愿与柔嘉公主亲近。 宇文姝听完收了目光,眉眼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竟还劝起他来:“商音就那么个脾气,不要紧的,我习惯了。” “你太好性子了。”六皇子俨然着急,“难怪让人家欺负到头上。” **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节 等离那帮皇子公主们远了,隋策才转过身来,一脸抓到了把柄的飞扬之态。 “喂,你这可不是简单的做做戏吧?” 青年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挑着眉峰微微歪头,“摆明是想利用我好在你的兄长姊妹面前炫耀。” 商音被他当场拆穿,抿了抿嘴,倒也不脸红,梗着脖子扬起脑袋,“是啊是啊,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他迈开步子,语气随意,“小爷我不喜欢搅进是非里——不奉陪了。” “诶诶——” 见他走得快,商音一个箭步急忙拽住他袖摆。 “你只需要配合我一下,只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隋策听她说完,继续望着天:“没,心,情。” 接着便要抬腿。 “诶——” 商音再次摁住他,无可奈何地作出让步,低低道,“大不了,我答应把那堆破烂找回来。” 像是就等她这句话。 隋策唇角一牵就勾出两弯酒窝,勉为其难地点头:“早这么说不就对了。” 嘁…… 商音忍不住噘嘴,真是没见过气量如此之小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隋宝儿:但我其他地方挺大的(bushi) 来了来了! 本文会写女人扯头花,当然也会写男人扯头花。 我很少写这种情节,还挺兴奋(背书包.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着狼尾巴的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芒果 10瓶;有之、果果在这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女儿回娘家是件喜事,虽说也才分别了十日不到,但所谓远的香,近的臭,再瞧见这嫁出去的掌上明珠,鸿德帝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坐在上首,先是赞扬小夫妻般配得天造地设,再又夸了隋策两句,让他多多担待自己这养得没边儿的姑娘,最后意思意思薄责一下商音太过骄纵,随即欢欢喜喜地举杯,叫大家开宴吧,好吃好喝。 这席面既是为了款待公主驸马,菜色自然以商音的喜好为主。她无辣不欢,故而满桌都是鲜红的辣子……好在她的菜是单独准备的,不必让阖宫娇贵的后妃们跟着遭殃。 鸿德帝正在上头和梁皇后有说有笑,商音捉着筷子百无聊赖地在香辣蟹里翻花生吃,她天生的倔脾性,什么东西越稀少她越珍惜。 螃蟹多时她抢花生,螃蟹少了她开始抢螃蟹,可见是个怪胎。 不经意一抬眼,却瞄到宇文姝坐在对面执杯浅饮,那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末了却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垂眸一笑。 商音顿时背脊一挺,给她笑得浑身不自在。 据她多年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个举动不简单,事出反常必有妖,笑得那么恶心——难不成是被发现了? 不行。 重华公主立马坐直身体,她眼珠打了个转,灵光瞬间闪过心头,当即把手边的琉璃碟一端,夹起一块浸满红油的夫妻肺片,笑靥如花地侧身唤道: “阿策,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菜,看父皇多清楚你的喜好啊。” 饶是方才已经做了交易,事先也有过心理准备,但当场直面商音“鬼上身”的变脸术,隋策依然觉得有点不适。 这捏着嗓子的一声温言细语,简直比书中金莲唤武大那句“大郎,吃药了”还令人惊悚。 他脸上保持着微笑,死死盯住送到唇边来的吃食,口中冠冕堂皇:“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 牙缝里却在低声抗议:“什么鬼东西,我几时喜欢吃了!” 商音还托着碗筷,同样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反驳:“这是我喜欢的,你敢不喜欢。” 他挤眉弄眼:“再说你夹什么不好,夹这个!” “夫妻肺片怎么了?没把你的肺片成片儿叫你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她笑得面颊发酸,于是狠狠在桌下用力踩他的鞋面,嘴唇微动: “快张嘴,我端不住了……” 如此场合真是骑虎难下,后者终究胳膊没拧过大腿,颇为屈辱地含笑叼住商音喂来的牛肚,满腔赞声。 “好吃吧?”偏她还情意绵绵地问。 隋策边嚼边点头,浮起“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神情,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努力表演。 高处的鸿德帝却是什么端倪也没瞧出来,反倒颇为受用。 他惯来喜聚不喜散,就爱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见状不由抬手捋须,连两眼绽开的细纹都透着满意。 商音捧起两颊,微歪脑袋看他,一派娇俏之态,咬着字提醒道:“该你了,喂我吃。” 隋策:“……” 这实在是太挑战他的极限了,隋策嘴里还嚼着呛口的辣子肉,面上冲她眉欢眼笑,借着侧头的动作,见缝插针地质问:“差不多得了吧!” 对方犹在做作地抛媚眼,俨然带着小女儿的天真娇憨,嘴角蹦出的字却一点也不天真:“别磨蹭,我们说好的——” “你的破铜烂铁是不想要了吗?” 在威逼与利诱的双重蛊惑之下,隋策不得不低头,内心沉痛地端起碗碟,依样画葫芦挑了团一品豆腐。 正待要凑近商音唇边时,他忽然略显犹豫,像是不知怎么称呼为好,最后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生……笙儿,你也吃?” 还是个问句。 商音:“……” 尽管大家皆乃逢场作戏,但他果真配合起来,商音竟有些吃不消。 这个爱称着实出乎意料地使人反胃,她没控制好表情,悄悄地打了个干哕。 隋策:“……” “喂,你那算什么表情啊!” 他愤怒地咬牙,却还不能明目张胆地质问,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唇缝外蹦。 隋小将军的自尊心平生没遭受过此等羞辱,要不是圣驾在上,他都想掀桌子了。 当自己很想这么叫吗? 太过分了,他还没吐呢,她倒是先吐上了,这叫什么人…… 怕半途破功,商音顾不得再和他对词儿,忙把吃食一口吞了,免得横生枝节。继而迅速地大放笑脸:“好吃,宫中的御厨手艺就是高明。” 继而适时地冲鸿德帝撒娇:“父皇,改明儿我也想要讨个厨子去我府上。” “好。”那边的皇帝岂有不答应的,“都依你,你自个儿挑人吧。” 不管周遭看戏的信了几分,横竖鸿德帝是十分欣慰,感慨之余还露出些许羡慕,自言自语地点头,“笙儿和策儿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啊。朕这门亲,看样子是结对了。” 梁皇后在旁附和:“年纪相仿且都爱玩闹,怎么会处不到一处去呢?早晚的事罢了。” 两人以长辈的身份一番品评,说完,她又不着痕迹地顺口提道:“算起来,姝儿也到岁数了,毕竟是姐姐,老待字闺中总说不过去。皇上可莫忘了给她择一位好夫婿。” 鸿德帝的目光本慈和地望着殿中的商音与隋策,闻言恍然似的轻轻颔首,沉吟说:“姝儿是嫡出,身份更尊贵些。” “是得仔细考虑啊……” * 一顿酒宴吃得人心力交瘁,隋策觉得从前在宫中结交的那些个皇子们,看自己的眼神儿都变了,八成在私下议论他是不是被妖魔给夺了舍。 好在太子显向来稳重,待他还如从前别无两样,散席之后二人在菊花园内小聊了片刻,无非是要他记得多看顾着点儿商音云云。 对于天底下所有入赘皇家的驸马而言,禁宫内院深不可测,不是战战兢兢便是拘谨局促,生怕行差踏错。 然而隋策不同。 他的祖母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因得有这层亲缘,作为隋家唯一的后嗣男丁,幼年时没少进宫混脸熟。 要么是新春佳节给鸿德帝拜年请安,要么是闲暇与一干皇子世子们玩耍作伴。就连南书房讲学,他也陪着听过一两年。 对这深宫,可谓是熟门熟路。 偷溜出来到归月阁后的半廊附近解决了他的人有三急,难得耳边清闲,隋策没忙着回园子,甩着腰间的玉佩流苏,沿石板小径散步,打算晒晒秋阳躲个懒。 正优哉游哉,路过不知哪处宫人的值房,视线不经意地一扫,眼尾忽然撞进大片艳丽的朱红色衣袂。 隔着繁茂的花木,远处青墙下有两抹斑驳的身影。 那衣裙的颜色实在太扎眼,都不必细观,他就猜到其中一人肯定是商音。这招摇的金饰,大喇喇的反着光,想认不出她也难。 但另外一个…… 对方恰被挡在花树的枝干后,依稀露出半截袍角,身份不明,从体格上看,倒像个男的。 孤男寡女避人耳目,于幽静处私会。 还是在成亲回门的当天。 隋策微微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并未上前探个究竟,只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抬脚离开了。 回到菊园里,众人都聚在水榭中吃茶,帝王家的家宴,不外乎是皇亲国戚。眼下看过去,除了几个后妃称病告退之外,余下的人都在。 太子沉稳,沛王寡言,六皇子天生一张看谁都不顺眼的脸。就连跟前伺候的太监也一个没少。 隋策记性不错,认面孔尤其拿手,不着痕迹地纵观全局,很快也在公子哥们的队伍里捡了位子坐下,与一群王子皇孙忧国忧民地扯淡。 大约一炷香过后,余光便瞧见商音不动声色地回来了,等在附近的今秋上前给她紧了紧发髻。 主仆俩举止如常地走到女眷的席面去,混于其中风轻云淡地有说有笑。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节 隋策一手端着茶杯,双目却斜睨着打量那边的商音。 直到身旁有皇子同他说话,这才挪开视线,换上应酬的笑容,朝对方举杯一饮。 午后未末申初,鸿德帝上了岁数,精力多有不济,他起身离席,这场局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无论商音还是隋策,皆为今日能蒙混过关松一口气,在回去的马车上各自锤肩捏手。别看就是吃顿饭,做戏真是个体力活儿,半天下来笑得皮肉酸软。 商音在旁边按摩面颊,担心嘴角咧太久,容易生皱纹。 隋策则支着脑袋喟叹:“小爷我从出生至今,就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摇头。 “哦,是吗。”商音不以为意地接着拍脸,“那你可得习惯了,往后还有更大的。” 青年语气风凉地拖长了调子,“往后?” “往后我才不陪你演了。” 他两手交叠地放到头下枕着,舒展身体倚在软靠上休息,兀自放松了一会儿,忽然掀起眼皮看她,没头没尾地说道: “诶,同样是公主,怎么你和你姐姐相差那么大。” 商音不知所谓:“什么啊?” 隋策一挺腰坐直,“你看——你呢,刁蛮乖张,任性妄为,人还小气,说两句就上脸。哪哪哪——” 他指着商音深吸一口气,行将火冒三丈的脸,“就是这样。” “你诋毁我还不叫人反驳了?”她不禁憋屈道。 隋策把脖子一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头,“可你姐姐就不同了。” “端庄持重,温婉娴静。通身透着善上若水,水利万物不争的气韵。” 他说着好似细细回忆了一番,给了个挺不错的评价,“这才像是我大应的公主。” 商音瞧他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轻蔑而不屑的翻了个白眼,送去一声冷笑。 “你们男人果然都一副德行,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细声细气儿的小娇花。” “喜欢小娇花怎么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道,“难不成会有人放着我见犹怜的娇花不爱,跑去喜欢河东狮吗?” 末了,反倒语重心长,“姑娘家,温柔点儿好。总发脾气,会老得很快的。” 商音整理好发髻和衣襟,倨傲地冲他一睨,“那么喜欢,你娶回去啊。” “嚯。”隋策歪在车里,“要是能有的选,我当然选她了。” 如此戳人肺管子的话,隋策都抱好了要挨打的准备,不曾想她竟难得没发火,只歪着头轻嘲着开口:“就怕你有心娶,招架不起。” “这种人养在家里,保管后院起火,屋宅不宁。” 他闻言枕着双臂把脸往旁侧了侧,小声辩驳:“现在的后院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商音当然听得明白,眼皮一掀懒得再和对方争辩。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扭过身,将目光放到窗外,眼不见为净。 这时的马车尚未出皇城,踢踏踢踏地行在两堵宫墙合围着的甬道间,而前面不远处正是内阁大堂的偏门。 刚洒扫过的青石砖上有错落的水渍,两个朝官打扮的士子正候于台阶之下,约莫是在等人通传。 商音的车驾从旁经过,因见是公主的仪仗,便纷纷恭敬地垂首施礼。 年轻的儒生刚入仕途,仍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哪怕穿了官袍也不太像个“老爷”,更似深山观中仙风道骨的出家人。 他低眉顺目地站在红墙砖地的夹道上,像春日微雨下端正温润的墨玉。 商音的目光顺着车帘的缝隙投射出去,直到行出老远,也仍旧不自觉地望着偏门的方向,神情里深思几许。 她转回头,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神色无端坚韧起来。 重华公主的仪仗出宫门时,柔嘉殿的婢女刚将一杯煮好的清茶捧到宇文姝手上。 她家殿下口味清淡,方才茶会上的糕点大多太咸太甜,趁现在回来了得好好解解腻。 眼见自家公主不露声色的垂眸品茗,宫婢站在旁边迟疑片刻,终究是要捡她爱听的话头,有意无意地开口:“奴婢今日瞧四公主和她那位驸马似乎格外投缘,连酒宴席间也这么旁若无人的恩爱。” 宇文姝连眼皮也没抬,喝完茶笑了一下,“是你不了解她。” “装的罢了,没几个人会当真的。” “难怪呢。”她赶紧在旁附和,“就四公主那个脾气,短短几日,怎么就能和人这样亲密起来,想也是不可能。” 踩完了商音,接着又去捧她,“还是咱们殿下好,大把的王孙公子巴巴儿地想要求娶呢。将来定找个举世无双的驸马,我瞧那位隋小将军也不怎么样。朝堂上下多得是比他出众的将相才子。” 宇文姝听了并不说话,知道是下人的奉承,不过淡淡地自鼻息里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隋大郎今天也在被迫受苦。 但其实本章最惨的还是商音,毕竟她脑袋上顶了十斤重(。 今天的公主也是怒气冲冲呢。 总感觉女主可能是有甲亢(bushi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脚脚、兔八哥酸辣虾、serspencer 10瓶;沉迷学习 5瓶;南宫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朝廷给新婚驸马的假只十日,从宫里一回来,隋策便去他的羽林卫所走马上任了。 车骑将军是鸿德帝赐他的封衔,都指挥使才是正职。 大应尚了公主的驸马多是安排守卫皇城的职务,他也不例外,若无要紧军情,每日就去卫所点个卯,四处巡逻查看,或是安排人手轮值、参与押运护送。 虽不至于忙到夜不归家,但算不上多清闲。不管怎样,对隋策而言有事做总比待在家里和某人吵架气死自己要强。 哪怕图个耳根清净,他也乐意挨到用完晚膳后再回重华府。 不过很奇怪。 尽管自己确是在刻意躲着商音,但这几天对方竟也意外的安分,他几乎没怎么碰见她,连晚上睡觉商音也是子夜之后才进屋。不知是在做些什么,反正举止挺鬼祟的…… 以至于隋策好些时日都担心自己的饮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气候一天冷似一天。 膳房偶尔会送来些烧酒犒劳换班的宫城侍卫,他下职前被同僚灌了两杯,临出门还架不住人热情,又给塞了只酒葫芦路上暖身。 隋策指尖晃悠那系酒的红绳,吊儿郎当地走在自家府邸平整宽阔的方砖石地上,随行的管事看出他心情不错,趁机汇报上月婚事开的几笔账。 什么王家侍郎的回礼、安远侯府的拜帖、隋东府两位姑爷的请柬…… 他正听得心不在焉,忽而瞥见不远处抱竹轩内豁亮的光。 商音是最金贵她那双眼睛,能在这个家里把烛火点得亮如白昼的,除了她也大概没别人。 隋策路过垂花支摘窗,视线往里一扫,果真瞧见一人伏案书写。 桌边的纱绢灯台闪得幽微,侍女研墨添茶,气氛安静得落针可闻。 商音专注做事的时候目光从不游离,两弯秀眉若有似无地轻蹙,落笔半晌还会用唇碰碰指背凝神思索,那姿态居然有些严肃。 隋策一直到看不见她身形才收回眼,仍旧一副散漫之相,甩着酒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管事叨叨。 重华公主府不缺钱。 商音是两千户的实封,隋策自己也是千户,再加上隔三差五会有皇帝的赏赐,在整个永平城算是豪门大户了。 这还未入冬,卧房内已有铜盆烧着炭,枕边一只薰笼,满屋子暖香温馥。 不愧是皇室金银堆出来的女人,这样贵的红罗炭,哪怕在他们隋家,十一月的天里也不敢如此铺张使用。 隋策端起茶杯,啧啧感叹那败家娘们烧着好炭也不用,只拿来薰房子,一回头,商音便拨开珠帘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隋策!” 她手里不晓得攥着何物,左右转头寻他,眼睛一亮就往这边走。 “找你好久了。” 隋策登时有不祥的预感,当下戒备地护住胸口,拧眉怀疑地上下打量,“干嘛?” 商音并不与之计较,仰着头倒是神采飞扬,“我有事和你商量。” 想不出她居然还能有和自己“商量”着办的事情,隋策说不上是受宠若惊还是如临大敌,虚起一只眼睛睨她。 “你——和我商量?” 她坦坦荡荡的,两手背在身后,一脸神秘地问:“你很不想娶我对不对?” 问题抛得太直白,隋策都在揣测是不是给自己下的套,不太敢立刻承认,“倒……也没有很……只不过呃……就……” 商音懒得听他打花腔,“我仔细琢磨过了。” “所谓不破不立,要脱离眼下的困局,就只有一个办法——我们俩和离。” 隋策当即抬眸正色:“当然很不想娶。”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对方终于抿住唇,用看渣滓般的眼神盯着他,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 “公主果然天资聪慧,兰心蕙质,一眼看破其中症结。”隋策半点不介意被她唾弃两下,双手抱拳,开始臭不要脸地恭维,“在此等紧要关头更有气魄仗义执言,这般高义实乃女中豪杰,隋某由衷佩服。今后必定结草衔环,肝脑涂地。” “什么啊。”商音推开他行的大礼,打断道,“这种事自然是我们一块儿去说了,你还指望着让我打头阵?做梦吧你。” 隋策闻之便泄了气。 还以为是她总算忍无可忍要去找鸿德帝摊牌呢,浪费了好一通表情。 “诶,重华殿下。” 他手改叉在腰际,好整以暇地侧头瞧她,“你知道我们才成亲多久吗?前些时日还在皇上面前演恩爱夫妻,这就跑去闹和离,你是真的恃宠作死——艺高人胆大啊。” 隋策掌心一摆,“要去你去,我可不去。你是他闺女,闹上天也不过小惩大诫,我还背着一大家子的人呢,就我爹那个胆子比蚂蚁还小,我怕他在朝上当场抽过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节 他草草地拱手转身,“恕不奉陪——” “喂。”商音不甘心地咬唇绕到他正面拦住去路,微带愠色,“你是不是男人啊?我只说了个开头,你没听全便要退缩。” 隋策压根不吃激将法,还和她掰扯起来了,“这跟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再说我是不是男人,你很想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商音龇牙瞪他,“你就是个太监也与我无关。” “你才是太监。”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自身证明,“我齐全着呢。” “好了好了,你齐全齐全……” 不欲再耍这些无意义的嘴皮子,商音两手摁住他胳膊,“先听我讲。” “我去查过前朝太宁公主的记载。她同第一任驸马就是和离,乃大应近两朝唯一和离的公主。且那位驸马此后仕途顺遂如常,并未受到什么牵连,是真真正正两愿离婚。 “我想着……咱们干脆依葫芦画瓢,这样既不损你我利益,又可以成功脱身,岂不是两全其美?” 隋策眉峰一挑,当真有几分动容。 他蹙着额心略略斟酌,仍感觉不大靠谱,神色半信半疑的:“能有你说的那么顺利吗?这可是天子赐婚,如若没个抄家问斩的大罪,轻易是离不了的。” “试试看啊。”她却十分乐观,“试总比不试的好。” “我做了一个章程,你来瞧瞧怎么样?” 说着自袖口取出一叠墨迹盈满的纸凑到隋策跟前去,见他没动静,还又递了递,口中催促:“快点呀。” “难道你想和我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两看相厌直到死吗?” 末了再低着视线瞄他,循循善诱,“你就不想,娶个‘温婉娴静’‘端庄持重’‘我见犹怜’的娇花媳妇儿回家?” 若说此前他还仅是犹豫,最后这一句却不知触到了哪根心弦,隋策目光竟微微一动,随即一伸手抽走她那叠战略计划。 “我当然不想和你朝夕相对一辈子。” 他环抱半臂,佯作勉为其难地抖抖书纸,“看看再说。” 商音眼见他肯配合,笑意瞬间一绽,急忙打个手势叫今秋:“快,把那份卷宗拿来。” 言罢一并塞到他手上。 “这是我去皇史宬里誊下来的有关太宁公主的记录。” 东西竟都还不少。 隋策略翻了翻,垂眸瞧她,语气古怪,“原来你这些天,都在鼓捣这个?” “是啊。”商音不解,“怎么了吗?” 他淡淡地调开目光接着浏览卷宗:“没什么。” 说起这位太宁公主,那是商音祖父一辈的人了,论辈分,还是她与隋策两人的姑姨奶奶。嫡出但非长女,在一干公主中平平无奇,是个不出众的人物。 昔年她招了个闻名天下的大才子作驸马,成婚初时恩爱无比,走哪儿都出双入对,这驸马又酷爱写酸诗,缠绵的词文一日一首,唱得坊间的大小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嫉妒。 可约莫在一年后,这俩人渐渐的就开始不对付起来。 太宁公主擅骑射,时常陪伴圣驾狩猎出游。 这日夫妻俩正同皇帝游览古翠山,公主瞧见周遭彩蝶翩飞,情不自禁就走得远了些,怎想盛夏草木如海,一时不慎竟踩空掉进了湖里。 周遭恰无侍卫婢女跟随,只驸马一人。 偏生他不会泅水,站在岸上急得团团转,连跳下去陪她扑腾的勇气也无,光拿眼睛焦急地把公主盯着,除此之外手足无措。 太宁公主足足喝够一肚子的水,最终还是随行的宦官听闻声响,匆匆赶来救人。 虽说身体无甚大碍,可打那事起,她便对自己的驸马多了几分嫌隙。 都言情人眼里出西施,倘若不是情人了,真连呼吸喘气儿也能捡出毛病来。 这心思一旦有了罅缝,裂纹爬得比檐蛇还快。 紧接着他们那位姑姨奶奶就发现,驸马尽管文采飞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孱弱书生,出门吹个冷风回家就得卧病在床,竟比自个儿还娇贵。 他不仅不会水,居然也不会骑马,太宁公主热爱打马球,邀着一帮王公贵族去球场一较高下,人家夫妻俩比翼双飞,到她这儿,驸马只能在场边摇旗助威。 日子一长,一个总爱往外跑,一个就爱在家蹲,更加无话可说。 太宁公主对自己这夫君是越看越不顺眼。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怕虫蚁,怕蛇鼠,居然连带爪子的禽类也怕。 这就罢了,他为人还极其“喜洁”,一日只是洗手也要洗上十几回,对爱在马球场上撒欢的太宁公主免不了有些微词,认为她有失体统。 姑姨奶奶左思右想,甚至觉得当初驸马不下水救自己恐怕有七成是担心那水脏了他衣衫。 商音:“简而言之呢,便是太宁公主喜欢彪悍的,可惜刘驸马是个娘娘腔。” 她总结道,“因此等下一年过去,她夫妇二人分房而居,成日间不说半句话,更别想有什么子嗣了。公主找上我皇太爷爷要求和离,他早有耳闻,没怎么为难就点头同意。” 商音竖起两根指头。 “我再三揣摩,其中关键一共有二。” “其一,和离的理由要合情合理;其二,必须得叫我父皇亲眼瞧见。” 隋策一面翻卷宗一面顺着她的话掀起眼皮,后者星眸亮晶晶地凑上来,“就是说,咱俩吵架不能只在家中吵,做戏得去他跟前做。否则哪怕我闹上天去,说你我不合适,他也只当我们夫妻拌嘴,过两日便好了。” 谁叫回宫那天他俩演了场伉俪情深,这“两小无猜”的印象八成都给鸿德帝做实了,想要更改只怕不容易。 隋策的长眉扬得很高,带着试探慢条斯理:“御前与公主吵架……我怕是会死得很惨吧?” 这人居然还在怀疑她! 商音撇起唇角,连白眼都不想翻,“小时候我也没见你对我恭敬过啊,现在知道怕啦?” “小时候那叫童言无忌。”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能比吗?” 商音:“何况并非真的叫你与我吵得鸡飞狗跳。” “太宁公主的事是循序渐进,我们自然要如法炮制。先制造契机,再由浅入深,横竖进宫的机会不少,多安排几回分歧,总之能让我父皇瞧见就行了。大不了……” 言至于此,她抬了抬下巴,像吃了个大亏,勉强做出让步,“届时和离的事由我去殿前禀奏,不必让你出面……如何?” 重华府人多眼杂,他二人平日里的言行就算今朝传不到鸿德帝跟前,也是迟早的事,总在外面装神仙眷侣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隋策隐隐感到商音前后态度转变得略显突然,但权衡之下,不得不承认这计划于自己而言的确有利无害。 手中是一把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清婉得和字的主人全然不搭调。 那上头的内容堪称详尽,多早晚开始抛出“引子”,制造事端,吵架拌嘴乃至分床分房居然皆有安排。 他眼光忽落在一行笔迹上,剑眉结得很是费解: “长明宫游湖,因我不会水,故而当你意外溺水后,我得在岸边干瞪着你半盏茶,再开始无助求救?” 作者有话说: 隋宝儿:我觉得半盏茶之后我应该就有亡妻了。 来啦,本章终于开始点题。 并且不幸的告诉大家,本文会有一个男二。 虽然他挺……隐形的。 (白玉京我说的不是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有之 4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诶。” 隋策一手摁着腰,一手冲她晃了晃那白纸黑字,简直快给气笑了,“你就算模仿,也有点新意好么? “人家落水,你也落水……再说谁告诉你我不善泳的?小爷的水性天下无双。” 商音压根不在乎他有什么特技,蛮不讲理道:“我说你不会水,你就不会。” 青年头疼且无奈地拿食指挠挠眉心,知道跟这丫头来绕的没用,“行——那你自己想想,我好歹出身行伍,是个行军打仗的。十八岁从校尉一路坐到将帅之位,我若不会水,怎么带的兵过澜沧江?” 商音:“……” 她似乎迟疑了下,意识到这其中却有不通之处,兀自反思片刻,另给他换了个糗法。 “那你畏高好了,待我们哪日去南山观景时,我从崖上摔下‘正巧’挂在枝头,你怕高所以不敢拉我。” 隋策听完眼角就抽了抽,由衷佩服:“你倒是对自己够狠啊。” 末了又摇头,“驻地将领巡逻山间,爬坡上坎是常有的事,如何能畏高?不行的。” 商音略觉难办地抿唇良久,又说:“那……那你有什么害怕的动物?老鼠,呃,或者蛇?黄鼠狼怕吗?不能再大了……” 对面的青年已经拉了张灯挂椅,朝着靠背的方向没规没矩地坐下去,这次是连回也懒得回她,给了个眼神自己体会。 在外急行军的时候缺粮少食,山里的野物逮着什么吃什么。 别说蛇鼠了,蜥蜴蝎子大蜈蚣也拿火烤着下肚,鸡肉口味。 那边的姑娘明显面露懊丧,皱着眉眼若有所思半天,“太宁公主是因为驸马过于阴柔,缺乏男子气概,才在皇太爷爷那儿顺利讨到圣旨。” 商音想了一阵,认真地询问他:“你有什么地方很娘娘腔吗?” 隋策深吸了口气好悬把自己的脾气压下去,挂起一副假笑不答反问:“你觉得娘娘腔能做大应的三品将军吗?” 这王朝多半也没救了。 商音被驳得无言以对。 说来说去,横竖只要他们两人的喜好南辕北辙便可,她低下眼睑盯着足尖,很快又有新的想法:“大不了反着来好了,我喜欢娘娘腔,但你是个猛汉子,所以我们不合适。” 言罢便期盼地望向他,“诗词歌赋,哪样你不会?作诗写文章总该不擅长吧?”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节 隋策环抱着椅背,食指由下而上地摆了几下:“我可是中了举的,正儿八经的圣人门徒。四书五经,诗文史集若都不会,恐怕说不通吧。” “什么?”商音始料未及地怔愣,“你怎么还进过学?” 她只当他是个满脑子喊打喊杀,嗜血如命的莽夫。 “那自然。”前者脑袋一偏,语气引以为傲得有些欠打,“我十六岁考取的京城乡试第二名亚元,怎么样,厉害吗?” 商音愁得一脑门儿官司,都来不及深想他这京城亚元的名头是哪年的事情,鼓起一嘴的气恼道:“这你也会那你也会,究竟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对方闻言,惆怅万千地仰起头感慨,“这世上除了生孩子,恐怕真没什么是我不会的。” 他还很骄傲! 她白眼翻上天,索性撂摊子,“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嘛?” 出师不利,第一步就陷住,这后面的大戏要如何开场,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此刻一直在边上戳着当摆设的今秋不声不响地开了口: “奴婢以为……” 商音目光放过来。 今秋笑道:“殿下既喜欢花,驸马不妨就假作对花粉不服,若因此设局让殿下遇险,而驸马却又不能赶去相救,也算是顺理成章的理由。” 她闻之喃喃自语:“对花粉不服……” “对啊。”商音神色再度清亮起来,唇边隐有惊喜,“再过不久是冬至节,长明宫御花园里金梅大开,若我去园中赏花,不小心掉进湖内,你被花粉挡住举步不前,父皇肯定能看在眼里——” 她说完雀跃地朝今秋比了个拇指赞许道,“还是你聪明!” “又掉水里……”隋策无奈,“你今日是和水过不去了吗?” 商音正不服气地对他抿抿唇,那边就听今秋轻咳一声。 “殿下。” 她不着痕迹地提醒,“眼看要入冬了,这气候的湖水冻杀人,凉得刺骨。真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比起隋策,她显然更能听进去今秋的话,犹豫地斟酌了一番,也认为大冬天的在池中喝冷水挺吃不消。若把命赔上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隋某人。 自己死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娶新妇。 太亏了,这不行! “嗯……” 旁边的隋策自不知她所思所想,两手抱臂,指尖随着沉吟在胳膊上轻叩一阵,忽而道,“要么用蜜蜂吧?” 商音愣了愣:“蜜蜂?” “对,带上点蜂蜜在怀,引它们到你身边。”他抬起视线,语气肯定,“至少比跳水跳崖来得平和些。” 这个计策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今秋却仍觉不妥:“会不会伤着我们殿下啊……” 隋策道:“蜜蜂并非蛇蝎,尾后针连着性命,不主动攻击,它们也不会随意袭人。届时你别伸手瞎挥就行。” 后半句话是向商音叮嘱的,她这会儿情绪正浓,什么都觉得有道理,神采炯炯地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隋策略一颔首:“蜜蜂我来准备吧。” 他路子广人脉多,买这种小玩意不算麻烦。 “我去安排宫里人。”商音兴致高昂,打了个势在必得的响指,“争取半年之内,顺利和离。” 她伸出掌心。 那双眼睛因为振奋无端变得明亮而灵动起来,倒是比她以往瞧着要无害许多。 隋策原本漫不经心地在桌边支着头,见状也难得轻笑一声,配合地举起手与她击掌: “合作愉快啊。” 商音头一回看他感觉没那么讨厌了,把纸笔往桌上放去,趁着好心情不耻下问: “你再瞧瞧,再瞧瞧可有需要调整修改之处……” * 尽管许下了六个月之期的豪言壮语,同当年太宁公主的两年相较,到底是短了些。为今之计,只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在鸿德帝面前露脸的机会,演多少是多少。 对于自己想办成的事,商音素来满怀十二分的信心,从不担忧结果。 太宁公主与她的第一任驸马起初不也是新婚燕尔,羡煞旁人么? 她同隋策先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装的恩爱璧人照样能够貌合神离,分道扬镳——不奇怪。 眼下行将到十一月,离得最近的大节庆便是冬至。 按照惯例鸿德帝会在和元殿受百官朝贺并赐宴群臣,宴席散后多半是到长明宫太玄池观梅赏花,吟诗作赋。 商音是皇女,席位必然会离圣驾更近。 在宫里好啊,宫中方便她动手脚。 虽然大冬天的,出现成群的蜜蜂略显古怪,但北风呼啸吹垮蜂窝,蹦出那么几十只来也不是不能解释。 隋策置办的“凶器”很快便送到了,被她派人带入皇城。 寅时初至,房中的灯烛幽微地亮起光。 今日要入朝参拜,隋策比商音醒得早,在屏风后由下人伺候着打水梳洗。 还不到章程里计划的时间,他俩现在依然只能共处一室同房睡着。 御花园的酒宴实则是午后,女眷不必大早入宫,然而没一会儿商音也招呼侍女起床更衣。 但凡回皇城,她必要花团锦簇光艳天下。 对此,隋策已经见怪不怪,有时觉得哪怕给她一整天她都能折腾过去,恐怕还嫌不够。 商音刚把首饰挑选完毕,见他整理着袖口撞过珠帘就要往外走,出声叫道: “诶,你腰带。” 说话间便去拿隋策搁在榻上的缙带,甫一捞起一条青绿的络子就垂了下来,活泼泼晃进眼中。 她眉梢登时扬了扬。 此物件的做工与色调,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 印象里,上回隋策着官袍进宫时还没这东西。 “我说怎么觉着少了点什么。” 他朝身上一摸,并未觉察异样,从商音手里接了,利落地往腰际系好。 “走了啊。” 她看在眼底倒是不发一言,只意味深长地抿动唇角,半笑不笑地“嗯”了一声。 隋夫人数年前便过世了,隋家大老爷那边的几个堂姐与他们走得也不深。 商音抱着几丝瞧热闹的心态暗想。 有点意思。 永平城的冬日不常见雪,但清晨时分的风还是透骨的凉,隋策入了宫门,从龙尾道上去,和元殿外已经围了一帮揣手打哆嗦的大臣。 百官宴尚在筹备中,皇帝圣驾还未至,今日用不着早朝议事,无事可做的文武官员们索性搓手跺脚地扯起了闲篇。 说说话能够转移心神,也就没那么冷了。 隋策视线左右溜达了一圈。 他爹是光禄寺卿,管外廷御膳的,这种节令筵席便是由他负责,记得幼年时每逢大宴前后三日,隋日知都忙得夜不归家。 等待他回府是隋策小时最期盼的事情,他能从下朝进门的父亲怀里接到一大盒装满丝窝虎眼糖、糟瓜茄、干豆豉的稀奇珍味。 还能从身后随侍的手中得到一碗温温的冰糖燕窝粥,或是什锦海味杂烩和佛菠萝蜜。 这是在外头花钱也吃不到的美食。 向几个同为武官的指挥使前辈打了招呼,周遭的官员三五成群,无非是聊聊今年各地的税收、户部下发的俸饷、一会儿的羊肉是否肥美云云。 “文睿!” 很少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 隋策寻声回眸,红漆抱柱下的付临野穿着那身青绿的七品官服,甩着袖子和脑袋上的两只帽翅,大幺蛾子似的冲他跑来。 “这天儿真冷啊,总算出了点太阳可以暖暖。” 年轻的言官往掌心呵气,随口搭话,“咱叔还在膳房忙呢?诶,你说今年会有什么好吃的?我早起可是饿着肚子来的,就等这顿宴了。” 隋策不甚在意轻笑一声,“能有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卤肉、羊肉汤、年糕赤豆羹、驴打滚啊,黑糖油糕什么的。哦,最后再一碗馄饨。” 付临野听得直咂舌头,接着又觉不太过瘾,“啧,没酒啊。” 他把玩着腰上的络子斜眼睃他:“朝里赐大宴顶多是甜酒,你就别想了。” “那多没滋味——要么,回头咱哥俩上‘杯莫停’吃两盅?” 隋策挑眉推拒:“今天我可不行,午后得陪她赴宫宴,下次吧。” 付临野听见这个暧昧不清的“她”字,一脸不正经地眉飞色舞,“哟哟,听这语气,是和公主殿下冰释前嫌了啊?” “我就说吧,好好儿的驸马之位谁不喜欢,你呀你呀……” “喂——” 隋策抬手打断他,界限划得泾渭分明,“别误会我,我与她现下是同盟关系而非夫妻,大家各司其职,干净得很。” 付临野不知所谓:“什么‘同盟’?” 这嘴碎子是自己的发小,隋策对他一向很放心,胳膊一伸把姓付的脖颈勾住,拉他到僻静之地讲起此中的来龙去脉。 “你俩胆子够大的啊。”付临野听完不得不佩服,“鄙人见识浅薄,从来只知道为了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的苦命鸳鸯,是没见过你们这种上赶着给自个儿泼脏水的……公主瞧不上你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这么乐意吗?” “那有何不可?” 他臂膀还搭在付大嘴的肩上,目光却一派期待地看向远方,憧憬道,“和离后,我就能娶个温柔又贤惠的姑娘当媳妇了。” “宇文笙别的话我不作评价,可就这一句,她说得不错。”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节 隋策十分赞同地颔首,“还是柔顺温和些的女人好啊。” 付临野费解地歪头打量他,“我就不明白了,自从你年纪渐长,怎么对找个贤良淑德的媳妇那么执着?” “不明白?”隋策居高临下地一瞥,言语颇贱,“不明白正好,你也不用明白。” 说完松开手,顺势把他往前一攘,推回百官的人丛内。 趁周遭同僚不多,付临野压着嗓子好一通骂骂咧咧,指责隋某人色令智昏,等入了朝臣的队伍,他立刻又人模狗样地端起笑脸,拱手四处逢源。 此时初升的朝阳恰自层云后倾泻而下,泼在青石勾阑上,漾漾大片金光。 那清癯儒雅的文官们正簇拥着一个年轻人,七嘴八舌争相言语,十分的热情。 因得他们这帮人数量最为稠密,隋策路过时难免被吸引着多看了两眼。 这青年约莫与自己同岁,生得很俊秀,五官眉眼间透出难掩的书卷气息,不骄不躁,文质彬彬。连笑意都带了天然的谦和。 是寻常人第一眼见了,会觉得极好相处的一类。 “哦,那个是方灵均。” 付临野发现他好奇,探了个头解释,“首辅大臣方大人的公子。” 隋策想起什么:“是他啊,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一时没认出来。” “那可不,鸿德十八年的状元郎,热乎着呢,前不久才从徐州试守回京,皇上器重,他老子在士子中名望又高,多得是人上赶着巴结。风头不比你小。” 正说着,传信的小黄门从殿后碎步跑来。 皇上圣驾到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请记住这个方灵均。 他将是全文最大的大冤种(。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孤影看对眼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章 大应朝重文,重到何种程度呢?但凡有品级的武官,七品以上最不济也必须是个秀才,大字不识的白丁只能当大头兵,再厉害点,做到校尉也就到顶了,万万没有平步青云,跻身官场的机会。 自帝王登基以来,如今的朝堂还多是新贵。 别看鸿德帝在位快二十载,因先帝时外戚干政,他继位后深宫便垂帘多年,直到十年前太后病逝才算正式掌权。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六部九卿轮番大换血,明争暗斗刀光剑影,时至今日方初形成定局。 除了前朝时的旧派,皇室各家的裙带关系之外,这新派里,便属方氏最得人心。 内阁中的几位辅臣那早是派系分明,你来我往的交锋不下数十回,偏方阁老哪边都不站,清清白白不染尘埃。 而碍于他门生众多,资历深厚,旁人也愣是不敢强拉他下浑水。 方阁老为官正直,又掌吏部任免考校大权,一辈子鲜少为何事发过愁,唯独子嗣不旺,总算老来得了个长男,作为嫡子的方灵均自然被予以众望。 隋策就没那么好的家底了,他是皇家裙带关系的一员,还是江河日下,吃老本的那种。 百官宴开席,只能去秀才遍地跑的武官丛中和大老爷们儿们喝酒吃肉,人家文官很少带他玩的。 午时天光已是艳阳高照,酒宴陆陆续续到了尾声,鸿德帝吃得却很少——外廷的菜肴自然不如后宫精致,他仅是给众臣一个面子罢了,并不怎么进餐。 待得散席,付临野在边上酸溜溜的:“唉,这能跟着陛下去宫宴的,可都是心腹了,亲疏真是分得明明白白。” 他肯定没那个资格。 尽管这次鸿德帝还多点了几个年轻的翰林,想考考群臣文采,却也没他的份。 京城多雾多云,冬日难得见如此好的阳光。 商音入宫时,不得不叫侍女们撑上伞遮遮阴。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压低声音问今秋。 今秋:“已经交代好御花园的小太监,届时云姑姑也会在旁盯着。” 她放心:“那就好。” 宫宴在上回的安益殿南面,离梅园最近,此刻百花凋谢,正适合独赏金梅,恰好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多出点蜂子不算古怪,真乃老天相助。 商音由内侍领路往鸿德帝跟前走去,途经曲廊,远远的就望见几个士子相互打躬作礼,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得更专注了。 都是年轻的面孔,大应科举的殿试并不怎么看脸,故而相貌出众的一眼就能辨出——比如方灵均。 由于来不及更衣,他尚着朝服,谦逊有礼地与周遭同僚相谈,暖阳照着他眉眼清嘉如水,端的是谦谦君子,儒雅风流。 商音的脚步微不可见地放慢了些许,很快又恢复如常。 公主与驸马的桌案在鸿德帝右下首。 除了商音之外,在她更靠前之处还有一方位子,坐的是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宣平侯。长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比商音年长五岁,平日里倒是颇为低调,不常露面。 和鸿德帝行了礼,例行撒娇卖乖,讨得老父亲一通花枝乱颤的大笑,而后她才款款落座入席。 隋策全程背景似的作陪,直拿眼神斜睨,半夸半损地开口:“你很会啊。” 后者并不介怀对方语气里的埋汰,自傲地挑眉:“那是。” 长明池外不多时就响起了丝竹声,是教坊司排的新舞曲,毕竟时逢长至节,曲调也带了些祭祀的味道。 今秋趁园中太监宫女们忙着上菜上茶,招呼一旁的侍婢照顾商音,自己则悄然退了出去。 角落的小茶屋外有个野葡萄藤围成的院子,是御花园负责莳弄花草的内侍值房。 梧桐树后,小太监抱着一笼装满蜜蜂的木箱,紧张地站在云瑾身旁,不住咽唾沫。 “今秋姐姐……” 看到她上前,他出声唤了一句。 今秋点点头,视线继而与云瑾交汇,问:“怎么样?” “潘子从前家中是养蜂的,照料起来并不难,里头十之八九还活着。”云瑾说完,终究是费解,“公主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啊?竟连蜜蜂也弄进宫了。” 那边的大宫女给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主子办事常常天马行空,您又不是不知道。” 云姑姑一副长辈般的忧虑:“唉,还是太危险了……” 另一头。 今日吃的不是家宴,毕竟不好在朝臣面前放肆,商音和隋策不必再演比翼鸳鸯,各自都轻松不少,该吃吃该喝喝,偶尔瞧一眼歌舞,倒是比之前自在。 底下伺候的小太监捧着碗盘躬身而来,摆上一盘什锦梅子和一碟裹了茱萸油的风干麻椒鸭。 内侍刚走,两人的视线就盯着自己眼前的菜,随即十分有默契地同时把盘子推到对方那边去。 隋策手还摁着盘沿,侧目朝她挑眉一笑:“我这酒是千杯酿,烧酒,要不叫他们给你换?” 商音勉为其难地抿嘴,佯作不在乎,“换就换,反正我也不爱喝甜的。” 上茶点的太监才下去,就挨了自己的管事师父一顿臭骂。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怎么学的规矩?公主嗜辣,将军爱酸,这都没弄明白,敢上御前来伺候!” 小太监给打歪了帽子,一边扶着冠一边唯唯诺诺称是。 他师父恨铁不成钢地一甩拂尘,“还不快滚,戳在眼窝子作甚么?晦气!” 隋策就着青梅下甜酒,喝两口不急着咽下去,含在嘴里回味片刻,滋味别提多美妙了。 身旁的商音瞥见一侧的宇文姝似乎失陪了片刻,不知去了哪儿,这会子才回到座处听歌舞。她端起酒盏,轻轻碰了下隋策,故意找茬道:“诶,你梦中情人来了。” “什么梦中情人。”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楚是谁后,难免有点不悦,“别乱说,平白毁人家清誉。” 商音打小和他吵惯了,就喜欢看他吃瘪,扬着秀眉调侃:“少装了,你不是喜欢她吗?” 他二人声音都压得低,斗嘴虽斗嘴,却也不好叫周遭的宫女们听到。 “我好人做到底,咱俩和离之后,大不了给你说个媒,让你娶她呗。” 隋策觉得这话好笑,“我都同你和离了,还娶个公主回家去?怎么着,我隋家就非你们宇文氏不可了?” 商音虽然和宇文姝不对付,但说起大应皇室,集体荣誉感就上来了,当即皱眉斥道:“大胆,你敢看不起天子帝王家!” 隋策:“……” 忘了自己娶了尊大佛镇宅。 隋将军颇为能屈能伸,神色一转,立时笑道:“那当然不是……你非得叫我娶也并无不可啊,三公主挺好的。” 话音刚落,她那边愈发不满,愤然说:“你还真的敢娶她!男人果真都靠不住。” 隋策:“……宇文笙你差不多行了啊。” 歌舞唱了两曲就下去了。 鸿德帝终于收了注意,有心思和旁边的人说话闲谈。商音见时机正好,忙把酒一搁,堆起笑和他讨个赏。 “陛下,您看今日梅园里花开得正好,儿臣斗胆,想同您打个赌。” 宇文焕心情不错,知道她向来鬼点子多,愈发来了兴致:“哦?说说看。” 商音鲜亮又端方地往那儿一站,带着天生的活泼和后天滋养的骄傲,自信道:“儿臣现在去园中摘一枝金梅,我赌它会是整个长明宫开得最好最漂亮的。” 鸿德帝听她扯淡听得很高兴:“是吗?倒是有意思。” 他指指这闺女,“好!朕和你赌!” 远处的小茶房外,今秋一眼望见商音起身面圣了,忙叫周遭的人打起精神,“快快,公主要进梅园了,做好准备。” 小太监哪里敢分神,本就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下跳得更加急促,好似堵在咽喉脖颈,行将窒息。 这一头的隋策听她侃侃而谈,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身下的椅子——他腿长脚长,委屈在桌案下着实有些不大舒适。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节 就这么一挪,谁也没发现他那椅子腿儿压住了商音长裙的一角。 商音还在无知无觉地套路她爹:“那说好了,陛下若是输了,儿臣可要讨赏的。” 鸿德帝毕竟是天子,最不缺的就是钱,自然喜欢小辈们找自己要些无伤大雅的小物件,不禁摸着长须笑道:“好好好,就你成日里的鬼灵精,惯会在你父皇这儿讨好处,没得惹你姐姐们不高兴。” 商音笑得明快,冲近处地长公主抛了个俏皮的眼神:“儿臣的姐姐脾气可好了,才不会不高兴的。” 当然,另一个就说不定了。 宇文泠正在遨游天外地发呆,差点没接住她这戏,幸而被边上的宣平侯悄悄碰了一下方回过神来,连忙仓促而笨拙的回应:“呃……嗯嗯。” “商音说的是。” 商音怀疑她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 同鸿德帝行了一礼,她回眸隐晦地和隋策视线相对,各自都悄悄点了下头,以示一切顺利。 商音的手探进袖中,握了握放在其间的一只瓷瓶。 这是待会儿引蜜蜂用的,圣驾在此,伤了她还只是个闹剧,伤到鸿德帝可就不利于收场了,所以尽可能地要让蜂子到自己跟前来,此物便至关重要。 把瓷瓶仔细放回原处,她一个转身,冲梅园的方向而去。 怕今秋她们瞧不见,商音这一迈步迈得很急,腰还转得非常快,她那盛装打扮下的长裙正给隋策压在底下,他骨架宽大,颇健壮的一个青年男子,少说也有百六十斤,端坐在那儿简直比泰山压顶还稳。 商音那一下未能将裙摆挣脱出来,反而将自己拽了个趔趄。 她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整个人便好似给揪住了后颈的猫,堪称狼狈地晃着两手往后倒。 隋策看得分明,忙本能地伸手要去接。 胳膊才探了半寸,商音就一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背靠住臂膀,头枕着他肩颈,十分吻合地被其圈在双臂间——是个过分暧昧的姿势。 商音倚在他胸怀,犹自发懵地望着隋策。 后者也同样发懵地看着她。 商音:“……” 隋策:“……” 在场的王公贵族都被这胆大包天的举止惊呆了,早听闻重华公主和羽林大将军于家宴中堂而皇之的卿卿我我,没想到如今连外人也不避讳。 这份厚脸皮,着实是叫人佩服。 鸿德帝不好当着朝臣的面过分斥责,只能提醒似的握拳在唇下清清嗓子。 “咳。” 商音咬牙:“你怎么搞的啊!” 隋策皱眉使眼色:“你还不下来?” 她只好先慌里慌张地起身,怎料刚一动作,脑袋上繁复的珠钗金簪就勾住了隋策的发髻发冠,缠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隋策:“诶诶诶,等等、等等——” 商音:“嘶,你的手!……” 隋策:“别乱动……” 他俩谁也瞧不见头顶,一个要拽一个要拦,几乎没半点默契,折腾得好不手忙脚乱。 大公主在旁着急,赶紧招呼侍女:“还不快去帮重华公主!” 一帮宫女们赶紧闻声出动。 她随即又伸着脖颈叮嘱,“当心头发,莫要扯坏了。” 附近的掌事宫女眼见小丫头们毛手毛脚的,禁不住喝止:“都绞成这样了,用什么手啊,快去取镊子来!” “快快快,还有剪子!” “公主这发髻梳得紧,不能硬剪的。” “仔细着点,那是驸马冠上的五采玉云!” …… 一时间桌案边围满了太监宫婢,人来人往,堪称兵荒马乱,大姑娘小姑娘都对着他二人的脑袋使劲浑身解数。 对面的宇文姝远远瞧了几眼情况,拧起额心和自己的宫女摇头道:“不成体统,她又在胡闹什么。” 隋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丢脸过了。 他觉得自己的脸从禁庭后宫一路丢到了京城城郊,明天就会在永平的公子哥群体里传个遍,都能想到这帮酸儒纨绔会怎么变着花样笑话他。 自己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了! 而就在两人纠结拆头饰的那当下,精致的小瓷瓶自商音的大袖里滑落而出,摔了个死无全尸。 “啪” 啊…… 她同脚边的碎片大眼瞪小眼。 她的蜂蜜! …… 茶房院子里的今秋见那席面上乱成一团,终于收回目光,朝抖得满齿打架的小太监安抚了一句:“这蜂子看来是不必放了。” 她说:“收着吧。” 作者有话说: 小太监:真是浪费表情。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比比芭比波比、果果在这里?('w')?、哈哈哈哈哈哈、忘忧清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从前的重华宫,如今的向阳殿内。 因为商音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出嫁后也未曾改作他用,故而一应物件倒还算齐全。 她坐在雕花的妆台前,情绪厌厌地摆弄木梳上的一节流苏,神情麻木地等今秋给自己绾好发髻。 身后的大宫女隔着铜镜望她一眼,唇边噙起温和而包容的笑,手上倒是不曾停歇,嘴里轻轻打趣:“殿下干嘛愁眉苦脸呀,今日不成,就再等来日,总有机会的。” 商音有气无力地瞥向旁边,努努嘴不以为然:“来日……” 那瓶子里装的是木箱中蜜蜂酿的蜜,养蜂人又在里头混了点别的东西,对引蜂而言最是有效,眼下没了,若临时以他物替代,恐怕不易成事。 商音不敢擅自冒险,再加上刚刚还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这个计划只能暂作搁置。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姓隋的。” 她把木梳一丢,气哼哼地转过身朝今秋告状:“他居然踩我裙子!” 而后又愤然回头,“害我在宫人面前出洋相……” “可不是。”今秋含笑顺着她的言语附和道,“他大胆,竟敢欺负我们四殿下,改明儿便禀明皇上,叫他一家满门抄斩,不得好死。” 商音:“……”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么完满,商音一时竟找不到能够补充的酷刑,不由慢吞吞道:“倒、倒也不必满门抄斩。” 她懊恼地一甩袖子,“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重华公主言罢拍桌而起,掷地有声地给此件事盖棺定论。 宫宇距长明池的梅园并不远,此时值房外的院子里,小太监抱着罩了黑布的蜂箱,正犹豫着不知放哪里好。 他师父突然隔墙高声唤道:“潘子?潘子!” 小太监忙回应:“诶。” “你还在哪儿偷闲呢?赶紧随我上御花园帮忙去。” 他手中捧着蜂箱左右为难,碍于师父催得紧,只好暂且搁在了角落,撒丫子跑去回话。 “来了——” “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自旧寝宫出来,商音拂了拂头饰,犹在忿忿不平,“他想整我。” 今秋耐着性子地劝:“倘若真是故意为之,对驸马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不也一样在百官同僚前现眼了吗?”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太要脸……” 四公主正待强词夺理地反驳,刚起了个头,遥遥竟见得三角攒尖亭处乌泱泱的一串人影。 这些都是作文官打扮的儒生,年轻的翰林学士们观赏着巧夺天工的皇家园林,不时撩动一下身侧的海棠枝,低低细语。 而队伍最前是她爹鸿德帝黄得亮眼的龙袍。 看样子,大概是老皇帝吃饱喝足了,领着大应朝的后生——或是中流砥柱,想试试自己这帮文臣的学识。 三角亭的山茶开得最为繁盛,恐怕不是考吟诗便是考作词。 如此场合,方灵均身为新科状元当仁不让,也在行列之内。 商音对隋策的抱怨霎时就停了,她驻足于原地,垂眸略一思索,很快便有了想法。 她悄悄跟上人群,不时借宫墙躲避遮掩,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话音的距离,探头而出,观察前方情况。 今秋自是不多问,一言不发地尾随在旁。 她爹果然不出所料,打算验一验翰林院新入院的这批文官深浅,对着满园的冬色出了道题目,要诸位士子们以周遭的宫花为限,各赋七言律一首,不拘内容词句,但要求构思巧妙,不落俗套。 这御园冬日里养的花无非梅、兰、山茶与仙客来,大红大金,寓意吉祥。鸿德帝将众人引到三角亭茶花最茂盛之处,自然有朝官迎合他的喜好,绞尽脑汁地专研起那红花来。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5节 很快,四下便尽是嗡嗡不休的吟诵声,伴随着一两个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真比庙里的和尚还催人入梦。 那一炷香的炉子就搁在亭台之上,灰烬寸寸往下掉,好些人紧张地出了汗,不停拿袖子抹额角。 可见这做皇帝的“心腹”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吃顿饭还要考人作诗,烦都烦死了。 商音从小径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方灵均并不在石亭近处人最多的地方随波逐流,他走到茶花零落的篱笆栅栏下,深碧的官袍搭在瘦削的骨架上,透出单薄清秀的气韵。 他念念有词的思索,神态举止并不慌张,挺游刃有余的样子。 这地方僻静,四野里仅有两个士子提笔题咏,间或抓耳挠腮,凝神苦想。 商音心念一动,给今秋打了个手势,附在耳边叮嘱了几句什么,她很快会意,颔首退下。 不多时,就见一个小太监上那士子跟前略一番言语,二者当下收了纸笔,便往别处去了。 转眼的工夫,篱笆花丛外就只剩年轻公子修长朗隽的影子。 长明池分梅兰竹菊四个园子,这梅园中所种的多是冬日开花的草木,方灵均拿指腹轻轻一拂那山茶边上的枝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声自言: “春阴漠漠。罂粟花底东风恶……”[注] “那不是罂粟。” 一语未落,便有个清丽的嗓音从中打断。 方灵均怔愣地回眸,万花疏影之下,锦衣华服的姑娘信步而来,泼天富贵滋养的倨傲使得她每行一步皆大方而雍容,杏眼乌瞳流泽,眉眼间是作为大应朝公主的骄矜与明秀。 商音语气平和地纠正说:“这是丽春,虽与罂粟有七分相似,但开花时却截然不同。何况,宫中是不许种罂粟的。” 清俊的文臣见是她大驾,忙作揖于眉前,打躬拜下去,“参见重华公主。” “恕臣见识浅薄,认错花木,口不择言。” “不打紧,再者这两种花确实挺像,若非常年莳花之人很难一眼辨别。”商音免他平身,“你能识得罂粟的根叶已经算是十分博学了。” 方灵均自不敢当,谦逊地推辞两句。 外臣在公主面前大多不能平视,商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官帽,心头算盘噼啪打了几声,再度开口:“小方大人可知,丽春花的别名?” 方灵均:“臣惭愧……” 她闻言也不与之多客套:“丽春又名‘虞美人’,当年西楚项王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悲声,放眼是绝地末路。 “他孤坐帐内,以烈酒浇喉,悲从中来难掩凄色。宠妾虞姬见状,却一言不发,只拔剑起舞,为之助酒。 “她这舞无声无息,未等舞罢收势,虞姬便挥剑自刎,其鲜血铺满军帐,那血下竟有花盛开,世人称名为‘虞美人’。” 商音说完回身冲他一笑,“我父皇要诸君以花为题,却并没说一定要冬日开的花才作数,小方大人何不不放眼他处。” “大应破魏而生,历代帝王莫敢忘昔日太/祖疆场驰骋,四海宾服的豪情。花和景是次要,在父皇心中,人情才是此间关键。” 方灵均眉心一展。 他当然不傻,立即闻弦音知雅意,悟得其中玄机,心头豁亮似的,竟忘记礼数地抬了下视线,随后复又低头: “臣明白了,谢公主提点!” “行了快去吧。”商音咬着嘴遮盖笑意,还十分正经地挥袖提醒他,“一炷香要到了。” 方灵均躬身行礼,“臣告退。” 她看他往亭子走去,没走几步,忽又转了回来,星眸中感激之意尽显,“公主冰雪聪明……此番多谢。” 言罢略一颔首,便急匆匆地没入了士子堆里。 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剩许多了。 商音在那丛虞美人旁掖手看他们忙碌,眼角眉梢都挂着大功告成的欢欣,她胜券在握地捏了捏拳。 完美! 这个开局不错。 想来能给他留下一个顶好的印象。 早听闻方灵均是个货真价实的文人儒生,从诗词上下手的确效果显著,事半功倍。 唉。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往回走时,商音连脚下也透着轻快。 若不是要端住公主的派头,她能蹦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来。 这厢刚过回廊,冷不丁一个声音从墙后轻描淡写地飘出来,“啧啧。” “多谢公主提点。” “公主真是冰雪聪明。” 商音一心都在刚刚的邂逅上,压根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先是给吓了个惊魂未定。 偏对方还故意捏着嗓子学腔拿调,吓完之后,她顿时就品出了一股熟悉的,贱到极致的味道。 “隋策!” 青年抱着双臂斜靠在廊柱旁,吊儿郎当地挑起眉峰,神情似笑非笑,正歪头看她。 和方灵均的清瘦不同,他身形同样颀长,但隐含力量,每一处的筋肉都不多不少结实得恰到好处,不似文官孱弱也不似武官魁梧,那姿态明明不着调,可倘若有内行在场,当能瞧出他下盘虽散漫却稳健,身板笔直气息匀长。 商音万万没料到他会找到这里来,噌然浮起叫人戳破了小心思的羞怒,指着他质问:“你偷听人讲话!” “诶,我没有哦。”后者两手一举以示清白,理直气壮道,“我不是偷听,我是正大光明站在这里听的。” 商音:“你!” 贱人! 隋策改了个姿势,拿手腕撑着旁边的廊柱,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喂,我见你离席那么久没回,担心你出什么事,这才好心好意寻过来瞧瞧。 “你倒好,半句感谢的话没有,还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凶人。” 末了,拖长了尾音,“哎,真是好心没好报啊——” 商音听见他说担心自己,飞扬跋扈的重华公主多少也晓得理亏,生了半截的气就此蔫了下来,抿抿嘴没再盛气凌人了,只仍旧轻声不满:“那偷听讲话也是不对的……” 隋策对她这点小小的抗议不甚在意,突然轻眯起眼,往前凑的很近,怀着细微莫测的神情上下一番端详,探究道: “怎么,原来你中意的,是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隋宝儿头顶有点绿。 我决定叫他绿宝儿!(隋策:?) [注]“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出自管鉴的《醉落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横竖已经被他知道了,商音也不打算狡辩,趾高气昂地承认道:“是啊,怎么样?” 隋策颇纳罕地摸着下巴,不可思议地琢磨:“想不到你居然喜欢这样的。” “我不是喜欢他。”她语气很是理所当然,“是他更合适我。” 其实说起出身和地位,隋策眼下的官职并不比方灵均一个翰林学士差多少,但方灵均的背后毕竟还有个桃李满天下的方大人,根基深厚。 隋日知一个管宫膳的,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他闻言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峰,慢条斯理地问道:“所以,你是因为他才想和我和离的?” “嗯……”商音犹豫片刻,犹自坦然,“也可以这么说。” “喂。”隋策又靠回了廊柱上,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这可和咱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她皱着眉不解其意,“我们不是说好的和离吗?” “我是答应配合你和离,但你这明摆着叫让我难堪么。” 隋小将军觉得自己的头顶莫名有点青翠,“若传出去,让旁人以为我是因为被你戴了绿帽子,才灰溜溜地选择和离,我多没面子。” 商音想不到他在意的竟是这个。 那就很好办了。 “你放心,我也爱惜自己的名声,行事会有分寸的。” 她自认为合情合理地说道,“再者,若觉得于你不公,大可以出去找你的‘温柔’小娘子啊,我不介意。 “你找你的,我寻我的,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互相给对方戴绿帽子,谁也不亏。 隋策从没听过哪个有夫之妇口中能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虎狼词,几乎有些匪夷所思地震撼:“这是堂堂一个大国公主嘴里能讲出来的话吗?” 他眉心凝成了嫌弃的结,嗤着气直摇头:“女孩子像你这样也太不可爱了。” 商音登时不悦:“谁不可爱了!” …… 就在他俩忙着争个高低黑白之际,躲在树荫下小憩的狸花猫懒洋洋地伸腿打了个呵欠。 因为当今皇帝喜狸奴,后宫中便从不驱逐这些小东西,宫女太监们更是不敢轻易打杀,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时间一长愈发养得像个祖宗。 这位祖宗正舒舒服服的午睡初醒,眼里乍见一只云雀飞过,它双目瞪如铜铃,立马窜上篱笆追鸟去了。 那扁毛畜生像是有意拿它当狗遛,飞两步停一下,逗得猫大爷火冒三丈。它在宫中作威作福多年,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立马来了脾气。 恰巧云雀停在了一口木箱上,狸花猫便拱起身,匍匐磨磨爪子,溜圆的眼睛蓄势待发——嗷呜一嚎扑将上去。 鸟在猫爪够到的瞬间展翅高飞。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6节 而那口木箱却遭了殃,禁不住胖猫的摧残,哐当一晃,木板应声破开,伴随着凄惨的“喵”叫,一窝受惊多日的蜜蜂四散涌出。 商音:“若是依照前朝公主的行事,连面首都养得,我不过和一个翰林‘略’走得近些,又……” 隋策正听得要翻白眼,视线刚往旁一扫,就看到她脑袋后黑压压地飞出大片蜂虫。 此等场面只消望一眼便顷刻头皮发麻,满身起鸡皮疙瘩。 “商音!” 他蓦然顾不得多想,一把拽她过来。 隋策这一拉力道不轻,重华公主被扯了个趔趄,前额撞到他后背,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大群的飞虫便迎头“嗡嗡”落下,围得密不透风。 困在漆黑里的蜜蜂火气暴涨,又给铺天盖地的东风吹昏了头,比平日里更加有杀伤力。 许是商音怀中曾经藏过那只装蜜汁的瓷瓶,一时间竟都往她身上转悠。 “什么东西——啊!” 商音吓得不轻,先是惊叫出口,继而看清衣袍上拍死的尸体,“蜜蜂?” “这不是……不是我们准备的吗?” 她伸手护住脸,拼命挥赶的同时居然还有心思可惜自己的计划。 “想不到这群蜂鼻子那么灵,早知道它们这样也能闻见,瓶子碎了我们也可以再试试。” 隋策一面给她挡虫,一面疾步后撤,闻言都快服了她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你那计划呢——说了叫你别乱挥!” 话音刚落,商音就感觉自己手背针扎似的一刺。 肯定挨了一记——没办法,人情急之下就给忘了。 也不知有毒无毒。 她心道不好,只好去催他:“你不能想想办法吗?……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 隋策言罢飞快瞥了一眼远处三角亭里批阅诗文的鸿德帝,接着迅速打量周遭环境。 外臣入宫,尤其武将,决不能佩戴兵刃,他手头如今是一件趁手的防具也没有。目光从花丛间仓促略过,蓦地又退了回来,钉在那些四季不败的茉莉花茎叶上,忽然灵光一动。 隋策先扯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住商音,随即旋步转身,自近处的花枝上利落地撸下一把叶片。 他五指夹着花叶,就着那些单薄的草木,暗器般朝四面八方射出。 很奇怪,他分明像是随意洒了一捧溪水出去,零落的碎叶就好似长了眼睛,裹挟着凌厉的劲风在漫天的蜂群里绞杀,快得像流星的残影,几乎叶无须发。 青年的双眸极专注地在四下流转,几息之间上百只蜜蜂成雨而落,落荒而逃的几只漏网之鱼他也懒得再管了,迅速收了动作,忙去瞧商音的情况。 “喂你怎么样?” 隋策把她从官袍下挖出来,公主殿下刚梳的发髻又毁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先别告诉她的好。 “没事吧,啊?” “我不知道啊……” 一场兵荒马乱过去,商音脑子里还嗡嗡作响,根本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嘶……” 她就抽了一口凉气。 隋策扒开她的手,“来来来,让我看看。” 这时,在宫墙的青瓦花窗后,一个不起眼的黑影一闪而过。 * 重华府的北房内,因怕照明不足,今秋命小丫鬟再添了盏灯,自己则坐在床边,谨慎地拿银针给商音挑手掌和肩颈的刺。 这事情不便惊动宫里的太医,怕叫人查出什么,她只能简单地做了点处理,匆匆告退回府。 夜里一细看,肉中还埋着几根呢。 隋策戳在边上,见她每拔出一根,都十分明显地轻轻颤抖,想来是真怕疼。 他倒是全须全尾的,毕竟习武之人,通身没半点伤。 “呼……这让蜜蜂追着跑,确实挺吓人的。” 商音任由今秋照料着,口中诸多感慨。 倘若当时进展顺利,她保不齐也得挨一顿蛰,没有隋策护驾,八成伤势会更重些。 “刚刚云姑姑差人递来消息。”今秋手上不停,“好像是小太监被他干爹叫去帮忙,一时不察,才叫那野猫打翻了装蜜蜂的箱子。” 她蓦地顿了顿,去询问商音的意思,“依殿下看……要罚吗?” 重华公主听完,歪着脖颈没脾气地哎了一声,心烦道:“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他也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迫于我的淫威不得已接的这茬事,就别为难人了……呼。” 说着似乎是刺扎得深了些,挑出来时她不禁抽了口凉气。 “早提醒过你不要用手赶了。” 青年漫不经心地旁观,“就是不听,我怎么没事儿呢。” “你还好意思说。” 她刚要恼怒,不想牵动了下巴的伤,凶狠的表情没能做完整,半途转得很扭曲,“嘶……若不是你成事不足,我哪会白白遭这罪。” “诶,宇文笙。” 隋策歪着头瞥她,“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你以为你现在能伤得这么轻吗?” 说着便朝她脑门儿上泛泛弹了一指,“届时阖宫上下都知道重华公主被蜜蜂蛰得满头包,可得乐死他们。” 商音捂着额心小声抱怨,最后到底是不情不愿地抿抿嘴,道句谢比要她老命还痛苦:“那谢谢你嘛……” 隋策调开目光,起身往他榻上不知取了个何物,学着她的语调:“‘那谢谢你嘛’——真是有够勉强的。” “好了好了。” 唯恐这二位主子能斗到天亮,今秋不着痕迹地打圆场,“所幸是没伤着脸,脖颈上扎得也不深,只是手大约要肿上一阵。这些天得忌忌口,千万不能吃辛辣了,知道吗?” 商音没脾气:“知道……” 高处的隋某人递来一只月白玉瓶,“拿着。” “早晚各一次,消肿的,一日就能痊愈。” 她冷眼见今秋收下了,趁对方走远,使着神色悄悄议论:“是不是什么会令皮肤溃烂,容颜尽毁的药?” 谁知那头的青年耳力甚好,扬声没好气:“对对对,让你肠穿肚烂的——爱用不用!” 今秋正拔了盖子嗅,对他二人的互怼置若罔闻,只颔首认可:“嗯,还很好闻呢。” 说完便用帕子沾了细细给她涂抹。 药膏内掺了薄荷,涂在肌肤上有凉风吹过的清爽,商音觉得舒服了不少,一边偏着脖颈让她伺候,一边两眼闪光,像孩童献宝那般精神:“你有看见吗?我今天和小方大人聊得很投机呢。” 今秋瞧她这高兴的神态,纵容地笑笑,“看见了,小方大人是不是还夸了殿下‘冰雪聪明。’” “哈。”她很骄傲的样子,“他对我的印象肯定不错。” 商音信心满满,饶是被蜜蜂叮得狼狈,却神采飞扬,“而且他都没什么偏见,也不像外面那些听了流言就对我避之不及的酸腐书生……诶。” 她转头问,“方灵均那未婚妻是几月过世的来着?” 今秋不假思索:“今年五月。” 小方大人甫一及冠,家中就给定了一门亲,女方出身于朝里一户并不显贵的书香门第,为人却颇具才情,博古通今,十分适合方氏这般的大儒之家。 双方很快交换了庚帖,过了文定,眼瞧着就要办喜事了,临着当头,那身娇体弱的小姐被永平城一阵裹挟着热毒的夏风给吹倒了,一病不起,居然没出半月就咽了气。 小方大人虽一次也不曾见过自己这个未婚妻,但却很讲情义,哪怕此后陆续有媒人上门,都一一婉拒了,说是要等芳魂安息,待一年过去再考虑成家之事。 方大人本就是个守礼之人,自然很赞同儿子的想法,反正他年轻,聪明儿媳妇总会有的。 “那就正好还剩六个月。”商音再度燃起了斗志,“来得及,半年之内,我一定要顺利和离,届时让父皇赐婚方家——完美。” 隋策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头枕着双臂阖目半睡半醒,闻言也不睁开,只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自鼻息里轻笑一声。 * “你说宇文笙喜欢的是方灵均?” 三公主的茶才喝了一半,听着底下人的说法,皱起眉只觉奇怪。 “他们俩从前也没什么交集,她怎么会忽然喜欢上他呢?” 旁边的宫女不敢妄言:“今日随她进宫的人是这么回话的,说是……重华公主亲口向驸马承认。” 宇文姝咬唇想了想,又问:“还听见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宫女摇头,“驸马在场,她不敢离太近,只能听到点只言片语。” “那四公主同小方大人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还很雀跃地目送他走远呢。之后就同隋将军吵了起来……奴婢瞧着,八成是真的。” 宇文姝放下杯盏,凝眸深思,揣测道:“宇文笙是个倔脾气,要什么东西,使出浑身解数也得弄到手。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下一步多半会想方设法和离,再请父皇赐婚方家。” 说着她曼声沉吟,以食指叩桌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她和隋策闹僵,最后又没办法嫁给方灵均。 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本文因为主要在“宫斗”,没什么机会给我宝儿展示一下他的身手。 所以特地安排了一场……打蜜蜂!(bushi) 看看他戳蜜蜂的身姿多么伟岸,多么利落,多么英俊啊! i了i了 [隋策:……]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影看对眼的、南宫亭、馅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10瓶;馅儿 5瓶;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7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商音在家里养伤。 虽说被虫叮咬过的皮肤第二日就消肿了,但仍留下一点红痕,她好面子,加之天气又冷得快,屋外终日淫雨霏霏,就愈发懒得动弹。 暖阁中炭盆子十二时辰不间断,她把几株不耐寒的昙花早早搬进了室内,同今秋围炉下棋。 “宫里‘那边’传来消息,周大人想同方家攀亲,试探了一下方阁老的意思,结果给婉拒了。”今秋往棋盘上落下一子,并未抬头看她的反应,“方阁老明显是觉得周家的裙带过于复杂,不想搅进这盘浑水里。” 周家正是梁皇后母亲的娘家。 商音闻言只嗯了一声,执白子斟酌片晌。 对面就听她的大宫女接着道:“据闻今年南方入冬太急,好几个县受了灾,早朝上三位大学士为此由谁负总责吵得不可开交,惹得陛下也不是很愉快。” 她落子的手顿了一顿。 那是对方提的醒,表示自己若趁此时机进宫请安,哄皇帝高兴了,能博得好感。 尽管以她现在的地位,原可以不必如此殷勤。 “春水坊刚送来几罐好茶,过两日等雨停,我找个时间入宫送给父皇。” 商音一面观棋局,一面执杯解渴。 今秋觑着她的表情,“方大公子那边,殿下预备怎么做呢?” 距上次宫宴一别,已经有三日了。 公主抿唇长吟良久。 她一手要安排与隋策和离,一手还要处心积虑不着痕迹地接近方灵均,脑子简直转成了一颗陀螺。 离得最近的节日也要等腊八了。 她琢磨了会儿,说不急,“方灵均毕竟是个读书人,得讲究细水长流,过于冒进我怕吓着他。” 今秋:“……” 今秋觉得方大公子迟早也是会被吓到的。 “老在宫宴上‘偶遇’不是个办法。”商音落子吃她后手,“他喜欢逛书局和诗会,我已经让人把写好的诗词拿去付梓,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说着甚是自信,一眨眼睛,“笔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竹生’。” “我看你叫‘竹鼠’比较合适。” 伴随着暖阁外珠帘叮当响,某个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主人应声而现,院中犹在落小雨,他让下人褪去大氅,拍拍发梢的水珠走进来。 甫一入内,膳局配发的烧酒味儿便迎面扑了商音一脸。 她十分嫌弃地掩着鼻子挥袖,“噫……一股劣酒的味道,赶紧去沐浴。” 隋策刚脱下外袍,不可置信,“这么冷的天,你让我去洗澡?不怕冻死我啊。” 商音又觉得难受,只好努努嘴:“那你拿香薰会儿。” 一声吩咐,两个小丫头端着香炉子就涌上来了,直把他熏得够呛。 “哎别了。”隋策抬起手告饶,无可奈何地妥协,“我还是去洗洗吧。” 说着正路过她身旁的矮桌,见上头剩了半盘糕点,双眸一亮,“给我留的啊,多……” 商音眼疾手快赶紧抢过来,挑高秀眉,“谁给你留的了,要吃自己弄去。” 她也并非是饿,纯粹就是逗他玩,闲的。 但隋策喝了那么些酒,可真的饿了。 “你又吃不完,分我两块能怎么样……姑娘家夜里吃东西会长胖的,身材不好。” 他一本正经。 “谁说我吃不下。” 商音故意拈起一块塞到嘴里,挑衅似的晃晃脑袋。 隋策:“……” 这女人真不可爱! 她吃到半截儿,瞥见隋策手肘多出来的一枚竹叶绣纹。犹记得,早上出去时他箭袖上还没这个纹样,当下就明白了什么,高深莫测地拿媚眼看他。 “嚯,又出去见你的‘温柔’大姑娘了?” “什么温柔大……”他先是本能地否认,随后约莫是知道她所指为何,神色倏忽一转,倒也不反驳,模棱两可地说道,“是啊。” “大姑娘嘛,当然是什么都比你大得多了。” 他趁商音还在反应,一抄手夺过那盘糕饼,边吃边步伐轻快地往浴房而去。 背后的重华公主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话里的歧义,恼羞成怒。 “隋策你!……你无耻!” 臭流氓! 这天夜里,重华公主和新贵驸马躺在各自的床榻上,互相斗到天亮,谁也不想让对方安心睡觉。 晨光堪堪初绽的时候,一缕极耀眼的白透过纱帘落进屋内。 商音才浅眠了小半个时辰,却甚为机敏,比隋策一个要早起公干的人醒得还利索,光着脚下了床,踩在绒毯铺就的地面直奔窗边。 帘子“唰”地拉开。 那刺目的光豪放地落了榻上青年一脸,他不由抬手挡了挡。 商音正满眼惊喜地望着院外。 下雪了。 连日里的风雨终于织成了白花,簌簌地漫天飞扬,在满城屋檐高楼上素裹银妆。 “今秋!去问问他们,寒光湖结冰了没有!” * 皇城中,柔嘉殿内。 宇文姝抱着汤婆子站在门边看雪景。 这会儿北风渐渐在停了,风中柳絮已不似初晨鹅毛密布。 永平是个奇特的地方,有时整个一冬不见一片雪花,可一旦第一场雪落下,此后漫漫长冬,便是琼枝玉砌,千里冰封。 她听下人禀报完毕,拿手在暖炉上若有所思地拂了拂,忽然自语:“三日后……正逢休沐。” 宇文姝没商音那么讲究,她不爱动笔,脑子里略过了一过,立刻命宫女准备茶点:“去把库里那块受潮的陈茶取来,再配几块糕饼。” 接着又吩咐另一个,“上曜明殿去请六皇子,就说我得了父皇的赏,叫他来吃点心。” 宇文效很快风风火火地提袍而至,他还没到娶媳妇出宫建府的年纪,被箍在禁庭中更容易让鸿德帝叫去询问课业,每日读书习武,熬得好不无趣,巴不得有人喊他做别的。 “姝姐姐,你得了什么好东西?” 宇文姝那厢在烹茶,含笑说:“知道你爱吃甜,膳房刚送来的枫糖奶酥,赶紧洗手尝尝。” “枫糖奶酥?”六皇子毕竟还是个孩子,撩起衣袖往炕桌旁一坐,高兴得什么似的,“哎,我一早被师傅罚抄《太/祖本纪》,忙活到这会儿,连口热茶也没得喝……还是姝姐姐你最好,什么事都想着我。” 说完拈起一块,嚼得满嘴香脆。 宇文姝见状,摇头笑道,“既是饿,就该吩咐宫人给你备些食点,哪能总空着肚子。” 言罢舀了茶水给他倒满,“来喝口清茶,吃那么甜,小心腻着。” 宇文效含糊应了一声,端杯就喝,冲口便是陈茶的霉味直入舌根,他好悬没喷出个仙女撒花,艰难咽下去,表情很狰狞: “姝姐姐,你这茶……也太涩了吧,都搁多久了?” “啊?”她故作惊讶,“不好喝吗?” 随即十分懵懂地抱歉,“哎,我品不来这些茶叶的优劣,左不过觉得能喝就行。你知道的,我这里……又没什么好东西。” 宇文效正拿帕子擦嘴,见她开始消沉自怜,心里就不好受。 他是个暴脾气的人,最听不得宇文姝自怨自艾,惯来觉得她叫人欺负得很是凄惨。 于是火气不由自主转到了早间入宫请安的商音头上,“听人说她刚带了几罐好茶献给父皇,还陪着用了午膳才走的……真是会耍心机。” 少年狠狠地一抖袍袖,理了理糕饼碎屑,“知道春水坊的老板爱向她献殷勤,得了茶也不分你一点,亏得你以前对她那样好,眼仁儿比狼还白!” 宇文姝装模作样地“大度”道:“不打紧的,我对茶本就不挑。喝什么都无所谓。” 末了安静半晌,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六皇子吃着酥糖,心头原就愤愤不平,闻得这声哀叹,当下敏锐地发现了什么:“怎么,她莫非来见过你了?” 便把糕点一放,“是不是又对你冷嘲热讽,让你受气了?” 宇文姝并不介怀地轻轻摇头,一脸的感慨,“别的倒都是小事,只不过听她讲……” 六皇子立马一副警惕地神态,凝神注视。 她不着痕迹地卖了个关子,“今日大雪围城,寒光湖不日就会结成冰面,届时又到坊间的冰戏节会,沿岸灯火如昼,几家杂耍班据说还有比赛,着实有意思得很……咱们宫中禁冰戏已许多朝,我是从没瞧过那玩意。” 三公主越说越有几分落寞,“她眼下出嫁在宫外,倒是能正大光明地去看,我却不能……哎,要不羡慕真是假的。” 见这话头,看样子是那恃宠而骄的四公主上门炫耀来了。 宇文效一直对赐婚的先后颇有不满,闻之当然帮着她说话,“怎么去不了?你若想,大可出宫去看啊。 “她当年偷溜出门的次数还少了吗?凭什么她去得,你去不得?也太不公平了。父皇总是偏心!” 宇文姝没功夫和他讨论鸿德帝,留意着对方的情绪,赶紧加了把火,“要说偷偷出宫,的确不算难事,不过麻就麻烦在……寒光湖所在的怀恩街坊离城门近,守备森严,总有卫兵巡逻街市。我怕叫他们认出来……” 宇文效闻言,果然也有半刻犯了难。 他到底只是个空有身份并无实权的少年皇子。 三公主边说边又轻轻补充,“若是……能调些人走就好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8节 六皇子捏着糕点皱眉苦思。 但很快的,他一抿嘴,有了个办法,拍胸脯保证:“没事儿!” “我和禁卫军副统领很熟的,我去同他说一说,让他帮个小忙,至少把冰戏前后的时间给你空出来,姝姐姐你放心地去玩吧。” 她好似拿不准,忧心忡忡地犹豫:“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不会,本来三日后也是休沐,对换班值守并不严苛。”他打包票,“小事情而已,只要不出大乱子,上面发现不了的。” “真的吗?”她眉开眼笑,“那我先谢谢你了。” 在殿外将六皇子送走之后,头顶的天彻底放晴。 宇文姝站在院子里等了一等,收起她那副柔弱而不能自理的姿态,有条不紊地嘱咐下人。 “去,以效的名义,想办法邀小方大人休沐日至‘杯莫停’吃酒。” 作者有话说: 小方大人·危 所以,音音是小姑娘!(x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我与数学不共戴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脚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宫门外,富贵坊,重华府内。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气温说降就降,寒光湖被冻得透透的,昨日就有好些百姓上去行走了。 比赛的场子置办了七七八八,□□大棚搭得齐全,不少心急之人上赶着掏银子下注。 永平的冰戏节会是在夜里。 观赛的宾客人手一朵洒金纸扎梅,最后凭梅花的多少定夺名次。 很巧的是,这一回适逢休沐,晚上街市说不定会更热闹些。 热闹好啊,商音就喜欢热闹。 以往有雪的冬季,自己还得想法子混过宫中侍卫的眼,乔装改扮着跑出来看,今年却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门婚事总算有个派得上用场的好处了。 商音坐在妆奁前描眉,今秋和另一个侍婢服侍她梳头。 窗外暮色将沉未沉,尚有半分乌蓝的余晖。 公主殿下梳妆打扮,驸马也在旁更衣洗脸。隋策自己拂好发冠,整理着袖口看她往眼角勾线,“诶,我一会儿与人有约,要去应酬饭局。指不定什么时辰能回来……你可记得给我留个门。” “哦。” 她不怎么在意,应得很敷衍,“知道了。” 一面吩咐今秋,“我想换个口脂。” 看起来自己活得还不如一盒脂粉,隋策索性不再自讨没趣,端正的行头一穿,人模狗样地出去喝酒了。 成亲数日,双方都习惯了这种生活——各过各的,互不相干,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勉强也能凑合过。 等商音拾掇好,天堪堪擦黑。 车驾早已停在重华府大门下。 她身披斗篷踩着踏凳进去,接过今秋递来的手炉抱在怀中,犹在与她议论,“去年我没押中,白白叫那信王世子占了好大的便宜,听说这次有新戏班加入,也不知那耍杂技的功夫如何。” 今秋跟在马车边笑着回她的话,一壁又提醒说:“殿下别只顾贪玩,当心着凉,车里的炭火够不够热?” “够了够了,再加我待会儿可得冒汗。” 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是太啰嗦,别看她做事一板一眼的,偶尔语出惊人,心眼儿里憋着蔫坏呢。 记得早些年刚看冰戏那会儿,由于比赛被人动了手脚,商音老大不高兴。 她曾经提议,下次可以先让禁军把几家出资的老板扣住,等节会完再行放人。 这想法吓了她好大一跳,为此,商音时常担忧起她今后的婚配问题。 不知该寻个怎样的夫家才合得上今秋这性子。 重华府的车驾悠悠驰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上,不是进宫面圣,也不是敬香拜佛,按着王公贵族不得扰民的祖训,商音未曾带太多随从。 反正夜间有禁卫军和京兆府的捕快巡逻,比白日里的安防更严谨。 永平城的雪一落,气温便急转直下。 街上处处是烧锅子卖热食的摊铺,那翻滚的白烟涌上天去,照得豁牙的弦月也朦胧晦暗。 怀恩街是去寒光湖的必经之处。 长街连着安定门,越往外越偏僻阴冷,没有街市,亦无烟火,寥落一路延伸至万家灯烛难以触摸到的皇城边缘。 这便是京郊城墙根下。 外城不允许小商小贩们逗留,更不让做生意买卖,方圆几十丈肃清得干干净净。 而官道旁萧索的古树林则是士兵无暇顾及的死角,此刻,黑压压的人影你挨我我挨你地挤在几个临时搭起的草棚之中,天寒地冻,甚至不见一块挡风避雨的破布。 早些时候还能生火取暖,风雪骤来,草木都浸湿泡软了,根本点不着,即便点着了也全是黑烟,熏人得紧。 前两日北风过境,滴水成冰,已经冻死了几个短命的,带头的中年人枯坐在一块石头上,望了眼背后的大帮同乡,眉头深锁地叼着草根。 耳边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传过来。 两个年轻汉子似乎在尝试点火堆。 有妇人哄着半大的孩童宽慰道:“再忍忍,啊。等进了城咱们就有热粥吃了。” “京城里家境殷实的官商可多呢,讲究积德行善。尤其腊月里,听说啊,穷苦人若去敲那大宅院的角门,管事的二话不说,都得给碗热汤饭——这可是主人家叮嘱的,图个吉利。” 可惜小孩儿不吃画饼那一套,固执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啊?” 妇人顿了片刻,依旧车轱辘似的回答:“再等等,快了,快了。” 中年人发愁地收回视线。 冒着黑烟的火终于烧着了,有暖意总比没有的好。 不多时,底下的汉子就捧来烤好的干馒头递给他,叫他“四哥”。 这位“四哥”接了,却良久没吃。 他捏着那块果腹尚且不足的干粮,狠狠地咬了咬牙,朝自己的小弟说道:“不行。” “今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进城。” 他斩钉截铁:“就是闯,也得闯进去!” * 方灵均雇的小轿一入怀恩街就放下了,他在前街下了轿。 因得今夜冰戏节的缘故,这条街格外拥堵,车马轿辇穿梭其中,很容易水泄不通,横竖“杯莫停”离得不远,还不如走着去更快些。 酒宴做东的是六皇子宇文效。 约莫两日前,他身边的宫人特地登门递来拜帖,说是想请教他一些文章上的深浅。 这倒令方灵均奇怪了片晌。 皇子效在学业上成绩平平,反倒听说他与禁宫守卫来往甚密,私交颇好,还在夏侯副统领处学过几套枪法,听着更像是要走习武一路。 怎么正儿八经地设宴找他讨教起诗文来了? 不过小方大人到底是读圣贤书的儒生,奇怪归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宇文效同他皆师出李太傅,算是同门子弟,六皇子忽然对做文章起了兴趣,他作为太傅门生当然很乐意帮忙指点一二。 况且皇子还小,不至于惹人非议。 于是方大公子怀揣着一颗同辈切磋之心,风光霁月地往酒楼方向而去了。 城郊的那位妇人有句话并没说错。 一到十二月,确实有穷人家三五成群结成一伙,扮成鬼神、判官、钟馗的模样敲锣打鼓地去高门大户讨赏钱,这叫“打夜胡”。 怀恩街富饶,有钱人不少,干这行当的也多。 方灵均见扮作孟婆的老妇可怜,顺手掏出一把银钱给她,后者忙一迭声地道谢。 他触景伤怀,难免哀民生多艰。 方灵均摇摇头:“走吧。” 招呼起小厮正要接着赶路,乍然听到背后一阵惊惶声响,那老太太像是冲撞到某位贵人,一个不慎还把贵人刚买的糖人摔坏了,在锦衣华服之上糊了一抹糖渍。 这下不得了,跟前的丫鬟作势就要大骂:“你怎么搞的!” “走路不长眼睛吗?” 她取出绢帕给自家小姐擦拭,口中不依不饶,“毁了这裙子我看你怎么赔!” 方灵均见状心道不好,老人家怕是要惹上一桩大官司。 他飞快调转身形,手已经在往袖口里掏银子了,想着如若不成自己便替她还这笔钱债。出来“打夜胡”的多是贫民乞丐,这般年迈的老妇,八成是为着家里还有小的要养活,否则哪有力气随年轻人熬大夜,叫她倾家荡产怕是也付不起半片纱绢。 只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肯不肯卖自己这个薄面。 小方大人捏着钱袋,怎料尚未等走近,身着碧纱裙的大小姐突然摁住婢女的手轻轻制止。 她嗓音十分低柔,款款如流水,语调不紧不慢带着天生的气度:“不要咄咄逼人。” 贵女头戴帷帽,轻纱下看不清真容,可话声莫名有几分耳熟。 “腊月里永平盛行驱疫逐鬼的旧俗,多是些吃不上饭的可怜人想法子讨生活而已。因得除夕将至,谁也不忍见年节里有人饿死街头,不过借这个习俗接济左右,予以施舍。” “如今你若非要她将辛苦攒下银钱赔给我们,下月怎么挨过年关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9节 不懂事的小丫鬟貌似颇为受教,顿然理亏地掖着手,低眉顺眼地垂眸听训:“是……” “奴婢知错了。” 方灵均这才适时开口:“这位姑娘。” “冒昧打扰,在下……” 他正抬手要作揖,就在此时帷帽下的女子露出半面容颜,他瞬间一惊愣,做了个口型:“三……” 对方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唇峰,意味深长地示意周遭。 方灵均当即明白过来,只是换了行礼的姿态,沉默而隆重地躬身低首。 宇文姝悄声说:“我偷偷出宫的,不欲过于招摇,还请小方大人替我保密。” “应该的,殿下放心。” 知道她虽是擅自离宫,但多半有锦衣卫混在暗处护佑,对此方灵均倒并无太大担忧。 转眼宇文姝便吩咐好随从,安抚了那扮野鬼的老妇,还赠了她些许钱财压惊,将人送走了。 方灵均忍不住道:“不承想殿下久居深宫,对民间的风土人情竟也这么了解。” 三公主闻言很是谦逊,“我一个闺阁女子,不过是读了几本闲书纸上谈兵,不敢在小方大人八斗之才面前班门弄斧。” “殿下哪里的话……” “只不过。”她没等听方灵均的辩解,悠悠一叹,目光放在满街的车水马龙中,“书上所写毕竟不如眼见为实,我出身皇家,打小锦衣玉食,究竟能体会几分黎民困苦呢?说来也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上月据闻南方连着大旱又是冰雹,灾情严峻,不晓得又有多少这样的老人衣不蔽体,无家可归……” 方灵均未曾想三公主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被她说得感慨万千,一时竟有些惭愧,连六皇子的酒宴都变得穷奢极欲起来,透着一股朱门酒肉臭的罪恶。 而这会子,杯莫停的雅间里,宇文效当然不在其中。 订下的只是个空座,一份因故未能赴约的书信早就准备好,由店掌柜收着。 六皇子虽然不在。 可隔壁的房间却觥筹交错很是热闹,羽林卫同知生辰将近,趁着休沐,不当值的军官们便设了酒席给他庆祝。 隋策作为这支禁军的一把手,为人年轻,平时又好说话,在下属中风评一直不错,难得晚上肯赏脸和大伙儿吃酒,气氛一度十分高涨。 付临野穷得叮当响,到处厚着面皮蹭饭,他和隋策一并坐在靠窗的座处,几杯佳酿下去,人微醺着轻飘飘起来,开始没大没小地勾着他脖颈。 “嘿,大哥——你这么敞开了肚子和咱们哥几个喝酒吃肉,不怕夜里咱嫂子给你脸色看啊?” 隋策一手端杯子,一手托着他这只八爪鱼,语气轻佻:“她?” 青年注视着手里透光的玉盏,细细把玩,“她自己都不知道晚上上哪儿疯去了,哪有闲心管我。” 说完将他胳膊推开,“喝你的酒去吧,什么嫂子不嫂子的。” 作者有话说: 音音·危 可以大胆的猜一下今秋的cp!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比比芭比波比、追溯 10瓶;我是你大哥 8瓶;果果在这里?('w')? 5瓶;南宫亭 3瓶;雪听夜、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商音彼时刚进入怀恩街后街,与“杯莫停”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算算时辰,比赛行将开始,沿途却还有些拥堵,她正发愁能不能赶上第一场,也就是那一刻,异变突生! 宽敞的马车陡然一震,她只听到外面突兀的嘶鸣之声,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整个人就被带得往后狠狠一撞,后脑勺重重磕在了车壁上。 “殿下!” 今秋的惊呼甫一响起,仅瞬息便给抛在了远处。 原本温驯的两匹北境良驹像是发了失心疯,接连躁动,一脚踢开了碍事的路人,拖起车身撒丫子狂奔,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商音挣扎着重新坐稳,未免她受冻,坐塌前原烧了个小火炉,随着方才的颠簸,炉子已然倾翻在地,炭火扑了她一身,好在没烫伤。 她揉着脑后的痛处来不及收拾狼狈,艰难地看清了周遭状况,率先高声问车外:“出什么事了?” 车夫也很慌张,“殿下,这马、这马它受惊了!” “受惊?”商音理所自然地说道,“那你倒是把它安抚下来。” 对方手足无措,情急之中还忘了改称呼,“我……我也想,但它怎么都不听我的,跟中邪似的……” 他慌不择路:“现在要怎么办?” 这可是永平城最热闹的怀恩街! 富商巨贾,达官显贵聚了一堆,撞着谁都是大罪过! 商音闻言简直头都大了。 “你是驾车的,马平日里与你最熟悉,你现在反倒问起我来了!?” 难怪自己总听见外头有此起彼伏的惊叫。 马匹当街受惊可不是个小事,更何况还是套着公主规制的大车舆,今夜出行之人如山海游龙,指不定会有多少百姓受伤,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当机立断,“把套马绳拆了。” 车夫一时怔愣:“啊?” “我让你把套马绳拆了你啊什么。” 公主这意思俨然是要弃马。 单两匹马失控总好过连车一块儿绝尘长街,损伤的确是能减小不少。 可车舆一旦失了平衡,里头的人该如何是好?眼下又是疾驰的速度,四殿下八成得飞出去! 但主子一声令下,他不敢不从,只能哆哆嗦嗦地去卸绳索和车辕。 却不知是情绪慌乱还是绳索系得太紧,竟半天也没进展。 商音等了片刻,不由撩起帘幔,见状简直要叹气:“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知道拿斧子吗?备用的就挂在旁边!” “哦对对对……” 她扶着车门一阵心焦,同时又咬住嘴唇急切地举目四顾。 为什么巡城卫还没出现。 平日里他们不是号称行动最敏锐的军队么?眼见马已跑了半条街了,怎么仍不见人出来拦车。 重华公主这舆轿闹出的声势堪称骇浪惊涛,毕竟是架大车厢,飞驰起来简直摧枯拉朽,把拥挤的街市几乎扫出了一条道,沿途过客人仰马翻,两旁摊铺东倒西歪,有被车身掀倒在地的,有让馒头糕饼砸一脸的,四周的百姓摔在了一处难分彼此。 “杯莫停”二楼的包间内,被动静吸引的付临野端起酒杯探出视线。 这一看受惊不小,写着“重华”二字的黑漆大马车地动山摇地从远处而来,满街都是避让的行人。 “喂、喂、喂!” 他瞪大眼去拍旁边的隋策,“你快看!” 隋策:“干什么……” 付临野拍得愈发急了:“大嫂,咱大嫂!” 他听完,握筷子的手不自觉一顿。 隋策将目光往其所示方向投去——毛色纯白的骏马一骑绝尘,那品相和规格的确是公主府的形制。 车舆不晓得这般飞奔了有多远,挂在楣角处的灯笼已不知所踪,附近更不见那尾巴似的大宫女,只一个车夫脸红筋涨地在鼓捣辕木。 “不愧是咱们大嫂。”付临野酒还没醒,未曾留意到其中异样,“连出场都如此惊世骇俗……” 而恰在这时,长街的尽头是那糖人儿摊子,边上站着一群犹在不明所以的行人,人群中是神情貌似懵懂的宇文姝,和俨然始料未及的方灵均。 她好像让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呆了,直直望着前方的高头大马逼近,竟没想起来躲避。 “三公主!” 方灵均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她。 “杯莫停”的高楼上,隋策眉峰细微地一扬,付临野才说完话,只觉眼前花了花,下一刻身侧的座位便空无人影。 “嗬——” 他回过神来,撑着窗沿朝外喊:“你不是说不管她的吗——” 车夫遥遥瞧见直愣在路中央的大姑娘时便已在疯狂地往后拉扯缰绳,这两匹马不知着了什么魔,只略微打了个滑,居然硬生生地把脑袋一拧,颇为倔强地与之角力,大有不闯出个空子誓不罢休的意思。 他顷刻吓出了满背的冷汗,大喊声涌至唇边,差点要跳车了!突然间,头顶一抹黑影从天而降,车夫甚至没看清来者面貌,就被简单粗暴地踹到了一旁。 “一边儿去,别挡事。” 对方嗓音听着年轻,动作却一点不含糊,他先是三两下拢住了缰索,眼看拽绳不起作用,干脆一跃而上踏着车辕抬手给了那两头畜牲左右各是一掌。 马蹄正高高举起,方灵均生怕伤到柔嘉公主,连忙以背相护。 白驹吃了痛,倏忽如梦初醒般,蹄子在踩到他面门之时人为地给强行拍歪了轨迹,堪堪擦着小方大人的衣袍险而又险地落下。 飒然如松的青年去势不减,索性借力在地面一拍,行云流水地跨坐回马背。 他缰绳往手腕处搅了几圈,暂且将两匹马系在近处的树干上。 这一系列举措堪称畅快利落,然而此人却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随着一抬头,身体疾掠而出,牵住一匹因白马失控之故挣脱了束缚的毛驴,把那企图越狱的畜生驯得服服帖帖。 至此,浩荡着祸害了大半条街的车驾总算是归于消停。 受到牵连的正唉声叹气,不明所以或尚且齐全的人则心有余悸。 “三公主没事吧?” 方灵均看了一眼身后平静下来的马,将宇文姝又往安全些的地方带了带,关切她是否有受伤。 “我不要紧,多谢……”她草草摇头,继而满眼忧虑地环顾四野,“只是可怜这些人。” “也不知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损失……”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0节 商音在车内颠得七荤八素,终于能得片刻喘气,她撩起帘子正欲下车看看街上的情况,才探出头,某个耳熟的声音带着质问,劈头盖脸地冲她砸下来。 “商音,你未免太过分了!” 长街被她这一车清扫得很是干净。 商音踩到实地站稳了,方看清对面冲自己嚷嚷的是谁。 宇文姝不知几时摘了帷帽,她站得笔直,手握成拳神情肃然地声讨道:“平日里你娇惯妄为,放纵任性也就罢了,我还可以当做是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就为了看场冰戏赛,竟当街纵马,闹得如此沸沸扬扬,鸡犬不宁,你身为公主,庄重何在!” 商音人还晕着,迎面叫她扣了好大一口黑锅,不知她在说些什么鬼话,当即就要反驳:“你到底讲的……” 刚开口,宇文姝身后那高挑朗隽的青衫人便倏地撞进视线,她后半截骤然刹住,咬死在了舌根里。 瞬间就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她今晚被人摆了一道。 先还费解着,觉得自打出嫁以来宇文姝便安分了不少,也没在背后使阴招了,感情搁这等着自己呢。 这女人怎么和方灵均扯上关系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正满腹疑惑,而对面的人犹在愤懑:“你赶不上场子,晚看几刻又能怎样?犯得着拉一条街的人受罪么。南方的灾情尚未平息,你就只知道胡闹。” 好家伙,再往下说就该上升到国家大义了。 商音将冲上头的火气强行平复下去,难得沉心静气地摆着笑脸回应:“姐姐这一嗓子,可真是扣了个不小的罪名给我啊。 “国有国法,我再如何不学无术,《大应律例》也是自小烂熟于心的,若不是府上的马突然受惊发狂,岂敢纵它当街撒野。” “受惊?”她站在那里,闻言好似对她很失望,“你瞧瞧你那两匹好马,这会儿像是受过惊的样子吗?你不成体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何至于找这种借口。” 她什么时候在街上不成体统过了? 这话摆明在向旁人暗示自己时常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是个惯犯! 商音短促地一吸气,面色不改:“姐姐若固执地认为我是狡辩,大可以询问当事的车夫。他人就在这里,前因后果比谁都清楚。” “车夫不也是你的人?他怎敢实话实说。” 宇文姝不着痕迹地添油加醋,末了,还先发制人,悲哀地朝她一叹息,“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名声辩驳,满街那么多被你拖累的无辜百姓,你从头到尾却没为他们考虑过半分。” 眼下围在附近的看客们陆续反应过来,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低声絮语。 “敢情那位就是四公主重华啊?” “怪不得,我早听说她不敬兄长,待人苛刻,骄横无度,搞出这阵仗真是半点不稀奇。” “可不是么,旁人也不敢哪……” …… 商音隐晦地撇下视线往暗处细碎的言语声中轻描淡写地一扫,继而从容地掖着手轻抬了抬下巴,不紧不慢道:“我怎么会没考虑?” 她款步行至街道正中,提高嗓音,“今夜之事是我宇文笙的过失,未能管束好马匹车辆,让诸位蒙受损失,在场百姓若有为马车所伤的,一概由我重华府出钱医治;若有货物、银钱上的亏损,我也将按市价全数赔付。 “重华府向来有担当,绝不会搪塞敷衍,授人口实。” 长街上,被马匹甩下的今秋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殿下。” 她握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您没伤着哪儿吧?” 商音只是摇头,接着刚刚的话,“今秋,你替我记好今晚怀恩街受伤受牵连的行人、商贩,一个别少,一个,也别多。” 后者甚有默契,并不多问:“好。” 此刻,马车后的阴影里,隋策正在给那头毛驴重新套缰索,他全程默不作声地听着,星眸一抬,眼底铺着不知什么思绪,手上利落地打了个结。 宇文姝见她前后安排得井井有条,左右挑不出错处,眉头却仍旧紧皱不松,反而还浅浅叹惋,挂着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 “我知道你有钱,你不缺钱,但你也应该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东西,不是靠钱就能摆平的。 “你作为大应的公主,更应比寻常人知道‘分寸’二字寓意为何才是。” 商音心道:好赖都让你一个人说了,我干脆别呼吸得了。 她一抿嘴唇,闭眼斟酌片刻。 尽管知晓这么做等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老让人骑在头上指点江山也很晦气。 她目光睁开,锋芒毕露地回驳: “我是没多少‘分寸’,可我看三姐也不见得就恪守宫规吧?你作为一个待嫁闺中的嫡出公主,深夜离宫入市井已是不妥,如今还和陛下的朝臣结伴同游,不知避讳。” 商音视线在方灵均身上一沾就走,轻描淡写,“试问你又是守的什么规矩,遵的什么‘体统’?祖宗家法上写了吗?” 作者有话说: 最近太忙了,存稿日渐消瘦。 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截止明日更新前留言有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4122160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良月十四 10瓶;南宫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她话音刚落,人丛里就起了一片小小的波澜,方灵均霎时面容发白,忙上前来施礼解释: “重华公主误会了,臣与三公主仅是街市偶遇,此前并不相熟。众口铄黄金,人言可畏,事关皇家清白,还请重华公主慎言!” 他说话时,就已经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在旁嚼舌根。 怀恩街嘛,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和贵公子了,谁家里没几个当官的亲戚,小道消息同八卦一并传得飞快。 “哦,边上的是柔嘉三公主啊?果然没什么脾气,说话声气儿都那么弱,可不得被人欺负么。” “听说陛下至今还没给她招驸马。” “连重华公主都出降了,她不是辈分更大吗?” “今儿这场面有意思哈,俩公主当街吵架,不比看冰戏刺激?” …… 宇文姝也没料到商音竟会向方灵均发难,一时让流言裹挟得面露难堪,她单薄地立于寒风中瑟瑟发抖,愈加像个老被妹妹压得矮一头的没用嫡姐。 “这是什么话……不要胡说!我明白,你是从来不服我管教的,你心里有气……” “没有啊。”商音打断她。 “姐姐教训得好,教训得很对。”她从谏如流地一点头,“我深受启发,可作为嫡出又比我年长,您不应该先以身作则吗? “我是不是胡说满街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咱们倒也不必争这个嘴上的输赢,吵得再厉害不过是叫别人看笑话,谁又捞到什么好了。难道你就觉得,自己现在能比我光彩到哪儿去么?” 方灵均听她这样斩钉截铁,脸色更白了一分,看着简直像要去跳洛河以示清白。 宇文姝终于也有些投鼠忌器,迟疑片刻,压低了声音,“此地毕竟是怀恩街,不是宫里。你何必非得把事情闹这么大不可,在场有多少朝官,有多少士族你知道吗?” 她不以为意地轻嘲,“怎么,现在想息事宁人了?” 对方略抿了抿唇,与之权衡厉害,“不是我要息事宁人,就你今日当街纵马搞出的事端,他们指不定回头便上劄子参一本……” 商音心说,大街上怼人不是你先起的头吗,这也能赖我? 她皱眉:“少来,想胡搅……” “不是纵马。” 身后一个清亮亮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从中压过她,语调散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威势。 她转过头,辇车旁逆着光影的轮廓正往这处走了两步。 北风送来几缕清冽的酒香,对方那发冠束得很是潦草不羁,马尾松松地散在颈项,只这么一瞧,隐约竟像是永平城里招猫逗狗,不知寒暑的少年郎。 “这马给人喂了曼罗草,闻香就会无故兴奋发狂。” 隋策垂眸示意不远处的马粪,“药草混进了饲料里,多半是家中马夫失职。” 他言罢径直越过商音,站在车前,那话语貌似是在回复宇文姝,但声量陡然拔高,有向周遭澄清的意思,“公主平素不插手府中大小庶务,此番意外实乃我失察所致,明日会一五一十上禀朝廷,向陛下请罪。” “一点小事。”他朝四下里浅淡一笑,“别坏了诸位逛夜市的雅兴。” “您说对吗?” 他朝那边的宇文姝语焉不详地颔首,“三公主。” 其实重华公主肯赔钱,已经算了了大半,如今羽林卫将军也站出来给自家媳妇说话,一帮看客当然不敢再有微词。 加之这会儿酒楼上吃饭的京兆尹紧跟着提袍下楼打圆场,众人一见地头蛇来了,不好再戳着瞧热闹,没多久就各自散开。 商音有人撑腰,底气足了几分,挺直背脊趾高气昂地对宇文姝抬了抬下巴,五官眉眼都写满了“怎么样”三个大字。 此情此景,宇文姝也不便继续争执。 反正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大半,余下的既然无法一举两得,索性就不强求了。 * 戌初三刻,永平城的夜正值繁华热闹的顶峰,莹蓝璀璨的冰湖上,火光映着整齐的刀锋痕迹,捧着琉璃灯的汉子如流星滑过,牵起岸边的游客掌声如雷。 偏天公也作美,这会儿还点缀似的洒了几粒雪花。 重华府内,扫积雪的下人刚直起身擦了把汗,远处且听见有人蒙着被褥发出一声嚎。 “啊——” 商音在床上打滚,脸朝下埋在软枕中,“他肯定恨死我了!” 几家戏班犹在寒光湖如火如荼地角逐名次,她撑着去瞅了两眼,不过半炷香便打道回府了——压根没心情。 今秋坐在床边拍着肩哄她,“不会的,小方大人知书识礼,是个能明辨是非之人,想必看得出殿下的难处。” “他看得出才怪了!”商音掀被子坐起来,“你没瞧见他那副‘再说我要自杀了’的表情吗?” “何况我当着全永平纨绔子弟的面羞辱他,泼他脏水,毁他清誉,还不给他面子。”她掰着手指盘点,“——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1节 闻得此言,一直靠在桌旁喝茶的隋策深表认同:“嗯,这话说得不错。” 商音本能想要瞪过去,眼珠子鼓了一半,又十分气短地偃旗息鼓,分明不甘不愿却愣是很老实。那表情,居然有点委屈。 她难得不曾还嘴,只拉着今秋的手诉苦:“况且还让他看见我和宇文姝斗嘴时那么张牙舞爪的样子,八成更避讳我了……他会觉得原来传说中的谣言都是真的,重华公主就是个恶名昭彰的泼妇。” 几天前难得塑好的端庄形象一朝破灭,毁得彻彻底底—— 都怪宇文姝! 隋策听着不置可否地叼着杯沿撇撇嘴。 此人虽一向蛮不讲理,对自己倒还挺有自知之明,换个人来都不见得能总结得这般精准。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吵架张牙舞爪啊。 这和三公主吵可比同他吵收敛多了,说是“温文尔雅”都不为过。 真该让小方大人欣赏一下她炸毛时的尊容,恐怕三个宇文姝在场也是比不上的。 商音正与今秋商量着要如何挽回局面,是不是该把诗会和文集的事情往前提一提日程。 不经意发现隋策在走神。 她忽然一顿,眼珠子打了个转,信手从床头捡起颗散落的红玛瑙,眯眼对准,弧线轻盈地抛入他杯中。 “叮咚”一声响,玉器同时撞出清脆的低鸣。 隋策被少许茶水溅了脸,不明所以地举目望向她。 始作俑者两手撑着床沿而坐,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 她先是咬住嘴,然后又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不太好意思地开口:“你刚才那是……” 商音神情飘忽地躲闪了下,觑着他的反应,“替我说话啊?” 隋策呼吸一缓,目光随之往别处略偏几许,总感觉叫她拿到明面上来讲,连带自己都跟着不怎么自在。 他起身放了茶杯,换上理所应当的口气:“谁让咱们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受人诋毁,名声扫地对我有什么好处?” 听了他这番解释,商音亦觉有理地轻轻颔首,“那倒也是。” 继而抬眸:“不过还是谢谢你。” 隋策并未接话,指背在鼻下扫了扫,把那份赧然若无其事地遮了过去。他仍旧不着调地抱起双臂,往她拔步床边一靠,问说:“诶,你与三公主……什么仇什么怨啊?怎么她那么讨厌你?” “这你该问她去。”商音捞起背后的绣花布老虎拢在怀,“我哪儿知道……她先招惹我的。” 怕他不信,还刻意强调了后半句。 “她今日所为无非就是想给我扣黑锅,要么激怒我同她大吵一架,要么颠倒黑白叫我认下放马闯街的罪名。”她说起这个,语气倒很是平常,“所以你听她从头至尾都在隐晦地挑火,横竖让我在小方大人面前出洋相她就高兴了。不管我怎么做,这盘棋她都是赢的。” 反正洋相已经出了,覆水难收,索性就大家一起共沉沦。 至少在处理善后上挑不出自己的毛病,与方灵均的关系,慢慢还可以再修补嘛。 说着,她没好气地侧目,“以我对她的了解啊。宇文姝多半在此之前先就和方灵均偶然‘巧遇’上了,指不定还做了点什么博人好感的事以作铺垫——她一向如此,搞出那么大阵势,不会就只是想看我狼狈翻个车。” 隋策对女人间的仇恨不好评价,只沉吟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 “看不出来,她平日瞧着说话柔柔弱弱的,竟也能折腾这么多事。” 商音司空见惯轻笑,嘲他天真,“是不是对贤良淑德的娇弱姑娘另眼相看了?很幻灭吧?” 他虽有些迟疑,但对此颇为据理力争,“那……也不是每个姑娘家都这样城府深沉,总也秉性温良的。” “嗯。”商音若有所思地拖长尾音,“你说得也对——我看我们秋就是又温婉又善良。” 说着把她大宫女的胳膊一揽,颇有几分自豪炫耀的味道,还晃了两下,“是吧?” 今秋听了并不言语,只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 此时的怀恩街,重华府的大小三位管事正忙着将今夜各处的损失登记在册,几张桌案一摆,三列队伍排得长龙一般。重华公主撒钱犹如撒豆子,明眼人皆知她这是散财来了,甭管是不是刮破了层油皮,都赶着去分一杯羹。 正当众人围着公主府的管家等发放银钱之际,一辆不起眼的板车吱呀吱呀迎着微雪驶向安定门。 城门守卫零散只几个,老远望见人影,举着火把拦下询问:“干什么的?” 拉车的是位年逾花甲的大爷,拱手向军官们赔不是,“小人是折桂坊赵员外家的杂使,府上出了个染鼠疫病亡的小厮,主子正叫拉出城外去埋了。” 闻得是鼠疫,几名守城兵赶紧退开数步。 京城入夜虽不宵禁,城门却是要待辰时才得开启,然而疫病不易在城内久留,是以放病尸出城即刻掩埋是约定成俗的规定,通常不会阻挠。 “行行行,去吧去吧。” 守城兵捂住口鼻,朝高处喊,“埋尸体的,放行——” 城门应声洞开,悬在墙上的火光自缝隙里投出,而后渐次扩大。 官道旁影影绰绰的密林内数十双眼目光凛冽如刀,直勾勾地盯着大放的明亮。 骤听得轰然一声怒喝。 冰面上两三个技艺高超的汉子步伐流畅地划过,激起沿湖岸边乌泱泱的人群喧腾鼎沸。 宇文姝带着帷帽,被乍然而响的叫好声骇得一震,对四周的吵闹皱眉不已。 几个暗卫不露声色地替她护持着丈许之地的安危。 小宫女看出她的局促,上前劝道:“殿下,何不回宫去,左右怀恩街的事已结束,来这乌烟瘴气的去处作甚么?” 宇文姝其实自己也挺嫌弃,她微微遮了遮口鼻,“我们是借口出来瞧冰戏的,和她一碰完面就走,岂不叫人怀疑?好歹也要看完前两场。” 言罢她忍不住嫌怨:“真不知这瞎灯黑火,嘈杂喧哗的比赛究竟有什么趣味,她还年年都来,在家听几折戏不好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小包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lanety、⊙?⊙!、arovan、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这夜的雪没下多少,早起窗沿连碎冰也未曾凝上一层。 隋策打着呵欠换衣服,准备进宫上早朝。 底下的丫鬟端来洗漱的热水和青盐,他一边“咕噜噜”地漱口,一边抽出视线往拔步床那边看去。 商音正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大虾,蜷在其中不时哀鸣。 她没睡着,一整晚不消停,说是要想办法缓和与方灵均的关系,打算同他解释清楚,可思索到天亮一无所获。 反倒是把“宇文姝”三个字来回鞭尸了数次。 “你不至于吧,还在想呢?” 他吐了清水,用绢帕擦着嘴,“有觉不睡折磨自己也就罢了,连我都跟着没休息好……” 床那边的人不好好说话,只甩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算是回应。 隋策把放在桌案上的呈文收好,掀了掀眼皮拖长尾音叹说,“唉,真不晓得你有什么好消沉的,我可是写了一晚上的请罪书,我说什么了吗?” “早知你这么闲,倒不如来帮我写。” 锦被里的大虾仍旧不露面,但哼唧的声音有些重,显然是在控诉。 “你就接着哼吧。” 他一拢衣襟,“我进宫去了。” 行将出门时又提醒道,“提醒你一句,别赖得太晚,昨日怀恩街的账八成冯管事会来找你回话的。” 听里面不情不愿地传来一声“嗯”,隋策便也不再管她,抖抖大氅步出主院。 头顶的天还没亮,冬至一过,夜是越来越长了。 小轿停在宫门前,他撩起帘子向禁卫亮过牙牌,慢条斯理地往和元殿去。此时的龙尾道上零零散散皆是赶着来朝参的文武百官,北风卷出凛冽的寒意,把诸位大人们吹得满口齿颤。 除了内阁七位大学士之外,上朝并不是每日的要务,对于隋策这样的三品官,每逢一、五、九才至含元殿听政事。 且如他此等驻守京中的武将,若非遇着紧要军情,朝参日也就是带个耳朵听文官们互相扯头花,一般没多少进言的机会。 不过今天例外——他要上呈文,得当着一帮同僚的面检讨自我,的确有些丢人。 好在脸皮够厚,换个面子薄的修书编纂,大概能当场羞愤欲死。 昨日偏巧又是休沐,不说在现场,两边高楼上吃酒的就有不少朝官。 遇到几个较真的怕是得揪着他不放,如今只希望付临野在都察院多替他活动活动人脉,按下这些言官的嘴,别来拱火。 鸿德帝尚未驾临,大家还都围在殿外。 他摸出自己的文稿找了个角落,打算熟悉熟悉内容以防磕巴,耳畔忽就听得两个言官在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怀恩街出大事了!” 隋策耳朵一竖。 他暗道——不是吧,传得这么快? 另一个连忙附和“早知道了”:“几位阁老披星入宫,商量了一宿,现在还未出现,依我看待会儿早朝恐怕就得议这个。” 隋策把呈文一合,免不了心头生疑。 事情竟闹得如此严重么?连内阁大臣都惊动了,居然要摆到朝堂上公论……那他这份“罪己书”也不知够不够用。 是不是得临时再想两段为好? 隋策尚在盘算其中的分量,耳边的话咋咋呼呼传来:“何止呀。” “陛下他老人家想必也听闻了,否则你道圣驾为何来迟?定是给气得不轻呗。” 什么,连皇上都得到了消息? 这宫里的人是不是太八卦了一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2节 他顿感不妙,揣好呈文便要朝后殿的方向去,举目四顾正在寻人,背后一串花枝招展的脚步声颠颠儿地靠近,“啪”在他肩上一拍。 隋策回头就看见付临野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干什么呢,着急忙慌的,内急如厕吗?” “我又不是老周头,年纪大了遍地找茅厕——诶,同你讲正经的。”他先张望左右,十分忌讳地压低嗓音,“他们说昨晚怀恩街的事传到了陛下那里,谁捅上去的?这也值得上纲上线吗…… “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付临野愣神反应了一阵,才后知后觉明白他所言为何,“啊——” 他摆手,“嗐,不是咱大嫂那事儿。” 说着掩着嘴低语,他人没隋策那么高,咬耳朵不免还得踮下脚:“外头在传,说戌时冰戏节开始后不久,安定门忽然涌进一群流民,打晕了守城的几个兵,从烟云巷直上御街去了。” 隋策:“流民?” “就是早前西南受灾的那几个县里人。上回朝参日老周头他们不是还坚称灾情并不严重么?人家现在找上门讨饭来了,这脸打得真响。”他搓了个响指一叉腰杆,满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神情,“等下可有好戏瞧了,周伯年裤子兜不住屎,你猜梁国丈肯不肯花力气保他们?” 隋策的注意点却不在于周大人的去留,他越听越奇怪,反问道:“流民有多少人?” 付临野:“三四十?妇孺居多,青壮的也就占一半吧。” “安定门的城门兵还打不过十来个吃不饱饭的乡下人?” 付御史文雅地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才只会读书打嘴仗,手无缚鸡之力,不清楚诸位好汉的战力高低。” 此刻司礼监监令向那门前一立,压着手中拂尘高声通报。 鸿德帝来了。 一干官员们连忙收了闲话,手持笏板按次入内。 隋策身为武官在大殿之右,很快就瞥见了对面跟进来的隋日知,父子俩眼神只淡淡一交汇,隔着花砖地纹各自站好位子。 和元殿在晨曦微光里迎来了早朝,而禁庭深处的一座宫宇内,得到了消息的宇文姝正焦急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父皇那边现在什么反应?他有派人查探详情吗?” 躬着腰身的太监摇头说不知,“皇上寝宫外尚无动静……” 她发愁地用拳抵着嘴唇。 没有动静并不代表逃过一劫,自己这个当天子的爹瞧着温温和和,做什么都不声不响的,即便龙颜震怒,面上也看不出分毫……有时实在很难揣测他的心思。 这可怎么办…… 依照锦衣卫办事的效率,查到她身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若是寻常的流氓混混闹事也就罢了,偏是南边逃难入京的饥民! 听这情形,还是被什么人拦住的……也不知和前朝的什么破事扯上了关联。 怎么事情落到自己这里竟这么倒霉。 “有伤亡吗?”宇文姝忙追问。 “几个守城兵皆有轻伤,至于丧命,大概是没有。流亡的百姓不敢下死手……” 她勉强松了口气,还没理清思绪,宫女已低低通传:“殿下,六皇子到了。” 话音刚落,宇文效那略显稚嫩的声音就响在门外,且迅速逼近。 “姝姐姐,姝姐姐!” “糟了!” 他火急火燎地甩袍子跨门槛,“昨天夜里我们撤走了守城兵,结果让一帮刁民闯了进来,直奔御街宫城,惊动了羽林军和锦衣十三卫。” 宇文姝抚着额头,心说你居然才知道吗。 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 皇子效比她还六神无主,急得满头是汗,“夏侯副统领天不亮便派人给我传信,父皇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他慌张地团团打转,“听夏侯勤的语气,他忽然说什么‘公私分明’,想是不准备把事情全抗下,届时必然会供出我。私自结交禁卫,无故擅自调兵,还叫城门轻易失守,我……” 宇文效到底年幼沉不住气,只能求她拿主意,“我们会受到什么责罚啊?” “禁闭,思过,还是……挨打?” 宇文姝先担忧得七上八下,眼下叫他这么一嚷嚷,反而如兜头灌薄荷,提神醒脑,瞬间冷静了。 她心想,也对……兵是你调的,与我有何关系。 哪怕到时候真的追究起来,刨根问底到自己这儿,她顶多也就是承认一个偷溜出宫去看冰戏,小六自己做主要调兵,和她什么相干。 宇文姝这么一琢磨,勉强稳住了心态,思索片刻,开始安抚他:“你先别那么慌,莫要自乱阵脚。 “现在他们前朝争执的,大约还是灾民的出处和南方灾情目前是否可控的问题,一时半刻不会注意到你这儿来。 “等大臣议完正事,少说也要好几天的。” 六皇子听她这么分析,隐约觉得有理,情绪多少是平复了几分,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对对对……赈灾的事更紧要。” 他不安地拿袖子擦去刚才吓出的冷汗,巴巴儿地问她,“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要不要,再去和夏侯勤谈一谈?” 夏侯勤都自顾不暇了,谁还搭理你啊。 宇文姝忍不住腹诽,却神色自若地朝他宽慰似的一笑:“人居危时不应擅断抉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我如今一个比一个心乱,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她缓和道:“依我看你不妨先回去,咱们各自都静一静,等姝姐姐有了计划,一定马上派人通知你。” 宇文效这会儿也无人能倚靠了,自然为她是从,被三公主送至门边,临走前还忧心忡忡:“那我且先回宫了……你这边若有什么打算,尽快告诉我。” 末了又忍不住再重复了一次,“记得要告诉我。” 宇文姝点头让他宽心,目光款款地将小皇子送出柔嘉殿。 少年的声音融进宫墙白雪中后,她神色就渐次沉了下来。 大宫女迟疑片刻,问她的意思:“殿下,夏侯副统领是您周家表哥的下属,您看……要不要让他去敲打敲打?” 宇文姝视线还凝在远处,似乎盯着虚里,良久才颦眉道:“不好。” “做得那么明显,反而容易惹人非议。” “横竖指使夏侯勤的是他又不是我。” 她捧着汤婆子,“纵然我实话实说,最大也只担个不懂事的过错,城门巡防的疏忽还怪不到我的头上来。” 尽管追根溯源,整件事她应该算是主谋。 “这一次,就只能委屈小六替我挡一挡了。今后再找机会补偿他。” 说到底也实在太不巧了,谁能料到昨日夜里会有灾民围聚城外呢。 而另一边。 早朝上诸位老大人们果真就西南的雹灾掐起架来,把文渊阁里没争论出的结果搬到了台面上。 给磁县和柳林县的赈灾款两个月前便批文发了下去,但直至今日才听闻南方的灾情越演越烈,奏疏甚至不是从灾情中心元江州报上来的,而是周边的几个小县。 冰雹毁了农田房舍,无数百姓无家可归,赈灾粮似乎也未能如期发放,以至荒时暴月,怨声载道。 这事情俨然被有心人压住了,于是前两日以新派为首的内阁大学士联合一帮年轻的文官同旧派的外戚周、梁两家已经吵过了一轮。 如今正好昨夜又闹出饥民千里迢迢远赴永平的丑闻,愈发让人背后一凉。 灾民既已抵达京城,城门兵为何不放人进来? 消息又是被谁瞒下的? 新派人顿觉西南元江知州是周尚书的爪牙,他有包庇之嫌,而拦阻灾民进城恐怕也是其授意城门兵为之,目的不言而喻。 而旧派的外戚大臣则抵死不认,咬定对方没证据,空口白牙泼他脏水。 一个说,陛下,您看看这帮老东西,他们是要蒙蔽圣听啊。 另一个说,他血口喷人,无凭无据,这是污蔑,他们想搅乱朝局,居心叵测! 隋策在一旁听得直打呵欠。 他爹冷不防见了,虽然也是强提精神,可此时此刻不得不以身作则,拼命冲儿子使眼色,叫他规矩点。 后者无可奈何,只好全当眼盲,拿小指戳了戳耳朵。 就在宫中朝野一片鸡飞狗跳之时,缩在府邸小院,拔步床上的商音终于从锦被里钻了出来。 她慢条斯理地坐在妆奁前洗脸、上妆、梳头、更衣。 脂粉薄薄地盖住了眼底下的青黑。 很快,雍容斐绝的四公主又恢复了生机。 她站在铜镜旁略照了照身姿,继而无可挑剔地昂首走出门去。 沉着稳重的宫女低头跟在她后面。 刚到正院,那老管事好似等她许久,捧着一沓账簿迎上前来。 “殿下,昨晚赔付店家、商贩和路人的细则都记在里头了,驸马吩咐了此事需向您回禀。您看是否要过目一查?” 商音听得挑眉,信手翻了两页,像是想起什么:“哦,账册。” “驸马确实提过。” 她示意,“拿到抱竹轩去,我慢慢看。” 作者有话说: 咳咳,前方世纪大战(雾) ps: 想了想还是在排雷里加了慢热两个字,虽说和我自己之前的文比起来其实不算慢了……但因为我本来就慢,可能稍微快点也还是很慢吧哈哈。 这文不算纯感情流,文不太短,所以主线在后面才会慢慢清晰。 =3=感谢大家的留言支持。 没什么时间回,但每一条都有看,无以回报,只有努力……努力感谢了(x)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买个床 1个;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3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nety 5瓶;南宫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朝堂上的争吵还是未能分出胜负来。 周伯启虽身为户部尚书,但赈灾款毕竟不是由他押运至西南的,结交党羽之事又捕风捉影没个真凭实据,当然无法因此定罪,鸿德帝于是让两边各退一步,周大人停职在家,灾款一事交由三法司详查,而与之争执的吕大学士则牵头负责前去平两县灾民的怨忿。 事情盖棺定论,早朝也就此告一段落,众大臣纷纷散了,大家该干嘛干嘛。 隋策被群儒们的舌战吵得脑仁儿发疼,出门一看天,午时都快到了。 钟楼下,付临野正端着笏板和隋日知说闲话,见他下阶梯,抬手招呼他用饭食。 “咱伯父备了热汤饼,一块儿吃点儿?” 隋策模棱两可地一声轻笑,有些羡慕他的好胃口。 今天嘴仗付临野不是主力,难怪瞧着一副精气神没处发泄的样子。 “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事。” 付大嘴碎盯着他出宫门,狐疑地念道,“怎么我每次邀他他都有事……” 隋日知好脾气地替儿子辩解,“肯定是公主有吩咐,世侄勿怪、勿怪……” 隋策迎着淡薄的日光走出皇宫,在巍峨的丹凤门处收获了一干羽林卫的问好,他惯来不端架子,笑着和下属们打了几声招呼,不紧不慢走上街。 正值用饭的时间,沿途行人不多,倒是饭馆铺子座无虚席,一路飘出各色油汁的烟火香。他甩着腰间的络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 这会儿倒是没怎么发现灾民的踪影。 隋策信手买了两包油饼,很快就“溜达”到了安定门下。今日的巡防和守卫足足加强了一倍,那固若金汤的样子,一看便是挨了上面不少责备。 他趁卫兵换班,和几个军官闲来无事攀谈起来。 守城兵也隶属禁军,早听说新上任的羽林将军为人不错,甚好结交,故而颇卖他的面子,几个人啃着热油饼,三两下开了话匣,嘚吧嘚吧被隋指挥使套出一堆消息。 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的顶头上司现下已经让兵部叫去问话了,至今未归,指不定等下午,新的城门统领就要上任了。 两包油饼吃完,军官们客客气气地与他挥手别过。 隋策:“慢走慢走,下回得空喊上兄弟们喝酒。” 禁卫副统领夏侯勤借口宣南门有事急调了一批城门兵,他如果记得不错,恍惚有听羽林卫提起,说皇子效和夏侯走得很近。 倘若受六皇子所托,再结合昨日怀恩街的惊马事件…… 这其中因果关联不消多想便呼之欲出。 隋策把油纸团成了团儿,感慨且无奈地摇头自语道:“这姑娘家之间的恩怨哪。” 言罢将纸球信手一扔,正中街旁不知谁家店铺的藤条筐里,补上下一句,“真是愁人咯。” 宇文姝未曾想到,她先等来的不是鸿德帝的旨意,居然是她母亲梁皇后。 梁氏乃继后上位,幼年时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宇文姝倒与之十分亲近,可自从其授封国母,大约是言行为宫规所限,母女俩比之从前疏远了不少。 她才行完礼,问“母后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梁皇后便拧起眉心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宇文姝再一抬眼,几位大宫女早已屏退了殿内左右。 帘子一放,四周光线陡然昏暗。 皇后的声音压得很重:“安定门卫兵之事,是你安排效去办的吧?” 她不由紧张,立马将事前想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女儿只是想去看冰戏,效他自己……” “你也别把好坏都推在效一人身上,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梁皇后不等说完便出声打断,她语气异常严厉,似乎是没心情慢慢等她圆谎,“效才十四岁,小孩子似的他能懂什么?还不都听你的吩咐。 “昨夜怀恩街闹得沸沸扬扬,你那点把戏就为了给宇文笙下套,结果呢?人家驸马站出来帮着解释,反而显得你咄咄逼人,你脸上就有光了?” 宇文姝感觉得出母亲生了不小的气,没敢再讲方灵均的事,只小声辩解:“是她总在宫宴上挑衅我……” 梁皇后闻言愈发恨铁不成钢——十七八岁的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小不忍乱大谋的道理说了百遍也听不进心里去。 “劝过你多少回,没事别去招惹宇文笙,你偏不听。” “早先你们俩在宫中小打小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算了,你倒好,手还越伸越长,敢往禁军上打主意!” “安定门乃外城门,那是能随便糊弄的地方吗?” 皇后顿觉这闺女真是不给自己省心,“你以为把所有事推给效就能万事大吉?怎么那么愚钝!真当皇上是好敷衍的?效他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皇子成年即封王,你觉得你父皇是罚小还是罚大!” 宇文姝挨了顿骂,先还仅是沮丧,一听她这年岁大小的论调,顿时慌了。 的确,她比效更年长,就是在民间姐弟惹事,担责的也肯定是姐姐。 “我……事前没想到会有灾民入城。” 她忙上前去拉她母亲的衣袖,“父皇那边怎么打算的,我、我不会被赶出宫去吧?” 梁皇后瞥她一眼,“现在知道怕了?” “你一个已经在谈婚论嫁的公主,跑去掺和这些破事,让人家怎么想?” 而后直摇头,“你看宇文笙她多聪明?最会趋利避害,成天知道把皇上哄得眉开眼笑。你哪怕不会她那一套功夫,安安分分的不惹麻烦不行吗?还偏会朝自己身上招腥。” 宇文姝见她提商音脸色就白了白,几乎被贬得哑口无言。 梁皇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巴掌打得差不多,总要给颗甜枣安抚,于是放缓了语速:“皇上那边我已替你遮过去了,此事不能再有第二回 。” “你也该长长记性,收收那些小孩子心思。”她皱眉轻斥道,“这几日就在宫中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反省反省。” * 隋策在丹凤门墙之下,听完一个年轻羽林卫的话,若有所思地颔首,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看样子这次三公主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禁足虽不值一提,但挨骂肯定伤脸面。 大家有来有往两败俱伤,挺好的,公平。 等回府把这消息告诉那只“大虾”,她多半要愤世嫉俗地赞一句“老天有眼”“报应来得真快”吧? 隋策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好笑地轻叹。 无论如何,总免得让某人整日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怨天哀地。 宫门离富贵坊不远,他徒步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正要进去,脚下跨了一半,身子还在外面,偏头发现那角门处停着辆板车,于是多顿了半瞬。 但见家中的冯管事怀抱起箱笼和布包依次放上去。 他年纪不小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周遭却不见有小厮帮忙。 隋策奇怪了一下,仍未及多想,抽回半身跳入院内。 去卧房没寻得商音,他从荷花厅外的曲廊穿过,迎面遇到了另外两个管事。 二者连忙向其躬腰行礼。 “驸马。” “驸马……” 他潦草地一点头,随口问:“知道公主在哪儿吗?” 其中一个答话:“殿下现在抱竹轩。” 隋策自语说:“我猜也是。” 刚抬脚准备走,忽的又想起什么,原封不动后退回来,“诶,冯管事近日是要回乡探亲还是怎的?我看他东西收拾得挺齐全,还叫了辆车,告长假了么?” 此言一出,两位管家皆讳莫如深地垂首相视一眼,颇有些无所适从。 “这……” 隋策瞧出他们的小动作,不解地笑了笑:“怎么,什么事还得避着我,说不得吗?” 管事们连忙矢口否认。 “回驸马,殿下今早查账……查完就将冯管事赶出了府,辞退了……” “辞退?”他略感意外,“什么理由?” 对方答得犹犹豫豫,“殿下没详说……只觉得账本做得不好。” 这就太笼统了,且昨晚怀恩街的账簿是他们仨一块儿记的,可把两人吓得不轻,一路都在反思有无差错之处,生怕麻烦落到自己头上。 年逾四十的管事们百思不解,只得委婉地同隋策表示:“恐是惊马一事坏了殿下情绪,她今日……今日气性不大顺。” 另一个忐忑地补充,“对,对,气不顺。” 隋策知道商音偶尔会耍些公主脾气,但成亲以来二人只是拌嘴斗得火热,很少真正见她发作什么,闻言迟疑地额心一蹙,带着几分探究朝书房的方向疾步走去。 尚未进抱竹轩,其间压抑的氛围已然铺陈开来,甚至夹杂着女子的啜泣声。 两个脸嫩的小丫鬟正哭哭啼啼抹着眼泪退出房门,路上碰到他,也懒得再周全礼数,敷衍地蹲了个安,便错身而过。 几名侍婢正探头探脑的在门边看热闹,眼见是他,连忙拉拉扯扯地闪到一旁。 而屋里的事情似乎还没完,隋策听得有人边央求边抽噎,声泪俱下:“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不要撵我走。我家中至亲已亡故,出去也无处容身。 “如今年岁又大了,现在若离开重华府,和饿死街头没有分别的……” 地上跪的是个大丫头,隋策隐约记得她是负责伺候商音的那些花木,平日里寡言少语,活儿倒是干得很细致。 披着猩红白狐毛裘衣的重华公主坐在靠窗的桌案前读书,闻声像是十分不耐,皱眉把书卷放下,“那是你的事,你饿不饿死街头与我有什么关系? “要比惨,西南灾民还有几万呢。看你这中气十足的样子,一天两天的恐怕没那么容易饿死,能撑着你找到饭吃。” “殿下、殿下……”她拿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泪眼婆娑,“可我已经过了二十,再被公主府撵出去,除了青楼妓馆,别处想是不会有人家敢要我。 “我只有这里可以依靠了……” 商音听得无动于衷,目光一侧,甚至还有些嫌吵。 “打碎的那只花盆,我可以赔的。”她哭得快背过去,喘了口气擦眼泪,“若是钱不够,用月例抵也行,求求殿下了,殿下你发发慈悲吧……” 说话间便去抱她的腿。 商音头疼地丢下书卷,“你真的好烦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4节 “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吗?我说了让你走,就是没得商量,放手——” 她腿上一挣,那丫头登时没跪稳,重心往后栽,恰摔在刚进门的隋策脚边。 他垂眸看过去,不便亲自伸手扶,只朝跟前的今秋悄悄递了个眼风。 后者还是很给他面子,虽然没有商音的吩咐,依旧把这姑娘搀到了一旁。 隋策负手在后,款步走近,半是劝架半是询问地笑道,“芝麻绿豆点儿事,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吧?” 毕竟怀恩街替自己解围的那份人情还热乎着,商音态度不错,只捞起书翻两页,没拆他的台,“我管教下人,不关你的事。”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对,管教下人自是应该,不过……”隋策抬眼看她,语气仍是不着调的腔,“罚得是不是重了点儿?” “打碎器具,账本瑕疵,算不得大错处。” 他半笑着一眨眼,腆着脸劝道,“你就消消气,扣点工钱得了。” 商音坐在桌案边,手里拿着书,视线没往他身上落,只专注地盯着文房四宝,斩钉截铁:“不行。” “我不想看见他们,谁劝也没用。” “不想看见他们容易啊。”他出主意,“全打发去城郊守庄子,但凡你移驾,立刻退避百丈之外,保管这辈子也不在你面前晃悠,不错吧?” 商音皱了皱眉,态度却颇为强硬,“不行!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他们今天必须走人。” 隋策对她的耐心也就半刻光景,眼见这人油盐不进,顿时跟着毛躁起来,“诶,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生气归生气,何必冲这些下人撒火,都是群讨饭吃的小老百姓,你哪怕全赶走了也于事无补。” 他试图拿今日见闻岔开话题,“这样吧,我告诉你个消息,保证你……” 商音在他替那婢女说话时就皱起了眉,听到最后更是目光一凛。 边上的今秋发现她表情的变化,就知道坏了,公主接下来准要大发雷霆。 果不其然。 “你说什么?” 她仿佛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蓦地转过身,噌然而起,直逼羽林将军的眉眼,“你说我因为怀恩街上失态,所以才把火发在他们身上? “连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听风就是雨,什么罪名都爱往我脑袋上安,合着我就是坏人对吗?我做事就像戏本子上的丑角似的无理取闹,你们全是大好人!” 隋策后半话语尽数被她喷回了肚子里,一时没忍住脾性:“难道不是吗?” “人骂你也骂了,赶也赶走了,不是在发脾气莫非是在发善心?” “我看发善心的人是你才对吧。”商音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堂堂一个公主,爱让谁走就让谁走,爱撵谁就撵谁,这也要你管?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隋策最看不得她摆公主的谱,不禁开口,“是,你是公主,金枝玉叶,权势滔天,张口闭口都能定人生死。 “我们隋氏是低调人家,对下人没那么多规矩。可就算是皇城的宫女也不见得几句话便能随意赶出去的。” 他俩一个比一个声量高,一时间,待在书房里的仆婢粗使都看呆了。 连适才哭得不能自已的丫鬟也跟着傻了眼,好半晌忘了抽泣。 “我赶几个下人走怎么了?你少在言词上挖那些‘藐视天威’的坑让我跳,我不吃那套。”商音在宫中和宇文姝之流打交道久了,免不了将他这番话划入阴谋之列,越说火越大,眼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昨夜帮腔的情分也不够用了。 果然姓隋的从头到尾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还差点被那点小恩小惠欺骗感情! 商音盯着他直费解,“为个丫鬟的去留你这么和我急赤白脸的,怎么?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温婉贤淑大姑娘吗?没事啊,你告诉我,我马上安排她过门,嫁妆我替她出,算是见面礼好不好啊?” 隋策从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亏得他向来对女人比对男人多双倍的容忍,一口气堵着咽喉,几乎是一字一顿,“你在说些什么?” “能不能不要无理搅三分?” “到底是谁在无理搅三分……还不让她滚,戳在这儿干什么,看戏吗?”后面是对门边的粗使婆子说的。 今秋正要拉那丫头离开,隋策却争锋相对地出声喝止,“不许走!” 今秋:“……” 她定在房中真是左右为难。 商音扭头质问他,“你凭什么不让她走?” “就凭你刚刚那番话。”青年唇角微动,抱起双臂,“我不服气。” “你不服气?” 她吵上了头,脑子一热冲口而出,“告诉你,我才是重华府的公主,是这里做主的人,你知道驸马的‘驸’字是什么意思吗?” 正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隋策的脸色顷刻就变了。 商音看得分明,心里顿时便有些后悔。 但说都说了,后悔也没用,只好愈发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膛,勉强撑起她的架子。 视线中,他面颊的筋肉仿佛随着咬牙的动作若有似无地一紧。 她眼神是锋利的,腿脚却隐约在敲退堂鼓,甚至萌生出他会不会打自己的念头。 商音不着边际地想着。 如果真的对方动手,她要躲吗? 他常年练重剑,一掌下去,肯定会很疼吧…… 但最后隋策什么都没说,青年的脸上闪过那种,或许能够称之为忍辱负重的神色,继而认命般地微微点头。 “你说得对。” 他赞同了一声,把目光别开了,“是我吃饱了撑的,忙活一上午替你打听宫中消息。” “我活该。” “以后这府上,公主殿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高兴就好。” 言罢,便不欲再管这家里糟心的是是非非,抬脚干脆利落地走了。 商音在他背后张了张口,像是想叫住他。 可终究是没敢,只情绪复杂地盯着他身影良久,才不是滋味地低下头。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传统技艺是,吵架之后必有感情升温。 请期待每一次的吵架,感谢(x) 驸马,原意就是“副马”,驸马都尉最开始是护送皇帝出行时旁边的车辆副驾驶,因为有公主女婿担任过这个职位,于是此后成为了惯例。 这里“驸马”的“驸”,音音是用以理解为“副”或是依附的“附”来嘲讽绿宝儿。 * 高亮—— 各位乡亲父老们,明天开v了!惯例入v万字更新! 我会带着红包等你们的! 是姐妹就来支持正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8瓶;比比芭比波比、果果在这里?('w')? 5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隋策这一走, 就没再回来。 月上西楼,“杯莫停”的阶梯间忙着上菜上酒的伙计正灵活地穿梭其中,放着各色佳肴陈酿的托盘被他们高高举过头顶, 任身形如何急促,愣是没让盘子里的汤汁洒出半点。 海碗大的酒杯被人干了个空, 重重地落回桌面。 很快又迅速满上,溅得周边皆是水渍。 对面的人问:“这坛没了, 你那儿还有吗?” 付临野一边捧起脚下的酒坛子给他开封, 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大哥, 悠着点……明日还要上值呢。” 只见他抹了把唇边的水渍, 对着虚里放狠话, “我隋策这辈子要再帮她的忙, 隋字倒过来写,我姓狗!” “不至于, 不至于。”付临野赶紧替他斟好一大碗,适如其分地劝道, “不过是几个外人而已,不值当你们俩闹得这么僵。” “是——鄙人孤陋寡闻,不了解她们这些娘娘公主们的习惯。” 他语气带着一点冷嘲, “我倒也并非什么大圣人,有将天下一视同仁的胸怀,只是拿仆婢出气这种事, 我不屑, 也不齿。” “是是是。”对方从谏如流地将海碗推过去, “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女人家嘛, 对不对。” “不。”隋策摆摆手, 半挑起眉,“你根本不了解宇文笙这个人,她实在太懂得怎么戳人的痛处了。话不用多,两三句,字字都能精准地剜在要害上。 “也就是她生在锦衣玉食的富贵窝里,若长于民间,就这个性子,你看她能不能活过十八。” 这言词听着就有几分危险了。 “厉害厉害……”付临野先是打着马虎眼认同,“大嫂这绝技果真令人叹服,那……” 他战战兢兢地窥着羽林将军的表情,“你,没动手吧?” 隋策的眼风扫过去,隐有愠意,“你觉得呢?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笑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 怕你一怒之下送全家一份满门抄斩的新年大礼。 “担心我?是担心我对她不敬,惹麻烦上身吧?什么驸马都尉,羽林卫大将军,都指挥使……看人脸色换来的。 “是我想尚公主的吗?我不尚主难道就不配拿四品官衔了吗?” 付临野觉出他情绪有异,正在闯大祸的边缘徘徊,于是赶紧竖着指头嘘,环顾左右,提醒说:“哥,小点儿声!” 隋策浑不在乎,“当年我放弃会试选择行伍时,如果知道功成名就换来的会是这个结果。我还不如去科考!” 言至于此,商音那句话陡然就响在了耳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5节 ——你知道驸马的“驸”字是什么意思吗? 他胸口一闷,不禁又往嘴里猛灌了一碗。 本来以为她也没这么糟。 偶尔使点性子,发发脾气,他听习惯了就当耳旁风,不是不能忍。 至少本性纯良。 现在看来,真是自己高看她了。 “宇文笙就是宇文笙,所以我从前讨厌她不是没理由的。” 隋策振振有词地断言,“她是真没有一处招人喜欢的地方!” “这皇帝女婿,谁爱当谁当,小爷还不伺候了!” 皇家的家事,付临野不敢插手,只能道:“别急着说气话,想想之后怎么办,你现在出来了,公主那边儿呢?” “她?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还能怎么样?”说完一推桌子,站身而起,就给付御史安排得明明白白,“今天我不回去了,借你家让我睡一晚。” * 富贵坊,萧萧寒月下的重华公主府里。 商音站在窗边,探头往疏影横斜的院外瞧了好久。 时近子夜,冷风裹挟着幽玄的霜雪,她乍然受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关上吧殿下。”今秋合拢两扇槛窗,给她紧了紧衣袍,“外面凉意重,当心进了寒气。” 商音心不在焉地垂首应了一声,刚回到拔步床边坐下,抬眼瞥见隋策常睡的小榻上,毯子还掉了半截在地,她忙又跳下去,上前给他牵好,将边边角角都抚平,还要理清褶皱,待收拾得整整齐齐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床。 卧房的灯已熄,屋中只剩昏暗不定的一盏,照着浑浊的两片人影。 今秋把周遭的纱帐放了下来,正要转身离开,商音好似想到什么,蓦地拉住她,问说:“外,外间留门了吗?” 大宫女回说“留了”,继而拍拍她的手背安慰:“殿下放心,驸马若是回来,庖厨里还温着热食,不会饿着。” 商音讷讷地点头,迟疑且缓慢地松开手,心事重重地躺下。 然而才挨着软枕,却又起身了,“诶。” 她从纱帐的缝隙里钻出一颗脑袋,“如果他回来,你就同他说我已经熟睡了。” 今秋依言答应:“是。” 守夜的最后一盏灯被挪到了珠帘后,隔着帐幔晕出模糊不清的颜色。 商音看向高处的床顶出神,辗转了无睡意,却一直悄悄留心着院中的动静,总感觉能听见熟悉的开门声。 可惜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人打扰她的“好眠”。 隋策与付临野皆有公职在身,不管睡没睡好,寅正三刻雷打不动,都得去朝里应卯。一个去都察院,一个上羽林卫所,各自顶着青黑的眼圈分道扬镳。 鸿德帝对宇文效的处罚来得比想象中还快,夏侯勤被革职,负责当夜安定门守备的校尉也一并免去了官阶,发回原籍。 至于六皇子,据说是被放出了宫,禁足在大慈恩寺抄经书,却不知期限几时,这大约就得看皇帝的心情。 惊马事件至此算是小人得了报应,庸才自食其果,挺皆大欢喜的一个结局,只是当事人都没什么心思关注……当事人冷战去了。 隋策检查完各处的巡防时,恰是正午。 他上任两个多月,对于手里的公务早得心应手,半日的光景就处理妥当了,几个下属邀他一块儿在卫所里吃饭。 这厢刚答应,值房外便有一个羽林卫上前来报。 “将军,宫门处有客求见,说是……重华府的人。” 听得“重华府”三个字,隋策的眉梢就轻轻挑起,旁人只当是公主殿下惦记他,少不得露出揶揄的笑。 隋策:“知道了。”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极其自然的往外走去。 毕竟无论内心如何反感,面上还是不能展现分毫,要淡定,还要高深莫测,高深莫测…… 永平城冬日的天苍苍茫茫,他一出卫所,迎头就看见了—— 隋策不解地皱眉:“今秋?” 细瘦伶仃的宫女臂弯处还挎着只装有脂粉盒的篮子,俨然是上街采买。见他现身,便十分规矩地款款一拜。 “驸马爷。” 隋策佯作不甚在意地侧着半边脸,瞥了对方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嗯。” 嗯完了,又欲盖弥彰地问,“她……让你来的?” 不想今秋仅是一笑,“殿下并未吩咐,是奴婢自己做主来寻驸马爷的。” 闻得此话,隋策便不自觉地放下了姿态,总算拿正眼瞧她。 “你找我?” 他奇怪地上下一番打量,玩笑似地揣测道,“莫非你也是受不了她了?好说,我可以想办法放你出公主府,替你寻个安稳的去处。” 那大宫女听言垂眸不答,礼数周全的福了福身,“不知能否耽误驸马一点时间,有个地方奴婢想带您去看看。” 隋策眉峰微动:“什么地方?” 明月坊挨着米巷,后街的房舍密集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这是京城最偏僻的住区,住着全永平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今秋领着他走进一间老破小的茶楼,沿着采光不佳的木梯上爬至二层。 她信手推开“雅室”陈旧潮湿的门扉,示意大将军可以坐这儿吃口热茶。 隋策不知此人搞的什么名堂,故而只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等她下文,并不碰食水。 今秋站在窗前,将发黄的帘子掀起一角,垂眸从逼仄的夹缝里望出去,巷子胡同错综复杂,过客却不多。 大约等了小半柱香,她忽然回头唤道:“驸马。” 隋策起身走过去。 她顺势让开了位子。 从此处往下看是间四合小院,榕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左侧的视线,只见得一个杏色袄裙的姑娘立于门前轻叩。 不多时主人家便将她迎了进去。 穿过老绿重叠的树叶缝隙,等到了开阔的正院,隋策才发现这人看着眼熟,像昨日被商音逐出府邸的大丫头。 她在厅堂的檐下许是与谁交谈,很快又好似起了什么争执,拉扯一番还挨了挺响亮的巴掌,最终捂着脸,怀抱一只包袱神色恹恹地快步离开了,嘴里犹自不平。 就在她走后不久,躲在屋檐之下的人方渐渐走进视线。 隋策几乎是一瞧见对方的举止就反应过来:“阉人?” 他心想:宫里的太监? 仿佛欲向今秋求证一般,隋策蓦地侧过眼。 那宫女仍旧不慌不忙的模样,反问说:“驸马以为这是谁的人?” 只这么一听,隋策当场会意。 休沐日商音的行程,怀恩街惊马,草料里做手脚……重华府里没几只耗子是办不成事的,所以仅可能是宇文姝的眼线。 他眼睛极快地眨了几下,瞬间便明白了什么:“那个姓冯的管事,还有余下的几个小丫头,他们也?” 今秋神情自若地牵起唇角,波澜不惊地颔首,算是回答。 隋策愣了一愣,他无言地张口半晌,没寻到词找补,皱着眉费解:“不是……她想清理门户,为什么不直说?” “事关皇室家丑,不好声张。” 他不禁道:“那她也可以告诉我。” 对面的大宫女不紧不慢地分辩:“您也没有给殿下这个机会啊。” 隋策:“……” 是,自己那会儿因为听了两个管事的话,几乎有些先入为主,满脑子都充斥着她寻人撒气的念头。 羽林将军舔嘴舔了好几回,终于意识到百口莫辩,他自认理亏地垂着视线,最后挣扎一次:“那、那她完全能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来解决不是吗?干什么非得让自己当恶人。” “我这……还不是受那般场面影响,难免……” 隋策掩饰性地轻咳,“难免产生误会。” 他提起这个事的时候,今秋的目光倏忽动了动,大宫女一改先前的平静,清和的眼眸里映出些许认真的颜色。 她说:“驸马或许对还我们殿下不太了解。” 隋策闻之就在心头反驳:宇文笙我有什么不了解的,打小十来岁时就认识了。 便听今秋道:“大约在旁人眼里,重华公主生而尊贵,又得皇上宠爱,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过着千万人做梦也羡慕不来的生活。 “但是驸马您仔细想一想。” 今秋:“殿下八岁没了生母,在宫中一无倚仗,二无根基,她是靠什么在皇上面前挣得名利地位的?” 言至于此,她诚恳地注视着隋策,一字一顿道,“您以为,深宫禁庭之内,就只有一个宇文姝吗?” 隋策眼睛轻轻地一抬,似乎从这番言语里读出了许多不曾摆上明面的晦暗与阴霾。 今秋避开他的视线,往窗边走了几步。 “早些年,殿下在皇上面前没有现在这样风光,小公主尚未夭折时,宫里的皇嗣共十二位,仅公主就有五位,她那会儿年纪尚小,和如今的长公主一样,在日理万机的天子心中未必有一席之地。” “加上……荣贵妃过世,来往的人少了,就更没几个能想起她。” 鸿德初年有荣氏一族名声赫奕,这个,隋策是听过的。 “之后不久,殿下被送去了别的妃嫔处养着。听人说,当初的重华公主还不是这副点了引线的炮仗脾性,说话便要炸。 “她昔年胆子很小……” 今秋仿佛是有几分感慨,连神情都放温柔了不少,“看谁都觉得是好人,三两句言语就能引得她对你刮目相看,特别容易对人掏心掏肺。” 彼时的重华府内,商音正托腮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远处像是有下人来禀,她双目猝然发亮,忙提着裙摆跑过去,殷殷期盼着,等对方回复。 小厮模样的仆从躬身向她回话,兴许是带来的消息仍无所进展,她星眸渐次黯淡失色,垂头丧气地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殿下她……吃过一些亏。”今秋接着道,“受过不少骗。因有前车之鉴悬在头顶,才免不了养成了现在这样的性格。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6节 “她不太懂得怎么正常地对旁人好……只觉得语气越冲,越锋利,方不至于被人欺负,受人蒙蔽。” 有那么一刻,隋策脑海里冒出一种鲜活的动物。 ——像刺猬。 他想。 “驸马平心而论,自成婚以来殿下有真正害过什么人吗?” 她问,“恕奴婢冒昧,说几句不中听的。” “以殿下在当今跟前的地位,如若想要摆脱这门亲,大可以编几个羽林将军犯上不敬的罪名,就驸马在闺房内与殿下吵的那几回架,细究起言词来,足够死上七八次了。” “驸马觉得,她为何不这么做,反而要舍近求远折腾一出和离呢?” 隋策缄默着想了想,并没回答,突然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你和宇文笙,是怎么认识的?” “她于你有恩,对吗?” 今秋叫他问得一噎,定定地与之对视片晌,才语焉不详地开口:“奴婢是被殿下捡回来的。” 她眼睑微垂,对此并未再有更详尽的解释。 “她的心肠其实不坏,只不过拿腔作势惯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习。” “此前我同驸马一样,有着相同的想法,也曾经误会过殿下很长一段时间。” 与其说是相同,不如说是更甚。 今秋由于宫女的身份,对商音不仅仅是误会,几乎可以用“畏惧”来形容。 尚未被分到重华殿时,在西宫围房处,宫人之间简直传遍了四公主的恶行。 什么揪头发,烙火炭,扯指甲……打骂折辱在她那儿都算恩赐了。 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因而在六尚局里,打发去伺候四公主比打发去安乐堂还严重,等同于最顶级的惩罚。 姑姑们索性直接拿她的大名吓唬那些刚学规矩的新人,效果真堪比止小儿夜啼。 今秋入宫后不善和人交流,独来独往久了,不经意就成了众人孤立的对象。于是当商音手底下正好缺两个空值时,她毫无意外的,给安排了过去。 五六年前,还没有重华殿,商音尚无封号,也不知跟着哪个妃嫔住在哪处宫宇里。 她在花坛中蹲着身子除杂草,大约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利落,被掌事的姑姑戳着脑袋破口大骂。 对方指甲很尖,直将她脸上戳出血印子样的豁口。 商音正是那时碰巧路过的。 她可能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走上前问“怎么了”。 今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哭声都压得颇为克制,她并未看见她的眼神,仅仅只是见到四公主投在自己膝盖边的影子,就已经要吓到半死了。 掌事姑姑摆着好脸说“小事而已,惊动公主了”“刚来的姑娘笨手笨脚,一身懒骨头,奴婢正罚她呢”。 她缩着脖颈除了打哆嗦,反驳的话也不会讲,白着嘴唇直冒冷汗。 很快的,高处便听到四公主随意而傲慢的嗓音:“既然那么笨,怕是照顾不好我这些花。人没这天赋,学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掌事姑姑:“是是是……” “就别让她在外面种花了,免得糟蹋。”她漫不经心,“放进来伺候我起居吧,反正我屋里也少一个人。” 对方还要应是,蓦地磕巴了一下,方犹豫着答应:“这……是。” 今秋就从那时起摇身一变,从一个杂使的宫女成了她的贴身侍婢。 她还是凶,易怒,成天龇着牙要咬人。不是嫌她愚笨,就是嫌她迟钝,一说她闷得很,三句憋不出个好话来,又说她像个受气包,给人使唤了还不知道。 今秋初时听着总要战战兢兢,可日子一长,她那永远比旁人慢半刻的思绪也终于咂摸出来其中的深意,明白了公主虽然凶神恶煞但很少向下人动真格,她拿跳脚当饭吃,拿生气当武装,整个人活成了一串又冲又火的辣椒。 她隔绝了所有人的好心,也杜绝了一切可能的恶意,一个人孑然又倔强地行走在深宫看不见头的甬道上。 只是,有那么几回,刚学伺候人的宫女手脚笨拙,给她梳头时,总会勾下几根青丝,扯得小公主五官扭曲。 她一边喊疼,一边要跳脚,“唉!你怎么连个最简单的发髻也梳不好。” “在家你娘没给你编过辫子吗?六尚局怎么也没个人教。” 宫女握着梳子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有动作。 妆奁前的四公主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黑发,回头看她躲老虎似的,更加恨铁不成钢:“跑这么远干什么啊,还不过来?现在有人教你,天大的好事你还不学?” “我盘发的手艺阖宫上下无人能比,你就偷着乐吧。” …… 隋策从破茶楼出来时,犹在反复思量今秋方才说过的话。 明月坊用午饭的时段很凌乱,这会子仍有不少忙完活计的汉子,端碗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就着暖阳微光大口吃面。 沿途三两孩童打打闹闹地从他身侧跑过。 不知怎的,隋策无端回想起当初同商音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的情景。 他生在世代为官的隋家,少年时的玩伴近乎集齐了现今永平城最出名的几个纨绔,成日和一帮少爷公子们斗鸡走狗,认识的女儿家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就是风华绝代的乐伶,自觉天下女孩子都应是温柔似水的娇花。 实在没见过商音这样的花中奇葩。 十几岁时的隋策还不及现在半分圆融,属于遇强则强的脾性,看到这位公主那么嚣张,他第一反应竟不是避如蛇蝎,而是迎难直上。 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一上来,干脆和她吵了个天翻地覆。 其声势之大,据说连隔壁宫阙的猫都跑出窝看稀罕了,并惊走了一群栖息房顶的飞鸟。 所幸那会儿鸿德帝尚在前朝议事,皇后因故未至,两边的长辈匆忙拉开了架,各自安抚半晌,事情就当过去了。 但大人们面上是过去了,他们俩却过不去,并自此就达成一致,结下了无可开解的梁子。 在隋策心中。 对商音的印象永远只有负面的——张狂、跋扈、仗势欺人。 “殿下她……吃过一些亏。” “拿腔作势惯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习。” 青年的步子渐走渐缓,不经意地就停了下来,驻足在原地。 他想起那日商音冲口而出反诘自己的话。 隐约是什么…… ——连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听风就是雨。 ——合着我就是坏人对吗?你们全是大好人! 寻常人为自身辩驳澄清,大多是就事论事,可她用了一个“你也”…… 像是潜意识中,把他亦归在了可信赖的那一列,莫名透出几分亲近。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脑门的火气无暇他顾,现在冷静之后细细思忖,怎么想怎么觉得,她那番话里还带了点委屈。 * 商音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得到今秋带回的消息。 她正伏案练字,闻言忙把笔一丢,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她,“有眉目了?” 今秋:“嗯。说是寻到了,但不太多。因为被一个铁匠捡去融了一半,眼下就剩这些了。” 言罢她朝门边的婢女打了个手势,后者赶紧捧着托盘呈上来。 那其中堆着小山般形态各异的铁片,要么锈迹斑斑,要么血迹斑斑,看着实在不怎么喜庆——正是隋策曾被丢掉的“丰功伟绩铁甲勋章”。 商音信手捞起一块翻看,表情肉眼可见的欣喜,忙去招呼侍婢,“把我那只银丝描金的锦盒拿来。” 铁疙瘩们被整整齐齐码在精致飘香的檀木盒中,这群承载了战场冤魂的甲片今生的归宿不是臭男人的衣胄就是某位羽林将军的大木箱,还从未有过此等考究的待遇,一时间铁片子们都跟着局促了不少。 商音收拾完毕,自己左右瞧着倒很满意。 “嗯……这么摆还有些杂乱无章,我给他写上出处更好。” 说完命人准备了纸签、笔墨、浆糊,拿起一块铁甲对着上面的纹路琢磨。 “做工粗糙,铜质三杠云纹……这应该是鸿德十三年江浙流云寨的匪患。我记得主将是叫……”商音稍作思索,“王良才。” 她很快写完贴好,又拿起另一个,“这是护心镜吧?咦,比大应的规制要宽一寸,北境的装备了。唔……北境主将这些年丧命的只有一个,是乌云骑的察罕不花。” 接着再捡了一块,秀眉高挑,“啊,这个我知道,南燕的常舜嘛,他的成名之战咯。” 今秋和几个小丫鬟站在边上轻笑低语。 “咱们殿下记性可真好,连这些也记得。” “那是。”她压根不谦虚,非常自豪地照单全收,“能有什么是本公主不知道的啊。” 今秋含笑称是,“那么,见识广博的公主殿下,是准备自己把这些东西亲手交给驸马爷吗?” 商音:“……” 殿下沉默了! 她手里还捏着纸笔,表情却很复杂纠结,仅是幻想了一番那般场面,嘴角就止不住的抽动。 要去给隋策送还东西。 不就是摆明去讲和吗? 她长这么大只会和人结仇,不会和人结拜。 吵架她最擅长了,可是道歉就…… 商音实在头疼,把锦盒往她跟前一推:“唉不行……我拉不下脸。你替我去。” “怎么能让今秋姐姐去呀。” 胆大的小丫鬟轻笑,“殿下这样好没有诚意呢。” 便有个跟着附和,“就是。” 她一扭头,目光凶狠狠的:“关你们什么事啊!” “多嘴。”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7节 这些陪嫁跟来的小宫女,一个个的,感觉都被今秋带坏了。 那两人赶紧张惶地捂住嘴,互相对视着忍住笑。 今秋挑着眉冲她二人使了眼色,纵容地接过锦盒,“好,那奴婢就替殿下送过去。” “嗯……还有几个一时想不到来源,我得去查查书卷,晚些时候整理好了,你再一并交给他。” 大宫女福身应道,“是。” 她忙事情时不喜人打扰,很快今秋就赶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留她一个清静。 日头愈渐往西偏斜。 商音正手持半片玄甲专研,从架子上取了本泛黄的书册翻看,若有所思地自语: “磁铁矿产于峡江两岸……冶炼多在川蜀一带……” “川蜀近来不是挺太平的吗?哪次的战役……” 正在这时,不知何处滚来一坨纸团,活泼泼地落于足下,不巧让她一抬脚踢了出去。 “嗯?” 商音的视线从书卷上挪开,目光辗转往周遭一扫,才在窗边发现这玩意。 她不由蹲下身,一面皱眉嘀咕:“什么啊?” 一面又忍不住好奇地展开瞧。 但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出来一下。 她神色微微一讶,眼目跟着睁大了几分。 商音飞快把纸条合拢,先是纳闷地左顾右盼,继而又再看了一回那内容,原地里犹犹豫豫地权衡。 出去就出去。 她心想,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思及如此,商音摁着膝头站起来,一身正气地大步往外走。 院中的冬日阳光还十分和煦明媚,照出周遭青翠斑驳的树荫,一干仆婢怕扰她思绪,早早干完活儿就避开了。 商音狐疑地抿着嘴环顾四下,前后打量了一圈,分明连个鬼也没见着。 正疑心是不是有人耍弄自己,恰在此刻,又一团纸条丢到了眼前。 她忙提起裙子蹦过去捡。 纸上写: 请到曲廊后。 对方可能是怕她不耐烦,居然还用了个“请”字,可见态度恳切。 商音顺着纸团所示,从正院行至曲廊,又接连被引着穿过月洞门、抱竹轩、荷花厅,最终来到了水池畔的方亭附近。 落在小石子路上的纸条说道: “进亭中来。” 她满目不悦地远远地盯了凉亭一眼,嘴里抱怨着“装神弄鬼”,腿脚却很诚实地半点没停,三两步就踩上了石桥径。 方亭内仍旧一个人也没有,但那桌上竟满满当当摆着一席丰盛无比的酒宴,未免天冷菜凉,筹办者还甚为细心的准备了小炉子温着。多是涮锅、烤肉、热糕饼。 举目望去居然皆为辛辣之菜,合尽了她的口味。 这次,纸团不是半道抛在她视线里了,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碗筷旁。 商音挑着眉,不以为意地念着上面的字:“打开你面前的食盘盖子。” 那是个锃亮的铜盖,宫中御膳常用的器皿。 她信手一掀,就看到半臂来宽的大盘子里,被人用干辣椒排出三个红艳艳的大字,夸张又老实地贴在盘底。 ——对不起。 商音脸上闪过清晰的怔愣,几乎瞬间明白了这是何人手笔。 联想一路走来所捡的大把纸团,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笔迹的确有点眼熟。 其字里行间的嚣张简直要从潦草的一撇一捺中喷薄而出,飞扬得不可一世。 这人到底是怎么过科考的。 还是亚元呢…… 主考官看了都嫌伤眼睛。 她拨弄着盘里的辣椒,只如是一想,便禁不住抿了抿唇。 男子清润慵懒的嗓音顿时响在耳畔。 “既然笑了,那就是不生气了。” 商音抬起头,就见隋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步伐轻快地跳上石亭,他还穿着临走前的那身玄色织红箭袖,唇边夹着点笑,半分不尴尬地厚起脸皮坐在她身侧的位子上。 商音便习惯性地挺直了背脊。 她其实自己都觉得理亏,毕竟那天说了重话的是她,应该设宴赔罪的双方好像反了过来,一时有点局促。 可听隋策已经这样说了,总觉得不把底气撑着有些下不来台,索性让自己心安理得。 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没事找事地挑他的刺,戳戳那盘“辣椒罪己诏”,“我喜欢吃辣,又不是喜欢吃辣椒,谁会真的啃干辣椒吃啊。” 青年长臂一伸,把盘子接过来,“啧”道:“这是让你看的,不是让你吃的。” 说完,又从桌底下拎起一盆娇嫩的兰花,放在她跟前,“来。” 羽林将军颇有见识地说道:“翡翠兰。” “我找人从青州河南道买的,那地方气候暖和,快马加鞭一天一夜送到京城,精神还挺好呢,不信你养几日看看。养不好,我再让人买别的。” 碧青的细叶撞进她眼里,商音不由呆了呆。 这兰草照顾得很好,甚至为了让它瞧着喜人一点,叶片上还被人洒了些小水珠。 隋策轻舔了下唇,支着肘用手遮了遮说话时嘴角的不自然:“此前……” “……是我事先不知情。” 他眼神朝旁微微躲闪,“没问清缘由就指责你,还误会你随意打罚下人,说了点不好听的话……” 末了,语速飞快:“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后面的话烫嘴似的,言词仿佛疾驰着能飘上天,难得向来吊儿郎当的隋大公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若换在平常,商音绝对要狠狠地嘲讽他,然而此刻她正心不在焉,压根没怎么听,只用手握了握大袖里的那枚甲片,含混地敷衍:“嗯……” 她小声道:“你……知错就好。” 这时候,那亭台下扶栏的缝隙里,一只做工精细的檀木盒被人不声不响地推了进来,正好搁在商音背后。 隋策正拎起酒壶斟满玉杯,“行行行,都是我的错。这杯酒喝了,此事便翻篇,咱们谁也不许再提。” 商音恍惚感到腰上给什么东西戳了戳,下意识回头,定睛看见了那只要命的描金盒子。 她表情登时挣扎起来。 不是说好的替她送吗?! 怎么能这样呢! 偏那推盒子的手还冲她一作揖,比了个鼓励的动作,意思很明显: 去吧,您可以的。 商音:不,她不可以! 等等,别走!—— 今秋已经从石亭边上猫腰离开了,借着涮锅子的声音大,并未惊动驸马爷。 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家殿下遥送祝福。 奴婢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商音糟心得不得了,原想装作没看见,脑袋转过去之后,纠结了好久还是无可奈何,迅速地一回身捧起盒子,一把塞到隋策怀中。 “这个还你。” 后者刚放下酒壶,被沉甸甸的木盒砸得有些懵。 尚未及打开,就听旁边的商音说:“我只找到了这么多哦。” 她把白干一饮而尽,给自己平了平心绪,努努嘴,“大不了,余下丢失的那些,我再想别的办法补给你。” 隋策收回视线,指腹扣住两侧机簧,好奇地掀起盒盖。 里头比架子上的书还整齐的铁片儿霎时映入眼帘。 青年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自打上次在宫宴里拿这事儿要挟完她之后,隋策其实早就忘了。 他心里也清楚,想要追回一堆废物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索性便懒得再提。 没料到,商音竟真的还在找。 “我……当时口不择言。”公主面向热气腾腾的涮锅,眼神乱飘,言语却放得很低,“不该拿称呼的事奚落你。” 这堆破烂格格不入的装在锦匣之内,他看着看着,无端便觉得有点诡异的可爱,鼻腔里是似而非地挤出一声轻笑。 那声音并不很大,但商音却听得清晰,腔调中依稀带了点不着调的气音,透着少年似的小促狭。 她烫牛肉的手蓦然一顿,说不清为什么,就感到心头没来由的一“咯噔”。 重华公主不知所措地闪了闪眼光,闹不明白缘由,干脆“炸了”。 她把筷子搁下,质问他说:“你、你笑什么?” 隋策给她问得一头雾水:“我……笑一下还不行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8节 对方态度蛮横,“不行,我不爱听。” 他啼笑皆非:“那你爱听什么声儿的,我笑给你听?” 商音:“……” “谁要听这个……你就不能不出声吗?吃菜啊。”她举目示意,“这么多呢。” 隋策忙抬手一拦,敬谢不敏,“免了,我吃辣又不行。” 她闻言皱眉不悦,“可我一个人吃,就不热闹了。” 他嗤笑着轻别过脸,“怎么还要我给你找个戏班子来,敲锣打鼓地给公主助个兴?” 商音没理会,只一眼扫完满桌的菜式,很快兴致勃勃地给他调了碗清淡的酱料,夹上两块热豆腐。 “这个不辣,你尝尝看。” 她筷子递上前。 隋策瞥着凑到嘴边的吃食,犹在迟疑,商音忍不住催:“尝尝看嘛。” “快点。” 他信不太过地瞅了她两眼,最后将信将疑地张口吃了,随即—— “呼——” “好……好烫!” 他含糊不清地仰着头直扇嘴,扑腾着两条胳膊摸凉水。 商音看一击得手,前俯后仰地拍手直笑。 她还笑! “隋策,你看你那表情!” 羽林将军愤愤不平地鼓着嘴灌水,直拿眼睛瞪她。 黄蜂尾后针! 就知道这女人没安好心! * 吃锅子比吃寻常菜肴更费时,也吃得更多。 等商音拆了发髻,洗过一身的烟熏味儿,上床就寝已过了二更了。 几个婢女替她摘帘帐,点安神香。 今秋捧着煮好的蜂蜜菊花茶给她,免不了要啰嗦:“殿下总不记得忌嘴。” “连着吃了好些天的辣子,等明日睡醒,怕是又要长痘了。” “长就长吧,顶多我拿脂粉敷厚些咯……” 然后提醒她,“诶,你给隋策也备点茶消消火。他今天跟着吃了几口……就不用放蜂蜜了,反正他不挑甜苦。” 大宫女笑道:“是,早就备好驸马的那份了。” 彼时,隋策正独身立于书房外的台阶下,屋中烛灯的光黄澄澄地落在檀木盒里,将一排排铁甲映得流光溢彩。 他垂眸翻看着甲片上字迹娟秀的纸签,轻念着其中敌将的名讳,最后长睫一掀,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放出去,“啪”地合上盖子。 青年唇边牵起浅淡的笑意,说了句:“这丫头,学识倒是不浅。” 作者有话说: 这么老套的梗,想不到你们也会中招啊(x) 本章来安利一首小甜歌~~~ 《小城谣》by蓝褶、clever勺子 希望看完本章的大家都能甜甜甜www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脚脚 18瓶;魚 10瓶;今天大大更了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开张大吉~给今天留言的uu们发红包,感谢支持正版的你=3= 第二十章 永平城今年的冬天超乎寻常的冷, 按照惯例,但凡迎来了第一场大雪,皇帝便会考虑去城外的行宫过冬。 今日早朝也有讨论此事。 不久前的灾民入城一案好似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翻了篇, 和元殿上又是新的一番政事吵吵嚷嚷。 隋策打着呵欠听到散朝,跟随同僚们往外走, 正琢磨着午饭要上哪儿解决,迎面就瞧见梁少毅梁尚书行色匆匆。 这位便是梁皇后的老父, 朝官们私下笑称“梁国丈”, 旧派外戚的顶梁柱, 岁数比他爹大, 精神头和气势都比他爹足, 是搅风搅雨的一把好手。 而且看上去还能搅好多年。 两人行将擦肩而过, 各自见了都十分客气地抱了抱拳,以示礼貌。 隋策不参与除军务之外的朝政, 而梁尚书因他是大长公主外孙之故,理所当然地将其看作是“自己人”, 朝里朝外不说照拂,倒也给几分薄面。 梁少毅从大殿旁的甬道一路向着深处走,直到垂花门前才停下。 再往里就是后宫了, 他作为外臣无诏不得入内,便在旁边的太监值房里稍坐了一会儿,歇脚似的喝完一盏茶水, 姿态悠闲地告辞离开。 消息很快便带到了梁皇后跟前。 “上次灾民之事, 梁大人怎么说?” 传话的太监毕恭毕敬, “回娘娘的话, 灾民业已安置妥当。周大人那边也都打点清楚了, 等过完年, 应该能想法子官复原职。” 周伯年说到底只是她舅舅,亲疏关系上差了一截,梁皇后不很在意,颔首应了一声,又追问:“那两个书生呢?是不是真的确有其人?” “的确是有个书生随灾民上京,只是,他人并不在其中。” “不在?”她抬头问,“有找到行踪吗?” “据磁县的村夫所言,对方进城后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不曾跟着上御街闹事。由于双方本是临时搭伴同行,故而没有细问过去处。” 梁皇后听完,忧心忡忡地吐出一口浊气,“知道了。” 接着心烦意乱地让他退下。 人跟丢了,又是个不知相貌的斗升小民。 一混入京城正如泥牛入海,想找到可没那么容易。 唉,如若不是宇文姝那蠢丫头误打误撞放了人进来,眼下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 京城长乐坊的四季书局内。 老板刚进了一批读本,正招呼伙计摆上货架。 方灵均信手取走一册,扑面还有淡淡书香,隐约是个新人之作,笔迹不太眼熟。 “风风雨雨梨花,五十春梦繁华。蓦见人家,杨柳分烟,抚上檐牙……”[注] 他心下不由生了好奇,翻开扉页,看着书封念念有词,“《春亭旧事》,‘竹生’?” 状元郎自语着重复道,“竹……生……” 忽然间架子后一个清朗的嗓音跳出,“坊间文坛的新秀。” 方灵均愣了愣,但见前面一抹身影在书架格子间一闪,继而那张明艳耀眼,略带少年意气的脸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对方冲他随意地一笑,补完后句,“她书挺不错的,值得一读。” 状元郎这才回神,连忙敛袖失礼,“羽林将军……” “诶,不必不必。”隋策拦住他,“出门在外嘛,不用尊这些虚礼。” 方灵均虽对其不熟识,但也听过一些事迹。 早年的隋家大公子文采风流,并非不通笔墨的粗人,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选择了投身行伍……不管怎么说,隋策身上比寻常武官更多了几分文墨气息。 因此,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想不到隋将军也爱逛书局。” 隋策答得散漫:“闲来无事,读点杂书罢了,不比你们翰林院讲究。” 他把手里的书一晃悠,扬唇浅笑示意,“就不打扰你慢慢挑了,我先告辞。” “隋将军慢走。” 方灵均看着他在柜台处付了那本《春亭旧事》,悠闲自得地离开。他心头不免多了几分兴趣,招呼伙计,“也给我捡一册新的。” “好嘞。” 回到府邸,今秋已经安排着婢女们在收拾行装了。 行宫离京城不算远,当初迁都永平时,就看准这地方气候多变,特地在近郊修了别苑,不仅山清水秀,四季如春,还有温泉。 路程只两日不到,要带的东西也不至于很多,说话就能动身。 商音作为公主,伴驾是一定的。 而隋策掌管羽林卫,本就是负责护卫天子,自然也得同去。 他手里握着俩柑橘,边吃边道,“你们这动作挺快啊,上头还没下旨呢,这就开始准备上了?” “是啊。” 商音坐在床前指挥今秋整理衣物,冷不防隋策扔了只橘子过来,她忙两手接住,也不跟他客气地剥开就吃,“早点置办,免得临行前手忙脚乱嘛。” 说完像是记起什么,叮嘱道,“对了,这个白狐毯子我记得一共两条,反正那边不冷,你给他也带上。” 今秋闻言顿了顿,抬眸问,“两条白狐毯,是一块儿盖吗?” 后者想也没想:“当然是分开呀,各盖各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29节 大宫女这下停了手上的事情,极其和善地提醒她:“殿下,行宫处是不备卧榻的,您和驸马只能同睡。” 此话一出,四周都静了静。 他二人嘴里都还含着柑橘,瞬间觉得不甜了。 “什么?”商音是率先反应过来的,“那、那怎么行!……” 隋策紧跟着附和:“对对对,这肯定不行!” “当然不行!”她毛都奓老高,“我可不想和他睡一块儿,他夜里还磨牙呢。” 旁边的人起初还点头,听完立时反驳:“谁夜里磨牙了,你别诋毁人清白。” 商音振振有词:“你小时候就经常磨牙!” 隋策:“你小时候才磨牙呢!” 她不管,找今秋抗议:“没榻也不要紧啊,他能打地铺。” 隋策一偏头瞪着她就感慨:“好啊,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这么冷的天你让我打地铺——半个月,你想冻死我不成。” 公主据理力争:“你一个大男人,行军打仗多年,还怕这点冻?” “合着得风湿的人不是你。” 今秋倒是比他俩都冷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慢声解释:“但两位主子伴驾出行,若还分床睡,叫人知道,闲言碎语的传入陛下耳边就不好了。在外头毕竟人多口杂……” 商音没所谓,理直气壮:“传……就传,反正我们俩也要和离。” 她笑道:“就算如此,赶路途中的驿馆怕是也不便打地铺,要遭人笑话的。” 今秋软语宽慰:“只能委屈殿下忍耐几日了。” 商音:“……”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丫头说“委屈殿下忍耐几日”的语气,简直像在说“恭喜殿下终于圆房”一样。 连腔调都透着高兴! 商音那满腔等着去行宫看山花、打马球的激情被这晴空霹雳浇得一点不剩,心情登时不美了。 连挑拣首饰的欲望也没有。 他二人视上行宫如上坟,然而不管怎么抗拒,朝廷的章程还是如期而至。 据说宇文氏发迹前是住在如今的西安府,从前的长安城。那地方气候宜人,比之永平温暖不少,因此后世的帝王总有些怕冷,看样子今年多半也是要在行宫守岁了。 皇帝出行,架势自然非比寻常,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街而过,仪仗与侍卫们整齐成阵。鸿德帝怕惊扰民众,场面和先辈祖宗们相较已经收敛了很多。 这日天气不好,是个阴天,湿冷的潮气裹挟着雪水的寒意,将御街两旁的建筑浸得怪难闻的。一股旧木头的味道。 商音作为公主,车驾自不在前列,又因为排行小,反而有些靠后了。 这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走着走着,各宫嫔妃同诸位皇子公主们的马车渐渐都拉开了距离,互不相扰。 她在轻摇微晃的窗边闲极无聊地掀起半边帘子,入目除了青山绿水之外,正巧还看见了前方官道拐角处,宇文姝的车马。 商音不由晦气地轻轻一“啧”,放下手臂。 果然这梁皇后偏心自己闺女,禁足也就说得动听,半个月不到不还是放出来了吗? 说什么严惩不贷……外头总传她处事公道,这种话压根别当真的好。 赶路枯燥无聊,人能被车摇得昏昏欲睡。 约莫走了大半日之久,周遭的风便明显地温和了不少,不如京城那般刺骨。 傍晚果不其然是宿在沿途的官驿中。 此地的驿丞每年接驾,早已轻车熟路,饭食热水,被褥炭盆事无巨细,准备得颇为充分。 隋策白日要巡察安防,夜里才得空回来吃一顿饭,就这样也已是戌时过后了。驿丞特地将热好的饭菜给他端上楼,再配上壶暖身的烧酒。 “唉。”他喝得直咂嘴,满足地点点头,“还是外边儿的酒够烈,永平的花雕总是寡淡得很。” 商音坐在旁边看书,闻言眼帘一抬瞅他一眼。 后者也不拘谨,大方地挑眉,“怎么样,来点儿?” “我才不喝。” 她习惯性地嫌弃完,把书放下,若有所思地开口,“诶,你说……住在行宫里刚好能与父皇朝夕相处,咱们的和离计划是不是能更进一步了?” 隋策夹菜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滞,而后随意道:“我都行啊。” “你看着办吧。” “嗯……” 商音自信满满地琢磨,“我觉得,可以找个机会在他面前小吵一下,无伤大雅的那种。” 她轻轻点头,“咱们之后呢,再多吵几次,从小吵变成大吵,循序渐进嘛。” 他吃着菜,眼睛也不抬,“那你说吵什么?” “吵……” 商音忽然犯了难,托腮发愁,“对哦,吵什么好呢……” “你我得事先对对词儿。” “这哪用得着对词儿。” 隋策喝完一整壶,搁下筷子,“我们俩吵架那不是信手拈来吗?很擅长啊。” “是吗?” 她听着总感觉不靠谱,怀疑地皱眉,“真有如此容易?” 她不信,“那你随便说点什么激怒我。” 隋策正拿手撑着脸看她,闻言只略一思索:“你晚上睡觉磨牙……” 商音当即大怒:“混账!胡说!你才磨牙!” 今秋:“……” * 驿馆外是苍翠的青山。 行宫因建在低洼之处,所以沿途道路多是下坡。 夜里的风越吹越大,把周遭草木搅得群魔乱舞,一节纤细的桃枝被压得近乎对折,只听“啪”地脆响。 头顶的雨也随之应声而落。 冬天下雨不会过于瓢泼,但胜在阴冷,每一滴雨珠都裹挟着让人齿颤的凛冽。 一个人影正拨开灌木,发着抖往这亮灯处而行。 他周身的衣袍吸饱了四周杂草上的夜露,眼下又光着头淋雨,简直是雪上加霜。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普通但端正,生得斯斯文文的,一张脸煞白且缺乏血气,俨然是被冻得不行。 他在靠近官驿二十丈距离时便止住了步子,颤巍巍地蹲下,借一丛蒿草遮掩行踪,边打颤边注视着远处的情况。 驿站外身着军服的卫兵手持长戟来回巡逻,警惕地戒备着,戍守极其森严。 每一个侍卫皆生得虎背熊腰,体魄强劲,一拳能打好几个他这样的文弱书生。 料想也是。 这都是宫中贵人的住处,岂能不严加防范。 他此时脑海里仿佛生出两个自己,激烈地争辩不休。 一个说:算了,别去冒险,那可是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冲撞了或许连命都没了。 另一个又坚持:事到临头轻言放弃,先前那么多的苦可就白吃了,不能功亏一篑啊,去试试吧! 年轻人在雨里左右为难,竟连冬雨刺骨也顾不上,兀自在原地里纠结起来。 片刻之后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力攥紧拳头。 而另一边。 官驿的客房之内。 今秋在门口蹲了个安,轻手轻脚地给屋中人掩上房门。 商音和隋策目光一致地盯着眼前那张单薄的黄花梨木架子床,神情十分复杂。 作者有话说: [注:“风风雨雨梨花……抚上檐牙”出自《折桂令》乔吉] 谢谢大家,接下来就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同床共枕啦wwwwwwwwwwww 【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伊日晨曦 20瓶;比比芭比波比 10瓶;⊙?⊙! 5瓶;啊皮咔噗呲咔啦 3瓶;quanquan、啦啦嘿、哈哈、不吃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一章 白狐狸毛的毯子鲜亮亮地铺在上面, 瞧着格外柔软,想必手感一定很好。 今秋还特地熏了安神的白茶香,搭配床头摆的那盏红色灯罩的烛台, 氛围诡异极了。 隋策把嘴轻轻合上,第一个打破僵局, 他语气故作轻松地开口:“唉行了,赶紧上床睡吧。” “你盯着它看能看出第二张床来吗?再看下去, 天都快亮了。” 说完三两下除去外衣, 上床去抖开毯子, 一派坦然自若, “你睡里边儿还是睡外边儿?” 商音心里一面腹诽他“男人果然大多不知检点”, 一面不情不愿地选择:“里边儿。” 她不敢脱得太多, 只把最繁复的广袖退了,将将就就地抬腿跨过他, 找准床角的位置,把白狐毯一裹, 迅速翻身躺下。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0节 隋策那边才只刚坐稳,没来得及拉被子,大半便被她风卷残云地拢到了自己身上, 像个人形蝉蛹挺尸在旁。 他见状深吸了口气,忍着脾性没发作,只投下视线冷眼睇她。 或许是隋大将军的目光过于怨毒, 商音隔着层被褥还背对着他, 竟能感觉到如芒在侧。 周遭冷凝的气氛使人犹豫, 她终于慢条斯理地转回来, 迎着上头压迫感十足的眼风, 勉为其难地分了一半毯子过去, 还很大方的样子: “喏,给你吧。” 隋策这才收了眼里的刀子,没急着去接她递来的毛毯,反而甚为不解道:“我就纳闷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对你怎么样,我看上去很像一个色中饿鬼吗?防我跟防贼似的。” 商音把蒙头的毯子往下一扯,露出脸,语气理所应当:“我这么好看这么貌美,你对我有非分之想不是很正常吗?” 他闻言只觉呼吸都有点噎,翻了个白眼:“你还真对自己有够自信啊,咱俩又不是没同床一起睡过,我上回是冒犯你了还是轻薄你了?……讲清楚,不准睡!” 说完把她企图再拉上去的被褥又拽了下来。 商音没办法,同他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上次时间太短,没能给你做出反应的机会,谁知道之后会如何……” “这和时间长短还能扯上关系?”隋策听得拳头都快硬了,“合着时间再长些,我就要饿虎扑食,不知廉耻了是吧?” 他忍不住替自己鸣不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下流卑鄙的混蛋吗?” 商音别开视线,努着嘴小声辩解:“那倒也不是……” 隋策气性一上头,顿觉有必要自证清白,他忽然坐起身,把软枕往边上一挪,和她的正好划出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言词斩钉截铁,“便以这条缝隙为界,今天晚上我若是过线半寸,接下来在行宫的半个月都打地铺。” 她当然求之不得:“这可是你说的。” 隋策挑眉点头:“绝不反悔。” 说完将白狐毯拉到胸前处给自己盖好,理了理身后的枕头。 商音也不遑多让,埋首朝里边儿一滚,扔了个后脑勺给他。 不过隋策并没真的躺下去,他怕和商音眼对眼的尴尬,只靠在软枕上半倚着休息。 窗前的灯盏很快就仅剩微弱的一点星火,屋内有驿馆外不甚明亮的灯光,以及昏暗的夜色。 四处都颇为安静,倒是雨越下越大了,城郊草木丰茂,雨打枝叶的声音便尤其清晰,稀里哗啦地像是长河奔流。 约莫是被吵得心浮气躁,隋策阖着双目,发觉旁边的商音翻了个身。 她先是背靠墙壁,继而又转过来面向着他,没多久再翻了回去。 今夜不知怎的,明明是冬雨,却下出了春雨的气势。 商音蜷成一团,耳边“唰唰”的滂沱湿漉漉地砸在窗外,每一声都像是于自己近在咫尺。 她眉头皱得厉害,某种熟悉的窒息感在情绪中开始蠢蠢欲动,长蛇般盘旋缠绕住心口。 而后丝丝缕缕地收紧。 她心跳得急促,下意识地要去找今秋,可略一侧脸,才想起身边睡的是隋策…… 噢,她们现在不在公主府,在官驿…… 别无他法,商音只好扭头咬牙,勉力让自己冷静一点,靠紧闭双目试图快些进入梦里。 偏在这时,一道豁亮的光清清楚楚地投在她正对的墙面上。 隋策睁开眼,感觉到她似乎打了个激灵。 然而惊雷终究是没响起来。 商音眼目张惶地盯着方才惨白一片的四壁,仿佛有什么余悸高悬在头顶,下一刻猝不及防的轰鸣之声就能震天动地。 她战战兢兢地在等。 可老天爷好似故意捉弄人,雷不见得落下,电光却一阵接着一阵,有心要叫她彻夜提心吊胆。 天地轻易不可为凡人所测,那么惊人的一片亮光,不知从何处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生,短短一霎就能照亮黑夜,席卷江河,想想便萌生出一丝渺小如虻的恐惧。 商音忍不住再掉了个头,转到他跟侧。 隋策正有些不耐地拧着眉心要抱怨,刚垂下眼睑,冷不防看见她低首缩在自己胳膊下,那方逼仄的阴影处。 戒备又紧张的姿态,像极了一只剑拔弩张的刺猬。 他微启的嘴唇渐次合拢,一瞥窗外忽明忽暗的天,突然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形,佯作换姿势的模样,稍抬了抬肩臂。 男子宽阔的体魄罩在头顶,挡住了透窗而入的电急流光。 仿佛多了片遮蔽的屋瓦,商音瞬间觉得好多了,她先是偷偷抬眸瞅了隋策一眼。 见青年依旧睡得很熟似的,便暗戳戳地往他胸前再挪了点距离,动作偷摸又心安理得。 隋策轻掀起半只眼皮,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他也不戳破,似是而非地轻牵嘴角,仍枕好自己的胳膊,接着浅眠。 这一夜的雨把整个城郊都下清澈了,早起时空气里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自然香。 商音是被今秋叩门叫洗漱的动静唤醒的。 她给老天爷的闪电耍弄了一个晚上,就怕那雷落下来,一时间隋某人都不是影响她好眠的第一位了,只要别再电闪雷鸣,两个隋策她也认。 大清早,又是冬天,难免会赖床。 二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呵欠起身,皆有点犯困。 隋策比她精神好几分,坐在边上手搭着膝头,侧目望着她笑。 商音披头散发迷迷瞪瞪的,根本不想理他。 “干嘛?” “我说,公主殿下。” 他掌心托着面颊,歪头揶揄道,“您这夜里的睡相可不敢恭维啊。” “什么啊。”她不悦,“我又没有磨牙。” 隋策不答,只扬了扬眉峰示意她自己看。 商音顺着对方的视线一低头,发现掌心正摁在那道“楚河汉界”上,迷蒙的眼神登时一清明,立刻做贼心虚地把手撤开。 她理亏地抿抿唇,掩饰性地梳理耳边的发丝,而后想到—— 反正承诺打地铺的人也不是她啊,过一下界又怎么了。 如此一琢磨,愈发认为有理有据,便十分高傲地冲他一“哼”,下床梳洗去了。 * 天已经放晴,昨日满空的乌云此刻荡然无余,看样子应该能晴上十天半月。 书生在草丛里捕捉到些许暖意,睁开眼时,日头高挂在苍穹之中,阳光大盛,时辰俨然不早了。 他仓皇起身,夜间风骤雨急,想是冬寒入体,不知不觉自己竟睡了过去。再一打量那西行的车马,只见人与物有条不紊地赶着路,乍然瞧着也分不出是哪位的大驾。 天子的车辇必定有锦衣十三卫护送,他若冒失出现,多半尚未开口就会被当做刺客斩杀。 书生原是打算去寻太子的仪仗,但看眼前这阵势,恐怕太子都启程大半日了,再要追料想追不上。 他在官道旁的密林间尾随了片刻,只片刻,已累得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毕竟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再加上淋了整宿的雨,连这几步路都是拼了老命。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书生望见一抹大红和一抹大青不紧不慢地开道而来。 那是红彩画云凤伞和青孔雀圆扇,这般规制的卤簿,其后定是公主们的车舆。 他晕沉沉的思绪当下惊人地飞快盘算着。 长公主宇文泠独善其身,胆小怕事,从来都是个守着一亩三分地自扫门前雪的人;四公主宇文笙更不必提,骄奢淫逸,心胸狭隘,听说还喜欢挖人心肝来吃……倒是三公主宇文姝在民间风评颇佳,不仅平易近人,还博施济众,十分的嫉恶如仇。 几番权衡之下,摆在他面前的路便显而易见了。 书生鼓足了勇气,算着长公主的仪仗刚刚过去,便跌跌撞撞奔向了第二辆马车。 “在下想求见公主殿下!” “小生有要紧之事,性命攸关,还望能见殿下一面!” “殿下!……” 商音捧着手炉,刚翻完近来各地的要闻轶事,端起一杯温好的热酒想润润喉,面前的帘子“唰”一声给人猝不及防地撩开。 一个满身朔风,寒意冷彻的人轻车熟路地窜了上来,挤到她旁边坐下。 那股冬日苍山似的冰雪之气骤然在狭小的四周扩散开。 对方两手一搓,便动作熟练地顺走了那杯酒,畅快地一饮而尽,点评道: “嗯,这酒不错,挺甘醇。” 商音把一沓信纸搁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要盯羽林卫吗?” “是巡察各处的安防来着。”隋策放好杯盏,“半途遇到陛下,说叫我别老忙公务,回来陪陪你。我没办法啊,只有提前收工了。” 她嘀咕道:“我有什么好陪的……” “我瞧着也是——嘶。”他坐着人家的车,倒还挺会挑三拣四,“你这熏的什么香,那么闷。” 商音:“我哪有熏香了,分明是煮酒的味道。” 隋策睇眼不信她,“‘郎官清’岂是这个香气?我对酒可比你熟,准是你今早起来又让今秋在衣服上熏了什么……诶,冷死了,给我也抱抱。” 说着捞过商音怀里的手炉。 “喂……” 前头数丈之处。 宇文姝这阵子本就心情恹恹,好容易得到鸿德帝的恩准,向梁皇后求了个请,许她同往行宫,结果出来不到一日,竟染上了风寒,真是祸不单行。 她满腔的郁气无处发,正摁着眉心头疼呢,就听得有人在外大嚷大叫。 “三公主!三公主!……” 禁军的嗓门比来者还要刺耳,高声喝止: “什么人,胆敢冲撞公主的凤驾,活腻了是不是!” 对方惶急解释:“小生并非歹人,小生是来伸冤的,求求军爷,让我见见公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1节 他扒拉着横在胸前的刀兵,直冲车门垫脚呼喊:“三公主,柔嘉殿下,小生是清白人家,身负冤屈,还请公主替我做主!” 宇文姝耳朵里的嗡鸣被他喊得愈发肆虐了,头一阵阵的疼,紧皱着额心开口问:“万统领,何事喧哗?” 负责护送的禁卫长上前回禀。 “启禀公主,前方官道有人拦驾,说是……想求见殿下。” 宇文姝不大在意道:“来者是什么人?” “寻常书生,不知身份。” 她听罢更加不耐,想到前不久灾民闯城之事害得自个儿挨了顿骂,不禁心烦意乱地挥手:“打发走,哪里来的刁民,真是愈发猖狂了。” “不见,把人丢远些,免得惊动圣驾。” 禁卫长得了令,指挥着两名下属抬着那书生的胳膊便将他扔至官道一旁。 年轻人却天生有股不服输的犟劲,他此刻热血迎头,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原地挣扎片晌又再度爬起身,踉跄着奔上去。 这会儿柔嘉殿的人马已经行了一段距离,他晕头转向,仍旧见车就喊: “小生要见公主!” “求公主开恩,小生有冤情陈诉!” “求公主……” 商音这厢正同隋策争执着到底是她身上熏香过浓还是他冻坏了鼻子嗅觉有问题,窗下就听今秋轻轻打断。 “殿下,那边有个读书人……形容挺狼狈的,满口嚷着,说是要见你。” 她不解地转过眼来,觉得稀奇:“见我?” 继而想了一想,“什么缘由?” 大宫女摇摇头,“没细说,似乎有什么隐情……” 她和隋策对视一番,应承道:“带他过来吧。” 今秋道了声是。 不多时两个羽林卫架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抱拳复命:“公主、将军,此人脉象虚滑,刚刚晕了过去。” 商音隔着半掀的帘子伸头张望,“脸都白青了……今秋,找人喂他点热水。” 婢女将温好的热茶照顾他喝下去,腹中有了暖意,书生的面色果然稍显好转,不多时睁眼苏醒。 他神识依旧模糊,眼珠子在四周人身上转悠了一圈,看见了停在面前的车驾。 仿佛抓到救命草,书生虚弱且欣慰地开口:“敢问……尊驾可是柔嘉公主?” “不是。” 商音端起姿态,颇为高傲地回答,“本公主封号重华。” 书生:“……” 他闻言两眼一翻,一声没吭地又栽倒在地。 商音:“???” 她不可置信地去问隋策:“他这一听见我的名号就晕是个什么意思?我有那么可怕吗?” 青年靠在那里轻笑:“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这么怕打雷,你上辈子莫非是小椿?() 咳,看完这章大家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一个冬天下雪的地方会下雨,一个冬天下雪的地方不仅下雨了还闪电。 没错,不用怀疑,都是剧组特效。 作者觉得这里该下雪了,它就一定要下雪,该下雨了它就必须得下雨!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为伟大的爱情让道!(大义凛然.jpg)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麻麻勒个登儿的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馅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阮姜 23瓶;馅儿 10瓶;果果在这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天夹子处刑,更新时间临时改到晚上21:20 第二二章 沿途歇脚的驿站内。 此地不及官驿大, 顶多只能供人喝碗茶水。 那书生暂时被安置在柴房,由于周身湿透,寒气入骨, 不得不找来店中伙计替他更换干净的衣袍。 商音和隋策于院外等候,后者正抱着双臂, 瞥了眼屋内的动静,信口调侃:“这又是在哪儿给我找的一顶新绿帽子?这么弱不禁风, 酸醋迂腐的小白脸……你倒是真好这口。” 她竖起眉毛瞪道:“什么叫‘又’啊, 我都不认识他。” 商音看回柴房, 嘀咕:“谁知道从何处来的。” 说话间, 那躺在柴堆上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就醒了。 杨秀尚未睁开眼, 便感到嗓子里似要冒烟般的疼痛, 他彻夜受冻,适才更不管不顾地追着车马大喊, 一觉睡醒,透支躯体的恶果当下反噬其身, 整个人头重脚轻,连坐稳都困难。 在这种情况之下,周遭几时多出两道人影, 他没发现倒也不算奇怪。 衣着华贵的公主同挺拔威重的羽林将军居高临下立于面前,仿佛两重天门,威压迫人。 女子的声音清丽且漫不经心:“听说你一路追着车驾要见‘公主’……叫什么名字?” 书生虽然人烧得迷迷糊糊, 昏厥前最关键的记忆还在, 知道她是“重华殿下”, 一时显得小心翼翼起来, 忐忑地抱紧自己, 不敢与之对视, 只瑟缩着回应: “小人……杨秀。” 商音对他的名姓不甚在意,只问:“你满口嚷着有‘冤情’,说说看,受了什么冤。” 杨秀先是张了张口,而后竟谨慎地瞧了她一眼,满脑子都是四公主不近人情,杀人如麻,吃人心肝的流言,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作甚么?”商音对人的好意不见得能察觉,但对人的敌意可谓十分敏锐,顷刻皱起眉,“你不是哭着喊着要申冤吗?现在给你机会了,又吞吞吐吐。” 杨秀原还只是犹豫,给她这么一喝,愈发不敢吱声。 却也并非真的看人下菜,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涉及他的性命安危,以重华公主那四面漏风的名声,万一出卖自己,岂不是没头苍蝇撞到蛛网上,自寻死路吗? 他不得不有所顾虑。 场面正僵持着左右为难。 书生的目光忽的落在了一旁的年轻将军身上。 当代学子既要考取功名,岂有不了解朝堂官场的道理,一眼就猜出,这位定是隋家大公子,隋太师的长孙。 太师虽已作古,隋氏亦非权臣大家,但因先辈威望犹在,杨秀这帮读书人对隋策的印象也都不错——至少是比重华公主要好上百倍的。 更别说这位公主态度凶恶,一看就如传闻中那般,不像什么好人。 杨秀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隋策,“军爷可是羽林卫都指挥使,隋大将军?” 隋策见他竟询问自己,略觉意外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应道:“不错,是我。” “小生……” 杨秀避讳地偷眼瞅了一下商音,声音低不可闻,“小生有要事相告……” 重华公主是真没料到有人能当着她的面做出这般举动,当场炸了毛:“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能听了是吗?” 他立刻闭嘴,直往柴堆里缩,恨不能缩地成寸钻进去。 隋策忙承担起了打圆场的职责,拦着她安抚道:“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他到底是个病人……” 商音指着对方朝他控诉:“你看他——摆明了是歧视我,叫我怎么冷静?我救他回来的!” “堂堂本公主居然受这种侮辱,简直不可理喻!” “是是是。” 隋策轻摁住她肩膀,替身后的人挡了一挡,“别跟他一般见识,乡下人而已,都是群愣头青。” 商音拍开他的手,然而对方仍旧厚着脸皮拦上来,她懒得多管了,冷眼向那书生道,“你要么不说,要么就干脆一辈子别说了,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言罢一扭头,背对他俩气哼哼地抱起胳膊。 隋策瞧她这模样忍不住噙了些笑,侧目再看一旁抱头发抖的书生,心中一番计较,便款步行至杨秀面前,撩袍蹲下,唱起了红脸,“你说你,惹她作甚么?” 便朝后面眼神示意,“看吧,现在生气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杨秀望向他,自发揣测了一出夫纲不振,牝鸡司晨的大戏,对屡立战功,年轻有为的指挥使同情不已,好感顿时加深不少,惭愧说:“对不住,隋将军。” 他笑了一下,信手揪着干柴上的碎屑,“你呢,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们家公主既愿意出手相助,自是一片好心。否则,你看你嚎了一路,还有谁搭理你吗?是不是?” 他这边循循善诱,商音跟着在那头点火。 “你别以为宇文姝就肯帮你的忙了,她若是有那个心,会让你嚷那么久吗?她才没这闲工夫。” 言罢又冲隋策不满:“你理他作甚么,他爱讲不讲,我们还赶着启程呢。” 大约人总是犯贱的。 商音这会子没兴趣了,杨秀反而着急起来,盯着她的背影咽了口唾沫,脑中的两个人又打起了架。 一人说:重华公主并非善类,还是莫要告诉她了,再寻别的办法吧。 另一个马上甩了前者一巴掌:还有什么办法,现在冲撞公主本就是大罪,莫非便能善了吗?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碰碰运气,死也死个明白! 再三犹豫之下,眼见商音要走,他立马道:“我……” “小生乃陈州燕来县人士,今年适逢秋闱,在省城应试,可惜放榜之日名落孙山。” 他微微垂首,迅速说道:“但就在小生查看桂榜时,却发现平素几个不学无术的富商子弟竟也在其中,这些人常年混迹花街柳巷,是当地众所周知的纨绔,别说应考了,恐怕连夫子院的大门朝哪边开也不见得知道。因此我等考生难免怀疑,陈州这次乡试会否有舞弊之事发生。”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2节 商音闻言,总算稍作偏头。 隋策若有所思,“你是认为……主考官事先出卖了考题?” 不远处的重华公主转过身来:“平素不学无术,不代表人家此生就不会上进了。说不准是背地里偷偷发奋用功呢?” 商音走到他这处,“你落榜便质疑旁人的文章成绩,怕是有失偏颇。你的文章呢?” 她伸出手,“拿我看看。” 杨秀也不扭捏,真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笔墨恭敬呈上。 “这是小生的答卷,回家后便又默了一份。” 商音乜着眼睇他,抖开了稿纸同隋策一并翻阅。 两人一目十行都看得很快,随即抬眸相视,眼神交流片刻,她才吝啬地一点头:“是还写得可以。” 又问:“他的路引呢?” 隋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薄薄的册子:“这儿。” 查验了对方的相貌、祖籍和身份之后,商音才合拢手上的资料,“不过每个考官都有自己批卷的喜好,你的文章没能入他的眼,不算违例。 “还有别的证据吗?” “是。” 杨秀舔舔唇,“文章各花入各眼,小生也非惊才艳艳,主考若不喜欢的确在情理之中。但此事亦有数名秀才与小人所见略同,更有目击者曾看到富商家的仆役出入官府,大家便一致认为榜单暗藏猫腻。 “我等于是联名上书,先告到州县,再告到府里,甚至上诉按察使司,可文书投出去,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他言至此处喟叹一声,“瞒上欺下,官官相护,自古宦海何尝不是如此,要想讨个公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可士子十年寒窗,披星戴月实在难咽下这口气,最后我们六个一合计,决定咬咬牙,上京告御状。” 商音听着,不曾打断他。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尤其他们皆乃秀才出身,真的在宫门外敲响了登闻鼓,必然会引起朝廷重视。 何况科场舞弊原就事关重大,定然不至于讨不到个结果。 “可谁知我们一出省城,一路上便遭到好几波凶徒的追杀,全是蒙面黑衣人,投宿的客栈、歇脚的凉亭无一安全,简直是要赶尽杀绝。” 商音目光一动:“追杀?” 杨秀咬紧牙关,缓缓点头,“不错,与小生同行的好几位故友皆命丧歹人之手,我也是福气大,侥幸才从刀下逃脱的。” 说完他便激愤道:“试问若是考场清白,那些人怎么会多此一举呢?分明是想杀人灭口!” 隋策听罢未曾回应,只抬头看了商音一眼,她思索片晌,“雇佣的杀手追着你们索命,旁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顺顺利利地上了京。你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躲开这些亡命徒的追捕?” 杨秀觉出她话里的猜忌,也不介怀,如实说:“小生半道碰上西南两县受灾的流民,得知他们亦是准备进京讨生活,见队伍庞大,便混在其中寻求庇护,得已逃过一劫。” “我几人起初曾设想,到永平城就上宫门击鼓鸣冤,可自我目睹诸位同窗惨遭杀害,总觉得处处被人盯着,进了京更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左思右想……才选择以此种方式,冒险一搏……” 从柴房出来时,隋策颔首分析道:“单从他的对答来看,前因后果都说得通,有理有据的,没什么疑点。 “至于是否属实……还得详查之后才能知晓。” 商音像是根本没听,兀自用指尖抚着嘴唇,低声唧咕:“陈州……也在西南,隶属四川省。我记得这次川西负责主考的是……” 邹淳! 就在此刻,隋策问她的意思:“你怎么打算?要么,交给大理寺?我记得闻大人这次也随行,可能会晚上一日抵达,不妨……” 话还没说完她便脱口而出:“不行。” 见他扬眉奇怪,商音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吗?” “能力压州、府、提刑按察使司,这可不是普通一个主考能办到的。” 大凡乡试,州县里会设主考、副主考一共三名,皆从京中朝廷调派,多是翰林院的学士或吏部官员,职位不一定能高过正三品的按察使。 “莫说追杀士子罪名可大可小,寻常地方官尚且会顾忌在别人的管辖界内闹出命案,又何况是京官。” “嗯……”隋策拖长尾音,夸张地点点头,好整以暇地问,“你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我怀疑,朝中肯定有人为此事作保,官位八成还不小。”商音讲得头头是道,“对方本就想要他的命,如若我们堂而皇之地把人交去大理寺,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文。” “两县灾民饿死成百上千他们都能压下来,区区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 他从这只言片语间咂摸出了管闲事的味道,微一倾身,揶揄地望着她笑,“唷,听公主殿下这意思,是要亲自帮忙啊?” “是啊。”商音大大方方地承认,“不行吗?” 隋策歪着头打量她,眼角压成了促狭的一缕,末梢竟还带了点上翘的弧度,“那倒不是,只不过……难得看你这么好心肠地助人为乐。” 她不满地皱皱眉,替自己辩解:“什么叫‘难得’,我本来就很好心肠。” “是,是。”隋策也不逗她了,倒有点想听听她的打算,“那你预备怎么做?不告诉大理寺,还有何处是安全的?” “很简单啊。” 商音道,“实话实说就好了。” “我一个不懂政事的公主,半道被人拦了车驾陈诉冤情,当然是直接禀报父皇咯。至于是真是假,那是三法司的事情,与我无关。” 隋策当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真是好一个‘无招胜有招’,也亏得你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换做是旁人……” 他一语尚未言毕,忽见今秋神色匆匆地提着裙子跑来。 “殿下,驸马爷。” 她朝二人严肃道,“杨秀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阿宝儿:只要对象不是自己,看媳妇凶别人的时候还是很愉快的。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是黄洋葱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曰 20瓶;群青 10瓶;粉刷匠 3瓶;九荀期许、不吃鱼、quanqu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天早上照常更新呀~ 第二三章 杨秀这一个月来缺粮少食不说, 日子又过得担惊受怕,天公视他如刍狗,还特地下了场雨让他快点去死, 这对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事生产的柔弱秀才而言, 无异于是桩大灾劫。 撑到现在才病倒,已经算是奇迹了。 商音此前是屏退了左右的, 这会儿柴房中都是自己人。 她站在一旁看杨秀的情况。 今秋拧了把浸过凉水的帕子覆在其额头上, 说道:“他烧得很厉害, 周身却在发抖, 忽冷忽热, 恐怕不止是风寒那么简单。” 随后冲商音一颔首, 肃然表示:“需要用药。” 用药不是问题。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请谁来替他诊治。 商音犯了难。 事情本来可以很简单, 将杨秀所言告诉鸿德帝,再把人交出去也就完了, 可现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不醒,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 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贸然对皇帝提这种事……即便商音是天子之女, 也难免遭人非议,有搅乱朝纲之嫌。 总不能让她给个半死之人出去,说官场腐败贪墨横行吧? 这不是闹着玩吗。 眼下就难办了……还不好去请太医。 谁料到杨秀如此弱不禁风, 哪怕再撑半日, 两个时辰也行啊。 撑到自己面见圣颜, 最好是说完始末, 诉尽苦楚再晕, 届时血泪并存, 感情真挚,再完美的一出苦情戏也没有了。 唉。 偏偏这么不是时候。 隋策也不通医理,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侧头问:“如今怎么办?人还留吗?” 商音泄气地拧着额心,烦乱且无奈道:“能怎么办,不留着难道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但他们现在伴驾途中,找大夫抓药诸多不便,而作为重要的证人,又有凶徒虎视眈眈,她不放心将杨秀丢于驿馆。 商音轻轻一咬唇,很快有了主意,去叫今秋:“出行前我有拜托赵尚服让云姑姑随行伺候,你跑一趟,上御前把她带过来,就说……我想念她得很,要她陪我些天。” 今秋应声:“是。” “去吧,父皇跟前的内侍不会为难你的。” 云瑾从前年轻时便是尚食局的司药,医术不输宫中御医,因后来受罚故而被分派到重华殿照料商音,现在年岁大了,才又回六尚局干点琐事养老。 杨秀的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商音将他偷偷带上车,由今秋并云瑾看顾着,希望人能早点转醒。 出行在外不便于藏匿,到行宫里就好了。 她心里盘算——有自己的小院,自己的小厨房,做什么事也方便许多,按照以往的脚程,明日一早应该能抵达迎仙山庄。 可谁知半下午时,御前的太监突然到阖宫传话——行宫先不去了,改道皇家围场。 原来鸿德帝途径南山,发现林中有不少红鹿、野猪、黄羊出没,天子多年没摸弓箭,骤然来了兴致,便下令众人临时改道,去近处的落云围场安营扎寨,想猎些野味,跑跑马。 君上的喜好正如多变的老天爷,谁也摸不准。 反正他一句话,上上下下皆被打乱了计划,忙得脚不沾地。 商音那头更是变得骑虎难下。 围场的环境不比行宫,嫔妃皇子们都住营帐,要安置个大活人难度可想而知。 偏那一排禁军又因为她是羽林将军的夫人,上赶着献殷勤“特殊照顾”,将其住处围得铁桶一般,居然比别处还森严几倍! 这叫她怎么把人弄下车! “重华殿下。”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3节 禁卫长义正词严地上前表忠心,“卑职已安排两队人马昼夜轮值,绝对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誓死守护殿下与将军的安危!” 隋策是他顶头上司,难得伴驾护送,自然不能错过表现的机会。 商音咬着牙腹诽叫苦,却又不好指责人家,皮笑肉不笑地赞赏道:“王校尉有心了。” “不过……单我一人,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出门在外各处都缺人手,还是让将士们多休息休息,犯不着为我熬更守夜。” “诶,殿下哪里话。” 禁卫长缺心眼似的愈发耿直道,“这点疲累何值一提,为保二位上峰的安全,便是熬上七天七夜又有何妨。” 好家伙,都快炼成仙丹了! 她尚在心头扶额想说辞,就见一旁的隋策撩起车窗,眼眸轻抬,带了点薄责的意味:“还没听明白呢?” “殿下是嫌你们吵闹,一帮大男人守在门前算什么事儿,把你的人撤走。” 禁卫长微一怔愣:“啊?” “啊什么啊。”他理所当然,“这儿有我,照正常安防的人数调配就行了。” 王校尉后知后觉,方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隋将军俨然是要和公主说体己话,他竟带着大帮臭男人围聚在侧,这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思及这般连忙恭敬道:“是是是,下官这便照做。” “慢着,还有。”他那厢接着吩咐,“围场西门的守备空虚,此地不算紧要,你等先去西门增援,没我的令不用过来。” “是。” 看守营帐的卫兵们甲胄轻撞,终于训练有素地陆续离开了。 商音紧绷的肩膀得以松泛地一垮,难得对隋策另眼相看,“没想到,你还是有点用嘛。” 后者闻之不可置信,“想什么呢——羽林卫都指挥使,永平城大半个禁军皆在我手里,这还只能是‘有点’用吗?我有用的地方多着,你还没见过呢。” 见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商音压着杏眼不以为意地低哼,“好了不起哦。” 无论如何,总算是勉强将杨秀弄了进去。 他们趁着夜色正浓,把人抬入了旁边的小帐中,这是下仆住的值房之一。 云瑾喂他吃了一记退烧的药,抬手翻看其眼皮。 “怎么样,云姑姑。” 商音见她把完脉搏,连忙追问,“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老宫女不紧不慢的用干净巾帕擦拭手指,“寒毒入体加上脾胃不和,他身子弱,精神不济所以才昏睡过去。性命倒无大碍,只是需要调养一段时日才能见好。” 得了她的准话,商音可算松口气,紧接着又道:“那、那知道何时能苏醒吗?” 云瑾:“这个却是不知。个人有个人的体质,得看他自己了,若心头惦记着事情,应该能醒得更早些。” 商音不免微微丧气。 杨柔弱瞧模样就不是什么体格强健之人,再加上又得知重华公主会替他讨回公道,恐怕能心安踏实得睡上几天几夜。 营帐这边便交由今秋同云瑾盯着,除了医治杨秀,也得提防旁人发现异样。 傍晚时分,夜色自四野围拢,不远处有御厨准备饭食的烟火香气。 商音和隋策走出帐外。 他们是第一批到围场的,此后陆续将有朝臣和宫婢们的车马赶来。今夜是落脚的第一日,周遭进进出出忙碌着搬运物件,准备扎帐的太监。 两人沿着围场边沿信步而走,安顿杨秀的问题一解决,商音也有空整理思路。 尽管为了告御状,对方一应自证身份的东西皆备得很齐全。 路引、户籍、乡试凭证以及考卷。 但毕竟是要拿到鸿德帝跟前去的,凡事谨慎点好。 商音:“杨秀所言,得再去核实一番。” 隋策颔首赞同:“我也这么想,据他提供的几个秀才的名姓,沿途搜找,是生是死不难查到。” 商音说对,“包括他的祖籍,最好再下西南去陈州探个虚实。” 隋策:“我来办吧——横竖他这病也要治一阵。” 她乐得清闲,反正自己的人手没他多,“好啊。” 隋大将军面色肃然地应承完,轻踢了下路旁的石子儿,表情转换得很快,斜眼半笑着冲她讨债:“诶,我此次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预备怎么谢我?” 对方果然眉头紧皱地不满道:“怎么这还要人谢。” 他在那边煞有介事,“不然呢?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私藏无关人士进围场,你以为是小事啊?夏侯勤前车之鉴犹在,被人知道了,我可得受罪的。” “哦,现在想着要趋利避害了?” 商音嗓音满含酸气儿,意有所指地睇他,“你们这些大好人,不是自诩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吗?原来替人伸冤还要讨报酬的哦?” 她此话含沙射影,意思简直再明了不过,是在讽刺上回他给宇文姝那眼线丫头说话的事。 隋策顿时大尾巴狼也装不下去了,腿下一踉跄,不得不服软道:“姑奶奶,我错了……这事儿你怎么还捡出来说呢。” “怎么不能说?”她意气扬扬地负手在后,“经典咏流传,我会时不时地多多提醒你。君子‘慎厥身,修思永’嘛,对不对?” 他只好认输地“行行行”:“我真是怕了你了。” 晚风徐徐自开阔的围场拂面吹来,灯火连成一片星海,风中有跑马带起的烟尘和沙土味道。 商音正在和隋策商议杨秀一案的细节,不经意间望见前面有人影靠近。 还不等他看清来者是谁,胳膊忽然猛地被人抱住,再用力往旁边一拉。 差点没把他拽个趔趄。 臂膀之下隐约能感觉到些许柔软而温暖的起伏。 这举动,不必瞧就知道对方是何人了。 隋策先是朝商音缓缓看一眼,眸光里透出无奈,声音却压得很低:“你又来?” 公主殿下神情如常,嘴边微不可见地嗫嚅:“不必你开口,站着配合我就好。” 隋策:“……” 他勉强摆直身体,前方果不其然是三公主的大驾。 这丫头脑袋微歪,贱嗖嗖地“惊讶”一句:“哎呀,是姝姐姐啊。” 那边的人显然也觉得冤家路窄很晦气,撑着脸面浅浅一笑:“四妹还是这么精神。” 她九曲十八弯地长叹:“唉,宫外的酒饭到底不及家里的可口,我没吃多少,这些天总是食欲不振,哪有什么精神。” 隋策戳在边上听着,心说:我看你中午吃得挺高兴啊。 感慨完就开始指桑骂槐了,“不像姝姐姐你,一连忌了半个月的荤腥,面色依旧如此红润。” 宇文皇室禁足是要吃素的,三公主知道她在明嘲暗讽,可今日头疼,没心情打嘴仗,只惫懒地说:“偶尔清清肠胃,对身体好。” 随即漫不经心地瞅了瞅隋策,要笑不笑地寒暄道:“这是,和隋将军一块儿去向父皇请安吗?” 眼见战火转到了自己身上,隋策本能地开始仰首望天,企图成为背景。 但商音哪会轻易地放过他,早有预料似的,一把将人又拽了回来。 他手臂正撞上她胸口,繁复的锦衣下温软犹在,顷刻间半边身子都起了鸡皮疙瘩,心累得直想叹气。 “是啊。”对方沉迷扯头花,瞧着是根本没发觉,还颇为雀跃,“父皇心疼我们阿策,特地让他放下公务陪我的,我自然得上御前道个谢。” “是吗。” 宇文姝淡淡地弯唇颔首,夸赞得毫无感情,“那真是叫人好生羡慕。” 而后盈盈垂眸,道了个别,“我才从父皇处过来,就不与你们同行了,二位告辞。” 说完,分外刻意地补充道,“对了。” 她微笑,“小方大人此刻亦在御前,四妹好像与他交情匪浅,正巧可带着隋将军去与之叙个旧。” 然后也不等商音回驳,带着自己的宫女抬脚就朝着反方向走了。 她盯着此人的背影不服气地撅了噘嘴,“哼,想挑拨离间,我才不吃这套。” 被迫夹在其中充当工具的隋策忍不住头疼地喟叹:“你们俩啊,到底是有什么仇怨,姑娘家家的,怎么每次说话都夹枪带棒。” 商音不告诉他,“知道是姑娘家家的过节,你一个大男人还打听?” 她扭头,“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好好好。”他不再纠结于此,“无论是深仇也好,大恨也罢,现在戏也演完了……总能放手了吧?” 商音先不解地看他,随即一低头,眼睁睁瞧着对方横在自己胸上的手,登时如遭雷劈,比扔雷火弹还迅速,避之不及地丢了出去。 “你!” 公主殿下满脸的血气倏地窜上来,有些张惶地气急败坏,指着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下文,只好斥道,“你无耻!” 说完提着裙子就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隋策被她甩在原地,只觉这口黑锅扣得十分莫名其妙,朝着商音的后背道: “我……我无耻?” 他不可理喻:“分明你自己放上去的!” 对方走得急,但显然听得很清楚,两手把耳朵一捂,脚步更快了,简直是在飞奔。 作者有话说: 音音: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恭喜,绿宝儿已经用手测量过了,未来的幸福生活指日可待。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跟你说个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097056 4个;从前没有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六块蛋糕 16瓶;waiwaiwai、跟你说个屁、阿苏勒 10瓶;果果在这里?('w')?、南辞 5瓶;粉刷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4节 第二四章 宇文姝和商音分手后一路上都在揉太阳穴, 嗓音里疲惫之意尽显,不由和自己的宫婢抱怨:“我真是同她说两句话就觉得累。” 伺候的侍女轻声劝:“殿下本不必与四公主纠缠那么久的。” “没办法。”她也是头疼得无奈,“我就是忍不住。” 宇文姝说起这个便满腹窝火, 不知为什么,每次瞧见商音那副小人得志的挑衅模样, 她多年练就的好涵养总会当场破功。 再怎么提醒自己忍耐、忍耐都于事无补。 千错万错,皆是此人的错, “她实在太会惹人生气了!” 侍女深以为然:“这倒也是……” 说话间, 就到了围场边缘, 宇文姝才要开口, 冷不防身侧的宫婢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 “殿下, 你看——” 放眼一望,角落的树荫下站着个华服少年, 此刻正没精打采地在用脚尖戳地上的虫蚁玩。 却不是六皇子还是哪个? 宇文效因前日里勾结禁军副统领,擅调城门兵一事, 被罚去寺庙陪秃头们念经。 宇文姝好歹是在家吃素,他是在一群光头的簇拥下粗茶淡饭,每天险些叫吚吚呜呜的佛经摧残傻了。 他娘心疼他, 尽管人老珠黄,又不受宠,还是拉下老脸去求鸿德帝。说那大慈恩寺处在深山老林子里, 今年冬天又这样冷, 孩子冻坏了可怎么办? 这位妃嫔一生不争不抢, 诞下皇嗣至今也还是个婕妤, 平常不是忍气吞声就是息事宁人, 很少为自己求什么, 独独肯替儿子上刀山下火海。 一腔慈母之心拳拳难却,听得天子也不免动容,便格外开恩,让他来行宫避避风雪。 等开了春还得再回去的。 六皇子眼看“还俗”之日遥遥无期,心情自然低落,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专程和佛祖对着干,跑去树根底下残害生灵。 宇文姝瞧见他,知晓此事让他受委屈了,不好特地避着,干脆大大方方上前去打招呼。 “小六,一个人在这儿呢?” 虽灾民一事遭她牵连,宇文效竟也不太记恨,抬头叫了声“姝姐姐”,继而抿着嘴垂头丧气,“因为上回闯的祸,父皇不待见我。母妃身体欠佳,不耐舟车劳顿,又未曾随驾同行。” 他说着吐出一口幽怨的浊气,“我无事可干,自然只有一个人了。” 宇文姝闻言有些歉疚,“对不起啊,那天就为了满足我的玩心,叫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然后跟着自卑起来,“怪我没什么用,在父皇面前求情的话也派不上多少用场,帮不到你的忙,还拖累你被罚出宫……” 六皇子见她情绪不佳,忙收敛起自己的怨言,反倒宽慰她,“哎,姝姐姐你别这么说。” “咱们,毕竟都不是宇文笙,三两句话哪儿能让父皇改变主意啊。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被禁足宫中,何况是给我说情,没叫陛下殃及池鱼连你一块儿罚已经是万幸了。” “是姐姐对不住你。” 宇文姝抬起头,柔声道,“这样吧,一会儿饭食好了,到我的住处来,我们一块儿吃好吗?” 她微微一笑,“临行前我正好让阿梨带了一副马吊,你不是爱玩那个么?用过饭,叫上他们陪你玩个痛快。” “好啊好啊。” 宇文效本就没什么朋友,自从夏侯勤出事后,宫里宫外更是对他避而远之,闻言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我一定来!” 他欢欢喜喜地送走柔嘉公主,犹在盘算着夜里用膳的时间,近处的沛王宇文承便缓步行至他旁边,目光仍注视着身形渐远的三公主,言语提醒道: “你怎么还在和她来往。” 他不禁皱眉,“之前害得你不够惨吗?” “没事的五哥。”六皇子不以为然,“姝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宇文承已成年出宫建府,他一向寡言少语,平日和六弟的交流虽不多,但因二人的出身处境相同,多少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 眼见效被梁皇后家的人当枪使,实在坐不住,规劝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别掺和到他们这些人的浑水里。 “你我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宇文效眉宇沮丧地耷拉下来,不是滋味地应声,“知道了,五哥。” 宇文姝是真的觉得愧对小六,这一次多亏他替自己蹚雷才不至于遭到重罚,事后感激他是应该的。故而一面招呼婢女把最好的香备上,一面命人去御厨房多要几样甜食,忙得不可开交,突然间,余光里瞥见某个面孔熟悉的宫女从太医署的帐子出来,行色匆匆地捧着大包药草。 她眉头一皱:“云瑾?” 这不是老跟在商音左右的那个女官么? 宇文姝脚步顿住,指挥侍女,“去打听一下,她找太医抓的是什么药。” 宫人很快问明了详情向她禀报,“回殿下,御医说,是一些伤风发热,调养脾胃,补气养血还有治外伤的药材。” 三公主心下生疑:“这么多?” 不对啊。 看宇文笙和隋策方才生龙活虎,同自己斗嘴斗得中气十足,半分不像有病的模样。 忙问:“这药是给谁用的?” “据大夫讲,云姑姑声称四殿下不思饮食,气虚血亏需要进补的药,而重华宫的今秋偶染风寒,另有个小厮干活儿时伤了手,才一并取了这么些。” 今秋偶染风寒? 宇文姝自言自语,“宇文笙向来把她当鸡崽儿似的护着,既是病了如何不请太医诊治,只这般随意地让云瑾来抓药……” 她蓦地转念一想。 似乎是今日下午,商音才命人把云瑾叫到了自己身边,这位前尚食局的女官做过司药,会点三脚猫的医术。 莫非……叙旧是假,想让她给什么人看病才是真? 她深深皱起眉,思忖道:何人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此事不能细想,越想宇文姝越觉得里头有鬼。 她安排了两个宫婢悄悄盯着重华公主的住处,看是否真有古怪。 公主的营帐外左右各有一间下人房,分别是侍婢和仆役的居所。 杨秀便被安置在其中。 连着过去两日,汤汤水水灌了个饱,气色是转好不少,人却依旧不见醒。 商音照例来问他的情况,云瑾刚替他疏通完手臂上的经脉,回答说:“烧是退了,不过脉象并不稳,夜里盗汗还容易讲胡话,恐怕要用针灸缓解一下症状。” 她点头道好,“辛苦云姑姑了……还有今秋。” “这两日摆个大男人在房里,肯定多有不便。” 后者掩唇轻笑,“没事的殿下,我和姑姑都不娇气,最要紧的是能替您分忧。” 忽然帐子给人掀起一角光,隋策在门外冲她打了个手势。 商音会意,草草嘱咐了几句很快出去。 “陈州来的回信。” 他一抖手中的消息,“杨秀所言属实,今年秋闱上榜的确有几个是官商之后。” 她稍感讶异:“这么快。” 隋策:“嗯,我要得急,这还只是粗查,之后若有变故会再传信的。” 他收起书信拢怀沉思,“由于中举的六名纨绔全部排在榜单末尾,上榜的其他举子并无异议,而榜下排名靠后的,就算有异议,闹一场也还是上不了榜,平白惹怒地头蛇招来一身腥实在不划算,所以在当地掀起的波澜不大。” 商音一听就明白:“他们六个,就是正好排在榜下的前六名?” 大应的科举放榜与前朝不同,为求公平,即便不在桂榜之上的秀才,依旧会按成绩排名。 而杨秀六人之所以那么忿忿不平,积极奔走,主要也是因为一旦告发了这些人,顺次登科的就是他们,离入朝为官仅一步之遥,换了谁都没法坐视不理。 诱惑实在太大,便是铤而走险,顶着杀头要命的危难也得一试。 这就能理解为何杨秀明知会被官兵打骂仍要上前拦驾了。 隋策回了句“不错”,她只是略一琢磨,紧跟着却问,“那个,陈州的主考和副主考分别是谁?” 对方深呼吸回想说,“顾明、闻瑞和司马裴。” 商音闻之便暗道:果然有一半都是邹淳的人。 边上的羽林将军终于纳闷地单手一叉腰,偏着脑袋凑近去打量她,“诶,我总感觉你对这次科考舞弊案,上心得过了头。” 她宇文笙几时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了,看就不正常。 “你不会……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吧?” 对方四肢一僵,目光躲闪地避开其注视,生硬地装着蒜:“有……吗?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隋策不吃这套,挑起的眉峰愈发怀疑,“真的没有?”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啊。”她开口便否认,实则在腹诽:那可多了去了。 他掌心撑着门前的立棋柱子,抬了抬下巴,“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商音自信满满地脱口而出:“看就看……” 她仰首瞪上去,对面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地高扬着剑眉,少女锋芒毕露的视线不偏不倚,恰好撞进那一汪星光里。 他眸子墨黑沉寂,中间一点微微泛褐的瞳孔毫无闪烁,凛冽出苍凉的古拙,似乎比旁人的眼更锐利有神一些。很奇怪,与这个人平素展露在外气质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商音站在那双幽静空荒的黑目之下,看着其中缩小过的自己,蓦地发现。 原来隋策脱离了五官单看他的眼,感觉竟这般不一样…… 没了他那副干什么都天然带着点调笑的神态,乍然置身于年轻武将的注视下,她会有无可名状的彷徨。 双方对视太久,互相都拼着没眨眼。 渐渐的,各自都不太自在起来。 正在这时,商音余光瞥到围场处的动静,用蹩脚到极致的话术岔开: “啊——快看!” 她伸手一指。 “那边打野鹿的回来了!走吧去瞧个热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5节 隋策才顺着她所示望过去,尚未聚焦,手猛地被拉住,拖着就跑,直把隋某人摆出的英姿拽了个四分五裂。 “等、等等……你慢点儿,我袖子!” 商音如此卖力地促成这桩公案的确别有理由。 西南乡试的负责人是邹淳。 而邹淳一方面是周家周伯年的下属,另一方面又曾是梁家梁少毅的门生。 西南本在两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作为双方的爪牙,很难说此次的舞弊案是否是这二人授意的。 假若查出他们乃背后主使,绝对能给梁家以重创,不死也脱层皮。 就算真与之无关,邹淳总该难辞其咎吧? 凭借他同二人的关系,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牵连。 为这个,她也值得尽心尽力。 * 另一边,柔嘉公主的帐子里。 被派去盯梢的宫婢有了回话,不枉她数日来勤勤恳恳地变着法儿从重华殿下的门前“路过”,端过的洗脸水都快能填上半枯的洛河下游了,可算给她探到了玄机。 “奴婢见这位云姑姑的举止真是相当古怪,出个门也要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警惕到了极点,像防着咱们似的。” “还有那个今秋,说是受凉生病,我看她烧水煎药亲力亲为,比牛还壮实。” “哦对了……就在今晨,奴婢恍惚瞧着,那云瑾姑姑手里好像拿了件男人的旧衣衫。” 宇文姝喝茶的手一顿,“男人的衣衫?” 小宫女肯定地点点头。 “和我的猜想八/九不离。”她放下盖碗,“他们帐中必然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是个大男人也说不准。 倘若真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堂堂皇室围场混进外人,传出去纵然是鸿德帝再怎么喜欢她,亦难堵悠悠之口。 宇文姝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多半是商音又在何处勾搭的野男人——毕竟她前脚嫁了隋策,后脚就能对小方大人下手,有什么无法无天,不知廉耻的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在她的潜意识中,这简直太正常不过。 自己刚挨了禁足吃斋的罚,都是一家人,也别客气,整整齐齐的才像话嘛。 于是吩咐婢女:“你去,装作寻今秋或是云瑾的样子,钻到他们帐里看看。” “要是其中藏了什么人,便立刻大喊出来。” 那丫头是个小姑娘,闻言脸都吓白了! 重华公主的恶行她可是从小听到大的,在六尚局时就没少被姑姑们吓唬过,眼下居然要她直面这种大恶人,她怎么敢啊! 连忙摆手:“不不不,殿下,奴婢……奴婢不行啊。” “那可是别家主子的住处,奴婢不能擅闯的。” 宇文姝瞧她这副不争气的模样,耐着性子开导:“你不用怕,我人就在外面给你撑腰,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再说了,那是宫女的下人房,她又不在里面,若闻声来了,我替你拦着便是。” 可对方还是摇头,那脑袋都快摇出残影了,惊恐万分,一时都忘了用谦称。 “殿下,我、我怕……我一想到重华公主,腿都打颤,您看——动、动不了。” 宇文姝:“……” 她转眼又瞥向屋里的人。 几乎是同一瞬,所有婢女都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齐刷刷地低下头。 毕竟都是在宫女处听四公主的鬼故事听大的,童年阴影厚如皇城根儿下的拐,谁能不畏惧呢? 她只好叹着气收回目光。 怎么自己手边就没个今秋云瑾那样忠心耿耿的奴才可用。 最后柔嘉公主只好亲自出马:“罢了罢了,你们都不去,那我自己去!” 作者有话说: 活在鬼故事里的宇·文·笙。 三公主捉奸去啦!希望她这次也能兢兢业业的干活儿。 今天愚人节,讲个好消息吧,明天我们能看见音音和隋宝儿爱的贴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从前没有山 2个;买个床、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小星糯米团 20瓶;追溯、阿苏勒、兔八哥酸辣虾、lottyone 10瓶;陆小六、果果在这里?('w')?、bchild7 5瓶;48302935 3瓶;lanety、50300271 2瓶;一颗橘子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五章 杨秀昨夜盗汗一宿, 里衣全被汗水打湿,看样子是没法穿了。 云瑾把他换下的脏衣袍拿方布一裹,打算找个地方清理掉。 她打起帐帘时依旧戒备地先探头四顾, 眼见附近并无可疑之人,这才朝今秋嘱咐说: “你照看好他, 我出去一趟。” 里面的人嗯了一声,回应:“放心。” 前不久的几场雨, 把天气下得比早些时候更热上几分, 她走在午后的日头底下几乎睁不开眼, 只步伐匆匆地垂首, 飞快朝偏僻处而去。 不能明目张胆地洗这衣物, 便只能编个理由就地埋了。 当云瑾的背影彻底隐没在围门之后, 宇文姝才从树荫旁不紧不慢地现了身。 她等了老半天,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知道现在下人房中应当只有今秋一人。高等宫女要贴身伺候主子,平素的吃穿用度自也比别的宫婢宽裕, 大多是两人住一处,不至于挤大通铺。 眼下自己突然造访,他们未必瞒得住。 柔嘉公主遂收回目光, 领着侍婢来到了商音的下仆营帐之前。 感谢隋小将军对羽林卫的特别“吩咐”,这近处半个禁军也无,她们此刻驾临, 连个能出声见礼的都没有, 真可谓是出其不意。 午后的冬阳灿烂得刺目, 宇文姝朝旁略使眼色, 小宫女便慌忙扯着嗓子喊:“云、云瑾姑姑在吗?” 她故意打草惊蛇:“我们家三殿下有事寻姑姑。” 说完贴近了营帐, 竖着耳朵静听。 果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回答:“……她刚出门去,三殿下是吗?等回来我会替她转达的。” 小宫女赶紧上前对宇文姝悄声道:“公主,有响动。” 她不露声色地点头。 对方八成手忙脚乱地正在转移遮掩,她也不着急,继续让宫女传话: “不要紧的,我们殿下说,她曾托赵尚服让云姑姑给改一份花样子,这几日来拿,姑姑既然不在,倒也不麻烦她跑一趟了,我们自己取就好。” 帐中之人闻言,分明慌张:“这,不合适吧?” 宇文姝适时开口:“没什么不适合的。” “是我亲自来,姑娘放心,不会折了云姑姑的脸面。” 末了又示意小宫女朗声补充:“今、今秋姐姐,那就打扰了——” 对方脱口而出:“诶等等啊!……” 宇文姝料到时机已成熟,哪里还管她等不等,猛地一打帘子钻进其中。这宫女的住处到底不及主子的讲究,迎面便是一张吃饭的桌案,四周摆满了日常用的杂物。 她视线仓促又匆忙地环顾室内,第一眼居然没看见人,但很快的,眼风就扫了回来。 床榻在屏风之后,隔着纱绢,上面隐约有光影攒动。 对了,那个野男人好像还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良于行,当然一时半刻脱不了身。 她见状,嘴里说着:“外面似乎没寻到,我瞧瞧可是在床边……云姑姑的睡榻是在哪里来着?” 脚下却半分不迟疑,迅速地行至屏风后面,一把撩开了搭在上头的衣物。 “是不是在这儿——” 紧接着她便和一双男人的眼睛,大眼瞪小眼地撞上了。 那一刻,双方都很惊恐。 她预想中的野男人的确在此处,如假包换——可却不是“野”的,是家养的! 只见坐在矮凳上的隋策半敞着鲜血淋漓的胸怀,震惊地注视着她,而一旁的商音则捧着药膏和巾子,开始大惊小怪。 “哎呀你怎么这样啊!我都叫你别进来了,你还进来!人家正在上药呢!” 宇文姝指着她,诧异之余仍旧不甘心地质问:“你们……” “怎么是你们俩?” 重华公主晃了晃脑袋,懵懂地眨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怎么不能是我们俩?不然你以为会是谁呀?” 她颦眉争辩:“可这不是云瑾的住处吗?你为何会来?” “哦。”对方不以为意,“我家阿策陪太子狩猎,不小心受了点皮肉伤。想着前日云姑姑曾去太医署讨了一些,索性便过来取药咯。” “他受了伤?”宇文姝根本不信,“可云瑾分明抱了一堆男人的衣服离开……” 商音望向她时,眼神愈发同情了,“云姑姑是从御前调来伺候我的宫女,收拾我相公的换洗衣衫有什么不对?姐姐您没事儿吧?头疼药吃了吗?” 宇文姝未及多想:“可那不是隋策的衣服!” 她事后派人去查过,云瑾带出去扔掉的服饰大多是粗布长袍,寻常老百姓用的布料,怎会是隋策的常服。 商音像是就等她这句话,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故作吃惊,“哦!你连我相公穿什么都知道!”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6节 “姝姐姐,作为一个待嫁公主,这般言行怕是不妥吧?你怎么能觊觎别人的丈夫。” 宇文姝兜头挨了她这么大盆脏水,简直百口莫辩,幸好周遭没什么外人:“我没有!我只是……” 她说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不对,这屋里肯定还藏了其他东西!” 言罢径直绕到屏风后,来来回回地翻找。 可宫女的帐子就那么大点,一眼便能看尽,哪还躲得下什么人。 商音在边上好心地提醒:“床底下要不要再找找?” 听得她这话,宇文姝蓦地直起身,思绪骤然清晰,瞬间就明白了什么,指着商音地鼻尖后知后觉道:“你……你故意诈我的?” 后者眉梢一吊,眼眸一眨,换上她那副得心应手的嘲讽之色,尽管并未承认,可五官里简直写满了“就是诈你啊”。 三公主要炸了。 偏她还在搅浑水,语气十分正义,“姝姐姐,我们家阿策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夫,他在这里衣衫不整的,你如此盯着他看,合适吗?我可还在这儿呢!” 言罢信手把隋策的胸口的衣襟又扯开了一些,好一片古铜色的匀称肌肉! 饶是被她当工具使惯了,隋某人依旧感到很丢脸,生无可恋地转过头去,用掌心盖住了自己的眉眼。 宇文姝登时大惊。 方才只顾着吵架生气,居然忘了这一茬。 她如遭雷劈地快步后退,仿佛自己名节受损似的,羞愤地涨着一张被气得发紫的脸,逃也般甩开帐帘跑了。 三公主倘若有尾巴,可能这时候已经笔直向天。 身后的商音趴在隋策胸口上笑得乐不可支,一手还拍着他衣襟,拍得“啪啪”作响。 “你看她那表情,花花绿绿的,像觉得自己不清白了一样。” 羽林将军仿佛连叹气也深感无力了,抿起唇鸣不平:“我才是真的不清白了好吗?” 她笑够了才勉强收敛表情,垂眸有些不过意地看他,“你一个大男人,让人家瞧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接着再申辩,“何况我就只撩开了你衣服一点点,算不得什么吧。” “有你这样的吗?”隋策不可思议地偏头盯她,“拿自己的相公当诱饵给人家下套。” 天底下闻所未闻的奇事! 想他隋策,堂堂一个大将军! ……算了,不提也罢。 “我只是给你‘换药’而已,她非得闯进来那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逼她的。” 商音说完,嘴角压了下去,飞扬的神采没入眉宇,嗫嚅半晌才撅唇开口:“你很心疼她啊?” 对方想也不想:“我是在心疼自己好不好!” 她不大相信,怀疑地往前凑了凑,“我看你就是喜欢她。” 隋策皱起眉,“怎么在你眼里我谁都喜欢?” 商音分析得有理有据:“因为你说你就喜欢她那样的温柔姑娘,咱们回宫第一天你就提过了。” “你还替她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帮腔求情。” 隋策:“……” “眼线的事,我们能不提了吗……” “不行。” 她伸出手,把他不太安分的脸捧住,像抱着只大灯笼,十分不讲道理,“你喜欢谁都好,就是不能喜欢她。” 隋策本想出声解释,嘴张了一半,无端觉得她这话有点意思,唇角便顺势压成了一道弧,半笑不笑地与之对视。 “为什么?” “我们俩,说到底也只是挂名夫妻,你凭什么限制我喜欢谁?”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好像,没有给你和小方大人使过绊子吧。” 商音听了他此言,当即便要生气,松手把他脸一扔,“你还真的喜欢她啊?” 隋策打断她,语气难得强势,“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重华公主欲言又止地把不高兴憋了回去,开始垂目思考。 她目光渐次放低,从隋策这半躺的位置看过去,那神情大半都被遮在了长而密的鸦睫之下,除了出奇认真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最后似乎也没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商音干脆霸道地说:“没有为什么。” “反正我身边的人,就是不准喜欢宇文姝。” 隋策:“你这也太敷衍了……” 商音压根不管他。 她想不出缘由,索性就耍赖,耍得心安理得。 横竖自己胡搅蛮缠惯了,干嘛非得要给他个交代。 “行了别躺了,我给你收拾干净。” 她从隋策身上起来,打水去把画在他胸腹处的“伤口”洗掉。 这都是用名贵的胭脂混着猪血假造的,可费神得紧。 公主的营帐内。 前去处理杨秀旧衣的云瑾已然回来了,和今秋在边上感慨地称赞说: “还是咱们殿下有先见之明,事前便把杨公子挪到了主账中,否则叫三公主这么一闹,还不知会怎样呢。” 商音捧着手炉坐在圈椅里冷哼,“就知道她肯定盯着我,自己被禁了足不甘心,便要抓我的小辫子拖我下水——哪儿那么容易如她的意。” 隋策在边上喝茶水,“你想把她打发走,叫她扑个空不就完了,非得让她难堪,这不是更激她?” “所以说你不了解她啊。” 她理理裙摆,好脾气地解释,“宇文姝对我从来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若是一次来没寻到她想要的东西,只会以为是我提前得到消息把人转走了,下回铁定还来。 “可如果我捉弄了她,她便会以为此前的一切古怪,定都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绽,只为了引她上钩,谁同一个坑还跳两次?至少眼下把杨秀放在云姑姑她们帐中,暂时能安全了,这围场里,也不会有人想寻我的麻烦。” 毕竟对柔嘉公主而言,商音耍弄她才是正常的,突然放乖了那一定有鬼。 与其如此,不妨满足她,不玩白不玩。 隋策听了也不知该佩服还是该无奈,终究只能摇摇头笑叹道:“唉,你们两个姑娘……” 他恍惚想起什么,轻轻狐疑了一下,“可我怎么记得,以前你和三公主还挺……” 话没说完对面的今秋分明冲他颦眉暗示。 隋策余光瞥到,瞬间会意,尾音顿时拖得很长,不明不白地没了下文。 商音抱着汤婆子“嗯”一声,不明所以地问:“挺什么?” “挺……” “亲密”两个字在他舌尖转了个大弯,改口说,“不像的。你们俩五官眉眼,差别很大啊。” 对方闻言兴致缺缺地往椅背上的狐裘里一靠,语气理所应当地:“那肯定啊,我娘比她娘不知美多少倍。” 昔年的荣贵妃宠冠六宫,艳绝天下,这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商音无暇再和他谈论宇文姝,只望向榻上的书生,发愁地叹了口气:“宇文姝那种小角色都是其次,如今我只担心他究竟几时能醒来。”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天气渐热,商音的手炉实在抱不住了,和隋策出了帐子,在围场四周闲步。 虽说并非不信云瑾的医术,但见天看那落榜秀才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活似下一口气吊不上命,真怕哪一日就去阎王处应卯了。 商音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 “你预备如何?”隋策抱怀走在她旁边,“出师无名,怎么开这个口?” “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微微侧身,脑袋一偏,“朝里那些老学究可是很介意公主干政的。” 商音心绪烦躁:“我知道……” “此事若真有京中的朝臣插手,对方的身份地位定然不俗,少说也是三品或以上,”她自言自语,“那么,这次应该也跟着来了行宫围场才对。” “或许……” 她说,“我们可以试探一番。” 隋策道:“怎么试探?” 他话语刚落,前方就见有人行来。 很奇怪,寻常官员一看到商音,普遍是避如蛇蝎,能不碰上就不碰上,实在躲不过,也是站在十丈之外草草行个礼,溜得比兔子还快。 可这两人却不同,他们居然是特地上前请安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真的有贴贴,你们要是没看出来我会伤心的! 没错,无论是男主还是女配,通通都是女主的工具人(bushi) 老公就是用来利用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从前没有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比比芭比波比、⊙?⊙!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章 “重华公主殿下。” “羽林大将军。”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7节 那是两个文官打扮的年轻儒生, 眉眼端正敦厚,姿态很是谦恭,连称呼都比旁人更多几分慎重讲究。 隋策见商音好似识得他俩, 一副温和且自豪的模样免他们的礼,“平身吧——怎么你们也随驾了?” 其中一个笑着说是, “陛下喜看马球赛,故而特地要通政司点几个后生陪皇子们练练。上峰因知我二人球技不错, 所以便让我俩来了。” 商音眉眼间倏忽亮起光:“马球?” “正是。”儒生笑答, 往身后指了指, “这不, 球场那边热闹着呢。我们才同两位王爷打了一局, 现在应当是轮到太子。 “殿下不妨和将军一同前去?便是不上场, 过过眼瘾也好。” “知道了……你们休息去吧。” 她回身往着围场最大的校场走,嘴里若有所思地叨念着“马球……”, 隋策却是又瞧了那两个文官一眼,只觉得天大的稀罕事。 “这朝野上下, 居然还有文臣与你交好?” 他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别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你捏在手里吧?贪污受贿还是抛妻弃子啊?” “什么啊才不是。”商音轻轻瞪他,继而倨傲地一扬眉, 昂首挺胸,“裴茗和天逸是我四年前在春水茶坊门边救下的两个考生,因为路遇山匪盘缠给洗劫一空, 没钱吃住, 饿晕在巷子里。 “我见他们可怜, 便让云姑姑帮着安置。可惜彼时会试无人高中, 我出钱又供了他们两三栽, 直至上年方摸到进士的门槛, 同时给选入了通政司。作为有知遇之恩的大恩人……对我恭敬点儿不是挺正常么?” 她用词虽含蓄隐晦,然而隋策只一听就明白。 这番举措,多少有豢养寒门,结党营私之嫌。 派系争斗在大应律中自然是明令禁止的,从太/祖一朝至今,数代皇帝都狠狠地压制过,但也知道没什么用。 有人的地方就会抱团,如今朝中更是“约定门生”“榜下捉婿”各种拉帮结派的手段蔚然成风,隋策倒并非奇怪这个。 他只是……不大能理解。 商音作为鸿德帝最宠爱的公主,几乎是宠得天下皆知,作为一个庶出,风头远远压过了先皇后的长公主和嫡出的宇文姝。 她应该过得骄傲又恣意,万里山河横着走。 为什么还会想要招揽寒门学士。 没来由的,隋策脑海里莫名浮现起上回今秋曾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巍巍皇城之下,有人匿于阴霾,有人立于高台。 他忽然觉得,商音此人好像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缺乏安全感。 看他良久没吭声,眉头又隐隐地向额心聚拢,商音不禁有些打鼓,赶紧替自己找补道:“我……我也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 她压着眼角打量隋策,小心地问,“不会去要揭发我吧?” 毕竟细细算起来,这的确是个能顺理成章与自己和离的好理由。 不行,他要真的敢背后捅刀,她就去告他侮辱圣颜——他说她丑来着,这不是变着法儿骂皇帝吗? 反正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死也得拉他垫背。 隋策自然想不到短短弹指时间里,此人已经把自己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 青年不着痕迹地收敛目光,全当方才的失神是个意外,很快换上他惯有的欠揍表情,刻意卖关子,“这个么——那可难说。” “有什么‘可难说’的!”她显然急了,“哪有驸马去告公主的状,这像话吗?……我父皇肯定会保我。” 商音威逼加利诱,隋某人现在摆起架子来了,故意把视线放到天上,犹豫不决地长吟。 “唉……” 她被他“唉”得青筋直跳,“喂,你讲点道理嘛,我也是好心啊。” 见他作势要走,又上去抓住他衣袖,隋策给她扯得破了功,没憋住的笑溢出些许,踉跄着站起身连连道:“好好好,行了行了,不告你不告你。” “走了,球场去。” 南山围场占地有千万亩,除了大片用以围猎的深山丘陵之外,皇室驻扎的营地附近还修建了马球场和赛马场。 商音与隋策尚未走出营帐区,凌乱的马蹄伴着高亢的叫喊声便激烈地响在远处。 只这么一望,场上烟尘弥漫,被马匹卷起的灰土扬出了硝烟滚滚的气氛,赛事可见胶着。 “好久没摸球杆了。” 她手搭凉棚地举目看,言语多有怀念的意思,“算起来,上回打马球都是三年前的事,这么瞧着真有点手痒。” 隋策颇感意外地一侧眼,“你还会打马球?我怎么不知道。” “我会打马球有什么稀奇的。”她不以为意,满口傲气,“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我小时候可是打遍京中无敌手,同龄人里没人赢过我。” 青年听完就笑,摇头笃定,“那不可能。” “我从前是太子的陪练,上场从无败绩,你要是打遍了皇亲国戚,我如何会没印象。” “那谁清楚。”商音翻着白眼轻嗤,“你记性本来就不好。” 对方一抬下巴,“总之我没输过。” 她不服气地转开脸,“总之我也没输过。” 隋策面向她,“既然都是口说无凭,要不要咱们场上见真招?” “好啊。”商音立即回眸应下,“我求之不得。” “去就去。” 两人迅速达成一致,都把对方当信口开河,走得气势汹汹六亲不认,刚到马球场边,商音目光一扫,待看清了赛场上角逐的人,她忽然一顿,顺手拉住还在往前的隋策。 “喂喂喂,等等!” 重华公主灵光闪现,冒出个绝妙的馊主意。 “你看那个。”她指了指场中,“那不是周逢青吗?” 周逢青,周伯年的大孙子,比隋策年长一两岁,在吏部方阁老手下做事。 隋策顺势投去一眼,不难发现正在人群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的周大公子。 “是他,怎么了?” 商音托着手臂,有条不紊地盘算:“杨秀不醒,舞弊一案就只能僵着无法推进。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先敲山震虎。” 他挑了挑眉:“怎么敲?” 对方神色里划过一丝狡黠,最后放眼在马球场中央,笑得很和善。 “周逢青身处吏部,就算主持科举没他的份,多少也沾边帮了些忙,若陈州科场真有问题,指不定他会知道什么。” 言罢,响指一打,“我去探探他的口风,看他什么反应。” 隋策只当她是闲得想捉弄人,啼笑皆非,“你明知道景云从小就怕你,哪是去探口风,你是去吓唬他的吧。” “那又如何。”她承认得大方,“就是怕我才好,越怕我才越容易套出话来——走,陪我一道去。” 商音这会儿也顾不得与他争高下,眉宇间铺满兴致勃勃的促狭,兴奋漫在嘴边挡都挡不住。 隋策可太熟悉她这表情了,但凡露出此般神态,下一刻准有倒霉蛋遭殃。 且说小周大人刚结束一局,毫无悬念打得非常之不忍睹,而队友们普遍早有预料,因此专将他安排在最后面打后卫,简而言之就是凑人头。 但即便是凑人数,周逢青依然凑得很是勉强,尽管全程都在队友的马屁股后面陪跑,也觉得十分捉襟见肘,可把他给忙坏了。 正在第二场开始前的休整间隙里,小厮仆役围着他扇扇子递水囊,刚喝了一口,小周大人耳边就响起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太子哥哥和五哥玩得这么热闹啊。” “我也想玩,让我试试呗。” 周逢青当场就呛了一大口,顿时咳得死去活来。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扶着公子,左拍背右顺胸,好不担忧。 可他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女魔头来了! 小周大人字景云,是梁皇后的表侄子,由于父亲死得早,为了在皇帝面前混脸熟,打从表姑授封国母,周逢青就没少被自家爷爷拽着去宫中串门子,更被逼着当了好几年的伴读。 他性格本就怯弱,长得瘦瘦小小像个姑娘家,到哪儿都怕生。 进了宫廷,大人们屏退左右商议“要事”,便让太监领他去找宫中的皇子们玩耍。 鸿德帝的皇嗣不算兴旺,但也不凋敝,公主皇子十来个,年纪相差都不大,再加上一些和皇室攀亲的外戚——诸如隋策等人,御花园中可谓是欢乐得紧。 周逢青就是在那里碰上了萦绕在他童年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噩梦——宇文笙! 别看这位四公主足足小他五岁,但嚣张蛮横不输少年人,态度趾高气昂也就罢了,还放狗咬过他! 虽然事后小公主勉为其难地道了个歉,说是宫婢没拴好,可周逢青压根不信。 她一定是故意的。 阖宫流传,这姑娘会吃人心肝,听说还害死过某位妃嫔。 鸿德帝对她的恶行听之任之,根本不往心里去,显然是纵容又溺爱。 因商音之故,周逢青每回入宫前都要失眠一整夜,在南书房如履薄冰地待到中举,日日都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至今想起来,仍会两股战战,心有余悸。 现下好不容易入仕为官,和宫中再无交集,万万没想到会在马球场再次遇上这个梦中女魔鬼! 马球无分男女只讲技术,本也有不少女眷上场,太子闻言不仅无异议,反而很乐意看她大显身手。 一炷香时间后,换好衣服盘好发髻的商音便利利索索地出现在周逢青的视线里,她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捞起一只球杆试试手。 小周大人眼见四公主拿杆子敲打掌心,笑容甜美地盯着自己,只觉那球杆敲的不是她的手,而是自己的脑袋瓜! 周逢青的血都凉了。 “哐——”一声锣响清脆出数里地远。 商音与隋策几乎是同一时间上马,她坐上鞍子时,那股久违的亢奋浓墨重彩地卷进血液里,顷刻间喧嚣又沸腾。 她神色倨傲地朝身畔的隋策投去一眼,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接着高昂地捏着缰绳喊了声“驾”。 后者看得好笑,不自觉地一牵唇角,也紧随其后地扬鞭打马。 纷乱的马蹄扬尘丈许,两队人瞬间出动,十数双眼都盯准了中线处的那颗彩球,锋锐的眼风堪比刀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一点之上。 “驾!” 无数骑手催马奔腾,尘泥在场地间飞溅洄转,乍然举目看去,除了闪烁的银蹄,就只瞧见好一片兵荒马乱。 两边人马正为争夺首次的击球难分伯仲地彼此干预阻拦,混乱攒动的残影中,少女的身姿灵动又轻巧,她不知怎么从夹缝里找到了机会,长杆看似轻飘实则稳健地将其一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8节 太子显拽住缰索,不禁回头赞道:“商音好样的!” 她却连视线也没偏半分,抿着唇一马当先,甩开了身后企图围攻上来的大男人,走位灵活莫测,带着彩鞠径自冲到了对方门前,快速闪电地打出了这局第一个鼓舞士气的球。 商音将长杆在指间耍出了把式,顿时摆出一副骄狂之态朝隋某人挑眉示意——怎么样? 却不想,他对这番挑衅视若无睹,反从背后掠过。 原来刚才那颗球打到门栏杆上反弹而出,竟没进去,他眼疾手快赶超一个逼近来救援的少年,仗着手长脚长,迅速补上了这一击。 一干皇子见状可算松了口气。 隋策这才溜着马从球门边慢悠悠绕过来,在她跟前故意轻飘飘地落下话:“认真点儿,别顾前不顾后的。” 说完欠扁地冲她挑着一边眉笑,不紧不慢地打马走了。 商音在原地里不服气地努努嘴,只好愈发用力地盯着他的后背。 赛事终于开局,两边满场抢球,抢得热火朝天,周逢青举着球杆依然兢兢业业地在末尾追着人家打酱油。 他骑术普通,不摔下来都是超常发挥了,却不知为何,他感觉那女魔头总有意无意地出现在自己左右。 神出鬼没的,时不时还冲他耳边递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笑。 小周大人汗毛束了满臂,差点连马镫都没踩稳。 可这重华公主每次看似要撞他,实际上竟只是虚晃一枪,很快又投入赛场忙活自己的去了,反倒把周逢青吓个半死。 她居然想碰瓷! 就知道摊上宇文笙准没好事。 商音玩了周逢青几回,发现此人实在不经逗,哪怕不管他,他八成也能让自个儿跌下马去,索性就不在这边浪费功夫了,自己一夹马腹,打得颇为尽兴。 敌方队伍里亦有两位女眷。 她多年不曾摸杆,这会子热血上头,甫一加入战局,满场的氛围都被她一人调动起来。 眼看前面二人正相持不下,她一扯缰索,喊道:“五哥让开!” 宇文承不与她争锋芒,当即带马避让,只见商音借他脱身的动作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杀入战局,轻而易举捞走了球,连头也没回就冲身后道:“隋策!” 青年的背影在前面一闪,不等她吩咐已纵马一跃而上,挡住了左右企图抢球的人。 末了还不耐地“啧”道:“叫什么,又不是没看见。” 她一面击球,一面竟不忘回头冲他酸道,“怕你不靠谱。” 隋策拽着马将两三人阻在背后,咬着牙反驳,“小爷都说了,从、无、败、绩。” 商音一骑绝尘地冲出人群大半场,行将抵达球门处,怎料半路杀出数人围在她身周,她正护着球四面受敌,羽林将军的黑骑已从旁擦肩而过,朗声开口:“还不传来,等着过年吗?” 球杆闻声凝滞片瞬,继而毫无迟疑地朝他那处挥击。 一行人见状,本能地去追隋策。 玄马上的人遛狗似的,领着一溜人绕场子,不多时众人终于将他堵到了球场边缘,这位貌似逃窜得“狼狈”至极的年轻将军突然猛一勒马,原地踏了几步回身看他们,摊着手颇为无辜: “追我作甚么?球又不在我这儿。” 几人愣了愣,就在此刻,才听到不远处爆发出进球的欢呼。 商音刚才居然是虚张声势! 这两口子是什么奸诈狡猾的雌雄双煞啊! 青年们既挫败又忿忿,看着隋策的样子,脸上满是“看不出你这浓眉大眼的竟也骗老实人”。 隋将军不以为耻地坦然道:“诶,不能怪我——兵不厌诈么?” 马球赛场上的声势瞬间暴涨了一倍。 刚处理完政务的鸿德帝堪堪途径此处,和三两众臣于高台上驻足观看片刻,见灰头土脸的一帮大小伙子里,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握着球杆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发丝被汗水黏在唇边也顾不得抹开,身条洒落又飒爽,像雨后洒入人世的一道光。 天子半老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轻捋长须感佩说:“笙儿这丫头。” “要说造势,还真没人敌得过她啊。走——” 他招呼一帮老臣,“咱们也看看去,正巧让爱卿们瞧瞧诸位公子的球技。” 周家人听言脸都绿了。 而其余大臣则各自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应下,心里门儿清。 陛下还不就是想给人炫耀闺女。 他们家那帮傻小子哪儿打得过公主两夫妻,只有在场上丢人现眼的份儿。 商音简直玩疯了。 她要充当前锋不说,不时还要回护太子和五哥,帮着隋策声东击西,就这样她居然能抽出空闲来去吓唬不知所措的周逢青,孙悟空都没她这么忙的。 重华公主飞扬的赤彤绦带迎风划过球场时,不经意和天边微醺的云霞相叠成了一道轻俏的虹。 那条丝绦的尾巴恰好从一旁的方灵均眼瞳中澹荡而过。 年轻公子顺着红衣鼓动的方向定定望去。 球场上的公主张扬恣意,她纵马驰骋时,目光全专注在彩鞠之上,那股认真的劲头,仿佛将睥睨无双和无所畏惧全数收入了星眸之中。 马球笔直且锐不可当地落入门里。 商音举着球杆欢呼,某种浑然天成的秀丽绽放在她脸上,是再干净再纯粹也没有的笑容了。 “赢了赢了!完胜!” 她坐在马背上一脸汗地乐着,和两位兄长依次击掌。 身侧漫不经心地马蹄声渐次靠近,商音回头看见隋某人,先是一扬眉,继而带着挑衅地冲他得意地伸出手掌。 后者吊儿郎当地拖着球杆,唇边噙着懒散的笑,见状也轻轻驱马过去,配合着贴着她掌心一击。 “怎么样?本公主厉害吧?” 她打起比赛来倒是不拘小节,满头的薄汗将耳边的碎发都浸湿了,在微光照耀之下,有细细密密的晶莹闪烁。 隋策静静看着她意气扬扬的脸,唇角带着某种隐晦的,连他也未曾发觉的弧度,半晌才似是而非地开口:“马马虎虎吧。” “哼。”重华公主习惯了不和他计较,“你就是嫉妒我。”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热,上下里找帕子。 可惜换了衣衫,今秋许是忘记给她准备,半晌也没摸到,商音正找得迷糊,隋策便递了自己的给她,“来,拿去。” 后者盯着眼底下的白绢,俨然有几分犹豫和嫌弃。 隋策还能看不出她什么想法,索性就着手帕一把糊上她的脸,十分不怜香惜玉地抹了两把,“干净的,没用过!” “唔……” 商音被他一手盖住了脸,好容易才推开,皱眉道,“小心点,我有妆的。” 对方无奈地翻了个眼皮,“没花,不信自己看去。” “怎么没花……帕子上都有螺子黛了!” “那也是我的帕子好不好,我还没发话呢,你倒是嫌弃上了……” …… 这边两人犹在争执,隔着老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落在年轻文臣的眼里,便唯余眷侣间的缱绻私语,光风霁月,明媚多情。方灵均似乎连眨眼的动作都放轻了,由衷与仆从艳羡道:“重华公主和驸马,当真是般配。” 作者有话说: ps:为后续情节开展修改了裴茗和天逸的供职部门为“通政司” 一首《醉太平》献给马球场上英姿飒爽的小公举!! 我感觉隋宝儿眼里的欣赏都快溢出屏幕了。 隋子:快看看我老婆!这是我老婆,我老婆好能干,我老婆好厉害!我老婆好漂亮!我老婆…… 小方大人:0w0 隋子:…… 啊,清明,你们都在过节放假,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的码字更新。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买个床、4161198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10瓶;果果在这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章发红包~限时24h 放假快乐~ 第二七章 隋策正在边上看她将汗水擦拭干净, 刚要说什么,商音的目光倏忽穿过他投到了别处,继而神色大亮, 把球杆和手帕一股脑塞到他手上,“先帮我拿着。” 说完就兴冲冲地往前走。 隋策被砸了个懵, 犹自怔愣地往怀里看一眼,回头要喊她:“喂, 你去……” 话才出口, 不远处的小方大人青衿玉冠, 风度翩翩, 堪堪撞进他视线里。 隋策顷刻间就闭了嘴, 未道全的只言片语戛然而止, 吐出的一口气顺风一吹便散。 大红劲装的少女欢欢喜喜地冲着对方跑去,文臣仍是礼数拘谨地朝她打躬, 两个人一静一动,气场大相径庭, 居然也不耽误说话。 隋策抿唇又无意识地舔了舔,目光挪开时多少带了点不是滋味。 可那一时一瞬,却也分不清是哪里不是滋味。 真是没良心。 他手中的球杆轻描淡写地划了个弧, 心想,把人使唤完就丢。 “小方大人,这么巧, 你也到围场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39节 商音明知故问地“惊喜”道。 方灵均尊了声“重华殿下”, “臣是沾了家父的光, 出门长长见识。” 距离上回的事已过去十天半月, 她那点抹不开的脸面早就翻了篇, 借着在球场上跑出来的热血, 商音趁热打铁地开口:“唔……” “怀恩街那次……是我口不择言,小方大人你……”她不好意思地背手踮了踮脚尖,“别往心里去啊。” 不承想方灵均这位大儒之后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他不仅没往心里去,还很会“自省”,当场连说三个“不”字,替她开脱,“与公主无关,毕竟是臣失礼在先,殿下教训得很对。 “臣读圣贤之书,不料也越矩逾规,实在是于心有愧。今后自当谨言慎行,严于律己,再不重蹈当日覆辙。” 商音:“……” 要不是此人语气过于诚恳,她都怀疑是不是在内涵自己。 商音发愁地想——倒也不必。 你这太严于律己了,我还怎么搭讪啊? 连忙找补道:“小……方大人不用这般矫枉过正,我言语向来如此,口不过心,不是有意的,真没有想追究你的意思。” 她忽然转念一琢磨,“不如,我送个赔礼向你聊表歉意吧……家中正得了两盆十八学士,都很精神,大人是喜红还是喜白?” 对方闻言有些惊讶:“公主也爱莳花?” “是。”商音见他发问,立时雀跃起来,往前凑了一步,“我打小爱养花,无论府邸还是宫阙都辟有花田,四时四季从不缺颜色。” 他秀眉豁然开朗,笑道:“难怪。” “上回梅园外就见公主对虞美人如数家珍,原来是内行人,臣真是班门弄斧了。” “我算什么内行人,都是自己瞎折腾,说出去叫人笑话。”她摇头赧然,紧接着盛情邀请,“小方大人若有兴趣,改日得空,不妨到我府上瞧瞧花木?重华府的花园可不输长明宫。” 方灵均顺口就要答应:“好啊,那臣便恭敬……” 还没等他“从命”,前头一个响亮的轻咳就重重地插了进来。 羽林将军手里还拎着球杆,步伐拖得散漫,拳头刚从唇下挪开,那不紧不慢地动作简直像是来捉奸的。 “隋将军。”方灵均赶紧见礼,内里却不禁暗道惭愧。 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他才信誓旦旦说要自律严明,转头又犯了忌讳,真是不应该。 隋策淡淡地朝他颔首,简单地回了个礼,迎着商音不解且嫌弃的眼神,侧身咬着词在其耳边提醒:“你不是要试探周逢青的么?” “再不去人都要走了。” 她猛地一愣,这才想起此番目的。 糟糕,差点忘记了,她飞快向方灵均道了个别,转身疾步往马球场赶。 “他还没走吧?唉,你怎么不早点叮嘱我。” 她是小跑,隋某人倒长腿一跨,亦步亦趋跟得很轻松。 “你这要忙着在皇帝面前演大戏,又要给天下士子鸣不平,还要见缝插针地与小方大人交流感情——真是有够辛苦啊。” 他言词间泛酸气。 商音满腹稿子,一时竟没听出来,本能地回道:“那当然,本公主能者多劳。” 隋策:“……” 她还很得意。 这轮马球赛终于结束。 周逢青又受累又受惊,可算应付完差事,独自在围场边的栏杆旁娇弱地喘气。 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肝胆皆虚地回到阳间,还没等好好享受明媚的朝阳,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冒而来,乍然出现在他身后。 “小周大人!” 周逢青只觉被厉鬼拍了下肩,四肢僵成了冷铁,他抖如筛糠地转头,迎面对上一张美艳绝伦的笑脸。 “四四四……”意识到该叫封号,于是改口,“重重重……” 商音:“……” 算了,不和他计较。 商音依旧笑得灿烂,不介怀地往他旁边一站,“小周大人,一个人啊?” 她天真无邪地问,“怎么不见周大人?” 周逢青总算理清了舌头,闻之眸色落寞地小心道,“大父因灾民一事,尚赋闲在家……” “哦……”她一副不知不怪的歉然神态,“我给忘了。” “唉,如今做了深闺妇人,好些消息跟不上时事,还请小周大人原谅则个。” 对方附和地笑了两声。 他就没见过这么彪悍的深闺妇人,在马球场上能以一敌三。 商音轻轻打量他一下,有意无意地开口,“小周大人,咱们说来也算是同在南书房读过几年书的‘同窗’,多年不见,听闻大人如今在吏部高就?” 周逢青敷衍地“不敢不敢”,“只是文书之流的小官而已,上不得台面。” 她又“哦”,“吏部掌管天下官吏,纵为小官应当也是举足轻重的。小周大人太谦虚了……像上年的乡试,听闻各地考卷之多,连你们亦是通宵达旦地宿在六部,夤夜整理成册,七天七夜都没归家吧?” 周逢青虽很不愿与魔头交谈,但碍于身份,也不得不勉力应付:“倒是还好,有几位同僚与老师相助,不算难捱,必要时可去翰林院调人支援。” 商音若有所思地颔首,拉长了应声的尾音,随后若无其事地问,“这,天底下的试卷都由诸位归档,想必,要做什么手脚,会很容易吧?” 周公子耳朵里一个霹雳,打了个激灵,立时如临大敌地望向她,险些破了音: “公主怎有这样的念头……我等不过是做录入之类旁枝末节的小事,吏部尚有文选、验封两司负责核查复验,哪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啊,也就是说。”她自发地理解道,“倘若交上的文书已被人篡改过,在京城吏部中,你们是查不出的,对吗?” 周逢青听商音所问愈发危险,内心止不住地忐忑。 他开始漫天猜测——女魔头莫非是打算要挟自己,替她干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是了是了。 吏部高官不便收买,只有他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人才好威胁。 这要如何是好! 他若不答应,会被重华公主怎么报复啊? 就在周逢青准备找借口溜走时,商音忽然再度往他肩头摁了一摁,语重心长地温声“告诫”: “小周大人,您作为我大应的年轻文臣,将来未必没有跻身内阁的机会,如今虽做着文书小官,保不齐以后也会下派各地主持科举。” 她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竖指在唇上,耐人寻味道,“您可要记得守住本心啊。” “千万。” 商音牵起嘴角,压重了语气重复,“千万,莫做出什么违法乱纪之事。” 周逢青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五官扭曲了好几次,瞧着比干了亏心事还夸张:“知、知道……” 也就是在这时。 栏杆后的一处死角中,一直坐着喝水休息的某个人影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悠悠朝场外走去。 内阁议事的帐子设在鸿德帝的寝宫旁,以便随时召集大臣商议朝政。而几位阁老的住处则在议事大帐附近,圣旨传召第一时间便能赶到。 正数第二间即是梁国丈的落榻之地,方玄远处处压他一头,连营帐也要排在前面,真是晦气。 梁敏之进来时,他正与一位朝臣闲谈对弈,见长子行色匆匆未及通报就打起帘帐,执棋的手稍作一顿,很快不着痕迹地将客人送了出去,命侍卫守好门禁。 “什么事?” 梁敏之掩着嘴附耳过去,将方才在马球场上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于他。 梁少毅听完,面容果真有变,他猛地抬起头。 纵然是在自家帐中,两人的言语声依旧压得很轻,“你没听错?” 长子肃然颔首:“千真万确,重华公主赛后特地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和景云搭话。要不是我刚巧在旁,恐怕不一定能得到这个消息。” 梁国丈眉头紧皱,长吸着气沉吟说,“重华公主……” 他百思不解,“怎么会是重华公主来问此事。” “她措辞实在太刁钻了,不像随口的玩笑。”梁敏之神情难看,“莫非是知道些什么?” 梁少毅背着手在帐中踱步片晌,蓦地转身,“不对。” “她若真知实情,不会刻意找景云旁敲侧击。或许是她在装腔作势,企图套话,又或许……”国丈微微眯起眼,看向透光的帘门缝隙,“是陛下的授意……” 梁敏之大惊:“陛下已经知道了?!” “你慌什么。”他斥责道,“陛下要是知晓,早派锦衣十三卫来拿人了,还会留着咱们到现在?” 梁敏之猛地眨眼,盯着地面平复心情,“也是,也是。” 梁少毅从容地条理分明道:“依我看,八成是陛下得到了什么风声,不见得十拿九稳,但隐约有所怀疑。重华公主多半只是颗棋子,被他安排着借马球的由头打草惊蛇。 “她未必知道什么原委,可陛下却想从她抛出的石子儿里,捕捉荡出去满池的涟漪。” 在梁国丈心中,商音到底仅是个骄纵蛮横的公主,见识不及头发长,最厉害的小心机也不过是和同龄姐妹们互相争个高低,他本能地认为,若有背后推手,必然只能是鸿德帝,并迅速联想出了一场风云诡谲的阴谋大戏。 梁敏之闻言自行思索片刻,也觉得父亲的想法有理:“您的意思是,陛下多少对我们起了疑心,因此才让公主来试探,想瞧瞧我们的反应?” 他不由咬着指尖发愁,“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陛下那里得到的消息又不知对咱们家有几分不利。” “莫非是有人告密?”他很快说,“可要孩儿传封书信出去问问?” 梁少毅连忙截断,“诶,不可!” “陛下就等着看咱们的动静,此时帐外都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还敢对外传信,这不是往蛛网上撞吗?” “那……”他有些紧张,“那现在怎么办?” 梁国丈泰然自若地一挥手,“你什么都别做,什么也别管,就当没听过这事。其余的,为父会想法子。” “再说……” 他站定脚步,颇为风轻云淡地仰起头,交叠的两手指腹来回摩挲,“陛下试探的是他周家,我们着什么急。” 梁少毅回眸问:“陈州科场一事,周景云有参与么?”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0节 梁大公子摇头:“没有。” “看景云那反应,他应该是不知情的。” “周伯年心疼大孙子,量来不愿把这独苗拖下水。那就好办了——”梁国丈语气笃定,“周景云那边大约不会有什么动作,你记得吩咐下去,周家这些天都要谨慎行事。” “对了。” 他说完又补充,“你留意多盯着点重华公主,她现在的一举一动可都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不好疏忽啊。” 梁敏之:“是。” 梁少毅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子,深谙阴谋诡计,除了想象力略丰富了一些,他的安排不可谓不妥当。 只可惜,梁国丈虽算准了周逢青对科场舞弊案一无所知,却没算准他会传信出去。 周大少爷是被周家上下养大的一朵娇花,因为父亲早亡,他打小跟着周伯年,对祖父的话向来奉为金科玉律。 这日因让商音“敲打”了一下,虽说他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但总觉得女魔头的话暗藏杀机,好似想拉自己入浑水! 周逢青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噩梦里,他一宿没睡着,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最终还是爬起身写了封家信,将商音的话原原本本记于其中,打算询问祖父有何高见。 因觉得此举并无不妥,周大少爷甚至都没怎么回避禁军,找了个太监给了点钱便托人送出了南山围场。 几乎是在送信人前脚走出南山同时,后脚羽林卫的官兵就到重华公主的帐前汇报了军情。 夜里的皇家围场还有几分微凉。 商音架起小火炉烹茶,用茶匙舀了一勺给自己尝尝味道。 对坐的隋策挥手示意人退下,抬眸看她:“你猜得不错,周逢青确有给周伯年去信。” 作者有话说: 清明上坟ing 居然想给小方大人拉郎配,这可是音音做梦都想攻略的男人!如假包换的男2! 隋子os:上一秒还在和我并肩作战练眉来眼去剑,下一秒就直奔别人的怀抱……呵,女人:)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从前没有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名字好累 40瓶;懒得起名、兔八哥酸辣虾 20瓶;果果在这里?('w')?、南宫亭 5瓶;不吃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章 商音将茶杯停在唇边, 就着一口微苦的明前龙井细品细酌,她放下建盏,“梁国丈那边呢?” 隋策往嘴里塞了粒酸梅, 翻起茶碗说道,“他倒是没什么异动, 几位公子也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围场中,除了议朝事、打马球之类, 并未与什么人私下密谈。 “不过今早梁大人好像去了趟西帐区, 在某个帐子里坐了一会儿……给我来点。” 他拿杯底在桌上轻敲两下, 待对方无奈地拾起茶舀也替他满上了一勺, 这人才不紧不慢道, “后来打听到, 那似乎是御前太监的值房。” “内阁大臣么,和皇帝身边的内侍偶有往来不稀奇。” 商音却不这么看, 她一听就明白,似是而非地笑了他一声。 “你错了, 他不是与父皇跟前的内侍有往来。” “他是在和梁皇后通信。” 隋策:“梁皇后?” “对。我抛了这么个引子出去,周逢青吓得去找他爷爷寻对策,而偏这么巧, 梁国丈也联系了皇后。”商音牵起唇角的弧度,冷眼哼笑,“看来陈州科场舞弊的事情, 不止周伯年, 梁少毅那边一样不干净。” “不出所料, 这在朝中摁下州府按察使司的, 恐怕就是他二位。” 她眉目在炭火微烁的光下忽明忽暗, 眼色比平时看着要深沉, 冷冷地映出周遭的火星,凛冽得竟有些伶俜的意味。 隋策只把那滚茶抿了一小口,半笑不笑地问道:“你让我派人去盯周逢青,这个我理解,为什么要盯梁国丈,你怎么知道……” 他故意顿了顿,“他们俩就一定会有勾结?” 商音眼睛一眨,眸子里的神情稍纵即逝,自然而然地回答:“因为本来他们便是一伙的啊,姻亲关系复杂得要死,狼狈为奸好多年了。” 说着托起腮反问,“这种最基本的朝堂格局,隋大将军你不清楚才奇怪吧?你这官儿当得,可有些不称职啊。” 隋策对她的嘲讽毫不介怀,反而轻笑一声,在桌那头两肘撑着身子往这处倾了倾,锐利的视线直逼她的眼。 “我称不称职暂且不提,倒是公主殿下你,对朝野上下的事,是不是过分关心了?” 她冷不防一愣。 虽仍旧是岿然不动的姿态,在那瞬她嘴唇还是欲言又止地露了破绽。 商音索性也不回答,就这么不回不避地迎着青年满是窥探的目光,甚至还瞪得更用力了些许,企图与之较劲。 好一会儿,两个人居然都没眨眼睛,在彼此旗鼓相当反的气势之下,眼风仿佛已在半空里交战了百十个来回。 商音嘴角嗫嚅片刻,忽然开口就道:“今秋,我要梳洗!” 隋策不由抗议:“你又叫今秋。” 每回都这么转移话题。 她祭出自己的杀手锏,明目张胆地胡搅蛮缠:“我就要叫今秋,你管我,今秋——!” 门外的大宫女在原地里踏了个步,眼见里头大概是分出来了胜负,这才招呼侍婢们端好热水鱼贯而入。 “喂,宇文笙。”隋策看她起身丢了个后背给自己,忍不住道,“半途当逃兵,你这样算什么英雄?” 敢情不陪他玩“瞪眼”就是逃兵了? 商音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她重重轻嗤,很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我本来就不是英雄啊。”说完晃了晃脑袋,“我再怎么样也是英雌!” 隋策:“……”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帮她的忙?犯贱吗? 他不如叫狗策算了。 今秋带的这帮丫鬟干活儿都麻利,很快服侍她卸了钗环,洗过脸漱过口,仍捧着铜盆巾栉款步出去。 帐子里被炉火熏得十分暖和,商音正抖开她那条白狐毯要躺下,旁边就见隋策脱了鞋要上来。 不知为什么,乍然想起方才他言语间的刺探揣度,商音忽然一口气堵到了胸腔,脑中一热,抬脚便冲他膝盖踹去。 隋大将军压根没防着她,措手不及地挨了商音这么一脚,径直跪下了床,还跪的十分掷地有声。 他摔得抽了口凉气,简直不明所以,摁着膝头站起身,质问道:“你!干嘛啊?!” “我不干嘛啊。”商音坐在里侧,不讲道理地说,“就不想你躺我旁边。” 隋策不知她哪儿抽了风,“咱俩都睡好几个晚上了,也没见你怎么着啊?这又是哪根筋没搭对。”他揉着痛处抱怨,“我招你惹你了?” 她原还只是普通的气不过,听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咱俩都睡好几个晚上”,当即怒不可遏,火气跟着热气冲上脑子,满脸熟了个透。 商音捞起身后的软枕砸他,“谁跟你睡了,谁跟你睡了!不要脸,不要脸!” 她说一句扔一下,好在不是瓷的,否则他非裂了不可。 隋策抬起手腕挡她的攻击,只觉莫名其妙,“那你本来也跟我睡了啊,有什么说不得……” 那头又气又急,火冒三丈:“你住口啊!” …… 守在帐外的小婢女不由得打了个呵欠,被年长的那个瞪了一下,才摸摸鼻尖打起精神。 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从帐门处起,依次是枕头、男子的衣袍、玉革腰带,以及另一个枕头……如若不是隋大将军本人正在床底下躺着,不知真相的外人见了这场景,保不齐会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商音盖着两张毯子背对而卧,她闭眼尝试着睡了好久,一无所获。 然而周遭倒是没有一点动静。 隋策平时夜里熟睡的声响也很小……真奇怪,她本以为像这种白日里精力旺盛,骑着马嗷嗷叫的武官,晚上多半会鼾声四起,惨不忍闻。 商音总说他小时候磨牙,不过那的确是小时候。印象中,从他们俩成婚当天同室而眠至今,隋策一直保持着不错的睡相,别说鼾声,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克制的。 商音越睡越热。 她悄悄坐起身来,往床下看了一眼。 青年只搭着件单薄的大氅侧躺着,修长的四肢无处安放,难免显得局促,便索性拿手臂当枕,微微勾着脖颈。 她见状,垂首攥了攥白狐毯,扯着四角给他扔下去。 扔完也不敢多瞧,忙拿被子罩过脑袋,假装自己睡了。 裹挟着浅淡热度的毯子兜头洒了一身。 隋策人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没睁眼,嘴巴却开了口,语气有些上扬:“你不是不让我盖吗?” 话音刚落,身上的毯子就被人一拽,作势要撤回去。 他忙告饶:“诶诶——我盖我盖我盖。” * 自打商音抛出了那颗平地雷,南山围场的风向就变得紧绷起来,连着两三日,是无数人的不眠夜。 梁国丈和梁大公子的视线,这些天几乎黏在了重华公主身上,她在马球场与几位皇子闲谈他们要皱眉盯着,她途中遇上哪家贵女夫人,他们也要皱眉盯着,事后还得派人赶紧查一查女眷的夫家背景。 尤其商音在鸿德帝面前卖乖的时候,那更加如临大敌。 这父女俩的一举一动,私下里都被梁氏一派琢磨了个遍,人人恨不得写出上千字的文章抽丝剥茧,剖析解读。 偏生重华公主又颇为受宠,隔三差五便要上皇帝那儿喝茶聊天,逗趣解闷儿,实在是把一干人等折腾得不轻,悬着的心就没下去过。 如此各方或战战兢兢,或各怀鬼胎,或游刃有余地过了好几日。 商音再一次陪鸿德帝下完棋,从主大营帐里出来。 她搓了搓面颊,只觉得脸要笑僵了。 这些天可忙坏了她,猜到梁国丈那老东西肚子里九曲十八弯,多半怀疑是父皇下旨命自己投石问路,因此商音真铆足了劲儿演戏,刻意时不时要说几句悄悄话,做几个小动作,企图叫这帮人愈陷愈深,自乱阵脚。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1节 原想着,只要药下得够猛,不怕他们不露出罅隙。 没料这梁国丈还真能忍。 不愧是在朝中站稳脚跟十几年的老家伙,连着数日全看她上蹿下跳耍猴戏了,对方竟岿然不动。 “唉。” 商音垂着肩膀和今秋感慨,“真是个体力活儿。” “殿下要回去休息一会儿么?” 大宫女接了她的手替她捏捏胳膊,想了想,打算说点什么让她高兴高兴,“杨公子昨夜在讲梦话,瞧着像是快醒了。” 对方都懒得转眼,无奈道:“你五天前就说他在讲梦话,昨日还说他能自己张口吃粥,怎么这还越养越回去了。” 今秋:“……” “他快醒了?”商音不看好地摇头,“我看他能睡到天荒地老去……这人到底多久没睡个饱觉了?是和周公攀亲了吗,那么不依不舍。” 这厢说着话儿,不多时就已走出了营帐区,前面是马场,马场边连着一排壮观的马厩,皇家顶好的良驹都养在此地,专供贵人们骑射。 她不经意抬眸,恰好撞见一抹苍翠。 身形如竹的温润公子骑着纯白的高头大马,一袭鸭卵青的素色箭袖,背负长弓一把,干练爽利而赏心悦目地出了围场大门。 是了。 听闻这两日皇子王孙们马球玩得厌了,出去狩猎的反倒多起来,朝中的年轻文武官都是作陪的,岂有不随驾之理。 虽说方灵均作为文臣,不一定擅长射猎,但太学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教,他多少会点。 商音望着青年马蹄萧萧的背影,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绝妙的念头。 “什么?” 今秋见她利索地将长发挽起,三两下盘成了个灵动的髻,因太过震惊竟忘记了伺候她穿衣,“您要去狩猎?” “可殿下您……不会射箭的呀。” “啧,我又不是真的猎野物。”商音咬着红绳再将几缕碎短发编成小辫,语气很是不以为意,“骑着马去山林转转就是。” 她眉飞色舞地冲自己的丫鬟解释,“最主要是去与小方大人‘偶遇’。” 今秋:“又‘偶遇’?” “没那么简单,计划我都想好了。”重华公主自信地打了个响指,“此计就叫做‘英雄救美’。” 她安排得很圆满。 方灵均不是什么重臣显贵,身边带的随侍肯定不多,自己假装头回出猎,没牵住马匹,让坐骑失控脱手,再“不小心”扭到脚。 如此一来,她既能名正言顺地蹭小方大人的马坐,还可以借伤势与他拉近关系。 “实在再完美不过了。” 她由衷感慨。 简直自己都要崇拜自己。 然而今秋送她出围场时,表情却很担忧,那神态仿佛在目送她风萧萧兮易水寒。 “殿下真的不用我跟着吗……” 商音跨坐在马背上,身形因不安分的枣红驹轻轻起伏,“你跟来作甚么,又不会骑马,回头在林子里伤着怎么办?” 她说没事的,“有羽林卫随行,我不要紧。” 但这队禁卫迟早也是要甩开,否则太碍事。有他们在旁,可就不好意外丢马,不慎失足,没了让小方大人发挥的余地。 商音如是盘算,便领着一队人马,雄心壮志地进了南山树林。 前些天好不容易与方灵均将怀恩街的事冰释前嫌,可不能再错过机会。 小方大人受太子青睐,必然是伴其左右,人并不难找,她命羽林卫使了点花招将对方暂时引到偏僻之处,这才骑马悄悄追上去。 冬天的山林最不缺的就是鹿。 南山围场为了让皇室每年有野味可猎,特地将这些兽类精心养着。 矮坡下正吃草的几头红鹿耳朵动了一动,甫一抬首,长箭倏然破空而来,反应机灵的两只跑得快,毫发无伤地撒丫子狂奔。倒是最后那头小腿上中了一箭,却也还未透骨,勉强一瘸一拐尚能逃命。 就在这时,隔空又一道箭影逼近,速度之疾之迅猛,连划出的劲风也比先前来得更加凌厉,斜里刺穿了红鹿的脖颈,那畜生当场倒地而亡。 紧跟而来的马蹄踩在丛生的荒草间,有人赞叹说:“唉,还是文睿更厉害,若不补这一箭,我恐怕是追不上了。” 隋策握着缰索慢条斯理地缀在后面,他并不催马,倒有些信马由缰的意思,淡笑道:“无关于补箭不补箭,射猎当射要害,你得看准了拉弓,否则人受累,畜生也受罪。” “说得有理。” 那人走到鹿尸旁,拔出了箭还给他。 “打这山鸡野鹿的有什么意思。” 在场的不知谁发了话,“倒不如走深些,猎几头狼熊过过瘾。” 他一语既出,很快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隋策自己是无所谓,刚准备随波逐流地去凑凑热闹,眼风一扫,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闪过一抹极其熟悉的艳丽。 由于太过熟悉,他不禁怔了良久,险些以为是自己瞧花了眼。 “那丫头怎么在这儿……” 旁边有同伴叫他,“文睿,走了!” 隋策回过神,本能地推辞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未办完,你们去吧。” 作者有话说: 小方大人今天也勤勤恳恳地完成了他的助攻指标(。) 本月的绩效奖,小方大人和三公主真是竞争很激烈,战况很紧张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魚 2个;从前没有山、果果在这里?('w')?、买个床、时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化学好难啊、子曰 20瓶;时而er 15瓶;camellia、婆婆纳系花儿 10瓶;南宫亭 5瓶;48302935 3瓶;49814039 2瓶;哈哈、九荀期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章 商音的马在前面小跑, 背后的一串羽林卫们兢兢业业地寸步不离,各个追得满头大汗。 很快她就在林子深处寻到了方灵均的踪迹。 重华公主二话没说,迅速展臂挽弓, 冲树底下射了一箭,由于学艺不精, 她这箭射出去的姿态堪称扭捏,喝醉酒似的, 摇摇晃晃没入了草丛间。 商音眼皮也不眨, 张口便道:“快, 我射中了一只狐狸, 快帮我去追。” 一干羽林卫刚停下来,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闻言都懵了,各自朝密林里一望。 别说狐狸, 除了方才重华公主射出的那一箭之外,草丛根本连晃都没晃一下。 有个老实人诚恳道:“殿下, 没、没见着狐狸啊……” “胡说!” 对方语气肃然,“我说射中了就是射中了,分明往那边去了, 你们还不追?我射中的是左后腿,若让它跑了唯你们是问。” 羽林卫们见状,只好捏着鼻子认倒霉, 稀稀拉拉地应声。 想来八成是公主自知要空手而归, 未免面子上抹不开, 只好用这等方式, 叫他们哥儿几个去受累。 还能怎么办呢? 公主说有, 那就是有吧, 今儿翻山越岭也得抓一只后腿插了箭矢的狐狸回去。 到底是护卫皇室的禁军,个个人精得很,大约也没少遇到难伺候的世家贵族,得了她的吩咐迅速匀了大半人马朝山林出动。 留守原地的顿时仅剩下零星的两三个。 商音骑马走了两步,接着又吩咐其中二人,“我有点冷了,你们回一趟围场,找今秋姑娘把我的大氅带来。” 侍卫们对视一眼,很快行礼退下。 “是。” 山风带着暖阳的馨香迎面轻拂,公主殿下蹬着她的小红马,不多时又开始嚷嚷:“我渴了,我要喝水。” 她抖了抖空了的水囊,递给余下那人,“替我去打壶清水。” 饶是早听闻重华公主骄纵事儿多,羽林卫还是大开了眼界。 这么走三步歇四步,要水要衣裳的姑奶奶就该在营帐里好好待着! 他接了水囊,带着满腹的牢骚与鄙视,任劳任怨地找水去了。 商音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留意对方的行迹,待视线里已见不到他的身影,这才欢欢喜喜地催马前行。 场子清干净了,现在可以开工。 方灵均就在不远之处,等盘算着距离差不多足够,她一拽缰绳翻下马来。 隔着几丛灌木与蒿草,小方大人背对这处,手握长弓举目环顾,应当是在搜寻什么兽类。 “诶,好马儿,好马儿。”商音拍拍那枣红良驹的脖颈,先宽慰它两句,“等下姐姐要在你臀上轻扎一箭,放心,不会很疼的。” 她鼓励道:“你要好好跑啊,跑得越远越好,别被小方大人的仆从追到,否则我可就没法和他单独相处了。” 实没听过这么岂有此理的要求,马匹打了个响鼻甩甩脑袋,刨了刨蹄子。 商音从背囊上取出一支箭矢,作势就要往后面去。 大约是连老天爷都认为她说的不像人话,偏就那么巧,这地下竟有个不大不小的坑,被长势喜人的杂草盖住,一时竟看不出来。 商音一步踩下去落了个空,脚脖子骤然一崴。 钻心刺骨的痛顺势袭上四肢百骸。 “嘶——” 完蛋!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2节 她狠狠地咬住嘴唇,连喊疼都没喊出声儿。 这回是真扭到了! 商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险些两眼冒金星——怎么会这么疼! 不行,快救命了小方大人。 她扶着马背单脚跳着转过身去,面朝着方灵均的方向,正打算呼救,谁料那小方大人不晓得是瞧见了什么,双目放光,还满脸欢喜,握着弓箭策马便奔驰而去。 “小……方……” 她没喊出几声,这人已经跑远了。 商音简直叫苦不迭,别过脸锤了一下马鞍,咬牙道:“你是五百年没见过活物的孙猴子吗?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扶着马身别无他法,只好回去叫援兵。 然而人时运不济,真是喝凉水也塞牙缝,就在此刻,旁边树洞中竟慢慢悠悠地爬出一条小青蛇,不知是否被两脚兽们吵醒了冬眠,它脾气很冲,弓起半身朝那马儿龇牙咧嘴地吐舌。 个头不大,气势却颇足。 枣红驹乍然受惊,蹄子扬得老高,一声咆哮,当场狂奔起来。 “喂!……” 商音本就没力气拉住它,缰索一脱手,她顿时失去倚靠,坐倒在地,眼看着就不太利索的腿立刻雪上加霜。 “你跑什么呀!” 她冲那畜生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又没让你现在跑!” 幸而青蛇在混乱中叫马蹄踏成了稀泥,否则重华公主这会儿除了脚伤,还得再多一道蛇毒。 她坐在荒草丛生的湿冷地上和一旁的歪脖子蛇尸大眼瞪小眼,良久才收回目光,内心一阵荒凉。 扭伤了脚,惊跑了马,自己的夙愿都达成了,着实感谢老天爷恩赐。 ——她生下来就没这么背过! “这都什么破事儿……” 商音揉着腿发愁。 羽林卫被她全支走了,一时半刻不见得能回来,回来也不一定能找着她。 如今马又不知所踪。 她瘸着脚,连折返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要怎么办好啊。 重华公主自己把自己气炸了肺,原地里嘀咕着怨天怨地,把能骂的都骂了个遍。 她怪老天爷欺负她,怪马儿不听人话,怪方灵均背后没长眼睛,怪羽林卫偷懒耍滑跑得慢还没来救她。 怪完了所有人,她开始怪隋策。 “都是隋策的错。” 她理直气壮地胡诌,“禁军调/教不好,马训不好,人也不晓得哪儿去了,还说是大将军呢,就顾着自己玩……” “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会吗,用处很大吗?” 商音低头揉脚踝,忍不住大声抱怨,“都打猎打一早上了,有那么大用处怎么不来救我啊。” 她揪了一把草在手里。 也正是在那一瞬,半人高的草丛内有什么一跃而出,短暂地遮蔽了头顶的日光,像道障目的阴影,稳稳当当落在她面前。 商音还没骂完的话停在嘴边,诧异地抬起脸。 视线中玄色的高头大马带着铁甲凝聚的煞气,巍峨雄峻得像堵墙。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睁着星目,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想起来眨眼。 在商音原本的构想中,出现在她面前的应当是一匹纯白的马,马上有一位书生意气的俊朗公子,温润如玉,谦和在眉间。 而此时映在她瞳孔深处的,是青年端正修拔的轮廓,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衣袍被他穿出了一点疏狂无边的味道,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隋策逆着微阳的脸大半落入流转的光影中,黑瞳神情复杂,他剑眉皱起痕迹,脑袋轻轻一歪,但终究还是无奈占了上风。 “是。”他下了马,慢步走到她跟前去,不着调地认命道,“什么都是隋策不好,隋策的错,你摔了也能怪我。” 商音眼睁睁地看他俯身一蹲,手肘搭在膝头,匪夷所思地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底气不足地避开他的注视,半是委屈半是窝囊地回答:“我……” 她躲躲闪闪地嗫嚅道:“……找小方大人。” 就猜到会是这样。 隋策用手捏着眉心头疼不已,忽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累,她还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叹了口气,作势要去看她的伤腿:“让我瞧瞧。” “诶——” 商音立刻面容扭曲地慌张道,“好疼好疼!” 隋策:“……我还没碰呢。” 他神色轻轻一瞪,知道是不耐烦了,她忙听话下来,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一面小心窥着他的表情,一面哀怨地紧抿住唇。 好像生怕他丢下自己不管似的。 隋策把她腿放平,正要除鞋袜,余光瞥见商音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他停了停,一抬下巴吩咐:“脑袋别过去。” “干嘛啊?”她顿时担忧,“你要对我的脚做甚么?” 他不禁觉得好笑,“给你看伤我能做甚么——怕你待会儿吓到,不要一直瞧。脑袋别过去,快点。” 末了,又宽慰地补充,“放心,我治外伤的手法很好,不会痛。” 商音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两下,终于不情不愿地转过脸。 隋策扶着她的腿,飞快验完了伤势,先以冷水浸湿巾帕敷了一阵,随后自背囊内扯下一节干净的绢布缠成了八字形。 “怎么样,我说过不疼吧?” 他在做最后的收尾打结,手上忙碌口中还不忘打趣她,“万幸你没脱臼,否则没个百十来天的,可别想恢复。” 商音一脸没精打采地噘着嘴,那模样简直像个倒霉孩子,他垂头时飞快地牵了下嘴角没笑出声,否则八成又得让她一顿打。 隋策伸手拖住她的胳膊,动作谨慎地扶她站起来,“走吧,还得回去擦些活血化瘀的药才行。” 商音臊眉耷眼地借着他的力,独脚鸡似的跳到玄马旁去。 “当心点。” 隋策微一蹲身,两手环过她的腿和腰,正打算将人抱上马,才刚施了点劲,她那头就凉气抽个不止。 脚尚未碰到马镫,商音已经不行了,搂着他脖颈喊停:“等等等等,好疼好疼,真的好疼……” 隋策那当下俨然发现玄马喷着响鼻动了一动,他目光骤然一凛,来不及抱稳商音,先就腾出一只手来控住马匹。 这是他常骑的战马,平日里脾气不太好,不是那么轻易能接受外人,尤其她还如此不安分。 好在对方仅是打了个喷嚏,没再有别的异状。 很快的,他便感觉到脖子上一紧。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比在战场上遇刺来得还要生猛。 商音环着他的两手险些将他勒晕过去,差点没断气。 “慢慢、慢点儿……你先松开……” “不行!”她也非常为难,“我脚快挨着地了!” 对方吐词困难,“可我快憋死……咳咳……” “那你倒是抱稳一点啊!” 如此场面,真是马看了都摇头。 折腾了大半天,两人皆累出一身汗。 隋策拿她着实无法,这样子想来是爬不上马背了,稍稍挨到她就号丧一般,沿途又颠簸,怕是不好走。 他无可奈何地摸摸脖颈,心有余悸地感叹,“算了算了,真是败给你了。” 商音听得这话,眼底一瞬间铺上忐忑。 她当即不安地揪住裙摆,想着或许可以告诉他让自己再试试…… 她保证不叫疼了。 商音还在琢磨着该怎么开口,就见隋策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跟前,然后背过身去,撩袍弓腰,语气透出纵容的叹息,“来吧,背你走。” 青年宽阔温实的后背展露在她眼底。 衣衫被两臂的肌肉绷得颇为平整,淡薄的阳光洒在其间,有浅浅的浮灰。不知为何,这一幕落入她眸中,莫名带着一种敛尽锋芒的温和。 商音在地上发呆片刻,直到他侧目催促:“愣着干什么,你不回去了?” 方猛然回了神,忙歪歪倒倒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蹦跳着走向他。 她站在那里,许是从未被人背过,局促而无所适从地踯躅了一下,才将两臂试探性地搭上去。 隋策托起她腿弯的手很稳。 起身后只微不可见地掂了掂,好像她轻得不占地儿一样。 商音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把腿上的疼憋回了肚子里。 隋策将套马的缰索系在手腕上,背着她,牵着马,拨开丛生的蒿草徒步朝南山围场而去,路上他偏头问:“你的马呢?” 商音在他后背侧过脸,嗓音憋闷:“……跑了。” 横竖闲极无聊,听完今日这桩事故的来龙去脉,隋策勾着脑袋鼻息极轻地笑了一声,“有时候觉得你也真是……” 他找不到词形容,“我看你对付梁国丈他们倒是挺聪明的,怎么在这种事上脑子就不灵光了。 “明明怕疼又怕得很,却敢想出那么多花招对付自己,你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 “我当然是真疼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3节 她趴着抗议道,“我怎么知道会这么难受的……” 他低了低头,好容易掩饰住笑意,眼光朝后一瞥,话语十分真诚,“诶。” “你就没觉得,每回只要遇上小方大人,总没个好事儿吗?” “你看,第一次在长明宫花园,咱俩挨蜜蜂蛰;第二次在怀恩街,你被三公主下套;这次又偷鸡不成蚀把米,崴伤了脚踝。” 商音皱着鼻尖不甘心地用拳在他后颈一搡,“这关小方大人什么事。子不语怪力乱神,亏得你还读过圣贤书。” 隋策不疼不痒,“圣贤书还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他振振有词,“信我吧,你和他就不配。” 她不服气,“那可不一定。” 商音在他背上歇了片晌,忽然支起下巴,想到了什么:“对了,都忘记问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隋策未及多想:“哦,和他们打猎,恍惚瞥到有个人影挺像你的,所以来看一眼。” 她长睫一扇,声音低得像是悄悄话,倏忽有些微妙,“仅仅是瞥到我,你就来寻我了?” 青年抬腿落脚的动作分明露出凝滞感,他很快解释,“嗯……那反正打猎也无趣得很,没事做么。” 话语刚落,边上悠闲跟随的黑马便轻嗤着喷气儿,仿佛在嘲讽谁。 背后的商音良久没有吱声。 久到,隋策甚至以为她是睡着了,却隐隐感觉颈项处窸窸窣窣,他怪不自在的,不由轻唤了一句:“商音?” “啊?” 她探出头,“你发髻里沾了根草,我替你挑出来。” 他闻言,这才含糊不清地应声,仿佛是配合着她,又把脑袋往下低了低。 作者有话说: 嘻嘻。 今天给大家推荐一首小甜歌~~~ 《藏》by徐梦圆、双笙 配合本章食用更可爱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小笔、从前没有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刃舞 40瓶;哎呦讨厌~、嘎,未婚妻 10瓶;南宫亭 6瓶;果果在这里?('w')? 5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商音拖着病腿回到南山围场时, 可把云瑾和今秋吓坏了。 由于太过丢人,为了避免叫别人撞见,她埋首在隋策背脊间, 拿他后面的散发遮住脸,拼命催他跑快些。 “这是怎么了?出门前还好好儿的呀。”云姑姑操心得不行, 不晓得她伤得重不重,一路跟着隋将军小跑进帐子里。 倒是今秋似乎早有预感, 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仿佛意料之中。 “她自己扭到了脚, 伤得不重, 没动到骨头。”隋策将商音放在床上, 回身冲云瑾解释, “我稍微冷敷了片刻,淤血还挺重, 你一会儿接着给她敷一敷伤处,再用些化瘀的膏药。” “好。”老宫女忙应下, 颇为歉然地对驸马爷道谢,“多谢将军一路照顾我们殿下。” “没事。”他笑得随意,“小事情。” 就一会儿更衣上药的工夫, 营帐外便吵声成片,是得到消息赶来的羽林军。 那王校尉语气还透着丰收的喜悦,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大嗓门:“此乃殿下亲手射中的红狐狸, 将士们替她追回来了。瞧瞧这毛色, 多鲜亮, 这筋肉, 多结实, 瞧瞧——不愧是重华殿下, 眼光就是独到。” 商音:“……” 好家伙,他们还真整了一只! 隋策掀起帐门时,手上就攥着头刚死不多久的红狐,左腿还歪歪扭扭插着支箭,做得似模似样。 他目光往屋内转悠了一圈,递给最近的今秋。 “拿着吧,她的道具。” 说完,无奈地冲里边儿一摇头,作势要出去。 商音忙扒拉着床沿伸长脖颈叫住他:“诶,你干嘛去?” 隋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去给你善后。” 见他甩下帘幔,她才悄悄地缩了缩肩膀,将脑袋埋进被褥里。 小东西余温尚在,今秋两手捧着给她过目,“殿下,赤狐很漂亮呢,皮毛不见一点杂色,留着做成什么都好看。” 到底是羽林卫们精心挑选过的,既实用又美观。 云瑾一边给她上药揉开淤血,一边提议,“这大小我瞧做个风领刚好合适。” “风领好啊。”今秋附和,“风领秀气。” 商音却盯着那赤狐半晌,视线朝旁垂了垂像是在琢磨。 她沉吟片刻,忽然试探性地问,“我想,要不给……‘他’做个披肩?” 房中的两人各自都反应了一会儿,这话没头没尾,一时都没明白这个“他”指代的是谁,然而很快云瑾就极默契地和今秋对视一眼。 各自都在笑。 “挺好的。”老宫女怕公主面皮薄,率先替她打圆场,“记得驸马爷不是有件栗色的戎服军甲么?用来搭这个正相配。” “是哦。”商音想起来,“你不提我还忘了……那云姑姑你提我起个稿,我来做。” 今秋没料到她竟如此上心,笑意盈盈地旁敲侧击:“殿下怎么今日对驸马这样好呀? “平时不都喊打喊杀的吗?” 商音难得不与之计较,也不急着否认,只偏着头颇为有理有据地抿起唇角,“倒不是对他好。” “我不过是觉得……其实他也没那么讨人厌。” “看在今天救了我的份儿上。”重华公主大方道,“本公主就勉为其难地动一次针线好了。” “那驸马可有福气了。” 云瑾笑着打趣,“咱们殿下的针线活儿是一绝,除了给陛下,多少年没见您再做衣衫,旁人想穿还穿不着。” “那是。”商音承认得毫不脸红,“本来就是他的福气。” 有福气在身上的驸马爷总算打发走了一干被自家公主支使得团团转的禁军们,他松了口气,上前安抚自己那匹在角落里啃草吃的战马。 隋策拍了拍玄驹的脖颈和它苦笑道,“好在你给我面子,刚刚没纵着脾性踹到她,否则没命的就不知是你还是我了……我还真怕拉不住你。” 后者慢条斯理地嚼完草一咽,脑袋一抬,突然毫无征兆地把他往前拱了拱,好似在催促什么。 隋策被推得轻迈了两步,正摸不着头脑,发现这方向居然是冲着商音的住处去的。他当下就明白了对方欲意何为,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畜生……” 惨遭言语侮辱的战马瞬间不服气地尥起了蹶子,他忙飞快避开,接着余下的话:“真连脾气都和她是一样的。” 当日夜里,隋策就发现自己的待遇得到了质的提升。 他才进帐子,原本在地面摆了好几日的“狗窝”不翼而飞,而屏风后的架子床上,某人明显给他腾出了一席之地,放着软枕和小薄毯,别提多舒坦了。 商音仍旧背对这处,弓着身子裹着被褥,一副睡得天塌不醒,对此毫不知情的样子。 隋策唇边含笑,嘴上却不说什么。 得了便宜千万别卖乖,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于是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利索地脱鞋脱外袍。 刚松开里衣的绳结,还没等有所举动,商音竟不知几时坐起了身,眼眸震撼地盯着他:“你……你怎么脱衣服?” 隋策胸怀尚微微敞着,腰腹匀停的肌肉在昏黄光影下不甚清晰,他闻言先是笑了下,“你没睡啊?” 继而奇怪地回问说:“我不能脱衣服吗?” 她急道:“你当然不能脱了!” “不是。”他飞快舔了下唇辩驳,“这屋里被你炉火熏那么热,我不脱很难受的。” 商音咬着牙,“那你别盖被子,你穿着睡。” “……穿着睡会着凉。” 她惊呆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麻烦。” 隋策据理力争:“我脱了衣服,你又不是没见过,再说我下身还穿着呢。” 商音指着他手都在发抖:“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他满眼疑惑,有理有据,“吓唬三公主的时候,我衣服还是你亲手脱的。” 她抄起软枕,下最后通牒:“你穿不穿?” “……” 隋策坐在对面同她僵持片刻,叹了口气打商量,“要么咱把火炉熄了?” “不行。”商音不满道,“我怕冷。” 隋策:“我睡你旁边你还怕冷?” 对方深吸了口气,他就看见自己那张“狗窝”被她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隋策只好认命道:“我穿我穿我穿。” “……在穿了!” 怎么还拖! *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4节 杨秀在南山围场的营帐内,一晕就是七八天,人都快躺出包浆了,脉象也平和无碍,却依旧不见任何转醒的迹象。 商音本想再多探一探梁周两家的虚实,可恰在这日,御前传话来说,鸿德帝竟提前开拔去了迎仙山庄。 此事像是他又一次的临时起意,除了太子并三两个亲信,包括皇后、商音在内,全都被留在了围场。 糟糕。 商音当即暗道不好,这戏演不下去了。 杨秀不醒,鸿德帝不在,而梁少毅也不是傻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反应过来自己被人耍了。 “不行。”商音在宫女下人的营帐之内,最后看了榻上昏昏沉沉的士子一眼,朝隋策道,“没时间慢慢等他康复了,得先下手为强。” 羽林将军难得与她意见一致,“我劝你趁梁国丈还没过味儿,动静索性闹大些切切实实地逼一逼他。 “横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同周伯年有问题,要盯人我这边容易,否则再耽搁下去对你没好处。” 商音认真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青年摩挲着唇峰,“是要如何把杨秀的消息看似自然地递到周梁二人面前去,你总不能再用周逢青做诱饵吧?” 他眼光投向她,“梁国丈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不然这些天你就不会瞎忙活了。” “我知道……” 商音发愁地一锤桌子,“唉,早知这个姓杨的那么能睡,当初便不该把宇文姝的疑虑打消得这么彻底。” 三公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简直将重华府一带列入了禁区。 “眼下她都不来找我的茬了,梁家那边还有谁能给咱们传话的?” 今秋和云瑾面面相觑,也跟着皱起眉冥思苦想。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熟悉的言语声遥遥飘过耳畔。 “六皇子。” “免礼免礼——五哥,这么巧遇到。父皇带了大哥去山庄泡温泉,恐怕再得过两天我们才拔营,日子闷得发慌,不知怎么打发才好。 “反正没人看着,五哥可要随我去姝姐姐那儿打马吊啊……” 商音挑起秀眉一转眸,目光同边上的青年不谋而合,很快便有笑漫过唇角。 冤大头来了! 她信心十足地颔首,“迂回是迂回了些,不过我倒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隋策:“……” 宇文效最近过得无聊,没戏看,没曲儿听,还不能出宫斗蛐蛐儿。 好不容易逮着几个宫女太监陪他打牌,一个个的却都碍于身份,故意让牌给他,赢得着实没有意思。 他不爱打马球,射艺不精又不能进山围猎,只能在营帐区瞧瞧有无好玩的。 这头刚从牌桌上下来,正百无聊赖地踢路旁的石子儿,一个晃眼,他忽看见宇文笙拉着长公主宇文泠举止颇为鬼祟地绕到一处营房后面。 宇文效顿生疑惑,直觉两人有古怪。他心念一动,索性猫着腰偷偷摸摸地尾随上去,找了个隐蔽的角落,侧着耳朵听墙根。 “大姐姐。” 只见那宇文笙握着长公主的手,一副担忧之色,“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儿,思前想后,怎么都不妥当,想让您帮着参谋参谋。” 宇文泠尽管感到莫名其妙,却还是轻言细语地问了:“……什么事啊。” 她刻意张望四周,做出很谨慎的姿态。 六皇子连忙蹲下身,被这举动吓出了满背的冷汗——差点叫她发现了! 随后才听她压低嗓音道:“我在外头捡了一个人!” 宇文泠:“啊?” 商音还特地掩嘴遮盖,“是个书生,说自己蒙受冤屈,来找我陈情……” 于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述其中来龙去脉,她三分保留七分实话,把长公主听得直愣瞪。 她看着眼前这位妹妹真挚无比的神情,面上淡定得古井无波,内心却很茫然,满脑子不解:啊?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关我什么事呢? 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大姐姐,你替我拿拿主意呗。” 大公主神游太虚时,商音便拽着她的袖子撒起了娇,“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好呀?” 从小到大,宇文笙几时来找自己问过打算?长公主不禁有些发懵,没弄明白她这闹的是哪出。 不过她懵着不要紧,六皇子却如闻惊雷,只觉自己无意间探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闻。 他心跳如雷地缩在两重杂物堆之间,等平复罢了情绪,方蹑手蹑脚地撤了出来。 这么个烫手的消息,又是关于宇文笙的…… 他逐渐行至日头底下,几乎没有怎么迟疑,就拐弯儿朝柔嘉三公主的营帐而去。 “你说什么?” 座上的宇文姝瞬间就站起了身,“她把一个落魄书生藏在了自己的营帐内?” 尽管前情因果十分丰富,但在三公主这里,永远都那么能歪掉重点。 “嗯!” 六皇子用力点头,“我亲耳听见,她对大公主就是这么说的。” “……今秋那屋里果然有猫腻。” 她想起前不久遭受的戏耍,气得天灵盖险些喷出火来,不禁一巴掌拍在矮柜上,忿忿道,“好啊,居然叫她骗了过去!我就知道她有问题。” 宇文效自然乐意替她出口气,见状火急火燎地摩拳擦掌:“我们现在去么?正好能抓她个现行,敢在南山围场藏人……驸马也脱不了干系,两人一块儿吃不了兜着走。” 宇文姝这回却没着急动手,反而抬眸叫住六皇子,忽然说:“不妥。此事我们不便出面。” 有了上次吃过的亏,她谨慎了许多,“你我与她同辈,咱俩找上去算什么?谁治她的罪?” “那现在如何是好?”宇文效望着她,“父皇去了山庄,她又把大公主拉到了自己那边。” “大姐姐从来不管事。”她倒不在意,“也就当个摆设罢了。” 说完她略一思索,“等着,我去告诉皇后。” 作者有话说: 现在压力来到了梁皇后这边。 恭喜我们绿宝儿终于有资格重回床榻了! 咳咳咳…… 接下来两章走剧情,大家可以按需购买~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2个;程程、从前没有山、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星糯米团、群青 20瓶;伊日晨曦、青枫浦上不生愁 10瓶;南宫亭 4瓶;49814039、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一章 于是, 球辗转踢到了梁皇后这边。 宇文姝自有她的考量。 因为在商音那儿碰过一次灰,她决定不做这个出头鸟了,权且当是自己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不明真相来找皇后透点风声。 她母后母仪天下掌管后宫,如今皇上又不在围场, 作为嫡母,若愿意有那个心思去找商音问个明白就最好, 没有也无所谓。 横竖自己不惹一身骚就行。 而梁皇后的关注侧重显然不是什么私藏外人在皇家围场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 她几乎是一听见“陈州来的一个秀才”, 整个人就脸色大变, 瞬间转头压着嗓音厉声问:“是今年秋闱的考生?” 宇文姝被她那神态和语气吓得一骇, 半晌才怔忡地回答:“呃、嗯……是……是吧。” 她反复确认:“你肯定吗?” 三公主终于发现母亲的反应有些奇怪。 她最初的气焰消下去不少, 连措辞也变得谨慎起来:“我……不太确定。是小六偶然听见,才跑来告知于我的。 “但在此之前, 我确曾留意到云瑾、今秋两人的举止不同寻常,她们房中好像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梁皇后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敛容温声再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宇文姝:“……除了大公主之外,我这边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小六也知会过了。毕竟兹事体大,在未查明前不好胡言乱语。” “你做得很好。”皇后简单地夸了一句,“这事我会全权处理, 你看着效, 别让他声张出去。” 她欲言又止地应了声是。 被宫女送出梁皇后的营帐时, 宇文姝细细品咂, 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感觉太过违和……分明商音才是做亏心事的人, 可她瞧着, 怎么母亲反倒更紧张。 等宇文姝走远没多久,梁皇后迅速召来下人传信给梁国丈。 这一回因得鸿德帝不在,两人连借太监打遮掩的心思也没了,屏退左右直接见了面。 她不敢托大,言词仍留有余地:“姝儿带回来的消息,说是效无意中探听到的。几个小孩子的话,也拿不准是真是假,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想问问您的意思……” 梁皇后窥着他的表情,“依父亲所见呢?” 不想国丈听完便一摆手,“她的话是真的。” 他竟十分笃定,“这事就算有三分掺假,七分也是可信的。” “人必然在四公主手里,否则单凭她的背景,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尽。” 皇后听了不免有别的担忧:“会不会……是陛下的试探?” “不会。倘若对方已落到陛下那里,他根本用不着试探,早就派大理寺着手调查了。”他一手捋着青须,很快理清了始末,联系这些天商音的言行举止,神色渐次深沉,“难怪当日她会有那番言语,原来是在探我等的虚实……这个黄毛丫头。”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5节 险些着了她的道。 梁国丈微微眯起眼。 他双目本就生得狭长,而眯眼又是其筹谋时习惯性地动作,久而久之,眼尾被压得愈发纤细,皱纹横生,因此不笑的时候总无端会让人背脊发凉。 “平时瞧着四五不着六,看不出还很会扮猪吃虎。” 他发觉自己或许一直以来小看了这位貌似恃宠而骄的公主。 梁皇后那头却惶惶不安:“人在她帐中怕是好几日了,也不晓得她知道了多少……” “怎么办?皇上平素很听得进商音的话,要是她想给当年之事翻案,那我们……” 话未说完梁少毅便一个手势不着痕迹的打断。 “先别急。” 他负手在后,慢条斯理的摩挲指背,轻仰着目光望向帘外,良久缓缓道:“她不见得掌握了多少实情。毕竟对方被追杀数月,未必真的信任她。” “更何况……我瞧这四公主的手段,不像是捏着你我的把柄,反而……像在空手套白狼。” 梁少毅转回身,“姝儿不是说她底下的宫女举止反常吗?那人随灾民长途跋涉,又是文弱书生,恐怕犹在病中……甚至病得不轻,也未可知。” 皇后眉峰一动,立刻明白他的打算:“父亲是说。” 她并指如刀,在半空轻轻往下切。 意图不言而喻。 梁皇后紧盯着国丈的脸,“什么时机最合适?” 也就是这之后不久,一个传言不胫而走,很快便在南山围场四散开来。 据说重华公主耐不住脾性,竟提前备了车马朝迎仙山庄去了。 不仅如此,她还把驸马带着,擅自动用了羽林卫,两个人一块儿不成体统地逾越先行,简直堪比私奔! 众所周知,随驾出行皆是按身份列顺序,谁在前谁在后礼部那儿都有一套详细章程,除了皇帝自己,便是皇后也不敢轻举妄动。 围场中人乍然听到这个要闻,不明内情的自然是摇头叹气,只道重华公主又仗着有鸿德帝撑腰横行无度,她不光自己不讲规矩,此次竟拉上了隋将军,真是近墨者黑! 而知晓内情的人无一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宇文笙有动作了。 ** 前往行宫的路上大多是向下的缓坡,马车不敢走得太急,慢腾腾地一摇三晃,颠簸出了新高度。 商音小心翼翼地借车帘微荡的缝隙往外看看情况,很快就收回眼风,去问隋策:“你说咱们这么做,那老匹夫能上当么?” 后者气定神闲地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知道,试试看吧。” 他轻笑,“反正你不也没别的办法吗?” 她轻轻丧气:“那倒是。” 商音料到宇文姝怕自己再使绊子,从皇子效那儿就算得知此事,也不会立刻采取行动,而是去找皇后告她的黑状。 消息一旦传入梁皇后的耳中,就等同于是给梁国丈递了信。 梁少毅必定会意识到此前她的一系列表演都是在做戏,鸿德帝恐怕并不知情。 而在这当下,他们擅离围场,很难不会叫人联想到是去找皇帝禀命案情,同时还透出另一层更深的含意——证人恢复了神志。 梁国丈既那么想要杨秀的命,说明此人对他极其重要,没道理这个时候不下手。 隋策:“只要他一动手——行刺也好,下毒、暗杀也好,羽林卫盯得死死的,顺藤摸瓜他绝对跑不了。” 商音迟疑地点头。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人可信了,自己底下养的那些侍卫根本带不进南山来。 她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转眸望向一旁的软榻。 车座上锦被软枕裹着一团空气,杨秀并不在里面。 按照隋策的安排,他现在仍被留在围场的公主营帐之中,身边仅有云瑾一人照料。 商音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我们用得着两人一块儿走吗?把杨秀独自丢在那里,我总有些不踏实。” “没什么不踏实的。”隋策并不慌张,“我们若不一起走,梁少毅肯定怀疑车内有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怎么上钩?” 商音反问:“可他若是猜到杨秀不在车上呢?” “那更好。”青年好整以暇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态,“这样一来他对围场的戒心会放低许多,我在云姑姑帐外安插了眼线,梁国丈无论朝哪边动手结果都是一样。” 隋策唇角浅扬,“而今,我只怕他鼠首两端,狠不下心。他要是不动杀机,咱俩麻烦可就大了。” “怕什么。”重华公主眉间从容地拍着胸脯,向他打包票,“有我在呢,本公主保得下你。” 他干笑两声,“那可真是谢谢殿下了。” 此时的南山围场内。 重华府周遭因四公主的移驾显得冷清不少,老宫女抱着一篮子晾晒好的衣物仍旧步伐款款地掀帘入帐。 睡在榻上的书生还是老样子,偶尔会迷迷糊糊地喊渴。 她放下杂物,去桌边倒了杯水喂给他。 门前不时走过一列按部就班的巡逻卫,天色不阴不阳恰到好处,适合犯困,也适合打个小盹儿。 若不是树荫后一闪而过的寒光,这一幕可称得上是岁月静好了。 宫女住的营帐只巴掌大小,彼时四面八方却不知埋伏多少势力暗中注视着其间的一举一动。 一壶热茶刚刚泡好,梁皇后几度端起又放下,实在无心饮食。 她父亲倒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闭目搅着两手的拇指,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入定。 忽然,门外有人进来。 弟弟梁敏之飞快看了他二人一眼,“重华公主并驸马已出了南山,正在去往行宫的官道上。” 梁皇后当即道:“要派人去追吗?” 只要离开了围场,死伤都在外面,他们也能择得干净。 “不用追。” 梁国丈双目未睁,话音却是先出口,“人没在车上,还在帐子里呢。” 梁皇后愕然:“他们没把人带走?” 听闻宇文笙闹的这一出事端,他立时就明白玩的是声东击西的把戏。 若平日只一个四公主也便罢了,大可不必过于紧张,然而现下分明连隋策也搅和在里头。 羽林军的势力多年来握在鸿德帝掌心之内,是梁家极难渗透的一处壁垒。 梁少毅不得不提防。 他搅动的手指一停,终于抬起眼皮,眸色沉沉地不知注视着何方,“这会儿那宫女的营帐旁边八成已有禁卫设伏,就等着我们跳坑。” “羽林卫是驸马的手下啊……” 梁敏之“啊”了一声,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背后,忧心是否沿途都被人跟着,“那人,咱们还杀吗?” 梁国丈提起这个,便重重地垂首叹息,额间深皱的皮肉纠结成山川,最终冷静肃杀地吐出字来: “杀。”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轻人耍出来的伎俩,但对方关系重大,一旦东窗事发梁家一样会完蛋。 这一局进退都是两难,无非是深渊与泥潭的区别。 深渊转瞬粉身碎骨,泥潭好歹还有片刻喘息。 得了他命令的暗卫们正潜藏在高处的树枝间,以茂密的枝叶遮挡身形。平日里他们作为同行的下人伺候主子穿衣洗漱,此刻纷纷端起小弩,箭头对准帐内榻上之人。 此一击只求精准,万万不能伤了旁边照料的女官,那毕竟是御前的宫婢。 故而刺客们屏息凝神,从缝隙中静静窥视,待得云瑾离开床榻的刹那,指腹便扣上了机簧。 ** “你觉得……” 商音随着车身摇晃起伏,问他道,“梁国丈是会对我们这边出手,还是对围场那边?” 青年掀起了一点视线,耷拉的眼睑睫毛细长如扇,落下一片虚影。 他略略思忖,才回答:“围场那边吧。” “梁老头儿为人冷静得多,行刺公主这种事,他还是做不……” 话未说完,马车倏忽一个急刹,惯性使然地朝前冲了冲,很快又落了回来。 但听外头的羽林卫一片抽刀之声,劈着嗓子喊:“有刺客!” “保护公主!” “保护将军!” 隋策:“……” 商音朝车门处投去一眼,随后又收回目光,探究且询问地瞥向他,两人无言以对地相视片晌。 “……你不是说他做不出来吗?” 后者真没料到刚出口的话就被打了脸,自己也很震惊,抿了下唇掩饰尴尬:“我……怎么知道这老头儿突然脑子里进了水。” 他一本正经地揣测:“可能是人到老年,容易心浮气躁。” 心浮气躁的梁国丈刚拨开盖碗喝了一口,便听见梁敏之匆匆来报。 他面上顷刻变了颜色,茶碗一扔,溅出水来,“什么?四公主的马车遇刺?” 梁少毅站起身,“是谁干的?” 底下人勾着脑袋说不知,“派去的人一路留意着公主和驸马的动静,怎料从半道突然冲出一伙蒙面刺客,二话不说直冲马车后厢砍去。” 跟在宇文笙车后的都不是最厉害的杀手,精锐全在围场,没有他的命令谁干擅作主张? 可这节骨眼上,还有何人会对重华公主图谋不轨?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6节 她莫非另有仇家? 梁国丈拧着眉心稍作沉吟,眼目倏地一凛,暗道“坏了”。 周伯年! 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我最喜爱的战损环节了!! 芜湖! 好久没写战损了,绿宝儿,我来了!!!(狂喜) —— 此处理一理人物关系: 【皇子队列】 太子:宇文显 五皇子、沛王:宇文承 六皇子:宇文效 【公主队列】 长公主:宇文泠 三公主:宇文姝 四公主:宇文笙 【外戚队列】 周伯年一家:皇后母亲的娘家 梁少毅一家:皇后的娘家 周伯年是梁少毅的大舅子。 当然,其实记不住影响也不大,一律看作路人甲吧()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茶小言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从前没有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 70瓶;糯米烧麦 30瓶;阿苏勒、南宫亭、52768999 10瓶;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二章 梁国丈都快忘了还有周伯年这号人物。 此人远在京城府邸里禁着足居然都能参与进这趟浑水里来。 毕竟他做梦也想不到, 周家的嫡长孙会窝囊到被人言语一通吓唬,就要修书一封去向自家祖父哭诉对策——刚开蒙念书塾的六岁孩童都不见得废物至此! 周伯年因赈灾亏空一事牵连停职在家,心中原就窝着火, 认为梁氏一族只顾着打太极和稀泥,没切实帮忙捞他。 恰好不久前又收到了长孙景云寄来的书信。 这不看不知道, 一看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重华公主竟不晓得从何处得知了他在陈州科场动手脚的事,还借此敲打景云! 而梁少毅那边竟只字未提, 若非孙子机警, 他恐怕尚且蒙在鼓里。 周伯年反复思谋, 怎么都觉得是自己给梁家当了垫背的。 要说陈州科场的乱子, 追根溯源, 当初还是他梁少毅的主意。 今年秋闱之前, 梁国丈忽然找上他,许了钱财又许了好处, 托周家在陈州的乡试里施点手段,将两位考生的成绩撸下榜去。 虽对缘由不明就里, 但西南腹地他的人面广,梁少毅又肯出钱打点,开价还很大方, 周伯年自是何乐而不为。 况且不过区区两个名额,只需对排名稍作调整,旁人不一定能看出端倪。 事情很快交代下去。 但正所谓上行下效, 鞭长莫及, 周伯年的指示是带到了陈州, 底下的人要如何执行, 那就有太多的空子可钻了。 既然桂榜上要摘两人走, 意味着有另两位能得举子之名, 这好事给谁不是给?怎能白白浪费。 州府里先是把名额扩了一倍有余,再层层加码,最后标上价卖给了当地的官商。 等事发捅到他跟前时,已经是板上钉钉,生米也成熟饭了。 六名士子上京讨说法,登闻鼓一敲,他周家必然是水深火热,脱不了干系。而这件事梁少毅从头到尾把自个儿择得清清白白,半份证据也没留下。 真是想起来周大人都能气得咬碎一口银牙。 他为此已是提心吊胆多日,自从接到长孙来信,就一直派人暗中关注南山围场的动向。 周伯年对梁家的信任自然告罄,也没打算和梁国丈再商量。故而前日乍然听闻重华公主收留了一条漏网之鱼,他浑身的血凉了个透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决对不能让四公主带着人面见圣上。 否则,周家就完了。 梁国丈是沉得住气,但周伯年可就不那么能“细细斟酌”“从长计议”,他讲究快刀斩乱麻,办法十分简单粗暴——灭口。 一个不行,就灭两个,两个不够就灭三个。 他不似梁少毅喜欢干精细活儿,什么公主驸马,少爷小姐,通通杀光,最好一个也别留。 马车外很快打声成片,商音在里面实在坐不住,索性提着裙子要起身。 那当下,隋策的耳廓飞快动了动,他眸色一凛,猛地将她朝旁一拽。 但听“嚯”一道响。 厚重的大环刀自商音方才所在的位置笔直地刺进来,刀刃犹闪着阴恻恻的冷光。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羽林将军动作极快,足尖勾起脚下的案桌,裹挟着沛然劲力的紫檀木桌便大开大合地拍向那刀锋,刀柄竟脱了手,径直砸在刺客胸前,隔着锋芒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车里待着,别乱跑。” 隋策面容难得严肃,整个人的气质倏忽沉淀下来,“我去看看。” 商音顺从地点点头,随后认真地注视他:“你小心点。” 他紧拧的眉峰微松了一下,短暂地有些愣,随后才回她一声:“嗯。”掀开车帘。 车外的情况远比隋策预料中的要严峻,因为猜想梁少毅会对围场下手,路上他带的人不及驻守营帐的多——但按理也不少了。 可对方派出的刺客人数竟更胜,乌泱泱的一大片,全是亡命之徒的打法,大有孤注一掷的架势。 他侧头避开劈向自己面门的斩/马/刀,顺势摁住来者的胳膊,以巧劲儿轻松地卸了兵刃。 长刀被他接在手,余光却瞥见一人举着剑飞身而起,趁乱要往马车背后偷袭。 隋策卸下的刀在掌心里迅速翻了个令人目眩的花,笔直朝高处的蒙面人一掷,射飞鸟似的将他扎了下去。 甫一出手,他自己就先不满地轻轻一“啧”,朝周遭嘱咐:“别都杀光,记得留活口。” 羽林卫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尽管有伤亡,要收拾这些野路子还不算吃力。圈内人防守,圈外人围剿,外圈愈渐缩小,渐次把困在其中的蒙面人尽数绞杀。 这套战法还是开国初年的名将留下来的。 局面眼见得到控制,刺客转瞬清了一多半,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传出一缕哨音。 四面的古榕上瞬间齐刷刷地冒出大群弓/弩手,箭矢重重掩映,森然地对准马车。 隋策侧身一见,将目光狠狠往下压:“来人,上树!” 第一波箭雨卷上官道时,率先受伤的却不是企图击退弓/弩手的羽林卫,而是拉车的几匹马。 他和多数禁军要护着商音的车,自然无暇看顾马匹,长箭不长眼,穿透脖子血淋淋地扎在上面,排头的两匹黑骑顷刻都遭了殃,哀鸣着倒地不起。 它这么一摔,失了重心的车立时斜倾,朝地面匍匐一跪拜了个早年。 隋策拎着把不知从哪儿顺来的青锋剑,一边劈开两侧逼近的攻击,一边朝身后唤道:“商音!” 车里俨然是不能再待了。 她不消提醒,自己便拨开门帘,摸不清状况地提着衣摆走出来,抬眸环顾满地的情形。 重华公主穿的是锦衣华服,茜色点杏黄的长裙鲜艳明丽,高站在车辕之上时,几乎和周遭灰头土脸喊打喊杀的臭男人们形成了极分明的对比。 商音的视线先和两侧横死的侍卫撞了个正着,她不禁皱眉攥住了拳,庆幸此番不曾带婢女随行。 还没弄明白现在究竟是那边处在上风,偏第二轮连弩恰好袭来。 隋策手里的破剑险些挡出了残影,正准备抽空过去接她,后颈的疾风吹得猝不及防,青年立刻反手一削。 背上的要害刚好防住,胸膛便避无可避地挨了一箭。 好在他有分寸,伤处不深。 这原是权衡利弊,舍小取大的一举,却把商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长那么大,别说是遇刺,杀鸡她都没见几回,哪里看过一个大活人胸口插长箭这么险恶的场面。 当即连嘴唇的颜色都浅了几分。 隋策瞧她那副模样,不知为何竟觉得有点好笑,他二话没说地拔了弩/箭,随意扯来什么衣布堵住伤口,这才将手递过去。 车辕边的重华公主鲜衣如火,像朵在狼烟废墟下被人精心保护的花,不染纤尘。 她怔忡地看向那只放到自己面前的手。 青年的五指修长,掌心和指腹都是粗糙的茧,陈年的疤痕遍布,此刻还沾了几点血在其间。 那些血和旧伤一并摊开在她面前,像是无意中,毫无保留地摊开了他的过去。 穿过纵深的纹路,她能对上一双澄澈如星海般的眼。 商音将胳膊往前伸。 干燥温热的触感顿时裹住她的全部,那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稳稳地将她拉到地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7节 “你!你这……” 她还盯着他胸口那团令人惊骇的血窟窿。 隋策笑了一下,浑不在意地摁住伤处,“我什么?心脏在左边呢,死不了的。” 正说着,此前退避的刺客们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他右臂吃不消,便换了左手持剑,转身架住一刀。 商音躲在他身后,刀光剑影群魔乱舞似的遍地闪,简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是都是梁少毅派来的杀手?” “不——” 隋策剑锋划开了蒙面刺客的颈项,血水洒出一把稀碎,往四下迸溅,他借挥剑的力气补完剩下的话,“——一定。” “老周头那边的也不是不可能,这俩老东西,我怀疑他们分赃不均,这是起内讧了。” 商音不由咬牙切齿:“他们真的敢派人行刺,简直无法无天!” “这群大应的蛀虫,拿着我宇文家的俸禄,吃着天下百姓的米粮,竟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 公主殿下愤愤不平,他在那头听了想笑:“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别说是几只家犬了……” 话未讲完,长锋很快又迎上暗处的偷袭。 此刻便是隋策亦不敢再说什么“留活口”的话,大家光是应付冷箭已经足够吃紧,因此护商音的事他也不便再托付旁人。 “此处不宜久留,现在没马没车,只能用跑的了。一会儿你跟紧我,往西边的林子里去,我叫你跑就跑。” 刺客的血正好溅在脚下。 商音抬起头,近乎能感觉到隋策周身紧绷的气场,她帮不上忙,只能愈发愤怒: “我朝明令禁止,民间不允许私造弩/箭。他们借官府的军器监中饱私囊,还知法犯法勾结奸商?” 越说人越气,眼光朝四野一扫,只觉满目皆是乱臣贼子,她恨恨道:“实在可恶!” “走!” 隋策哪儿管得了凶徒犯哪条律法,见羽林军替自己破开了半边豁口,他蓦地抓住商音,拽着人就跑。 此时此刻,附近打落了面巾的刀客猛一回头,发现为首之人就要逃脱,立即一个扭身踩着侍卫的尸体作掩护,咆哮着便朝隋策兜头砍来。 他堪堪对准的是右边的伤口,他的一处空门。 电光火石之际,商音不知从哪里借的勇气,凭着一腔怒火并一身浩然正气,居然一个挺胸挡在了隋策面前。 少女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冷傲且大义地呵斥道:“放肆!” 她眼神凌厉:“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宇文皇室的四公主,你敢对我动手?就不怕满门抄斩吗!” 四周都忙着打架砍人,这番话一经丢出,无论是敌方还是己方,居然同时愣了一愣。 少女言语掷地有声,又过于义正词严,那一瞬竟相当有贵族的风骨。 灰衣刺客被这番话里的气势镇住,刀尖居然真的停在了商音刘海上方半寸,未能收敛的杀意吹开了两边的碎发。 她神色堪称盛气凌人,压根不畏生死似的倨傲地与之对视。 隋策一颗心近乎悬到了嗓子眼,大脑险些空白。 他片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看着僵在对面的杀手,不由离奇地腹诽:这也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告诉你,你们……” 趁这帮人还在发懵,隋策抬脚踹开那刀客,一把拉住她,急得直上火,“别‘你们’了!快走吧姑奶奶,都是穷凶极恶的民贼,谁听你高谈阔论啊!” 商音的尾音拐弯成了一声“啊”,被他扯得打了个踉跄,简直是在夺路狂奔。 她本就穿得繁复,又是大袖大袍,非得提着裙摆才不至于摔倒,沿途跑起来,仿佛一团流窜的火焰。 她边喘气儿边回头看,犹在关心余下的羽林卫:“他们怎么办啊?” 隋策:“事发之时已有人回围场传信了,再支撑一阵就能等来支援。” 商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那不管他们了吗?” 青年握着她的手腕,眼神直视前方,面不改色地说:“羽林卫乃皇城守卫,他们为你赴汤蹈火,是职责所在。” 她轻轻一噎。 那刻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西边的林子灌木丛生,人能下脚的路屈指可数,重华公主裙摆过处,不是勾着树枝,就是挂住花叶。 隋策看她实在手忙脚乱得狼狈,索性三两下扯了她裙子与衣袍,信手朝旁扔掉:“唉!明知道今天有事,你还穿那么麻烦!” 后者差点喊救命了:“你干嘛啊!!” * 此时南山围场里的梁国丈才刚从突如其来的变数中理清思路。 姓周的病急乱投医,不惜对四公主一行放出了豢养多年的死士,想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恐怕事后还要泼一盆脏水给自己。 如今宇文笙死也好伤也罢,鸿德帝必不会轻易放过他,查出主谋只是时间的问题。 明明只用将那营帐中的士子暗中除掉,对方一旦失了证人,必不好再有举动,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也尚有回旋的余地。 自己一步步小心谨慎地给姓周的善后擦屁股,看在姻亲的份儿上拿他当自家人,这老匹夫没事儿瞎搅和什么! “父亲。” 梁敏之在旁打量着他的表情,只觉一向稳重从容的老父,眼下竟有些许焦头烂额。 他不免忧心忡忡:“守在公主营帐外的人……还要动手吗?” 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周伯年把局面搅得如此混乱,将计就计当然更好。 梁国丈正在盘算着要如何把这池水搅得再浑一些,思绪中却总有念头若隐若现,仿佛是想提醒自己再将这次的计划仔细斟酌斟酌。 不对劲吗?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他在屋中踱步了一个来回,突然问梁皇后,“姝儿当日带回的话是什么?再重复一遍。” 皇后闻言不敢有所迟疑,连忙一字不落地复述其言。 梁少毅听到一半,抬起手点了点半空,似有所觉地打断: “等等。” “等等等等……” 他指头并拢,“她说的是‘陈州科场舞弊案里蒙冤受屈的秀才,要上京告御状’。” 梁皇后仔细地想了想,确定道:“对。” “是‘陈州舞弊案蒙冤受屈的秀才’,不是‘陈州蒙冤受屈的秀才’。”梁国丈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人,或许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作者有话说: 战损!……好吧今天失败了() 不过收获了一个胆大包天给绿宝儿挡刀的音音! 嗐呀,作为我的女主,一般都很好命的,从来都是男主可劲儿的追~~哪能这么容易动心呢www 不能白白便宜了大猪蹄子啊。 (嬴舟:呕血.jgp) 当然是看策子疯狂的为她心动啦。诶嘿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suezzhe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三章 虽然对方对自己至关重要, 但梁国丈本人其实并没有真的见过他。 上头的大人物毕竟只用动动嘴皮子,跑腿的都是底下人。 梁少毅手里掌握的情报只有一双兄弟的籍贯、身份、姓名,以及知道他们行将去往陈州参加今年的乡试, 目的就是为考中举人,再中进士, 直至入京殿试,凭借这唯一能面见圣颜的机会, 将当年的“那件事”公之于众。 起初他仅是知会周伯年, 把这二人的名字从榜单上剃掉, 动些手脚今后永不进学也就罢了。怎知姓周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多生出这些事端来。 秋闱放榜后, 听闻另有四名秀才主张上京告御状, 他兄弟俩索性一拍即合也跟着众人北上。 梁国丈得到消息,这才动了杀心。 而今想来, 下面回禀的只说半坡客栈内尸首数量对不上,疑似有人逃脱, 却并未说逃走的是谁。 考科举的一概都是秀才。 被撸下榜波及到的人是书生,揣着当年把柄的也是书生,对方传信上写“漏网的书生混在流民丛中堵城门”……难道从一开始, 就是自己误会了? 照着这个念头,他越理思绪越清晰。 此人遇上宇文笙,开口既不提梁家, 也不提当年之事, 却揪着一桩舞弊案不放, 还要四公主想方设法猜测试探。 话里话外都是围着陈州科举, 贡院之事对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 试问何人才会这么在乎科举的成绩? ——自然是当科考生。 若是那两兄弟, 岂非本末倒置。 是了。 落在四公主手里的, 从头到尾就不是他们要寻的那个人。 梁国丈眉头骤然一松,迅速吩咐长子:“人先别杀,这人留着有大用!”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8节 他心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如果只是科场的案子,那就好办多了。 梁家在舞弊之事上做得极其干净,他有把握不受牵连。至于周伯年……反正他自己都跳下水了,就别浪费,索性便把这罪责扛下吧。 最初还有心保他,现在……这是他周家自作自受。 梁少毅道:“叫埋伏在营帐附近的暗侍随意放出点动静——别伤着人,出手之后立刻掉头离开,把羽林卫引到……” 他顿了顿,“周逢青周大公子的住处。” 同一时间里,围场剑拔弩张,官道兵荒马乱,各方势力混成了一锅粥,比乱麻还多几分搅。 而就在这当下,那昏睡了足足十日的杨秀才,竟意料之外地醒了。 ** 天色逐渐暗下来。 山林里起了层泛潮的雾气,让周遭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满目是大片湿淋淋的朦胧。 隋策带着商音借矮坡旁的几簇美人蕉遮蔽身形。 不久前才躲过一波流矢,此刻头顶上近在咫尺的地方有马蹄声沉闷作响,大约离耳畔仅三寸距离。 四五名追兵奔袭而过。 听得商音不得不悬起心绪,紧张地闭着眼死死攥住他衣衫。 隋策的手本就轻扣在她脑后,察觉到怀里有不自控地战栗,于是加重了力道,又将她往胸膛处掩得更紧了几分。 青年的视线从斜上方茂密的枝叶间投出去,一直等所有动静皆平息落定,方转回头。 商音爬起来恂恂地往外看了一眼,问他:“走了……” 隋策食指竖在唇峰:“嘘。” 她忙捂住嘴,认真点了点头,放轻了声音,悄悄的:“走了吗?” “应该是。” 他缓之又缓地直起身体,“我用你的衣服仍在岔路混淆视听,兴许能拖住一阵。” 他俩情况不太好。 隋策在官道时便受了伤,沿途又挂新彩,战力大打折扣,更别说商音的脚之前崴到,至今还未痊愈,跑了这么一回儿已经有些难以为继。 倘若正面遇敌,他眼下能不能给她争取到逃出险境的时间都两说。 青年靠着矮坡将自己支撑起来,刚站稳就打了个跄,吓得她忙过去搀扶。 浓雾里,他深色的衣衫融进夜幕,看不出伤势如何,商音只嗅得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你脸好白啊。”她凑上前,盯着他的脸直担忧,“嘴唇也发青。” 隋策闭目笑了下,语气居然还挺轻松,“失血过多,是这样。” “那怎么办?”商音托起他的胳膊问,“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 隋策抿唇定了定神,抬手指道,“那边走。” “此前经过时,我见这附近有块巨石延伸而出,正好能做个遮风避雨的屏障挡挡风。” “好。”商音自无异议,抱起一条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这边借力。 可隋策哪敢真的压着她,他又不是不知道自身的重量,放了力道恐怕她撑不住,只能打起精神让自己尽量走得平稳些。 两人一个瘸,一个虚,磕磕绊绊地在山间探路。 就这么片刻工夫,天光便全黑了,苍穹洒了把星河,铺天盖地笼住四野,微凉的夜色弥漫山间,草木林中万籁俱寂,只有小虫活动的声息。 那巨石确实够巨大,顶天立地地展开来不比半间屋宇小,左右满是依附着茁壮生长的野植,乍然瞧着像个小山洞。 商音扶隋策过去坐下。 “慢点……” 他胸前那团用来止血的破布烂条半途也拿去诳惑追兵了,此时伤口大喇喇地敞着,深红的颜色染透了半身衣袍,难怪面容这般难看。 商音在他旁边蹲下,此生从未遇到过这等突发意外,望着那血窟窿简直手足无措,连胳膊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 “是不是……”商音六神无主地询问他的意思,“是不是要先处理一下啊?” 隋策没力气应付她的话,自行解了衣带要脱,冷不丁扯到伤口,他甚至连皱眉的动作都比旁人要慢上许多。 商音赶紧去帮他:“我来我来。” 继而跑至身后,小心翼翼给隋策褪去外衫,再是里衣,到深衣时由于凝固的血黏住了皮肉,她一时僵在那里,拿不准下步要如何举动。 青年端坐着浅浅地吐出一口气,白着一张脸示意道:“没事,用力点扯吧……” “吧”字尾音还没落,她真就从谏如流地“唰”一声拽了下来,衣布难舍难分地与鲜血藕断丝连,仿佛撕下他一块连肉的皮。 隋策当场嗓音拐了弯儿,要不是碍于脸面,他能抽一大口凉气。 青年低头掩饰痛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埋怨:“你……手劲儿……也,太重了吧!嘶……” “啊?”商音还拎着他的血衣无措道,“我、我下手很重吗?” 她有些慌,不禁辩解,“那,你自己叫我用力扯的……” 他有气无力地苦笑:“我哪儿知道你真这么没顾忌……”说完轻轻嫌弃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老这么野蛮……” 要换做平常,商音早暴跳如雷,可现下如何也说不出重话来:“男子汉大丈夫不都忍着么,怎么还喊疼呢。” 后半句声儿压得很小,“……官道上我看你拔箭时挺利落的。” 摆明就是想找她的茬嘛。 但隋某人还是听见了,他无所谓,纵然苍白得面无血色,抽气却抽得理直气壮,“之前是忙着打架没心情,现在反正也脱困了,还不让我叫两声吗?” “有什么事儿别憋着,喊出来才自在。” 商音白他两眼,懒得听这番狗屁不通的高谈阔论,只低着脑袋,用换下来的衣袍给隋策擦拭伤处。 这会儿身边什么药膏也没带,便想着先拿布条替他裹着止住血,等回头得救了再让大夫处理。 重华公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伺候的,没伺候过别人,做起事来实在生疏得很,一个不慎,便听她惊呼:“啊,我好像擦掉了一块皮……” “你疼不疼啊?我马上……”隋策还没回话,她那边又出状况,“啊,流血了!” 公主殿下手忙脚乱地找补。 “对不起对不起,我用我的帕子来——” “啊!又流血了……” 隋策:“……” 羽林将军倚在墙边给折腾得连气都快叹不出来,也就是现在没什么精气神,否则放着她来还不如自己动手呢。 重华公主可能真的和他有什么大仇,恨不得他就地去世的那种。 隋策白眼翻到最后直接往下一盖,索性眼不见为净。 朝天辣椒独头蒜,黄毛丫头最难办。 商音急得手心都出了汗,好容易才把那堆重叠缠绕的巾布收拢在前,打了个奇丑无比的结,总算告一段落。 她欣慰地抹过额角,坐在旁边,手不安地搁在膝头上,双眸一瞬不瞬地观察隋策的反应。 像是想知晓自己医术的成果,又像是,怕他一不留神就没了气息,不声不响地死过去。 青年安静地闭目休息,过了许久,方无意识地用舌尖轻舔了下唇。 他周身缺少血气,也就这点颜色格外鲜明。 商音蓦然发现他嘴巴极干,皲裂得连这点水渍都能将锋锐的纹路蹭出血迹来。 她赶紧关切道:“你是不是渴了?” 对方没什么精神,依然阖着眼皮说还好。 商音咬住嘴四面看了一圈,跑得匆忙,连个能装水的器具都没有,她只先应承:“我去给你弄点水。” 刚要起身,隋策猛地睁开眼,掌心“啪”地扣住她手腕,眸色肃然地叮嘱:“别出去,外面不安全。” “可你流血这么多,你得补充体力。” 她振振有词,目光在山石边的草丛上打了个转,倏忽一亮,有了想法,“我不走远,就在附近给你接些露水,你等等我啊。” 隋策微微启唇,还来不及劝阻,商音已经不由分说地甩开了他的手,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腿,一蹦一跳地往外挪。 经年暖冬的谷地里生着近乎嚣张的花草。 她拨开灌木丛,在交错繁杂的枝叶中翻找半晌,最后摘下一片巴掌大的叶子。 少女的指尖灵活纤巧,几次对折飞快便做成了个小碗的模样,刚好能用来盛水。 晦暗未明的山穴之内,从外面看昏黑得难以视物,但从里头望出去,寒星淡月落满幽谷,巨石投下的阴影像道清晰的界线,将身于明处的人衬得格外清透皎洁。 在隋策的记忆中,重华公主似乎就没有这样狼狈过。 富贵张扬的大袖宽袍支离破碎地挂在胳膊上,裙摆边浸着尘泥,大概是觉得衣袍绊手绊脚,索性把繁复的裙裾打了个结系在腰间,白鹿似的两条小腿霜雪般扎眼。 她站在清辉恰能照到的流光之下,两手捧着碗,于枝繁叶茂里笨拙地收集露珠,那形容分明很窘促,但隋策却莫名觉得,比平日华服光艳的商音顺眼许多。 温润的月光与澹荡的微风撩起她耳边垂散的黑发,回眸时,那精致秀气的半面轮廓正好落在他眼里,像凡尘外懵懂灵秀的仙灵。 “水来了,水来了。” 商音托着叶子碗,紧赶慢赶地回到他身边,忙活这许久,洒出一滴她都会心疼死的。 “我接了大半碗,这时候露水还不多,只有这么些……应该够你润润嗓子。” 隋策微蹙起眉,掌心撑地离开石壁,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山中的清露果真甘甜,他快冒烟的喉咙终于有所转缓解,也抬眼示意道:“剩下的你喝吧,我差不多了。” 商音端碗犹豫了一下,“我……抿一小口便好,你伤比我重。” “让你喝就喝。”隋策将水推回她跟前,“客气这些干什么。” 商音捧着叶子犹豫地抿了抿唇。 “啊对了。”她想起什么,从背后取出一把看不出来历的花草,“我采了点这个,叫‘株玉花’。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49节 “放进嘴里嚼生津止渴,可以吃的——你尝尝看。” 红白的小花凑到眼底下,他浅一垂眸,居然当真给面子地捡了一朵慢条斯理地含在口中咀嚼。 唇舌间很快渗出幽微的甜意,接近于桂花的清香。 隋策坐在阴冷干燥的山穴内,手臂搭着膝盖,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地凡尘太过静谧,他此刻的心情格外安定。 青年的目光往旁斜睨,瞧着商音又是摘花又是取水地忙前忙后,忽然将唇边的根茎一咬,开口道:“诶。” 商音:“嗯?” “白天那会儿。”他似笑非笑地问,“你为什么冲出来,要替我挡刀子?” 作者有话说: 灵·魂·拷·问 我们又称明·知·故·问 看看,同样是小情侣,你看隋宝儿多会做人。 要跑都是拉着媳妇一起跑,而怼怼只会:你先走!我还要再打一会儿(。) 来了来了,我们最爱的山洞,为了避免给大家造成古言山里都是洞的误解,这次我改成了山石头。 没关系,布景虽然有差,但效果是一样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瑶 2个;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瑶 100瓶;52768999 10瓶;南宫亭 5瓶;啊皮咔噗呲咔啦 2瓶;arovan、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四章 商音眉梢轻轻一动, 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我生气呀,看他们把你伤成这样。” “再说我是堂堂公主,谁敢动一根汗毛?由我挡着总归能威慑住他们。” 隋策对这番天真且狂妄的言论笑而不语, 他嘴唇边缘还是白的,却因为饮了水, 内里透出淡红的血色,整个人像把残破的剑, 累累伤痕间犹见锋锐。 他无声无息地笑够了, 方偏过头, 神情带着别样的深意, “就因为他们伤了我, 你便生气?” 青年的语气揶揄:“这么关心我的吗?” “当然了。” 商音并不含糊, 回应得坦诚又直率,“你怎么说也是为我的事受伤, 我这都不关心你,那算是人吗?” “是么?”隋某人好整以暇地往山壁上一靠, 不怕死地嘴贱道,“我还以为你爱上我了。” “做梦呢。”她不假思索地否认,似乎都没往心里去。 “谁会爱上你啊, 想都别想。” 隋策正开口要说什么,不经意嗓子眼呛了一口,立刻皱眉咳起来。 商音骤然慌张, 连忙去给他拍背, “没事吧, 没事吧……” 她当即抄起那张小叶碗, “我再去接些水。” 作势便往外走。 隋策一面掩嘴咳, 一面伸手拉住她, 本想说不用,然而这一握,隔着薄绸的衣袖摸到商音的手腕,他指腹摩挲片刻,意识到她肌肤凉得跟要冻住似的,不禁抬起头。 “你手这么冷?” 再往她小臂上探了探,才发现她一条胳膊都缺少热度。 广袖宫装在途中由于碍事,胡乱扯开洒了一路,她此时衣衫单薄,隋策附着的掌心及五指便格外清晰。 商音莫名打了个激灵,抽回自己的手,不自在地边揉边道,“你的也很冷啊,还说我。” 以防被刺客寻到,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生火的事。 此前忙着逃命,不是丢衣衫就是脱外袍,如今一个比一个穿得还少,山中入夜后又多湿气寒意,无法取暖当然周身受冻。 隋策沉默须臾,招呼她过来,“外面风大,坐下吧,我给你看看脚伤。” 商音先是一愣,随即把此前崴到的那条腿往后面藏了藏,背着手,足尖点地,小声说不要紧。 他匀了口气,不欲多费口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本就没痊愈还跟着我那么跑,恢复不好是想下半辈子当瘸子吗?” 大概人总是不爱听好话,他轻言细语劝时她没动作,这会儿夹枪带棒了,商音倒是老实起来,别扭地睇他两眼,嘴里嗫嚅道: “看就看咯,干嘛那么凶……” 她磨磨蹭蹭地上前拢着裙子坐好,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让他帮着查验。 隋大夫自己还光着半边身子,布条箭伤缠得好似个命不久矣的残废,给她摸起骨来却一点不含糊。 商音揪着裙裾上的刺绣,偶尔扯到脚筋会悄悄“嘶”一声。 除此之外,她目光只要往前一放,就能无可回避地落在他眉宇间。 隋策不笑也不使坏的时候,眼角眉梢里有更明显的凛冽与肃杀。 毕竟是淌过风霜战火的人,血脉中尚存煞气寒光,只在作弄人玩笑调侃时才会教他看着像个不着调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以往总见隋策吊儿郎当的不正经,眼下受伤后忽然没那么神采飞扬了,举手投足多了几分羸弱之感,商音反而觉得怪新鲜。 余光瞥到他微微拧着眉心,安静认真地给自己活血化瘀,苍凉的面色无端把他五官刻画得柔和了许多,乍一见仿佛永平城中哪家风流温雅的贵公子。 ……如果隋策不习武从军,没那么多刀兵气息,收拾收拾,似乎还挺俊俏耐看的。 “情况是严重了些,幸而不曾淤积太多的血块。” 他轻拿轻放地松开商音的脚踝,知道她小腿也冰凉,看来是真的冷,“没事儿的话,就别再乱动了,免得加重病情。” 说完,隋策自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星火。 “诶——” 商音诧异道,“你不怕被人发现啊?” “听着呢,”他不在意,“附近没马蹄声。今晚我守夜,要是有动静提前熄了便是,这儿太冷了,干巴巴待一晚闹出毛病怎么办?” 只当他是爱惜自个儿身体,商音抱起双腿嘀咕,“你还真是很怕染上风湿。” 青年也懒得解释,轻笑道:“是啊,那可不吗。” 火到底不敢生得太大,商音帮忙捡了点树枝,勉强凑成个小堆。 有了暖意终究还是比没有强,她伸出手,掌心舒服地凑到火焰旁,感受到热气顺着血脉流过全身,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时,商音眼光一转,发现隋策拾起自己刚刚用废的碎布条,百无聊赖地折成了朵绸花要往火里丢。 她随口说:“向月花。” 行将扔出去的破烂立时一顿,停在青年手里,隋策挺意外地看她:“你知道?” 他唇边牵起一抹好奇的弧度,“这东西我娘教我扎的,自己胡乱起的名字,你会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 后者提到这个就来气,努着嘴别开脸去,“小时候你进宫玩,折了一捧给那些公主郡主。” 隋策:“是吗?” “是啊。”她话语略冲,“你给她们每人一朵,阖宫都有,然后就偏不给我!” 商音现在都还记得,那段日子走哪儿都能听见女孩子们议论什么“向月花”。 说东西漂亮、精巧、还少见。 禁庭中不缺好东西,但缺“少见”的好东西,只要稀罕,草编蚱蜢也能受人追捧。 总有那么些物件会在小姑娘们的童年岁月里风靡一时。 “……” 羽林将军自己都笑了,星目清澈地望着她,“我还做过这种事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所以我早说你记性不好啊。”商音忍不住要动气,磨着牙转个方向不愿看他,“反正你就是想把讨厌我昭告天下么,我才不稀罕呢。” 少年时的日子过得五光十色,好玩的有趣的太多了,如今再回忆过往,宫里的生活反倒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 他就只记得,那会儿读书考校是件麻烦的事。 然后,便是宫墙内有个嚣张又不招人喜欢的四公主,好像总爱给自己使绊子。 所以他礼尚往来,应该也回敬了不少。 说不上为什么,提起陈年旧事,隋策的嘴角就控制不住要上扬。 他垂首把笑遮盖在阴影里,复又抬头,“等回去了,我给你编个更好看的。” “用不着。”商音自豪地梗着脖子,说起来还很骄傲似的,“反正后来我命人去宫外找了十个会扎绸花的绣娘,给我扎了两大箱不重样的。” 她毫不在乎,“你不送我我也不求着你,堂堂本公主,才不缺这些。” “是是是。”羽林将军含笑,从谏如流,“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接下这话,“你本来就没眼光嘛。” 干树枝在火堆下烧得哔啵有声,不时会极清晰的爆出“啪”的脆响。 隋策坐在边上瞧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团脏兮兮的绸花送了进去。火舌一舔,迅速化成了灰烬。 他嗓音淡淡的:“真没想到,我俩最后会在一起。” 商音眨了下眼睛,也静静盯着跳跃地焰火出神,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漫不经心地应着。 “嗯……” 月上中宵,山里没有能辨别时辰之物,只能从夜色的明暗揣测或许刚入戌初。 一股子萧索的风吹进巨石的罅隙,正扑在商音面门,火堆弯了个腰,她也跟着抱起双臂上下搓了搓。 到底是身娇体贵的公主,如此更深露重,岂有不怕冷的道理? 然而很快的,商音就发现隋策在遍地找东西,摸完双臂摸裤头,撩起那几件血衣打量一番,好似怎么也不满意,视线不多时就投到她这边来。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0节 两人各自缄默良久,商音冒出个不详的预感,顿时戒心大起,连忙搂住自己,瞪着他道:“干嘛?” “我不能再脱给你了,再脱没有了!” 隋策神色一怔,没料到她想的是这个,“谁要你脱了,我是怕你冷……就只有我换下的这件了。” 她回过神后也不含糊,嫌弃得很干脆:“我不要!” 都是血,太瘆人了。 隋策深感好心没好报,索性抖开来披上,“你爱要不要,反正受凉的不是我。” 他自己都还光着身子呢。 商音:“你……” 对方转过眼再问,“你到底要不要?我这很厚实,裘皮的。” 言辞间居然还有点连哄带骗的意思。 重华公主简直要疯。 她一边无法接受自己要盖着这么大一滩染了血的臭男人衣裳,一边又实在耐不住周遭越来越冷的气温。 左右为难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唉! 商音烦得要叫出声。 对着行将熄灭的篝火欲哭无泪。 南山围场的禁军怎么还不来救驾啊啊啊—— * 子夜时分的谷地连兽类都鲜少外出活动。 林间火把的光像成了串的游龙,自山道下来后不一会儿便四散开,星星点点地落在漫山遍野,人声一道长一道短的,此起彼伏,各有回应。 “重华殿下——” “四公主……” “驸马爷!” …… 巨石围做的山穴内,地上的火堆已经熸熄,隋策背靠着山壁浅眠,听到喊声他是最先睁开眼的。 怀里的商音还盖着那件裘衣大氅——当然有血迹的那片是在自己这边的——她被隋策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揉了两下脸。 “怎么了?” 她习惯性地惊骇,“追兵吗?” “不是。” 他鼻息挤出轻浅地一缕笑,还有心情调侃她,“是来给公主殿下接驾的。” 商音听了眼前发亮,“禁军?” 南山围场乱成一片,羽林卫闹到半夜才寻着自家上峰,已算是极大的失职了。 她扶着隋策走出巨石的包围,谁都没力气喊话,好在出动的人足够多,打头的几个禁军滑下矮坡率先瞧见了他们,忙欢喜地朝后面吩咐。 “是公主殿下和驸马!” “快快快!殿下在这呢!” “拿些热水,快!——还有毯子、厚衣裳。” 隋策到底是受了伤,且上半身还光着,好好儿的一个驸马爷闹成这副光景,委实有点不成体统。 因此前面羽林卫的薄毯刚递来,商音就不由分说地给他细细裹上。 左右几名下属赶紧从公主手里将隋策接住,她忙给他喂了些水,仿佛是为了补上之前没喝够本的。 “行了行了。”他无可奈何地笑叹,“我还不至于那么弱柳扶风。” 说话间,自别处往这儿聚拢的火把越来越多,想是消息都传了出去。 “是今秋。”商音很快望见远处提灯小跑的人,又朝隋策欢喜道,“云姑姑也来了!” 他被她揽着胳膊,下意识地拍拍他,能看得出是真的高兴。 重华公主难得在荒郊野岭经历一场有惊无险,于她而言,今日之事大约只剩刺激新奇和有趣了。 连浸在明黄焰火下的脸都比方才生动许多。 就在这时,隋策发现商音的眸底星辰闪耀,抓着他的手也跟着紧了几分,语气欣喜若狂:“你看你看!” 她说:“是小方大人!” “小方大人居然也来找我了?!” 隋策面容一滞,顺着她的视线极轻易地便捕捉到了谷地夜幕下举着火烛的儒生——没办法,这人一身鸭卵青,在黑暗中简直亮得扎眼睛。 方公子就不考虑换点别的颜色穿吗? 隋策的臂膀被某人摇晃两下,像是在询问他的意思,语气还很雀跃呢:“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不知怎么的胸腔吸进一口气,唇无意识地抿了抿,“这……” 隋策合情合理地解释,“出于臣下本职的关心,跟着找一找,很正常吧?” 他越说越认为对理,“公主驸马遇刺失踪,待在围场里喝茶的才不对劲,你看周大胆那不也来了吗?他家还是主谋呢,也不见他避嫌啊。” 商音闻言,似有不悦地努努嘴,想了一会儿,依然自信:“我瞧他挺紧张的呀,冲的比别人都靠前。” 她颔首自语,“就算谈不上喜欢,应该也有好感。” 羽林将军微启唇,最终亦不知该说什么,只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注视着前方渐近的人群。 作者有话说: 绿宝儿:有好感个屁。 今天的绿帽子达成(1/1) 完了,这怕不是我最惨的一个男主了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南宫亭、木小笔、程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曰 20瓶;南宫亭 5瓶;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章给大家发红包~限时24小时 第三五章 “你们是没亲眼瞧见, 足两掌之宽的马刀‘唰’一声从车后刺了进来,那刀刃就这么长——” 她用拇指与中指拉开距离一比划。 满室的婢女立马惊骇地掩嘴轻呼,隔空替公主殿下捏了把汗。 对方见状, 方气定神闲地补上后面的话,“幸好本公主机警, 身形灵敏地及时一晃,才险险躲过这劫, 否则只怕是性命难保。” 众人闻之, 皆心有余悸地低语。 “这么穷凶极恶呀……” “好坏的刺客。” “就是就是……” “咱们殿下真厉害!” 商音骄傲地吊着一条伤腿坐在床上, 十分受用地颔首, “这是当然, 本公主什么人啊?从来都临危不乱的。” 旁边替她整理软靠的云瑾听了这番经历, 却不似小姑娘们那么兴致勃勃,反而皱眉担忧:“唉, 我倒觉得那场面危险得紧,殿下, 今后还是别这么冒险了吧?” 她直起身,“或者,让奴婢替您走一遭也好。” 商音有些悻悻地抿起唇, 辩解道,“其实不算特别危险,有侍卫保护, 羽林军也来的很快。再说我是堂堂皇族, 他们多少得忌讳着点……我还替隋策解了围呢。” 不待云姑姑开口, 门外便听得一个声音懒懒散散地走近。 “是, 公主殿下给人解围, 就是冲到刀下冲刺客喊‘本人乃皇室公主, 谁动我杀谁全家’。 “这么头铁的解围方式,在下真是孤陋寡闻,自愧弗如。” 行宫殿宇的珠帘外,逆着微光的一道影负手在后,不紧不慢行来。 站在房中的婢女们见状,连忙蹲身问安,整齐地叫了句“驸马爷”。 隋策含笑淡淡地闭目一点头,算是应过,脑袋微一低垂,穿过了帘子。 他俩都有伤,被禁军护送至行宫处时,隋策的情况甚至更严重些,太医们七手八脚地给他清洗伤处,重新换药,再斟酌开方,忙活了一整宿。 因为人手不足,还晾了商音一阵。 谁承想隋某人真是耐打耐扛,在榻上躺了两日就能下床遍地走了,听声气儿颇为中气十足。 相较之下,她却只能缠着腿,成日待在屋内等着长蘑菇。 云瑾行礼道:“将军。” 旁边的今秋跟着欠身,“驸马。” 底下有眼力见的小丫头们很快打着手势贴墙退了出去。 商音看到他也不含糊,趁机揭羽林将军的短:“你还别说,要不是有我一路小心照顾,警惕追兵,你能挨到现在吗?” 言罢便眉飞色舞地朝今秋等人道,“诶——我告诉你们啊,在山洞里的时候,缺水缺食,又为了躲杀手不敢随意离开,那情形真别提多艰难了。 “亏得我灵机一动,用鹤望兰折成小碗,接来草叶上的露珠解渴,还采了株玉花充饥果腹。” 商音言至于此,视线往边上挪,腔调忽就刻意起来,“而某位厉害的将军,彼时只能挺着拳头大的血疤,柔弱不能自理地躺在洞中等人投喂。唉……说好的青年才俊,大应名将呢。” 她做作地用食指撩了撩发丝,“这紧要关头,还不是得倚仗本公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1节 隋策在桌边抱怀一靠,就见那她得意得直翘尾巴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戏谑:“公主殿下确实聪明强干,照顾起人来手法一流。生火从来点不着木柴,包扎系出来的结三个太医轮流想法子也解不开。” 他叹服地点了点头,“本人至今能活着,真是命大。” “什……” 她打了个磕巴,站在两旁的云瑾和今秋各自悄悄掩着嘴,“什么啊,点不着那是你自己的火折子粗制滥造。” 青年掀眉歪头,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就点着了?” 对方很精明地岔开了这个话题,“你这么有能耐,干嘛还扯我衣服?” 隋策被她这混淆是非的口舌惊呆了,碍于两位宫女在场,一时间只好压低了嗓门,“谁扯你衣服了!” “你没有吗?”商音作势就要和云瑾告状,“刚跑出官道时你就扯了我的外袍,这还不够,沿途跑着还撕了些。” 话到此处,她怀疑地睨起目光,“你是不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呀……” “我……” 他百口莫辩地眨了好几下眼,继而表情一转,忽皱起五官十分痛楚地弯下腰,叹声道,“啊……我的伤口……” 商音一见他如此,捉弄的神态瞬间敛住,“怎么了?伤口怎么了?不会是裂开了吧?” 忙招呼左右,“快快快,去给他看看!” 今秋唇角犹挂着笑,嘴上倒答应得很顺溜,“是。” 两人配合着把伤势发作的驸马爷给搀到了座椅上,夸张地端茶送水,好一通把脉检查。 “怎么样啊?” 商音坐在床边伸长脖颈,语气紧张道,“有没有事?” 云瑾意思意思地牵开他衣襟打量伤处,回禀说不要紧,“将军的伤恢复得很好,应该是患处太大,不慎扯到了伤口所致。” “噢……”她松了口气,继而埋怨地冲隋某人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有病还到处乱跑,你嫌命长是不是?届时伤了残了可别怪到我头上。” 后者半点不在意,将适才装模作样地姿态一换,悠闲自在地翘起腿,“什么‘到处乱跑’,小爷我这不是大清早的替你打探消息去了?” “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个周伯年……” 他话刚起了个头,殿宇外乍然闻得内侍捏着喉咙喊:“圣驾到——” 屋内的一群人顷刻间都收了声,迅速交换视线各归各位,连隋策也飞快起身,靠边儿站着。 只三两句话的工夫,鸿德帝就从外面跨门而入。 时近正午,大约刚议完朝事,他常服未换,套着一袭深黑浓墨的裘衣,满带风霜款步而来。 下人跪了一地。 隋策立侍在旁,拱手见礼,齐刷刷地向皇帝陛下尊安。 “起吧。” 天子仍旧举止慢慢吞吞,言词温和地示意说,“都起。” 商音仗着脚伤不下床,放肆地靠在边上撒娇:“父皇。” 皇帝点头一笑,观察她的气色,点评道:“嗯,精神不错。” 自从出嫁以后,父女俩似乎就很少在这般亲密的环境下说话了。哪怕商音入宫陪他聊天喝茶,也多是在花园或是殿宇内,待不了几刻就得告辞。 卧房是一个人最为惬意的地方,于方寸之处给予无限安全之感,便是鸿德帝,眉眼里亦有藏不住的放松自然。 “如何?这些时日在行宫,住的还习惯么?” 他落座床边,底下的今秋赶紧奉上香茶。 商音懒洋洋地往前蹭了蹭,悠游自得地伸了个懒腰,“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山庄高床软枕,比石洞里那可舒服百倍千倍。” 鸿德帝闻言便笑,见她捶捶小腿,“就是我这破脚下不得地,日日坐着躺着无聊得很。” “此番真苦了咱们笙儿了。” 皇帝伸出手去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感慨道,“受这么多罪。若是想出去晒太阳,大可叫云姑姑把轮椅拿来推你出门便是——你又不愿意。” “我不要。”她皱眉不满,“那多丢脸啊,怎能叫他们瞧见我这般形容,不要不要。” 鸿德帝早猜到她好面子,忍俊不禁,“你呀,就是难伺候。” 商音被他数落了也不反省,骄纵得理直气壮。 正抬起下巴,余光里突然瞥着角落处的隋策,她咬唇悄悄寻思,觉着现在是个好时机,得趁热打铁在鸿德帝面前冷一冷他二人的关系。 于是双眸很快滴溜一圈,开始没事找事:“说到底……都怪他不好——” 她朝隋策的方向一指,“分明与我同行,却没把我保护周到,还是羽林卫都指挥使呢,三两个毛贼也对付不了,害我受伤。” 商音冲鸿德帝埋怨,“父皇,依我看他一样有错,你罚他点什么吧?” 事先不曾讲过有这出。 隋策冷不防被提到,立刻怔了一下,先是看着她对过来的食指,又再望向鸿德帝,马上垂眸要解释:“陛下,臣……” “诶。” 九五之尊轻挥了挥手,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截断,随后略带责备地朝商音投去一眼,“你还有脸怪人家,若非这次文睿护着你,哪有命容得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她努了努嘴,不敢反驳。 就听那头的鸿德帝接着语重心长:“你不过崴了腿——就这也是此前瞎胡闹自己伤的——文睿可是替你挨了一箭,穿胸的血肉伤,你不谢谢别人,反倒先恶人告状,像什么样子。” 言罢,老父亲给女婿作主道:“还不快同文睿道歉。” 商音真觉白费了口舌,不仅如此,更闹得怪尴尬的,只得别别扭扭,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对不起咯。” 他在那边啼笑皆非,也做做样子回礼说:“不敢当。” 感觉要折寿了。 自讨了个没趣,商音索性不再纠结于此事,她转了个话锋,旁敲侧击地问起鸿德帝:“父皇,那些伤了儿臣的奸官贼子呢?您预备怎么发落他们啊。” 对方摁着膝头沉沉地一呼吸,嗓音有不易察觉地冷意,“以下犯上,自是罪不容诛。想不到在行宫外竟也出这种事端来,可见朝中有多少人目无王法,横行无忌。” 隋策听言,哪怕知晓于己无关,仍旧不痛不痒地认了个错:“是臣疏忽,未能及时发现异样。” “罢了。” 鸿德帝和缓道,“你也不容易,毕竟羽林卫刚刚接手,还需要些日子磨合,不怪你。” 他挺欣赏隋策这一点的。 人瞧着虽年轻,为官处事却圆滑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阿谀谄媚,但又比愣头愣脑的大小伙子懂眼色。抛开血缘不谈,在君臣关系之上,鸿德帝是很喜欢和这个年轻人共事的。 当初正是知他稳妥,才把羽林卫交到他手中,如今看来,果真是最好的选择。 “放心。”他回头来开导商音,“此事朕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末了,又叹气,“不过你这丫头实在是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知几位阁老,竟还擅作主张,私自行动。好在没出什么意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朕怎么向你死去的娘交代?” 商音无话自辩时,就只得祭出杀手锏,可劲儿地撒娇,“唉,我还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要落个捕风捉影,构陷朝臣的罪名,岂不是更叫父皇难做吗?” “不管怎么样,我也是立了大功呀。这么大的案子,可是我挖出来的呢。” “科场舞弊啊,多严重的事,一个不慎若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了,是要寒天下士子之心的。” “是是是。”鸿德帝拿她无法,连声认同地颔首,“你功劳不小,朕知道,不会亏待你。” “这一次朕定重重犒赏你,行吧?” 商音得他金口玉言,眉开眼笑地弓腰行礼:“谢父皇的赏。” “儿臣一定不负皇恩,再接再厉!” 鸿德帝:“……” 他心想,还是别了吧。 父女俩又聊了几句家常闲话,算算时辰该进午膳了,鸿德帝才不厌其烦地吩咐她好好用饭,好好吃药,仔细将养着,自己则起身离开。 临行前,他抬手在隋策肩头摁了一摁。 然而什么话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了。 出门时,还有些微的咳嗽。 鸿德帝老了,尽管尚未到知命之年,头发间却大把大把的生着银丝,倒比五十岁的人瞧着还像老人家。 商音抱着被褥在床上发了会儿待,意识到九五之尊已然行远,方回眸朝隋策嗔怪道:“诶,你刚刚演技可太烂了,都不配合我。” 他无奈地嗤笑一声,翻过官帽椅,没形没象地反着坐,“你还要我怎么配合?当着皇帝的面说自己没用无能害你受伤吗?”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他抱着椅背的两手冲她一摊,“不如往左边再扎一箭好了,对称些。” 一旁的重华公主自认理亏地没了话。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虚里发呆,再回神时,眼色已变作严肃,沉声问云瑾,“云姑姑,杨秀呢?” 云瑾:“在‘小别山’,周遭有禁军看护,想是无碍。” 那日事发后不久,杨秀就醒了。虽然历经万般惊险,但好歹是让他顺利面见了圣颜,朝鸿德帝一五一十地陈情诉冤。 如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调查,应该是能顺利将陈州舞弊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至此,枉死的冤魂能够得以安息,不忿的生灵应有所慰藉。 只可惜…… “可惜这次没能逮到梁少毅的把柄。”她咬咬牙。 “别想了。”隋策将下巴搁在椅背上,“那老狐狸狡猾得紧,善后事做得滴水不漏。” “光看他有多沉得住气就知道了——周伯年派人刺杀你我,这种搅浑水的好时机他都能按捺住不对杨秀下手,反而祸水东引,把所有的线索全指向周家。” 他摇头道:“这回周氏一族做了他的替罪羊,咱们又没有任何有利的证据,反倒是老周头,我怀疑他为了保自己的大孙子,多半要老老实实地认栽给梁少毅扛罪名。” 隋策语调风凉,“你啊,不是他的对手。” 商音听得如此评价,不知是不服还是气郁,沉着眉心抱腿,良久无言。 作者有话说: 绿宝儿,你还挺能装的。 不仅挺能装,还装得很熟练……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2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勇者一水、买个床、2746533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化学好难啊 5瓶;稚藻、沐子觅覓、黄夏夏、九荀期许、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六章 刑部办事的效率不可谓不快, 顺着杨秀的供词,只短短十日,陈州科场舞弊案的始末就有了头绪。 下至出卖考题的主考、副主考, 上至州县父母官、按察使,顺藤摸瓜, 这瓜还越摸越大,一路追踪到了当朝户部尚书周大人身上。 周伯年前有赈灾粮款亏空之事说不清道不明, 后又惹上舞弊案证据确凿, 简直是罪上加罪, 百口莫辩。 不知是不是人证物证俱在, 容不得自己抵赖, 周大人面对大理寺拟出的罪条居然一个字都没反驳, 沉默地画了押。 他一并认下的,还有追杀士子, 谋害五名秀才的人命官司。 周家是梁皇后母亲的娘家,十数年来在朝中根基深厚, 虽不比梁家呼风唤雨,但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 这一下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根绳上的蚂蚱数都数不清。 什么门生、同年、表亲、女婿, 但凡经手此事的一个没剩,全被撸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朝野震动,连天下也为之一颤。 鸿德二十三年的整个新春, 就在朝臣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议论之中度过了, 开年天气一暖和, 行宫中的皇帝便下令启程回京。 这较之以往似乎过于匆忙了些, 大抵是为了早日解决周伯年一案。 周大人被判问斩, 斩立决, 其下门生邹淳等人则革职流放或革职留任,六名贿赂考官的学生一律绞监候,待秋后处决。 周家一夕之间给抄了个底朝天,不过意外的是,小周大人却在此案中全须全尾地给保全了下来。 鸿德帝知晓他的为人,况所有证据皆未证明周逢青曾参与过舞弊案,念在周氏四代六尚书的苦劳之上,祸不及后嗣,便仍留他在朝为官。只是从吏部转调到了刑部,也算是暗降了。 陈州乡试的前因后果终于得以水落石出。 西南的考生们自发为那五名惨死伸冤路上的秀才修建坟冢,并立祠堂供人祭拜,数月来香火不断,人气鼎沸,渐渐地倒成了一处求仕途求高中的胜地,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比起这桩真相终大白天下的公案,其中的曲折才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 自古凡夫都是俗子,谁有那闲心体会读书人的血泪呢,当然是八卦故事更得民心。 士子勇闯圣驾,公主设计奸臣,刺客狗急跳墙,皇帝明察秋毫——这可太精彩了,瓦肆茶楼里连夜编了一整套话本,敲锣打鼓地讲了一个月,日日座无虚席。 以往臭名昭著的重华公主登时在坊间有了新的评价,会说话的开始赞她为人不拘小节,性情率真正直,哪怕不会说话的,也挤两句酸言酸语,说人家那叫“嘴贱心灵美”。 商音这回在读书人中算是狠狠地博了一番好感,初春的朝参日,隋策还没等在殿上打个呵欠,就见好几位文臣接连上书夸自家公主“聪慧多智”“贤良正直”“不辱宇文皇室之风骨”云云。 称颂的呈文雪片似的,把向来替四公主善后善惯了的羽林将军听得困倦骤失,嘴张了一小半顿在那里,十分地受宠若惊。 那当下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吧。 他心想,这帮人也太会见缝插针地拍马屁了。 看出来周家倒台,肥缺美差空了一大堆,这是准备可劲儿的讨好鸿德帝,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啊? 就在此时,一人的奏疏念到了最末,嗓音陡然高了调子,朗声道:“……重华公主以身涉险,为我大应士子求得白日青天,其心无私,其行可佩。臣以为,今年的春典,当由公主主持最佳。” 这话甫一出口,隋策的眉峰便不自觉地往上掀。 春典在每年的三月十五,乃文人的大庆典,从太/祖时流传至今,最初是为感念几位鞠躬尽瘁的辅臣,而后渐次演变成独属于读书人的庆祝活动。秋典则是武将的庆典,但规模和影响力与之相比自是大打折扣。 按照往年习俗,春典普遍由吏部或是内阁大臣担任主持,想不到对方角度如此刁钻,这话都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真是胆儿肥。 他侧目偷瞟了一眼,想瞧瞧是哪位高人。 这一看,发觉有点眼熟。 好像是商音曾经照拂过的两个寒门之一,叫裴……什么的不记得了。 隋策心下了然地收回视线,浅笑着挑起唇角。 难怪。 春庆在读书人心中地位非同一般,若换做平时,重华公主并这位不识好歹的文官早就被唾沫喷成筛子了。但因有南山围场之事坐镇,朝堂上倒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群情激愤,只略微冒出几句议论之声。 此事看样子八成有得磨。 下朝回到府邸,尚未进院子,隋策便瞧得两边角门洞开,大小箱笼不住往里抬,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明所以的还道是公主娶二房了,这比他成亲当日送的东西都要夸张……过分了点吧? “驸马爷。” “将军。” 路上遇着婢女向他见礼,今秋正好在旁,笑着提醒说,“今日吃炙烤羔羊,摆饭在荷花厅的小方亭里,公主已经先去了,叫奴婢见着驸马便知会您一声。” 隋策:“知道了。” 小方亭是他上次摆那桌“麻辣宴”给商音认错的地方,被府中仆婢私下称为“忏悔路”。 当然,此事隋策本人肯定是不知的。 人没走近,咸香多汁的油烟味儿就窜入了鼻中,石桌被临时撤走,在原地里支起了大烤架,架子上温着只烤得外酥里嫩滋滋冒油的小乳羊。 商音正坐在一边,摆弄着美人靠上的两盆花草,连此地都有几只敞开的木箱,其中珠宝古玩亮得能闪瞎人眼。 “啧啧。” 他信手捡起一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圆润光洁,十分规整,可见品相上乘,“好奢靡的东西,这些人也未免太舍得下血本了——全是送你的?” “是啊。” 她并不抬头,“本公主如今在京中名声大噪,他们上赶着来巴结,不是很正常么?怎么?” 商音乜斜着眼瞥他,“羡慕啦?” 隋策轻笑一声,就近坐下,慢条斯理地学着她的口气:“是有一点啦。” 重华公主在那边大方地抬手一挥,“放心,不会忘了你的。喏。” 说着便示意这几箱子奇珍异宝,“都是给你留的,我让今秋仔细挑选,全捡的名贵之物收存,够意思吧?” “给我留的?”隋策略感意外,举起那颗珍珠放在眼前把玩,失笑道,“这算什么,伤药钱啊?” “当然了。”商音满脸的正直,“我宇文笙平生最不爱欠别人人情,你帮我的忙,又替我受伤,我回些礼很合理啊。” “难得你也有想起我的时候。”他将东西扔回箱子里,“我以为你只会打我呢。” 商音:“我打你还不是因为你欠打。” 说话时她切下一片羊腿肉放到盘中推过去,抿了下指上的油,“我让今秋热酒去了,咱们且先吃着。羊肉鲜嫩,烤得正当火候,再过会儿可就不香了。” 商音难得勤快一次,嘴上言语,手中犹在忙碌不休。 然而重华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善庖厨,切肉姿态过于狰狞,实在不怎么雅观。 瞧她那副扒着烤羊哼哧哼哧的生疏样子,隋策就忍不住摇头,“唉,就你这刀法我看还是算了吧。”他不着痕迹地将刀柄一抽,握在手中,“免得糟蹋东西。” 既然有人愿意干活儿,商音自然乐得清闲,托腮坐在旁边等着吃肉。 隋策常练重剑,小刀竟也使得灵活,银刃在掌心上下翻飞,不多时一盘子肉片便均匀地码在其间,卖相极佳。 他袖口卷在手腕上几寸距离之处,刚好能露出一节小臂,精壮有力的肌肉间缠绕的青筋伴着动作轻轻鼓动。 隋策目光不经意地往前瞟了一眼,随口说道:“又出门买花了?” 意识到他问的是身旁的两盆小景,商音不甚在意:“哦,这个啊。” “不是我买的,是裴茗和于天逸送的。”她信手拨弄,貌似挺满意,“拿水仙和灵璧石做点缀,底下铺上老莲子,等夏日晒了太阳能开出花来,心思很精巧。” 他嘴上淡笑,用巾帕擦净刀刃,“他俩对你倒是忠心耿耿,怪不得早朝联名请旨要你主持今年的春典。” “……春典?” 商音愣了半瞬,很快明白过来,先给自己撇清,“诶——这可不是我指使的,他们自己做主写的文书,和我没关系。” 青年有意逗她:“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啊?” 后者振振有词:“着急怕你给我扣帽子。” 她轻哼一声却又捧起脸,满目憧憬地望向池边景致,美滋滋地畅想,“不过如若真能担任春典的主祭,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 “干嘛?” 隋策把切好了的羊肉放到她面前去,“你这是,笼络一两个士子不够,还想让天下人心悦诚服……打算开府建牙不成?” “那倒不至于,我没那个柄政弄权的心思。”商音松开手,用银箸夹了块肉,一本正经地解释,“主持了春典,我在万千士人心中的地位必会不同寻常。这世局向来是读书人当道,掌控了笔杆子才能在流言之下立稳脚跟。” 羽林将军怀疑地打量她:“你是打算……” “借文人之手杀人于无形?” 话音刚落桌底下就挨了她一脚,“我是打算借他们来给自己狼藉的清誉正一正名好不好!” “你都想什么呢!” 这一记踹得毫无保留,他又没想真的躲,猛地挨上竟有些吃不消。 隋策暗自抽着凉气揉了揉小腿,不禁皱眉指责:“呼……你但凡温柔一点,在外头的名声能至于落得现在这样吗?” 商音别过脸端茶浅啜,语气风轻云淡的凉,“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啊。” “我脾气再坏,人再怎么不讲道理,传到外面去,会是什么‘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卑鄙无耻’吗?” 她神色清冽,“信王世子何等的不好相与,手里未必没砸过几条贱人的性命,你看坊间也顶多说他品行不端,哪有我这么臭名远扬。我的手可不及他脏。” 他还在揉腿,动作倏忽一顿,似乎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许不被人所知的隐秘。 青年微眨眼睛,目光流转片瞬落在她身上,“你是说……” “有人故意为之?” 商音回眸看过来,“不然呢?” “好端端的,我难道自己跑上街去给自己泼脏水不成?” 隋策若有所思地直起身,玩世不恭的神情敛在眼尾,颦眉问她:“知道是何人所为吗?目的呢?” “不知道,没证据。”商音仿佛并不在乎,“不过猜也能猜到了,看我不顺眼的人,宫里宫外哪儿都有。至于目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3节 她支起下巴,眼底的笑意似是而非,“你们不是信了吗?” “觉得我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不是好人——架都吵好几回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我”字正待出口,便被商音一声懒洋洋的话打断,“唉呀,横竖是无所谓了。” 她捞起羊腿,心情甚好地嗅了嗅上头蜜辣与茱萸香气,“反正本公主现在已经一雪前耻,名扬四海,誉满天下。” 说着挑衅地冲他一眨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了。” “……” 隋策欲待辩解的话凝滞在咽喉,忽然就没了什么说出口的机会,只好随着一口浊气落回腹中。 无端感到有点郁结,他抿了抿唇,举箸往口中塞了块肉。 “殿下!” 这边刚吃上,石子路的尽头就见今秋提裙小跑。 “殿下,”她气喘吁吁,“杨秀登门来了。” “是来向您道谢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过度·纯走剧情,男主没有出现~~ 没错,看到这桌席面——是的,我又想吃烤羊了qaq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的灌汤包呢 20瓶;吃六块蛋糕 16瓶;良月十四 8瓶;糖炒毛栗 5瓶;shinecherry、婆婆纳系花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七章 杨秀拘束地站在偏厅之中。 底下丫鬟端来的茶水他也不喝, 只直愣愣地戳在堂上,像个人形大棒槌,又高又瘦又僵硬, 抄起来打人都嫌碍手。 重华公主挟着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姗姗来迟。 距此前行宫一别已有两月,再次得见这位书生秀才, 只瞧他气色红润,面庞丰盈, 精神头俨然不错。 商音草草一番打量, 颔首笑道:“杨公子, 别来无恙。” 那边的年轻人连忙打躬行礼, 尊了声“重华公主”。 “这么客气作甚么。”她落座后轻轻示意, “坐下吃口茶吧, 你从彭县过来路途可不近,车马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 杨秀方缓缓找了把椅子坐。然而坐得也不踏实, 屁股只敢占半个角,好像多占一点位置都会唐突了皇亲国戚似的。 “小人……哦不, 卑职早该来向殿下道谢的,可惜诸事繁琐脱不开身,如今才登门拜访已经算是失礼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怎么会。”商音合上盖碗笑道, “杨公子如今可是京城近郊彭县的县令,作为父母官公务繁忙为民忧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道谢不道谢的, 全是虚礼, 本公主岂会介意这个。” 科场案结案杀了六个作弊的考生, 名额空出来, 杨秀作为受害之人自然顺理成章地跻进了桂榜, 成为名副其实的举子出身。 原本应与别的同年一般, 要么会试再考,要么上吏部记名入册,待朝中官职有了空缺,再等“大挑”候补。[注1] 不过鉴于杨秀情况特别,毕竟惨遭飞来横祸,又在鬼门关外险险地溜达了一圈,朝廷或许是想安抚他,趁着彭县的县令告老还乡,索性插队安排他走马上任。 这可是个不错的职位。 县城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离国都永平还近,对于区区举人而言,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差了。 对此,杨秀着实是感念当初重华公主的收留之情,尽管刚担任知县不久,还需上下打点,裤腰带都快勒得搅断骨头,可他还是咬咬牙,愣是挤出钱两给商音买了一盒昂贵的宜兴紫笋。 虽然于重华府而言,这顶多就是中上品的香茶,但已是杨县令此时能拿得出手的最贵重的礼物。 “杨公子太破费了。”商音摇了摇头,“你现在本就是用钱之际,犯不着花这笔银子。” 言罢便唤今秋,“给杨大人包几百两作盘缠路上使。” 眼见杨秀惊惶地起身要拒绝,她抬手隔空按了按,晏然自若地浅笑说:“别急着客套,君子务知大者、远者,防于未然,才不处嫌疑——收下吧,跟我你就别逞强了。”[注2] 被重华公主一眼识破窘境,书生不免赧然地低低垂首。 商音倒不以为奇,“你我算是过命的交情,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烦事,但凡本公主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定竭尽所能。” 杨秀心头感激不已,连忙再弓腰长揖下去。 出了重华府,阳光正晒脸,没了偏厅那四面通风的凉气,乍然便觉微热的燥意袭面而来。 不远处的随从牵着头毛驴在树荫间等候,偶尔拿袖子擦擦脖颈的汗。 他回身又再望了一眼奢华辉煌的高宅大院,怀抱着大袋的白银,边走边暗自忖度:听闻早朝时已有文官上书,联名请求陛下让重华公主主持春典。 要么自己也写一份,凑个人数聊表衷心。 杨秀心想,如果四殿下能顺利拿到资格,对他而言也是桩好事。往后便可让她相帮,在官场中给自己谋得更好的出路,百利无一害。 彭县可是永平的近郊,离天子脚下仅一步之遥,肯定遍地皆是际遇。 他可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 照过重华府青墙黛瓦的暖阳落入深宫,梢头的雀鸟正心情舒畅地迎风啼叫,嗓子百啭千声,很快就成群结队起来。 柔嘉殿内的槛窗被人推开一扇角,风华正好的光金灿灿地落了宇文姝一脸,浓墨重彩地叫她睁不开眼。 两只胆大的云雀乘势沿枝头跳到她跟前,歪着脑袋好奇地往屋里打量,却不怕生。 三公主懒得轰走它们,将头抵靠于窗框处,目色沉沉地盯着手边上蹿下跳蹦跶的鸟儿,眉宇间淡淡的,有一缕低迷的疲惫。 “殿下,殿下。” 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欢欢喜喜地跑来唤她,“檐下常讨食吃的那只白猫生崽了,一窝里头四五个呢,糯米团子似的都没睁眼,您要去瞧瞧么?” 她闻言才倦倦地抬起视线,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哦,放那儿吧,回头我再看。” 宫女见她神情委顿,忙收敛情绪,试探性地上前询问:“殿下,您脸色不好啊?可是身体不适,要奴婢去请太医来么?” “不要紧,不用麻烦。”宇文姝拉开旁边的小抽屉,从中抓了把葵花籽撒到窗前。 瓜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顿时将几只雀鸟吸引而来。 她盯着那啄食吃的小东西,突然开口,“听说,宇文笙此次立了大功,前朝还有朝官请命,想要她主持今年的春典。” 宫女见她提这事,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局促,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应答。 “她真是厉害啊,又在父皇面前挣了脸面。” 柔嘉公主语气清淡,垂眼看咫尺之外憨态可掬的云雀,梢头唱歌的鸟儿很快也扑棱棱飞下来,挨挨挤挤聚成一堆。 “这一回好像连外面的士子和京中百姓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心系天下臣民。” 她唇角正要往上牵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眉忽的浅浅一皱。 “为求公道,御驾途中拦马车的秀才……” 三公主无神的眸子里流过几许闪烁,她偏了偏头,不可置信一般自语道,“这人,这人我遇到过。” 宇文姝越想越清晰,“竟是我先遇到的……” 当日在前往南山的路上,某位禁军统领曾向她通报,说有个读书人要见她。 三公主此时此刻方回忆起始末,掌心扶住桌沿,不甘心似地咬了咬牙,“对方是为我而来的?他是来寻我的……” 她不住自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错过了?” 老天爷分明一开始想眷顾她,是她自己没把握住机会,是吗? 宇文姝心道,替考生求见父皇,惩治奸恶,匡扶正义,还天下士子一个清朗科场的人,应该是她的。 她本可以在大应文臣当中博一个好名声。 可她偏偏,亲手将这因缘拒之门外。 宇文姝捏着桌角的五指由于用力而泛出白色,她蓦地松了手,整个人便瘫软地坐在了椅子上。 “命里有时终须有……是我的命不好。” 她喃喃道,“命中注定的,她宇文笙就是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叫她遇上。” 哪怕同时、同地、同样的人与物。 甚至即便是自己真的接见了那名秀才,结局未必就有她这么光彩。 思及如此,宇文姝心上猛然一凛,扭头抓住宫女的手,“她真的比我好吗?我是不是什么都不如她?” “是不是这辈子就注定了,她永远会压我一头,永远比我过得舒心自在?” 宫女先就瞧她呢喃轻语个不停,此刻又被自家公主一连串近乎惶恐的质问,赶紧安抚道:“不是的,不是的殿下!” “您哪有不如四公主啊,没有的事。” 宇文姝不自觉地摇头,“不,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抬抬手就能得到,父皇疼爱她,母后赞赏她……连夫家也是家世清白,人口简单。 “我花了多少年,多大力气在民间积攒的声威,她只凭这么一件事,轻而易举地就盖过了。” “难怪有这么多人喜欢她,围着她转。”她神色木然,“天之骄子,到哪儿不受人瞩目呢。” 宫女拍拍她的后背,“殿下怎么这样想呀。” “陛下不一样宠爱您吗?您看,皇后娘娘能从当日那么多嫔妃中脱颖而出,母仪天下,不也是您的福气么? “您是嫡出的公主,和先皇后的长公主一般尊贵,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或许是“嫡出”两个字有所安慰。 宇文姝的情绪渐次平息了不少。 宫女立时趁热打铁,“再说了,宫中的小皇子小郡主们,哪个不喜欢您呀?六皇子可是成日的黏在你身边呢,是不是?四公主哪有您这么好的人缘。” 宇文姝扶着她的胳膊,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犹在恍惚,眼眸里看不出喜怒,那目光飘无着落地盯着虚处,良久才微不可见地颔首。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4节 窗沿边上仍是叽叽喳喳围聚着吃葵花籽的雀儿。 皇后跟前的婢女恰好路过,在高墙外驻足听了半晌的只言片语,沉默地摇头叹了口气,仍朝禁庭深处去了。 * 梁国丈下朝后照例在太监值房处小坐了一会儿。 此番煮茶多等了些时间,因而出外朝就已过了午。 长子梁敏之正等在第二道宫墙的门下,父子俩碰面后,便不紧不慢地沿着甬道信步前行。 “周伯年一死,事情总算翻了篇,父亲你也能睡个好觉。”梁敏之难得松口气,“虽然略有折损,好歹是保全了家里。只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伙儿怕是得夹着尾巴上朝了。” 周梁两家交好乃是不争的事实,哪怕账面上做得太整齐,悠悠之口防不住,多少会遭人非议。 为了和周伯年划清界限,舞弊案案发至今,梁氏一族在每次的朝会上简直大气也不敢出,齐刷刷的闭了嘴,安静得异常低调。 梁少毅掖着手悠悠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都是小事。要扎根固本,原就是用小火烹鲜,急不得的。” 梁公子仍觉得难办,“话虽如此。” “但周家失势,咱们目前又要避嫌,六部空出来的职缺可就不好再填人上去了,对梁家也是桩损失。” “是啊。” 梁国丈惆怅地吐出一口气,只好安慰儿子,在他肩头轻摁,“总能慢慢再讨回来的,得有耐心。” “嗯。”梁敏之顺从地点头,接着问道,“对了,长姐是有让人带什么消息么?” “没什么要紧的。”他收回手,“只是叫我们多盯着点重华公主。” 梁国丈习惯性地眯起眼,“这丫头属炮仗,来势汹汹绝非善类。近来,她那边的声势的确有些嚣张。 “是得想个法子,压一压她的气焰才行啊。” * 一入三月,艳阳好似就没停过,连着十来天的大好晴日。 商音找了个借口进宫,趁鸿德帝犹在朝殿听政,她带着今秋拐入归月阁内。 这小阁楼从前是藏书的地方,之后闲置了,而此地临着老太妃们的住所,索性便辟出来以作杂使的库房之用。 为方便宫人值守,殿宇旁的屋舍置办有桌椅床铺。但照顾老宫妃的,也多是些老宫女、老阉人,久而久之,已把这值房当做歇脚的归宿。 小太监将反反复复擦了数次的杯盏小心翼翼放于桌上。 他的师父在一边盯着炉子,姿态从容地拿茶舀给那位传说中茹毛饮血的重华公主添上一盏热腾腾的香茗。 商音当然没有喝,只坐在对面,堪称客气地与之交谈:“……周伯年的势力在朝中已尽数根除,不过不知为何,父皇放了他那大孙子一马,并未赶尽杀绝。” “应该是梁国丈设法保下来的。” 老太监年事已高,他说话语速极慢,见公主不喝倒也不劝,自行执杯浅饮一口。 “梁家近来受此事牵连,风声鹤唳,小心得紧,怕是不好再拿住他们的短了。” “唉。” 商音听了就生气,“可惜了,辛辛苦苦忙活一阵,只拉下一个周伯年,没能动到梁家的根基。” 她义正词严:“姓梁的肯定有问题,必然参与其中。多半是拿周逢青作要挟,让周伯年心甘情愿替他扛罪。” 重华公主忿忿地锤在桌上,“只差这么一步,一步!若朝里有人推波助澜一把便好了,像是方灵均、方阁老……随便谁都能带着一帮人弹劾他,多难得的天赐良机啊。” 说到这里,她更加头疼地支起太阳穴,“我怎么就没嫁给方灵均呢。” 接着便小声努嘴:“都怪父皇乱点鸳鸯谱!” “殿下。” 老太监将手边的香酥花生推到她面前去,轻言细语地道,“欲速则不达,况且您此番也不算全无收获,拔除了周家势力,等同断了梁氏一臂,他们不见得能好过到哪里去。徐徐图之吧。” 商音捡了颗花生米,不情不愿地扔到嘴里嚼。 公主殿下天生的急性子,就喜欢心急去吃热豆腐,她不要徐徐图之,她要快快图之。 “再说……” 老太监斟着茶水,话音却是一转,略有微词,“姑娘家家,怎么能总拿婚姻当儿戏呢。” 那头的公主不以为意,“反正嫁谁不是嫁,我瞧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倒不如嫁个对自己更有用处的。” 对方隐约担忧地问:“是隋大将军待您不好吗?” 商音动作顿了顿,眼神随即有些心虚,“那……倒也,不是。” “他……” 她思索半天找了个折中的词,“还行。” “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找隋将军帮帮忙呢?” “他能帮什么忙啊?”商音脱口而出,只觉不靠谱,“他离京多年在外征战,官场上那些弯弯绕他能懂吗?再说手里也没人能用啊,他爹又是……” 越讲越心烦,“唉,不提了。” “何况。”她高傲地哼了哼,“他又不喜欢我这样的。” 此话一出,老太监扬起眉来,诧异地带着询问之色朝她身后的今秋投去一眼。 后者摊开手,表示无奈地耸耸肩。 老太监:“殿下何出此言?” “他自己说的,他喜欢温柔贤惠,端庄大气的女人。”商音语调随着眸色一并沉下来,十分地咬牙切齿,“就像宇文姝那样。” “才不会看上我。” 与此同时,正巡营回卫所的羽林将军周身起了个激灵,连着打出三个喷嚏。 “将军。”身侧的王校尉关切道,“您不碍事吧?” “啊,没事。” 隋策摆摆手,一抹鼻尖,分外不解地抬头望一眼天色,狐疑着嘀咕道,“奇怪,也没见吹风啊。” 作者有话说: [注1: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取其中一等的以知县用﹐二等的以教职用。六年举行一次﹐意在使举人出身的有较宽的出路﹐名为大挑。] [注2:“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出自《左传》;“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出自曹植《君子行》] 音音眼中:姓隋的就是喜欢宇文姝! 隋宝儿:我都说了不…… 商音内心os: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我不听我不听他就是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他喜欢宇文姝。 隋策:…… (做人好难) 明天的剧情会有一丢丢小虐啦ww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纵横五海占卜家 18瓶;比比芭比波比、南山 5瓶;哈哈、百岁生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八章 “父皇还在朝上吗?” 商音至御书房外时, 看门的内侍是这么回答她的。 “陛下尚在殿内与诸位大人议事,公主不妨稍待片刻。” 那也没办法。 虽然见鸿德帝只是进宫捎带的,不过没见着天子就打道回府终究不合礼数, 她便一抬下巴示意今秋,“我们去园子里逛一逛好了, 反正时候尚早。” 今日并非朝参日。 按照大应朝廷的规定,唯有五品以上的文臣、监察御史、太常博士等“常参官”才每日入宫参与朝会政事。且由于人数少, 上朝之地也不在和元殿, 而是位于第二道宫墙之后的启政朝房, 规格比正殿上小许多。 商讨完各地水利农田今年的拨款, 翰林院的某位经筵讲官持笏上奏, 仍旧议论起不久前未能得出结果的春典主持一事。 自打有人联名上书, 提出要重华公主牵头大典后,六部九卿便照例斗了几回嘴, 不疼不痒地过了两招,当然, 其中多是礼部官员在战斗,但也只意思意思地反驳了两句。大概不愿拂了皇帝的脸面,走流程似的并未怎么认真反对。 有了礼部透出的风向, 众人自是默契地以为,四公主主持春典已乃板上钉钉之事,因而再拿出来提, 不过是想让皇帝早日下旨, 定下章程罢了。 鸿德帝坐在上首, 听殿中翰林条理清晰地点出几项仍需注意的事宜, 袖袍一挥, 正打算发话。 就在这时候, 冷不防一人越众而出,突兀上奏。 “陛下。” 对方嗓音还挺洪亮,掷地有声地开口,“臣以为不妥。” 立于左右的文官们各自疑惑地往后投去视线。 角落里立于阴影之中的是位御史,貌不惊人,履历平平,似乎没什么背景和出身。 但见此人低眉顺目地捧起奏疏,在内侍官正往皇帝跟前呈送时,他就已经直起腰杆,慷慨陈词道: “重华公主此前确为陈州舞弊一案声张正义出了不少力气,作为女子能有这等魄力,臣甚是感佩,亦由衷钦仰。不过春典乃我朝文人之大典,向来要求主持者德才兼备,志洁行芳。” 他刻意顿了顿,迎着诸位同僚的视线一抬眼皮,眸光犀利,“而公主殿下以钱权招揽寒士,谋集党羽,施与小利恩惠而勾结文臣,后宫女流之辈竟擅自插手朝政大事,岂非不是祸乱朝纲,悖逆法纪吗?” 这话还没说完时,就已有朝官低声议论,待其言罢,尾音更是铿锵有声,在四壁空阔的大殿中荡出回响,显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鸿德帝沉着唇角看他,缄默未语。 “你怎会知晓这种事。”年轻的文官拂袖质问,“空口无凭,大殿之上可莫要含血喷人,胡说八道!” 对方眉眼从容,毫不慌乱,背脊挺得钢枪一般笔直,神色灼灼地注视着龙椅间的天子。 “臣既敢上奏,自然有证据在手。” 他复又低头行礼,“前因后果皆已在奏疏之中,还望陛下明察。”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5节 很快底下便有老臣挺身而出,仗着资历要出来说句公道话。 这帮老骨头可就没那么委婉了,言词一个一比一个锋锐尖刻:“陛下,倘若真有此事,那可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乱象啊! “公主一介深闺妇人怎能蒙恩委任,干预朝政,难道这是想步前朝的后尘不成?” 鸿德帝未及回应,跟声附和的已然是此起彼伏。 “有唐一代武周之时,皇嗣陨落,外戚当道,正统流放千里,奸臣横行无忌,可谓是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多年以来叫世人何等诟病。” “哪怕不提前朝,鸿德初年凌太后垂帘听政的前车之鉴犹悬在耳,女子就不该插手朝堂!” “臣附议!” 方灵均端着笏板,有些仓皇地看身侧的同僚纷纷激昂应和。 “臣附议!” “臣附议!” 党派之争在朝野上下并不少见,诸位大臣谁不是谁家的朋党,谁家的门生,谁家的走狗。就连方阁老也未必能择个清清白白。 但有女人介入的派系那可就不一样了。 在场的多是经历过凌太后把持朝纲的时代,对此不说深恶痛绝,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大家平日里在殿中互相使绊子,耍阴招,你揭我的老底,我挖你的墙脚,手段花样层出不穷。可一旦遇上商音这事,顷刻便短暂地结成了同盟,一致抨击驳议。 眼见周遭气氛炒得差不多了,那位始作俑者的监察御史再度开了口,轻飘飘砸下一个更厉害的惊雷。 “……而据臣所知。” “重华公主揽入麾下的几位朝臣,恰是这次春典一事的提议人,陛下,不知这算不算挟恩自用,谋为不轨?” 此言一出,满堂的文臣都炸了。 队伍末尾的裴茗二人悄悄往后退了退,紧张地交换视线,各自都出了一身冷汗。 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们在朝中玩了半辈子的阴谋诡计,却最听不得自己给个女人算计其中,当场觉得整座和元殿都被玷污了,急吼吼地端着笏板进谏: “陛下,臣有一良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多年来宠爱四公主无度,致使公主恃宠而骄,举止荒唐,如今更是得寸进尺,图危社稷……” “陛下,四公主终非安分之辈啊。” “陛下……” 商音正在御书房外琢磨一株杜鹃的颜色,内侍总管跟前的小太监便火急火燎地跑了来,掩着嘴向她传话。 “什么?” 她神情骤变,来不及思索太多,只问道,“他们现下还在朝房吗?” 小太监只应了个是,重华公主便绕开了他,急步往外廷方向走去。 商音甚至没心思坐轿辇,她情绪无法平和,一路脑子里都在突突作响。 有人弹劾她? 到底是谁,谁指使的,梁家还是周家的余孽? 对方凭什么弹劾她,她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有什么理由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重华公主提着裙子风风火火,一言不发地过了第二道宫门。 今秋在边上看她面沉如水,连宽慰的话都不敢多说,只能在后面陪着小跑。 启政殿的台阶下,内侍总管眼见她出现,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三尺,赶紧伸手去拦,“殿下,殿下…… “使不得,里头正议事呢,殿下请止步。” 商音知道自己进不去,她也没想着要进去,隔了一重石阶并一溜青砖石板径,站在这里,她都能听见朝房之内的议论声。 “……公主此举实为不妥,未免前朝之乱复起,陛下理应快刀斩乱麻,以防星火燎原。” “臣附议,重华殿下这般行为,若不及时制止,难保今后会有别的公主郡主效仿。” “现在证据确凿,臣倒觉得,之前那为士子伸冤涉险一事,究竟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恐怕犹待商榷吧?” …… 有人说她处心积虑,动机不纯。 有人说她不安现状,浑水摸鱼。 也有人大谈近年以来她在宫中在民间多少奢靡妄为之举。 他们觉得她的所有善举都带着野心与目的,内里仍是难改的凶戾本性。名声狼藉之人,就该恶事做尽,哪怕好事做得再多,看上去也像是惺惺作态。 这满眼风骨绝俗的文人志士,二十丈宽的朝殿内,容纳了整个大应的博学之才,却容不下她一个小小的庶出公主。 所谓的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说到底不过是这帮人手中捏/弄的把戏。 商音起初还满腔气愤,听到后面,她不平的怒火消退下去,转而漫起绵长而深刻的委屈。 今秋垂下的余光里瞥见她袖下紧握成拳的手,织锦绣鸾的衣袍也因为用力而轻轻颤抖。 殿内的百官已经在恳求天子要降她的罪了。 这里面不知有多少是被梁少毅安排来搅浑水的,也不知有多少是被煽动着认为她其心可诛的乌合之众。 商音等了许久没等到鸿德帝的回应,她忽然一抿唇,扭头带着今秋走了。 “殿下。” 宫女得加快脚步才可勉强跟上她,“咱们,还要去御书房外等皇上吗?” “不等了。” 她语气里带着战栗的愠恨,双目却定定地注视着前路,冷声说,“反正这会儿就算去,他也不见得就很想见我。” 今秋试探性地问:“不同陛下解释解释吗?” “解释什么?”她反问,“这种情况,这种局面,我的每一个字都是狡辩。哪怕最后在父皇那儿洗清了嫌疑,落在旁人眼中也只会做实了我蛊惑圣心,而天子昏聩无能,受我蒙蔽。到头来谁都没落得好——走吧。” 言罢便一低头,钻进宫门处的轿辇之中,吩咐说:“回府。” 隋策在案前刚就着一盏茶翻完这个月的述职文书,王校尉便摁着刀行色匆匆地进门来。 “将军。” 他面容严肃,“属下才得到的消息,朝殿内出了点事。” …… 隋策听完后,不自觉地站起身,略一沉吟想起什么:“公主上午有入宫,她人还在内庭吗?” “下头的人刚刚来报。” 他意有所指:“说是殿下才走不久。” 年轻的羽林将军皱眉思忖着望向别处,鼻息间有淡淡的带着犹豫的一点叹。 很快隋策便转过眼来,叮嘱他道:“我今日就先撤了,余下的你替我看着一会儿,有什么事随时派人去府上通报。” “诶。”校尉应得干脆,“将军且放心忙您的事吧,这里就交给我。” 四公主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皇城,前面便是御街。 大应的御街不禁店铺买卖,离了禁军看守的范围,沿途便尽是喧嚣热闹的人声。 不远处正巧有个瓦舍,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在讲那《秀才破万难巧遇公主得逢青天白日》的本子,尚在激昂之处,忽一人拉开长凳,慢条斯理却声音洪亮地打断道: “还讲什么重华公主啊。” 他坐下时把茶碗一磕,动静闹得不小,“早就传遍了,她擅于钻营,以权谋私,这事儿不过是她特地做出来,好让大家拥护她参加今年春典的。” 八卦永远比故事来得叫人来劲,一瞬间那话本便过了时,周遭的人都围了上来,好奇地听他下文。 “老兄展开讲讲?” “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为人,那骄蛮霸道惯了的,岂有这么容易转性。” 他煞有介事,“我兄长乃是御前内侍的干儿子的拜把子兄弟的妹夫,朝廷的消息他门儿清。今早亲口告诉我的,满朝官员正弹劾她呢,什么风骨,什么正义,不过是贵人常使的手段,这外头鼓吹她,赞她品性纯良的保不齐就是她自个儿收买的喉舌。” “嗯,有道理,有道理。” 茶桌上的交谈很快盖过了台上的先生。 “照这么着,此前的一切都是这公主在做戏吗?” 对方挑起眉,阴阳怪气道:“那可没准。” “唉,亏我还真情实感地听了七天七夜的评书,真是晦气。” “可不是么,茶水钱不是钱哪,白花了!” “我早就说她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偏不信……” 商音坐在马车内,放在腿上的手狠狠地收紧。 今秋知道她心中难受,偏她又非得要听,这才不得不停了马车。 “今秋。” 直到里面传来商音的示意,她方招呼车夫启程。 一进府邸大门,商音便沉着脸往她最喜欢的小书房走。 公主脚下急促,胸腔里的怒气几乎能从其姿态间渗透而出,每一步都带着毫无保留的气势汹汹。 婢女仆役们见得这般情形,忙不迭地往边上让道。数月以来大家还是头一回见殿下脸色如此难看,吓得几乎要抱头鼠窜。 上次闹脾气就遣走了一个管事,一群丫鬟。 这回是不是得翻个倍? 一时间,剩下的两个管事顿然战战兢兢起来,生怕一个不慎,自己也没了。 商音仿佛一颗烧得正旺的火球,行至抱竹轩,她二话没说,甚至不曾搭理今秋,“砰”一声关上了门。 “不用管我。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更不许靠近!” 都知道她的性子,八成在屋内不是摔就是砸,即便公主不提,下人们也不敢轻易路过此地。 隋策回家时,已能从周遭风声鹤唳的氛围里,猜测出某人此前发了多大的火。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6节 他在抱竹轩的院门处寻得今秋,问说:“殿下呢?” 对方轻轻侧身,“屋里的。” 言罢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公主在外面受了点气,还请驸马尽可能在言语上,多顾着她一些。” 隋策不置可否,却微微垂眸,“她一个人?” “嗯。”今秋颔首解释,“殿下以往不开心时也常这样,从不让我们近身。独自待一阵子,自己就会出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径自走上台阶。 檐下的抱竹轩门扉是朱红色的,从里被人反锁着,关得分外严实。 很奇怪,只这么站在廊上,他居然什么也没听见,房中悄寂无声,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隋策伸出手,指背弯曲正要去叩,那片瞬光景,他似乎捕捉到屋内一点细微的声响,敲门的动作霎时停在半途。 青年的眼眸中不可思议地流过一丝诧异的光。 他怔在原地,五指从微曲之态渐渐合拢收紧,最终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放了下来。 小书房内的商音全然不知门外还站着有个他。 公主殿下此时并不坐在那张常待的书案前,她半边身子伏在榻上,面朝下用软靠密不透风地蒙住头,因而她的每一声啜泣都能在溢出口中的瞬间,尽数湮没于厚重的被褥之内。 商音埋首在一堆锦被软枕和薄毯之下,两手攥住衣袖,红着眼睛抽噎,她在心里骂满朝文武都是王八蛋,骂全京城的百姓是墙头草,骂天下人有眼无珠。 然而无论她哭得再用力,再难过,她也不愿意叫旁人听去一星半点。 她希望重华公主永远都是不可一世的,永远明媚耀眼,睥睨无双。 隔着一堵薄墙,隋策不知怎么移开了目光。 年轻的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极隐晦地绷紧了唇边的肌肉,随后转过身,倚门抱怀轻靠着。 他眼睑耷拉下去,瞳眸仿佛一双燧石,冷凝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他心疼了他心疼了qaq 呜呜呜我的音音。 为了让绿宝心疼,只能委屈你吃点苦(bushi) 唉,怎么会虐感情呢。 还不到时候呢(嘿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ezzheng、馅儿、买个床、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六块蛋糕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九章 商音哭够了之后就自己爬起来, 捧出铜镜,坐在桌前上妆,她用脂粉遮过眼圈和鼻尖的痕迹, 又在屋内闭目调息了半晌,确保面色正常, 这才深吸一口气,往外走去。 门边的隋策听见脚步声时正抬眼, 刚转过身, 门扉就被她“嚯”地拉了开来。 重华公主没料到外面还站了这么个大活人, 当下受惊地一骇, 眼眸里很快浮现嫌弃, “你在这儿干嘛?” “我……” 隋策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她的脸。 商音瞧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五官依旧张扬着毕露的锋芒,只是妆容似乎较之平时略浓重了些许, 不见有哭过的迹象。 作为根正苗红的大男人,隋将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邪术, 话音打了个弯儿,“这不是听人说你心情不好么,怕你出什么意外, 过来看看。” 对方闻之轻皱秀眉,“我能出什么意外,我好着呢。” 说完梗起脖子, 招呼跟班似的唤他, “走吧。” “走?”隋某人不解地掀眉, “去哪儿?” “自然是去吃饭啊。”她语气理所当然, “饭点都要过了。” 隋策既佩服又小心地瞥向商音, “你还……吃得下啊?” “我有什么吃不下的!” 她不知触到了哪根筋, 愈发忿忿,“我就要吃!不仅要吃,我还要多吃,能吃是福你没听过么?” 羽林将军没见过这么独特的泄愤方式,佩服地从善如流,“是是是,说得对,公主殿下见多识广。” 重华府的膳食每日自有定量。 花厅里,加菜的仆役手捧托盘战战惶惶地退下去。 一道三鲜鸡,一道挂炉烧猪,一道肉丁豆腐并胡萝卜素丸子汤,商音端着碗,不知是在和谁较劲,不住地往嘴里塞。她进餐举止仍然优雅,但吃的速度极快,满桌的空盘子犹如杰作,仿佛要让天下人明白,四公主而今还是好胃口。 再多非议也不耽误她用饭。 隋策三指托着碗汤,替她搅了两勺放凉,另一只手则撑着脸颊,坐在对面好整以暇地看她吃东西,表情说不上是敬佩还是无奈。 商音转眼席卷了一盘子松仁鲟鳇丁,碗筷一搁,气壮山河地吩咐道:“再添些饭来!” “……”今秋犹豫片刻提醒她,“殿下,第三碗了。” “第三碗又怎么?我没吃饱。”她催促,“快点。” 隋策轻轻失笑,将放温了的汤碗搁在她面前,自己却站起身,看样子却是要离席的意思。 商音目光投过去,不免有些奇怪:“你就不吃了?” “嗯。”他随意整理袖摆,“你慢慢吃吧,可别太撑哦,当心长胖。” “可你都没吃几口。”她在那边不满地噘起唇,“不会是嫌我吃得太多,很倒你胃口吧?” “瞧你这话说的。”隋某人抛来一个薄责的眼神,适时嘴欠道,“你坐在那儿本身就很倒人胃口了,和吃的多少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他便轻车熟路地躲开商音踹过来的脚,就着动作下了台阶。 “喂,还没问你呢,你今天下职怎么这么早?”她在桌边伸长了脖颈朗声追问。 后者只丢了个背影给她,“所以这不是要去处理点事儿吗。” 说完抬手挥了一下,“夜里不回来用膳,晚上记得留门。” 商音怀疑地盯着隋策良久,直到人走出了曲廊这才小声嘀咕道:“鬼鬼祟祟的。” 说完,倒是挺受用地把他放凉的鲜鸡汤捧起来,美美地小口浅啜。 * 临近傍晚时分,原本慵懒橙黄的日头毫无征兆地沉入云端,整个永平城打了阴,连街上的风都变得微凉飒爽。 这会儿的“杯莫停”还不到客流最大的时段,二楼的雅座零零碎碎的空置着。 付临野是被隋策从都察院的厢房里拽出来的,眼底下还挂着没睡醒的惺忪,也就“杯莫停”的好酒才能勉强令人打起些许精神。 “大哥,大白天的就喝酒是不是太过了点儿?你不用上职的吗?” 隋策不以为意地倒满海碗,“不妨碍,卫所那边有人替我看着,再说最近没有大典和团练,没那么忙。” 付临野闻之便愤慨地咋舌,“当大官儿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这些小文臣,辛辛苦苦朝五晚九,凡事亲力亲为,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一个月还只得五日的休沐。” 对方抿了口酒,一抬下巴,“别这么多废话了,兄弟有事找你帮忙。” 付临野先是新鲜,“你居然也会有事请我帮忙……”他倏忽想起什么,竖起指头,“哦对了,我听同僚说,咱们大嫂……” 隋策将他那根食指掰下去,“没错,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嗐。”他啧啧感慨,“那帮老酸腐见风就是雨,干什么都喜欢上纲上线,今早差点没把朝殿给吵掀了。怎么着?”付临野一副瞧热闹的神态,“依咱嫂子那脾气,回家肯定是大闹了一场,搅得鸡飞狗跳,海沸山摇的,把你给折腾出来了吧?” 青年提起这个便觉烦躁地皱起眉,侧目摇头:“唉,她就是没折腾,所以我才不舒服。”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在桌上,语气不由自主地轻了几分,“我回去看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偷偷地哭,在外还装着无所畏忌,浑身是胆的样子,怪不是滋味的。” 隋策言至于此,不禁头疼地浅浅一叹,将玉杯捏在两手间把玩,“她就是太爱逞强,又好脸面,姑娘家家的,连个能帮衬的娘家人都没有,挺不容易。” 桌对面的付临野打从他开口时,视线便挂在他脸上没下来,耳朵好似伸长了两尺有余,神色愈渐了然,就着羽林将军眼角眉梢的细微表情当下酒菜,滋味还挺不错。 “嚯……” 付大嘴的嗓音转了个足以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调调,耷拉着唇偏头伸向前,“听这话说的,莫不是心疼了?” 他大惊小怪,“你陷进去了隋文睿!你在乎了!你爱上咱嫂子了!” 言罢他又自语,“好像有点奇怪。” “谁喜欢她了?!”隋策义正言辞地回眸辩驳,“小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会喜欢她吗?” 付临野眨巴几下眼,饶有兴味地看他炸毛:“不喜欢就不喜欢咯,干嘛这么着急。” 然后又贱嗖嗖地拱火,“不在乎人家,还给人家打抱不平啊?” 隋策清了清嗓子,敲着桌角有理有据地解释道,“我好歹现在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有麻烦搭把手不是很合情理吗——” 他终于不耐烦,“你们都察院到底是监察百官的还是打听八卦的?问题那么多,到底帮是不帮。” “帮。”付大人笑得老妈子一般,“帮,肯定帮。” “怎么也不能叫咱大嫂受委屈啊,是不是?” 隋策听他满嘴跑马,翻了个白眼,“还好意思讲风凉话,明知道朝上有人找她的茬,你看着也不帮腔?” 那边忙替自己澄清,“我告了半日假,今日的朝会没去,否则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隋策闭目捏住眉心让自己缓缓情绪,再睁开眼时他形容已肃然下来,“行了,不玩笑,捋一捋吧。 “你那边能出的御史有多少?” “好说。” 涉及到自身专长,付临野也不顾着贪杯了,往椅子上姿态舒展地一靠,翘起长腿,伴着“唰”声脆响展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扇着上头那“天下第一嘴”五个行草。 “本人‘都察院黄金搅屎棍’的名号可不是盖的,言官团半壁江山都是在下的好友,要打嘴仗你可算找对了人。” 隋策:“……”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7节 他为什么能这么得意? 碍于有事相求,隋策只得捏着鼻子容忍一二:“这带头挑事的是何人,什么路子?” 付临野难得正经,目光流转:“那废物姓许,年纪不小了,可惜不会做人,在都察院中混得不好,从前一直被外派湖广,如今看在他劳苦功不高的份儿上才勉强调回京里,在经历司混吃养老。” 他把扇子一扣,“毕竟是游走在都察院外围的人物,恐怕正是看中这一点,对方才指使他当这个出头鸟。姓许的自诩怀才不遇,难得被上峰赏识,当然极尽所能,巴不得给自己造势。” 年轻的文官意气风发地挑眉,“要对付他容易得很,你瞧好了吧。” 隋策摁住了他跃跃欲试的折扇,言词说不上是提醒还是挑衅,“诶,我话可说在前面,此人背靠的八成是梁国丈,付大人得想清楚啊,是不是真的要掺和进来。” 后者用扇子轻描淡写地拨开他的手,迎上青年浩瀚的星眸。 “开玩笑。”付临野云淡风轻地一哂,“本大人干的就是找茬的事,拈轻怕重,投鼠忌器,还当什么言官。放心——” 他势在必得地把扇柄在指尖转了一圈,“梁国丈刚刚经历了老周头的血案,一家子缩头乌龟似的,屁也不敢放一个。否则,你道他为何会找上这么个虾米?” 他点了点桌面,“我打赌,他自己也怕惹身腥。” 隋策执杯轻晃着,抬眸冲他一笑,“你有把握就好。” 说话间叼着杯沿灌完这盏酒,唇边还沾着水渍,青年望向雅室中摆着的冰裂瓷瓶,声音冷戾,“春典的主持应该是捞不回来了,不过,再怎么样也得给重华府出这口气。” “那是必须的。” 付某人不见外地用自己的杯子和他的空杯强行一碰,“嫂子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 “哥明天便让你见识见识,我都察院御史的厉害。” 他眯眼一笑,“这一次,绝对扒下梁国丈的亵裤给嫂子压惊。” * 隋策归府时已经是深夜,长街上的梆子正敲着二更天的声儿,整个宅院在沉睡中安静得十分香甜。 下仆提着灯笼于前面给他照路,暴起的妖风将枝叶和烛火一并吹得摇曳乱颤。 “行了,你休息去吧。” 临到卧房,他从小厮手上接过灯,打发人离开,自行到院后金井处取水随意洗漱两把,这才熄了火,推开门进屋。 拔步床上静悄悄的。 商音想必早已就寝,她今日哭过一回,体力精力不济,入睡得很快。 能睡着就好。 隋策坐在小榻边,一面脱靴一面隔着屏风往后瞥去一眼,暗想,能睡着至少证明这事情在她心里还过得去。 人生在世,天大的事也不及吃喝睡,余下的,不过是凡夫庸人自扰,有那闲工夫顾影自怜,还不如抓紧时间多睡几觉。 毕竟从明日起,他可就有几场硬仗要打了。 隋大将军扯开薄毯,往软塌上一卧,不出片刻呼吸就均匀开来。 三月的天是重华公主的脸,说变就变。 后半夜,原本暴虐的狂风陡然大作,裹挟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这风雨可比在南山郊外时的毛毛雨厉害得多,是正儿八经的春雨,甫一在人间露面,就砸得院中海棠簌簌作响,落了大半的残叶红花。 平地里隐约沉闷的气韵向四面八方扩散,空气蠢蠢欲动,而整片苍穹蓄势待发,仿佛行将破开万法。 商音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地动了动额心。 突然“哗”地一震,天光大亮。 也就是在那刻,她猛然睁开眼,不自控地从床上坐起身。 纱帐外的雨势滂沱如注,而惊雷却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劈下,商音极反常地打了个激灵。 满背冷汗细密地爬上肌肤,她喘不过气一般,惶惶环顾周遭。 打雷了。 她在内心深处重复道,打雷了。 一股窒息感顷刻漫上思绪,脑海一片空白,全部的理智皆由绵长的恐惧所替代。 商音忍不住要去找今秋。 今秋…… 可偏偏窗外的电光如此猝不及防,她正要下床,冷不丁被豁亮的炽白吓得抽回了脚。 地裂山崩的雷鸣落入凡尘,连厚重稳固的砖墙也为之一骇。 商音捂着耳朵抱住头,拼命将脑袋塞进双臂之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人,而像条暴露在危险下的虻虫,然四面空旷荒芜,举目竟没有能借以躲藏的地方。 她瞳孔闪烁得厉害,慌乱中深吸了口气,轻颤且呢喃地唤了句: “今秋……” 仿佛是应她所求。 面前的纱帐被人从外面撩起一角,幽暗的室内一时半晌未能看清对方容貌,但嗓音却极其熟悉地落在她头顶上方。 “叫今秋干什么?” 青年的眉峰透出淡淡倦意,俨然是从熟睡里被吵醒,他目光不大耐烦,话却很无奈,“半夜三更的,又哪儿不舒服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雷公它虽迟但到!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10瓶;⊙?⊙!、49814039 5瓶;虾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看她良久不出声, 隋策只当商音是公主脾性又发作了。 毕竟他自己也就睡着不到一个时辰,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工夫陪她瞎折腾, 遂无精打采地问:“怎么了,是渴了要喝水吗?” 商音坐在那头巴巴儿望着他, 舔了舔唇又不好据实说,只能就坡下驴地含糊道:“呃……嗯, 嗯。” 隋策耷拉眼皮, 困倦地转过去丢下话, “在这儿等着, 我给你倒水。” 她抓着被褥低低“哦”了一声。 幸而每日临睡前婢女都有在桌上留一壶煮好的茶, 他喝了口尚是温的, 于是满上一大杯,给商音端到床边。 “来, 一杯够不够?” 她老老实实地应声说:“够……” 两手松开锦被,将热茶接在指尖, 刚准备送到唇下,窗边乍起的明光骤然照进屋内,商音臂膀剧颤, 茶水顷刻洒出大半。 此时重华公主若有毛,恐怕已经炸成了一团开屏的大刺猬! 隋策实没料到公主殿下四肢不勤成这样,叹着气给她擦面颊和衣襟溅上的水渍。 “唉, 你看看你, 喝个水也能呛着, 究竟是……” 尚说到半截, 他动作却不着痕迹地顿住。 隔着衣袖, 隋策竟察觉出商音的周身在轻轻发抖。 他心下不露声色地一怔, 余光落在背后震天动地的春雷上,这才回想起,当日去往行宫的途中,她似乎也曾流露出对雷电的畏惧。 女孩子胆小怕打雷并非什么稀罕事。 可这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了。 他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地盯着商音把喝完水。 “还要不要?” 后者摇头道了句谢:“不要了。” 趁隋策去放茶杯的空档,她伸长脖颈往门外投去一眼,万般纠结地咬住嘴唇,犹豫着是否要叫今秋进屋。 商音一方面因满天的惊雷魂不附体,一方面又不想在隋某人面前露怯,挣扎数个回合,终于还是咬咬牙躺回去。 公主的脸面大于天,白日里已丢过一回,再丢她就没有了。 不就是电闪雷鸣吗? 我两眼一闭管你洪水滔天。 正当商音用力绷着神经试图快些入睡时,床边忽然一亮。 她诧异地扭过头,但见隋策信手把灯盏搁在拔步廊庑的绣墩上,不知从哪儿捞来本书,举止自然地撩袍在床沿坐下。 男子颀长挺拔的背脊顿时占据了大半的视线,那些惊涛骇浪的光在他侧脸的轮廓处稍纵即逝。 商音怔忡地开口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哦。” 他语气稀松平常,佯作无聊地翻开一页,“这外头雷那么大,吵得人心烦,横竖也不困,倒不如起来看几页书打发打发时光。” 言罢,又貌似随意地补充,“你这儿光线好,窗边太亮了,借你的床用一用,你不会小气吧?” 商音心头自是一百个求之不得,“不、不会,当然不会。” 眼下也无暇顾及这番拙劣的说辞,反以更拙劣的话欲盖弥彰地遮掩道,“我……我这儿地方大,还特地为了方便读书安置了矮柜,算……你有眼光。” 她说着复躺回去,怕他呆不久,刻意加上一句,“抽屉里有一盒蜜饯果子,你要是饿了,就翻出来吃。” “知道。” 青年连眼皮都没抬,仍旧一本正经地捧书品阅,“睡你的觉吧。” 商音听话地盖上薄毯,由于身侧多了个人,惶惶不安的孤寂感顷刻间散去不少,她才意识到自己惧怕的或许不单单只是打雷。 从这位置望出去,目之所及仍能瞧见小片窗棂,当下一道闷雷落入人间时,隋策轻抬了下头,继而又往边上略挪半寸,堪堪能替她挡住漏网的那缕电光。 他拿书的姿态照旧不动如山,稳得像是在看什么旷古烁今的名著,长眉下的眼仿佛深潭碧波,周遭急现的白电都能在其中碎出一把泱泱星河。 暴雨不知疲惫,因声势的怂恿愈演愈烈。 明暗不定的光将拔步床镂空的纹路投在白墙之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8节 枕着软靠的公主偷掀起一只眼皮,做贼似地瞥向一边笔直如松的年轻将军。 对方翻书翻得正认真。 她见状,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后伸出手去,揪着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获得某种慰藉,脸色瞬间就缓和了许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实实地再度阖上双目。 手边的烛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远处雷声消停下来,渐渐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将视线从满目的小楷上移开,回头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侧着张红润的脸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只手探出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节衣摆。 隋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转眸回来盯着泛黄的书页,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早知道就该捡本好看的了……” 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当初地抚着额心。 这下想换本都不行。 长夜漫漫,还教人怎么打发时间…… 滴水檐上汇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沟渠,老天爷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鸣一声比一声敷衍。 门前的今秋怀中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竖着耳朵听完了屋内的动静,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轻手轻脚地退步走,仍旧折回耳房。 不知过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隐约觉得那吵人的雨声好似停了,而她则朦朦胧胧地睡了个囫囵觉。 睁眼时,放下纱帘的窗后有靛青的天光渗进来,万象冥迷幽清。 应该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处,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头靠在床柱上,他手中还拿着那本随手捞来的《花草莳养论》,睡相既沉且狼狈。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将他叫醒。 掌心正将拍上隋策的肩头时,那一瞬,只那么一瞬,说不出为什么,她动作一僵停在了那里。 青年的睡颜从这个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笼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锋利,天生一副张扬相貌,也唯有在睡梦间五官轮廓才不似平常那么锐利冷峭。 浅如轻纱的华光消磨了他眉宇里的棱角,眼底下只剩清晰的一圈黑,轻狂的恣意感被一层浅淡的疲倦覆盖。 商音知道隋策向来睡得浅,可即便自己离他这么近竟也未能将人吵醒,看样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拢五指,竟莫名有点舍不得打搅他。 漫过嘴边的话随着咬唇的动作被轻拿轻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长夜里的天亮得极慢,莲花烛台内的火早已烧尽,清辉流水般泻地成池,居然也有几缕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发丝间。 重华公主依然保持着两手撑住床面的姿势,她偏着脑袋,在旁便静静地注视着青年的侧脸。 看幽暗的光跟着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颈项,又从胸口重现,再度漫过唇边。 隋策的上唇较之下唇要薄几分,缺乏粗人的浓烈,使他走过战火烽烟的肃杀之气得以有所压制,显得比寻常的武将更无害一些。 睡觉时尤其明显。 他微张着唇,呼吸带起鬓边的碎发上下起伏,似乎对她毫无防备一样,那模样敛尽血光与阴霾,像永平城内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爷。 商音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地就柔和了下来。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养了两个月,尽管伤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脸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点血色,大概还是身体有亏吧。 彼时在南山围场,他也是什么都没多问,说帮忙就帮忙了。 平心而论,抛开偶尔的一两句嘴碎之外,隋策的为人是她所遇到的,难得仗义正直的一个。 我平时应该对他温柔点的。 她想。 以后尽量、尽量,不要冲他发脾气吧。 商音如是琢磨着,面朝床边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 无论困得多厉害,隋策早上还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着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将军全然不知情,打着呵欠从床边站起身。他四肢酸涩就算了,头还磕得挺疼,转眼见商音犹在床上蒙头大睡,心里别提多羡慕。 为什么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门干活儿,她却能每日在府上吟诗作赋……寻常高宅大院里的妇人都忙些什么来着? 他脑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 算了,她继续睡着吧。 隋策站在床边垂眸看了商音片晌,无奈且艳羡地轻叹一声,替她将两边的纱帐放下,举步出了隔门。 简单地洗漱更衣完毕,他呵欠连连地走下台阶。 一宿的暴雨把满院空气洗得焕然一新,连视野都变得干净起来,遍地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仆役们正拿扫帚清扫石径的落叶,迎面碰上今秋,大宫女敬了一句“驸马爷”,向他请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应着声,刚和对方错肩而过,猛然想到什么,回身叫住她:“诶等等——” 今秋忙行至他面前,不解地问:“驸马有什么吩咐吗?” 他“呃”了半声,似乎拿不准该怎么开口,两指犹犹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们家殿下,为何对雷声怕成这样?” 他问:“小时候被雷劈过吗?” 见隋策有此一问,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发生了些什么,她打量左右见并无外人在场,方近前一步,低声说: “不瞒驸马,殿下年幼时曾在雷雨夜中,被人关于灵堂内待了一整宿。” 他眼眸轻抬,不难抓住重点,“‘被人’?” 今秋认真地颔首。 “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她偶然提及的。” “驸马应当有所耳闻,殿下八岁丧母,而太后业已仙去,宫中无人照拂,幼儿尚小又不能没娘看顾,陛下于是安排了当年的贤妃娘娘帮忙养着。” 隋策长睫沉吟似的扇了扇,松开触着鼻尖的手,“她母亲过世的事,我知道。” “然后呢?” 今秋:“殿下在贤妃宫里待了几个月,但好景不长……贤妃便病故了。” “禁庭接连两位贵及‘四夫人’的宫妃薨逝,又都与小公主有关,难免会流出些风言风语,这偌大的宫城人多嘴杂,那些好事者捕风捉影,便私下传殿下她……‘克母’。” 大宫女定定留意着眼前人的神情,羽林将军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是有在仔细听她一言一词。 “昔年贤妃无后,殿下毕竟是认她作了几个月的母妃,如今仓促过世,作为子女的,自当披麻戴孝替其主丧。停灵七日,按照礼数她都在梓宫旁接待阖宫妃嫔、皇嗣的祭奠。 “但殿下毕竟年幼,连日以来多有疲倦,不知不觉便在灵堂内睡着了,她睡倒在角落里,等醒来已是后半夜。” 隋策抱着双臂,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官袍软甲上的铜环。 “贤妃并不得宠,除了打头的几天热闹,后面的时日来的人其实不多。灵堂中空空荡荡,左右的太监宫女不知上哪里偷懒了,竟没人发现她在里面。” 今秋语气倒是平静无波,轻轻道,“而不巧天公也落井下石,是夜雨疏风骤,却响了半宿的雷,殿下……” 她似是而非地一顿,嗓音不自觉地压重几分,“拍门喊了一夜,那门上落了锁,她哭到几近失语,依然无人回应。等第二日一早才被换班太监发现的。”说着泛泛一笑,“大概也是因为雷雨之故,底下人没听见吧。” 可八/九岁的小孩子孤身和一具棺椁待在一处,又逢雷声大作,隋策自己想了想,换做他那个年纪,都不一定能淡定处之,更别说是商音。 人的年岁越小,越容易将恐惧无限放大。 也难怪她每逢惊雷夜都会那么紧张了。 “后妃停灵……”他隐有所觉地问,“需要锁门吗?” 今秋笑而不答,“其中缘由,驸马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就不用奴婢多作解释了吧。” 隋策看向她的眼神带着诸多复杂情绪,眉峰渐次蹙紧,而后又回头往商音的住处再望了一望,半晌没有言语。 今秋领着婢女进门给商音更衣梳洗时,她正坐在床边伸懒腰。 大宫女一面替她收拾床铺,一面有意无意地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稳么?” 商音想也没想:“还行啊。” “喔。”她尾音敲得老高,“瞧这情形,驸马应该是把您看护得很好啊。” 她拦腰撑了一半差点没闪着,忙解释:“他……那是借我的地方,蹭我的光,翻翻书打发时间罢了。” “喔,翻翻书啊。”对方抑扬顿挫地点点头,捞起放在桌上的书卷,“瞧不出驸马近来对花草如此感兴趣,这么一本,竟能认认真真地读一晚上。” 商音远远地瞥到书名,嘴里打了个噎,随后理直气壮地承认,“那当然,跟着本公主近朱者赤,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教得好。” 今秋从善如流地笑:“是。” “您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盯夫狂魔音音酱! 啊啊还是暧昧期的糖甜啊吸溜wwww 一身正气绿宝子!打雷天都要坐得离女主十寸远,能得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2个;想名字好累、馅儿、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曰 15瓶;⊙?⊙! 10瓶;哈哈、轻舟飘摇、49814039 5瓶;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一章 美好的一日早朝从抨击重华公主开始。 有了昨天炒起来的氛围, 今日群臣的情绪可就一致多了,许御史甚至不用刻意煽风点火,满朝就都是上书请求鸿德帝降罪四公主的, 想来天子也不敢力压众怒包庇一个无足轻重的宇文笙。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59节 而且他分明感觉到,事情发展至今, 不少人随波逐浪,连都察院中亦有好些言官跟着自己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 许御史冷眼旁观着周遭那些年轻的同僚装腔作势, 只觉所谓的铁嘴直言也不过如此, 到头来还不是捡人家吃剩下的。 付临野带着他的左膀右臂们激情热血, 唾沫横飞地挑了商音两天的刺。 待到第三日时, 不等朝中老臣取出奏疏继续催皇帝下旨, 这殿上的风向突然就变了味儿。 都察院的御史们不知怎的, 骂累了公主便调转矛头,开始往诸位老学究身上找茬。小到奏折上的错字、官袍腰带的配饰颜色、胡须上沾了汤汁没擦净等等, 大到六部各司公务上的纰漏疏忽、人员监管不力、述职公文敷衍了事,诸如此类, 不一而足。 这吃皇粮熬资历的百官们也不是神仙,偶尔当差时马虎糊弄一二再正常不过,哪经得起他们这么往死里深究。 可众人轮番挨了一顿弹劾之后, 又都看不出对方这气势汹汹地究竟冲什么而来,好一阵子摸不着头脑。 然而但凡有人前日在朝提及重华公主招揽寒门一事,第二日必有弹章摆上御前。 很快的, 嗅觉敏感的老油子们便咂摸出了点儿什么, 渐渐地收了对商音的步步紧逼。 许御史眼看火要灭, 这还得了, 当下又上呈文, 在殿中大谈“礼义廉耻”, 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冷饭重炒,买账的可就不及第一次多了,此次附和者只寥寥几人。 宦海里浮沉的个个精得堪比千年狐狸,这四公主本就是鸿德帝的掌上明珠,骂个一两回表表态也就罢了,谁会上蹿下跳日日给九五之尊找不痛快。 真当天子是吃素的? 可许御史不懂这个道理,他依旧热衷拱火,愣是要把不识相进行到底。 下朝后在“杯莫停”复盘此事时,面对隋策的提醒,付临野叼着酒杯,压根没将这人放在眼里。 “要弄他还不容易?”他轻描淡写地竖起食指,“一本弹劾文的事儿。” 付大嘴深谙春秋笔法一道,在写弹劾书上整个朝野无出其右,再加上他遍布都察院的耳目,不过半宿,一份精致的奏疏就成了型。 付某人实在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连骂人都能骂得文采飞扬,词律优美。 “大嫂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正值朝参日,临进和元殿前,他迎着晨曦志在必得地冲隋大将军扬了扬手中的折子,“光靠两个管奏章文书的通政司经历能成什么气候?这帮人写公文,连怎么下套子都不会。” 付临野一副不可一世的狂妄样牵唇哂笑,嚣张地对他一眨眼,“要搞事情,怎么能少了我们。” 隋策真没想到此人专精搅浑水还能这么引以为傲,他抱起双臂啼笑皆非地打量对方,纳闷道,“诶,你说你天天找人家的麻烦,就不怕别人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参你几本?” “参啊。”他无所谓地一摊手,天不怕地不怕地叫嚣,“小事随便参,大事他参不了。” 付临野:“付某人既敢入这一行,就有他们拿不住把柄的本事。” 说完,成竹在胸地叉起腰,“何况就算他拿住了,小爷也有能耐驳回去。” “啧啧啧。”隋策真是没眼看他这翘尾巴的样儿,直摇头,“朝中有你这样的文臣真是我大应的福报,我看是当官阻碍了你的天赋,你就该去当个讼师的。” “行了吧兄弟。你该庆幸我不会去找你的茬。”付临野没他那么高,只好踮了下脚,拇指一抹鼻尖,豪气十足地示意道,“走,进去了。” 这日的早朝可就有热闹看了。 简直堪称是许御史丑闻共赏大典。 他老底被挖得一个不剩,前脚参重华公主言行不轨,于礼不合,后脚就被爆出当年为谋仕途,至老父于不顾,弃养双亲,饿死老母的劣迹,此为不孝。 他参重华公主结党营私,很快就有人呈出其外派湖广时结交地方官上供的账簿,此为不忠。 许大人上不忠君爱国,下不赡养长辈,年轻的言官口舌犀利,全然不看在同僚的情面上,将他从头到脚贬了个一文不值。 说是大应之蛀虫,举国之毒瘤,若非律例限制,他就该当场自尽以谢天下,最好能自行凌迟,少一刀都不够诚心的。 鸿德帝原本便向着商音,看此人不顺眼很久了,正愁没个打手给台阶,见状当然求之不得地贬了他的官,外放辽东。 朝堂上折腾得腥风血雨,在坊间隋策也没闲着。 他先是出钱摆平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将有关商音的话本评书全都撤下来。毕竟留着这些东西无异于是活靶子,总会给某些有心之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紧接着他再加了一笔钱,将信王世子的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润色一番,让这帮嘴碎上茶楼里当新鲜事儿散布。 什么世子妃曾是某罪臣之女,为保父兄性命求上那喜怒无常,暴虐阴鸷的信王世子,世子看在她姣好面容上使手段让其父免于问斩改为流放,却因身份之故只能让她在别庄做外室养着。因世子爱惨了这姑娘,最终说服信王扶正做了妻。谁承想近来居然有传闻,说世子曾有一粒朱砂痣乃邻国某公主,由于世子妃模样像极对方,才对她宠爱有加。眼下二人为此闹崩,正虐恋情深,你跑我追,好不沸腾。 其中情节之曲折跌宕,内容之喜闻乐见,听得永平城的男女老幼如痴如醉,津津有味,迅速将重华公主的事抛在脑后。 时政龃龉哪有八卦恋情有意思? 再有闲人不怀好意地提起,也都当陈词滥调,激不起多少兴趣。 大家都在等信王世子澄清自我,勇敢追爱呢,皇亲国戚收买个把书生算个什么鸟事儿? 隋策站在茶楼下叼着一根剔牙的青枝听街边小贩议论纷纷,仿佛早有预料似的轻笑一声。 人言么,无论何种惊涛骇浪的逸闻,在百姓的记忆中也就听个响,谁真的往心里去。 找个冤大头岔开众人的视线,这事儿不就结了。 “造势还得这么造。”他把青枝往唇边一咬,自语道,“学着点吧,傻丫头。” 就在永平城内各方势力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时候,鸿德帝的谕旨也毫无悬念的来到了重华府内。 商音跪在地上聆听圣谕。 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先不咸不淡照本宣科地称赞了她在南山围场的大仁大勇,赏了整整大半篇幅的金银珍物,继而话锋一转,又批判她与朝臣来往过近,不知避嫌,最后则八竿子打不着地提了一句清明将至,要她在公主府内替太后与故去的两位宫妃吃斋念佛,尽孝半月。 商音当然听得出这是什么意思。 天子摆明是给红枣再打一巴掌,借祭祀的由头禁她的足。鸿德帝到底没办法顶着百官激愤的群情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贵为九五之尊也难堵悠悠众口,总得给底下人一个交代。 重华公主垂首谢了恩典,起身来要接旨。太监统领将玉轴放到她手中,拂尘一扫,眼角便漫起笑纹。 “殿下稍候,皇上过一会儿怕是要登府门与殿下叙叙家常。” 她闻言微愣:“我父皇?” 天子轻易是不出宫门的,但偶尔到朝臣家中喝两盏茶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毕竟政务繁多抽不开身,一年里大概就那么两三回。 自从商音出嫁,当然也是做女儿的入宫去看父亲,怎好叫父亲亲自上门呢。 不消说,鸿德帝此举的用意非常明显,一则是来安抚她,给闺女些宽慰,二则同样有震慑旁人的意思——皇帝已经作出让步,就别再盯着人家公主不放了。 父女俩碰面之处是正院的厅堂。 今秋摆好茶果后便自行退出去,待在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了外人在场,鸿德帝的姿态较之平时更加随和。 他一身玄色的常服,绛纱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肩上,若非胸前盘着条金线圆龙,瞧着就像个平易近人的致仕老乡绅。 商音悄悄深吸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捧茶给他喝,“父皇,这是我今年得的,刚摘的明前龙井,您尝尝看。” 鸿德帝负手侧过身来,却并未接她的茶,只一言不发地用掌心将杯子摁回了桌上。 商音正面露诧异,便听他咳嗽了两声,嗓音苍哑地问:“觉得委屈吗?” 甫一闻得此话她脑中骤白,瞬间咬住唇,良久才不是滋味地垂目回答:“……有一点。” 耳边听到天子长而低沉的叹息。 鸿德帝的手在她头顶上略停片瞬,或许是想摸一摸女儿的发髻,又不知怎的收了回去,仍旧背在身后。 “商音啊。” 宇文焕很少叫她的小名,与别人不同,鸿德帝每次这样唤她时,反而是在极严肃极庄重的场合。 “父皇虽作为一国之君,但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言语间深藏歉疚,“许多事上,父皇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商音耷拉着脑袋,把玩裙子上的绦带,闷闷回应:“我知道。” “朕是皇帝,就注定了朕不能全然给予你寻常父亲能给的东西。”鸿德帝看向她,浑浊的老眼中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商音就听见他用一种极压抑的语调低沉道: “商音,你要原谅朕……” 她抬起头时正好逆光,鸿德帝握拳轻咳,脸上犹含病容,似乎比在南山围场那会还要严重几分。 商音忙过去替他抚背。 皇帝也没挥开她,只端起盖碗饮水润喉。 新茶刚刚放凉,鸿德帝便带着乌泱泱的太监侍从们,步出了重华府。 商音一路送到府邸门外,站在石阶下注视着圣驾一行启程回宫。 她心事重重地掖手发着呆,长久立于原地里没动弹。她不发话,周遭也没人敢上前打搅,只放任公主一个人在街旁出神。 一直以来,商音都觉得鸿德帝高大得像座山,一言九鼎,声威赫赫。而自己唯有倚仗高山方可遮风避雨,乘凉取暖。可这次短聚之后,她才无端发现父皇老了,是真的老了,连走路的姿态都透出疲惫,背光而行时脊梁骨甚至有些佝偻。 神龟虽寿尚且犹有竟时,万岁万岁难道就真的能长命百岁了吗? “啪”的一声。 她被响指打回了神,一怔愣,迎上面前一张俊逸清秀的脸。 来者的眉目生得格外浓烈,是看一眼就很难让人挪开视线的那类。 “你干嘛呢?” 隋策刚下职,着软甲的官袍还未换,似笑非笑道,“大街上站着发呆。” 商音很快收敛表情,避开他的眼光,心不在焉地道了句,“是你啊。” “怎么。”他往皇城方向投去一眼,意有所指,“听说刚刚陛下来过?” “嗯。” 商音甩着大袖,活动着两臂的筋骨朝院里走。 “上头宣了旨,让在家禁足半个月。他是来安慰我的。” 隋策闻之轻笑调侃,“不错啊,你派头倒是不小,还有天子亲自登门安抚。换成旁人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呵,是吗。” 重华公主对这番奉承不为所动,过了影壁,正院里管事的尚在核对宫中抬进来的赏赐,她看也没看就吩咐:“这儿一共价值多少,你登记成册,折成金银全捐到西南受灾的两县去。” 对方不由一讷,“啊?” “全、全捐掉啊?” 商音皱眉重复,“对,全捐。” 反正是为了春典的事赔给她银子,不要也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0节 管事捏着纸笔拿不准主意,终究是隋策递了个眼神给他,“去吧,公主都吩咐了,愣着干什么。” “是……” 他说完,抱怀歪过身问她:“还生气呢?” “我生什么气。”商音抬手放在回廊的扶栏上,语气平静,“世人以人言善我,必以人言罪我,愚民不过墙头草,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的。” 她抿唇顿了顿,“……就是有些对不住裴茗他们。” 受此事牵连,他二人也是贬官的贬官,外派的外派。 商音悄悄叹了口气,倒是狐疑地瞥着他,“说起来,你这些天都上哪里鬼混了,夜里也回来那么晚。” 隋策不在意地一笑,“这不是忙着吗,卫所事情多。” * 四公主被罚禁足的消息传到彭县已是一日之后。 杨秀接到县丞的书信时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暗道“好险”。 还好自己请求公主主持春典的奏章尚未递呈上去,否则麻烦就大了! 他赶紧翻出那文书,抖着手放到烛火上烧,直看着化作了灰烬,方拿袖子擦去鬓边冷汗。 真是万幸啊。 如今重华公主的事落得这个下场,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受到质疑。 作者有话说: 绿宝子这转移热点的手段不去做公关可惜了() 本章给大家留言发红包啦~照例限时24小时~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嘿 2个;果果在这里?('w')?、50575005、明虞、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贺池 85瓶;兔八哥酸辣虾 15瓶;42499979、万事屋银乐 10瓶;49814039 5瓶;啊皮咔噗呲咔啦、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二章 付临野将那许御史折腾得灰头土脸, 这口恶气虽是出了,不过此人办事干净,愣是怎么都没露出梁家的马脚, 可见国丈私下里给的封口钱不少。 “对方有备而来,明面上恐怕是揪不到他家的小辫子了。”付临野剥开一粒花生扔进口中, “吓跑几个小鱼小虾有什么用,撑死也就只是给梁少毅挠个痒痒。” 隋策喝了口酒, 听出付铁嘴似乎另有打算, “怎么, 你有想法?” 他拍去手中的碎屑, 往椅子上一靠, 敲着碗琢磨道, “梁家不欲把事情闹大,因才此置身事外。他们不想下水, 我就偏得把人拉下水,只要有一点苗头, 新派那边多得是人帮咱们冲锋陷阵。” 青年不予置评地挑高眉毛,执杯品咂。 明白了,还是付大人的绝活——浑水摸鱼。 隋策:“你该不会……是要去主动弹劾梁国丈吧?” “老头子又不是没被人弹过, 主动弹劾他有什么意思,做得太明显了。” 付临野抬起胳膊撑着脸,向他贱嗖嗖地眨眼, “祸水东引才是上上策。” 他把花生米丢到碗里去听个脆响, “小爷我这回吃点亏。” “去替你俩舍身炸粪坑。” 付临野一饮而尽杯中酒, “大恩不言谢, 祝我好运吧。” 且说许御史被鸿德帝大笔一挥贬到了人迹罕至的辽东当小吏, 这几日正心情低落地在家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他原想在京城施展一番抱负, 尽管早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临到出发,还是忍不住哀叹时运不济。 幸而之前便得了梁家给的报酬,那金银数额可观,足够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不管怎样终究是个安慰。 这厢刚备好车马,底下忽就有仆役脚步匆匆,给他带回一个好消息。 他们居然误打误撞,发现那都察院的付子勤侵吞百姓田产! 许御史双目一亮。 付子勤号称言官最难对付的后辈之一,当初在朝殿上可没少给自己使绊子,那份最致命的弹劾文书就是这厮写的,措辞不可谓不诛心。 数年以来多少人想报复他,都叫此人机警地躲了过去,如今老天爷开眼,竟叫自己得了这好机会。 反正去辽东喝大风已经成了无法挽回的事实,何不拉这小子下水,大家一起贬官路上整整齐齐,谁也不寂寞。 许御史想得很美,并且说干就干,当夜操刀写了篇奏疏,并买通了六部的某位文官替他在早朝上递交天子。 一切安排妥当,他把行装一背,欢欢喜喜地踏上了流放之路,期盼能够等到付大人来追赶自己的脚步。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付临野就被人狠狠地弹劾了。 付大嘴当言官不过两三年,收到的辱骂多不胜数,说是弹章等身也不为过,但少有像这次这么证据确凿的。 朝殿上的百官一看,是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纷纷在边上敲锣打鼓,给远去的许御史助威。 一说:“付大人身为监察,知法犯法怕是得罪加一等吧?” 又说:“欺压乡民,鱼肉百姓,简直十恶不赦。” 付临野夹在无数质疑声中,真是百口莫辩好不狼狈。 “子勤。” 鸿德帝摁下周遭的喧哗,慢条斯理地在龙椅上问他,“你吞没的这笔田产可不是个小数目,究竟什么缘由,给朕解释个明白。” 隋策立于右侧的武官行列里,听诸位学士们旁征博引,唾沫横飞。他微微斜乜了一眼那头的付某人,见他正慌张无比地拿衣袖擦汗,愣是把手足无措演得入木三分,颇为乐在其中,更情感丰沛的喊了句: “陛下——” 付临野沉痛地垂头紧握笏板,“奏疏上所言,的确句句属实。” 满殿一片哗然,当场便有文官斥责道:“付子勤,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付子勤,亏得你还弹劾王大人,说他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我看这是贼喊捉贼!” “这位大人所言有理。”付临野承认得很老实,继而望着他替自己辩驳,“可在下也是受人所托,在下事先并不知情的啊。” “物证在场,天子当前,你还想抵赖?” “什么受人所托,我看不过是你找的说辞罢了!” “张大人误会我了。”他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我真的不知情,何况那田产也不是我的啊。”付临野摊开手,“我是替梁侍郎转交的地契。”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转了向。 梁少毅本在边上百无聊赖地听这帮人吵嘴,冷不防见长子被提名,神色骤然一凛,脱口而出:“胡说八道,那田产几时是我梁家之物!付御史说话可……” 他还没“可”出后半句话,衣袖就被一旁的梁敏之拼命地扯了扯。 后者臊眉耷眼地咬牙,“家里好像真的有处在城郊的田产。” “时隔太久,我也、我也记不太清了……” 梁国丈:“……” 此刻作壁上观的新派朝官们乍然发现有缝可钻,立马来了精神,纷纷下场火上浇油,瞬间将不值一提的付临野拨到一旁。 “梁尚书倒也不必急着否认。” “那是自然,梁大人的家底如此丰厚,几亩田产一时想不起来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回府查一查再作答复?” “陛下,臣以为……” …… 满朝针对梁国丈的弹劾堪比雨后蛙鸣,梁家人都有顾忌,即便解释也不敢过于盛气凌人,光在气势上就输了一半。 趁局面热火朝天之际,方灵均深吸了口气,犹豫片刻也上前参言道: “是与不是,不妨交由大理寺一验便知。” 这话出口,和元殿上就静了一瞬。 很快的,不知是谁附和:“小方大人所言极是。” “不错,大家各执一词想必也争不出个结果,交由三法司最为妥当。” 他是翰林院中年轻文臣之首,这带头一上,自有不少人给面子地捧场。 方阁老岿然不动地站在殿前,目光隐含深意地轻瞥了他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梁家在朝殿上低调了大半个月,还特地收买了御史,就是不想引火烧身,想不到对方居然能玩这么一出戏。 和元殿上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梁少毅不得已只好厚着脸皮出列解释。 新派人士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两边又水深火热地闹了几场。这头神仙打架,作为点火人的付临野倒是被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没顾得上他。 付大人在危险的边缘游走一番,竟半根汗毛也没伤着。 倒是梁侍郎梁敏之挨了几封弹劾,捏着鼻子又写了份告罪书这事儿才算完。 “你胆子可真是大啊。” 退朝后从龙尾道的长阶上下来,隋策忍不住叉腰感慨,“要是一个不留神玩脱了,可就得上辽东、下南疆去挖矿了。” “嗐。” 付临野装模作样地一弹袍袖,“这不是没事儿吗?” “再说,小爷我有分寸,真到那个地步,也还有后路可退的。怎么样——” 他用笏板搔搔后颈,一副沾沾自喜之态,“大功告成,不请兄弟喝杯酒?” “请。”隋策笑道,“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当然得好好谢你。” 说完一颔首,“这次多谢了。”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付临野不甚在意,“再说跑腿的事都是你在做,我不过动动嘴皮子,累还是你羽林将军累。” 付某人在他肩上一拍,“行了,回府去给咱嫂子瞧瞧这几日的成果,让她高兴高兴,可别气坏了身子。”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1节 正下了台阶,临到分手之处,隋策搡了他一把,“忙你的事儿去吧,酒先欠着,下回再请。” 不务正业了好几天,羽林卫的公务还堆积着没人处理,他得回趟卫所先将一干述职文书批复下发。 这头堪堪拐过钟楼,迎面便遇见梁国丈环佩叮当,行色匆匆地与他相对着走来。 与不久之前一样,两人彬彬有礼地擦肩而过,各自脸上都有几分微妙,一个唤“梁尚书”,一个回礼说“驸马爷”,然后颇为默契地停在了三步之外。 是个刚好能听见对方言语却又十分疏离的距离。 梁少毅作为内阁大臣,这身袍子不可谓不隆重,两手叠在胸前时,很有一代权臣的威势,他泰然自若地开了口: “老夫本以为,与隋驸马应当是同路之人。” 隋策闻言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国丈此言不错。大家皆为皇亲,地位各有各的尴尬,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是同路人。” “既是同路人。”梁少毅不紧不慢地质问,“驸马何必趁人之危,紧咬不放呢?” “这话说得……” 青年自鼻息间短促地嗤笑,他吊儿郎当地往那一站,即便未正视对方的脸,梁少毅仍然能想象出隋策脸上浓郁的嘲讽。 “国丈对个小姑娘不依不饶,难道就是什么很长脸的事么?” 他抄起双臂觉得很纳闷,“你欺负人家媳妇,还不让人还手,这叫什么道理?国丈莫非是属鳖的?” 梁少毅居然还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此事乃公主越界在先。” “自己不干净,就别怪人家找茬了。”隋策想不到他年纪一大把,居然说得出“是你们先动手的”这种话,“再说国丈也是当长辈的人了,让一让小辈能怎么着,您也真是不害臊,和姑娘家斤斤计较。” 梁尚书听出这年轻人满口的油盐不进,不着边际,就知道是多说无益,于是赏了他一记半哼不笑的声音。 “若是寻常姑娘家,老夫也不至于如此。但重华公主乃天子之女,一国帝姬。” 他点到为止,落下话,“还望隋驸马往后多多看着公主一点儿,稍有行差踏错,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背后传来脚步声,隋策微一侧脸,还嘴道,“谢国丈提醒,她用不着我看着。” * 于天逸被贬到江浙做刺史,临行前上重华府来向商音辞行。 她犹在禁足当中,不便送他出城门,只好让今秋备了丰厚的盘缠让其带着上路,言语间满是愧疚,“都怪我,害得你们遭此飞来横祸。” 商音叹了口气,“唉,还以为跟着我能肉有吃呢,想不到现在汤汁也喝不上一口。” 于天逸倒是不甚介怀地一笑,反而宽慰她:“殿下千万别这么想,当初若不是殿下相助,我们二人也不会有入仕的一天。投桃报李乃是应该,岂有计较祸福的道理。” 说着接过今秋递来的行囊,“幸而裴兄仍留在京城,多少也能帮衬着殿下一二。” 她连忙苦笑,“呵呵,算了吧。可是不敢让你们替我出头了,改明儿落到旁人眼里,我又成了太平安乐之流,罪该万死。” 于天逸正要叫她宽心,忽的想起什么,随口道:“说来也是,殿下已有都察院相帮,言官应付弹劾惯来有一手,倒比我们熟稔得多。” 商音莫名其妙地不解:“都察院?什么都察院。” 对方微微一愣,然而很快这位文臣便意识到了什么,会心笑笑,“没有什么。” “既然如此,天逸就先告辞了,殿下保重身体。” 他将包袱提上肩头,深作一揖,转身离开。 商音却在原地里盯着他的背影看,目光隐有怀疑。 隋策整整堆了五六日的活儿,一回到他的卫所,就被那小山似的文书惊得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唉,这还能怎么办呢?做事儿吧就。 好在羽林将军少年时候也是南书房众多皇子世子当中的佼佼者,应付公文不算难事。他的科考成绩在整个永平城……乃至整个大应的武官里都是拔尖的,旁人要批三天的文书,他加班加点,熬到戌时便全数搞定。 光禄寺过了酉时就不给供晚膳了,得等子夜才有一顿加餐。 隋策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想吃口热乎的,他攥着通政司发出的那份昭告各部的梁侍郎请罪书,兴匆匆跑回府中。 然而今夜不知为何,除了提灯小厮,沿途居然没遇上半个人,他在卧房外叫了一阵今秋,又唤了半日的管事,良久没人搭理。 “诶你说他们……” 这一回头,小厮竟也不见了。 隋策匪夷所思地皱了皱眉,只好挥了挥手,由他去。 “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他嘴边嘀咕着推开房门,屋内并未点灯,四下黝黑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商音似乎不在里头。 他先试探性道:“殿下?” 然后是:“公主?” “商音?” “宇文笙。” “喂。” 把对方的头衔喊了个遍也没得到回应。 隋大将军终于有些意趣寥寥,将手头的一份文书往桌上一丢,吹亮火折子点灯。 “亏得我还费尽心思在外面忙前跑后。” 他不是滋味地忿忿自语,拎起茶壶倒水喝,“回来连口热茶也喝不上……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隋策端着杯子放在唇边,表情很有意见,“好歹问两句也行啊。” “说是禁足,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他叨念尚未说完,冷不防觉察到脑后有一股劲风逼近,来势凶险。 隋策双眸瞬间凛冽,只一搓身,抬手便抓住了那枚“暗器”。 他神色疑惑且凝重地摊开五指,想瞧瞧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堂堂大将军出手。 定睛一看,就见掌心里一团揉皱的纸包裹着璀璨的流光,展开之后,里面赫然是枚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 再看那破纸上似乎还有字,一行娟秀清丽的墨迹如是写道: 出来一下。 隋策登时掀高了眉毛。 这套路怎么好像有点熟悉啊? 作者有话说: 经·典·永·流·传 绿宝子:我好委屈!!我来秀战绩的,怎么没人看我秀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吃六块蛋糕 11瓶;馅儿、52768999 10瓶;良月十四 7瓶;南山 4瓶;哈哈、稚藻、沐子觅覓、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三章 隋策跟着那自带闪光的纸团指引, 一路出了正院,过了曲廊和抱竹轩,在往荷花厅的方向走。 重华公主不愧是财大气粗, 人家丢纸,她丢纸包夜明珠, 沿途满地银光暗闪,连平平无奇的青砖都变得奢华起来, 散发出一股金钱的味道。 隋策捡了一捧价值不菲的珠子, 怀里险些抱不住, 感觉自己像个追着胡萝卜走的驴, 怎么看怎么奇怪。 夜明珠的终点在花厅内。 他推开门, 沁人心脾的甜酸满室弥漫, 顿时丝丝缕缕地窜入他鼻间。羽林将军是真的饿了,忍不住陶醉地深吸了口气, 继而又赶紧让自己镇定心神,轻咳两声。 他堂堂大将军, 哪能被几盘酒菜收买。 但见桌上佳肴丰盛,只正中摆着一盏阴森森的灯,连个鬼都照不出来。 知道对方玩的什么把戏, 他信手取了柜子上遮尘的一方巾布,将十多颗夜明珠包好,语气懒洋洋的:“行了, 出来吧。” 屏风后等待良久的某人果然慢条斯理地显出身形, 她端庄大方地往那儿一站, 抬手打了个响指——没打响——赶紧又再接了一个。 “啪!” 四下里的灯同时点着, 骤然大亮, 通明的烛火之下, 那满桌琉璃盏中盛放的酒菜瞧着愈发有食欲了。 “嚯。” 隋策饶有兴致地瞥了眼角落里猫腰撤走的几个掌灯小厮,许是走得太急,前后脚竟打起了架,险些没撞做一堆。 他轻笑道,“还有这种节目呢。” 青年行至桌前,抬眸看去。 糖醋里脊、鱼香肉丝、酸汤乌鱼、醋溜白菜、酸菜炖五花肉……全是他爱吃的酸食。 “我的食谱?”他纳罕又稀奇地抬起头,半笑着望向商音,“今天我生辰吗?我怎么不知道,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说完,便戒备地盯住她,“不会是你终于想通了,准备要谋杀亲夫吧?” 商音的笑容只维持了半弹指,当场便咬牙想踹他,“是啊是啊,明天我就能敲锣打鼓地给你哭灵,郊外的地都选好了,墓室三进的院子还带花园,够气派吧!” 她言罢,大概是觉得今日不宜与此人动怒,很快调整好气息平复情绪,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开口道: “咳,听闻……这些天,你在朝殿上帮我修理了梁少毅那帮人。” 公主殿下舔舔嘴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向他道谢比向任何人都来得更抹不开脸面,于是含混着说,“所以摆了这桌酒,权当是谢谢你咯。” “喔,答谢宴。” 隋策似是而非地挑起眉,继而无奈地笑了一声,“诶。” 他指指眼前的场面,“可你这也太没诚意了吧,这不是模仿我吗?” 商音皱起眉,登时不满,“我哪里没诚意。” 她有些急了,示意道,“不都是你爱吃的菜么?我在厨房盯着他们,足足筹备了一天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2节 他闻言唇角飞快地朝上扬,然后又拼命压下去,不动声色地挑刺说: “你要谢人不会自己想花样啊?我请吃饭,你也请吃饭,连叫人出门的手段都一模一样,很难不叫人怀疑。 “还有这个——” 隋策拈起一粒圆润名贵的夜明珠。 商音只当他是不满意,慌张地咬唇,“这怎么了?我是怕夜里你看不见,特地让他们准备的。” “这珠子不便宜。”怕他不相信,她还难得正经地解释,“是渤海进贡的贡品,整个大应一共也就三十颗,十五岁我及笄时父皇就送了这十五粒,全在你手上了。” 难得看她这么着急。 隋策忍不住借胳膊挡了一下笑。 公主殿下可能从未正儿八经地对除了鸿德帝以外的人示过好,总以为给旁人最贵的就是最好的,这方式未免质朴得有些可爱。 隋策:“您还真是够贴心啊,嫁妆都送我了?” 商音不服气地瞪他,“爱吃不吃,你不喜欢我让他们撤了好了。来人——” “诶别别别。”隋策忙拦住她,告饶道,“开玩笑开玩笑。吃,干嘛不吃,我饿了一整日了,外头的饭食哪有家里的好。” 说着便信手拈起一块凉拌鸭胗放进嘴里。 商音瞬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拧着眉头要跳脚,“哎呀,你都没洗手!” 她像是瞧见什么不能忍受的画面,一把拽住他胳膊往跟前拉。 青年嘴里还嚼着半片鸭胗,眨着眼睛很是不以为意:“……我手干净的。” 他很脏吗?回卧房时就顺便洗漱过了。 “哪儿干净,纸团在地上滚过你又捡起来,满手的灰。” 商音瞧着比他还介怀,用清水浸湿了绢帕,低头摆弄隋策的五指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拭掌心。 宇文家的姑娘身形高挑,她在其中已经算是偏矮的了,约莫在他嘴唇往上一点的位置。而今一垂首,别着金簪珠玉的发髻便轻轻扫过下巴。 隋策若有似无地落下视线,看商音细致地用帕子擦过自己摊开的手,他抿着嘴,唇角在咀嚼食物的同时不经意牵起些微弧度。 青年眼的里碎进薄光,带着点恰如其分的促狭。 又在她抬起视线的瞬间,立刻调开了目光,佯作轻松地打量头顶的天花板。 “好,可以了。”商音满口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下回吃饭能不能好好用筷子。” “是。”隋策搓了搓微润的指腹,笑得流里流气,“都听殿下你的。” 她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雍容自若地落了座,长袖一挥,展示自己的杰作。 “你不是饿吗?这都是厨房现做现炒,可没涮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隋策顺从地在她边上坐下,面前的杯子被满上了酒,重华公主难得这么正式,端起杯盏认真朝他敬道: “我要斋戒,就以茶代酒了。这一杯呢,算是感谢你替我出口恶气。” 隋策看了她那神色一眼,倒也配合地笑笑,举杯同她的一碰,什么都没说饮完了酒。 “啊,对了,还有。” 商音吃了两口素菜,似乎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往背后摸了半晌。 很快,她便捧起一件缀了红狐狸毛的披肩,努努嘴递给他,“喏,送给你。” 阳春三月里的狐裘真是瞧得人满背扎得慌,羽林将军既迟疑又不可思议,“这……给我的?什么东西……” 他拿在手上翻了个转,就听商音理所当然道:“披肩啊,用来搭你的官服。” “不是,我知道是披肩。”隋策试探性地举起来,“可这天气穿此物,是不是过于另类了一点?正月都过去快俩月了,狐裘大氅,品味很独特啊。” “……”重华公主自己也略显尴尬,“那、那我做不快嘛,兽皮原本就厚实,比寻常布料更为耗时,谁知道转眼就入春了,慢工出细活儿你没听过啊?” 他打量披肩的动作顷刻一停,侧过眼来,语气微妙,“你做的?” “嗯。”商音倨傲地点头,“是啊。” 羽林将军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就放轻了些许,他转而用两手捧着,细看半晌也没找出瑕疵之处,于是探究地瞅她一眼,忽然趁其不备,迅速握住商音的手腕拉到眼前。 她莫名其妙:“你干嘛?” 只见那纤纤玉指白皙修长,肌肤细腻,水葱似的不沾俗务,半个茧子也找不着。 隋大将军很是费解:“……为什么没针眼啊?” “话本上不都说,那些给情郎做衣衫的姑娘扎得满指头伤痕累累,十分惹人心疼的吗?为何你竟完好无损。” 商音用力抽了回来,理理袖子自豪道:“当然了,本公主绣工高超,怎么可能弄得自己如此狼狈——那都是手艺糟糕的人才会这样。” 末了便皱眉瞪他,“你少看点杂书吧。” 隋策揪紧着五官感慨世态炎凉,“现实真是缺乏美感。”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夹了一筷子酸笋,“除开父皇,我都没给其他男子做过衣物,有你一份是你的荣幸。” 青年却也不窘迫,笑着收好那份披肩,“是,小人一定拿回去好好供着,子子孙孙一代传一代,永世不忘公主殿下的洪恩浩荡。” 商音翻了个白眼,在糖醋里脊里挑拣花生,“不过有一说一啊,这段时日,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本公主并非小气之人。” 抽空冲他一笑,“送份厚礼给你,应该的。就别客气了。” “那你可想多了。”隋策把碗筷端在手上,一副势在必得地表情,“小爷我生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客气’。” 陪她抖机灵到现在早就饿了,隋大将军二话不说,便开始风卷残云地祭自己的五脏庙。满桌的酸味他一扫而空,牙口好得连眉头也未皱一下,看得商音只觉嘴里泛酸。 庖厨还热着几道汤菜,因怕不够分量,中途又再添了几回。 到底是饿死鬼投胎,饶是菜分量不少,居然也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 商音自己不饿,看他吃得香,在边上倒是挺高兴,仿佛年节回家时的长辈,一个劲儿地劝道: “要不要再吃点?灶上还多着。” “这鱼肚子没刺,很嫩的。” “吃鸡啊,吃牛肉,吃里脊,尝尝这根兔腿……” 到最后隋策是真的饱了,抬手挡住她的筷子,“可以了可以了,公主殿下。” 他诚恳道:“便农家的猪也是经不起这么喂的。” 接着就打了个嗝,证明自己的确难以为继。 商音见状,忙招呼下人说,“上酸梅汤,酸梅汤,消消食。” 隋策直起身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唉……” “现在礼也收了,菜也吃了,酒也喝了。” 他语气漫不经心,眉宇间却好整以暇,“重华公主该告诉我,你这葫芦里,到底谋划着什么了吧?” 商音刚吃进去一口醋溜白菜,嚼食物的动作不觉缓慢下来,她眼珠子转向别处,那神情明显是在闪躲。 对面就听隋策接着道:“瞎子也瞧得出你所做的一切是针对梁家,在南山围场时你顾左右而言他,我想着大家皆有苦衷,便不欲刨根究底。 “但如今,总该说实话了吧。” 商音肩膀轻轻一垮,似乎叹了口气。 她将饭菜和着汤水咽下,无奈地与之相视,终于道:“好啦。” “你这人其实不坏,看在咱俩一块儿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就告诉你也无妨。” 她两手放在膝上,挺正式地开了口:“你知道我娘荣贵妃吧?” 隋策若有所思地点头,“荣氏一族的嫡长女,长得很漂亮。” “岂止是很漂亮,简直天仙下凡,绝代倾城。”商音夸起自己人来毫不吝啬用词,“否则本公主能这么美吗?” “……” 隋某人想不到她这也能拐弯抹角地自恋一把,抱拳拱了拱手,自愧不如。 “昔年凌太后与醇亲王把持朝政,满朝不是外戚就是裙带关系,不少人见这条路有利可图,便接连疏通关系,将自家闺女送入宫廷。 “荣家也不例外。” 而荣贵妃无疑是这帮官家小姐当中最得宠的,风光无两,盛极一时。单从她位列“四夫人”之首便能看出当年何等地宠冠六宫。 那会儿先皇后还没病故,是太后的侄女,地位自然无可动摇,因此贵妃便是皇后之下万人之上,阖宫羡慕的对象。 商音虽为公主,却也女凭母贵,跟着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她的童年时光堪称无忧无虑,鸿德帝尽管不是天天登门,可但凡有空,他很少缺席,无论是吟诗、抚琴还是春日放纸鸢,冬日猜灯谜,他都乐意纵着荣贵妃。 “我娘什么都会的。” 商音用力眨着眼睛,“虽然现在记不太清了,不过印象中她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我还厉害。” 她蓦地扭头兴致勃勃地去问隋策:“知道我‘商音’的乳名是怎么来的吗?” 青年支着下巴静静看她,闻言轻笑摇头,鼓励道:“说说看。” 后者分外骄傲地微歪起脑袋,“据说我娘怀我九个月多大的时候在院中抚琴,指尖正好弹到商这一音,就发作了,接着便有了我。” “父皇觉得这一指弹得好,我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小名。” “怎么样?”她言罢眉眼飞扬地问他的想法,“是不是很风雅啊?” 隋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恍悟地“哦”了声:“原来商音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 继而似笑非笑地打趣,“不愧是你们天家人,别人的乳名都是什么猫儿狗儿的,图个越贱越好养活,倒是你们,一个比一个文绉。” 商音皱皱鼻子,轻哼,“文绉怎么了?我也知道你的乳名啊——蚊蚋嘛。生下来哭声太小怕你半路夭折,后来你爹看你顶着这小名长得活蹦乱跳,觉得势头不错,干脆表字也取同音了。” “……” 乍然被人揭了老底,他不由抗议:“你,干嘛啊。这破名字你提它做什么,好好说话不行吗?怎么还踩一个捧一个。” 刚好酸梅汤来了,隋某人往嘴里灌了口,忿忿不平,“就你的名字好听。” 作者有话说: 猛男撒娇(bushi)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也、买个床 1个;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3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八哥酸辣虾 20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四章 “我还没说完, 你先别打岔。” 隋策于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端正姿态。 商音敛起神情,语气谈不上严肃, 但听着无端有些板正: “我娘当年的死曾引起了不小轰动。她早年怀过一次未足月的孕,可惜半途滑胎, 此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保不住,每次都是没过三个月就出事, 很长时间未能再得龙嗣。她养了好些年, 直至我八岁时才再度身怀有孕。 “父皇高兴坏了, 甚至私下里曾戏言, 说若是个皇子就当封储君——前两年太子因病过世, 位子便空了出来, 数年来争论不休。” 彼时的朝局暗流涌动,凌太后寿终正寝, 原本聚在她身边的多方势力纷纷开始各怀鬼胎,另谋出路。 而太子无疑是个中关键。储君涉及国祚, 更与众人今后的福祸相依不可分,谁能攀上太子的高枝,自然能保百年家族无忧。朝官背地都在猜测这位子能花落谁家, 却又不敢轻易试探天子的想法,暗中不知使过多少手段。 “事发在那年的冬日,小雪刚过, 天寒地冻。”商音说道, “我娘路过花池时摔了一跤, 跌入潭中。她身子虽然还不重, 但寒气入体加之小产, 人就这么没了。” 隋策双目一眨, 视线便轻轻调开落在了桌沿上。 宫闱秘事他知之甚少,只在祖母大长公主与他母亲闲谈时听过一二。 荣贵妃的死并非意外,好像是曾经依附于凌太后的蒙氏指示尚在宫中为妃的女儿下的毒手。 曾有宫婢指认了蒙淑妃跟前的侍女,还见过她本人在案发处附近张望。 这桩丑闻难得没有被按下,甚至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隋策抬眸时,商音那双墨黑的瞳便望进他眼底,其中似乎锐利却又缺少温度,“你想说这一切是蒙氏所为,三法司对外公告称淑妃曾在事出前与其娘家人来往过密,有谋害皇嗣之嫌,人证物证俱在,是吗?” 隋策顺着她的话问:“不是吗?” “当然不是!”商音忽然打断,“三法司怎么查的案,拿出的是什么人证我管不着,但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她说:“我母妃吃了梁雯雪送来的一碗羹汤,之后就说头晕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 “她人是如何落的水我无从知晓,但这件事梁家绝对脱不了干系,那碗汤有问题!” 他听出这话里有异,敏锐地问:“你怎么能这么肯定,食物一定被人做过手脚?” 商音毫无隐瞒:“宫里有个老太监,曾经伺候过我母妃,不止是我怀疑,连他也这么说过。” 隋策:“老太监?” “嗯。”重华公主如实点头,“他姓顾,年事虽高,可入宫时日久,资历老,许多管事的太监都曾是他的徒弟。” 她提起此人便满是感激,“这么些年来,我能在后宫立住脚,多亏有他提点帮扶。” “老太监……”隋策仿佛想起什么,他恍悟似的打了个响指,“原来你宫宴时偷偷会面的人就是他?难怪我寻了半日没看出有谁半途离席。” “宫宴?” 商音想了想,“是‘回门’那天?” 说便皱眉:“怎么,你还怀疑我红杏出墙?”继而愠恼地竖起指头,“你跟踪我?!” 隋策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啼笑皆非地将她的手指摁下去,“不是,路过,真的是路过,我连你们在干什么都没看见。而且,我这不是也没对你讲过吗……唉,不提这个了,言归正传。” 他强行岔开话题,“继续说梁雯……梁皇后。” 商音只好暂时不与之计较,翻了个白眼接着道:“事后发生的这一切,也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 “蒙氏当年虽是权臣,可一朝败落,因为谋逆的罪名斩首的斩首,绞杀的绞杀,发配充军充妓抄家,几乎是一夕之间被清了个干干净净。 “你反观梁家呢?在凌太后掌权时不温不火,因蒙氏倒台,我母妃身死,正值年华的二皇子顺理成章‘立长’而为太子。她梁雯雪自然也就母仪天下,梁家跟着鸡犬升天,不过一年时光便把荣家的朝官斗出了内阁,一个不剩全贬到了穷乡僻壤。” 她言辞凿凿,“你说,我娘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谁?是梁雯雪,是梁家。 “自古太子都有立长不立贤的惯例,蒙家所出的五皇子又足足比二皇子小了三岁,即便我娘腹中胎儿真会威胁到储君之争,那也是他二皇子担忧,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宇文承啊。 “无论怎么想,蒙氏都是梁皇后的替死鬼,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言至于此,商音愈发气愤,狠狠地一甩袖子,“可惜我手上没证据,毕竟那时年幼,等回过神来,痕迹肯定早被他们销毁了。” 她这番话里尽管情绪愤懑,多有个人喜怒掺杂其中,但如若所言皆是事实,梁家的确嫌疑最大。 鸿德帝执掌实权的这十年来,梁国丈一家若不是靠梁皇后的裙带,太子的脸面,很难爬得这么快。 “所以。”隋策将撑着下巴的手挪开,“你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处处与梁少毅作对,你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报仇雪恨?” “是啊。” 她倒是承认得痛快,面上瞧不出太多的愤恨和咬牙切齿,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我这些年的苦全是拜梁氏所赐,他们害我自小没了母亲,又没了依靠,害我不得不从八/九岁起要看人脸色。找他们一一讨回,有什么错?梁家的荣耀本就不属于他们,是他们扒在我娘的尸首上吸血的,即便全数贬为庶民也是活该。” 隋策无言地抿了下唇,鼻息间意味不明地轻沉一声,靠在椅背上看她,“你小小年纪,就要抱着这么大的仇恨活吗?” “不然呢?”商音像是觉得这话好笑,她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理所应当道,“我若不抱着这么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隋策眉梢动了一下。 他目光迎上商音的视线,那双星眸清澈幽邃,望到深处时有看尽龌龊与浮世的冷漠,让人没由来地跟着心生起一抹微凉。 “诶——”商音见他眼神不对,连忙打住,“我告诉你哦,我可用不着你同情。” 公主殿下依旧一身铮铮傲骨,“实话说,我连我娘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了。小时候受过的罪,偶尔想想是会感到很委屈,但如今我过得挺好,犯不着别人怜悯我。 “报复梁家,仅仅是不甘心无耻小人洋洋得意,想替自己出口气而已,我并非深闺怨妇,没那么多苦大仇深的情结。” 隋策叫她这话一堵,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一点头,笑道: “是,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轻贱公主殿下了。” 随即又纳闷地支起面颊,指尖把弄着空酒杯,“寻常女孩子不都喜欢被别人心疼的吗?有人疼总比没人疼好啊,怎么你还介意上了?” 商音乍然被他问住,颦眉想了想,“我有我父皇心疼我就好啦。” “别人心疼我,可怜我,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只会显得我很没用。” “……” 他实在是对这个想法无法恭维,只好佩服地摇头苦笑,“不愧是你,事事都要逞能。” 隋策眸色渐渐沉下来,“梁国丈当年在皇上初初临朝之际,力剿西南凌氏叛党,是有清君侧,平反贼之功,不单单是靠裙带坐稳现在的地位的。” 他一件一件地与之权衡利弊,“我朝公主势微,又不能开府,你要拿什么和权倾天下的佞臣斗? “如今只是两个寒门就闹得满朝非议,更别提你再有什么大动作了。”他提醒道,“梁少毅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啊。” 商音并不意外,“所以我这不是要同你和离,去与小方大人永结同心吗?” 隋策当下没反应过来,脖颈一倾,皱眉脱口而出:“啊?” 重华公主解释得有理有据,“是啊。” “我是无权无势,也不方便接触朝臣,但方灵均不同。方阁老可是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天官呢!” “等等、等等——”隋策抬手打断她的吹捧,好似不敢相信地问,“你、你是为了方家的背景,所以要同我和离的?” 商音不解地眨了两下眼,没觉有什么不妥:“是啊,不然呢?” 隋某人咬了咬牙,一副不甘受辱的样子,唇形变幻许久,终于叉腰吐出了字:“喂你看不起谁啊,我们老隋家比不过他们方家吗?” “真论道起来,隋氏可是数代老臣,百年朝官。当初从龙有功,家里还有镇宅的丹书铁券。”他甚为不服,“眼下虽然是不及从前风光,可族里的长辈哪个不是拎出来都能在御前说上话的,哪怕凌太后在世也得礼让三分。” 他偏头质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老隋家护不住你,他们方家就行?” “好好好……”不知他哪儿来的脾气非得较真,商音只得抬手摁住隋策两臂安抚,“我也没说你们隋家不如方家啊。” 隋策尽管一股不爽劲儿上头,却也并未挣开她,翻着白眼气不平。 就听对方难得轻言细语地顺毛,“是,虽说论资排辈,隋氏的确家世渊源深厚,可眼下在朝为官的却没几个。” “梁少毅势大,手底下不知多少文臣走狗,想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方灵均是新科状元,且不说他本人在翰林院中的号召力,便是其父方玄远就已经是威震宇内,名满天下。我借方家做掩护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朝官往来了吗?” 商音星眸里流着光,好像是在和他商议对策似的,“更何况,若我告诉方灵均这段恩怨情仇,做女婿的,可不得帮自己的岳母讨个公道?” 而后话音一转,“反观你们家……” 她神□□言又止地瞥着他,小声地努着嘴嘀咕,“你爹就是光禄寺管饭的……我看老人家成日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恐怕也不想掺和我这破事儿吧。” 隋策:“我……” 说得太真实,他竟无力反驳。 隋策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重复一遍:“我其实……” 商音夹起一筷子酸菜放进嘴里,顷刻酸得她五官紧皱。 “唉,我明白。” “这件事我也着急,谁让现在被禁足,施展不开拳脚呢。”她冲他挑眉,“放心,和离的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可得帮着我拿下方灵均。怎么样?” 商音伸出手,“划算吧?” 隋策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莫名显出几分迟疑,他视线紧盯着,喉结却不自觉的上下一滚。直到对方抬下巴催促,他才踯躅地握上去。 商音:“那成交!” * 这顿饭吃完后,两人都喝了点安神茶,所以商音睡得特别熟。 隋策在酸枝小榻上躺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睁开了眼。 幽静的月光泛着银蓝之色,迷蒙地从窗边落入他胸怀,光晕中有满室起起伏伏的尘埃。 说不清为什么,隋策此刻的脑海里,总反复地想着商音在酒桌上的那句话。 ——我若不抱着这么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他大概比她幸运一点,是家中独子。 父亲老实敦厚,母亲雷厉风行,两个人合力将他从小宠到大,几乎没让大少爷吃过什么苦。隋夫人何等地惯着他,即便之后仙逝于病榻,也陪着隋策走过了最完满的十六年光阴。 犹记得,母亲死时他刚中举不久,得到消息整个人浑浑噩噩,神识恍惚,在家里不吃不喝好几日。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4节 后来甚至惊动了鸿德帝。皇上怜他丧母悲痛,特许他入宫住一段时间,让几位皇子轮流开导。 可隋策少年时脾气比驴还要倔,任谁劝都听不进去,年纪轻轻倒是学会了酗酒,自己爬上高楼屋顶,对着苍穹一喝就是一整天。 他让太监都滚,让侍卫离他百丈之外,张牙舞爪浑得不行。 然而,就有那么一日夜里。 招人讨厌的四公主在太监宫女的搀扶下,借长梯攀到屋檐之上。 他正借酒放纵余生,根本不想搭理,只听这黄毛丫头在背后出言不逊地开口:“喂。” “听说你娘死了?” 隋策一股怒气堵上心口,飞快用手肘拱了把眼睛,狠狠扭头,神情阴鸷地指着她冷声威胁:“别以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打你。” 不承想对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少见的没有动怒,只扶着长梯,丝毫不带客气:“怎么,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死了娘吗?” 他嘴唇动了动,那瞬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公主神情平静而自然:“我娘也死了。” “男子汉还哭哭啼啼的。” 她眼风冷漠地扫过来,“与其在这里同自己怄气,倒不如想想能为你娘做些什么吧。” 隋策一条胳膊垫着头,一手端详着那袭做工细致的狐狸毛领。 时隔多年,他才知道商音当日是在何种心情之下对他讲出的这句话。 原来,也不仅仅是拐弯抹角地安慰他…… * 第二日,皇城门的羽林卫换防点卯时,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见到指挥使大人围着一件红火滚烫的狐狸毛披肩,隆重又厚实地出现在了这阳春三月天里。 他表情平静,姿态寻常得甚至还有些自豪。 这不免让在场之人都反思起了自己的着装。 众人目光一路尾随,掩嘴交头接耳地问:“将军有那么冷吗?” 对方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别瞎说,那是新风尚。” 作者有话说: 上卷结束了~~ 接下来的内容主要走感情线,基本没什么剧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果茶_ 20瓶;suezzheng 6瓶;哈哈、百岁生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五章 鸿德帝安排商音禁足自然是别有用意, 半个月的吃斋念佛,刚好让她避开了春典。 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庆终究还是以方阁老作为主持而告终。 而不管商音内心有多不服气,都只能捏着鼻子和宇文姝一块儿喝十五天的素汤, 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正饿得发慌, 刚巧便接到了一张红艳艳的请柬。 朝参日的和元殿内,工部汇报水利的呈文写得又臭又长, 念睡了前排好几位禁军高官。隋策带着疲惫且麻木的神态忍耐这位侍郎大人夹杂着金陵口音的官话, 呵欠蠢蠢欲动地打了一半, 被左上角的老父亲鼓眼睛又歪嘴地给喝止回去, 变成了绵长的咂嘴。 朝阳慵懒, 连龙椅上的鸿德帝都忍不住用拳头遮掩一下困意。 终于, 工部侍郎收了尾。 满殿的官员瞬间都精神起来。 知道众人心里盼着什么,鸿德帝特地长话短说, 三两句迅速处理完各部政务,安排妥当, 喊了句“退朝”。 大小朝官便紧赶慢赶地溜出了和元殿。 不为别的。 皇上也知晓这日是亲叔叔镇国睿亲王的七十大寿,老王爷年事已高,早就不来殿上听政, 但寿宴请帖倒是发得齐全,几乎在京的文武百官都有收到,无一落下。 毕竟七十古来稀, 肯来捧场的不嫌少, 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我说你呀。” 隋日知难得和儿子一并下龙尾道, 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耳提面命, “上朝时专心些行不行?站那么靠前还不守礼仪, 仔细御史弹劾你。” “唉不会。”隋策根本没往心里去, “有子勤呢。” “还提子勤。”隋老爷操心得不行,“前些时日你们搞的那些名堂,真当我老头子瞧不出来吗?” 他老子当半个老娘,啰嗦得要命。 隋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不耐烦地挖着耳朵。 “你和付临野两个人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梁大人的老虎屁股也敢去摸!万一惹上麻烦怎么办?还有公主殿下的事……” “老爹。” 隋策拖长了尾音,迅速编了套说辞,“我就是为了宇文笙才插手的,你想想看,咱们家绑在重华公主的大腿上,那大腿要没了,还不得祸及老隋家吗?” 隋日知听得一顿,先是“啊哟”,继而一迭声地问:“殿下不要紧吧?受委屈啦,难不难受啊?她关在家成日吃斋,府上的厨子也不知做素菜的手艺如何,早晓得我上宫里给她带些热乎的嘛。”又怪他,“你怎么不提醒我,明知道我现在记性不好……” 然后絮絮叨叨,“即便要给殿下撑腰,你也该知会我一声,和我商量一下,我们再探讨探讨,从长计议嘛。做事怎的如此冲动……” 羽林将军摁着太阳穴,身形分外头疼地一颤。 救命。 此时,隔着不远的台阶上,方阁老与方灵均父子二人亦并肩而下。 内阁首辅两鬓斑白,背脊却笔直如松,两手持笏掖在腹上,眼睑一垂,几乎是居高临下打量他的姿态:“平时在朝殿内不常听你抒己见,你还是太拘着了,陛下更喜欢年轻人直言不讳。” 小方大人跟在身侧,虽是父亲,可待他比上峰还要恭敬紧张。 “是……儿子怕说错话,总认为拿不准的事,少说少错。” 方阁老收回视线,语焉不详地开口:“那日声讨梁尚书时,倒是不见你沉默寡言,少说少错。” 他提的是付临野设局起哄的事。 方灵均心里猛然打鼓,恐父亲对当日之举有微词,冷汗直下地解释:“儿子是觉得……” “梁尚书他们,如此针对四公主,多少不算君子所为。” 这番说辞在阁老那边不知是否过了关,首辅大人未再与他深究其中利弊,一面下台阶一面淡淡道:“你如今在翰林院,将来七成是要入阁的,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心里有分寸就行。 “长辈帮不了你一辈子的。” 小方大人在原地里多停了一阵,阁老的身形倒是依旧硬朗笔直,留下的话却耐人寻味。 * 巳初三刻,隋策下朝回到家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公主殿下还在上妆。 他敢嫌不敢言,只好自己打发自己,在桌边一坐,支着脸看她和婢女们为个发钗的颜色式样纠结半天。 “我觉得蝴蝶点翠的更好看呢。” “不对不对,要搭珍珠才显年轻么。” “咱们殿下本来就年轻呀,正该穿些娇艳的,我瞧这个粉色就很不错。” …… 他点点头,觉得鸿德帝今天早放半日的假也是白搭。 女人们的嗓音叽叽喳喳,比念佛经都来得催眠,隋大将军未能补齐的困倦很快涌上双眼,他脑袋搁在手掌上,不时往下沉一沉,再沉一沉…… “隋策!” 青年星眸猛然一睁,目光里还带着迷茫的惊惶,商音那一身鲜亮的青鸾锦衣便落入他眼中,雪青纱的襦裙衬得她人格外娇俏,仅一晃悠,满头的珠翠就闪耀地反着光。 实在是贵气又不会喧宾夺主。 “怎么样?” 她托起裙摆转了一圈,眸子亮晶晶地等他的评价,“好看吗?” 隋某人敷衍了事地颔首:“好看。” 商音听他这要死不活的嗓音,嘴角顿时一“啧”,不满道:“大声点儿!” 羽林将军登时肃然地鼓掌:“美!” 对方这才喜笑颜开,“这还差不多。” 隋策:“……” 驸马可真是个磨人的职业。 “诶,我说。”他瞥向角落里的铜壶滴漏,没了脾气,“快午时了,你赶得及吗?” “哎呀就隔壁街很近的。” 公主殿下嘴上从容不迫,动作还是不免加快了速度,手忙脚乱地套上耳饰、手镯,拎起要拿去送小辈的礼物,出门健步如飞,一行人匆匆忙忙地钻进马车。 “启程启程,快启程。” 此时的睿亲王府早已门庭若市。 皇帝的亲叔叔做整寿,那排场可就大了,满朝上下岂有不赏脸的道理,便是芝麻官如付临野也被邀请在列,得亏王府地方大,换个小的还不一定装得下这大应的文武百官。 鸿德帝作为晚辈,当然是要登门给叔叔一个面子。 但天子心知肚明,自己在场必会让众人局促,故而颇为体贴地饮了几盏酒,将贺礼奉上,寒暄两句便打道回府了。 他一离开,这酒局可就轻松得多。 女眷们聚在一处聊聊丈夫、孩子、妯娌,家中的烦心事让她们有说不完的话。这三五个一堆说府上的妾室如何如何,那三五个一堆说膝下的子女怎样怎样。 商音既没有妾室的烦恼,也没有后嗣的忧虑,再加上……她贵女贵妇当中全无朋友,面对这群女人,只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席。 她在湖心亭附近的青石小径上散步,手里攥着根不知何处拾来的柳条,心神不属地发呆。抬头却撞上了端着酒杯躲清闲的隋策,她冷不防地骇了一下,随即才喘匀了气说:“是你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5节 商音百无聊赖地闲话:“你在这里干嘛?” 青年脸上尤显无奈,“没办法,他们追着我灌,我找了个借口才溜出来的。这帮人——”他摇头感慨,“太狠了,特别是王五带头的几个校尉,起哄得比谁都厉害,看我明日上职怎么修理他们。” 说到这处,隋策本是礼尚往来地一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夫人小姐们也会灌酒吗?” 接着他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半带怀疑地打量商音,“你该不会……是没有人能聊天吧?” 重华公主怒火中烧的情绪被他完美地火上浇了油,作势就要抬手打人。 “别别别……”他笑着偏头避开,不着调地告饶,“我胡说的。” 继而看着商音这反应,后知后觉地眨了两下眼睛,咂摸道:“不是,你……真没朋友啊?” 公主殿下理直气壮,“没有怎么样?我不稀罕这些朋友!” 她抱着双臂转身,“有今秋,云姑姑就够了。” “别吧殿下。”他表情怜悯,“这样听上去似乎更惨了。” 隋策手里执杯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摩挲,他口中虽然犯贱,心绪却随着流转的眼眸轻轻一动,继而佯作一副慷慨大义的样子同她一块儿倚在石栏杆上。 “唉,好啦,小爷就勉为其难陪你说说话儿吧。有什么想探讨的吗?” 商音恹恹地托着脸,百无聊赖地在这片碧湖周遭打量了一圈,正要开口回应他,不经意地却瞧见了远处青衫纱袍的一道修长身影。 她瞬间来了精神,抬手猛地拍拍隋策,“小方大人,小方大人……” 顺着她所指转过眼,商音已经飞快有了主意:“这是个好机会,他身边没带随从。” “干什么?” 隋策无甚兴趣地随意道:“要劫色啊?” “劫什么色,当然是想办法拉近我同他的关系呀。”她神采奕奕,脱口就说,“你快扇我一巴掌。” 隋策:“哈?” 大将军目瞪口呆,委实没听过这种请求。 对方仍是催促:“扇啊。” “让他瞧见你对我不好,他就能英雄救美了!”商音计划得眉飞色舞,“届时我再办楚楚可怜,惹他心疼。想法是不是很绝?” 隋策:“……” 他居然无言以对。 见隋策没动静,她不由皱眉,“不是说好的帮我搞定方灵均吗?”想了想又以利诱之,“再者事情若传出去,对我们俩和离也是有利的。你算算看,我被关了半个月,咱们之前的章程已经推迟了好久,半年之期可就要到了。” 手臂被商音往上一拉,她扭头张望,“快一点啊,他快来了。” 隋策看着自己半抬的掌心,一时迟疑而犹豫地僵在那里,可面前的商音正以十万分期盼与鼓励的神情注视着他。 他被那眼神一刺,手悬在半空,怎么都落不下去。 不行。 不行这也太…… 偏她还用眉眼示意:“打重一点,不用留情的。” 隋策垂目再闭眼地挣扎须臾,凝重地望向她,“我下手控不住力道……” “没关系。”商音分毫不在意的模样,“打狠了效果更好。” “……” 青年的手停在她面颊几寸之外。 细腻粉光的肌肤浮着淡淡的胭脂,柔软温润,近乎是无暇的,他指间动了好几次,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用力地要紧牙关,反复摇摆。 隋策:“我……” 眼看方灵均行将过来,商音见他那么磨蹭急得要跳脚,左右无法,干脆自己动手,捞起他胳膊便快准狠地往脸颊甩了一下。 “啪”声响得极其脆亮。 毕竟是做戏,倒也没有很疼。而商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迅速捂住了痛处,分外娇弱地扭过腰身,倒在一边的树干上,还十分配合地发出一句呻/吟。 随后转过头来,纤纤食指对着他,言语悲愤万千:“你!” “……” 隋策犹在怔愣,半晌才回过神。 这也太做作了。 方灵均本在低头沉思,被前面的动静惊扰,他目光一放,自然只能看见商音摆上台面的冰山一角—— 羽林将军的“凶手”尚在原处,重华公主则满脸通红,热泪盈目,仿佛遭受莫大的委屈。 此情此景再明显不过,是驸马打了公主一耳光。 小方大人的浩然正气顷刻外露,他连忙提袍小跑上去,挡在商音跟前阻拦。 “隋将军!”他义正词严地喝止,“公主殿下毕竟是金枝玉叶,再有怎样的争执,你也不可以动手打她。” 隋策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才好,那头的商音赶紧替他接上话:“是啊是啊。” 她水眸湿漉漉的,满腔不忿,“你不就是觉得我不合女眷们的群,没能在信王妃跟前讲几句漂亮话,没能给你挣到脸面吗? “你就是嫌弃我!” 隋策:“……” 他实在有口难辩,星目定定地盯着商音,眼神里铺满抗议——亏得自己还好心好意开导她,她编什么瞎话不好编这个。 方灵均闻得此番一面之词,本能地站在公主这边,正颜厉色地斥责: “隋将军,不过是件小事何必如此动怒。重华公主脾性惯来率真,你作为她的夫婿应当更了解才是,这般鲁莽岂非伤了殿下的心!” 隋策听他这理中客高高在上的发言已然觉得满腹邪火,后面接着又是“率真”又是“伤心”的,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怼道:“我说你一个外人来管别人家的事,你什么毛病?圣贤书是你这么读的吗?” 商音起初并没想过要他参与其中,都打算自己一个人演完全程了,万万没料到他竟能在毫无指点的情况下超常发挥,当即在暗处给他比了个拇指。 隋大将军真是看一眼都能七窍生烟。 小方大人则一身正气地应对自如:“圣贤书教在下‘有力者疾以助人,有道者劝以教人’,下官路见不平,自当据理力争,倒是隋大人你。” 他语气里多有愠意,“动手打女人,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隋策深吸了口气,作势上前一步,“你少满口仁义道德,圣贤书还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呢——” 商音当然不想让他们俩真的吵起来,趁这势头赶紧添油加醋地往方灵均背后一躲:“啊!他还想动手!” 小方大人听之立时抬手拦住隋策去路,“隋将军!你若再近前,下官可要将此事禀告圣上了。” 他欲言又止,倒是角落的商音拼命打手势让他先撤。 隋策咬了咬牙,硬生生憋下了一肚子的烦闷。他垂首一闭眼,复又睁开,一言不语地掉头走了。 作者有话说: 《重华四公主想让我告白》(bushi) 感情戏不纠结还叫感情戏吗! 绿宝子这种人怎么会是耿直追爱的,只有嬴狗子才是!毕竟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嘛(。)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馅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名字好累 20瓶;南宫亭 5瓶;shinecherry、哈哈、百岁生香、wh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六章 隋策站在湖心亭, 这处看过去,商音和方灵均正在那棵歪脖子矮松下有说有笑,不知聊着什么。 他双眸发呆,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右手之上。 尽管刚才并非自愿,但幽微的触感还在。 像是在细帛上打了一爪子, 爪间勾着丝还有些牵扯不清的意味。 隋策这辈子都没扇过人耳光。 他认为打人的招式当中,属掌掴最没品。 男孩儿小时候干架讲究拳拳到肉, 再不济也是掐脖子揍脑袋, 岂有甩人巴掌的道理。 他没想到第一个耳光居然打的是个姑娘。 还是和自己拜过天地的, 他明媒正娶的姑娘。 心情一阵说不出的复杂, 竟连身后几时多了个人也未曾发觉。 矮他小半个头的御史踮足从肩膀往下瞅了两眼, 瞬间了然地一压嘴角, 故意凉飕飕地开口:“咱嫂子就在对面的,你搁这看自己的小情人是几个意思啊?” 隋策一个激灵回过神, 扭头去寻对方的踪迹。 付临野手拎着酒壶给栏杆上的空杯倒满,转身笑得欠抽:“怎么, 吃醋啦?” 见是他,隋策失了兴趣,爱答不理地调开目光, 嗓音散漫而敷衍:“也没有。” “还说没有。”付大嘴往栏杆一靠,啜着壶嘴埋汰道,“你那脸上的不甘心挤出水都能装两大桶了。大哥, 能别嘴硬了吗?反正你也爱吃酸。” “咱嫂子也没什么不好啊, 喜欢她又不丢人。”他好意提醒, “我可告诉你, 再这么搞下去, 最后真会和离的。” 隋策叫他这一席话讲得心头愈发添堵。 他不知要如何解释, 摁了两下眉心欲说还休,“喜不喜欢另当别论,可我……” 隋策深深叹了口气,“可我还是想娶个温良斯文的姑娘,她那性子……”羽林将军自己都觉得纠结,“她那性子不合适。” 付临野听着倒是奇了,“为什么啊?我还是头回见人娶媳妇这么挑脾气的,你合八字呢?” “不是。”他端过一旁的酒水浅饮,“我答应过别人,不能食言。” “谁呀?”他纳了闷了,“婚姻大事比写八股框得还死?” 隋策心烦意乱地打发道:“你管不着。”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6节 此时,碧湖的另一端。 在隋大将军眼中“相谈甚欢”的商音脸颊笑得都快绷不住了,着实是铆足了劲儿在找话题。偏偏她每回绞尽脑汁甩出的话头,方灵均回个两三句必要冷场。 这人真是太会聊天了,她想破头皮都接不了下文,实在是发愁得要命。 “啊。” 重华公主忽然起了个想法,“对了,听闻小方大人也常去万春街逛书局是吗?” 方灵均彬彬有礼地应道:“是。” 她眨着眼,满目晶亮,别有深意的问:“不知近来时兴的书您看了哪些?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推荐一二呢?” “印象深刻的……”年轻的文官认真沉思片刻,含笑点头,“的确有一本,这几月来卖得挺好,在坊间的口碑倒是不错。书名为《春亭旧事》,是部志怪小短文,似乎尚有续集。” 商音一听,暗戳戳的窃喜窜上眉梢。 心道:不枉我每月花那么多银子造势。 便赶紧附和:“原来小方大人也喜欢看这本呀?竹生先生的著作不多,我才瞧了个开头,不知大人对此书评价如何呢?” 她悄悄咬起嘴唇,不动声色地期待着方灵均的回答,准备等他夸完了之后自己再寻个机会“不经意”露出马脚。 她可真是太机智了。 “嗯……” 那头的方灵均果然顿了半晌斟酌言语,随后道:“题材大的方向还算有趣,可惜文词过于矫揉造作,虽说单看时辞藻华丽优美,但用以叙事未免太过累赘,有些刻意炫技的意思。这位作者想来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走笔间不乏嚣张之气,因此故事讲到后半,情节已不及前面精彩,反倒都花在了堆砌生词上,我没有看完全本,过半后就丢开了。” 商音:“……” 这天没法聊了。 是她的错,她不该在状元郎面前班门弄斧的。 湖面上起了风,凉风吹来不远处贵妇人们花枝乱颤的笑语声。 宇文姝对付完一干旁敲侧击打听驸马人选的夫人们,领着侍婢外出透透气,绢帕刚擦过下巴,正碰见前方拐角处站着的商音二人。 她步子一顿,甚至没有多想便飞快后退,藏于树荫之下。 “主子?”宫女面露不解。 宇文姝竖起食指让她噤声,自己则扒着树枝在暗处观察良久。 仅是短短片晌的互动,却不难发现商音这对谁都没几分好脸色的炮仗,居然对小方大人多有讨好的举动,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不免惹得她心生奇怪:“又是方灵均?” 宇文姝禁不住揣测:“宇文笙难道是真喜欢他?” 乍然得出这个结论,她脑海里竟不自控地浮出一个念头来。 尽管待在深宫之中,但托母亲的福,三公主对朝堂发生的大事皆有所闻,消息还算灵通。且不提之前殿上的争吵与交锋,就是鸿德帝亲自出宫往重华府小坐的事,便已在三宫六院传得沸沸扬扬。 她商音去不了春典,被禁足了又如何? 父皇还不是巴心巴肠地赶着去宽慰她。 再说女子怎能主持文人的庆典,她私交朝臣本就不对,本就是大忌,难道不该受罚吗? 当初怀恩街那件事自己还是无心之举呢,父皇可曾来看过她一回? 她不服气商音每回闹出乱子都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也不服气她无论如何作天作地,鸿德帝都照单全收一概包容。 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当真从未顾及过膝下子女的感受。 三公主不想还好,越想越是意难平。 宇文姝握住了拳,冲着远处的人影不甘道:“我也不比你差的。” * 散席后商音一行最先离开。 她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钻进车内,待隋策进来,还未坐稳,话匣子就跟收不住势似地叽里呱啦打开。 她讲这次的计划有多么多么成功,说小方大人有多么多么怜惜她,说他们聊得多么多么深入,探讨了人生,探讨了学识,探讨了生与死,天地奥妙,宇宙洪荒…… 隋策此前还只是情绪恹恹,被这把聒噪的嗓子灌了一耳朵,面色几乎烦闷到了极点。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在窗边支着脑袋微瞥眼眸,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商音那半边脸上。 车帘轻晃时,从外面透入的光斑驳而摇曳地洒在她眉峰和唇角,女孩子面皮嫩,刚打下去肯定有红痕,但挨到此刻想必也都散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鬼使神差地感觉那处肌肤有自己清晰的五指印。 甚至能够在注视中将位置与形状一一还原。 “……看上去这次真的有戏诶,我告诉你哦,适才要出府前,他知道咱俩会同乘一架车,还很温柔的关心我,让我当心一点……” 重华四公主捧着脸含羞带怯,冷不防抬起头看隋某人那个死样子,不满之情油然而生。 “喂……” 她推推他,噘着嘴问,“你有听见我说话吗?我在跟你聊天的。” 隋策被她摇得晃了两下,神情有不加掩饰地挣扎,像是突然很恼恨自己似的,他低低吐出一口气,沉声叹道,“我出去骑马。” 言罢,甚至不等商音回应,起身一俯首,钻出了车门。 商音:“诶你……” 马车紧接着便停了,隋策的声音响起来,是在叫仆从牵马给他。 商音坐在其中既费解又不快,咬着唇独自生闷气。 “干嘛啊,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他。” 她秀眉深蹙,气哼哼的,“他在不高兴什么啊?” 睿亲王府大门前告辞的人走得大多散漫踉跄,宾客们满面红光地同站着送往的世子拱手拜别,各自两颊都晕着微醺的胭脂色,俨然喝得很满足。 宇文姝特地放慢了脚步。 她落在女眷队伍的最末,弯腰垂头做出一副苦恼的神色和几个宫女一起在小池边上寻找什么。 此时的方灵均正与几位年龄相仿的同僚一路笑谈着往这边走。 柔嘉公主好似找东西找得专注,并未发觉自己离这群士子渐渐近了。就在那当下,三公主面露惊容,仿佛瞧见什么骇人之物,惊叫一声,足下没留神打了个滑,眼见将栽入池内。 方灵均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她。 清俊儒雅的文士眼底撞进了一双柔情似水的瞳眸。 他回神后迅速放开了三公主,避开一段距离,作揖告罪:“情急之举,望公主见谅。” 柔嘉公主大概也是吓坏了,惊魂甫定地喘匀气息,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下叫众人免礼。 她一如传言中那般好说话,温声细语道了句没事。 “是我不当心,与小方大人无关。还要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方灵均复垂了垂首,“殿下客气了。” 几位翰林学士见状,在边上帮腔问:“公主是在找什么吗?可有臣下能帮上忙的地方?” “是啊,这池边湿滑,可莫要受伤才好。” “寻物件不妨由我等代劳。” 宇文姝先是说:“太麻烦诸位了。” 继而又道:“是我掉了支珠钗,金镶玉茶边梅花样式的。” 她说话时,方灵均余光便瞥见了什么,近前一步蹲身从花枝草木间拾起一物,递交给她。 “可是这个。” 三公主眼中簇了一道光,连忙欣喜:“正是。” 她两手郑重地接过来,敛目欠了一礼,“多谢小方大人。” 一帮学士岂敢受此大礼,纷纷不敢当地打躬回敬。 “那么,就不打搅诸位了。”宇文姝朝身侧的文士感激地投去一眼,眉梢唇角尽是浅笑,“告辞。” 柔嘉公主人如封号,她不似四公主那般娇俏生动,也不似大公主冷若冰霜,但贵在温良谦和,一言一语堪比春风拂水,有种不急不躁的娓娓舒适。 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女人,几乎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 翰林学士们驻足目送着四殿下渐行渐远,良久方有人感慨。 “还是三公主好相与啊,待人又和气。” “是啊。”另一个赞同,“没有公主的架子,性格也好。” 末了,便有个好事之徒不怀好意地侧目,朝方灵均调侃道:“一清,适才走时殿下她可是瞧了你好一会儿呢,连最后一个眼风都是给你的。” “可不是么?”边上的同僚会意,也都纷纷起哄,“你出手救了人家,又给人家寻到了珠钗,以我所见哪,殿下恐怕对你是另眼相看了。” 方灵均哪里听得了他们这些玩笑话,耳根子当场红了大半,赶紧喝止,“那可是三公主!你们怎能在背后如此议论……” 众人见他急了,赶紧安抚。 “私下里聊聊罢了。” “别当真,别当真……” 某位同僚却不以为意,“诶,可不是瞎说,陛下老早就在替三公主挑驸马了,这回让她出宫代替皇后参加寿宴不也是想叫公主自个儿瞧瞧这满朝的青年才俊吗?” 说完朝他肩头一拍,十分看好的样子,“一清,我瞧着你有戏!” 方灵均:“我……” 他脸皮薄,被友人揶揄两句,忍不住就会往心里去。 方灵均站在原地里左右为难,再往柔嘉公主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满心犹豫地垂眸。 算起来,离他当初定下的不娶之期,就剩一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小——方——大——人——(此处应有爱的魔力转圈圈 接下来就让大家见识一下,宇文姝和小方大人的双重buff大礼包! 一个宇文姝的助攻能力是1.5倍,一个小方大人的助攻能力是3倍,他们的合体就是4.5倍!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7节 直接送入洞房(bushi)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纵横五海占卜家、吃六块蛋糕、49814039、52768999 10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七章 商音发觉隋策从昨日回来后, 人就有点神叨叨的,和他说话他不爱搭理,一张脸上五官揪紧地凝重着, 总而言之……是不太正常。 夜里她还特地高高兴兴地请他吃橘子,后者就像在车上那般, 甩来一句“不吃了”,便把毯子一盖, 抱怀就睡。 倒让她落了个没趣。 一大清早, 商音难得逼着自己卯时就醒来, 趁他还在换衣裳, 将脑袋从纱帐里探出, 清润的乌瞳里满是殷勤。 “唉, 这么巧我也睡不着。”她笑吟吟的,“要不一起吃早饭?” 隋策匆匆忙忙地系上袍带, 稍有片晌犹豫,最后还是道:“赶不及了, 我去卫所吃堂食。” 抬脚就往外走。 重华公主终于出离愤怒,她顶着困顿不济的青黑眼圈,坐在妆奁前和今秋生气。 “你说他哪儿来的少爷脾气, 本公主都拉低姿态请他共进早膳了,他竟敢拒绝!真是大胆,放肆!不把堂堂本公主放在眼里!” “是是是, 驸马他不识好歹, 咱们殿下的邀请也敢推, 回头就去皇上面前告他一状。”今秋在后面替她梳髻, 眉梢一挑, 开始不动声色地从中作梗, “不过……您昨日可是当着他的面和小方大人卿卿我我,眉来眼去的,试问哪个做丈夫的看得了这种场面呀?” 她故意循循善诱,“不是奴婢多嘴,殿下好歹和驸马尚是夫妻,这成亲小半年,您当着他的面,可没少和旁的男子往来。” 商音:“我……” “不守妇道”的罪名在她脑袋上高高悬起,许是自认理亏,商音的底气矮下去一节,继而对着铜镜反驳:“那、那他不也一样背着我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吗?” 这回今秋的动作倒是一顿,颇为诧异地偏头:“啊?” “竟有这样的事?” 见她果真不知情,商音立时端正身子,好整以暇地向她解释,“不知道了吧?” 可算抓住机会,她不遗余力地添油加醋:“你别看他成日里道貌岸然的,腰上呀、衣服里呀总有来路不明的络子、香囊和钱袋,被我瞧见过好几回,袖口上还有针脚缜密的绣纹……那手法我只一瞧就晓得是出自女人之手。” 她语气笃定地竖起食指晃悠,“而且还是个女红了得,不输本公主的女人。” 今秋犹如美梦陨灭,夸张地掩着嘴感慨:“驸马怎么是这样的人。” 继而又试探性地开口,“那殿下您……岂不是被别人比下去了?” “哼!” 重华公主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却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不服,“我若是不守‘妇道’,那他隋策就是不守‘夫德’!还好意思对我生闷气,我都没去寻他的错处呢。” “对。”今秋鼓励,“不能轻易放过他。” 商音将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在周遭琢磨似的一思忖,“据我观察,姓隋的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三日必不在家用晚饭,而且总是深夜才回府,无论休沐或上职,雷打不动。” 公主殿下计上心头,“就让我好好查一查,他在外面私会的小妖精是谁。” 她边说边胜券在握地捏拢五指,“届时拿住了隋策的小辫子,看他还有什么理由说我的不是。” 今秋满面担忧与愁容:“殿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您此举的目的,未免过于奇怪了。 商音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急性子,她手底下养着一帮能出力气的侍卫,皆出身江湖,真要跟踪个谁并非难事。 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天,很快便叫她等到了消息。 “驸马的确是每逢‘八’日都会去玲珑街的点心铺买一盒精致的茶点,再到不远处的‘张记’买一小包蜜饯,之后便徒步拐入凌云坊,进了‘王婆婆糖水铺’后的那条巷子里。” 公主殿下摁着扶手追问,“然后呢?”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纷纷惭愧道:“这巷子狭窄僻静,实在不好尾随。驸马是谨慎人,我们俩兄弟即便在闹市里也好几次险些被他识破,真不敢追得太紧。” 她闻言靠回玫瑰椅内,咬着嘴唇沉吟。 想想也是,隋策功夫不弱,他驰骋疆场前做过斥候,一贯比寻常武夫更警觉,便不再为难这些底下人。 “行了,凌云坊的巷子里多是住宅,查到此处已经足够。” 说完,她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就让本公主亲自去‘捉奸’。” 商音既没学过武,亦不谙追踪术,所以决定以逸待劳,干脆躲在糖水铺附近守株待兔。 跟不了还不叫人瓮中捉鳖了吗? 适逢初八之日,隋策老早下了职,按部就班地去了趟玲珑街,果真两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商音在甜食店中喝罢糖水,正坐得百无聊赖之时,青年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里。 因为生得颀长,隋策在人群中格外出挑,她一口薄荷水没咽下,赶紧火急火燎地付了钱,借那小商铺破烂的幌子掩蔽自己。 透过旧帷幔间零星的破洞,商音能看见他笔直地朝这边走来。 由于中途并未回府,隋策身上的官服没换,只在外面套了件群青色的直裰遮挡,干净整洁得像个饱读诗书的年轻文士,瞧着清秀极了。 他途径糖水铺时脚步丝毫不做停留,轻车熟路地拐入其中。 商音忙绕出来,她今日特意穿了件便于行动的衣裙,行头十分齐全,蹑手蹑脚地追着隋策的步子往小巷深处去。 所幸两侧堆放着不少杂物,公主殿□□型娇小,正好够她躲躲藏藏。 刚在两只竹篓下落脚,捧着簸箕从这藤条框后伸出视线,目之所及竟空无一人。 商音纳闷地一讶,自己恐怕就耽搁了半弹指的时间,这人怎么说不见便不见了。她不禁歪起半边身子,探头探脑地定睛搜寻。 背后的隋策抱怀打量了她有一阵,仿佛是在观察重华公主这类走兽的生活习性,等看得差不多了,才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下,不冷不热地唤道:“喂。” “啊!” 怎料公主殿下反应极大,簸箕扔了他一脸,几乎是被骇得惊惧异常,叫得隋策也跟着打了个激灵。 隋策:“你干嘛,真是吓死人了。” 商音抓起手边的竹篓去丢他:“我才是要被你吓死了!” 她差点要跺脚,惊魂甫定地飞快抚着心口,不停给自己顺气。 隋策指尖还挂着鸡零狗碎的小零嘴,站姿懒散,眼神却透着深邃的探究,安静地注视她,“你在这儿作甚么?” 青年嗓音平淡又带着点挑衅:“跟踪我啊?” 商音一个欲盖弥彰的“我”字没来得及出口,他很快截断,恍然大悟似的:“哦……前些天我屁股后面的尾巴,原来是你所为?” “怎么?”他似是而非地笑道,“殿下不信任我么?” 商音几乎给问得哑口无言,犹在百口莫辩时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不对啊! 她心想。 明明是我来兴师问罪的! 重华公主瞬间理清了思绪,由不得他混淆视听,挺直了胸膛:“我派人跟着,那是因为你自己鬼鬼祟祟在先。” “我何处鬼祟了?”他大大方方地摊开两臂。 商音佩服于此人的厚脸皮,指着他,“你到这种奇怪的地方来,还不叫鬼祟呀?” “啊,你说这里呀。”隋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是因为那巷子口有个卖三角糕的老爷爷,手艺全京城最好,我习惯下职后跑来买一两块尝,不行吗?” 商音:“只是买三角糕?” 她想我信你才怪。 商音道:“你手里的这些呢?又是买给谁的。” 他理所当然:“买给你的啊。” 公主殿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我?” 荒谬! 信口雌黄! “嗯。”偏他瞎诌得煞有介事,“不然你以为我买给谁?” 居然还把球踢给了自己,真是好会演。 商音暗道,能有谁,你心知肚明的好不好? 隋策从她脸上流出的那些生动反应,能猜到她多半在心里腹诽自己,不禁轻轻一笑,“特地兴师动众地找人盯着我……你很在意我出来见旁人吗?” 商音高抬起下巴,倨傲道:“我才不在意。”说着目光撇下来,“谁让你最近举止那么反常。” 听得此言,他竟不解地自问:“我举止很反常吗?” “是啊。你自己没感觉么?” 她抱起手臂往这条深巷望了一眼,周遭皆是民居,少说也有几十户,范围太广无从着手。 隋策瞧见她的目光,还贴心地问:“要不要去那卖三角糕的地方看两眼?东西挺好吃的。” 重华公主哼了声扭头就走,“不去了。” 隋某人如此胸有成竹,她相信巷子口绝对有这么一家卖糕点的,去了也是白去,才懒得看他小人得志。 * 夜里,重华府卧房内。 商音趴在桌上,凝视着那锦盒中甜到发腻的糕饼,表情纠结得一言难尽。 不一会儿,连旁边的隋策都开始尴尬起来,握拳在唇下装模作样地一咳。 “咳……” 她皱眉侧头:“这东西给我买的?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么甜的零嘴了?” 羽林将军把茶点往她面前推,拈起一块找补道:“嗐,吃吃看嘛,说不定你就喜欢了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8节 正放到嘴里一咬。 接着他就悄悄背过身做了个被齁住的表情,再若无其事地转回来,嚼得淡定自若。 “还行,不难吃。” 商音岂有不了解他的?光是看他咀嚼的模样,牙都在隐隐作痛,龇着嘴不敢苟同。 “噫,我不要吃了。” 她将东西拨开,起身道,“找今秋给我煮碗年糕去。” “诶——” 隋策好容易咽下嘴里的甜饼,“我也想吃年糕。” “吃你的茶点吧。” 她在门外不悦地皱皱鼻尖,“不是给我买的吗?哼。” 那头颇大声的一个“哼”字落下,他未及上前,门就毫不客气地关了,险些被夹到脸。 隋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峰,“这么大气性……” 然而垂目时,又忍不住摇头浅笑,认命地坐回桌边就着清茶下甜糕。 商音步出廊外,在正院处和今秋碰了面。 大宫女为人还挺警醒,踮脚确认驸马不曾跟来,方压低了声音告知她:“白天两位主子走后不久,巷子里仅有一户人家开门往外看。” 那时段不早不晚,外出上工的未归家,待在家里的也多是午睡。能对这点动静上心的人,必然是提前知道会有客造访的。 商音颔首,“开门的是个丫鬟还是个小厮?” 她说:“是小厮。” “而且傍晚对方还出了门,在巷中张望好一阵呢。” “行,我知道了。” 商音心里有数,眼底浮起的皆是骄傲,“不叫我查,就以为我查不到了么?” “也太小看本公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修罗场(bushi)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婆婆纳系花儿 3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八章 早上京营里新来了一批少爷兵, 隋策陪着左将军过去撑场面,听了半上午的训话,回到卫所已经是午饭时候。 光禄寺备的膳食是热汤饼和肉羹, 几个大老爷们坐在廊下翘首以盼等着投喂。 他在一堆公文间出起了神,犹自揣摩商音昨日的话。 “说我举止反常……” 隋策不禁摸起自己的脸, 皱眉暗忖,“有那么明显吗?” 他借屋中的铜镜照了照面容, 倒是瞧不出哪里不同。 正在此刻, 站班的羽林卫拎着食盒进门来给诸位军官送饭, 众人便都收了闲谈, 各自往院中去找地方坐着填饱肚子。 进餐时若不说些趣闻, 似乎连饭菜也吃得不香, 大伙儿聊着聊着,话题很快便转到了自家夫人身上。无非是又因何事小题大做发了脾气, 亦或看中了哪家珠宝行的首饰,又与哪位夫人小姐争风攀比等等。 这类话题隋策平日是不参与的, 而今天他竟难得地听进去了,也端碗上前挤到前辈们的队伍里。 “诶,老秦, 我请教你一件事。” 秦将军见他如此客气,自然洗耳恭听,“指挥使但说无妨。” 隋某人几度开口, 几次舔唇, 不知该从何讲起, 众人便随着他抬手高举又放下的动作整齐地挪动视线。 “就……嘶——嗯……” “你们家夫人, 有派人或是亲自跟踪过你们吗?” “跟踪?”老将军们从未听过这么彪悍的夫人, 纷纷不解, “为何要跟踪?” 他尽可能地委婉:“就是,以为你或许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 话音没落,便有军官惊道:“隋将军养外室的事被公主知道了?!” “嘘嘘嘘——”隋策看他是真不嫌自己嗓门儿大,赶紧提醒,“小点声儿!” 一干男人瞬间会意,齐刷刷弓腰垂首,凑在一块儿仿佛密谋般低语说话。 “隋大人胆儿挺肥啊,这才成亲不到半年,您就在重华公主的眼皮子底下金屋藏娇啦?佩服佩服。” 隋策心烦地甩了个眼神让他闭嘴,“没那回事儿,别瞎说。” “我就想问问,她会有此一举,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试图顺着商音的思维推测道,“会不会是想搜集我的把柄,好借此来作要挟?” 一帮老兵听完都呆了。 “指挥使怎么会这样想?” 诸位大人很快七嘴八舌道:“这还用问吗?她肯定是不放心你,心头不痛快。” 又一个说:“就是吃飞醋,在乎你!” “诶,对对对!女人呀,总喜欢胡思乱想,隔三差五就得问你爱不爱她,对她上不上心。” “你得让她有安全感。” “没错没错。” 隋策被众人扒拉着左一句右一言,坐在其中听着铺天盖地的说法,耳朵里只精准地筛出“心头不痛快”“吃飞醋”“在乎你”“上心”。 他瞳眸没由来地跳出一簇光,把这些词在脑海间细细过了一遍,唇边不自觉地牵起笑意,笑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隋策微不可见地点头,像是觉得稀奇又像是不太相信地低语道:“……吃醋。” 很难想象,公主殿下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真的假的啊。” 他然后遮掩似的往嘴里灌了口羹汤,大块大块地撕着面饼吃,眼角的笑却是飞着的。 * 商音站在糖水铺的深巷中,往里走正数第十户人家是唯一的三进院。 今日不逢“八”,不是隋策登门的日子,加上昨天自己又闹了场,他短时间内铁定不会再来。 倒并非真的要捉谁的奸,在此之前两人都约定好了,她找她的方灵均,他寻他的小娇妻,谁也不耽误谁。 不过商音就是好奇,能让隋策小心翼翼护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而且看上去,他们似乎认识挺久了,甚至早于他俩成亲之前。 女人嘛,对这种事好奇很理所当然啊。 反正她是如此认为的。 今秋陪着重华公主在原地杵着有些时候了,她望了一眼朱红斑驳的门扉,又瞅了瞅面色冷肃的商音,不明所以地问道:“殿下,可要我上去叩门呢?” “叩门作甚么?”她侧目颦眉,“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搞这么大阵势,把人吓到了怎么办。” “啊。”今秋遗憾地抿嘴,“殿下,那不是您的情敌么?” “什么情敌!”四公主瞪圆了眼,满口不悦,“她才不是我情敌。” 今秋圆滑地笑着补充,“名分上的情敌。” 商音没好气地睇她,继而不情不愿地解释,“我就是来瞧瞧而已,不要惊扰人家。” 过了春分,天色黑得就迟了。 待得申时日头才见偏西。 那朱红的偏门是在此刻被人敲响的。 “哐哐哐。” 隔着一堵墙传来院中人不甚清晰的回声:“来啦。” 嗓音还挺脆,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 卸门栓的动静窸窸窣窣,里头便有人拉开一线,露出张略带稚气的脸,“赵大夫!” 对方看着外面身背药箱的老医生,连忙欣喜地让开步子,“等您好久了,快请进来。” 商音在不远处的拐角抱怀凝眸打量。 大宫女适时指认说:“她便是昨日探头张望的小丫鬟。” 她自言自语地颦眉:“大夫?那人还生病了?” 接着招呼今秋,“走,过去看看。” 偏门开了就没再上拴,关得不严实,重华公主仅用指头轻轻一戳,便拨出半片视角。 商音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里头溜达。 只粗略地一扫,她就知道这屋舍定是给达官显贵养“小夫人”用的。 永平城的老爷公子们要安置外室,没钱的在城中偏僻处买房买舍,有钱的在郊外置办宅子,再有钱一点,就能在京中坊间盘个不小的院落。 好比这里。 但外室终究上不得台面,是连家门也进不了,妾室都比不上的身份。故而院子再大,丫鬟小厮却只零星几人,一则是为低调,二则只伺候一位主子,也实在犯不着这么铺张。 这三进院干净里透着冷清,冷清里透着寥落,再分明不过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69节 商音见正厅中仆婢攘往奔碌,大夫忙着放药箱,而穿堂处却有一人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弱柳扶风地摁着心口款步而来。 她震撼地凝眸,话语瞬间充满了犹疑:“那就是……隋策心仪的,小娇花?” 娇是真的娇,莲步轻移,倩影玲珑;弱也是真的弱,嘴唇比寻常人还要白几分,秀眉似蹙非蹙,举止虚浮踉跄。 但是…… “这年纪是不是太大了点?” 商音朝今秋吃惊道,“和‘小’字沾不上半点关系吧?” 她指着不远处的妇人深感纳罕,神情难以言喻,还有些失落的茫然,“隋策的口味,原来这么重吗?” 另一边,早早下职去买了盐酥鸭的羽林将军刚进家门,他把油纸包递给下人上灶再热一热,一面费力地解着官袍领口的结,一面随口问说:“公主人呢?下午有用过点心么?” 小厮上前帮他脱袍子,应得很诚实:“殿下午后便带着今秋姐姐出门去了,不晓得在外有没有加餐。” “出门多久了?” 对方略作思索,“也有一阵子了。” 他甫一听完只是点头,然而头点了一半,神色却猛然一凛。 隋策何等了解她,稍加斟酌就知道她是做什么好事去了,当下也顾不得那恼人的死结,一把拽下了官服扔给小厮,几乎是冲出重华府的。 差点忘记了。 今天是大夫问诊的日子! 唉!她什么时候去不好,偏偏是今天。 糟了。 隋策一路都在想,糟了。 就商音那脾气,要是遇上她会说什么话?会不会语气很冲?会质问她的身份吗?会不会告知鸿德帝,会不会…… …… 闹市不宜纵马,他在街口将坐骑随意一拴,索性用上轻功,踏着沿途摊贩林立的招牌与幌子,快得宛如残影,片叶不沾地掠过人丛,在长街上刮起了一股利落的平地风。 商音是被请进院门的。 年逾四十的妇人坐在厅中的圈椅内,绢帕掩着唇角,眼眸却流着柔和的笑,平易近人又不失端庄地望向她。 这种温和与宇文姝端在脸上的有微妙差别。 商音习惯性把人归为好脾气的,和没好脾气的。 像是她自己、隋策便属于后者;而今秋、云瑾、方灵均则是前者。 宇文姝是假模假样的好脾气,装腔作势的温婉轻柔,而这位不同。 她通身散发在外的,是真正让人见了会放下戒心的那种温润。 “实在抱歉。” 对方孱弱地垂首示意,“小妇人身体不适,不便起身相迎,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商音将信将疑地上下端详,“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她摁着心口轻轻点头,“重华公主的大婚,旷古绝今,小妇人也有幸在街边得见一隅。” 商音:“你……” 刚起了个头,她就觉得自己被谁握住了手腕,不受控制地给拉开好长一段距离,仿佛她是个什么厉害的洪水猛兽。 商音:“诶——” 公主殿下眼前还在泛花,便见得隋某人不知几时出现在此,他先是说:“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随后长腿一垮,直奔那位“娇弱”妇人,张口响亮亮地唤了一句: “娘!” 商音不可置信地朝今秋狠狠蹙眉:“娘?” 她转而去看前面相聚的母子两人。 不对啊,隋夫人过世好几年了。 重华公主脑子翻得极快,“她不是隋策养的外室,她是隋策他爹养的外室?!” 这都什么离大谱的事情! 那边的隋策心急得不行,眼见大夫在旁,也不晓得今日情况如何,只能抓着妇人的两臂,仔细又张惶地端量。 “娘,你不要紧吧?没事吧?” 他放低视线,认真留意她的脸色,“心口有没有疼?呼吸困难吗?有没有很想吐?” 妇人哪里跟得上他的语速,一气抛出那么些问题,真不知要回答哪一个的好,只能无奈地叹道:“这么火急火燎的是要作甚么呀。” “不是教过你的吗,凡事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都是做将军,统领下属的人了,怎么还像个毛手毛脚的大小伙子。” 隋策看她尚有力气责备自己,想必没什么大碍,于是缓和似的一笑,“瞧您这话说的,我不就是个大小伙子么?” 言罢,他先是极细微地朝身后之人侧了侧头,继而不安地舔舔唇:“商音她……没讲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吧?” 隋策无端紧张,“……有说什么很难听的吗?” 妇人还未听完便直摇头,颦眉发愁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女孩子呀?” 隋策给她噎了一下,眨着眼睛语塞:“我……” 对方不免带着愠恼之意:“人家公主是见我病了,想来问问情况,你风风火火地进门,什么缘由也不问,就这般给别人扣帽子吗?” “……” 隋大将军在外跟着付大嘴练就了一张伶俐口舌,此刻却半点派不上用场,居然分外老实地低头听训。 “男孩子不可以对姑娘家那么凶的,晓得不啊?你是驸马,殿下金枝玉叶,你要多让让她的。” 隋策臊眉耷眼地应和:“是是是。” 妇人仍不放过他,“你别总‘是是是’,快去给人家道歉啊。” 他得了军令,再度转眸望向商音那边。 重华公主正抱着双臂,一副君子大度不与小人计较的高傲姿态,挑眉冲他哼了声。 他心里悄悄地觉得好笑,抿了抿嘴,拖着脚步地走上前。 “诶。” 隋策目光落在她身上,居然当真半点不含糊地开了口:“对不起。” 他何曾这么乖顺听话过。 一时让商音端姿态都端得有些不自在了,视线往外乱飞,只拿指尖在耳后摩挲着,别扭地给出回应: “嗯……也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了,你们爱的修罗场。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齐活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良月十四、想名字好累、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比比芭比波比、追文小能手 10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章留言发红包~限时24h 第四九章 “她有心疾, 得这病很多年了,最厉害的时候差点没挺过去。” 当永平城的夜幕降临,那些如同经脉一样的深巷才开始真正活过来, 仿佛疏通的血液,流过滚烫, 四面八方响着热闹的锅碗瓢盆声。 隋策和商音站在回廊下的栏杆边,注视着庖厨内攒动的人影。 没有一个小辈能在晚膳时间从长辈的住处中逃脱, 都是得留下吃饭的。 “大夫一个月上门施针一次, 治疗时人会比较难受。” 隋二夫人姓杨, 但她从不告诉隋策自己的全名到底叫什么, 而外人大多唤她贤姨。 商音托着腮凝眸思忖。 今秋让她安排去后厨帮忙了。 “所以, 她真是你爹的外室?” 隋策并不瞒她, “是。” 重华公主费解地支起头,“可你管她叫‘娘’。” 按尊卑礼制, 也该叫小娘吧? 隋策两手还搭在扶栏上交叠着,闻言轻笑了一声, 目不斜视地看向厨房中盯着下人做饭食的杨氏。 “是该叫她‘娘’。” 他坦荡地侧过脸,星眸漆黑流动着毫不避忌的光,“我是她生的。” 商音匪夷所思地拧住了五官, 一时被这其间的关系搅得哑口无言。 “等会儿,等会儿……”她稀里糊涂地抬手打断,理着诸多繁琐的线头, “那、那隋夫人呢?” 隋策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慢条斯理地从头解释:“你知道, 隋家到我爹这一辈, 主家就只剩他与我大伯, 这么两个男丁吧?” 商音颔首, “嗯,另有三位姑娘皆是远嫁。” 出降之前,梁皇后曾将隋氏一族的家境状况简单地同她说过个大概。 “我爹沾了祖母永寿大长公主的光,娶的是侯府千金,嫡长女。我娘……我大娘性格凌厉泼悍,豪爽利落,是永平城出了名的悍妇,正好能弥补他这软柿子的不足。 “成婚数年夫妻俩过得不好不坏,还算凑合。可就有一样,不如意……”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0节 他只是略作停顿,商音立刻反应过来:“没有子嗣?” 隋策似是而非地一笑,“对。” 她恍悟般地明白了什么,“所以你爹,才纳了一房妾,给自己传宗接代?” “不。”青年摇摇头,“他没那个想法,你以为凭他的性子,他敢吗?” 商音眉毛僵硬地抽了两下,心说也是。 以隋日知这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软脾气,借他十个胆他怕是也不敢。不仅不敢,多半还会认为你居心不良,恐怕是要谋害他,回头见面就躲都一不定。 “起初他们皆未放在心上,觉得没孩子便没孩子,也不耽误过日子。我爹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从没对大夫人有过什么微词。 “可就在八年后。”隋策漫不经心地将脚边石子踢开,“我大伯病逝了。” 隋大老爷生倒是能生,但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还没等他生出儿子,人便驾鹤归西。照这么下去,整个隋家可不得断香火了吗? 隋夫人关在房中整宿未眠,翌日清晨,她推开门宣布了一个决定。 要给自家老爷纳妾。 “但有一个条件。”隋策平静道,“不摆酒,不拜堂,我娘不能入府。” 商音只觉这话没道理得很,那不是把人当器具使么: “为什么?” 而二十二年前的夏末,当隋日知问出同样的问题时,隋夫人怀抱着一摞婴孩用物,话却是对着面前的杨氏说的。 “因为这个孩子,必须是我所出。” 她话语出奇的果决,几乎不容反驳,“你要明白,他若生下来,便将是整个隋氏主家唯一的子嗣。有大长公主的照拂,有皇室的血脉与传承,前途无量。他的身份不能沾染尘埃,必得有一个家世显赫的母亲。” 隋夫人的理由不可谓不尖锐,“你想让他今后在永平城内永远抬不起头,永远被别的皇子世子戳着脊梁骨,说他娘就是个穷秀才的女儿,说他不配入皇城,血脉低贱不干净吗? “我不是在让你做选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京城的皇亲国戚,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彼时她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面对那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并没有给她太多的软语温柔。 “如果你真心为他好,就别毁了他。” “我娘不是京城人士,虽说家在岭南,但跟着那秀才读书学字,曾经也是过过好日子的。”隋策说道,“她懂些道理,知道轻重。若非家道中落,实在是无米下锅,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般而言,如隋家这样娶妾室回府传宗接代的,大多有所挑拣。 为了后嗣着想,女子普遍要求清白家世,好生养,最好是能识文断字,读过四书五经,容貌当然更不能太差。 这在民间着实不容易寻得。 就算寻到,心气又与寻常妇人不同。 见商音良久沉默着没吭声,他目光落下来,姿态却很轻松似地浅笑说:“是不是觉得我大娘很过分? “听上去好像打着事事为我考虑的旗号,实际上八成是怕侍妾入府,她脸上无光。” 不等商音答复,隋策便自己回应道:“至少我在得知真相时,就是这么想的。” 那之后的十几年里,隋夫人一如承诺,是真真切切将隋策当作亲生子来对待。 孩子出生后不久,她便在小院中抱着晒太阳,逢人就说臭小子听话,好哄,不劳神。 看眼睛多像他爹。 眉毛像自己。 她养了他十几年,近乎承担了慈母与严父两种角色。隋日知畏妻如虎,常常只能在边上帮腔附和,根本插不了手去管。 所以隋策长到少年时,一直没怀疑过自己的出身。 隋夫人顺利瞒过了所有人的眼,包括大长公主与鸿德帝。 而杨氏这一生换过许多住处。 她起初是待在城郊的,后来因惦记隋策,央着隋夫人搬到了京中。 谁也不知道在永平城那些曲折交错的深巷里还住着一个日日翘首企盼的女人。 每逢傍晚,她总会偷摸到去往书院的必经之路上,守在街边等满城的公子少爷们放课归家。 杨氏在那条长街上远远地看见过隋策好几回。 看他从半大不小的幼童一日日拔高。 有那么一次孩童的藤球滚到了她脚边,她手在半空颤抖良久,到底没敢去捡,反而在隋策过来时掉头便跑。 她的这些小动作,隋夫人不是不知道,但不晓得出于什么缘由,她没有道破,也没有指责,更没提过将她赶出京城。 可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子长了岂有不露出端倪的时候,毕竟纸是包不住火。 “我是无意中跟着她到这附近,才偷听到了我娘的事情。” 商音大约能猜出他的反应,似笑非笑地问:“很生气啊?” “对啊。”他也不否认,“十四五岁的年纪,本来气性就大,觉得生育之恩万死难报,也觉得自己的生母很可怜。 “一辈子到头没个名分,孤零零地圈在这空旷的大宅院里,过着日月无光的生活,甚至没办法和亲生骨肉相认。我以为母亲是被他们联合欺负了,也觉得自己被人骗了。” 隋策盯着挂在栏杆后的两条胳膊,“因此,我回去便和大娘狠狠地吵了一架,我说要接她回家,但让她一口否决了。” “于是,我更觉得是她在心虚。”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日隋夫人看他时的样子。 苍白的面庞空无血色,容颜铁青,嘴唇轻颤。 “她其实被我气得不轻——长这么大,我很少见她气成这样——但她什么狠话,什么脾气也没冲我发,她只说……” ——“你要想让她进隋家的大门,好啊。” 隋夫人极平和地点头,“我可以答应你。” “不过你得参加明年的秋闱,倘若他日殿试能进二甲,我保证她风风光光的入隋府,叫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昔日的少年根本没往深里想过这句话,也未曾易地而处地设想过隋夫人的感受。 他只知道自己的愿望可以达成了。 他有机会接他的生母重见天日。 “我发奋苦读了一整年,甚至为了不分心,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国子监内心无旁骛的备考。” 隋策拨弄着栏杆上倒起的木屑,“一年后的乡试放榜,我毫无悬念的中了举,还是全京城的亚元。我从御街飞奔回家,打算向他们报喜,就在这时候我才得知……” 原来隋夫人已经过世了。 早在乡试开始前的第五日。 家里人为了不打搅他考试,竟没有一个敢告诉他实情。 隋策沸腾了足足一年的热血,是在那当下被人兜头浇灭的。 曾经大夫人在他的心中应该是一个恶人的角色,宛如话本上制造出重重危机与险难的反面人物,是他需要去对抗和打倒的人。 可一夕之间,当他发现这个“恶人”就真的如同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大快人心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隋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不仅如此,他满腔血脉皆拧成了一股,几乎当场吐出一口血。 他脑海煞白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年幼时因体弱多病,隋夫人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羹汤,向来心思粗糙的侯门大小姐也学着人家唱小曲、说故事。 想起每次她嘴上责备他老爱跟着永平城里的公子哥在外面斗蛐蛐玩雀儿鬼混,却总是在与贵妇人们的聚会间,捧出他随手填的几阙词满是自豪地跟人显摆。 在他全然不知情,无虑无忧地忙着长大,忙着闯祸的时候。 这个女人每月都要带着果品、茶点、新衣到僻静的幽巷里来,和他母亲杨氏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地讲着他生活中的全部琐碎。 两人一并分享着属于她们共同的那个孩子的成长点滴,也会发愁他今后的路怎么走,担心他能不能顺顺利利,健康长大。 然而凡人寿数短暂,天命又何其猝不及防,倏忽便是生离与死别。 “这些是之后,我娘告诉我的。” 正厅内添了盏灯,光打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唇上,或许是说太久话,隋策的嘴唇瞧着有些发干。 这让他笑时,莫名会透出一丝自嘲的无能为力。 “说来我也对不起她。” “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娘……现在说改口就改口,成了大娘。”隋策扪心自问地回忆道,“我若是她,听到这称呼心里肯定会很难受吧。” 他低了一下眼,无奈地耸肩,“可到头,我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挺不孝顺的。” 商音无端一“咯噔”,说不清缘由地有些感同身受,神色在皱眉间浮起一丝暗沉。 “怎么?” 发现她目光冷肃,隋策半作调侃地揶揄道,“看不起我出身微贱啊?” “不是。” 商音却没有和他打趣,她收回视线,面向无边黑夜由衷说,“只是很羡慕你,有两个那么疼你的娘。” 青年微微启口,瞬间就心领神会地明白了什么,跟着她所视之处望去,嘴边泛泛一笑,“是啊,刚得到她的死讯时,我就一直固执的认为,是我害死了她。 “纵然不是我,我也难辞其咎。毕竟……” 他顿了顿,掩饰什么一样舔过嘴唇,“毕竟那一整年,我都任性的,不肯回家见他们一面。” 于是老天爷让他如偿所愿。 所以他会消沉,会酗酒,会自暴自弃地,坐在禁宫屋宇之上,对着无尽的苍穹扪心自问,彻夜不眠。 他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的年轻。 如果人从生到死,所有用以蜕变的经历都得用这种血泪来换,那未免太残忍了。 商音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隋策唇角牵起的弧度。 在此之前她曾见过他各式各样嘲笑,冷笑,皮笑肉不笑,或是无可奈何地笑叹,却不知为什么,无论哪一种都没有他这时这瞬的笑意来得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青年长眉下的眼被一扇鸦睫遮蔽,周遭澄黄的光都映入他瞳眸中,镶了一线金边的轮廓苍茫得有几分刺痛的意味。 商音心头忍不住一软,就想安慰安慰他,手伸出去覆在隋策指背上鼓励似的握了握。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1节 青年的侧脸在那一刻看上去实在太无害了,她鬼使神差地将手抬了起来,不由得探向他面颊的位置。 细白的五指堪堪停在他鬓边只半寸的距离,却久久没能落下去。 隋策的视线随着眨眼的动作往前一放,就那么安静地将她望着。 院落四方的光因来往忙碌的仆婢们而晃过一道又一道的影,斑驳闪烁地在两人之间,明暗不定地跳跃。 隋策等了许久,没等到她接下来的举动。 灼眼的星眸斜向一旁,眼前的指尖犹在轻颤,修得纤细圆润的指甲上幽幽泛着一点月华洒落的清辉。 他顿了下,索性垂目一低头,自己将脸贴了过去。 温热的肌肤甫一挨到她指腹,商音骤然便是一怔。 她实在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举,掌心干脆就僵在了那里,茫然又张惶地盯着他看,拿不准要不要抽回来。 就在这时,隋策忽的睁开了眼,竟先一步直起身。 背后的嗓音随之响起:“殿下,文睿,吃饭了。” 商音眼睁睁看他没事儿人一样冲杨氏笑道:“马上来。” 说完还催她一句,“走吧,吃饭去。” 她目瞪口呆地一路注视着对方擦身而过,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在做梦吗? 她心想。 作者有话说: 心疼是一个女人沦陷的开始。 心疼男人倒霉三年,同情男人倒霉三生三世(bu) 完了,我们音终于还是踏出了这一步……我的白菜要被拱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明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嘿 4瓶;啊皮咔噗呲咔啦 3瓶;不吃鱼、稚藻、沐子觅覓、百岁生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杨氏是小门小户出身, 无论多细心认真地准备,吃食毕竟来自民间,当然是比不上公主府的御厨。 这位小夫人和隋日知如出一辙的慢性子、软脾气, 头一回与公主殿下同桌吃饭,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只能依着小老百姓的待客之道,不住将好的、新鲜的菜肴添到商音碗里。 “殿下不要客气啊, 事前不知你会来, 不清楚你的口味, 厨房只能试着随便做点儿。” 那边的公主心不在焉, 倒是隋策放下碗, 无奈地拦住她夹火腿的动作, “娘,她在外不能多吃, 你不用劝菜。” “啊?”杨氏听之不由操心道,“唉呀, 那要是没吃饱这可怎么办呢?别给饿坏了。年纪轻轻的,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隋策忍不住笑,“没事, 府上后厨一直温着点心,夜里能加餐……再说,她胃口也不大。” 公主府的食材是由朝廷配送, 经京兆府把过关的, 所以皇室轻易不会在外面用饭。 因此他也知道, 商音留下来就是吃两口菜意思意思, 算给自己个面子, 多半回家还得再补上这一顿。 隋策不着痕迹地把跟前两盘带青椒的小菜挪到了她顺手的位置, 嘴上和杨氏说着话,饭碗倒是不露声色地搁在商音旁边。 后者见状也不多问,默契地将碗里的菜一个不剩挑给了他。 “今天感觉心口怎么样?还那么闷吗?” “好多了……” 母子俩气氛融洽地聊着家常。 商音却低头往嘴里若有所思地塞白饭吃。 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扫到隋策脸上,嚼久了的米饭也开始往外渗出一点甜味,便咬住竹筷像发呆似的走着神,好半晌没去听他们在讲什么。 从巷子口出来,乌黑的天挂着一轮正皎洁的月。 “既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她问,“为何不将你娘接进隋府呢?现在也没人阻止这件事吧。” 饭后消食,商音打算走一走,就没让今秋去叫车马。 “我有提。” 隋策与她并肩而行,垂头不时用足尖在地上闲不住一般踢两下,“但她怎么都不愿意。” 他嗓音里带着疲态,“老爹也劝过,可是没用。或许因为对大娘的死耿耿于怀,也或许……她还是怕耽误我吧。 “横竖是不能强求,毕竟她尚有心疾在身,走一步看一步了。” 街边的小贩都已收了摊,唯有几家铺子零星开着。 商音踩着足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忽然说:“隋策。” 隋策:“嗯?” 她很好奇:“你当初分明已经过了乡试,为何不接着参加会试,争取博个探花或是榜眼呢?” 他听完就笑,“合着我就不配拿状元了?” 青年仰起头,黑曜石的瞳孔里映出浩瀚星河与明月,他忽然语焉不详地说道:“唉,因为啊……” “因为那个时候,有人让我‘与其在这里同自己怄气’,不如去为我娘做一些事情。我寻思着科举于我而言不太吉利,而我两个娘都期盼着我能出人头地,索性,就入伍从军好了。” 他说:“反正走哪条路不是走呢。” 商音闻得这番解释,怀疑地念念有词:“‘有人’开导你给你指路?”她皱眉地质问,“什么人啊,男的还是女的?” 隋策刚准备开口,神色便浮起一丝不怀好意,“女的。” “怎么,很想知道啊?” “不想知道。”她两手抱着臂,底气十足,“横竖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是拈花就是惹草。今秋还说我给你戴绿帽子,我看你给我戴的也不少,今秋,你快看他——” 言罢,嚷着声就大步往前。 * 方灵均是在修撰完去年的大事记,从翰林院台阶上下来时,碰见的那个小太监。 学士院附近不常有内侍出没,但因为隔着不远是内侍省,偶尔也会有一些阉人过来办事。 那小太监瞧着很机灵,从袖中隐晦地捧出一份书信和一柄精致的折扇递与状元郎。 “小方大人,奴婢是奉主子之命给大人送东西的。” 他一席官话说得很溜,“主子说,很感谢大人上回在睿亲王府替她解围,特奉上点小玩意,还望大人能够喜欢。” 不等方灵均多问,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敛首弯腰,后退着告辞离去。 “诶……” 他唤不住人,只好自行端详起手中之物。 扇子簌簌展开,面上是一幅构思巧妙的仙鹤瑶池图,下笔何其细腻,只一眼就叫人挪不开视线。 方灵均虽是以学识著称,但少年时最喜欢的却是丹青墨笔,他为求仕途为承父业被迫抛开所爱,而今得以见到如此精美的扇面,心下瞬间倾动。 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打开那封信。 不出所料,此信笺还有此扇皆是三公主所赠。 柔嘉殿下的行文措辞很干净,简洁明了,落落大方。对于平日里看惯了文章诗书的人而言,对这简练的文字尤其有好感。 方灵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柄玉骨的小扇,实在是爱不释手,总感觉应该表示些什么。 他回家后左思右想,挑灯在案前提笔回了一封。 信上的内容普通且得当,他称赞公主的画技,亦对这番回礼受宠若惊,通篇读下来十分地公事公办,并无僭越之感。 方灵均自认为没什么错处,便将书信带上,准备寻个机会递给那小太监帮忙转交。 但太监常有,那位深宫来的小太监却不常见。 他每天下职路过内侍省都要在门外驻足观望许久,却总是一无所获。小方大人只恨当日行色匆匆,竟忘了让对方留个名姓。 碍于身份,如今又不好主动去向这些内侍打听,恐叫阖宫的阉人们传出闲话。 约莫等了四五天,就在他行将灰心丧气之时,还真让他巧遇到了当日的小太监。 原来这人叫福深。 小家伙咧开一嘴不甚整齐的牙,笑说:“真是太辛苦小方大人了,实在对不住,奴婢平时主要伺候主子,不常来内侍省的。” “不妨这样。”他提议,“待政院那边管事儿的是奴婢发小,往后您可将信放在院旁正数第十四盆牡丹花下,也免了您来回奔波。” 方灵均只管交了东西,没将他这话当回事,暗想不过是封礼尚往来的回信,又不是以后日日都写,哪里谈得上“奔波”二字。 然而过了没多久,三公主的书信竟又送到了翰林院。 年轻的文士略有些生疑,终于也意识到如此互通文字有些于礼不妥,他打定主意看过信上内容后无论如何决不再回了。 因得这日事忙,方灵均无暇他顾,很快将信笺之事忘在了脑后。 待夜深回府,熄灯更衣,他才摸到那封被自己随手放在怀中的笺纸,小方大人想了想,索性将灯添得再亮了一些,展开来细读。 宇文姝写的文字不长,通篇几乎没什么闲话,她只是诚恳而谦逊地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扇面画技的事,自言近来正在学画,苦思不得解,想请教指点一二。 方灵均摊开了那柄折扇,烛火下描金的线条似乎更为生动。若是别的都还罢了,偏得知三公主竟也是刚刚提笔学画,这样的天赋与技巧,实在是人间少见…… 对于丹青工笔的专研他有大把的理论沉在腹中,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方灵均视线落在信中最后一句纯粹却带了点孩子气的话语上,终于没忍住,提笔洋洋洒洒,直抒胸臆,竟写得比上一封还要满。 小太监颠颠儿地将书信带回柔嘉殿内。 宇文姝正坐在窗边用碎米喂雀儿。 宫婢来回禀时,她连头都没怎么抬,仍旧用长匙子逗着野山雀,“是么?”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2节 “是,小方大人回了好几页呢,殿下现在就看吗?” 她说不急,“放着吧,过会儿再读。” 宫女由衷替她高兴,“奴婢瞧着有戏,小方大人八成已经对殿下上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宇文姝神色冷淡,漠不关心地拾起那厚厚的几页墨笔,一边一目十行,一边开口道,“不过是投其所好,但也实在没想到,他竟这么容易对人掏心掏肺,不设防备。” 末了,把一扎纸卷了卷,掀了灯罩放在烛上引燃。 “去取信纸来,叫上阿梨,一会儿我念,她写。” 底下的人应了,躬身退出去。 那大宫女却有几分不解,公主的字也不难看,作甚么每回都要叫旁人代笔呢。不过此刻不宜说这话来煞风景,她接着恭维:“小方大人乃是朝中年轻文官之首,地位不比隋将军差的,今后成了驸马,公主脸上也有光……” 宇文姝尚没听完,忽然就笑了,她抓了把鸟食洒在窗前,回头道: “谁要他做驸马了?” 宫女被她问得一懵:“啊?” “我母后怎么可能让我下嫁给他,自然是得从梁家旁支里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好借此巩固梁氏的根基。”宇文姝波澜不惊地讲出这番话,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生气。 大宫女实在忍不住想问:“那、那殿下你还……” “我就是好奇。” 她靠在小榻上半撑起头,双眸迎光眯成细线,“她宇文笙那么费尽心思都想攥到手里的男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而我若能让他念念不忘,最后再片叶不沾地弃之不要,你说是不是打她宇文笙的脸?” 侍女舔着唇不知如何回应。 而三公主则随手往桌上一扫,看茶杯中烧得仅剩碎片的信纸,很是不以为意。 “如今看来,这方灵均不过如此,稍用些手段就找不着北。还说什么‘紫薇星降世’‘天纵英才’。” 她费解道: “也不知她究竟瞧上他哪儿了。” * 今日是三十,隋策拎着两大包甜食,破例往糖水铺后巷走。 正要到拐角之处,迎面却得见同样提溜着糕点、果脯的隋日知擦着颈项薄汗,身形疲累地朝这边而来。 父子俩同时发现了对方,也同时停住了步子。 自从隋策回京做官,每天忙于公干,能抽出空闲来陪杨氏的机会不多,为了不叫她门庭冷清,父子二人便约好时间。除去逢“八”之日,但凡光禄寺不必筹办大宴,隋日知只要得空,都会到这边坐一坐。 而隋策由于尚了公主,为避免遭人非议,杨氏不欲让他常来,说是陪公主更紧要。 一家三口很多年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 杨氏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让她整个人气色也跟着红润不少,乐在其中一般里里外外地张罗忙碌。 隋策嘴甜又话多,饭桌上他一个人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台词,热闹得像在唱大戏。而当他不说话时,端碗在边上看,会发现他俩根本没声音。 这二位老人家一个赛一个的闷,捧着碗筷各自垂首专注地进膳,偶尔给对方夹几片菜,时不时抬头眼神交汇了,还挺不好意思地笑笑,仍旧低头继续扒饭。 实在是对“相敬如宾”最好的诠释。 隋策常觉得他俩不可思议,有时脸上的笑没收住,会被隋寺卿呵斥两句。 “好好吃饭!没点规矩。” 晚膳后,父子二人在院中聊着今年户部拨给各司的预算,杨氏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正好,你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后者乖巧地答应:“哦。” 于是利落地翻过石栏杆,亦步亦趋地缀在杨氏身后。 一路进了她的卧房。 杨氏先是碎碎叨叨地念他,“用过饭就早些回府上去,别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懂得什么是轻重缓急。还有啊,待公主殿下要客气些,温柔些,知道吗?” 说话间却从抽屉里取出个红漆光亮的小锦盒,放到他手中,“之前来得仓促,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出手,你替我把此物转交给重华殿下。” “说来我也不算她什么人,全当是个心意吧。” 隋策一贯听她的话,点点头捧起盒子。 紧接着就见杨氏开口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上次公主在场,我不便与你细谈。” 她说:“你与殿下,还没圆房吧?” 隋策:“……” 隋大将军还沉浸在孝顺儿子的角色中,都没跟上她的节奏,眼底里堪称茫然,不自觉地眨了好几下。 这什么奇怪的问题! 先是“我”了半晌,又接着“你”了一阵,然后震撼地盯着他老娘:“不是,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他承认,杨氏眉头已经皱起,面容难得地严肃,俨然无心与之玩笑,“你是怎么搞的呀?从前也没听你爹和大夫人说过你有这样的毛病啊。” “都快成婚半年了……莫非哪里做得不好,让公主不喜欢吗?” “……” 和自己娘讨论这个话题真是有够难为人的。 隋策摁着眉心冷静冷静,此事不好糊弄,左思右想,决定和她摊牌,“娘,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们俩,是想和离的。” “啊?!” 杨氏哪里听过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这……怎会如此!” “娘娘娘……你先平复一下,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没有吵架,也没什么有辱家门的事发生,大家你情我愿,意见一致。”隋策是真怕她心疾发了,迅速安抚。 杨氏被他扶着在妆奁前跌坐下,不免着急,“为什么呀?怎么好好的要和离呢?你都不劝劝公主吗?” 说完又意识到什么,望向他质问:“你自愿的?” 隋策头疼地捂着眉峰,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和一点,“我是觉得吧。” “商音这个人,她……脾气不太好,与人说话有时候会很冲——但她心是好的,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她习惯了。” 他舌头捋不清条理,犯难又发愁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尚公主等同于入赘,我得跟着她住在公主府中,一则没办法常来看你。二则……” 说到此处,隋策言语中不禁带了点委屈,“不是,你当初说,让我找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做媳妇儿的吗?” 作者有话说: 隋·妈宝男·策 难怪叫隋宝儿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人的喜好不要看表面,要看深层次……(。) 所以现在总算知道小方大人为什么是大冤种了吧,诶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木小笔、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一章 杨氏万万没料到他的理由居然是这个, 当场懵了好一阵,片晌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我说这句话,只是觉得你性子浮躁跳脱, 往后若能有个稳重端庄的姑娘,多多少少能够镇得住你, 不是真叫你非得寻那样的女孩儿不可。 “你心思不是一向挺活泛的吗,怎么到这事上反而钻起牛角来了?” “我……” 隋策实在是替自己叫屈, “我那是以为, 你想要个乖巧懂事的媳妇儿, 好帮着照顾你嘛。” 她听完抬起手就要打他, “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 凭什么一定要照顾我不可?家里没有下人, 没有婢女伺候吗?媳妇是叫你这么用的?” 杨氏现在终于明白当年大夫人老同他说这孩子讲理不行只能靠打服是什么意思了,她原还不信。 “好好好。”隋某人任由她拍了几巴掌的背, 认错态度诚恳而熟练,“我不对, 都是我的错,改还不行吗?” 杨氏揍不动他,反累得自己手疼, 便长长叹了口气,愧疚自责,“不能全怪你, 此事我也有责任, 不该胡乱误导你, 害得你和殿下闹成现在这幅局面……” 她感慨说:“要是大夫人在就好了, 我与隋老爷都教不好你。” 隋策:“娘……” 他焦眉愁眼的, “你别老拿大娘来压我吧……昨天还梦见她拿板子抽我。” “怎么不能提, 她比我还操心你的婚事。” 隋策闻之,才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真的吗?” 杨氏并没回答,只无可奈何地掖手,“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喜欢公主吗?” 青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簇微妙的神采。 他心想。 我喜欢商音吗? 杨氏:“如果你们当真不合适,硬凑在一处确实是各自折磨,不好勉强。但若是为了我,那大可不必,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是我的。” 隋策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注视,很随意地叉着腰环顾周遭,满不在乎地一笑,“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心里又没我,她看上的是方阁老的独子,名满永平的状元郎,我可比不上。” 奇怪的是,杨氏并未急着追问,倒认真端详了他许久,意味深长地摇头,“能说出这种话来,可不像你的性格。” 隋策没有回答,落下的视线漫无边际地洒在桌边的锦盒上,被他用手指来回拨弄了半晌。 杨氏陪着缄默须臾,不想替他做什么决定,仅说道:“文睿,问问自己的心吧。” “做人,盲目直前会碰壁,瞻前顾后则错失良机。当你实在拿不定主意时,不妨遵循心意,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最割舍不下的,是什么。” 他策犹豫地抬了抬眼,正遇上杨氏的目光,瞬间欲说还休。 后者便鼓励似地颔首冲他微笑,继而关上抽屉,点到为止地步出门去。 *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3节 四月的雨下得急促,密布的乌云压在永平城上,无端让整个苍穹都矮了几分。 那没带伞的路人在长街捂着头踩水狂奔。 此刻的春水茶坊就成了香饽饽,为了避雨,人们一窝蜂地涌进来,哪怕没钱吃上一壶好茶,也得捏着鼻子,给上五个子儿要碗糖水歇歇脚。 于是这个时候出现在门边,片雨未沾低头收伞的小方大人就免不了成为众人侧目的焦点。 年轻公子穿着身寡淡的艾青色纱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下干净整洁,和一干狼狈相的茶客对比鲜明。 他抖抖油纸伞上的雨珠,便有店伙上来献殷勤,替他接了杂物,往楼上的雅间引。 “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备茶点。” 方灵均推开门,窗边低头作画的少女便映入眼帘。 她不似重华公主那么张扬夺目,气质是安静的,神态平和而缺乏攻击力,但终究同出一脉,举手投足里的清贵孤傲,毕竟与寻常女儿家不同。 一见是他。 宇文姝搁下笔,淡笑道:“你来了。” 昔日在翰林院寄出了那封信后,方灵均便覆水难收地越写越多,也越谈越深,两人互通了半个多月的书信,继而于不久之前相约坊间,在茶舍或是酒楼中切磋画技。 偶尔也会对弈两局。 方灵均不反感这样的会面,和三公主在一起谈不上多快乐,但胜在气氛融洽,相处舒适,难得能给他一点轻松自在的时光。 陛下提出给柔嘉公主招驸马的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自然猜到宇文姝的用意,一开始虽觉得有几分迟疑,可日子一长,倒认为没什么不好。 自己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若非柳大小姐病故,不至于拖到现在。 而三公主待人和气,腹有诗书,想必父亲那边肯定满意。 他自己么…… 方灵均活到这么大,习惯了最爱的得不到,喜欢的碰不着,被迫接受“正确的”“应当的”人与物,早就忘了什么是心中所求。 在他看来,只要不讨厌不反感,门当户对便足够。 但凡认定了什么事,无论钟爱与否他一样会贯彻到最好。 所以,纵然没有喜欢得不可自拔……大概以后他也会让自己不可自拔的。 探讨着修改完了一幅世外桃源图,他二人相对坐在窗边喝茶闲谈。 窗前有竹帘半遮面,原看不清面容,宇文姝貌似“不经意”地往外投去一眼,忽然不知为何,极为紧张地将方灵均身侧的卷帘放下。 他见状不解其意地温笑问:“怎么了?” 对方先是闪烁其词地借杯盏掩饰,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说:“刚刚隐约瞧见商音往这边来。” “商音?” 方灵均拿不准,“哦,是……重华殿下的字?” 宇文姝眉眼恹恹地应道:“嗯。” 他便笑道:“确实,此刻若让她碰见,是有点不妥。” “与这个无关。”她忽然露出几分介意的神态,“我不想让她看到你。” 方灵均莫名地眨着眼睛,显然不解。 “你不知道么?”宇文姝那语气,仿佛他应该知道似的,“商音她对你有意思。” 小方大人脑子里像是晃过一道煞白,良久才感觉荒谬地笑着要摇头。 刚欲开口,三公主顷刻截断:“你就没发现,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有意在接近你吗?” “像是在宫宴园中巧遇,在南山围场巧遇,还有睿亲王府上和驸马起冲突……灵均怕是尚不知晓,长乐坊和万春街的书局早被她买通,那本炒得沸沸扬扬的《春亭旧事》正是商音特地为你写的。” 他愣了一下,仍旧不可置信,“这……怎么会呢。” “我是她姐姐,她有什么心思,我会看不出么?你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对你的举动难道不是殷勤的过分了?她在外何曾对哪个朝臣如此在乎过。” 经她这么一提,方灵均当真沉默地执杯思忖,继而抬起眼眸,“可为什么?重华殿下与隋将军,不是新婚燕尔,恩爱不疑吗?他们瞧着并无龃龉。” 宇文姝挂起惨淡的苦笑,“她那个人啊总是一时半刻的兴起,新鲜劲儿没了,自然要找别的乐子。 “当初的隋将军是,如今的你也是。灵均在永平的世家子弟里名声赫赫,她会寻上你,我一点也不奇怪。” 方灵均眉头深锁地闭了闭目,依然存疑:“可四公主瞧着不像这样的人。” “那你说,她为何能不顾及隋将军的感受,几次三番的与你亲近?”她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她可是有夫之妇啊。” “灵均。”宇文姝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你不会着她的道的,对吗?” 他尚要质疑的话就这么被她堵了回去,反而只能顺着此言应道:“嗯。” 永平城中的雨势却还没有停,狂风滚过重华府栽满梨树的圃,打得满地皆是泥泞裹挟着的白花。 隋策站在曲廊边,抱着双臂凝望漫天潇潇风雨。 乌玄的家常衣袍裁出他修长笔直的身影,利落挺拔得像棵生机勃勃的白杨。 他在想杨氏的话。 隋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自己一个安静,而让全部的心神都尽数集在某一件事上,反复斟酌,辗转揣摩。 ——问问自己的心吧。 ——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不住地叩问自身。 像刨根究底一样地再三推究。 隋策少年时没有正儿八经的对哪个姑娘动过心。 他跟着永平城不着调的纨绔子弟们吃酒赌钱,听乐坊的歌姬唱曲儿,看画舫上的花娘起舞。 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将来该娶的就应该是这样容颜姣好的美人。 之后他寻回了杨氏,送走了隋夫人。 满腔都是对自己的怨怼。 她说他娶个温柔端庄的媳妇更好,他便也觉得,自己或许是应该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他把婚事一直当做对两个母亲的补偿与尽孝。 一如当初商音的想法。 嫁哪个男人不是嫁? 娶哪个姑娘不是娶? 而现在忽然告诉他套在周身的枷锁没了,要让他问问自己的心。 隋策竟真有些无从下手。 问他的什么心? 喜不喜欢宇文笙? 他不禁沉下思绪来想—— 宇文笙有什么好的吗? 她脾气暴,爱耍小性子,得理不饶人,挥金如土,奢靡无度,口是心非,无理取闹…… 贬损之词不过脑都能想出一大堆。 “隋策!” 也就在这一刻,冷雨里的折廊尽头冒出一抹红白相间的颜色,重华公主好像知晓他在背后非议自个儿似的,像朵招展的牡丹花,提着裙摆从抱竹轩的方向跑过来。 她脸上扬着笑,笑得阳光明媚,手中不知同他挥舞着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当看到商音欢欢喜喜地冲自己奔来时,隋策浸泡在阴霾骤雨里的心绪好似猝不及防打进了一束光,泛着绚烂的金色,照亮视线。 有那么一瞬,她抱着被子在雷雨天中的惊慌失措,躲在房间内害怕叫人听见的小声啜泣,南山围场上的纵马恣意,荷花厅敷衍又讨好的一顿大餐,还有每一次强撑着体面样佯作的风雨不惊,刹那间都伴随着褒贬一并涌出来。 淡薄的曦辉从头顶散去的浓云间漏下一线,堪堪落在他半寸之前。 商音兴致勃勃地刹住脚,举起手里的一叠稿子炫耀,“找你好半天——看!我新写了一部书,这回按照小方大人的喜好特地做了修改,保证让他眼前一亮。” “拿去付梓前,我想你帮我把把关。” 隋策垂目看她忙着翻书稿的脸,那发髻上的珠钗细细闪闪地映入他眼底深处。 “毕竟你们男人比较懂男人的喜好嘛……” 说话间,商音便抬了起来,他顷刻就愣了一下。 她并未觉出异样,“有什么问题便用朱笔圈出,随时问我也行……怎么了?” 隋策回过神,掩饰性地眨了下眼,面色如常地点头,“哦……嗯。” 周遭隐约散出一声极细微的吐息,他说:“会给你看的。” * 几日后,商音那部著作刚在坊间各书局中摆上架,休沐在家的方灵均便收到了这样一份礼。 “谁送来的?” 底下人说不知,“对方未曾透露名姓,只说是给公子您的。” 上品的绸带做点缀,连盒子也是价值不菲的大红酸枝紫檀木。打开来看,里面只放了两本书。 封面白条里的黑字分明——《春亭旧事》 另有一部是续作。 方灵均信手翻了翻,一页纸片便从其中滑出落下,好像是张花笺。 他捡起来只粗略读过上面的内容,脸色瞬间就变了。 小方大人迅速将笺纸塞回去,合上书册,眼底浮起一片焦灼地惶然。他举目四顾片晌,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重华府的抱竹轩内。 商音坐在窗边写字,屋外的隋策则握着柄长剑在院中走转腾挪地练身法,春风打落的树叶被他扫起在半空,玩花样似的削成或圆或方的形状。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4节 “殿下——” 今秋是在这个时候进门来向她回禀消息的,商音一幅书法刚收尾,听得翘起了眉:“你说真的?小方大人约我一叙?” 她几乎喜出望外,“他亲自约我?” “嗯。”大宫女斩钉截铁地点头,“方府小厮传的话,那人我认识,想必不是作假。” 她脸上的雀跃窜入眼底,倒是稀奇又纳闷,“这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他怎么会突然邀我吃茶呢?” 商音搁下狼毫乌瞳流转,朝今秋问,“难道说是那部续作起的效?我不久前正巧问过他。” 后者很配合地笑,“没准儿呢。” 重华公主赶紧提着衣裙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特地拐到院中去。 彼时隋策已经收了势,长锋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挽了个花,就见她眉飞色舞地扬起书册摇晃道,“诶!你的功劳不小啊,小方大人都被折服了,我从前的书可没这福气。” 对方闻之只是泛泛一笑,“是吗,那恭喜你,心想事成了。” “怎么样?”商音背起手,难得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朝他笑,“可要我去‘杯莫停’顺道替你带两盅青酿?一日限量十盅,本公主可是有优待,能独占两盅的。” 但隋策仅似是而非地牵了下嘴角,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不用了,你自己忙吧。” 商音见他挺没精神的,忽然不太放心地犹豫片刻,“真的不用吗?” “不用。”隋策还剑入鞘,懒懒地给了她一个眼神,“玩你的去。” 看惯了他没事儿犯贱两句的模样,这么不疼不痒的态度,倒让重华公主一时有些不自在,连兴致都少了几分,只说:“那好吧。” 她信手搁下书,这才招呼今秋去做准备。 院子里的青年捞着剑她将背影注视半晌,莫名感到一阵无趣,自己也不再练功了,兵刃搁在窗边,正好在那两册杂书之旁。 商音直到回房更衣仍心不在焉的,她展开两手任由婢女系衣带,思绪却忍不住琢磨起隋策方才的神情。 总觉得他那表情,和平日见的都不太一样……好像,有一点疲倦。 作者有话说: 左思右想觉得之前对隋策的心理刻画是有问题的,所以重写了一遍,也添了些细节。 【高亮】 这段时间一直赶稿,写得有点累了。 最近存稿耗尽,又到了感情章,每天仓促赶更新,完了回头又要修,实在是疲惫。 人物的心理活动需要仔细推敲揣摩,所以还是决定慢慢磨内容比较好。 从即日起没办法保持日更了,更新时间还是固定8:20,超过时段无稿就是当日无更新啦。 抱歉各位追更的胖友们,大家不妨养肥完结再杀吧~~ 第五二章 尽管隋策的反常让她总觉得耿耿于怀, 但能够和方灵均的关系更进一步,商音的情绪仍旧是高涨的。 她在车箱内撩起帘子往公主府回看一眼,决定待会儿临走前还是上“杯莫停”买两壶酒, 好好犒赏他。 马车在春水茶坊外停下,她是熟客, 小二很快颠颠儿地就来了,将公主引到楼上的雅间。 屋门半掩着, 他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之后, 里头的人才肯转过身。 “小方大人。” 商音光风霁月, 见到他自然高兴, 一眼正瞧见方灵均手里握着的书, 不禁双眸骤亮, “你也买了这两本吗?” 对面的翰林面沉如水,只严肃地压着嗓音问:“此书是殿下所写么?” 她怔了一下, 随后便笑,倒承认得痛快,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当真是你?”方灵均见她毫无避忌,竟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忍不住皱起眉。 他把两册书往商音怀里一放, 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退后几步,“那这纸上内容也是公主的意思吗!” 此番疾言厉色,语气可称得上是冒犯了。 她被斥得不明所以, 虽不知方灵均这话何意, 但也隐约觉出事情有变。 商音很快翻到那页花笺, 上下一扫顿时了然。 这是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 通篇是以她的口吻向小方大人表明心迹, 用词虽不露骨, 可行文间颇有重华公主的风格, 连字迹都模仿得八/九分像。 末尾的落款赫然是“竹生”两个字。 “我在书局曾见过‘竹生’先生的题字,却不曾料到会是殿下你。” 方灵均一展袍袖,动作堪称正式地将两手合于胸前,躬身于额头相平,语气冷凝且严肃,“公主金枝玉叶,荣华尊贵,卑职本不该不敬,但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请殿下自重’了。” 商音捏着书和那页纸,波澜不惊地看他直起身,傲骨铮铮地严词义正道:“臣虽人微言轻,终归懂得什么是礼法德操,臣不知自己在公主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亦或是公主会认为臣是什么样的人。 “可殿下此举,无疑是轻贱了微臣,也轻贱了自己。” 他眉峰皱得不深,透出的失望却显而易见,“殿下想过驸马的感受吗?你们才成婚多久?这可是圣旨赐婚!你这般举动,将他置于何地,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大应朝的脸面置于何地!” “殿下难道真愿意让满朝非议成真,让天下谣言做实,叫自己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吗?” “春典之乱也不过是上月之事!” 他语气虽严厉,措辞却委婉至极,不愧是读书人的风度,避讳了该避讳的,一个刺耳的字都没出口。 但最后那一句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方灵均不是不清楚她在外的名声有多狼藉。 商音听完这一席话,竟难得没有怎么动怒。 她只静了片瞬,随后云淡风轻地展眉浅笑,五官里平易近人的姿态骤然一敛,瞬间将贵胄的气场罩了满身,倨傲地望着他,“小方大人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负了。” 重华公主把书扔回桌上,那页笺纸还留在手里,冲他扬了扬,“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写的?” “方翰林学识渊博,乃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连字迹有没有作伪都分辨不出吗?” 方灵均目光微滞,只犹疑地略作思量,神色便是一凝。 就见她端起高高在上的脸,朝旁浅步,“本公主一向树敌无数,有无耻小人栽赃陷害一点也不稀奇。 “我不过见与你年岁相当,爱好相投,平日较之旁人走动得略近了些,想不到令小方大人萌生出此等误会。这一点确乃我的不是,身为皇室自当自省。” 方灵均再瞥了一眼桌边书中的亲笔题字,不是没听出重华公主也找台阶下,他模棱两可道:“若非公主所为,那恕臣下冒犯了。” “无妨,你也是惊慌失措,在所难免么。” “不过……”紧接着他瞥着商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依臣之见,无论有无花笺之事,臣与殿下到底还是避嫌一些为好。” 她侧着脸,闻言才可有可无地转过头来,笑容灿烂,“巧了,本公主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完把那笺纸收入袖中,神情依然从容,“所以,小方大人今日寻我,就为这事?” “……” 方灵均自知尴尬,垂首又赔了句不是。 “那既然没什么要紧事了,本公主就告辞。” “臣,恭送殿下。” 垂首的余光注视着商音推门而出,他终于松了口气,视线则有意无意地往隔壁投过去。 “公主您好走啊,路上当心。” 在台前算账的掌柜因见她下楼,连忙殷勤地打招呼。 商音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行将出门前,脚步倏忽停住,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斜里一回眸往高处看去。 那二楼正对着的雅室门边,一抹亮色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杵在阴影里。 饶是看不清面容,也不妨碍她一眼认出是宇文姝。 商音眸色微沉,迅速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而对方好整以暇地抱着胸怀,那举止,似乎是在凉薄地挑衅—— 我帮你做了你一直不敢做的事,替你写了你一直想写的话。 还不谢谢我吗? 商音瞳孔倏地一缩,继而背脊笔直地出了茶坊,坐稳车马,吩咐道:“回府。” “宇文姝,宇文姝,又是她!她是有什么不搞事就不舒服的病吗?专在人家背后偷鸡摸狗!” 在外不好炸毛,以免让旁人看笑话,一踏进自家大门,商音就憋不住气,同今秋咬着牙忿然不平。 “让她堂堂正正对质的时候,她又不敢了,要装娇弱。只会耍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幼不幼稚——亏得方灵均也会信!” 等一下。 她突然觉得奇怪。 是啊,方灵均怎么就这么容易轻信一封来历不明的花笺?小方大人惯来严于律己,断不会因为一点捕风捉影之事便找上门兴师问罪。 大宫女挨到跟前来,附耳言语:“刚听茶舍的伙计说,方翰林这段时间都和三公主走得很近,两人还经常在一块儿对弈品茗。” 商音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几乎想不到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她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招方灵均当驸马不成?” “这可没准儿。”今秋摊开手,眨着眼朝她歪脑袋,“论家境论相貌论年纪,两人也并无不合之处呀。” 商音转开视线,且思且忖地望向一旁,先是皱眉怀疑,“莫非梁国丈发现了我的意图,特地让宇文姝来搅局?” 说完又自语,“也不像啊,三公主可是梁皇后的底牌,她才舍不得。” 最后倒是不可思议地质问:“不对,他们俩……多久开始的?小方大人那么好追到手的吗?” 为什么自己辛苦忙活大半年,颗粒无收! 今秋和善地泼她冷水,“殿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么。” “你就是想说我不适合他,宇文姝适合他,对吧?”商音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相信她是真心的。” 她何其了解对方,“她不过就是想和我赌气,以为只要抢东西能抢过我,便胜我一筹。从小到大哪次不是这样?想不到而今居然把终身大事都赔进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5节 这口气有那么值钱吗? 今秋不以为意,“又或许,只是为了气您,做做样子而已。” 重华公主面色冷然地摇头,“倘若是后者,那她的麻烦可就更大了。” 说不清为什么,商音满腹的火气似乎没有来时烧那么猛烈,胸腔里只余一地的没意思。 她路过月洞门,信手摘了一枝柳条,撒气般扯上面的根茎。 隋策正盘膝坐在抱竹轩的窗棂下看着天幕发呆。 那一轻一重两柄长剑都并排靠在墙上,随风拂摆。 午后的天尚且大亮,商音便拖着步子慢吞吞地从院外进来了,她一声没吭,也不看他,却径自走到花圃旁的石桌边,背对着此处坐下。 那动作那身形,就差没把“快来问我”几个字贴在脑门上。 隋策瞧得一愣,叼着根青枝原地里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过去,装作一副闲谈的模样站在旁边随口道: “这么早回来啊?” 他轻踮了踮脚,“没和你的小方大人,顺道吃个晚饭么?” 重华公主手里还在卷那根柳条,黑着一张脸说没有。 隋策咬了咬发苦的根茎,视线仍旧装作在看四周的风景,“他难得主动一回邀你出去吃茶,都……跟你说什么了?” 商音提起这个就憋闷,两指扯开了柳枝,言简意赅:“他说他不喜欢我。” 羽林将军差点没站稳,颇震撼地侧目盯向她,险些语无伦次:“你、你……你都同他讲了?” “也不是我亲口说的……宇文姝从中作梗。”她心烦意乱地叹道,“唉,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虽然对方卑鄙无耻,但若非闹出这件事来,商音恐怕也不会知道自己在方灵均心中竟无半点位置。 她原以为此前的相处,多少能让他有几分好感。想不到这好感也太少了,少到连相识几日的宇文姝都能轻易搅合。 隋策摘了嘴里的青枝,倒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那就好。 “你说什么啊?”重华公主猛然警惕地一瞪眼睛。 他差点露馅,连忙无辜地与之对视:“我、我没吭声。” 分明是在心里腹诽的,这女人会读心术吗? 商音不信他,把□□成条的柳枝往地上一扔,满口气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闻言,隋策倒是小小的心虚了一下:“你知道……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你肯定在心头嘲讽我活该啊,觉得我不自量力高攀人家。”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就接着往下说,“我明白,我这个人……脾气又冲,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相较于宇文姝,你们当然选她不会选我。” 隋策听出她一肚子的不服气和委屈,当下就放轻了语气,在商音旁边捡了个石凳落座,“不是。” 他看着她,“其实你……挺好的,真的。” 对方嘴还撅着,杏眼将信将疑地把他瞧了一番,最后仍低头玩着桌上的柳叶,“你别安慰我了。” “谁安慰你啦。”他忙笑道,“知道为什么方灵均对你退避三舍吗?” 商音好奇地皱眉听他扯淡。 “因为方阁老乃我朝大儒,家规森严,你一个出降的公主,有家室的人,他再怎么样也不敢动心思。这与你本人怎样无关,从一开始小方大人就不会有那个念头。” 她眼眸流转,竟真的把此话听进去了,先是颔首,继而又连着点头。 “你说得有些道理。” 隋策轻笑:“是吧?” “方灵均这个人,其实是挑礼法不挑人,就算不是三公主,换成谁也都一样的。” 商音眉目间再度活泛起来,仿佛醍醐灌顶,“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得快些和离?” 隋策:“……” 他居然觉得这个提议真是无懈可击。 “对呀。只要恢复了自由身,他总该能知晓我的诚意了。” 想通了此间关窍,商音忙去唤今秋,“快快,去将那份《和离章程书》取来!” 说完还冲他着急道,“方灵均未婚妻的忌日已经没几天了,最后关头我可得搏一搏,不能输给宇文姝。” 隋策看着她精神抖擞地盘算,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只支着头冷眼旁观。 商音指尖在札记上翻阅,口中念念有词。 “让我瞧瞧……此前耽搁了一月,如今的进度应当是在第五个月。吵架吵得够本了,打架也算是打过了,诸事妥当,下一步就该是……” 她说道:“分房睡。” 青年忽地抬起头,神色中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怔然。 作者有话说: (今天该更新的,才发现时间设错了,骚凹瑞!!) 隋宝儿:哦嚯。 正大光明偷窥老婆的机会没有了!!! 滴滴,男主给你了一张好人卡(bushi) 4月全勤get√ 啊感谢大家,现在没有更新压力了,焦虑感一下子少了许多,我又可以了 五一劳动节快乐~~ 节假日吃顿好的犒劳一下寄几吧=3=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顾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4个;suezzheng、南宫亭、果果在这里?('w')?、暴躁鱼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皮咔噗呲咔啦、群青 20瓶;糖炒毛栗 5瓶;49814039、哈哈、百岁生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三章 商音说要分房, 那自是片刻也不待,当天便张罗着婢女仆役收拾床榻、杂物,把隋大将军的衣衫日用打包清出了正院。 偌大的公主府有的是空屋子, 最不缺的就是房间,她给隋策挑了个采光好, 大而宽敞的院落,将一干箱笼抬进去。 “这几日天凉风冷, 褥子记得垫厚一层。” “诶——对了对了, 莫用沉香, 他嫌女气, 取些白芷丁香就是了。” 许是为了弥补他常年睡小榻的委屈, 商音还特地置办了一张加宽的架子床, 在一旁招呼下人挂纱帐。 隋策抱着软靠戳在边上看她精力旺盛地忙前忙后,兴致缺缺地咬着后槽牙, 满眼意兴索然。 “把外间的窗开上,到抱竹轩搬几盆茉莉来去去味儿。” 总算指使完了下人, 商音转过身就对上隋某人一张寡淡的脸,他将枕头递上前,嘴里抱怨说:“让我搬出去你就这么高兴吗?” 隋策轻轻皱眉, “我在屋里也没碍着你什么吧。” 商音接过软靠亲手放到床上给他铺好。 他就一路跟在她身后等回复。 “怎么没碍着我了?” 后者弯腰整理被褥,也未抬头,“早起更衣时我得避着你, 夜里无论多热都不敢穿单薄, 床帐时时刻刻拉得严丝合缝透不过气, 何况沐浴还不方便呢……” 更别提她换下的小衣不敢乱放, 每月月事之期的尴尬, 不能随意光脚下地等等。 总而言之是百般不自在。 但隋策明显不那么认为。 “你哪次沐浴我不是待在外边儿, 门都没进过。” 他忍不住替自己叫屈,“数九寒冬大冷的天我都站院里喝西北风,就这样你还有意见呢?” “不能有意见吗?” 商音直起腰,正好踩在脚踏上与之平视,“我一个姑娘家,你在这种事上迁就迁就不是应该的嘛。” 他瞥了她好几眼,垂头摆弄腰带上的流苏,语气不满,“那我迁就你这么多回,也不见你有什么表示。” 言罢还颇为不屑,“再说你根本没必要把自己裹那么严实,爱怎么穿怎么穿,反正都没什么看头,我几时仔细瞧过……” 听他前半句便不像人话,后文一出,商音就深吸了口气暗自龇牙,扭头从床上扯过软枕,往手中掂了掂,一巴掌糊在他脑袋上。 “看——看你自个儿去吧!” 末了用力地一声“哼”,甩起长裙大袖,七窍生烟地出了门。 “要我说,早就应当分房的。” 入夜,今秋端了热水给她梳洗准备就寝,商音随性地坐在床边,外袍都懒得披,颇为欢快地晃着两只脚丫子,“还是一个人住更轻松,想干什么干什么,多畅快啊。” 她满心皆是新鲜劲儿,“像回到我从前做姑娘的时候。” 今秋摇头笑笑,拧干巾帕听她感慨。 “唉,之前一心扑在春典的事儿上,险些忘了这茬。原本三月雷雨就密,白白叫人心惊胆战好几次。” 大宫女擦拭着她手间五指,信口问:“殿下不会觉得不适应吗?” “不适应?”商音简直以为这是在说笑,“我求之不得还来不及。” 对方将信将疑:“真的么?可驸马毕竟和您共处这么久了。” “我独自一人还过了十多年呢。”她却不以为意地拉上薄被,冲今秋一挑眉,“我保证,今晚定会睡上一个自成亲以来都没有过的好觉。”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6节 完了俏皮地一眨眼,“好梦。” 隋策的新居在东厢,距离正房中间隔着一处曲廊。 如今有了张宽大的架子床,手脚不似从前拘束,四肢得以放开,躺在其中确实舒服。 月色落寞而下,透窗而入的光皆带着一层薄薄的银辉,光束里尘埃起伏。 床上的青年抱怀双目紧阖,五官严肃得简直不像是在睡觉,仿佛时刻都能喊出一句“开拔”来。 他眉峰并不安稳,山川成褶,但见其中微微地皱了几皱,又皱了几皱,终于睁开眼。 那眼底里布着几根血丝,眸色满是无奈。 隋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心想:睡不着。 目光于是疲惫地从顶上的木梁挪到了窗边,开始数微光中的灰尘打发时间。 此时此刻,被同一抹月华浇灌过的正房寝室之内。 公主殿下倒睡得很是香甜。 因为不用顾忌屋中有旁人,帘帐她也不必捂得严实,虚虚漏出一点缝隙,均匀轻浅的呼吸声静谧地响在四壁。 不知是几更天,连月色看着都有些迷离了。 商音手指动了一动,忽然不大安稳地辗转翻两次身,紧接着朦朦胧胧地坐了起来,在四周摸索。 帐子里似乎进了只小虫。 她把外衣匆匆一披,鞋也没穿就往床下走,睡意困顿地跑去屏风后,“隋策,你醒了没啊,帮我捉……” 窗下清辉落地成棂,将垫子和软靠划分成清晰的条块。 而酸枝矮榻上空无一人,甚至没有躺过的痕迹。 商音迷蒙的视线渐次清明,脑海中恍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 对了,他们今日分房睡来着。 她盯着那张空床愣了一会儿,举目四顾,周遭微光将自己的影子从脚下投出去,拉得极细长,一直没入外间的黑暗里。 那当下商音方切身地感觉到,屋中真就只她一个人了。 珠帘内亮起灯。 小丫鬟举着古铜烛台帮着照明,今秋正用蒿草细细地熏着床上的边边角角,再往四端挂上驱蚊的香囊。 “近日天气愈发闷热,是奴婢的疏忽,应当提前把那几盆驱蚊草搬来屋里的。” 商音两手撑着绣墩坐在那儿发呆,没顾得上搭理她。 今秋收拾完了床褥,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想必妥当了,等明儿天亮奴婢再让库房准备夹纱大帐,殿下要喝杯安神茶再睡吗?” 好一阵没听商音回答,“殿下?” 重华公主眼眸一抬回过神来:“啊?” “哦……”她说,“不喝,不必麻烦。” 大宫女不是没瞧出她心不在焉的模样,这可和睡前的怡然自得相去甚远。 因而便多问一句:“殿下……可用奴婢留下给您守夜?” 她平时多睡在旁边的耳房,有什么事一喊就能听见。 商音惯来不喜欢别人陪着自己睡觉,怪折腾人的,仍旧婉拒:“不必了,你回去吧。” 今秋并未强求,仿佛对她如此反应心领神会,很快催着小丫鬟掩上门离开。 烧过莽草艾叶的拔步床有股淡淡的烟熏火燎味。 商音平躺在软枕上,入目就是漆光油亮的雕花。她眼皮又困又沉,可心头却没什么睡意,居然越躺越清醒了,等侧眼往外看时,隔着床帐轻薄的纱,只能见到吸蚊灯幽邃的微光。 不知为什么。 意识到屏风后无人歪在那张小榻上浅眠,她竟会莫名感觉有一点落寞。 “今秋说得对,就是不太适应而已。” 商音对自己开解道,“常言有云,养成一种习惯需要二十一日的时光,我不过是刚回到从前的状态,不怎么熟悉。” 她自语,“多等几天便好了。” “嗯。” 说完她还自我肯定,“一定是这样的。” 紧接着索性用力闭上眼目,强迫脑海清扫出一切杂念,认真睡觉。 商音长这么大,睡眠一直很好,尽管偶尔入眠困难,可一旦睡着就是黑甜到底,几乎不会半途惊醒。 可这晚上自从叫那只无名飞虫搅了梦之后,居然怎么辗转也没能再睡着,恍惚混沌之间,天边的朝阳就破进屋内,一宿挣扎着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还是第一次守到天亮。 大为震撼。 “殿下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啊?” 今秋替她梳头时还打量着商音的脸色,有意无意地问,“是昨晚没睡好么?” 这何止是没睡好,是根本没睡。 商音怕让她怀疑,嘴上当然不承认,“自、自然不是。” 便故作烦恼地抬手扇扇风,“都怪现在日头亮得太早了,白晃晃的,刺得人没心思懒睡。” 端来热水和青盐的婢女闻言笑道,“那得让管事把房里的帘子换成深色才好,白日夜里一个样,殿下才能好好休息。” “嗯。”商音若无其事地表示赞同,“嗯。” 就着清水漱过口,她心思一转,忽的去问今秋,“那个,‘他’人呢?” 也亏得后者对她的哑谜了如指掌,顷刻就明白指的是谁,“啊,殿下问驸马吗?驸马刚用过早膳,这会儿应该是出门上职去了。” 商音嘴里应着“哦”,心头却忿忿地想,他倒是睡得挺美。 那凭什么自己就要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一整夜不舒坦呢? 这不公平! 重华公主左思右想认为此事儿吃了闷亏,愈发不痛快起来。 她干脆叫了戏班子到府上,白天吹拉弹唱听小曲儿,夜里便在抱竹轩内捧着一打刚买的读本消磨时间,非得把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要舒坦不可。 不得不说看书倒确实是个好方法,但凡能够读进去,别说一两时辰,半日光景也能转瞬而过,她在书房废寝忘食,一没留神就熬到了三更天,若非今秋提灯来唤,竟不知都已是深夜。 商音脑子里还是书中的恩怨情仇,打着呵欠往卧房走,手指揉着太阳穴发困。 “唉,怎么都这么晚了,你都不提醒我一声。” 大宫女笑吟吟的,“见您看得入迷,奴婢就没忍心打扰。” “但殿下还是要留意着别伤了眼睛呀。” “知道,知道,就你最啰嗦。” 她摁了一会儿头,冷不防想起什么,口中一声“哎呀”,脚下就加快了步子,“今天/朝参日,隋策是不是要值夜来着,房门锁上了没?可得给他留个……”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商音终于浑浑沌沌地记起今夕是何夕,步子蓦地一缓,那份沉浸在文字里的思绪甫一活泛,某种名为尴尬的情绪便自手脚蔓延而上,缚得她四肢百骸都窘得往外冒鸡皮疙瘩。 得亏身边的只有一个今秋。 不过有她在也够难堪了。 这丫头一贯喜欢不动声色地看你的笑话。 比如此刻—— 今秋便端着一副慈祥的目光戳在旁边,不吭声亦不改面色,但就是散发出莫可名状的气场。 商音极其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并不拿眼睛看她,“我那就是……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这有什么嘛!” 言罢便像是在同自己置气似的,“回去睡觉了!” 然而当天晚上,她依旧不算好梦。 商音闹不明白为什么总睡不踏实,坐在床沿边给帐幔一连打了好几个结,甚至会觉得有点委屈。 是说不出缘由的烦躁引起的委屈。 但对于整个公主府的下人而言,两位主子分房睡的这几天是难得清净的时光,宅子里上上下下一派祥和,半点争吵声也不曾听见。 除了每月的休沐,商音早起时隋策大多已经出门公干了,傍晚若皇城事忙,饭食便在羽林卫所中解决。从前共处一个屋檐下倒不觉有什么,现在分开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俩平时仅是能在府邸里碰上一面,都不算容易。 重华公主在家里顶着两眼的青黑托腮发霉时,羽林将军正在城郊的京营校场边走神。 “七月就要到万寿节了,今年说是筹备的百戏里想加上真刀真枪的演练,长/枪营这边我打算出三十人,当然仪仗这块还是得看你们禁军,我们仅是做个配合。” “隋将军以为如何呢?细节上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 隋策眼眸仍是微垂着的,手指摩挲着官袍上的挂饰,俨然是没在听。 京营的主将和一旁的统领见他良久未回应,各自相视一笑,都看出他心不在焉。 有好事的参军趁机抄起一把练习用的弓/弩,玩趣似的冲他肩头射了一箭——动作还刻意偏了半寸。 不想隋策散漫归散漫,对危险逼近时的感应几乎成了刻在血液里的本能,人未回身,手却快如残影地迅速一捞,将那柄没带箭簇的木杆握在掌心。 “好敏锐的身手。” 京营主将双目一亮,颇捧场地抚掌,朝他笑道,“难怪禁军的新兵多愿意听隋将军的号令,年轻有为,精力充沛,确实比我等老骨头会调/教人啊。” 隋策见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失态,怪不好意思的,随手将箭矢扔给训练的军士,“我算什么年轻有为,早年做斥候跑前线练出来的罢了,说白了就是畏死,否则哪有这机敏劲儿。” “诶,不能这样讲。”统领抬手摆了摆,“将军你谦逊太过,让我等情何以堪呢。” “卑职还指望您能多多来营中帮着压一压那帮新兵小子。” “刘统领哪儿的话。”他仍是笑,“我也就仗着和他们同为少爷兵出身,知道各自几斤几两罢了,论练兵怎比得上你们几位老资历——军龄摆着呢,我岂敢托大。”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7节 隋指挥使言词向来左右逢源,一番话说完两位将军脸上都有面子。 隋策:“长/枪营的情况我大致有数了,回头等安排好了人,再来与二位详谈。” “好说,好说。” 他其实压根没有数,一整日神游天外去了,都不晓得枪营的主将扯了些什么淡。 好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所以他不着痕迹地捡了个高深莫测的回复搪塞过去,打算把烂摊子丢给王校尉收拾。 从营中回城是徒步,今日事务结束得早,便不必再回卫所了,难得能提前下职,他从城门方向往公主府走,偏巧途经花鸟街市。 隋策平日里对这类玩意几乎没给过一个侧目,眼下行于其间,看着周遭百卉千葩的盆栽花木,却无端挪不动腿,驻足在店外探头观望。 “客官买花儿吗?” 小贩见他打量许久,忙热情洋溢地对着那盆桔梗吹捧,“这花好养活,花期也长,照顾得当一整年都能开呢,您瞧瞧,象牙白的有,雪青色的也有,漂亮得很。” 隋策轻轻颔首,立时爽快地付钱:“拿一盆开得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我来更新辽! 目前这个情况是,你和你的同桌调开座位之后的故事…… 隋宝儿长大了,终于知道给老婆买花了。 桔梗记得买白色的啊!花语是永生永世爱你唷www 好久没见~~五一放假陪家里人去了,顺便调整一下状态。之后应该会慢慢恢复更新。 感谢大家的支持,本章给小伙伴们发红包~限时48h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sgzwyjgjcw、南宫亭、买个床、46074119、岁岁、50575005、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 50瓶;koolon 40瓶;52768999 20瓶;axiubqu、抱着加菲看童话、一颗甜橘、啊皮咔噗呲咔啦 10瓶;关丽丽在线 7瓶;魚、⊙?⊙! 5瓶;沐子觅覓、hpy、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四章 商音平日用晚膳的时辰是酉时, 这是她自小到大雷打不动的习惯。对于隋策,她向来是能赶上就勉为其难一块儿吃,赶不上就让驸马爷自个儿叫厨房另做新菜, 从不会纡尊降贵饿着肚子等人。 禁军琐事繁杂,乍然有个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准, 总没有叫公主殿下受委屈的道理。 但今天的酉时早过了两炷香,她破天荒地竟没喊后厨上菜, 只坐在桌边就着一碟炒花生下凉茶, 偶尔往院外投去一眼。 今秋和一干小丫鬟们安静地站于两侧, 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皆未表露出半分异样。 倒不是今日情况特殊, 事实上公主已经连着三天将用膳的时间往后挪了一个时辰。 为着什么谁也不敢妄自揣度, 毕竟天威难测,只是遗憾驸马这些日子都归家略晚, 总是蹭不上这顿饭食。 约莫到酉正时分,底下便陆陆续续地开始摆碗筷杯盘了。 刚端上两道菜, 门外的小丫鬟激动不已地跳进来,跑得双颊绯红,“殿下殿下, 驸马回府了。” 不知怎的,满屋子的人闻言都跟着一振,纷纷有了精神。 商音眼底的光彩倏忽闪烁, 然而很快她就收敛容色, 似模似样地握着筷子摆出一副正准备进餐的姿态, 在盘中挑拣。 隋大将军不知情, 他单手托着一盆花走入厅内, 见居然还有热菜吃, 顿时当做意外之喜。 “唷,刚摆饭呢?” 隋某人把盆儿换了只胳膊,堆起笑上前去,打量着满桌的佳肴,“看样子我今儿运气不错啊。” 商音佯作风轻云淡地示意道,“既然回来了,坐下一块儿吃吧。” 而后视线颇为“漫不经心”地往边上一瞥,手里还在夹菜,“买的什么呀?” 见她发问,隋策立刻将花盆摆到桌上,带着几分献宝的意味,坐下时犹将椅子朝她身边蹭了蹭。 “路过花市,发现这花开得挺好看,就买来了,你不是喜欢养花吗——怎么样?” 他说完不免期盼地等她“验收”,“老板说品相上乘,是难得的西洋花种。容易照顾,花期还很长,正适合种在屋中做摆设。” 草木蓦地凑到她眼前。 商音就瞧见那盆里被晒得近乎贫瘠的土壤,靠近根茎的地方全是干枯萎靡的叶片,分明是株“十日花”——放回家活不过十日的花。 她眼尾的筋肉艰难地抽了几下,表情竟维持得甚好,很给面子地捧他的场,“还、还行的。” 隋策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听得此话不禁跃起喜色,“真的啊?” 他脸上顿然浮出惊喜又明净的笑,看着居然有点孩子气,“我对这些也不怎么懂,原是胡乱买的,既然你说还行,那总归没砸错银子。” 商音两手捧住那花盆,见他低头扒饭,语气试探道:“你……买给我的啊?” “是啊。”隋某人只顾拿菜堵嘴,“这家里除了你谁还懂莳花弄草,难不成我买给自己折腾的吗?” 末了还冲她一笑,夹起一筷子白斩鸡,动作自然地放到商音碗里。 后者戳了戳白米饭,用抿唇来遮掩嘴角上翘的弧度,她猫儿似的啄了几粒饭,伸手去把几盘隋策爱吃的菜放到他近前,格外体贴地劝道: “来吃肉啊,多吃点儿。” 这天夜里,重华公主坐在窗边的案几前给那盆开完就死的桔梗花改头换面。 她先把土全数换成了最肥沃的花土,接着修剪底下多余的杂根,用小锄压平石子儿再松松土,拿剪刀裁那些参差不齐的枯叶枝桠。 一鼓捣就是半大宿,比照顾她那些娇气的兰花还要尽心尽力。 等灯罩下的红烛“啪”地爆了颗火星子,商音才猛然回过神。 她握着小金剪怔愣地注视着精心打理过的花木,脑子里一瞬莫名其妙。 奇了怪了,干嘛对这破玩意儿那么上心思。 本来就不值什么高价,养再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何况都糟蹋得半死不活了,光是之后的照料都消磨精力。 做这白费功夫的事情干什么呢?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对这盆桔梗那么在乎,也开始无端烦躁而恼怒于不受控制的心神不属。 商音愤懑地四下扫视,发了一通无名火,干脆把剪子泄愤般往桌上丢去,什么都不管了,兀自潦草地梳洗更衣,爬到拔步床上打算睡觉。 “本公主貌美如花,作甚么伺候这盆破烂草。” 抖了抖被褥又碎碎念。 “以为送几朵花就想讨好我,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用心不纯,动机成迷,没安好心!”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自我赞同道,“对……肯定是这样。” 商音自信且坚定地点头,“本公主一向心宽豁达,岂会被牛鬼蛇神所扰,今晚必然很快能睡着的。” 便将薄被一拉盖过了脑袋。 子夜三更天。 公主府的高墙外,梆子声敲得有一搭没一搭。 湘妃色的锦缎被褥让人一把撩开。 黑夜之下是重华公主一双亮得晶莹的星目。 商音睁着灼灼的瞳眸,理直气壮地想:睡不着。 她有气无力地翻身而起,在床上先是坐了一阵,又光脚下地走了两圈,盯着月色发呆,撩拨几下帐幔的流苏,简直百无聊赖到了极致。 那目光最后落在酸枝小榻旁的桔梗花上。 商音越想越感觉心中不平,忍不住撅起嘴。 “都多久了,难道仅我一个人不适应吗?他就睡得很香?” 不行。 她心道,我得去看看姓隋的在干什么。 商音说行动便行动,跻上绣鞋把外袍随意一披,轻手轻脚地拉开门。为了不吵醒今秋,她还踮脚走了一段路,待行至曲廊才敢大胆地放开步子。 “晚间似乎因为应酬的事,他出门了一趟,也不晓得这会儿回来没。” 商音自言自语,一面系着胸前的衣带,一面扶着廊柱探头探脑地前行。 重华府只两位主子,平时又无夜宴的喜好,几乎是一到亥初,除去守夜值夜之人,上上下下就都睡了。 周遭寂静又安谧,她摸黑很快寻得隋策所住的东厢小院。 院内并无灯光,想来里头的人已经歇下。 商音觉得好奇,看那窗户留了个缝隙,于是消没声息地猫腰溜过去。 太巧了,这窗正对的居然就是隋策的卧房,从此处都能隐约望见床榻——他不喜欢屏风,原来的那扇没多久便叫人撤了。 重华公主在自己家当贼当得挺欢实刺激,小心翼翼扒拉着窗沿,用手指拨开一缕,虚起眼睛往里打量。 房内分明有人,不仅有人,迎面还扑来股湿气。但她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白色,冰凉冷硬的暗器便擦着手指宽的间隙,极其刁钻地正中眉心。 “砰”地一声清脆。 商音不由轻呼,捂住额头定睛看去。 脚下的“暗器”滴溜打转——竟是枚扣子! 耳边很快响起对方微微带哑的嗓音,“怎么是你?” 青年好似凭空出现在她面前,鬼魅一样,神色却透着讶然,“大半夜的,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商音的脑袋正疼得她眼冒金星,刚挺直胸脯要控诉,“你”字堪堪出口,撞上隋某人衣衫不整,半露半遮的尊荣,控诉当场拐了个弯,变成惊吓。 她迅速别过脸,用手遮住视线。 “你!……你干嘛啊?衣服不穿四处晃悠,无、无耻!” 隋策像被公主殿下这反应取悦到了,索性就让胸怀敞着,十分不讲德行地抱住两臂,故意逗她:“诶,你也知道咱俩住一块儿诸多不便。现下我独占一室,想不穿衣裳就不穿衣裳,碍不着谁的吧?” 商音先是扭头要说话,又怕被扎着眼睛,扭了一半赶紧拿手挡住,“那你也不能裸着身子出门吧?这、这像话吗!” “怎么能叫裸呢?”他垂首扇动单薄的里衣,甚是不解,“这不是还特地套了件么?”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8节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啊。”她挨了记打,明显多有不满,“有空顾及着给自己穿衣服,没空看清楚了再出手……自家府邸还这么有戒心,又没把你怎么着。” 后半句是嘀咕。 但能听出公主殿下颇有微词。 隋策摸了摸鼻尖,低眉敛目,笑得眼角都飞了起来。 “是,我不好……没料到会有人深夜潜伏窗外,偷窥我沐浴,在下怎么着也是个黄花大闺男,一时本能反应,对不住对不住。 “我下手似乎没多重,打疼你了吗?” 听见他说沐浴,商音这才嗅出一点淡淡的皂角香。 隋策已经把她遮挡的胳膊拉了下来,拇指在额头泛红之处轻轻摁了摁。 “我瞧瞧——” 他边揉边道,言语里多有薄责,“我说你也是,有门不走偏要窥窗,这换了谁不得起疑,得亏我手上没什么大件儿的东西,不然伤了你,我还要自损一千。” 商音任由他指腹按着眉心,白眼轻翻,目光偏转,显然是不服气,不甘心,下次还敢的态度。 隋策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并不计较地轻轻一笑,好似随口那么一说:“都什么时辰了你来找我,恐怕不是闲得没事来寻开心的吧。” 他动作忽地顿住,怀疑地放下视线,“你难不成是……睡不着觉吗?” 商音:“……” 重华公主怎么可能承认这种大实话,当即连眼都不眨地反驳:“当然不是,我睡得好着呢。我只是——” 她舔舔唇,“白天睡太好了,闷得很,所以出来透透气,恰好走到你这儿而已。” 隋策面上在挑眉,内心却腹诽:那不就是睡不着吗。 他一低头,眼皮耷拉着,目光倒很专注,将信将疑地紧盯她,“是么?我怎么觉着你眼圈比从前黑了不少。” 商音听罢,太阳穴附近的筋突突直跳,连忙避开他的注视,慌里慌张地去摸自己的脸,生怕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但隋策那双星眸实在过分执着了,仿佛一点没有要收敛的意思,纵然是在如此星光黯淡的黑夜里,也依旧耀眼得灼热。 她咬咬牙,忙梗起脖子嘴硬:“你懂什么,这是我睡前特地往脸上涂的,能够……” 话刚道一半,正在此刻,头顶炽白的光陡然大亮,猝不及防地照下来,商音脸色一变,当下惊叫出声。 她往前躲的动作和同样下意识伸手去揽她的隋策一契一合。 默契得几乎像是某种心照不宣。 青年的衣衫尚未拢好,挨上去便是结实滚烫的肌肉。 沐浴后的湿气顷刻盈满了嗅觉,夹杂着寒山一样清冽的气息,是从前在房中时常会闻到的味道。 他双臂拥着她,一只手先是抚着后背,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去捂她的耳朵,眼目却警惕地环顾八方。 商音既惶恐又惊诧地靠在隋策胸怀里。 能感觉到他掌心正兜在自己脑后,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地拍了两下。 有那么一瞬百感交集。 她惶恐是源于童年旧梦的恶意,惊诧却是因为此情此景,还有不受控制的自己潜意识里近乎糟糕的举动。 无论哪一样,皆不敢去深想。 “唰”一阵轰响。 附近喷出稀里哗啦五彩潋滟的华光,隋策仰头一望,总算放松了身体,浅笑道:“我以为什么……” “没事儿,哪家黄汤喝多了放烟火呢。”他嘴里宽慰,“这时候了,也是不怕巡夜的禁卫找上门……” 隋策松开手时,商音的头依旧是微微低垂着的。 细若发丝的流光随着一声鸣叫交织散开,在她侧脸打上变幻澄澈的颜色。 见她久无回应,整个人傻了似的呆着,青年往前打了个响指。 “喂?喂……不是吧。”他匪夷所思地担忧道,“你这毛病连放烟花也怕的吗?” 商音仿若猛地神魂归位,突然一把推开他,如避蛇蝎般惶急地后退两步,扭头就跑,那背影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 隋策:“诶……” 顾不得还在一头雾水的隋策。 商音从东厢回房,一路都在想。 不对。 不对,这太不对了。 无论是数日睡不着觉,还是一时兴起跑来偷看,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 她是为什么会有这些念头的。 “我不是应该专心和离,认真考虑对策,想办法嫁到方家去吗。” 商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脑子清醒一点。 她尚有血债等着清偿。 要扳倒梁家,要除皇后,就非得需要方氏的背景不可。 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该放在方灵均那里才对。 这才是最要紧的重中之重,别的都不算什么。 没错…… 商音试图冷静情绪,将全数的精力都放在正事上。 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子制造机会。 制造一个让小方大人不得不改变想法的机会。 眼下没时间慢慢来了。 不管宇文姝是真的打算下嫁方家还是假的虚晃一招,都已被她先下手为强。 “我得用一记猛药。” 她暗道。 作者有话说: 小方大人:你别过来,我害怕。 掐指一算,快表白了。 是真的!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uezzheng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稚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海生闷气、想名字好累 10瓶;晋江纯情一姐、⊙?⊙! 5瓶;shinecherry 2瓶;沐子觅覓、婆婆纳系花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五章 在那之后没几天, 隋策正在抱竹轩外由今秋指点着给花草松土的时候,重华公主便踮着脚,神神秘秘地在院门口招手, 将她的贴身大宫女给叫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是要背着他说什么悄悄话。 隋某人内心充满鄙薄, 往地上把花锄一戳,也没了求知的心思, 只兀自走到石桌边坐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嘴里塞糕点, 目光怀疑地盯着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主仆二人。 他耳力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 想避开他, 这点距离还不够, 甚至不用过分留意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少阳院到龙首池的路上有一栋旧书库,你知道的吧?” 今秋颔了颔首。 “那是开国时修建的库房, 至今许多年头了,由于地方偏、书册陈旧, 现在早已荒废,虽说仍旧对朝官开放,但去的人寥寥无几, 平日就一两个太监轮流锁门。” 商音神采飞扬地盘算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 大宫女可太熟悉她这表情了,直觉接下来八成没什么好事儿。 果然就听她说:“明日黄昏翰林院下职前半个时辰, 你替我去将小方大人约到旧书库——别报我的名号, 便说……便说裴茗找他。” “我让顾大叔邀了那值守的太监喝小酒, 届时他会提前锁上门。” 见她三句不离老本行, 又是在筹划这个, 隋策手撑着石桌, 翻起白眼没滋没味地啃了一口糕饼。 公主殿下言至于此,简直是眉飞色舞,“到那时偌大一个书库就只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同过一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他还如何护住自己的清白。” 今秋:“……” 这话的语境真是怎么琢磨怎么奇怪。 商音兴致高涨,“我听人讲,旧书库里冬寒夏冷,四五月的天夜间一样冻得人打哆嗦,明日我得穿单薄些,刚好可以给他发挥的余地。比方脱衣披个外袍呀,敞开胸怀取取暖呀……” 隋策塞甜点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倒是狠狠地盯着这处一转不转。 某人握拳在胸前,仰首望天,一脸的憧憬,“整整一个晚上,足够与他交心了吧。我决定干脆告诉他这桩婚事其实名存实亡,我同隋策迟早会和离,他不就是担忧此事么?大不了过两天我亲自去找父皇谈判。” 今秋尽管对公主的命令素来毫无二话,但照做归照做,还是免不了犹豫:“殿下,行得通吗?” “有什么行不通的。只要能稳住方灵均,一切都好说。”她对此胸有成竹,“春典的事父皇待我本就有愧,趁机提出和离是最好不过的,他哪怕不高兴,看在上回我受委屈的份儿上,也不至于太苛责……” 话音没落,院中隐有清脆的杯盘磕响声。 二人同时望过去,却只能看见隋策的一个背影大步流星转过回廊,盘子里装着的糕点则被吃得一干二净。 大宫女窥着商音的表情小声提醒:“殿下,驸马走了。” 瞧着似乎还不大高兴啊。 “嗯……” 她目光未收,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很快不在意地恢复了神色,“唉,不管他啦。” “我再与你探讨探讨细节。”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79节 * 翌日是个小晴天。 永平城进了四月下旬,天气就愈发古怪起来,日中时烈日如夏,晒得人酷热难耐,然而早晚又冷得僵手僵脚,实在不像凡间四季。 商音赶着申初就混进了旧书库。 这地方是真的僻静,比她预想的还要偏远,整个建筑背靠第三道宫墙,让四五棵古榕遮得密不透风,而近处又是龙首池,潮湿阴寒,能不冷吗? 她跨门而入时周遭都没见着看守,也不晓得上哪儿偷懒去了。 说来不能怪人家。 毕竟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人造访的旧屋,谁知道重华公主会摸进来搞事情呢。 还是大下午,外面的艳阳炽亮沸热,书库内却弥漫着阴嗖嗖的冷意。 商音不由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屋宇年代虽然久远,建造得倒十分恢宏大气,当中立着一尊“圣祖像”,四壁都是柜格,抬头能见得几根抱柱岿然在顶,其架势竟不输和元殿几分。 举目环顾,满屋皆是林立的书架,既可遮掩身形又能打发时间,她干脆绕到雕像背后,行至最深处的犄角旮旯,信手取了本泛黄的杂记来看。 翰林院台阶下,小太监缩着肩膀伸头伸脑地张望。 今秋尽管从前是禁庭的宫女,可现下做了公主的陪嫁出去,自然是不好再进皇城的,给方灵均带消息的事儿,还得麻烦云姑姑。 小太监被指派来这满是仕林大人们的地儿,难免束手束脚地紧张。 片晌没等到该等的人,他心里着急,干脆壮起胆子询问一行有说有笑出门来的学士。 “找小方大人?” 那人闻言便笑,朝同僚们打趣,“唷,最近是怎么着,总有内侍省的过来找他,平时可看不出他和你们的关系这么密切呀。” 这孩子脸皮薄,道了句谢,“让诸位大人见笑了,小的也是帮弘文馆的裴大人带个口信而已。” “弘文馆?哦,你说裴茗啊?” 他忙应承,“是,不知小方大人可在?” 羽林卫所和御史台位于第一道宫门后的左右两端,恰好正对着,隋策下职时碰巧与同样被摧残了一日的付临野不期而遇。 这回他难得破天荒地主动邀约。 “今晚‘杯莫停’喝一杯?”他说,“我请客。” “哇。”付嘴碎惊骇地斜目端详道,“这么爽快……什么好事情?” 他心领神会地挑眉,“公主殿下终于成功与你和离了?” 就没见过这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隋策先是一抿唇角,随后低头送了他一个温柔的字:“滚。” “诶,开玩笑嘛。” 付临野拢了拢他的小书箱,凑到隋策跟前好奇,“怎么着,今晚上竟这样有空闲,是你对嫂子没兴趣了,还是嫂子把你扫地出门了?” 隋某人连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了,满口地不服气,“合着我找你喝酒,就非得跟她有关吗?没她无事我还不能邀你在外头过夜了是吧?”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 付临野多聪明,听他这语气,脑中就已盖棺定论:得,又吵架了。 “兄弟我孤家寡人一个,巴不得你请我喝酒呢,走走走,我这儿多得是朝里的八卦,一会儿说来给你下酒喝!”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他解开官袍软甲的系带,松开衣襟透透气,“今天我负责喝酒,你负责说话,别指望我给你找话题,累了好几日,我可没话讲。” “行。”对方一口应下,“动嘴皮子是我的专长,放心——” 俩人勾肩搭背地步出光耀门,在宫墙的夹道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时间出宫门的几乎都是下职归家的朝臣,以文臣和禁军居多,其中如付临野这般抱着书卷笔墨或是小方箱的,大部分是在第二道宫墙后干修书、做编纂的学士。 文官们三五成群地从旁路过,便听得有话传来: “东西全带走了吧?可莫要落下什么在史馆里头。” 那人说不会,“就这些活儿,也够我做四五天的了。” 对方笑道,“现今龙首池沿岸要重新修缮,整个少阳院一带都被纳入圈禁,没个十天半月怕是解不了禁的,这会子若遗漏什么在里面,想去取回得过好几道手续。” 隋策脚步倏忽一滞。 便听得仕林们说说笑笑:“可不是么?” 龙首池…… 他心想。 少阳院一带。 付临野并未觉察到他的异样,自言自语地往前行了好长一截路程,才发现身边人没了,连忙原地打了个转。 “诶——” 他叫住那头正往回跑的羽林将军,“干什么去啊?” 后者索性倒退着回话,“你先到‘杯莫停’等着,我忽然有点事,过一阵再来寻你。” 付临野:“我……” 他为难地咬牙嘀咕,“雅间是要先付订的!” 也就是在这时,姓隋的狂奔不一会儿,竟风风火火又跑了回来,言语急促:“那个,天启旧书库在什么地方来着?” 付临野没了脾气:“从延庆门进去,拐过史馆,少阳院西门背后就是了。” 那人打了个漂亮地响指:“多谢啊!” 然后便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视线里。 付临野叹口气,摇头背起自己的小书箱,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八成是肉包子打狗。 而“肉包子”此时已经折返进了宫墙之内。 一入延庆门,他就有些找不着北,这里乃文臣办公之处,他很少来,几乎是一面瞎跑,一面凭感觉辨别方向,满脑子想着事。 旧书库在龙首池旁边,倘若整个少阳院要落锁十天,明日谁还给她开门——挑的什么日子,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这回事啊?! 那库房落锁了吗? 隋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他俩是不是都见面了。 是不是已经说了要和离的事。 是不是,是不是在考虑怎么和上面交代…… 唉,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急得眉头深皱,又感到心烦意乱,看见拐角的门,慌不择路地就往里钻。 与此同时,书库角落里。 重华公主正坐在柜架下,面带质疑地拧着额心翻手里的书卷。 这本杂记内容不多,薄薄的一册,主题不明,言语混乱。说是随笔,倒更像是什么玄学之作,上头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 作者通篇都在大谈“缘分”之说,貌似对天注定的命运深信不疑。 他振振有词地写:古语有云“事不过三”,若巧合超过三次,便不是巧合,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同理,若机缘错过三次,也不是错过,是上天安排天意注定。 末尾还落着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众里寻他千百度,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玩意儿!” 商音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在讽刺自己。 “不就想说我和小方大人不合适吗?要你管。” 她忿忿地合上书,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同对方叫嚣。那书卷好似比她岁数还大,只这么点动作就簌簌地往下掉粉末,仿佛随时能分崩离析。 对方恐怕她不信,居然在书背面还留了一行字: 此乃本人切身经历,童叟无欺。 真不知道是哪个不学无术的天才所作,出于好奇,商音翻看了一眼扉页留的著者名字,费解地念道:“余飞?” “谁啊?” 听上去不似什么如雷贯耳的人物,但隐约有些眼熟。 “不管是谁,此人肯定是个老光棍!” “我大应皇城的书库怎么混进来这种误人子弟的东西,就该清出去烧掉!” 她把书扔回格架,言之凿凿地磨着后槽牙轻哼,“什么命中注定,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重华公主抨击了一半,眼珠滴溜转动,忽地扬眉耍了个小花招,“真要这么说,我也让老天爷决定好了。” 她好整以暇地祈愿,“无论身份地位,待会儿与我相见之人,便是我宇文笙的天作之合。” “圣祖在上,以此为证。” 商音想得很简单。 她认为会来的,自然只有方灵均。 ** “小方大人啊?” 翰林院石阶之下,那仕林朝小太监说道,“正午彭县出土了几本古籍,他一早就跟着掌院出去了,今日怕是不会回来,你明儿再上门问吧。” ** 隋策寻到旧书库时,黄昏的光沉入了地底。 好在门没落锁,附近一时半刻找不到值守的宦官,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一个箭步跳进去,浩瀚的书海顷刻映入眼帘,令人目不暇接。 左右都是巍峨的书架,只这么一扇一扇的看着实吃力,隋策穿梭在其中,干脆开口唤道:“商音!” “你在吗?应我一声!”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0节 重华公主刚发完了愿,听到门外有动静,只当是方灵均来了。 她眉宇间登时绽出明媚的容色,连忙站起身要往圣祖雕像前走。 隔着开国之君高矗宏伟的雕塑,在里在外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相逢于拐角之处。 也就是那一刻,青年四顾的脸从铜像后毫无征兆地出现,沾染着最后一点晚霞的余晖,温暖又明亮的撞进她眼底。 行将出口的称呼猛然噎在了喉头。 商音一直以来从容若定的笑凝于唇角,慢慢淡去,瞳孔中诧异又怔忡的目光弥漫开,让她整个表情,以至于整个人,都愣愣地定在那里。 万籁俱寂的日暮之际,唯有挺拔的圣祖像波澜不惊,眉目慈祥。 隋策张望的双眸转了过来,堪堪与她视线相对。 那仓促且恓惶的神色几乎是一瞬便归于缓和,明澈温厚地铺开笑意。 他笑道:“还以为你不在。” 作者有话说: 余大头:深藏功与名 余大头(狂喜):没想到吧!我都死了百多年了还能爬起来助攻! 尽管过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要遵循这个世界上只有余大头一个人没有cp的准则() 并把这个准则延续至今。 ps:圣祖不是宇文钧 下章表白,下章真的表白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果果在这里?('w')?、关丽丽在线 5瓶;哈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六章 听见他开口, 商音眨了下眼,猝然回神似的,将那一时一晌的失态瞬间敛入眉梢, 佯作平常地看向别处。 隋策却朝周遭打量了一圈,问:“方灵均呢?” 商音回答得自然:“他还没到。” 说完便奇怪地琢磨起他, “你怎么找来了?” 这会儿已无暇细想对方是从何得知自己今日的安排,她伸手就推他往外走, “快快快, 赶紧出去了, 等下小方大人见着你, 我没法跟他解释。” 再过一阵书库便要锁门, 如果三个人一起给锁里头, 那还怎么玩儿! 这不是谁看谁都尴尬吗? 隋策听闻她此言,只觉得没天理。 自己名正言顺的一个驸马, 竟要为了个情夫找理由解释,他不要面子的?! “诶诶,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若打定主意不想挪位置,商音哪怕铆足了劲儿也推不动分毫, “背着我和人家偷情,你不顾及我的感受,居然去在乎他的?” 隋策分外纳罕地盯着她, “是不是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 商音叫他这么一质问, 自然而然地有些理亏, 姿态不由矮了些许, 抬眸问:“所以, 你是来……捉奸的?” 他垂首叉起腰, 从鼻息里轻喷出一口气,“我不能来吗?” “你之前捉我的时候就可以偷偷摸摸地跟踪,我光明正大地找过来有什么不对?” 她理所当然地要申辩:“那你也能……” 商音原准备拿出从前他那套“温柔媳妇”的说辞,转念想起幕后之人是他生母,一时间不免语塞。 “‘也能’什么?”隋策看出她词穷,歪头凑上去,“没话驳我了是吧?” 重华公主欲言又止地抿抿嘴,居然真被降住了。 他难得占一回上风,却丝毫不见轻松,“何况方灵均今日来不来还两说。” “龙首池要修葺,整个少阳院至少闭关十天,他怕是直接上弘文馆找裴茗去了,怎会到这里见你。 “我要是不来,你就等着挨饿吧。” “龙首池修葺?”商音皱眉,不大相信地自语,“真的假的……怎么我没得到消息?” “难道骗你不成。”隋策无端遭到这番质疑,只觉好心给人当驴肝肺,“你不信,去问那守门的太监好了,看我是不是唬你的。” 他较起了真,说话间便带着商音往外走。 两人刚从圣祖像后面绕出来,甫一抬头,他就停住了脚,张嘴“啊”了一声。 “干什……” 她险些撞到他后背,摸着鼻尖正欲控诉,定睛看时瞬间目瞪口呆,也“啊”了一声。 但见前方一片昏黑,朱红掉漆的大门紧闭,竟不知何时关上的,几缕微光在缝隙中斑驳闪烁,是屋外暮色最后的挣扎。 商音指着书库的正门,“怎么、怎么关门了?!” 值守的内侍多半是在他俩争执之际时来的,圣祖塑像顶天立地,没发现他们不算奇怪,但连交谈声也未察觉,可见对方八成耳背,说不定已上了年纪。 能被发派到此处的必然是些喝茶养老的闲人,不见得能年轻利索到哪儿去。 要是这样,那就更难办了。 隋策让她拖下水,自是没好气,“能怎么关的门?你安排的啊。” 商音扑到正门前,伸手拉了两下——纹丝不动。 她急得去看隋策,“我是计划让他们提前半个时辰锁门,又没叫他们现在锁!” 不禁慌道,“这下怎么办嘛!” 青年往边上书架一靠,摇头轻嗤,“公主殿下,时辰早就到了,是你自己没留意。” “都这会儿了,你认为方灵均还会来吗?” 商音试着拍打门板,拢着两手朝外唤了几声。 “喂,有人吗?” “有没有人啊——” 没了夕阳照耀的天暗得很快,只这么片刻光景,周遭似乎比先前更冷了几分。荒凉的屋宇旁静悄悄的,别说是人,连虫鸣声也不响亮。 隋策摊开手,苦笑着地揶揄,“现下好了,你期待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的愿望全都实现了。 “省省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商音不是没品出他言语里的夹枪带棒,眼见拍门无用,索性扭头走过去挑他的错处:“还不是怪你,若非你方才同我吵,锁门这么大的声响,怎会听不见!” “这也能赖我头上?”隋策没遇上过如此无理取闹的,“你自己没吵吗?” 她不管不顾:“那也是你先的,你非要找我的茬!” “我找你的茬?”他险些被她气笑了,“我大老远跑过来,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困在这儿没水没粮。” 商音拔高了音量,“用得着你多此一举的担心吗?今秋见我明日一早没回府,自然会来寻的!” “我多此一举的担心?”他忍不住咬咬唇,“锁在这么大间阴森的旧宫殿里整整一夜,你觉得自己胆子很肥是不是!那是谁半夜三更的怕打雷,怕黑,怕一个人睡? “不就是因为没等到方灵均吗?把气撒我头上算什么!” 她脸上怄得通红,大声道:“我怎么是因为他对你撒气了!” 对方嗓音更大:“难道不是吗?” 商音:“我不是!” 隋策:“你就是。” 商音张着嘴只顾喘气,竟无言以对,这还是她第一次让人怼得还不了口。 她心里莫名感到生气,而这股气居然是因为她隐约意识到“隋策是真的生气了”而就此萌生的。 “好心没好报。” 那边的青年让她三言两语挑得呼吸发急,转身重重几步行至圣祖雕像的一端,撩袍坐下,扔给她一个后脑勺。 商音见状,同样不甘示弱,她像是怕被人看出露怯,特地朝他哼了一声,也走到另一端去愠恼地背对而坐。 两人就这么各自占据了雕像的一角,使得被夹在中间的圣祖还挺不好意思。 我铁定不会同他说一个字。 商音坐在雕像下,斩钉截铁地赌咒发誓。 再搭理他就不姓宇文。 本来便是他的错。 他明知道会封禁那么多天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他能听见今秋与自己的谈话怎么就听不到书库锁门的动静。 可见是故意的! 他还那么大的嗓门,还对自己无礼! 商音抱着膝盖,脑子里唱大戏似的不停地无能狂怒。 我不理他了。 绝对不理他,这辈子都不理他! 重华公主在角落里把自个儿憋成了一只沸腾的茶炉,四面都在往外冒烟。 隋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这场冷战来势汹汹,很快便将夜幕耗进了皇城。 天边最后一抹红隐没于池畔之中。 墙根下打盹儿的老猫伸了伸懒腰,许是嫌冷,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另寻别处去过夜了。 天启书库本就僻静,他俩偃旗息鼓后,周围几乎是落针可闻,除了远处夏虫与鸦雀的低鸣,就剩双方清晰分明的呼吸声。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1节 随着戌时渐至,窗前投下的微光在商音的脚边缓缓收梢,黑暗如有实质,森森然地让人没由来打了个激灵。 她开始体会到此地不同寻常的凉意了。 为了便于藏书,库房建在整个少阳院最遮阴的地方。 起初仅听人说冷,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冷。 缺乏人气的书架和多宝格在夜里堪比乱葬岗,幽微的寒风不住缠绵地往她裙下灌,再加上临行前特地换的单薄衣裳,此情此景,简直是雪上加霜。 商音一面冻得直咬牙,一面悔不当初地暗想:我怎么这么能作死啊。 偏生她挨了冻,遭了罪,最后竟什么都没得到。 这到底干嘛来了? 商音面上依旧强撑着不露声色,愣是没打一点哆嗦,两手却悄悄搂紧了双腿,用力缩成一团。在这暗沉沉的光线中,就像圣祖脚边一只巴掌大小的猫儿。 隋策余光瞥见她的动作。 纵然心头仍有不悦,那当下已无从追究,他唇角不是滋味地轻轻嚅动,近乎无奈地暗叹口气。 不知要在此地待多久,商音图暖和,干脆把头搁在膝上,都这样了仍不忘别到另一旁不去看某人,好似打定主意要把楚河汉界划分到底。 正是在这时,耳畔听得袍角翻滚的声音。 没来得及回眸,犹带温热的外衫便从头而落,掀起的微风扇在发梢,宽大地罩了她一身。 商音怔愣地抬起头,就瞧见隋策垂目往旁边坐下,官袍内的箭袖被玉革带紧紧的束出腰线,劲瘦且修拔。 他话里不咸不淡地插着刺:“不是方灵均给你披的外袍,将就忍一下吧。” 商音抓着衣角,这会儿倒不敢逞强了,老老实实地裹在肩上,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应一句: “唔……” 隋策看她这副模样,忽就心平气和下来,话语不自觉地放轻了: “你现在,气消了吗?” 这试探性的问话落入耳中,便是商音再嚣张任性,此刻也没了脾气,她仿佛给人顺了一把毛,心上不禁一软。 要说不可理喻的应该是自己,但好像每一次吵架,都总是他先服软。 重华公主终于难能可贵地感到了惭愧,底气不足地应声:“嗯。” 说完又望着他,小声道:“那你气消了吗……” 青年似是而非地笑笑,“我哪儿敢生你的气,送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这语气里的诸多不满简直溢于言表。 商音没和他顶嘴,搂着衣袍嘀咕:“生气就生气咯,说得我是什么女魔头一样,还不让你——阿嚏!” 她一个喷嚏打完不算,紧接着又打了一个。 倒把隋策正准备阴阳怪气的话咽回了腹中,侧身来打量她的情况,“你没事吧?” 商音:“我没……阿嚏!” 看她这装束实在叫人头疼,底下裙子还是轻纱的,难怪会冷。 隋策左右寻不到东西取暖,只好瞅瞅自己的衣服,无能为力:“……我也没衣裳能脱了,光膀子我反正不介意,你介意吗?” 她捂着鼻子挣扎出声:“我介意!” “啧”青年翻了个白眼,“麻烦不少人倒挺讲究,把手给我吧。” 说着也不管商音答不答应,一把捞过她的胳膊,给她搓搓小臂取暖。 好在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掌心总不缺热度,虽然杯水车薪,却也比没有强,隔着一层夹纱的薄袖,温温热热的暖意浸透肌肤。 商音裹着他的衣衫找话来问:“你说,他们几时能发现这里,来给咱们开门啊?” 隋策低头替她捂着两手,慢声回答,“若运气好,今日方灵均不在,你的人没寻到他,那肯定过不了多久就知道你孤身被困此处;若运气不好,方灵均得到消息掉头去弘文馆找裴茗了,就只能老老实实等到明日正午,今秋过来捞人。” “明日正午?”商音吸了吸鼻子,拉长尾音,“要这么久……” “是啊。”他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你自己计划的。” 隋策往其间呵了一口气,不经意瞥到商音的表情,“干什么?焦眉愁脸的……你又什么地方不舒服了?” 对方扭捏好半晌,才蚊子般哼哼一句,“没什么……就是,有点饿。” “饿?你没吃东西?” 她说:“从中午起就没吃。” “……” 隋某人舔着唇深吸口气,真不知该怎么说她好,“你知道今晚上要在这儿挨一整宿,还不吃饱点儿?” 她理屈词穷地嗫嚅道:“我以为这样能显得我比较可怜……那万一小方大人铁石心肠,至少可以使点苦肉计吧。” 隋策:“……” 他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夸她聪慧机灵还是擅于找死了。 “唉。” 羽林将军今夜数不清叹出多少口气,只好往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片晌之后竟真给他摸出一份油纸包着的糕饼。 隋策:“下午人家送的零嘴,要吗?半块儿……” 重华公主的表情瞬间有点不好形容。 “噫……” 他收回去,“不要算了。” 商音:“诶——” 她连忙伸手阻拦,何时能出去尚且不知,假如真得等十几个时辰,怎么着也得有东西垫垫肚子。 商音顾不得嫌吃食寒碜,想着横竖是在隋策面前出丑又不是方灵均,似乎稍微狼狈些许并无大碍。 她一副勉为其难,屈尊降贵的表情:“给我吧。” 隋策见状,反而犹犹豫豫,“你……真的要啊?” 他自己都拿不出手,“我吃过的。” “哎呀给我吧。”商音懒得废话,不由分说地夺来,“那还能怎么办,在家也不是没误喝过你的杯子。” 隋策就看她翻开油纸包,挑挑拣拣地掰掉边缘啃咬的痕迹,手捧着小口小口的吃。 大约是真的饿,吃得很急,但仍旧斯文而矜持。 他在边上瞧久了,心中莫名发酸,终于摇头感慨:“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 “明明本事没多少,每回下手倒是艺高胆大。什么落水、蜜蜂、放马崴脚……今日要是在这儿的不是我,是方灵均,他能照顾好你吗?” 作者有话说: 看我一个美丽的滑跪—— 呜哇对不起!!给大家磕头了!!我居然没有写到表白!都怪这章太长了(),实在写不完所以拆成了两章。 不愧是我的音,表白之前先吵一架才是正常流程(并不) 所以,我们明天再来看表白吧。 疯狂磕头.jpg 顺便安利一首bgm《我的意中人》by叶里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霸王别姬、464748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 15瓶;嘎,未婚妻、20647472 10瓶;54106916 5瓶;49814039 2瓶;dikvy、shinecherry、哈哈、甜酒果的甜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七章 圣祖铜像矗立于昏暗之中, 因借着天外月色而流出恰能勾勒轮廓的光。 先人容颜模糊,五官却在后世子孙地代代美化下显得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脚边两个年轻人占据着微光的一隅, 在一片沉沉睡去的故纸堆里尤其鲜活,仿若岁月长河间鼓动的血脉。 商音嚼着口中的糕饼, 视线落在浸了冷油的纸上,语气透着凉薄, “那有什么办法。” “为达目的, 总得吃些苦的。” 隋策抿了抿唇, “我就不明白了, 难道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吗?你非得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押在血海深仇上?” 他说完别过脸, 话音古怪, “我以为,你们姑娘家应该更看重感情。但在你这儿, 婚配嫁娶总比街市上的生意买卖还廉价。” 她听罢,长久的没言语, 却不是气恼与不平。 商音齿间咀嚼着细碎的花生,突然合拢糕饼,转身面向他:“你说我, 你自己呢?” “一开始口口声声要寻个温恭贤淑的姑娘,也是有为你亲娘考虑的缘由在里头吧?” 隋策:“……” 这话没法接。 要不是她提起,他自己快忘了还有这茬。 商音没有真的要揭他短的意思, 并未对此事刨根究底, 反而抬手一指, 示意旁边的塑像:“我问你, 知道我朝圣祖为何姓季, 不姓宇文吗?” “当然知道。”他曲起一条腿, 将胳膊搭上去,“因为昔年圣祖无后,才将皇位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外甥。” 也就是宇文氏的太/祖皇帝。 “太/祖同孝康皇后这一对,在话本里早都快被编排烂了。史书上歌功颂德,说他什么不近女色,什么情深义重,传得比唱得好听,不过是因如今时过境迁,人世已变。 “想当初太/祖刚被推上龙椅,多少人惦记着往后宫塞人,又有多少人拿孝康皇后异族战俘的出身做文章,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挤破头都要牵上这裙带关系。 “你看大应泱泱□□,百年来出过几个太/祖皇帝?” 她不以为意地支起下巴,“天子也好,公主皇子也罢。皇室的姻亲皆是筹码,从大姐姐出嫁那日我就看明白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2节 “长公主下嫁无权无势的宣平侯,是为自保以安梁皇后的心;太子不惜娶大自己五岁的太傅嫡女是为得到内阁拥护;沛王向戍边大将之女求亲是为联姻,巩固地位……更不提其中多方势力的平衡周全,什么原因都有,里面就是没有一个叫‘喜欢’。” “在皇城下,哪有那么干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大家皆是互相利用,我为何不能挑一个对我有利的?” 商音言罢,仍旧摊开纸包,接着吃她的残羹冷炙,“你就只会责备我。” 隋策张了张口,竟叫她一番条理分明的“现实”驳得无话可说。 是,若深究下去他们俩这桩婚事一样带着许多考量,毫不纯粹。 他看着一旁的商音津津有味地掰着糕饼送进嘴里,不时点头称赞一句:“嗯,花生馅的更好吃。” 既憋闷又堵心,索性把两手往前一交叠,沉默地别过脸去,兀自对着一汪黑暗较劲。 月上中宵,今儿是个月圆夜,华光无比皎洁,可惜了书库里都是直棂窗,采光不太好。 唯一能被清辉照到的只有圣祖的半张脸。 他老人家手摁佩剑,站那儿听了不肖子孙这席大逆不道的话,光影下的容颜都比先前冷峻了几分,大概是想给小丫头片子一点教训,脚底下倏忽就刮起一缕风。 阴气逼人。 商音隐有所感,吃东西的动作蓦地停住。 她口中还含着半片饼,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总觉着暗处躲了什么东西,没来由的危机感顿时窜上心头,周身倏地便绷紧了。 隋策正托腮生着闷气,冷不防背后听她一声短促地惊叫,猝然转身时,商音已经仓皇地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这边躲,土里拔萝卜似的揪着隋某人的衣服往上拽。 “有,有,有……” 隋策顺势支起两条长腿,手将她往后面护了护,回头问:“怎么了,有什么?” 重华公主严肃而慌张地指着,指甲盖都在发抖:“有老鼠!” “老鼠?”他匪夷所思地皱眉,“这种地方还能有老鼠?” 靠什么活下去,啃纸吃么? 满地旧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养活物的环境吧。 “是真的有!”商音坚持道,“我刚刚亲眼瞧见一团黑的窜过去。” 不等他寻着方向去一看究竟,公主殿下很快又将头埋在他后颈,嗷嗷叫道:“啊——有、有鬼!” “现在又成有鬼了?”隋策听得发笑,“诶,你能不能定个说辞,到底是鬼还是老鼠?” “都有!”见他不信,商音急得要跳脚,“老鼠是黑的,鬼是白的嘛。” 反正都有她的道理。 隋策只得无奈地摇头,“好好好,知道了。那你别乱动,我去看看。” “啊不要不要不要!”她揪住他袖子打死也不放,“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商音振振有词地解释,“很多志怪故事上都这么写,在如此情形下,要么是等你回来发现我不见了,要么是我左等右等等不来你,总之,两个人一分开就会变得不幸!” “……” 发现她言语时表情居然是认真的,隋某人一时说不好是该嗤之以鼻还是配合着表示敬意,“行吧,行吧。” “就一块儿去好了,你跟紧点。” 满室昏暗不见五指,商音虽硬要跟来,其实不过是找个人给自己壮胆罢了,全程都缩在他后背上探首探脑。 隋策只觉自己拖了根人形棒槌,走路都拖泥带水。 两人拉拉扯扯地行至一列书架近处,他停下脚步,侧目瞥见某人拿他的衣衫当遮掩,愣是不敢睁眼,于是轻嗤一声,故意道:“哦,找到了,的确是好大一只老鼠。” 她闻之身躯一震,“真、真的吗?我就说有的吧。” 隋策弯腰在地上摸索片刻,煞有介事地补充,“还挺难抓,爪子很锋利嘛,东躲西藏的——” “啊,逮到了。” “啧啧,这么有精神,吃得不错啊。”言罢便直起身,抖了两抖,“不看看么?你的老鼠。” 商音赶紧闭着眼往后避,“我不看!” 隋某人笑得懒散,贱嗖嗖地往前凑,“看看嘛,怪可爱的。来啊——” “不要!” 鼻尖隐约有风吹过,似乎被何物触碰到,她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惊慌失措,“啊你快拿走!快点啊!” “哎呀。”他装腔作势,“没攥稳,跑掉了。” 商音:“跑去哪里了?” “看不清楚,好像,是冲你脚边去了——” 这还得了! 商音立马掀开眼皮,不等瞧清状况便张牙舞爪地狂跳,“在哪里,在哪里?!” 她蹦跶半天,就望见隋策递到面前来的一节遮尘的旧绢布。 重华公主终于气不打一处来,涨着绯红的脸,抬手便拍他胳膊一巴掌。 “你有病是不是啊,什么时候了还吓唬我!” 说完实在是不解气,闷头狠狠地揍他背脊。 对方也不躲不闪,任由她打了几下,“谁让你自己吓自己的。” 商音喘着气平复情绪,环顾左右,依然不大放心。 “所以,就是此物么?老鼠呢?” “只找到这个,许是落到了地上,一路让风吹了过来。” 隋策信手端起一盏放在格架上的烛台。蜡烛仅剩下半截,应该是从前值夜人巡视时用的,搁在此处竟忘了取走。 他领着商音仍回到圣祖雕像下,摸出火折子点上灯。 红烛放了有些年头,引线刺啦几声,好半晌才终于燃起焰火。 隋策拂去掌心的粉尘,“这玩意儿烧不了半个时辰,但聊胜于无,免得你待会儿又疑神疑鬼。” 他把灯盏放在两人中间,火光堪堪能照亮双方半边身子,划出一团晕着的圆。 商音不满地噘嘴,“什么叫我疑神疑鬼,本来就很可疑啊。” 说完便执起烛台,豆大的光投在两人脸上,怪瘆人的,她心有余悸,“何况这灯亮得影影绰绰,照得你这张脸好恐怖。” 隋策闻之一挑眉,不甘示弱,“哦,你以为你的好看?比我的吓人多了。” “谁说的!” 重华公主对关于自己相貌的评价素来在意,绝不肯让分毫,“我肯定比你好看!” 话音尚未落下,她就听见他在旁边笑。 那笑声很轻,浅淡却澄澈。 不似平常带着调侃捉弄,或讽刺挖苦的笑,乍然没入耳中,竟意外地觉得好听。 当青年的尾音消散在幽静绵长的星月斑驳里,商音也跟着沉淀下来。 她两手撑着铜像微凉的底座,不安分的烛火正熠熠闪烁,将青织金凤的夹纱装点得流光溢彩。 “诶……” 公主轻轻开口,“其实,我是该谢谢你的。” “你说得对。”她低了低头,“今天若不是你,我就得一个人被困在这种地方了。” 隋策别过一点视线。 火光打在她轮廓清晰的半张脸上,傅着淡淡脂粉的面颊细腻得不可思议,昏暗的澄黄磨平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她瞧着无端柔软了许多。 商音毕竟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同人道谢,无论表情还是用词都略显生疏僵硬。 “……我不该……说你是多此一举的担心。没了你,在这儿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青年收了目光,模棱两可地牵着嘴角低眉浅笑。 “算了,人没事就好。” 像是也感到窘迫,她双手无处安放地搁在膝头,佯作四顾的模样叹气:“唉,不晓得是怎么。 “但凡计划涉及到小方大人,我的运气好像总不好,可能我们八字不合吧……也没去正经算过。” 商音故作轻松地随口同他搭话,“你一早就听闻龙首池修缮的事了吗?” 他说没有。 “原本今日约好了和付子勤去‘杯莫停’喝个彻夜通宵。” 她顺着话问,“那怎么没去?” 隋策若有似无地注视足下铺陈的阴影,淡淡道:“走到半途,从几个翰林嘴里听说这边要闭关半月,担心你不知情,便先过来了。” 付临野现在八成已经等得着急上火,看样子只能失约一回,下次再寻机会请客赔罪。 商音努了努嘴,垂眸扯扯自己的袖摆,“昨天……不是见你挺不高兴吗?为什么还愿意来寻我。我以为以你的脾性,应该不会管了。” 她的话问得轻且小声。 但空寂的书库委实太安静,让这几个字落地有声,甚至透出一丝异样的沉浸。 隋策此刻已然捕捉到远处宫门开锁的响动。 他凝望着被烛火划分开去的浓墨漆黑,忽然平淡地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来?” 此后的嗓音便好似破开沉珂,明了清晰。 “为什么明知道迟早会和离,还是顶着风险去替你找梁国丈出气;为什么你都挑明了想同方灵均在一起,每次我还是无缘故的生闷气。” 商音眼眸渐次怔忡。 而身侧的青年转过头,唇边的弧度清浅又涩然,“什么原因,我想公主殿下不是不明白。” “你至今没有给过我回应,是因为我还给不了你想要的信任么?” “我也想知道。”他吐词低缓,神情却十分清明,“商音。” 凌乱的脚步沿着青石小径疾奔至此,交错的人语模糊朦胧地响在书库外。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3节 两人四目相对,无论是惊诧怔然还是专注认真,那一刻谁都没挪开半寸。 正是在此时,“吱呀”的开门声拉出一条白亮的缝隙,恰好从他们中间而起,界限一般泾渭分明地现出门外的火光和景致。 商音定定地看进那双眼里。 隋策磊落的瞳眸中映着些许清澈星光,神态依然是惯有的那副疏懒,可比之以往竟多出几分温柔和无奈,虔诚真挚得让她不敢轻慢。 以至于,周遭婢女太监的询问声都不自觉地被挡在了五官六感之外。 万般嘈杂,万般寂静。 她什么也没听清。 作者有话说: 咳咳,请把含蓄打在公屏上!! 唉,感情戏真难写啊。 果然全世界最难写的东西就是感情戏了! 季长川: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青梅竹马!(。) 不管怎么样也是个划时代的进步,隋宝儿好歹说开了诶嘻嘻嘻—— 今天给大家发红包庆祝一下~~限时24h留言有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小笔、买个床、岁岁、西装大佬们、良月十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shinecherry、嘟噜dou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八章 “太医说天启书库临近水畔, 寒意深重,殿下在那儿待了好些时辰,早晚都得服一碗汤药驱驱体内毒气, 以免染上恶病。” 几名婢女忙着给公主梳头,今秋接过底下人奉上来的琉璃碗, 递到商音面前。 天边已破晓。 昨晚闹得人仰马翻,因皇城下钥, 小太监的消息又轻易带不出宫, 等疏通了各方门路送来口信, 亥时都要到了。 千算万算, 哪儿算得准小方大人会被临时叫出城去。 今秋久不在宫内, 能差遣的人又都是禁庭里做活儿的, 不知内廷修缮之事。她火急火燎地联系了当天的管事,敲开禁军值房, 叫上犹在顾玉德处喝酒的太监,带着一帮人急匆匆地赶去拯救公主殿下。 满以为自家主子孤零零被困黑屋, 肯定是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弱小可怜还无助, 慌得今秋提心吊胆,一路上都在催那看门的老太监走快点儿。 谁料书库的门打开一看。 好家伙,驸马竟然也在。 两口子围在圣祖脚底下点烛吃糕饼, 促膝长谈, 洒了一地的零嘴碎屑——哪里无助了, 这不知多逍遥自在呢。 一场虚惊好歹没出什么乱子。 但若说全然无事, 似乎也不对。 她家公主自打昨夜回来, 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前几天还仅是辗转难眠, 精神不济,这会儿直接魂不守舍,话都得重复几次才能听见。 商音咕咚咕咚干完一盏汤药,放下碗将人打发走。 今秋在旁瞧得直咋舌,良久方试探性地问:“殿下,不要蜜饯呀?” 闻着明明挺苦。 重华公主好像后知后觉地给忘了这事儿,等想起来嘴里发苦时,那苦劲儿都快过去了,只好恹恹地摆手,“算了算了。” “发髻梳好了吗?” 几个小丫头福身应道:“梳整齐了,殿下。” 她心不在焉应声,拢拢头发垂眼拉开房门。 甫一抬眸,院中长身玉立的青年便笑吟吟地朝这边望来,他眉目光风霁月,沐浴着暖阳上下一片灿烂,仿佛暴雨阴霾后放晴的第一束光。 商音:“……” 公主殿下心头打了个突,想也没想就赶紧把门“砰”地关上。 本就因为隋策在书库说的话,她一整晚心事重重,尚未琢磨出个头绪来,此刻竟看见对方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门外。 简直防不胜防! 那头的羽林将军乍然吃了一口闭门羹,却一点也不气馁的样子,反而像是在预料之中,心情颇好地折了片树叶放在指尖把玩,耐着脾气慢悠悠地晒太阳。 商音伏在门板上,真是头都快大了。 她捂着脸含糊不清地嘤咛一声,臊得没眼见人。倒是身后的今秋同几个婢女们偷偷交换着视线,相视窃笑。 公主终于转过来,心烦意乱地质问,“他怎么在外面的。” 一帮姑娘们互相看看,各自憋着笑,无辜道:“不知道呀。” 商音:“那,他来多久了?” 今秋笑着故作思量:“唔……有一阵了吧,似乎一大早就过来了。” 说完凑上去,表情暧昧地悄声问,“怎么回事啊?你们俩……昨天晚上在书库,莫非有什么情况?” “没有!”商音飞快矢口否认,“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末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警告你哦,不许胡思乱想。” 大宫女听言只是笑,根本没带怕她的,装模作样地恭敬行礼:“是。” 公主殿下理直气壮地威胁完毕,借着胆量再度打开门扉。 顶上的阳光略有收敛,梨花树旁的青年见她现身,丢了手里的花草,三两步生气蓬勃地迎上去,唇边还挂着笑。 商音犹自端庄地站在台阶上,虽是公事公办的姿态,表情仍有些憷,“你在这干什么?” 隋策理所当然地应道:“等你一块儿用早膳啊。” 她脱口而出:“你等我……” 很快就被这话哽到了。 商音险些绷不住脸,咬了咬牙,“从前你也没等过我啊。” 他长眉轻扬,笑得无赖又散漫,“从前是没等过,可今天突然就想等了。” 她显得手足无措,顾左右而言他,“都什么时辰了,你不用上职的吗?” “不急。”隋策从容地一歪头,“昨晚那不是出了点意外么,我特地打过招呼,今早会迟些到,慢慢出门来得及的。” 商音:“……” 她攒好的挑刺终于耗尽词穷,隋某人趁机挨近了一步,话里有话地揶揄道:“现在没别的问题吧?” “能去吃饭了吗?我还怪饿的。” 商音深吸了口气,只能佯装镇定地甩着袖子往偏厅走。 平日她起得不及隋策早,两人凑到一块儿用早膳的机会可谓屈指可数,但也不是没同过桌。 商音满脑子还在发昏,昨夜的对话言犹在耳,整个人正天外飞着仙,咸香辛辣的一大碗就搁在了面前。 隋策手上不停,忙着替她张罗吃食,“来,胡辣汤。” “这儿清粥,调料,葱花。” 恰巧上菜了,他捞起一颗卤蛋,自然无比地问:“我替你剥?” 重华公主刚习惯性地要点头,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把夺在手:“我……自己来!” 后者见状亦不强求,只收回手,纵容地笑笑:“那你自己来吧。” 话虽如此说,动作却不含糊,将盘子往她跟前轻轻一推,“蛋黄不爱吃的话,可以给我。” 商音一个激灵,护着碗改了口风:“我、我要吃的,谁说我不吃。” 隋策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他语气隐含深意,“现在又要吃了。” 商音咬咬牙强忍着不去看他,只一口一口朝嘴里塞吃食,偶尔灌一口汤,举止堪称豪放。 尽管她视线从始至终落在碗里不曾偏移,但依旧不难发觉旁边某个人过分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中还带着毫无保留的笑,灼得她满脸发烫。 公主实在忍无可忍,筷子一放:“隋策,你能不能不笑了!” 对方难得从善如流,居然真的扫了扫喉咙,老实道:“好,那我不笑了。” “……” 见他竟如此听话,商音的神情愈发一言难尽,看那模样似乎急得都要跳起来:“你……你就答应得这么痛快? “以往不都要反驳我几句吗?” 隋策险些没憋住,忙低了下头握着筷子遮掩唇角,过了一会儿才强自正经地回道,“是,换作以往确实如此。不过……” 他刻意卖了卖关子,眼角微眯,“最近情况特殊一些。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安分点儿,你说是吧?” 这言语意有所指。 商音瞬间闭了口没再吭声,她眼光四处乱瞟,抱起碗勺匆忙地吃着饭食,其实口中根本什么味道也未尝出来,偏偏心里倒是有股微酸。 好似鞭炮在糖醋酱汁里炸开一样,星星点点的那种。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她坐在抱竹轩里,趁着尚好的晨光翻书来看,说是看书,但实际上几乎是摊着书在发呆。 思绪仿若放空成白,半晌连眨眼的动作都比平常要迟缓。 那投在书页上的光渐渐从胸口爬上了她发梢。 而此刻,另一边皇城之中。 兵部的每月例会刚结束,众将军们三两结队地边走边闲聊。正至第二宫墙门口要验牙牌,大家伙儿纷纷朝腰间怀里摸索,就有一个眼尖儿的瞥见了金吾卫统领那装牌子的荷包,嘴里登时大惊小怪地揶揄。 “上官大人这佩囊好生精致呀。”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4节 一干武将闻之,也都不自觉地凑了上来。 “我瞧瞧。” “哟,绣的虎头啊,神韵惟妙惟肖的。” “里面还有放安神片的格子呢,真是有心了。” 金吾统领颇为含蓄地笑笑,“自家夫人做的,而今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她忧心我丢三落四,特地赶制此物——叫诸位见笑了。” 这番话,不知是激起了老男人们的哪颗好胜之心,四下里接连显摆起各家夫人们的针线手艺来。 “我这香囊虽不及上官统领的精致,但放的驱虫药方却是独一味,夜间值守巡逻,从未遭蚊虫叮咬过。” “哦——”那一个感慨,“严夫人是御医世家出身吧?果然家学渊源。” 另一个又道,“说到香囊,我也有夫人亲手打的络子。” “我有剑穗……” “我这鞋底也是——” 隋策走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在周身摸了个遍,发现自己竟无法参与此项话题——他的风领颇受季节限制,不能一年到头披在肩上。 看见众人都有的秀,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经意瞥到跟侧的王校尉,略一皱眉:“老王,你不会也有吧?我记得你夫人凶悍如虎,从来不谙针线活儿的。” 对方憨厚地一笑,“将军,这荷包么,其实我还真有。” 他掏出个粗糙的钱袋,满脸自豪,“是闺女给咱打的。” 隋策脚步一踉跄:“居然连你都有……” 实在是天理难容。 校尉问得十分直率且冒犯:“将军没有这等小物件么?” 隋策:“我……当然有了。” 逞完了能,他别过脸自语似地嘀咕,“很快就会有了。” * 早饭用得晚,午饭就没吃。 商音看不进去书,索性铺开笔墨,坐在桌边练字以静静心。 一篇《了凡四训》还未抄完,斜照的暮光上忽就落下一粒鲜红的覆盆子。她神色犹显懵懂地四顾,但见门外先伸进来一只拎着油纸袋的手。 接着,青年那张过分疏狂张扬的脸就明亮地从后面露出,展眉一笑蹦到她跟前:“御膳房刚做的山椒肉脯。” 隋策晃悠纸袋,“专给你讨的,还热着。” 商音两眼一亮:“山椒……” 手指正要往里探,忽然又警惕地抽开了,搓搓指腹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不是很饿。” 他听罢也不介怀,仍是笑,“那就待会儿再吃好了,我替你放在一边。” 隋策有板有眼地搁好了零嘴,将角落里的靠椅扒拉到案几旁,很不见外地坐下来,两手支着一颗脑袋就盯着她练字。 商音:“……” 这是要干什么! 重华公主开始还假装镇定,试图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然而此人那双视线当真执着,黏在自己面颊上撕都撕不掉。 她不堪重负地侧过去,几乎招架不住,咬着牙愤慨地小声嘟囔。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随即狠狠地转回头,隋某人见她来看自己,当下厚起脸皮冲她明媚地笑。 商音飞快一舔嘴唇,“你干嘛在这儿盯着我,你没事做吗?” 谁承想他还挺诚实:“我确实没事做啊——怎么,很打扰你么?” 她没回答,把笔一搁,指使道,“既然没事做,就出去替我浇花,总之干什么都行,别老杵在我书房里。” 隋策得了令,立刻起身颇为听话地答应:“哦。” “那我去浇花了。” 他像是从早到晚有用不完的精力,心情不知为何比之前雀跃了几倍,连拎水壶都是跳着跑着去捞的。 总算把人支走,周遭的空气也跟着缓和了不少,好歹能正常呼吸了,商音松了口气,正准备重新续上没写完的后文。 可就勾了两笔,冷不防远望见隋某人的“杰作”,她瞬间把狼毫一扔,提起裙子跑出门。 “诶,你等等你等等!——” 商音从后面拉住他胳膊,“哪有你这样浇水的,要么浇不透,要么泡根茎,花都被你浇死了——下手还那么重。” 隋某人唇角一撇,满脸无辜,“我又不会嘛,那你教我啊。” 看着他就来气。 商音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水壶,“过来吧,我带你认认土。” “什么花喜水,什么花耐旱,花木原也不是四处都长的,所以用的土各不一样……今秋不是还让你松土吗?怎么不见你长见识。” 他笑道:“是认了一些,但了解得不全。” 两人蹲在栅栏下,埋头在草木间忙碌,隋策倒是挺会来事儿,主动从她手里拿走了花锄,指哪儿打哪儿地卖力除草。 “诶。” 他瞟到这处,边干活儿边抽空问,“你不是说,自己绣工了得,全京城的贵女无人能敌吗?” 商音清理着栀子上枯萎的花瓣,随口嗯道,“是啊,怎么了。” 隋策不着痕迹地套话,“那……荷包你会做吗?” “开玩笑,这有什么不会的。” 他故意挑衅,“是不是真的啊?你做披肩手艺是不错,可这小物件挺精细的,没那么简单吧?” 重华公主果然很吃激将法,“笑话,区区荷包,小姑娘都能做。精细不过就是看绣纹罢了,本公主什么没绣过,宫中姑姑也不见得有我的针脚细密。” 隋策:“老虎能绣吗?” “老虎?”商音鼻腔间轻蔑的不屑,“我给父皇绣的金龙汗巾他现在都还用呢,老虎算什么。” 他正中下怀,趁机下套:“这么厉害?那我要麒麟。” 公主殿下想也没想:“好啊,没问题。” 于是,直到夜里。 商音拿着绣绷照花样打底子时,才幡然醒悟。 她一脑袋栽进绸布上,满心悲愤。 上当了! 我为什么要答应给他做这个! 作者有话说: 快乐撒糖ing 音音,你的狗皮膏药来了!!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馅儿、不能蒸的包子、杂兴、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8946126、群青 10瓶;yiho 8瓶;⊙?⊙!、魚 5瓶;我睡觉的时候不困、嘟噜double. 2瓶;稚藻、哈哈、沐子觅覓、啊飘她妹、4830293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九章 商音清早还对着那绣活儿发呆。 今秋在旁踮脚悄悄看了一眼, 麒麟都快绣好一半了。公主殿下做事向来麻利灵巧,也就是懒,她倘若勤快起来, 一天能编好几个样式别致的佩囊。 大宫女胆大包天地将脑袋凑上去,话语呵着气调侃道, “殿下如此认真,是在盼着谁呀?驸马这时辰还没下职呢。” 她把绣绷一放, 一副“烦死了”的表情转头争辩, “我没等他。” “谁要等他……” 后者唇角夸张地往下压, “哦。” 今秋端起臂弯中的针线篮子, 慢条斯理地绕到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不是在等他, 那还巴巴儿地做一上午的荷包?” 她努努嘴,“这东西可不像是给你自己用的哦。” 不等公主狡辩, 今秋便捧起没做完的鞋面,悠悠截断, “殿下就别嘴硬了。” “这些天,傻子也能看出来咱们驸马是时时刻刻黏在你身边,乖顺得像撞了邪。天启书库那日, 他是不是向你表白心意了?” 商音沉默良久,最后终是如实点头:“嗯。” “果然如此,和猜想的八/九不离十。” 今秋裁着绸布说道, “奴婢倒觉得你们俩挺般配的, 从成婚之日起就那么觉得了, 郎俊女貌, 脾性相投。”她握着剪子摇头晃脑地点评, “反正比小方大人般配。” “胡说。”商音不爱听这话, “明明我和小方大人更般配,从始至终,我的心里便只有他一个人。” “得了吧。”今秋都懒得理她,“你是从始至终只想利用他一个人才对。” “倘若心头没有驸马。”她忽然问,“殿下作甚么还在这儿绣麒麟?您要真对他毫无念想,便不会把犹豫和纠结都写在脸上了。” 商音登时一怔。 她目光落回绣了半边红麒麟的丝绢上,涤荡的光闪在细线之中,针脚分明。 那瞬间,仿佛是对自己无端的气恼,又仿佛是迫切想证明着什么,她一股气上来,突然发作,不管不顾地拆了绷子,将绣布扔出窗外。 “那我这就不做了,不过是个佩囊么!谁要做给他,自己买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5节 今秋没料到她竟这样赌气,一时只心疼那白白花费了心血的麒麟,不由后悔地站起身,“奴婢仅随口这么一说,您又何必……” 劝阻的话尚未言毕,但听“呼啦”一声,摊在窗外草丛上的丝绢竟被一只动作矫健的扁毛畜生叼走了。 公主殿下看得分明,万万没料到会有如此发展,目瞪口呆之后,立时比她还着急。 “啊!” 她慌得跑出门,“这小畜生!” 商音举目四处张望,忍不住跺脚,“我的佩囊……它把我的佩囊带去什么地方了!”说完吩咐底下仆役,“手里的事都放一放,赶紧将这鸟找到!快点!” 今秋跟在后面,手搭凉棚地看了一阵,“奴婢瞧着,似乎是往赏月楼方向飞的。” 此话一出,便有小厮上前回禀,“赏月楼二层高阁外住了好几窝喜鹊,这时节想来是拿殿下的绢布去搭窝了,您且稍候,小的这就给您捡回来。” 商音顺着他所示匆匆一瞥,她是个急性子,半刻也等不了,“不用不用,我自己去。” 当即提起裙子沿长廊小跑。 “殿下。”今秋只得匆忙追上,“殿下您当心点啊。” 隋策回府时,指间还拈着一支花开正盛的重瓣山茶。 茶花没什么香气,他却仍旧神采奕奕地凑上去嗅了一嗅,一路进门一路欣赏,见管事迎上来顺口问,“殿下人呢?在抱竹轩看书吗?” 管事的犹豫了下,“一开始是在抱竹轩,之后好像因为何物被鸟雀衔走,叼到了赏月楼,她这会儿又朝西院赶了。” 隋策:“……” 这说的什么东西? 听着怎么鸡飞狗跳的。 隋某人匪夷所思地睇他一眼,在穿堂处拐了弯儿,满腹狐疑,“我去看看。” 另一头的商音凭着脚步快,已经从狭长的木梯上了二楼,总算在露台凌空伸出的美人靠上找到了喜鹊的巢。 鸟窝整整齐齐码了一排,住着一家祖孙三代。 公主殿下行事惯来蛮横霸道,当下仗势欺人地抽走了刚搭上去的“房顶”,也不理会背后叽叽喳喳的叫骂声,她展开自己的绣布,仔细拂去其中沾染的尘屑和翎毛。 “好在没被啄坏……” 商音满意地捧着那块绢绸,指腹小心翼翼抚平被勾出的丝线,心平气和地松了口气。 赏月楼的木梯是回折的,又陡还长,除了偶尔兴起,无论是隋策还是商音都很少光临。 她心思全放在绣物上,无暇看路,就这么慢条斯理地下着楼梯。 正是在此时,耳边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声音:“你在这儿啊。” 隋策刚在阶梯口站定,仰起头奇道:“什么东西掉了,要我替你找吗?” 商音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早,第一反应便是要藏手里的麒麟。 她迅速将两条胳膊背到身后:“不必麻烦,没什……” 不料遮掩的话刚说一半,足下冷不丁踩了个空,“么”字中道崩殂就成了一声惊呼的“啊”。 隋策眉峰直跳,连忙扔了花几步上前去接她。 重华公主扬起的手腕被他一把扣住,大力往上提。 商音原本站得比他高几阶,这一把又拉得太瓷实,瞬间将她重心拽得直往前倾。 隋策揽住她时,少女的嘴唇没能收住势,不偏不倚,堪堪落在他唇边,因着惯性之故,竟还落得分外用力。 像是重重地在他嘴角上吻了一吻,吻得严丝合缝。 温热的呼吸吹开青年鬓边的碎发,同这荒凉处的清风一并拂过,风声里还有鸟雀高亢的声量。 彼时,隋策脑中短暂地没了思绪,他目光甚至尚停在雪白的阁楼墙壁上,只不着边际地想——她是不是吃过荔枝。 闻着还挺甜…… 商音眼眸张皇失措地瞪着,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把人推开,她手忙脚乱地稳了身形,表情几乎羞愤欲绝。 目之所及里的隋某人轻轻避开她的注视,带着某种占了便宜的理亏,抿唇垂了垂头,嘴角居然还颇为腼腆地含了点弧度。 她看在眼中,立马涨红了脸,又惊又气,一面不自觉地握起拳头,一面义正词严地替自己开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隋策抬眸看见她举在自己眼前的手,一副行将甩下来的姿势,顿时又冤又无辜地开口:“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随后定睛瞧着商音掌心紧攥的那块绸布,好似发现了点什么,他神色说变就变,立刻翘起尾巴挑眉问:“麒麟啊?” 后者恼羞成怒,忙把扬着的手放下,凶巴巴地大声否认:“不是!” 隋策给她吼得往后顿了顿脖颈,不敢再逗,总觉得公主殿下快炸了。 商音忿忿地绕过他,一步一深重,轻巧的凤鞋愣是叫她踏出地动山摇的气势。 隋策不免担心起她的脚,转身追问:“诶,你没受伤吧?” “要不要我送你……” 她飞快停住,在那头伸着食指命令:“没有,不要,不许跟来!” 隋某人忍不住偏头笑了笑,只好顺从地站在原地,看她像个气哼哼地大刺猬,浑身长刺的走远了。 * 受尽磨难的麒麟终于又回归了它本来的位置,照旧撑紧了躺在手绷上。 商音改好了那几根脱出的线头,绣了两针便不自控地开始发呆。虽然公主殿下自诩容貌惊艳绝伦,名动天下,旁人爱慕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事,但长这么大……确实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喜欢。 她捏着绣花针的指背轻轻蹭过温润的唇珠,贝齿不禁咬住嘴,索性一脑袋扎到绣绷上,她莫名其妙地哼哼唧唧一阵,而后别过脸,若有所思地趴在桌案边,盯着虚里暗暗地琢磨。 “他从前不是很讨厌我吗……” 商音自语道。 与此同时,东厢。 隋策正拿绢帕擦拭面颊,素白的帕子上留有一抹浅淡的胭脂色,是石榴红。 他见状低首一笑,心情不错地合拢起来握在手里,走到窗边靠在一处看夕阳渐落。 好像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嘛。 之前总拉不下脸面,现在想想,似乎不是什么难接受的事,至少偶尔逗逗商音挺好玩的。 “原来女孩子不温柔不娴静,也能很可爱啊。” 隋某人嘀咕着缓慢点头,抱怀的手伸出来一只,无意识地在唇上摩挲,隐约回忆起了什么,眼角飞起的笑真是怎么掩都掩不住。 他心境开阔,连略有几分阴沉的黄昏都感到美不胜收。 “驸马爷!” 管事的在窗外朝他急匆匆招手,继而穿过垂花门,一路往这边而来,看模样应该是找他有事。 隋策仍旧靠在墙边,随意地抬了抬下巴,“怎么啦?” 商音在抱竹轩勾线时,就见得他步伐急促地自曲廊横过,身后还跟着一个颇为眼熟的外人。在遥遥能望到她小窗的地方,隋策停了脚,欲言又止地看向她,而后却一言不发,依旧扭头出了院门。 重华公主发觉不太对劲,刚要叫人去喊今秋,大宫女已经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来,赶着给她报消息。 “是不是有什么事?” 今秋一点头,“刚登门的那位是驸马生母家管事的长随,说不久前杨夫人心绞痛发了,这次来得有点厉害,人直接昏厥过去,怎么唤都没反应。” 商音忙站起身,“情况如何?救回来了吗?” 大宫女让她稍安勿躁,“才转醒,救是救回来了……”今秋嗓音微沉,“但身体大不如前,大夫说,恐怕寿数无多。” 她目光一暗,思及隋策临行前看她的眼神,干脆绕出了案桌,“替我更衣,我要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杨——夫——人—— 鉴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亲不到,所以先打个小啵给隋宝儿解解馋! 不要方,最近的剧情都是轻松向的,大家可以放心吃糖! 这章来听听小甜歌吧~~ 血糖超高的bgm安利!《附录情歌》by王梓钰 感谢在2022-05-11 18:04:38~2022-05-12 22:5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aiwaiwai、46474811、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阿月浑子 20瓶;南山 10瓶;团子爱吃大福 8瓶;58946126 5瓶;裴澜澜、⊙?⊙! 4瓶;张征达 2瓶;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隋策坐在床边, 等把手里的药碗放凉了些许才一勺一勺地去喂杨氏。 她脸色不好,以往发病之后总会这样,喘息微弱, 嘴唇白得像纸。听说今日也是来势汹汹,前一刻人还在院中喂野猫, 转瞬就倒在了地上,呼吸急促, 周身大汗。 杨氏的心疾是隋夫人走那年染上的, 因为得知他接了长风军的征兵榜, 她怕他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有个什么好歹, 怕自己没照顾好他, 怕对不起隋夫人。 她什么都怕, 就是没有胆子登隋家的大门去劝阻他。 于是,这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在大军开拔南下的那日, 爬上山头追了一路,可她追到了南山坡的尽头, 也仅是看到浩浩兵马的冰山一隅。 入目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旌旗和袍角迎着初春艳阳猎猎招展,一张张面孔年轻志满, 可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 “来,最后一口。” 隋策将汤匙递上前,眉眼温和得像在哄小孩子, “等半个时辰, 我叫他们热甜糕给你吃。” 杨氏咽下药汁, 望向他时目光疲惫却担忧, “天都黑了, 你也趁早回去吧, 我有人照看的。” 青年听出她说话吃力,故而并不回答什么,只是笑笑,端着药碗不置可否地起身步出内室。 前厅里,隋日知正同常来问诊的赵大夫谈论杨氏的病情。 他过来时只能听到后面几句。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6节 “她今日发病消耗了不少精气,加之平时心境又不大开阔,这些年光靠下针和汤药,效果到底有限。夫人心脉受损,病发一日就加重一日,此次来得凶险,伤到根本,恐怕挨不了几回了。” 老医生替杨氏诊病多年,医者父母心,言词语重心长,“隋大人,我也不瞒你。她这情况多则三五年,少则数月,究竟怎么样只能听天命。 “日子不多了,让病人过得高兴点儿吧。” 隋日知尚未开口,隋策便率先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他不甘心,“哪怕多让她撑久一些也行啊。” 赵大夫只是惭愧,“老朽才疏学浅,能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民间的医术和药材都有限,二位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妨请太医院来人瞧瞧?兴许可以有更好的治疗章程。” 隋策喃喃:“太医院……” 大夫劝道:“时间不宜拖得太久,越快越好。” 他说完便收拾好药箱,无奈地颔首告辞,由丫鬟引着去账房结诊费。 父子二人静站在原地,隋策抬眸与隋日知无言地相视一眼,最后不知怎的笑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绕开他往庖厨走。 “咚咚”轻叩。 杨氏从床上转过头望向门外,见得是隋策,虚弱的眼皮便强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却多有责备。 “不是都说让你回去吗?” 青年手里还托着一盘冒热气的甜糕,笑吟吟地进门,压根不管她的撵,大马猴似地坐到矮凳上,将点心捧到她跟前。 “唉,你怎么老赶我走,我这儿子有那么烦人么?” 隋策倒好了温茶,“来尝尝甜糕,香着呢。不过以后咱们可不能多吃了,这甜腻之物食之过多对你身体不好。” 杨氏只是接过他的茶水,却没有要动糕点的意思,担忧且试探地问:“文睿,大夫走了吗?他说我这病,怎么样啊?” 隋策用小勺子替她将软糕切成小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忽然有些犹豫。 他很快放下碟子,将嬉皮笑脸收敛在眼底,表情温柔又认真:“娘,我和您打个商量呗,您就……随我回西府吧。” 他带着恳求的口吻:“这情况实在不能拖了,赵先生那边已经没有更好的方子,得找太医来瞧。” 言罢舔了舔唇,不等杨氏回答便飞快道:“您想想啊,西府人多,地方又大,住着不知比这里宽敞多少。” “再说了——” 他把胳膊一伸,扭着隋日知往前推,讨好般笑道:“还有老爹给你解闷儿呢,是不是?” 隋寺卿掖着两手点头,闻之连声称是。 病榻上的女人沉默良久,终究一如既往地否决:“我、我不去了,在这里治吧。能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好不好?” “娘!” 隋策眼看依旧劝不动她,不禁着急,“你如果早点请御医,根本不会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应的太医院有明文规定,但凡朝臣家眷患疾是能够得到批文派遣良医出诊的。 杨氏亦不愿看他慌张,好声好气地宽慰:“赵大夫的针灸术其实挺好。” “可他现在无计可施了,你不能总指望着他啊!” 她靠在软枕上紧闭着嘴唇,半晌方眉头深锁地叹出一口气,“我不好回隋府的。” 不是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原因,隋策深深呼吸,将一直以来的话和盘托出:“妾生的又怎么了?我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四体不勤啊?” “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莫非还怕别人说闲话吗?要嚼舌根便由他们嚼去,我根本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杨氏心想。 不是这样。 隋府之于她,是今生今世都跨不过的坎。 其实刚生隋策那几年,她并非没想过要离开。但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实在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总觉得若离开了隋家,可能就真的和这个孩子断开了一切的联系,包括血缘,包括亲缘。 连以后走在街上,哪怕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来了。 隋夫人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回忆当初,杨氏总想,自己或许不是没抱着有一日能与隋策母子相认的念头。 大夫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即便知道也没有将她送走,恐怕猜出会有那么一天。 她大约隐隐有自己的期待。 所以当年隋策的反应才叫她如此失落。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夫人可能不会染病,不会去得那样快。 就算上天注定了她寿元如此,好歹临终之际还能有至亲相陪,总不至于那么孤单。 杨氏皱着眉心垂头,轻声道:“我答应了别人的,不踏入隋府大门。” 隋策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别人”是谁。 他忍不住站起身,“我明白你是觉得对不起大娘,我更对不起她啊!可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给自己的娘一个名分,我这么做,总归没有错吧?” “算了文睿。”她脸上带着认命的哀劝,“生死有命,何必非得强求。” 隋策闻言抬手无声地捂了捂眉眼,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变了嗓音,“能,不这样吗?” “搞得好像,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一样……” 他情绪渐起,“她走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可不可以为我想一想,我想你能过得好,过得自在,活得长久。” 隋日知:“文睿……” 隋策瞬间迎上他的视线,一并质问:“偶尔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能不只顾着那点前尘过往吗? “我已经没有一个娘了,我不想连你也护不住!” 说完,当他看见杨氏的眼神,瞬间又感到很歉疚。 青年避开上前来的父亲,用手肘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匆匆道了句“对不起”,转头红着眼睛走出门去。 漫天星辰荡漾。 他刚一抬眸,就撞见院子里站着的商音。 公主殿下锦衣如霞,大概是刚来,乍然触碰到他的眼神,像是觉得冒犯了似的,顿然仓皇地一怔,好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策方才风风火火的劲头在瞧见她的一瞬顷刻消弭。 他放缓了脚步走下台阶,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 行至商音面前时,他眼眸同脖颈一般低垂,干涩的嘴唇在她余光里抿了好几回,最后才带着一丝能够称之为委屈的神态,探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兴许是隋策那一刻的目光实在太令人震撼,商音根本没想过要推开。 华服大袖的重华公主抱在胸口刚刚合适,多一分少一厘都嫌违和,舒舒服服得恰到好处。 他臂膀收紧了些许,兜着她的长发,深深埋首下去,若有似无地用脑袋贴紧她耳边。 商音偏了偏头,却瞧不清隋策此时的表情。 她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只好笨拙而生疏地将两只晾着的手搁在他背脊上,一下接着一下顺毛似地轻轻安抚。 ** “要不,太医那边我去想想办法。” 廊庑下的栏杆旁,商音转过身问底下坐着的隋策,“宫里还是有一两个我使唤得动的御医,嘴巴严实,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他两手搭在膝上,仍注视着堂屋透出的灯光,“那麻烦你了。” “没事。” 商音咬咬嘴,见他这副脸色,心头挺不是滋味。她扒拉着扶栏探出一只手戳着他肩膀,“诶,你别难过了。” “想想看,你有两个娘呢,很幸福了。” 隋策收回视线,欲言又止般盯着地面张了张口:“我知道我只是……” 他用力抿唇成一线,而后说,“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怎么把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克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商音也蹲下来,握着栏杆看他,“那我从前还被人说克亲娘呢,我看应该是我的缘故,嫁给你之后把厄运转给了你,你怪我好了。” 隋策不由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 他别过头和她对视,“今天晚上我不回府了,一会儿找人替我告个假。” 商音颔首应了,沉吟片刻,又问,“用不用……我留下来陪你?” 他突然笑起来,倒是摇摇头,“算了,这儿住不好的。你回去睡吧,我也安心点。” 许是意识到此话有理,她便不再坚持,临走时只若有所思地朝院中看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来自亲妈的助攻(bushi) 今天也是一个解馋的贴贴! 每次写大娘二娘都能让我想到《小姨多鹤》是怎么回事…………_(:3」∠)_呜呜呜,我好心疼两个妈妈 感谢在2022-05-12 22:50:14~2022-05-14 00:0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买个床、西装大佬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枫浦上不生愁 6瓶;嘟噜double. 2瓶;哈哈、shinecherry、好想养猫、49814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一章 赵大夫第二日如期登门, 是来给杨氏施针的。 她睡了一觉,精神头看着比昨天好,躺在矮榻上由医生针灸周身要穴, 血液畅通之后,连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7节 一旁的隋策和隋日知则并排而站, 各自安静地候着,父子二人活似俩门神, 眼圈一个赛一个的黑。 不知时过多久, 老大夫拔下她颅顶的最后一根针, 收拾完药箱, 客气地道了句“我明日再来”, 便让隋老爷送着出去了。 丫鬟将杨氏搀扶起身, 她正要劝隋策早些回去休息,一扭头时, 看见天光下支着脑袋在桌边打瞌睡的青年,话便凝滞于唇边。 折腾了一整日, 精疲力尽,难怪这样都能入睡。 她瞧在眼中,既心疼又内疚, 觉得自己这个生母当得着实失败。 真计较起来,她其实事事都不如大夫人,唯一能比的, 也就是命长吧。 妇人小心谨慎地冲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蹑手蹑脚地避开大少爷, 不欲打扰他好睡, 行将迈过门槛, 杨氏却不经意瞥得儿子袖口处的开线。 她在廊下轻轻挥去婢女的手, “瞧一眼后厨熬的粥好了没有,待会儿将军醒了别叫他饿肚子。” 小姑娘不禁问:“那贤姨呢?可要去厢房里再躺一躺?” 杨氏摇头说不用,笑道,“天天躺,哪儿还睡得着。将军袍角破了口,我到偏室找点针线来,粥若是煮好,也给我盛一碗吧。” 婢女脆生生地答应:“诶!” 家中的下人不多,都是跟了七八年之久的心腹,因此言语交谈之上并不用太忌讳。 她摸到偏室时,屋里打扫的仆役刚刚离开。 杨氏在抽屉内摸索了一阵,正把女红篮子取出来,门外忽见一人款款现身。 重华公主的燕居常服是真红的大袖衣,杏黄罗裙,织金绣凤,衬得她整个人清贵雍容,是滔天富奢堆金积玉才能滋养出的气质。 杨氏知晓她昨日来过,但现下再见,仍感诧异,忙毕恭毕敬地问候:“公主殿下。” “诶,跟我你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商音抬手一拦,挡了她的行礼。 公主目光在四周流连,像是随口闲话家常似的,“从前总在隋策那儿瞧得一两只玉佩流苏、香包香囊,早看出你绣活儿好,这四面的屏风画卷都是你做的吗?身体吃得消?” 杨氏只觉她就像个小姑娘,没什么贵胄的架子,便笑道:“偶尔动动针线罢了,做做停停,总不能老闲着,怪没趣的。” “说的也是。”她貌似赞同地颔首,继而视线落在妆奁前,十分新奇地奔过去,“这么多步摇发簪哪……还有刨花水。贤姨也很会盘发吗?” 听她叫“贤姨”,杨氏忍不住含起笑,掖手缓缓跟上,“年轻的时候喜欢,现在不怎么出门了,只不时编些新花样给小丫鬟们玩玩儿。” 商音摆弄了几下妆盒,兴致高昂,“我盘髻的手艺也很好的——正巧今日出门急,头发就用金钗挽了个马尾,要不,贤姨替我编头发吧?” 杨氏受宠若惊地“啊”了一声。 她那厢不等回复,已经乖乖巧巧地在铜镜前坐端正了,拆了首饰,只等她发挥。 乌黑的青丝泼墨一样披在眼底,晨光铺于三千鸦青上粼粼耀金。 杨氏手足无措片晌,毕竟是公主的脑袋,和太岁也差不多了,真要她动土她有些心虚,怕照顾不周。 但不知是不是商音摆出的姿态过于温顺,烂漫直率的金枝玉叶,恐怕任谁都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杨氏瞧着瞧着,自己也跟着沉下心情来,探手去取了桌上的玉梳。 因为大病初愈,她手中的动作放得很轻缓,多少带着点个人的脾性在里面,便如她这一生上善若水,与世无争。 商音一面任凭她摆弄,一面信手捞起一对耳环把玩。 “贤姨你手劲儿好柔啊。” 她摩挲着首饰浅笑说,“从前伺候过我的仆婢都是刻意放轻力道,怕牵到发丝,扯疼了我。可你和她们不像,似乎……是与生俱来就这么轻的。” 杨氏抬眸瞥她一下,言语温和,“我力气小,就梳头有用处,别的事可做不好。” “帮我编发会影响你养病休息吗?” 她笑着说不会,“我这病本也不适合躺太久,多活动活动反而有益处。” 脑后的青丝被一层层绾起。 商音指腹在玉镯光滑的边缘拂过,最后停在末梢,她仍旧好整以暇地开口:“贤姨。” “回隋府吧。” 杨氏刚要应声的音卡在喉咙间。 重华公主姿势不变,语调却蓦然正经,话像是对着面前的铜镜在说,“皇室宗亲那边的非议我来摆平,不会影响到隋氏一族的声誉。况且如今的羽林将军乃陛下跟前的近臣,即便身世有瑕,对他依然无伤大雅。” 不是没觉察到长发上的动静有分明地凝滞。 商音神情如旧,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犹豫、迟疑,或是放不下,拿不起。” “但是隋策想照顾你。” 她静静地陈述,“隋大夫人死了,死前,没能在病榻上见她最后一面,这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结。 “所以,他才想把没有尽完的孝,在你这儿可以极尽所能地得到弥补。” “这个选择,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他着想的。” 言至此处,商音才终于转过头,乌黑的眼眸晶亮且诚挚地凝视她,“你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对你尽孝吧。” ** 隋策梦中打了个激灵,脑袋狠狠地一栽,瞬间被魇醒了。 他急忙环顾周遭,卧房里居然空无一人,只留着淡淡的苦涩药味。思绪尚且凌乱着,他抹了把嘴,飞快跑出门,在小院的廊下四处搜寻。 刚路过拐角的偏室,不多时他又退步回来。 光线明朗的窗前,铜镜边摆着花样繁多的口脂、耳饰、钗环。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交流各自的盘发心得,看样子还相处得分外融洽。 隋策高悬的心骤然落地,很快便将两臂一抱,也不出声打搅,只会心一笑,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安静地歪头看着。 “原来你们那时候也盛行这种样式吗?” 当闻得对方说是啊,她又气鼓鼓地翻白眼,“宫中的那些个昭仪、婕妤还好意思显摆说是新出的花型,我看她们就是想不出点子了,等过个十年又把从前的翻出来改一改当新鲜玩意儿推崇。” “骗小孩呢。” 杨氏只是笑,低头用玉梳替她将发尾梳整齐,“发髻么,万变不离其宗,左不过是盘、结、编、绾、叠。哪能年年都想得出新的来呀。” 末了,又赞她的青丝,“殿下这头发是当真漂亮,又黑又顺,段子似的,怎么绾都好看。” “是吗?” 言罢便回眸打量她一眼,“我瞧着您这把长发才是天生丽质,乌亮亮的,纤细浓密,很少有同龄人比得过,连宫中的娘娘们日日保养也不及你的好看,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如今只能靠假发撑撑场面了。”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伶牙俐齿,气人的时候不遗余力,嘴甜起来也是无人能敌,三两句就将杨氏哄得花枝乱颤。 “怎敢和贵人们比呀,殿下莫寻我开心了。” “不骗你,本公主是老实人,直来直去,从不哄人的。” 那倒是,天底下除了鸿德帝,就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耍这嘴皮子。 商音在镜中瞧她给自己扶了扶厚重的珠翠,仔细地整理两边碎发。 重华公主双目一眨,神色无端显出几分悠远来,她由衷感慨,“真好,有时候觉得您像我娘亲一样。” “年幼时,我娘也会耐心地替我梳头,盘各式各样的小髻。” 杨氏不是没听过她的身世,那当下正思索着该如何宽慰,耳边忽传来一声轻笑。 偷窥良久的隋某人慢条斯理地拖着步子走上前。 “说什么呢,她本来就是你娘,辈分上很合理啊。” 商音上下牙齿不由地一磨,真是不知为何一看到他出现便没好气。 “你这凤钗……” 他刚要伸手被商音拍开。 隋策又不死心地继续抬起来,“眼生得……” 商音抿着唇挥开他。 隋策反而较上劲了,再度去摸她的发髻,“……得很啊,新买的?” 公主殿下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他,“你很闲吗?” 隋策仔细琢磨自己接下来要忙的事,“还好吧,怎么,有事?” 她杏眼圆瞪,皱起眉不疼不痒地呵斥,“闲就去替你娘收拾东西,无所事事还那么理直气壮。” 这番话并未言明,但隋策何其敏锐,只一瞬星眸便陡然生辉,看看商音,又去看看杨氏,喜色漫上眉梢。 他眉宇间的阴霾褪去,笑容爽朗得像个少年,“好……好。” 隋策后退着往外走,目光却仍在屋中停留,“我这就去!” ** 杨氏在宅院住得太久,一日半刻要搬完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一上午,暂且只把她用得着的物件打包进箱笼,别的等日后再慢慢盘运。 无论如何,她总算是松口答应入府了。 时隔数年,杨氏在隋策的搀扶之下从偏门正式踏进隋家西府。 这片高墙她十七岁那年仰望时,只觉深邃无边,恢弘又无可躲避地压在的头顶,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今举目环顾,满眼葱绿苍翠,幽静的高宅围墙上长着过于繁茂的红葡萄藤,比起想象中的巍峨森严来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许,是因为她老了。 流转的四季消磨了记忆里的恐惧,恩与仇、诽与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无伤大雅”来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点儿。”隋策替她引路,“这边走。” “那道门进去里面是花园,有挺大的一个池子。夏天可以让人给你支把躺椅,在池边吹吹小风,吃吃果子什么的。” “这一大片都是东院,清净,也宽敞。你要实在不喜见外头的人,届时我命他们都离远点,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样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绍,“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没有?我亲手做的,现在都还有候鸟在这儿过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发地缀在后面,闻言终于不忿地开了口:“什么你亲手做的?这不是当年你死乞白赖让我做的吗?” 隋策被他当场揭穿也不脸红,照旧给自己找台阶,“怎么不是亲手?图纸是我亲手画的啊。” 说完还拉帮结派地让杨氏别理他,“书房屋檐下的风铃,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只,我给挂这儿了。” 府上的侍婢仆役皆不知这突然造访的是什么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来,庖厨内外准备食材的杂役进进出出,厢房处置办被褥的丫鬟也脚不沾地。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8节 隋策正在院中和外宅跟来的婢女们交代一干琐碎。 隋日知掖着手,看杨氏小心翼翼地打量新住处的边边角角。 他沉默地上前一步,言语温和,“这地方,其实腾出来很久了。” “不是我。”隋家的二老爷平静地阐述道,“是她当年置办的。” “轩容一早便吩咐过,说要给你留一间房。” 她拂着桌角的手停在上面,怔怔地抬起头,眼中微光浑浊,好一阵,才用同样温煦的口吻回应道,“等会儿,带我去给她上柱香吧。” “诶,叫厨房加菜了没有?赵大夫怎么嘱咐的来着……口味做清淡些,切忌不要内脏和蟹黄。” 隋策拉着一个小厮就使唤。 趁人家刚要走,又半道拦住补充,“还有还有,多做点甜碗子和茶点,听见了吗?” 他难得回来一次,模样却仿佛高兴得找不着北。 隋日知原还想戳在边上装深沉,耳根子实在禁不住折腾,他叹着气从窗口伸出头对儿子怨声载道,长篇大论。 隋策戳戳耳朵,不耐烦地叉腰转向别处,全当耳旁吹风。 商音站在月洞门下,远远地看着他们父子俩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满不在乎,不对付了大半日,杨氏又出来劝架,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父慈子孝。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瞧久了莫名觉得有点羡慕。 今秋在旁悄悄抬眸时,能清楚地从公主眼中读出一些名为“向往”和“艳羡”的情绪。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句:“殿下?” 商音的目光一瞬不转,口中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过两日,也进宫看看父皇吧。” “好久没去请安了。” “是。” 虽然未必能有多少温情,但总聊胜于无。 她一拢袍袖,一低头一垂眸的动作间行将转身出门,背后蓦地有人叫住她。 “诶。” 隋某人笑得随意且懒散,在三步之外,“你走什么啊?” “这儿不是你家吗?来都来了,不吃个饭,说不过去吧?” 商音留下来用饭,最紧张的反而是隋日知。 隋二老爷一直都对儿媳妇的身份怵得慌,总是想不好该用什么姿势来应对,他一个怕天威怕惯了的人,看商音便如看见她老子,忍不住就想下跪。 酒菜摆上桌,公主走在后边儿,他作为长辈不敢坐,愣是站着等她入席,上座还给她留着,自己老实巴交地蹲在下首。 商音心有无奈,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去了主位。 这厢她刚刚落座,隋日知大概是见不得和上峰平起平坐,惯性使然地又站起身来,他一起身,杨氏一个不懂也跟着起身。 俩人唰唰地居高临下盯着她,比书院先生罚站还来得整齐。 商音:“……” 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几次,隋策头都大了,才终于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隋氏虽为大户人家,但饭桌上的规矩终究不及宫中繁复。 甫一动筷子,隋日知渐渐便不那么端着,氛围随之松活了不少。偶尔可以互相布菜夹菜,添饭添汤,一家子围桌而食,说两句闲谈话,瞧着也热闹。 皇城中的宴席都讲排场,帝王高坐在上,各家带着亲眷分列两旁,就连吃饭也像是上朝训话。 至于平常的三餐…… 除了昔日荣贵妃还在世时,商音曾跟着有过几年与鸿德帝同桌而食的记忆,长大后此般机会近乎是屈指可数了。 能够伺候天子进膳,是禁宫妃嫔们争抢的“殊荣”,对她们而言那不单单是用饭,更像是某种庄严的任务。 反正对于商音而言,每次家宴她都没吃饱过,心思也根本不在饭食上,不是想方设法找话逗鸿德帝高兴,就是与一干找茬的后妃皇子们斗智斗勇。 故而尽管这桌子菜她没吃几口,但光是捧着碗在边上看他们一家三口斗嘴扯淡,同样觉得甚有滋味。 “隋府比之前那宅子离得要近,每天若没事,你就常来瞧瞧她吧,就绕路的工夫,也不费事。” 这顿饭足足吃到傍晚,饭后今秋在外头打点回府的车马,商音便放缓脚步和隋策并肩同行。 “我知道,下午已经叫人去太医院请批文了,明日听御医怎么说。” 他抱着胳膊半言语半轻叹,话里是漫长的尘埃落定。 将足下一粒石子提到旁边,隋策的视线好似有意无意地落到她脸上,公主殿下今天表情的反常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青年道了一句不怎么走心的谢,“我娘的事……谢谢你啊。” 商音并不看他,歪着脑袋垂目整理腰间的环佩,“嗯。” 隋策嘴边笑了笑,没脸没皮地往旁边挪一步,拿肩膀碰她一下,“诶。” “别那么失落嘛,你看,我有两个娘,大不了各都分你一半好了。” 重华公主没听过这种别致的“大方”,颦眉睇他,“什么啊。” “跟你说真的。” 他神色居然不似作伪,“我一直在想,我娘——大娘若在世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你。” 商音将信未信地压低了眼角,“哄我呢吧……这你也知道?” 她想听听他怎么圆,“为什么?” 青年低笑一声,“没骗你。” “你同我大娘的性格挺像,一样的脾气暴躁不好惹,一样的不讲道理爱打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总看你不顺眼了。” 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一见你就想到她训我的时候,你们俩八成很投缘——” 话音没落,隋某人就挨了她一记踹。 好在四周尚有下人经过,商音没敢踹得太狠,重华公主咬着牙根遮掩口型,“在打你这事上我跟她确实投缘,没办法,谁叫你这么欠打。” 隋策结结实实地受下这一脚,他也不躲,皮糙肉厚地好似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垂首只是笑。 “所以。” 他转过头,“那天我问你的事,想得怎么样了?你的答复呢?” 作者有话说: 隋宝:我老婆已经三天没打过我了。 虽然亲妈的事焦头烂额,隋宝还是没忘记撩老婆。 事情一结束就摇着尾巴上来了(。) 感谢在2022-05-14 00:09:55~2022-05-15 23:5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飘摇 15瓶;群青 10瓶;嘟噜double.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二章 商音初初听进耳朵里, 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哪天啊?什么……” “事”字卡在咽喉。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隋某人的险恶用心,天启书库昏暗的夜色奔涌着席卷上来, 公主殿下瞬间就哑口无言。 不对啊。 他那番话里根本连一个问句也无,怎么还要让人作答的吗? ——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 商音眼神立时开始往四下飘, 打定主意要将装蒜进行到底,偏偏隋策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亦步亦趋地跟在边上, 狗皮膏药似的不离半寸。 她像带了根尾巴在隋西府的正院里绕了好几圈。 仰头望天低头看地, 无论什么姿态余光里都是青年那双漆黑阗墨的眼。 “这种事, 你不会想蒙混过关吧?” 他难以置信地要凑上前, 被商音一个撩发逼退了脸。 隋某人那两条腿原本就长, 跨一步当她两步小跑,跟得简直毫不吃力, 甚至还能倒退着走。 商音没能将人甩掉,头疼地拿手拍开他, “马车都到了,还不赶紧上去。” 不是看不出她在顾左右而言他,沿途不便追问, 待从隋府回家,隋策就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诶,商音。” 公主殿下加快了脚步。 “你还没回答我呢。” 对方提着裙摆一路疾行, 简直摆出了“不听不听”的架势。 他在门口看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微不可见地摇头冲她喊道:“你避这一回有意义吗?” 商音是往自己卧房的方向而去的。 隋策盯着她背影静静凝望片刻, 目光忽就沉淀下来。 重华公主行至回廊台阶上时, 手肘蓦地被他一扣, 终于迫不得已地停住步子。 她半侧着身未及回头, 便听见隋策在后面轻声说:“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 青年眉眼正肃,语气中却隐有急色,“方灵均能帮你对付梁家,我也可以啊。” 他展开眉心一笑,“我还是自愿的呢。” 商音长睫扇了扇,她不知浮起了什么滋味,瞥着嘴角抿住唇,依旧保持着姿势站在原地。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89节 “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人。” 隋策松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一一盘点,“一个老太监,一个老宫女,一个小宫女,一群头脑简单的打手,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文官。” “公主殿下,可用的人不嫌多啊,多我一个,我还能保护你,是不是?” 他依旧是那副随时能把玩世不恭挂在脸上的模样,清俊端正的五官蕴着浅笑,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道: “以后谁欺负你了,我就替你欺负回去。” 商音星眸一怔,听得心里百转千回,她举目漫无边际地凝视苍天,而后缄默着低头要去拉开房门。 隋策见状,拿手去飞快撩拨了一下她袖摆,动作还不敢放得太大。 “诶——你又要进屋偷偷哭啊?” 公主一腔柔情正感动着,听得此话,刚泛起涟漪顷刻荡了个干净。 她像给人踩到了爪子的猫,又惊又羞愤地转身用指尖对着他,“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什么叫‘又’!” 隋某人乖巧地朝她眨眼睛,表情别有深意,还贱嗖嗖地伸手将她指头掰下去。 “我这人实在,不介意你哭得难看,你可以在我面前放心地哭,胸和肩都能借你。” “才不要你的破胸——谁说我是进去哭的,本公主什么身份,是那么脆弱的人吗!” 商音一边吃惊于自己的秘密几时被他知道,一边又还纠结于复杂的情愫,满脑子都快搅成了一锅腊八粥,直往外冒白烟。 “你走开!” 隋策:“我胸挺宽阔的……等等,我还没说完……” 他居然还想说! “走开啦!” 商音埋头将他推出三步之外,继而用力摔上门。 “砰!” 她背靠着门板心烦如麻地吐出一口气,五官都皱成了褶子,简直要疯,紧接着想起什么来,商音飞快去把窗户的帘子放下。 等室内陷入昏昏幽暗,才感觉到一丝安心。 重华公主径自走到床边,抱着被褥往其间一躺,埋首在软枕里嗷嗷低吟。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了这样。 她在绵软厚实的锦被中睁开眼,视线没有着落地盯着虚里,脑海却依稀闪过隋日知诚惶诚恐的举动,杨氏不谙世情的茫然,以及朝堂上冷雨一样剑拔弩张的阴寒与锋芒。 想起刚刚隋策的豪言壮语,商音就忍不住咬着唇,小声呢喃,“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啊。” ** 方灵均在待政院外徘徊有一阵了。 距离上次与三公主通信已是十天前,他邀她端午节庆宫中摆宴时能到“兰园”一叙,其实是想与之商讨今后的打算,但书信送出去却许久未得回应。 此后方灵均接连又再写了两封,然而书信压在牡丹花盆下,至今也没有被人取走。 他既忧心三公主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又怕这小太监是否遭遇不测,也担忧书信放在此处太久,会叫旁人发觉。 小方大人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按捺不住,屈尊降贵去询问内侍省的太监们。 “近日宫中的那位‘福深’公公可有来过?” “对,十五六岁上下,脸圆圆的那个。” …… 寻人无果,他干脆还找上了那位据说是他发小的管事,但见对方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五大三粗,也不知是怎么和小自己一半岁数的人扯上发小关系的。 “您说福深呐?” 他掐着公鸭嗓“哟”了一句,“这可难讲,他们后宫里伺候的,若没个要紧事儿,也不容易溜到咱们这来呀。” “大人不妨再多等等?万一明儿个就出现了呢。” 正在他左右无法,已经打算疏通门路让人去禁宫带话时,这位福深竟姗姗出现。 小太监一个劲儿地给他赔不是,一说近来事忙着实抽不出空闲,一说此前病了烧得人事不省,诸多缘由讲了一大堆。 方灵均听得头疼,只挑要紧的问,“公主她无碍吧?前些日子我给她去的信,她看了吗?” 福深捏了捏鼻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两手叠在小腹上,气叹得略显夸张,“大人的信,小的是给您送到了。不过殿下她么……这段时间琐事烦心,至于有没有看,便不得而知了。” “琐事烦心?”方灵均自然顺着他的话问,“何事烦忧?” “嗐,还能有什么事呀。” 小太监瞥着他笑,“皇上要给三公主招驸马,您又不是不知道。” 小方大人眉头一松,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与宇文姝相交已有一个多月,两人虽未开诚布公,但各自都心知肚明。男未婚女未嫁,鱼传尺素,独处多回,这份关系当然不言而喻。 方家名门望族,他又自小遵纪守礼,做不出没名没分就同姑娘家眉来眼去的唐突之举,提亲之事早已计划多日,如今见宇文姝不搭理自己,方灵均只道是三公主贵为帝姬,对他迟迟不向陛下开口求娶颇有微词,所以才故意不回书信。 小方大人认真反省,也觉得错在己身——他应当早点表明态度的,人家毕竟是公主,怎好这般怠慢,像是他摇摆不定,有心吊着似的。 难怪她会生气。 很快捋清了前因后果,方灵均不再耽搁,当日回府便与方阁老谈起此事。 “什么?” 方大人手中的杯盏和盖子一碰,声音清脆,“三公主?” “是……” 饶是在自己家中,他言行依旧端正,“儿子想着,柳家姑娘的忌辰已过,陛下既是在考虑三公主的婚事,不如……让儿子试一试。” 方阁老耐人寻味地打量了他片晌。 那双看透世情的老眼锐利而悠然,就在年轻公子隐约怀疑父亲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的时候,对方才重新掀开盖碗,言语波澜不惊,“倒是很少听你主动提起要娶哪家姑娘。” 方灵均闻言只低头腼腆一笑。 “行吧。”他将茶碗放下,“明日散了朝,我会去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这天是个难得的清闲日。 除了六部文臣,百官不必上朝,而对隋策而言,又非兵部和都督府的例会日,整个卫所忙完日常的公务便陷入了放空状态。 几位老将军趴在栏杆上晒太阳吹小风,就等着光禄寺供应完午膳,吃罢好早早下职。 在此般氛围之下,流言和八卦比之以往传得更为迅速。 膳房的饭还没送到,外头就有个看守朝房的禁军满脸故事地跑进来,边跑还边回头看,生怕给人跟踪似的。 “快快,告诉你们一个大消息!刚探听到的。” 一干横七竖八的武将们都直起了脑袋。 坐在案前给马驹木雕描眉的隋策闻声抬眼,就听他说:“方阁老去给他家公子向三公主求亲了!” 噫吁声拖着长调子起伏不定。 年轻一辈的武官纷纷咧嘴羡慕,年长的将军们则高挑起眉,表情各有各的意味深长。 “从前只有旁人低声下气找方大人说媒的,何曾见过阁老本人出面。” “毕竟是公主么,圣人的闺女,排场自然不一样。” “难怪他对儿媳妇那么挑三拣四,合着是想同皇上攀亲戚呢。” “那可不,再好的门楣,怎比得过皇亲国戚。” 隋策握朱笔的手稍作停顿,若有所思地听了一耳朵,便不感兴趣地依旧摆弄他的去了。 “诶。” 有好事之徒眉飞色舞地问,“你们觉得,方阁老亲自开口,这门婚事,是成还是不成?” 作者有话说: 小方大人受难日。 人生最大的错觉:她喜欢我,她在暗示我赶紧去提亲。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 10瓶;嘟噜double. 2瓶;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三章 “砰”—— 方阁老的笏板被他重重扔在桌上, 那力道里显然裹带着满腹的闷气。 从散朝后就在府中等消息的方灵均对父亲的举动摸不着头脑,“出什么事了?是……皇上没准许?” 方阁老摁下一肚子的不悦,脸色虽阴沉, 话语却依旧平稳,“皇上?” 他语焉不详地嗤笑一声, “皇上亲自回我的话,说三公主那边一口回绝, 扬言已有驸马人选。他怕我这张老脸挂不住, 还特地一路送出了宣耀门。” “三公主?” 方灵均难得在父亲面前将头背挺得这样直, 似乎不可置信, “怎么会是三公主呢?”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阁老蓦地一抬眉眼, 神色尖锐, “我倒想问问你呢。” “你和这个三公主近来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方玄远不是没听到翰林院传出的风声,嫡子年少, 他自小对其管教甚严,眼见而今长大了, 脾性便多少带着点优柔。 阁老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也想替儿子松松绑,逐渐对他的事情不再过问。 娶什么女子, 和什么人结交,朝上派系林立如何自处,他都冷眼旁观, 指望嫡子能察言观色, 自行定夺。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0节 因此就算宇文姝背靠梁皇后, 方灵均既然有此要求, 他便也由着他上门提亲, 以为儿子是有自己的打算。 想不到闹出这一番乌龙来。 “你呀!” 方灵均惊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抬起手, 又失望地放下,“真是给人戏耍了都不知道!” 好事不出门,丑事倒是不胫而走,几乎在短短半日,便已传得人尽皆知,皇城上下的京官都为此津津乐道着。 就连在鼓楼边洒扫的小太监也知道,方家大公子爱慕柔嘉公主不成反被拒婚,颜面扫地,父子俩灰溜溜地出了宫门,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羞愤欲绝。 “我听人讲,小方大人还买通了后宫的太监,每日巴巴儿地给三公主传信哪。” 黄昏傍晚,隋策收拾着桌案前已阅的公文,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门外闲聊的禁军们。 “起初还以为他俩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圣上下旨喝喜酒了,谁承想……居然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 “方阁老竟也肯丢这个人?啧啧,到底是老来得独子,金贵得很。” “谁说不是呢,儿子一句话,要星星都不敢给月亮。” …… 隋策出门时,顺手拿书卷在那聊得正欢的一个肩头轻轻一拍,落下话来:“收收你的嘴吧,真是不怕方家来找你麻烦吗。” ** 柔嘉殿外。 宫女给立在锦鲤池边的宇文姝带话。 “……消息是从翰林院流出去的,内廷的朝官全在议论。小方大人和阁老都已回府,不过也有人说,这事儿是公主刻意为之,动机不纯。” “说就说吧。”她不在意地往池子里丢鱼食,“真要一边倒那才奇怪,反正无论如何,方灵均被拒婚能传开,就算达到目的了。” 宫女掖手而立,似乎因为不安显得十分局促,她试探性地朝公主说道:“殿下,您这样做,岂非是将小方大人往四公主那边推吗?” “推啊。” 宇文姝连头也未抬,“她捡这个漏才最好。我不要的东西,宇文笙当心肝肉捧着,你觉得是我吃亏,还是她颜面无光?” “殿下……咱们会不会把方家给得罪了啊。”她忧心忡忡。 “方大人德高望重,此事已在四处沸沸扬扬,得罪是必然的。” 三公主放下鱼食,神态风轻云淡,“但于我有什么关系。” “哪怕我同意,母后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等嫁去了梁家,我就是梁家的人,届时让他们姓方的和姓梁的一块儿狗咬狗——场面一定很热闹。” 今秋将此事报给商音时,她正在闺房里做针线。 一针刺下去,隔了好久都没想起来转手去牵,索性就这么停在其中。像是在预料之内,又像是觉得无言以对,这一回,重华公主既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也没有拍手叫好,表情寡淡得几乎深沉。 半晌商音似乎意识到她还在旁,便缓了脸色说:“知道了,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殿下,不要紧吗?”今秋窥着她的表情。 “不要紧。”商音调匀了呼吸,眼眸自然地含笑吩咐,“替我拿壶酒来——寻常的郎官清便好。” 方灵均被不被人耍,隋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回府的时候还饿了,路上买了块饼子慢条斯理地撕着吃,直到进大门,今秋见他这副毫无警觉的模样,忍不住操心地提醒。 “驸马!小方大人今日向三公主提亲,给拒了。” 他嚼着饼:“我知道啊。” “这不都传遍了吗?” “那您怎么还这么悠闲自在呢?”她恨铁不成钢,“之前殿下没有动作,不就是因为三公主把小方大人攥在手里,如今她不要了,咱们殿下岂不是又有空子可钻!” 羽林将军嚼饼的嘴渐次慢下来,终于想起这茬事,“对啊。” 他肃然道,“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今秋忙给指路,“快去吧,殿下正在忏悔……小方亭里抱着个酒壶伤心失落呢。” 隋某人匆匆说了个“好”,一股脑将饼子塞到她手上,美其名曰:“请你吃。” 大宫女连忙捧住那油纸包,抽空给他比了个拇指表忠心:“驸马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隋策感动地颔首,“好姐妹!大恩不言谢!” 接着便掀起一阵风,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 今秋不愧是拿着整个公主府最可观月例的人,办事就是靠谱。 隋策跑至小方亭时,商音果然倚在美人靠上,面朝荷花池姿态慵懒地饮酒。 他佯作路过,放缓了步子走上前,明知故问道:“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嗯。”重华公主因见是他,颇好客地拎起手边的白玉壶,“来点儿吗?” 隋某人也不推辞,对嘴倒了一半,拿手背擦去水渍,“你喝‘郎官清’?怎么不要‘土窟春’,味道更淡些。” 她翻了个白眼趴着栏杆,“管我呢,白吃白喝还要求那么多。” 公主是面向石栏的,而隋策则背靠着,两臂一展搭在上头,他侧目瞧她片刻,身形扭了过来,“方灵均同宇文姝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商音下巴搁在指缝间,一双被酒熏了的眼迷离朦胧,“唔。” “听说了,下午就听说了。” 隋策戒备地凑到她脸边儿皱眉端详,“你不会是,一知晓他俩没戏……又可以了吧?” 言罢还没等商音瞪他,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不对,看着不像。” “要真有那个打算,你早跳起来生龙活虎地敲锣庆祝了,怎会在这儿借酒浇愁……” 隋策晃荡着所剩不多的酒壶,星目一抬,“所以,酒不是为方灵均喝的,是为宇文姝?” 身侧的公主殿下送他一声不屑的轻笑。 她红着脸颊,有点大舌头,但白眼儿仍旧翻得十分到位:“你很懂我啊?” 隋策垂眸一笑,很会给自己贴金,“还行吧。” 他把余下的半壶喝完,打了个响指叫远处的下人再端点酒水和下酒菜,随后不疾不徐地将白玉壶搁在石栏上。 “你和三公主,到底是怎么结上仇怨的?” 隋策端起一副话家常的口吻。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听听。” 见他发问,商音趴美人靠的姿势便有所松动。她酒量好,并未喝醉,只是人饮了酒水难免多言,此刻抓到一个话题,就像抓到一根稻草,若放在以往,可不会那么顺从地给予回应。 “我和她……以前不是仇人。” 商音神色含混地盯着石亭下方微波粼粼的水,暮气晦沉的天光在倒影里湮没,“相反的,我还很喜欢她。” 她眉峰轻拧,认真地凝视着池中才冒尖尖角的莲叶,“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的,哪怕知道梁皇后可能是杀我娘的真凶,也从未敌视过她一分。” 隋策侧目,很适时宜地给她递话,“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商音不以为意地淡笑,撑着两臂伸懒腰似的将自己支起来,“唉,小姑娘家的把戏罢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年幼时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过我很多温暖……”她低眸,两指间圈出的光晕在水中渐次泯灭,“虽然如今想想,恐怕也只是她看准时机趁虚而入,但在那当下,我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你知道的吧。”她说,“我八岁时没了娘。” 昔年的重华公主还没有封号,“重华”二字正是在荣贵妃死后不久,鸿德帝怜她孤苦无依,“赏”她的一份殊荣。 商音那会儿哪里有功夫在乎及笄之前就授封是多大的恩赐,她日日守在灵堂中哭都还来不及。 荣家的家眷到底是宫外人,只祭奠时进宫看过她,姨妈舅母与之抱头痛哭了一回,然后又草草离开。 荣氏最大的底牌就这么没了,她们还得举家商议接下来的歧路要如何走,还得想方设法借题发挥捞些好处,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虑远在禁宫里的公主。 而彼时,鸿德帝正忙于清理凌太后余党的外戚势力,趁着政局不稳各方派系松动,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间翻云覆雨。 至于六院三宫里的妃嫔们,有人物伤其类,有人作壁上观,各怀鬼胎地来敬了一炷香后,就都退回自家殿宇内按兵不动,冷眼看着以往盛极一时的明音殿门可罗雀,猜测今后的圣恩会花落谁家,自己有没有那个机会分得一杯羹汤。 四公主甚至连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都未及弄明白,便被仓促地扔在了这逼仄却空荒的悠悠禁庭里,独自面对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周遭最先起变化的,应该是宫女太监。 这群人一贯见风使舵,最会看人下菜。 商音一心扑在荣贵妃的死上,白日烧纸钱,晚上掉眼泪,连着好几顿无心用饭。 初时伺候的宫女还会劝两句,到后面逐渐就不劝了,索性由着她去。于是当小公主终于感觉腹中饥饿,扯着嗓子喊人时,竟没人搭理。 一等好半天,才有个面生的宫女敷衍地进来回她一句,过晚膳加餐的时间了,没东西能吃,让殿下等明早。 她那会儿还天真地问:“小厨房呢?” 宫女愣了愣,倒是背后的太监低笑出声,说:“殿下还惦记着小厨房呢?” “荣贵妃都没了,小厨房哪儿还有人啊。” 商音方才意识到,母妃一死,连这个宫的部分月例也停了。 “我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一日四餐的珍馐,一月四换的新衣,不喜欢就能送下人的首饰钗环,并不是每个皇家后嗣皆有的。” 隋策看见她自嘲地皱了下眉。 那背后深碧的池水在其鸦睫上清波荡漾。 “后宫里的皇子、公主十几二十个,能平平安安养到大的不足七八,有多少是幼年而殇未序齿。 “公主在皇家最不值钱了。你看哪位妃嫔不是盼着生皇子,诞下女儿就一脸丧气。” 老天爷既能给她旁人艳羡的神仙岁月,也可以一脚送她下地狱浮沉。 她生来就有的荣华富贵全是仰赖母亲的绝色姿容,一旦失去,用不着别人踩瞬间便能摔得不知东西。 尤其是在经手她的贤妃无故病逝之后,商音几乎成了整个宫廷人人避讳的对象。 但小公主又不能没人照顾,于是至此开始,她身边的后妃就好似走马灯,隔三差五的更换。今日在这个宫中,过一两月又会给推到另一个殿里。 她在满是女人的深宫内被转手了一次又一次。 昔年因为商音脾胃虚弱,时常犯病,不管是四夫人还是昭仪婕妤,每个人接到她就像接到烫手的山芋,怕照料不好被鸿德帝怪罪,又怕照料太好给自己惹祸上身,最后一合计,干脆减少她的饮食。 人吃五谷杂粮,吃得少,病也能少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1节 故而成日除了清粥小菜还是清粥小菜,对于尚在长身体的商音而言,根本就吃不饱。 小公主夜里在床上饿得直打滚。 她的房内从来是不备任何果点的。 找宫女找太监也没用,来回只那么一句,叫她为了自己好,少吃些东西。 商音饿得实在难受,忍无可忍时只能趁守夜的宫女打盹儿,悄悄钻墙下的狗洞,皇城里的娘娘们都信佛,往自己宫中辟一处佛堂并不新鲜。 她经常偷溜进去,坐在佛龛下啃冷硬的供品吃。 凡人渺小,所以心眼只有方寸之大,她相信神佛普度众生,应当也能容忍这点小小的僭越吧。 “在我最难熬的时候,宇文姝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之前说商音身形比其他宇文家的姑娘要矮,主要还是小时候没吃饱(。 这其实是一个相爱相杀的故事! 想象中:方阁老-以为儿子娶公主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 实际上:小方大人-感觉她很爱我 感谢在2022-05-17 00:10:26~2022-05-18 23:0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ezzheng 2个;买个床、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我往宇宙撒一把盐 10瓶;锦鲤护佑、⊙?⊙! 5瓶;嘟噜double.、小金石、轻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第六4章 那时皇子公主们在南书房听太傅讲学, 因为桌案上有摆给老师的瓜果,商音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趁贴身宫女还没来接她, 仓皇躲到角落去猛啃几口解解馋。 杏黄的帷幔上挂着一只风铃。 铃声叮当作响。 视线里便多出一双圆头飞鸾的小绣鞋。 眉目清秀的三公主蹲在她面前,压着嗓音问说, “你是不是很饿啊?” 随后捧到眼底下的两只手托着一方装有桂花绿豆糕的绢帕。 点心碎成了渣,应该也是偷偷藏的。 “很奇怪。” 商音将胳膊横伸着搭在石栏上, “整个南书房那么多兄弟姊妹, 就她一个人发现了我不对劲。” 她神情不知是喜是怨, 唇边的弧度怀念又疏离, “宇文姝的洞察力, 真的与众不同。” 作为皇后的嫡女, 她身份尊贵,小小年纪待人处事竟颇有一套手段, 三言两语便唬得收养商音的昭容给她换了饮食,连周遭侍奉的宫人们也都重新谨慎起来。 在年幼的重华公主眼里, 仅大她几个月的三姐姐既端庄又稳重,做事成熟得简直像个大人。 她那时候太需要找个人来依靠了,不知不觉就将宇文姝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教我怎么威慑下人, 怎样对付后妃,如何讨好长辈,乃至于读书习字, 作画赋诗……” “我曾经想, 她对我这般好, 即使让我以后用命去还都是值得的。” 昔年的重华公主, 还是个只会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 遇到大事便六神无主。两相对比之下, 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三公主厉害得宛若神明。 她连看她都是带着敬仰的,时时刻刻喜欢追在她后面跑。 “那会儿觉得她真好啊。”商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仿佛已然不在意隋策是不是在身旁。 青年余光瞥到石亭外送酒菜的仆役,悄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搁在边上,莫要惊扰。 “聪明,漂亮,人温柔,也讨长辈们喜欢。” “我期待今后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向往她,倾慕她,所以心甘情愿地想对她好。” 她轻声自语,“有什么好东西攒着存着也要留给她,稀奇的,有趣的事,第一时间就想拉她一块儿去看。 “像是春日放纸鸢,盛夏捞科斗,晚秋摘桂花做糖糕,隆冬堆雪明灯。” 甚至祭奠荣贵妃时,她都不忘提一句——宫里有个对我很好的姐姐。 月色升在柔嘉殿上空,屋中烛火绰绰,侍女踮脚用钩子挂上灯笼。 两个年纪小的交头接耳好奇:“你说,咱们殿下怎么那么讨厌四公主啊?” “不知道,我来柔嘉殿也才半年,我倒想问呢。” “除了姑姑,这宫里没人待过五年以上吧?” “嘘——” 管事的大宫女掖手在身后矗立,威吓着斥了一句:“主子的过往是你们该打听的吗?” 一帮人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她骂道:“还不下去做事!” 窗边对月编络子的宇文姝许是听见了只言片语,眼眸转向此处,但不过须臾就面无表情收了回去,依然忙碌着指尖翻花。 三公主上面其实有个孪生姐姐,养到三岁没养活,夭折了。 幼时尚不知生死,只凭着孩子的直觉伤伤心心哭过一场。 当年凌太后健在,碰巧见她在灵堂前落泪,忽然间悲从中来,搂住她一阵安慰,怜惜孩子小小年纪就遭遇至亲逝去之痛。 此刻三公主巴掌大的脑袋里装的人情世故还不多,不承想仅是如此就能得太后的垂爱。 深宫中的人,发起狠时六亲不认,偶尔又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触动。 悲喜皆乃一时兴起。 至此,她便留了个心眼,发现但凡自己一提及亡故的姐妹,挤一点伤心泪,总能博得周围长辈的同情。 靠着这个,连平素待谁都一样寡淡的鸿德帝竟也会露出些许动容。 从那时她就明白,原来人心是可以利用的。 母妃不算受宠,而自己又只是个女孩,比不上兄长更被皇室尊崇,为了能在偌大的宫闱里多一分重视,打从宇文姝记事起,便不自觉地开始筹谋着左右逢源。 她喜欢听旁人夸她稳重,赞她得体,喜欢在鸿德帝或是别的妃嫔处得到一句端方雅正的评价。 这或许是对庶出公主唯一的安慰。 那时的宇文姝也曾听说隔壁明音殿的荣妃,知道有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公主,知道父皇喜欢她们母女俩,恩宠和赏赐流水似的踏破门槛,是阖宫瞩目且羡慕的地方。 宇文姝起初没怎么注意商音。 两宫来往不多,情谊都浮于表面。母妃过去串门不常带她,贵妃前来做客也不携那位妹妹。 日子一长,连对方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直到,荣氏突遭横祸,梁家平叛立功,而自己的母亲借此一朝翻身,荣登皇后位。 她从一个不起眼的公主,顺理成章地变为了嫡出,无论是服饰规制或是仪仗卤簿皆与长姐大公主比肩,愈发摆正了地位和姿态。 宇文姝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便是平日里走路都带着扬眉吐气。 而彼时再见得商音那边人走茶凉,日子坎坷艰难,出于怜悯,出于嫡姐的包容,她十分乐意伸手帮一把。 这样的施舍,会让她有种双方地位交换的感觉。 是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从前对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她打心底里认为这算是以德报怨。 小公主心思简单,很轻易地就对她掏心掏肺,日日黏在身后叫“姐姐”,事事听从,唯她马首是瞻。 连梁皇后偶尔与之闲谈,都会顺嘴问一句,“荣妃家的四公主,好像很爱缠着你,挺听你的话啊?” 宇文姝与人相处或许是带着目的,可一旦对方诚挚起来,她也不是没有过一丝真心的。 给商音带的点心会比别人的多出一种,给她的花簪特地留的最少见的一款,还有香包香囊皆是一针一线亲手所做。 如果没有之后的事,宇文姝觉得,她们的关系应该会这么相安无事的保持下去。 “稍长一些后,我遇上了顾大叔,他开始指点我。”商音道,“告诉我这禁宫里要怎么活才是正确的。” 老太监侍奉过两代君主,看尽了皇城的尔虞我诈与恩怨凉薄,他的干儿子太监遍布三宫六院,要打听消息是再容易不过。 “他说,我若想为我娘报仇,就不能永远躲在人后。我得有可以倚仗的靠山,荣家不行,宇文姝不行,深宫内苑我一无所有,只有一个血亲——” 她的父皇,鸿德皇帝。 要讨好鸿德帝并不难,他喜欢嘴甜活泼的小孩子,能撒娇,会撒娇就行。再加上她本是荣贵妃唯一的女儿,只需要几个契机,便收获显著。 宇文姝怎么也没料到,商音如此简单地便能哄得鸿德帝对她上心。 她渐渐地不再寻求自己的庇护,不再手足无措地跑来找自己拿主意。 她还知道怎么见机行事,怎么讨巧地从鸿德帝那儿要到各种对她有利的谕旨。 身边伺候不周到的宫人换了,待她不冷不热的昭容换了,连住处也换了——商音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公主,竟能独占一座殿宇,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至于吃穿用度当然不必提。 重华公主再不用饿到跑去佛堂蒲团上坐着嚼冷馒头了。 商音低声道:“我念着她对我的好,每每得到什么贵重的赏,总是第一时间跑来给她献宝。” ——“姐姐,这是北方进贡的雪貂皮,一共才五张,我得了俩,我们正好一人一件啊。” ——“建宁的玉液长春和紫笋,你喜欢哪一种?” ——“我拿墨绿金缎做的坎肩,看看,怎么样?配你正合适。” 宇文姝冷眼见她摆到自己面前来的那些珍宝,桩桩件件分外刺目,好比硬生生地怼脸扇了一巴掌。 她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地对她,换得的居然是这般不加掩饰的炫耀。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上去那么不易亲近的父皇,竟能叫商音靠一顿装疯卖傻便哄得眉开眼笑。而她无论做得再好,来来回回,也仅有一句“姝儿颇识大体。” 商音:“我怕我有的她没有。” “怕她多心,甚至比之平日还要更热情。”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2节 众人逐渐意识到陛下待小公主不同寻常。 阖宫上下的侍女太监们何其八面玲珑,纷纷转了脸子,宫妃美人们的语气跟着各自恭敬了不少,都尊“重华公主”而极少再叫“四公主”。 她无论去何处都趾高气昂,无论同何人说话都底气十足。 宇文姝行在宫墙冗长的夹道间,有那么一瞬,她发觉自己这个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如此尴尬,所有的荣耀光芒皆叫死了娘的商音一举盖过。 她感觉不值。 为自己不值。 凭什么她可以易如反掌地得到一切,凭什么她不必循规蹈矩,做错事也可以堂而皇之被人原谅,被人一笑了之地宠着。 凭什么那个成日追在她屁股后头,万事不懂的废物也能有此等的成就。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商音淡淡开口,“宫廷逐渐掀起了一阵流言蜚语,传得似模似样。” 起初只是传她恃宠而骄,不好伺候。 到后面愈演愈烈,什么棒杀宫女,毒打太监,滥用私刑。 鸿德帝虽然狠狠地禁止过一回,还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但无济于事。明面上宫中不再非议,实际私底下更做实了公主的恶行。 她忽然意味不明地偏头嗤笑,“最开始,我根本没怀疑到她头上,她在我跟前依旧是一个温柔聪慧的好姐姐。” “我向她鸣不平,和她痛斥宫里颠倒黑白,不辨是非,她还真情实感的安慰我,替我出主意,装得跟真的一样。结果一扭头,就将这些话挑挑拣拣地告诉了别人。” 从几位皇子到常进宫的郡主、世子,宫妃们的家眷,所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躲着她,视她如洪水猛兽。 商音:“她想叫我众叛亲离,想让我如从前一般孤苦无依。” “这么一来,我能依赖的,就又只有她了。” 隋策注视着她的眉眼,语气尽量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商音信手要去拿酒瓶子,摇了两下发现早已喝光,“然后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在宫里名声扫地,随着年纪渐长,她手伸到了宫外——也或许是宫里的人十传百传出去的——总之,里里外外都很狼藉。” 隋策替她端来酒菜。 “因为没有同龄人作伴,最初我的确是将她看作唯一的稻草,想着,知心人贵精不贵多,推心置腹地专注待她一个人便好。” 商音喝了一口,“她那时脾气越来越坏,我能忍就忍,包容了她好久。” “为什么?”隋策陪着她浅酌,“她不是都达到目的了吗?怎么还这么对你。” “能是为什么。” 她懒洋洋地托着脸颊,“本公主讨人喜欢呗,哪怕太监宫女视我如水火,皇子郡主避我如蛇蝎,父皇照旧对我好,她就是嫉妒。” “再后来是顾大叔将她私底下的小动作告诉了我,包括什么,故意派人雨夜里将我的房门锁住,在皇后、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同太子挑拨离间……” “到底是梁皇后的女儿,我早不该对她有什么期待。” 言至于此,商音交叠着手臂枕在下巴上,目光微沉地凝视水面,“如今才明白,她想要的,是小六那样言听计从的跟班。” “可我不是。” 隋策坐在一旁看她。 她不笑也不生气时五官眉目透出平日里难以察觉的哀婉落寞,眼波澄澈如海,大约是随了她那娇花照水的母亲。 商音好一会儿没听见他吱声,不免颦眉侧目,不悦道:“干嘛不说话?” 这不是怕被你嫌打岔讨人厌吗。 隋策无奈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不到,你们王孙贵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从前只道你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终于趴累了,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哪有那么容易。” “这天底下,什么地方不是战场。后宫,朝堂,街市,一镇一村,便是一个小小的衙门,人口不过百的集子也会矛盾重重,利益相争。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生而在世,谁不辛苦。” “所以。”他握着空酒杯好奇,“正是因为宇文姝,才让你脾气变成今天这样子的?” 商音颇感不满地瞪了隋策一眼,无所谓地冷哼,“脾气不好又如何。” “我讨厌背叛,痛恨两面三刀,尤其是遭最亲近的人背刺。” 她理直气壮:“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相与,知道我嚣张跋扈,等那些人闻风丧胆地跑了,肯留在我身边的,才是愿意真心待我的。” 哪怕多年过去,最终守着她的只有不值一提的侍婢与年迈的宫女。 可见富贵金窝里的人情大多如纸,张张皆薄,是没有一个肯正眼看她的。 隋策闻之有些新鲜。 他还是头回听得如此简单粗暴筛选心腹的方式,果真带着点重华公主的风格。 青年脸上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商音的余光,她仗着酒劲不高兴:“你笑什么!” 隋某人认错态度积极又熟练,“没有,不敢。” 后者气哼哼地收回眼,端起酒壶再灌了几杯,忽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气,眸色清明地说道: “只是有点对不起小方大人,把他卷进这桩破事里来。” * 大雨是从午后随着一团黑云降临永平城的,雨势由细转急,不过半个时辰便瓢泼倾盆,下得天地茫茫蒙尘,街头巷尾昏暗混沌。 怀恩街某间不起眼的酒肆里,雪青夹纱袍的年轻公子正执杯独饮。 他喝得多,满桌满地皆是酒坛,但分明又不像是能喝之人,偶尔会被辛辣呛住,咳得面色通红,形容狼狈,竟分不清是醉酒还是呛喉。 雨天食客少,店中仅零星坐着几个谈生意的商贾,小二上前擦桌子时担忧地劝上两句:“小方大人,您少喝两口吧……烈酒伤身哪。” 哪怕落到这副心境,他仍不忘平和地道一声“多谢”,说:“不必管我。” 言罢继续一杯又一杯强行往嘴里灌。 那模样不像在喝酒,简直像在服毒。 酒肆外檐上的雨珠连成细线,下成了密而急的水帘。 水汽朦胧的长街尽头,重华公主举着油纸伞远远地站在高楼摇曳的灯笼下,微明的火光闪烁不定地落在她脸庞,泼天大雨中,妖冶得像落入凡间的精魅。 商音耳边回响着此前今秋提醒她的话—— “殿下,小方大人而今深受情伤,正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您若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保管比之前耍的那些花招都要来得有效。 “他绝对视您如解语之花,届时谈婚论嫁,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公主抬眸望了望那水流如注的酒舍房檐,每一片瓦均叫雨冲刷得明澈透亮。 商音知道今秋的言论在理。 方灵均是个心思纯良之人。 只要这当下,自己踏入那间铺子,筹谋已久的计划,一直以来想嫁入方家的愿望,便能就此实现。 她憎恨了梁氏多少年。 幼时的遭遇历历在目。 三月春典因结交朝臣引发的乱子犹在眼前。 只要她成为方家的媳妇。 只要她有方氏这文臣之首的背景,一切难题无不迎刃而解。 另一头。 借着雨势遮蔽身形的隋策正立于汤饼铺子后,和今秋一并注视着酒肆方向的动静。 当商音定定注视着方灵均时,他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说……” 隋策抱起双臂,不太有底气地问旁边的婢女,“她会进去吗?” 今秋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我赌殿下会进去。” 隋某人登时转头,非常介怀地瞥她:“你不是站我这边的吗?” 今秋:“就事论事呀。” 他不是滋味地抿着唇,仍看向商音的背影,不甘心道:“那我赌她不会进去。” 反正也没得选。 天光朦胧,糟糕的雨势使得周遭过路的车马行人寥寥无几。 衣裙难得低调的重华公主举着鹅黄点银杏的伞,那剪映笔直清丽,诗意迷蒙得好似随时能入画。 隋策凝视着的目光渐次专注起来,竟莫名觉得有点紧张。 正是下一刻。 商音动了。 作者有话说: 521!啊!多么吉利的节日!!作者在这里祝大家节日快乐! 还顺便加了个更!(。 咳咳咳。 这两章解释一下两位勤勤恳恳助攻多日的配角。 语文书和商音相遇的时候都正处在小学初中阶段,简而言之就是青春期女生之间的矛盾。 类似于校园霸凌,集体孤立,pua之类之类的…… 手段不见得多高明,但阴影会伴随一生(相信我,童年阴影远比成年阴影来得更久更深刻)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语文书也算成就了商音吧,没有她也不会有一身带刺,坚不可摧的重华公主。 也希望大家都不要遇到校园霸凌~身边都是可可爱爱,善良美丽的人~ ps:为什么对这个卷名如此惊讶,这不是常规套路吗 看上卷名不就能猜出这如此押韵的下卷名吗(bushi)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3节 大家安心,糖都是会有的www www周末快乐,今天给大家发发红包限时24h~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奔之鹿鸣 5瓶;嘟噜double.、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五章 方灵均被苦涩的酒水冲乱了味蕾。 他平常不爱饮酒, 喝不惯这黄汤古怪的口感,而方阁老亦不让他多喝,总说饮酒误事。 古往今来的诗书赋予了酒水不同的使命, 说它能解百愁,能消万绪, 他盼着自己也可以如旁人那般痛痛快快的醉上一回,不承想…… 虽然口舌无比反感这个味道, 但他酒量竟意外的好, 咳咳呛呛地灌了四五坛, 依旧神色清明。 这该不会是兑了水的假酒吧…… 小方大人痛苦地喝完手里的海碗, 重重搁到桌上, 内心无比悲哀地想:我好清醒, 甚至可以现场倒背一段《论语》。 他皱紧了五官,低头用力握着拳。 老天爷不知和自己有什么仇怨, 连一场酩酊大醉都不肯施舍。 从方灵均懂事起,父亲的荣耀便如影随形地压在头顶。 周遭几乎所有人皆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他, 阁老在朝中的地位有多显赫,在民间的声誉有多卓著,你是方家的独子, 一言一行皆被世人紧盯在眼里,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 因而他习惯了循规蹈矩,也习惯了按部就班。 全族对他寄予厚望, 盼着他将来能够继承阁老的衣钵, 入阁辅佐天子, 以安万民。 好在念学之上他略有天赋, 或许沾了父亲的光, 从小到大读书作文没让人操过心, 一路顺顺利利地过了几场考试。 而同样的,坊间对于他的赞誉也越传越高。无论是同窗还是朝堂里的前辈,待他都相当客气,但方灵均不是不知道,这份客气或有大半源自父亲,而并非他己身。 细想起来,他其实根本就活得不明白,也根本不明白要怎么活。 周围虚与委蛇的同僚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多少进翰林院的寒门儒生遭受排挤,他不是没见过。 自己可以相安无事地当官到现在,仰仗的不就是父亲的声威吗? 否则,早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也难怪我会让人骗。” 他摇头苦笑。 譬如重华公主,譬如宇文姝。 “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门边看雨的伙计忽然轻手轻脚地上前来,怕惊扰他似的,小声开口:“小方大人。” “刚刚店外有位贵人,命小的将这个交给您。” 说着便在他眼底下展开一张微润的纸条。 其中的文字娟秀清爽,干净利落,端正地写着—— 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 漏尽了云雨的长空里总算投下一丛微光,沉甸甸的苍穹仿佛豁开了一个口。 有那么一瞬,方公子千回百转的心莫名被什么所触动,他看着雨水晕染过的斑驳墨渍,隐隐约约从中捕捉到了些许熟悉的痕迹。 青年攥住字条,一把推开桌椅要起身。 奈何他灌酒太多,这当下后劲上来竟微微犯晕。待方灵均扶着额头缓了一阵,才步伐蹒跚地追出门。 豆大的冷雨铺天盖地地卷上他四肢,浇了文士满头满脸。 背后的店伙犹在慌忙地喊他:“小方大人,伞!伞!” 方灵均站在大雨滂沱的长街上四顾,淅淅沥沥的人间烟水弥漫,望左是空巷,望右是深邃无人的市集。 而对方早就没了影。 ** 隋策这几日不知是怎么的,从早忙到晚,更有甚时还夜不归家。 “近来又没有庆典,羽林卫有这么忙吗?” 商音坐在桌边,撑着脸百无聊赖地用食指甩动刚做好的荷包,如今干完了活儿,日子忽然不知怎么打发了。 她趁雨停,天气尚好,干脆带上今秋出门转转。 说是转转,其实不过是到几家常去的玉石铺,胭脂铺或是花市看看有没有新上的精巧之物。店中掌柜各自都是认识的,知道重华公主花钱大方,拿她当财神爷,日日烧高香盼着这冤大头赶紧过来送钱。 商音甫一下马车,一整条街就全传遍了,从伙计到老板,纷纷探着头殷殷期盼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她识货,眼睛又毒又尖,手指点过的皆乃价值不菲的镇店之宝——掌柜们特地留下,专挑她上门时摆的。 商音也懒得货比三家,反正不缺钱用,库房里月月有进账,金银票子多得花不完。 伙计们流水一般踩着扶梯从架子上取下物件来,打包的打包,拾掇的拾掇,将挨个运到重华府去。 她看上的东西从不计较贵与不贵,若是没看上的,任凭老板吹上天都不会斜睨一眼。 久而久之,众人摸清了她的脾性,便极少再去碰钉子,除了招待细致些之外,轻易不敢在公主面前耍小聪明。 这头商音正端详“牡丹堂”的盆栽,今秋不知瞧见了什么,一个劲儿扯她袖子,“殿下殿下,您快看那边。” “那不是驸马爷吗?” 重华公主寻声定睛而望。 但见对街的杂货铺中,隋某人果真半倚在柜台边,同卖小玩意的老板娘谈笑风生。 他本就生得颀长又高挑,矗立于花团锦簇的阴影间仅露出半张脸,那下颌线清朗分明,想让人不发现都难。 商音先是行至窗前,思索一番觉得不妥,太明显了,干脆躲到花丛后,只形容鬼祟地探头注视着对面的动静。 身后的店掌柜仅去倒了个茶水,没料到公主居然在自家铺子里堂而皇之地做起了贼,不禁大为不解。 “殿下,您……” 窗边的主仆俩同时回头,严肃地冲他竖起食指。 “嘘!” 掌柜:“……” 商音吃力地将耳朵紧贴窗门,可惜离得太远,听不清二人交谈着什么,不过显而易见,双方的话题颇为轻松愉悦,聊得那叫一个眉开眼笑,其乐融融。 “你还说他是忙于公务,分身乏术,我瞧他可悠闲得很呢,有工夫跑这来跟小娇娘说说笑笑。” 她言语里透着鄙夷和浓重的酸意。 继而又不知发现了什么,目光惊异中不乏嫌弃,“你看你看,脸都快笑出花儿来了!” “不成体统。” 她愈加振振有词,“伤风败俗!” 今秋在旁悄悄扭过头,背着她忍不住地上扬唇角,而后又飞快压住表情,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转回来。 “谁叫殿下您一心扑在小方大人身上,日日惦记着要和离,迟迟不给人家答复,换了是谁都会心灰意冷,另寻他欢吧?” 商音闻之一愣,忽就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那、那也太快了吧?这才几天啊。” “我不用考虑,不用斟酌,不用衡量的吗!” 大宫女故意道:“天底下的事,哪能事事顺着您呀?你让人家等,却不定个期限,这等一个月是等,等一年也是等,大好的青春赔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值得么?倒不如……及时行乐。” 闻得她那句“及时行乐”,再配合隋某人与店老板娘前俯后仰的笑容,商音百口莫辩似地张了好几次嘴,鼻息间全是愠恼的气,“这人怎么这样呀,前脚才说喜欢我,后脚就和别人眉来眼去。” “可见不是真心的!” 今秋摇头晃脑地附和:“就是呀,就是呀,他怎么这样呀。” 这话不对劲,听着像在讽刺她。 商音秀眉轻皱,侧目表示不满,“你干嘛啊?阴阳怪气的。” 大宫女脸上荡开笑,撒着娇说:“没有。” “殿下您稍安勿躁嘛,保不齐是驸马在挑什么小物件,要买来送给您呢?” 因见她这么说,商音若有所思,紧接着脸色便缓和了不少,怀疑地嘀咕,“给我买东西?” 再往那店内伸脖子一瞅,满屋的七巧图、鲁班锁、九连环以及一打不入流的落榜秀才写来糊口的小说。 顿时不悦:“如此低俗之物,本公主怎么可能喜欢!” 她搁那儿矫情:“送我我也不要。” 而此时此刻,隔壁铺子的隋策端着笑脸,面颊都快僵了。 他一面和老板娘使着眼色做戏,两人不知所谓地笑得花枝乱颤,一面暗忖,今秋到底把人带来了吗?可别最后自己在这忙活了一个寂寞。 “将军……”扶着柜台的老板娘显然接不上气,边笑边问,“咱们还得维持多久?” “呵呵呵……”他干笑,“我也想知道,再等等看吧。” 商音没料到他二人不见收敛反而越聊越欢实,她咬住唇杏眼圆瞪,一嘴的怨气冲天,“我看他是朝三暮四,不守德行。” 有没有一点身为驸马的自觉了! 终于败兴回到公主府,她仍旧怏怏不平。 商音在抱竹轩外的院子里,左思右想不得劲,欲扯身侧的花木撒气,一看是株生机勃勃的白玫瑰,过于名贵,舍不得下手;旁边的西府海棠……太娇气,经不起折腾;玛瑙石榴……养了多年,有感情。 重华公主沿着一路挑挑拣拣,最后只敢对一棵皮实的白栎树辣手摧花。 她每拽一下口中都忿忿地念念有词,词语含糊不清,但多半没什么好话。 “男人果然靠不住,三天两头朝秦暮楚。”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4节 “什么‘自愿帮你对付梁家’‘等你一块儿用早膳’——也就用过那么一回!这几天我天天早起,他连人都见不着。” “卤蛋还是我自己剥的……” “好险恶的套路,本公主差点便上了他的当,幸而我头脑清明……” 树枝末梢几乎被她撸秃了头,“唰唰”声响不断,满地凄凉的狼藉。 商音的喋喋不休里隐约竟藏着点委屈的意思。 背后戳了有一会儿的黑影不动声色地听到此处,终于伸出了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啊!” 公主殿下周身僵直,猝不及防地顿住两只爪子。 她掌心犹抓着一把碎叶子并那麒麟荷包,回眸时便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眼底里有促狭又明亮的火花。 “你干嘛。” 商音看见他就没好气。 居然还有脸回来。 隋策负手在后,特地往上凑了凑,带着期盼的神色不住眨眼:“诶,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想你才有鬼!” 她将两把叶子尽数拍在他脸上,顺便还将他的脑袋往后推开了一段距离,心情倒是有些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商音怕叫他看出来,提着裙摆迅速往前走。 后面的隋某人捂着脸,抖落树叶,接住那只做工精巧的荷包,他垂目盯着手里的饰物,唇边的笑微微一漾,朝她的背影说道:“喂。” “我要离家一些时日了。” 公主殿下脚步骤止。 隋策:“去北境,是圣旨。” 作者有话说: 当然不会进去啦。 讲道理这个时候进去方脑壳也只会怀疑她居心不良,方脑壳经此一役八成草木皆兵。 写个留言条安慰安慰就足够了。 ps:本文是感情流,感情流,感情流 简而言之就是谈恋爱,各种姿势的谈恋爱,这个第一章 和文案都有事先说过 当然剧情还是会有的,但对于整篇文而言,言情占首位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日梦想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 20瓶;良月十四、吃过的羊、南宫亭 5瓶;沐子觅覓、49814039、稚藻、嘟噜dou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六章 商音再转过身时, 神色分明敛去了先前的轻松之态,当即就严肃起来。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北境?” “北境内战五年, 各部离乱十年,之前一直兵荒马乱, 大应不是和折颜部走得很近吗?这些年供给了不少军备。”他拍去身上沾的碎叶子,“如今折颜部的大王子不负我朝众望, 算是勉勉强强统一了北境, 上月底便遣使者来京, 说是想大应这边出个人, 与之商谈今后两国边境互市的事。” 商音略显怀疑地颦眉:“若真有心, 这位大王子为何不亲自来……” 她想了想, 深感忧虑:“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隋策捏着下巴沉吟一口气,“不好说。” “我在北境待的时间不长, 对折颜部和此人都不熟。” 她点点头,很快又不解地上下打量, “不熟怎么还叫你去?” 羽林将军语气理所当然,“折颜部那边亲自点名的我啊,能有什么办法。” 商音听得糊涂:“不是说不熟吗?” 隋某人挑起一个骄傲的表情, “谁让小爷我既是武将,又是皇帝的亲女婿呢。身份合适,地位还够格, 那不是人家抢着要吗?” 看他这得意洋洋的眉眼, 此刻若是有尾巴, 恐怕已经翘上天了。 商音扯着嘴冷嗤道:“你还不是沾了我的光……得去几日?” “边境有驻军, 不用带兵马, 轻车简行的话, 一来一去七八天,就是不知会谈多久。若不顺利,半月一月也是有的。” 他故意打了个顿,“所以……” 隋策从背后取出一物,期待地注视着商音的反应,“看——特地给你买的,楼兰沙盘图。这么大板,你一日拼一点儿,等拼完了图,我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商音瞪着送到眼底下的幼童玩物,粗制滥造谈不上,但颇有那家杂货铺的风格。 公主殿下将不久前的豪言壮语吃了吐,面不改色地收下礼物,摆出高高在上的口吻,“放到书房去吧,我得空了会打开瞧瞧。” 使臣催得紧,他已在大应境内耽误太久,人选甫一敲定,马不停蹄就要驸马爷快些上路。 隋策没几日便离府出京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去年的冬天太冷,入了五月还是凉飕飕的,暖阳照在窗边慵懒舒适,温热得恰如其分。 抱竹轩内的重华公主正低头比对图纸的原样,在盒里挑拣刻好的残缺图片拼到木板上,看着还挺忙。 今秋中途给她换茶水,偷偷抬眸瞅了一眼。 语气酸得有些夸张:“不是说低俗之物,送您您也不要吗?” 这回公主殿下倒没急着反驳了,皱起鼻子回她一句:“你管我,我乐意!” 北境与大应接壤之处是条长河。 河水位于下游,雨多的年份滚滚奔流汹涌得很,一旦少下半月则立刻干涸,不用搭桥也能过去。 这几日正好多雨,惊涛拍岸,浪花如雪,大王子是坐船涉水而来的。 双方会面的地点在位于边城百里之外的山阳驿,此乃两国议事多年的首选,清净,辽阔,宽广,视野上亦符合安防之需。 折颜部的青年成家早,男子十五就娶妻生子,因而作为部族里排行第一的“大”王子,年纪确实比较大,至于多大,没人打听,横竖瞧着是不小了。 起码比隋策要长个十多岁。 这边隋策嫌他年纪大,那边的王子又惊骇于他的年轻。 但很奇怪,此人虽是个二十冒头的小青年,可在大王子的眼中待人处事竟颇为圆滑,这种圆滑却不是世俗所谓的油嘴滑舌。 他不卑不亢又并无□□上国的盛气凌人,说话做事恰到好处,无论是礼节还是威仪都保持在不多不少刚刚好的位置。 简而言之,与此人相处,十分愉快。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鸿德皇帝会不吝啬地赐予这年轻人最高的武官官衔,还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 大应朝的儒将新星果然名不虚传。 儒将新星还不知道折颜王子对自己这么高的评价,他只是将年少时在永平城当纨绔的那套斗鸡走狗的本事发挥了个十成十,全然是本色出演。 陪着对方吃了三日的边城特色菜,再逛了一逛近处繁华的集子,大王子在两国贸易上十分好说话,无论提什么要求都点头,隋策觉着自己纯粹是千里迢迢借着公干的由头吃喝玩乐来了,全程没出什么力,毕竟谈贸易又不是他谈,同行的还有鸿胪寺的人。 眼看待了几天,事情大差不差地谈妥当了,就等着拿文书回京给鸿德帝过目。 临将启程的前一日,折颜王子在酒桌上给他践行,像是欲言又止似的,半晌吞吞吐吐没蹦出个字儿来。 隋策见着稀奇,不禁温和一笑:“大王子莫非对这税利还有什么顾虑吗?不妨直说,文书尚未交到我朝天子手中,就仍有可商量的余地。” 那方忙摆手:“不不不。” 继而犹豫着舔舔唇,“实不相瞒,隋将军也知晓我北境四处堪堪平息,恢复生产大约还要个十几二十年。 “贵国兵强马壮,财力雄厚,从前的鼎力支持小王铭记于心,更盼望今后的一段坎途,贵国亦能相帮一二。” 羽林将军听了,打着官腔应道:“这是自然,折颜王子若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传信我朝。咱们相交百年,断不会袖手旁观。” 对方颔首称是,“下月小王就将率领族人在月牙湾昭告全境,正式称王。” “如果可以,在此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亦是我折颜部对大应王朝的一番诚意……” ** “什么?” 商音的楼兰沙盘图已经在拼第二遍了,她拈着木质的精细拼图,朝今秋又重复问了一次,“他们想和亲?” 大宫女用力点头,“嗯。” “折颜王子是同咱驸马一起回京的,人安排在鸿胪馆住着。那提亲的礼可壮观了,听说护送车队的侍卫均是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上半身还露一边儿呢,肌肉特结实。” 商音:“……” 感情你在乎的只有肌肉。 “难怪他要指名隋策……” 重华公主若有所思,“人既是他带来的,一时半刻怕也无暇回府。” 商音抬眸问,“和亲的事,朝里怎么说?使臣昨日进京,今早想必闹开了吧?” “那可不。” 她摁着壶盖替公主倒上一杯新茶,“后日的大朝会直接提前到了今日,和元殿内还有得吵呢。” 商音目光思量,吩咐她,“那你记得让顾大叔帮忙打听打听,这最后到底怎么个安排。” 今秋应下:“好。” 此刻的朝殿之上,两派交锋刚结束了几个回合,正由一位老资历出面打圆场让大家歇歇口。 鸿德帝膝下的公主,待字闺中的仅余两个,五公主大前年才生,现在还不满三岁,折颜部此举不言而喻,分明是冲着宇文姝来的。 梁国丈老早就张罗着要给侄儿拿下这门亲事,梁皇后与之里应外合,拒了不知多少王公贵戚,连方阁老都不惜得罪,只等着鸿德帝那边松口了。 谁知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中途会杀出个外族王子。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5节 梁少毅怎能甘心,假公济私地痛骂那帮大臣黑了心肝。 “一帮数典忘祖之辈!我大应从魏时接下这江山,在应对北境一事上强硬了千百年,而今莫非竟沦落到要靠公主和亲来稳定世局吗?如此决策,岂非连魏也不如?!” 他这话明着是在骂朝臣,暗着却在提醒鸿德帝。 老皇帝不吭声。 自有他的狗腿子上前帮腔,“梁尚书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魏朝定都长安,我大应定都永平,在安防上原本便天差地别。更何况魏朝那些年北境各部混战,势均力敌,哪像现在折颜部一家独大。两者既不能相提并论,你又何必翻这老黄历!” 接着就听见一人似是而非地说:“依我看,梁尚书怕是想中饱私囊吧,何必讲得这么冠冕堂皇呢……” 梁敏之闻言立时替父亲还击道:“你说什么!” “好了。” 鸿德帝不常制止他们吵嘴,但只要开口,语气里天然铺下一股威压,嗓音居然能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堂上莫大声喧哗。” 满堂的臣子们骤然安静下来,除了各自瞪眼睛用视线辱骂对方之外,倒是不敢再有言语。 皇帝在龙椅中挪了挪身,往左首处微微一偏,问说:“玄远,你有什么看法?” 文武百官的目光顿然齐刷刷地落在了方阁老身上。 众人心知肚明,天子既有此一问,对阁老的建议必然相当看重。 方大人步履自若地持笏出列,对答之言甚为平和,“陛下。” “燕国初初占领,其疆域辽阔直达南海一带,要想吃下这块肉,少不得还得动几次刀兵。更不提去年各地旱的旱,涝的涝,国库紧张,民生凋敝。 “折颜王子言其尚需时日恢复生产,我大应又何尝不是呢?” 方玄远不愧为老江湖,鸿德帝抛出的烫手山芋,他决不正面回答,反把国情与之点到为止。 大殿中聪明的人早已闻弦音知雅意,瞬间明白了阁老的风向。 “我猜和亲的事,陛下八成也是偏重于同意的。” 隋策风尘仆仆地在外跑了大半个月,回城又在鸿胪寺陪大王子住了几日,到今天才得空归家。 他在卧房的玫瑰椅上坐下,那主仆俩皆迫不可待想打听消息,今秋捧上刚烹的香茶,商音便赶紧斟满,小心翼翼地放到隋策面前,一双眼殷切地将他望着。 “南燕诸多收尾的琐事暂且顾不得,何况去年天灾之后,举国商贸低迷,农耕开拓缓慢,此时与折颜部交好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再者公主和亲而并非简单地敬献美人,对方俨然也是放低了姿态,做足了诚意。于折颜部而言,称王之日在即,他们是想趁机昭告北境和我大应关系匪浅;于我朝而言,能进一步掌控北境王族的势力,可比单单一份结盟书管用多了,至少可保证百年内,两国不起兵戈。” 照这么看来,即便圣旨未下,事成的可能性已是十之七八。 商音沉吟须臾,毕竟是女孩子,她免不了好奇:“你去见过那个大王子了?他模样长得如何?” 隋策举杯于唇边一顿,思忖片晌给出评价:“嗯……挺黑的,外貌瞧着显老,总之与我比差点太远了。” 重华公主听他口没正经,也不知能信几分,支起身赏了一记白眼。 后者喝完茶水,对自己那是相当自信,“你就知足吧,有我这么个貌比潘安的驸马。” “否则如今急得团团转的可就不只是宫里的人了,你同宇文姝年纪差不了多少,前后脚的事儿。她嫡出你庶出,梁皇后届时铁定是保自己闺女,多半拉你去喂折颜黑汉子,要不是你嫁了我,哪有现在这听八卦喝小茶的闲心……” 说到这,隋策忽然停住。 他端着杯盏从唇边挪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嘶”一声,“我怎么觉着,皇上此举,倒像是有意为之。” 商音并没往心里去:“什么啊?” “你想想,宇文姝比你大,但竟先给你指了婚。三公主招驸马从上年底梁皇后就在催,可硬生生拖到了今年。” 他言罢高深莫测地摇头一笑,继续吃茶,“圣人他早料到有今时也不一定呢。” 末了,便朝她挑挑眉,“你父皇当初让你嫁我,或许是特地护着你的。” 公主殿下愣了一愣,神色一瞬就有些茫然。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好伙伴语文课代表就要下线了…… 毕竟隋宝白也告了,音音这边也开始渐渐不口是心非了,大业将成,是时候卸磨杀驴,鸟尽弓藏了(bushi) 看看,我们的旧朋友折颜部! 大王子老是老了点,但他身体素质还是可以的,语文书也不会太亏() 感谢在2022-05-22 01:50:06~2022-05-24 01:4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3个;南宫亭、木小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蚊子血 13瓶;rain 10瓶;啊皮咔噗呲咔啦、⊙?⊙!、南宫亭 5瓶;江涉 2瓶;嘟噜double.、磨人的小妖精20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七章 自从方阁老开了口, 朝上支持和亲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梁少毅集结起来的那帮言官和文臣显然不够用了,一转眼,连礼部与鸿胪寺都开始准备出嫁的事宜, 梁氏一族看在眼里,简直要着急上火。 每日早朝针对此事总要争执个小半时辰。 私底下有嘴碎的大胆揣测, 说三公主此前耍弄了方灵均,害阁老丢了这么大的脸面, 这回送上门的机会, 那不得狠狠报复。 散朝后众臣步出殿门, 交头接耳嚼舌根时都能听见只言片语。 “柔嘉公主可算是栽大跟头了。” “我说什么来着?宁愿得罪梁国丈, 也不能得罪方阁老。这满朝一大半皆是他的门徒, 老先生不吭声, 底下懂事的照样会替老师出口气不是?” …… 眼看外头的父兄是指望不上了,皇后在宫里亦不敢闲着, 三天两头打着送糕点,送羹汤, 送甜碗子的旗号想方设法到鸿德帝跟前晃悠。 九五之尊也不刻意回避她,来一次接见一回,该吃吃该喝喝, 该聊家常聊家常。一提和亲就装蒜,一手太极打得游刃有余,梁皇后根本无从劝起。 到最后没了法子, 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姝儿好歹是嫡出的公主啊……” “臣妾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 北境山高路远, 此一去岂不是诀别吗?”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找个宫女, 或是郡主顶上。”她突发奇想, “横竖那折颜王子也没见过姝儿不是吗?” 梁皇后在对面哭诉, 鸿德帝便坐在桌边吃茶,等她说够了哭够了,一盏茶也堪堪吃完。 他把目光一抬,漫不经心地落在皇后身上。 分明一言未语,但梁雯雪却莫名打了个激灵。 她被宇文焕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哀哀切切的表情凝在了面颊,无端就有点发憷。 “朕先回书房了。” 鸿德帝撤走视线,举止如常地放下茶碗起身,依旧是好脾性,“皇后若有什么不适,且差人知会御前一声,朕再来看你。” 他颇为沉得住气,似乎并不介意她成日成天的闹腾,每次闹,鸿德帝都赏脸来,看她一番表演完毕,又慢条斯理地离开。 仿佛纵有千招万式,一拳也只能打进棉花里,这叫无招胜有招。 于是梁皇后使尽了浑身解数,女儿该嫁还是得嫁。 大应客客气气地收下折颜王子送来的皮毛玉石,由鸿德帝亲自设宴款待使者,酒桌上亦不知商讨着签了几份文书,反正双方分手之日,各自都很愉快。 折颜部的人先行一步,将在山阳驿等待迎亲。 他们家大王子的称王之期不远了,成亲当然越快越好。 皇城中的柔嘉殿忙得不可开交,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几天没合眼。因为是嫡公主和亲,规格非常之高,鸿德帝又再三吩咐,一切用最隆重的品级,不拘钱财,但不能失了大应的排面,故而从衣衫到首饰,均是加班加点赶做的。 嫁妆由礼部户部安排,至于公主自个儿要带走留念想的物件,那又是另一番准备了。 嬷嬷们使唤着太监搬暖阁里的八角花瓶、白玉香台、象驼水晶灯。 三公主对于自己要带去北境的东西毫无意见,底下的人索性替她做主,能搬走的全搬。 殿外吵嚷喧哗,像是在抄家。 几个宫女从听到前朝传来的风声起,就吓得彻夜睡不着,日日以泪洗面。作为宇文姝的贴身侍婢,她们定然是得跟去陪嫁的,原本在这深宫里给皇室当牛做马,年满二十五便能放出去再见蓝天,想不到一朝圣旨落下,就得告别亲眷朋友,一去荒远辽阔的境外度此余生。 “我听人讲……” 最年幼的那个一边收拾,一边小声抽泣,“大凡跟去和亲的陪嫁宫女,有好些还会直接被对方大王看上,收进帐子里,跟咱们做小妾通房似的……” 旁边的宫婢年长几岁,眼圈是红的,语气却冷静,仿佛认命一般轻嘲她:“那都是拿公主当贡品讨好人家才会如此,我大应朝国力雄厚,他们怎么敢?你没见是折颜大王子本人跑来永平提亲的吗?” 小宫女瘪嘴嘀咕,“即便不是贡品,那也是物件,差得了多少……” 对方横眉瞪她一下,仍接着整理衣裙,“你得了吧。” “到时你我不过是在外族寻个年岁相当的蛮子嫁了,还想当王族的小妾?别做梦了。哪儿轮得到你,你什么身份啊?” “可我不想做小妾嘛,我想当正室。”她委屈道,“而且我也不要嫁给蛮子,我想回大应。” “姐姐,我们还回得来吗?” “回来?”大宫女冷哼,“就你?哪怕你年岁大了,公主肯放你走,从北境到京城,迢迢千里,途中不知多少山匪土贼,你能熬到哪段路啊?” 她吓唬她,“保不准刚出城边给人抢了!” 小姑娘闻言便要哭,“可别人告诉我,说中原与北境气候、饮食大相径庭,又人生地不熟,好多和亲过去的,没待个几年就死了……” “嘘!” 大宫女赶紧捂住她的嘴,警惕地往内室瞥去,随即杀鸡抹脖子地冲她使眼色,“小点声,你不怕殿下听见啊!” 柔嘉殿的槛窗大敞着,初夏的绿荫浓墨重彩,几乎遮蔽了大半视野。 宇文姝此刻仍坐在桌边逗那几只云雀。 她口中轻哼着小曲,整个人的状态自然极了,既没有嬷嬷们的忙碌奔波,亦不似宫女们忧心忡忡。 她仿若一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照常吃喝看书做女红,甚至连脾气都很少发,讲话轻言细语的,瞧着只觉得怪瘆人。 有宫婢路过宇文姝的闺房门前,朝伺候她的贴身大宫女悄悄道:“殿下从得知和亲之事起就如此模样,不会是这儿……”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6节 说话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受什么刺激了吧?” 大宫女凝眸薄责:“别乱讲话,走前记得将那把清流激玉琴带上,殿下喜欢的。” “知道。” 等宫人退下了,她才担忧地朝宇文姝那边投去一眼。 * 和亲队伍行将出发的前一日。 商音站在通往深宫的清辉门下举目遥望,此刻的天光隐约暗沉,离皇城落锁已不到一个时辰,特地挑在倒晚不晚的时间,就是怕自己太犹豫。 这样一来,光阴紧迫,也好叫她快些下定决心。 重华公主暗暗吸了口气,冷肃眼神,终于从容不迫地跨进去。 宇文姝正好在屋中试嫁衣,见她造访并不避着,倒是摊开两臂随和且自然地问商音:“你来了。看看这身,漂亮吗?” 藏青的袆衣繁复重叠,领边的霞帔上有赤色织金的龙凤云纹,衬得三公主的脸格外白皙,但因未擦胭脂,白得便有些不太正常。 她刻意转了个圈让她瞧得更清楚。 “比你出嫁时的礼服要更高一等。” 周遭的嬷嬷和宫女感受到了室内不同寻常的氛围,皆识相地掖手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当头了,仍不忘与自己比个高低,看上去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挺好的,不改初心。 商音皮笑肉不笑地轻嗤:“礼部定的吉服讲规矩讲形制,能好看到哪儿去?姑娘家穿浅点儿更娇艳,这东西老气横秋得很。” 她说话依旧这么大逆不道,依旧猖狂得有恃无恐。 商音全然没把自己当客人,捡了把椅子,撩袍就坐,随口问:“明日你便启程了,从此山遥路远,咱们老死不相见,有什么想说的吗?” 宇文姝也不扭捏,抖抖碍事的大袖坐在她正对面的架子床上。 “能说什么?横竖我这一生运气都不如你好,老天爷照拂你,替你铺路;父皇宠你,偏爱你,遂安排我去和亲,这很稀奇吗?不过意料之中罢了。” 她把手边的果盘拉过来,剥里头的花生吃,闻之轻轻一哂,连眼皮也没抬,“你还是这样,说起话怨气冲天,一副凄凄惨惨戚戚之相。去了那边改改吧,回头可别叫人家以为咱们大应的公主都是怨妇。” 宇文姝叫她一番讽刺,却难得没生气,反而包容地垂目笑了笑,“我倒是觉得,离开这锦绣堆成牢笼的永平京都,没什么不好。” 她目光飘忽起来,落在毫无边际的虚空里,“横竖这片故土上,我一无朋友,二无亲眷。母亲生疏,父亲冷漠,离开了也不见得会有多留念。” 商音磕着花生,“小六那么黏你,还不是你朋友?” “那叫什么朋友。”她挑起眉,浅笑反问,“你管你弟弟叫朋友?” 商音偏要同她抬杠:“也不是不行啊。” 宇文姝若有似无地摇头笑了一声,态度不置可否,她手搭在床头,语气空茫,“听说北境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没有高楼,也没有四合的围墙,那里的天应该比长明宫的更辽阔吧。” 她眸中暗淡的星光闪烁,“不像这永平城,连春日的风都是奢靡的味道,把所有人困死在温柔乡里,颠倒性情,不知西东。” 重华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剥她的花生,“你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宇文姝的瞳眸总算聚了焦,落在她那处,“我离开不是对你正好?你终于可以去名正言顺地追求小方大人了。” 原本都快忘了的事,商音一听这个就火大,“你还有脸提?” 她将花生壳往桌上一扔,满目匪夷所思,“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吃饱了撑的是吗?” “正事儿不做,倒挺会给自己找麻烦。”她毫无收敛地尖酸刻薄道,“那倒是,对你而言确实去北境更好,你若留在京城,这烂摊子还有得闹腾——所以活该父皇把你送到外面去,你们娘俩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商音。”宇文姝眯着眼笑她,“你大可不必这么正义凛然地指责我吧?难道你自己就很听话,很懂事吗?不还是同样偷偷摸摸和你那位驸马,私底下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她竖起食指轻放在唇上,“叫父皇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关你什么事。”商音满不在乎地呛道,“都什么时候了,自求多福吧你,还有工夫操心别人。” 说完拍拍满手的碎屑,“算了,我看跟你是没什么可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言语里透出一股如释重负,“如今人看也看过了,吵也吵过了,我就此告辞——明日不会来送行。” 宇文笙拢着她那厚重堆叠的宫装走出门的刹那,单薄的余晖凝成一道有棱角的光斑洒在其曳地的石榴色裙摆上。 三公主心头倏尔一颤,她站起身脱口而出:“商音!” 光影中回眸的重华公主轻倩又明秀,一双杏眼不藏阴霾,干净得仿佛雨后山河。 宇文姝忽然定定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仓促地立在原地,神情惶恐踯躅,嗫嚅的唇角每一次轻动都是心潮天翻地覆地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反常态地端正道:“如果我,为当年的事向你道歉。” “你会原谅我吗?” 商音的眉梢蓦地展开来,带着点惊讶。 几步之外的三公主盛装着锦,那比之幼年长开了的身条纤细单薄,不堪重负地裹在臃肿的嫁衣之中。 就这么端详她时,才发现平日上蹿下跳的宇文姝也不过是个被繁华宫城压在脚下的人。 她分明尊贵雍容,却一样卑微不安。 两面三刀的皮撕下来,背后是一张如履薄冰的脸。 商音和宇文姝对视良久,那目光深处晕染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一望而知。 是在期盼着这份答案。 她嘴唇微启,最终开了口,平静道: “不会。” 随后扭头便融进黄昏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哇喔,今天隋宝一整章连个气儿都没喷! 语文书下线啦~~恭送课代表去折颜部当奶奶! 这几章走剧情,等着吃糖的宝可以再囤几天=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暴躁鱼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嘟噜dou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八章 商音从第二道宫墙门出来时, 皇城正准备落锁。 隋策等到百无聊赖,闲得四处找石子儿踢,眼见她现身, 连忙追上前,“你们说完了?” “聊得怎么样啊?” 她冷着脸不言语, 只加快了脚步,往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隋某人见状也不介怀, 心知肚明似地摇头笑道, “吵架了吧?” “早劝过让你别来了, 非不听……” 商音登上马车。 他很快尾随其后, 挨在一边儿坐下, 余光偷偷瞥着, 看她还是不说话,背脊挺得笔直端正, 双目炯炯地盯着前方,仿佛跟谁有仇一样。 “喂?诶、诶?” 隋策特地在她眼皮子下打了个响指, 后者竟一动不动。 “不是吧,这么生气啊?” 青年终于敛去玩笑,弯腰凑近了细细打量, 有些担忧地问:“……难不成是她骂你了?骂得很难听?还是她动手打你了?” “用不用我帮你出气?反正我也被你爹派去送嫁,路上有机会。” 重华公主深吸了口气,忽然侧过身面朝着隋策, 义愤填膺:“我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和亲的非得是公主不可?横竖都是两国邦交, 男人莫非就不能和亲吗?后宫里年轻的皇子海了去了。” 她愤愤不平地冷嘲热讽, “哦, 治国平天下算功劳的时候知道让自己名垂青史了, 怎么不见你们在史书上给女子吝啬几笔?” 隋策听到此处, 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性了。 起初他只当商音是孩子脾气发了,颇为耐心地解释,“为何两国结盟惯例是公主远嫁,而非皇子入赘,这里头是有道理的。 “自古皇族皆讲究血脉正统,大应也好,北境外族也罢,王位均是一代传一代。公主能生育后嗣,可皇子生不了。” 车马渐渐驶出宫门,车轱辘吱嘎吱嘎作响,四面隐有人声传来。 他说:“尤其是嫁到她国为后的公主——你想想,这样生下的王子便是下一任大汗的继承者,而后代代相传,等于混淆了他国血脉,对大应而言除了是联姻,亦是对折颜王族的掌控。 “退一万步讲,以后倘若真闹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日,双方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顾虑。当然,也得靠远嫁的公主从中周全。” “这些是皇子入赘办不到的……你有听说过哪国公主的子嗣继承王位吗?” “至于别国入赘我朝……”隋策笑了一下,“那就叫质子,不叫和亲了。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明白这点的。” 商音当然不是不明白,可纵然明白她也依旧意难平。 “是,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讲?你觉得此举妥当,觉得它理所应当,不就是因为做公主,做女孩儿的不是你。 “你是不是还认为这般行径很有道理啊?” 隋策一时语塞,竟叫她喷得开不了口。 “幼年读书,于太和书库里撞见一位老先生,他曾告诉我,说在上古那会儿,炎黄之前,天下当家作主的其实是女人而非男人。因为女子能够诞下后代绵延血脉,所以会生育的女人在地位上便比男人高贵。 “好比蜂巢中的蜂后,蚁穴里的蚁后,所有壮丁皆以其马首是瞻。” 她意味不明地轻笑,“可老天爷偏那么造化弄人,让能孕育后嗣的女人体质柔弱,而男人则身强力壮。或许其本意是想让男子充当保护首领的角色,但人与畜牲终究不同,力量的悬殊,导致了最后地位的改变——明明延续血统的是女人,可男人却能凭武力控制住女子,照样让她们替自己生育后代。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隋策并未回答,他仍旧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两臂搭在膝上,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笑,商音就替他笑,笑得讥诮讽刺,大概是宇文姝的事令她有感而发,情绪颇为激愤:“天下汗青多看不起女人执政弄权,一说她们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又说她们眼界狭窄,气量不足。 “可轮到武皇,却要批判她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莫非天底下的帝王,六亲断绝的就只有武皇帝吗?男人为权杀子杀兄杀父,便是刚毅果决,女人为权杀子杀女,就是最毒妇人心,真是好赖全让你们说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7节 她翻起白眼:“为什么如今是男人当权?我看,就是因为男人的心比女人更冷更硬。你们不反思自己冷血残忍,却责备女人多情误事,真是岂有此理!” 隋策替全天下的男人挨了一顿骂,心里不免感到惭愧,“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些。” “你当然没想过。”商音气不顺,“你本就是男人,又不必遭此非议。” 知道她所指的是春典那件事。 隋策只好不住点头,“是是是,我代世间男子向你赔个不是,消消气,消消气……” 她倚着软靠无可奈何,“唉,跟你又没关系。” 他给她捋捋后背,禁不住纳闷,“宇文姝这是对你说什么了,让你都反思起古往今来,前世今生了。” “她什么也没说。”商音好歹平复了些许,“是我自己觉得不公平。” 隋策闻之一笑:“苍天造人本就不公,这天底下不平的事太多了。” 穷与富不平,商与士不平,连貌美与丑陋都有不平,更别提男女,他试图宽慰,“好歹你是公主,皇亲国戚,在宫里可能过不好,可在宫外,家中府上不还是你说算了吗?谁敢给你脸色看啊。” “唉,罢了罢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车子悠悠停在重华府正门前。 彼时天已经快黑透了,管事并一个随行的小厮提着灯笼在台阶下张望。 隋策先跳下车,伸手扶她出来。 两人是吃过饭再出门的,这会儿都不饿。 明日一早还得入宫等着送亲,在通往花厅的路上时,他蓦地想起什么事。 “等等——皇上指定要我带队送嫁,明早你不去见你姐姐,那岂不是,也不来看我最后一面了?” “嗯。”商音整理好袖摆,“我同父皇打了招呼,说身体不适,在家休息。明天我要懒睡,你自个儿去吧。” 他压了压眼角,十分有意见地“啊”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你‘啊’什么?”商音斜睨着眼睇他,“上回你去北境我已经送过了,横竖也是同一个地方,难不成还要次次都送?” 隋策分外不解地反问求证:“难道不是次次送吗?这不是当妻子的本分么?” “我不是妻子。”商音倨傲地梗起脖子,驳得理直气壮,“我是公主,我说了算。” 这么快她就活学活用上了,真是不该给她脸。 隋某人暗暗龇牙“啧”嘴,在心头腹诽。 也不明白鸿德帝怎么想的,一定要派他送亲不可,前一次去就耗了大半个月,回京都没歇几日,这就又得上路。 如此一来他在外奔波快一月有余,无暇看顾杨氏的病不说,连和商音的事也搁置在旁,没个进展。 “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若有空,记得去瞧一瞧我娘。太医给她治了两个疗程,听说效果还不错。我爹那个人……我总不放心他。” “好。”商音边走边答应,“我记住了。” “对了对了,还有——” 他说着不晓得从哪里兴冲冲摸出一块大板子,“来,你拿着。” 东西刚递到眼前,重华公主额角的青筋就直蹦跶:“又是拼图?” “南疆沙盘图。”隋策热情满满地给她展示,“这图大,我特地找那老板定做的,比楼兰多了一片海域,拼完了好看得紧。” 商音摁着太阳穴别过头,一脸嫌弃地试图逃避。 “拿着嘛。”隋策握住她手,半哄半劝地放上去,“替你找点事儿做,免得你又跑去找方灵均。” 没料到他打的居然是这个算盘。 商音秀眉意味不明地轻轻一扬,足尖掂了掂,勉为其难地样子将图板拢进怀里,“行吧,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儿上,我就收下了。” 隋策想了想,依旧不太踏实,眼见商音到正院了要进屋,赶紧拉住她,“诶、诶……我不在,你不会真的要去找方灵均吧?” 重华公主胳膊扭在身后,人却是背对他的,仰着脸冲天窃窃地笑了一回,故意滴溜眼珠逗他: “这个么……看我心情,看你表现。” “那不行。”得不到准话,隋策忍不住心浮气躁,“你这样太犯规了,我可是替朝廷办事,你不能背着我在后院偷偷放火吧?” 她俏生生地转过来,“这么说,我当着你的面找他就不算犯规了?” 隋策噎了个语塞,不欲同她说东扯西,脑中灵光一现,索性甩出自损八千的大招,发狠道:“你要是趁我离家同他眉来眼去的,我就立马带着宇文姝私奔。” 商音:“……” 带着谁? 隋某人发现此计之阴险真是绝无仅有,瞬间自得意满,“你别不信,府里我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眼线的,你若是联系方灵均,他们立马会给我飞鸽传书,我看届时咱俩头上谁更绿,这叫玉石俱焚。” “这不叫玉石俱焚,这叫脑子进水!”商音拿那块厚木板往他胸膛重重一拍,匪夷所思地打量他,“你有病吧,想的什么馊主意!” 隋策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躲,只在那儿看着她笑,“这不是为了让你投鼠忌器么?” 商音抄起拼图做上举的动作,这回隋某人还知道避,头偏得格外熟练。 她“呵呵”:“我以为你不怕疼呢。” 青年哭笑不得地解释:“木头桩子敲脑袋会死人的,你下次可以换个别的,我保证不躲。” 商音敷衍地一挥手,木板到底还是重,她放下来两条胳膊抱着,说:“我懒得管你。” 公主殿下将后脑勺扔给他。 隋策抬眸瞅了她几眼,手指摸摸鼻尖,片晌才试探性地用食指指背叩门一般戳了戳商音。 “喂,你说……” 他神色躲闪又腼腆,视线倒是一直落在她发髻上,“我们这样,是不是就算是,嗯……” 后半截话含糊不清。 她一时没听懂:“算什么?” “就,之前我跟你提的,提过两次的那个。” 商音略一琢磨,后知后觉地一顿,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突然打了个磕巴: “你……你想得美,我还得考虑考虑。” “还要考虑?” 隋策看她往屋中走,在背后问道,“考虑多久啊?” 重华公主并没回答。 他只能再提醒:“那方灵均的事儿你记住了啊,我说真的。” “到时候街头巷尾都……” 话音没落,隋策摊开掌心接住屋中扔出来的暗器——是块纸包着的糕点。 寓意很明显,堵他的嘴。 隋某人脸皮厚,拆开纸包边吃倒退着往外走,唇角带笑,“我争取早点回来!” 作者有话说: 嘿嘿,发点小糖。 这一部分剧情算是彻底结束了,接下来的内容我要去理一理大纲www * ps:关于文中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的讨论仅为作者观点。 这个思考主要来源于看过的一部日漫《来自新世界》 故事中“化鼠”一族本是以“女王”为尊的母系社会,通过类似于蚁后一样的女王诞下后代壮大种族。 但后来雄性化鼠挟持了女王,切下其脑前额叶,让其沦为生育工具,从此转变成了父系社会。 当时看完给我的震撼就挺大的。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补番,前期伏笔多,节奏慢,但最后结局很惊人。 感谢在2022-05-25 00:32:45~2022-05-26 18:1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oolon 20瓶;磨人的小妖精2016 2瓶;嘟噜double.、任风吹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九章 第二日天还未亮, 禁宫就已经苏醒了。 柔嘉公主盛装如锦,于奉先殿中醴告祖宗,拜别先人。成亲之礼既然无法在皇城内举行, 必要的章程便只能删繁就简,草草走完。 向鸿德帝与梁皇后辞行的时候, 后者低头饮泣,哭得泪湿衣襟。说到底是自己的闺女, 平日里无论再怎么忽视冷落, 临到要远嫁千里之外, 梁皇后心中还是难过的。 塞外风沙漫漫, 萧索霜寒, 哪比得上中原四季如春。这泼天富贵, 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也不知能撑多少年。 临走前, 鸿德帝曾单独同宇文姝待了片刻。 父女俩说过什么话,无人知晓。 梁皇后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是母后的错, 母后没能帮你觅得一门好亲事……” 宇文姝只任由她自责痛哭,脸上一滴眼泪都不曾落下。 也是,当初若非她执意要等着婚配梁家, 或许三公主早早就在朝中择了一户门当户对的官宦之家,嫁作他人妇了。 只是,梁皇后怎么可能甘心呢? 所以如今掉的后悔泪, 也多是不如不说的风凉话罢了。 宇文姝最后再回望了一眼幽邃的长明宫。 皇城在背, 故土在下, 此一别就是永诀。 六皇子是在三公主出了宫门后, 方从柔嘉殿跑出来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8节 他一路追到了丹凤门前, 直到禁军劝阻, 才不得不停在巍峨的石狮子边。 远远踮脚看去,和亲的队伍只能瞧见一个尾巴,嫡公主的仪仗喜庆又招摇,红艳艳地在半空迎风鼓动。 宇文效满脸泪痕却又颇为安静地凝视着御街上浩浩荡荡的人马,不声不响地抽噎,抽得周身颤抖。 他五哥不知是几时来到他背后的,宇文承一言未发,就这么陪着他遥望着送亲的人马渐行渐消。 六皇子眼珠依旧一转不转,只开口道:“其实,你们说的,我都明白。” “我知道姝姐姐利用我,知道她对我的好皆是有所求,也知道怀恩街灾民之事,是她有意让我揽全责……”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像是在问他,又仿佛是自语,“宫里,也没别的人对我好了。” “至少她待我是真心实意的……至少我认为是真心实意的。” “在这皇城,要么变成我,要么变成宇文笙,没得选了。” 宇文承是过来人,见状既无法苛责他什么,亦找不出话来宽慰,最后伸出手,在少年的肩头上轻轻一摁。 车马从永平城北门而出,上百抬嫁妆披红挂彩地踏上西行往北的路,隋策握着缰绳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欣赏四下的风景。 此番赶路不比他自己骑马利落,拖着十里红妆还有一大帮不禁风雨的侍婢宫女,少说也得耽搁四五天。 真是想想都觉得难熬。 最后一队压阵的骑兵离开京城,城郊树下的年轻公子终于收回视线,垂首叹了口气,或许叹完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而叹,满心复杂地掉头折返。 ** 隋策走后的第七日。 这块南疆沙盘图果真非同一般,忙活至此也才完成了十之二三。 商音在一堆木头块中翻拣良久,忍无可忍地“嗷呜”一声,一脑袋栽进拼图里,有气无力道: “啊,好烦,烦死了!” 今秋正窝在椅子上做针线,闻言见怪不怪地掀眼皮,“您又怎么啦。” “觉得不好玩,不玩不就是了,驸马爷也没逼着您非得拼完呀,干嘛这么苛待自个儿。” “我不是在烦这个。”她恹恹地侧目,“他是没逼着我拼图,可他逼着我给答复啊。” 商音低声嘀咕,“都发愁几天了……” “有什么可愁的。” 大宫女挑着眉,别有深意地瞅她一眼,“您会犹豫,证明您心里有人家呗,这还犹豫个什么呀,横竖您二位亲都成了,就差一个圆房,这跟旁人比起来得省多少事儿。”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商音支起身,“本公主是有宏图伟业要完成的。” 推翻梁氏,揭露梁家的恶行是其一,最好还能改善地位,青史留名……当然后者是个添头,量力而行,不能强求。 “隋策自己在朝中的人脉就有限,可用的也不过是些无权无势只会斗嘴皮的言官,顶多给梁国丈挠个痒痒。他爹一辈子和气生财,媳妇让纳妾就纳妾,让瞒着儿子就瞒着儿子,媳妇没了,便对隋策言听计从,指东不敢往西的,更别提杨夫人……唉。” 今秋思索了一会儿,“那您就不能不报仇吗?” “凭殿下如今的身价,安安稳稳一辈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啊。” “不行,不能这样说。”商音侧过来面朝她而坐,这话也就出自今秋的口她不会往心里去,若换做旁人,重华公主早就亮爪子了,“没有我娘,便没有今日的我;没有梁氏,也不会有今日的我。” 她神色微凝,“是,我现在方方面面是不错。但若不替她讨个公道,我总感觉……好像自己只顾着自己安逸享乐,我会有负罪感。” 今秋认真地注视着她,甚是理解地点点头。 “唉,好了,不同你说了。”商音放下拼图,“我想我娘了,去给她上柱香。” ** 大应疆域以北之地不及中原水草丰茂,气候宜人。城镇大多规模小,城外官道百十里处才偶有几户人家,白日赶路慢了,夜间就只得露宿荒郊。 隋策将宇文姝送至山阳驿,看到折颜部一行出发之后,方带队返程。 去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回来便轻简得多,一帮大老爷们皮实耐折腾,精神好时赶夜路都不成问题。 短短几日,路程就去了一半。 这天正午沿途经过间茶铺,见时辰尚早,他索性叫人都歇歇,在铺子里吃顿午饭,补些水粮再走。 一行人穿的是官服军装,大喇喇地往那儿一坐,将店家里里外外的桌子占了大半,乍然看去很是壮观。 不少常客或是路人憷着官府的声威,皆不敢上前,只匆匆买了点包子边走边吃。 隋策就着热粥啃一块油饼,吃得正高兴,手肘旁忽然搁下一只碗,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动作自然地坐到了他身侧,似乎是从隔壁桌过来的。 隋某人嘴里叼着饼,余光探究地瞥去一眼。 二十岁上下。 看模样还是个穷书生,年轻白净。 他倒是胆大,别人连靠近都畏惧,他竟堂而皇之地往他跟前凑。 这人很勇嘛。 不承想对方不仅胆大,还敢主动寻他说话,指尖轻轻往羽林将军的胳膊上一拍,轻言细语地好奇:“唉……” “诸位军爷们器宇轩昂,相貌不凡……若鄙人没看错,你们应该是北上给柔嘉三公主送亲的对吧?” 言语间,隋策的面到了。 他头也不抬地“嗯”一声,敷衍道:“好眼力。” 书生忙又往前挪了挪,“如此说来,列位这是要回京往南去了?” 隋策眼风爱答不理地扫过去,兀自夹起面条:“关你什么事,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听出他口气不善,对方赶紧赔笑,“小人就随意一问,好奇、好奇……” 青年闷头吃面,周遭同行的军官则戒备地打量起此人。 书生并不在意,末了又道,“将军您气场不俗,神采英拔,想必便是传闻中的羽林卫都指挥使,隋大将军吧?” “是又怎么样。”隋策嗦完面,补上下一句,“不是又怎么样。” 书生只当他承认了,“小人是个秀才,对您崇拜已久,敬仰多年……”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暗戳戳塞到隋策手里,“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此物送给大将军,全当做个纪念。” 他漫不经心地摊开五指,但见掌心躺着一块平平无奇的身份牌。 “鸿德二十二年,秋,陈州贡院……” 他顿时无言以对:“这不是科考的入场牌子吗?” 对方点头:“对啊,这就是入场牌子。” 隋策匪夷所思:“你科举考试的牌子给我干什么?” 大应科考每场都会发身份牌,考完后也不收回,就当是留档。 听说有厉害的家里集齐了十几二十个都没中举……也不知是留着恶心谁。 书生腆着脸笑道:“就当是个纪念。” “这是给你的纪念,不是给我的。”隋某人挑着汤汁里的花生米吃,十分骄傲,“这玩意儿我有,用不着。” 看他要退回来,书生连忙推辞:“诶别别别……将军,此物对我很重要,您就收下吧。” “对你重要还不自己留着?去年的秋闱,你考上了吗?”副将已经在店家处结完了帐,远远地朝这边示意。 “我……”读书人略一停顿,“考上了。” 隋策作势起身,“考上了就多把心思花在春闱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意识到队伍行将开拔,书生忽然着急,不由分说地仍是硬摁回他手里,“将军您就收着吧,指不定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呢,您说是吧?” 他一再劝道,“收着吧……” 一群人都等着自己,隋策不欲和他多消磨,潦草地把木牌子放入怀中,“知道了知道了,别再跟来。” 回到拴马的大树下,副将把缰索递给他,闲谈似地朝茶铺的方向努努嘴,“那人谁呀。” 隋策顺手将木牌子扔进自己的行囊中,“套近乎的一秀才,没什么事儿。” 牌上刻有名姓,寒门学子往往会削尖了脑袋想攀龙附凤,以往这种人也不少见,不过是找着各种理由在朝中勋贵面前博一份存在感。 因而隋策并未放在心上。 “走吧,还要赶路。” ** 消息是梁大公子亲自带给梁国丈的。 彼时国丈犹在屋中烹茶,听闻有进展,连忙将一应茶具搁置在旁。 “如何?”他起身,习惯性戒备地朝外瞥上一眼,压低嗓音,“人找到了吗?” 梁敏之颔首:“找到了,在临洮附近的一处小镇子里。” 梁少毅接着追问:“已经除掉了?” 大公子面有难色地犹豫片刻,朝父亲道:“……没有。” 他略感诧异地扬眉,“怎么说?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梁大公子不知从何解释一般,舔着嘴唇左右迟疑,终究回答,“原本是要杀的,但那人突然开口,说即便是杀了他也无用。有一份证据他已经送了出去,交到了当朝驸马,隋大将军手上。” 梁少毅:“什么?” “事后我们的人在周遭查了两日,确有村民见过一队官兵曾在近处的茶舍停留,从行程推断,十有八/九是南下回京的送亲卫队。” 梁敏之脸色肃然地沉沉一叹,“至于他有没有同隋策接触,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病急乱投医,暂时无从查证。” “爹。”梁大公子惴惴不安地去问他的意思,“对方会不会当真将消息透露给了姓隋的?” “不好说。”梁国丈负手而立,目光幽邃地盯着足尖,片刻后又宽慰道,“不过这事要查也容易,等人回了永平,找个机灵点儿的去同行的禁军里打听打听。” 大公子自是言听计从地点头。 他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吩咐说:“那人且先留他一条命,但可别叫他闲着。他既有这心眼,保不齐还备了什么后手,让底下的人撬撬他的嘴,只要剩口气能说话就行。” 梁敏之:“是。”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99节 “隋策那边……要不要派人盯着?” 梁国丈思忖须臾:“你看着办。” 商音正由今秋陪着在书局里逛杂集话本的时候,公主府中的一个小丫头便火急火燎地跑来寻她,满口嚷着“不好了” “殿下,殿下,不好了!” 她两手还捧着书,转身问:“什么不好了?” 小姑娘气喘吁吁,回得很认真:“驸马不好了!” 她说:“李管事方才在外头听到的消息,驸马爷一行从山阳驿返京的路上遭到匪徒突袭,猜测是北境别族派来的死士,因为不服折颜大王子,故意找茬。” 商音神情一凛。 “他们这一支有伤亡,驸马伤得尤其重,据说动到了脊椎,根本下不了床。”丫鬟语气越来越快,“如今人已抵达京郊,就近安顿在驿站里,太医都赶过去了……” 她没心思听完,扔下书,提起裙子急匆匆往外跑,面容镇定,语气却仓皇,指挥着今秋道:“快,快备车。” 京郊驿站外比她想象中还拥挤。 车子在官道边停了一溜,看规制好些都是宫中六部的马车,太医院的人恐怕已经到了。 商音来不及等下人给她放好踏凳,居然自己跳了下来,落地时踩着裙摆好悬没被绊倒。 永平的京驿较之地方上的更宽敞,其中进出的均是武将装束的青年,公主无暇避嫌,闷头就往里闯,今秋只得在后面一路向驿馆的人解释,又询问隋策的住处。 “殿下,驸马在西厢最里间!” 她在背后高喊。 商音刚跨进院门,两名将士擦肩而过的交谈声便传入耳中。 “……谁说伤到的脊椎,没有。” 她神情露出一丝欣慰,还没松完气,紧接着又听对方道:“伤的是腿,两条!断了一条,另一条看样子也不好使了。” “难怪,今早换药时整个人都给疼晕了过去。” “嘶……真是惨啊。” 商音扶着门框,心下一瞬间凉透了。 天哪,怎么办,这是废了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吼!! 我理完大纲,来更新辽! 初步定好了离婚计划(bushi) 接下来会迎来本文最甜最轻松的几章,音音每天都会推着轮椅带隋宝儿去看夕阳,感受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请大家珍惜这短暂的幸福时光。 感谢在2022-05-26 18:14:52~2022-05-28 23:4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0瓶;不想熬夜了呜呜呜 8瓶;bbcopy、南宫亭、sara 5瓶;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寻到隋策的住处时, 还没等进去,鼻尖就有浓浓的汤药味扑来,走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重华公主站在屋中, 一眼便望见床上静躺着的人,她跑得满头大汗, 几步上前半跪在榻下,刘海黏湿地贴着鬓角。 隋策一张脸是微红的, 嘴唇却苍白, 俨然呈现出病态, 因有方才那二人的话在前, 商音根本不敢动他。 伤了腿还疼晕过去, 这病情得严重到何种程度啊。 她出声时不自控地溢出一点哭腔。 “怎么离开还好好的, 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他们不都说你打仗最惜命的吗?从前战场上熬了四五年没事儿,如今倒栽在几个蛮人手中,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你。” 商音嘴里埋怨,眉眼间却尽是愧疚, 虽然也不明白自己在愧疚什么。 见隋策的手晾在被子外面,她于是伸出两手轻轻握住,触之微凉, 根本不像他平日里的温度。 公主一下子愈发难受了。 “早告诉过你,我这个人生得晦气,和我走太近不会有好下场, 你偏不听。” “喜欢我有什么好啊?” 她席地而坐, 靠在床边盯着隋策自语, “你不是从前最讨厌我的吗?” “嫌我凶, 嫌我蛮不讲理, 嫌我恃宠而骄。” 因见他依旧呼吸平稳一动不动, 商音言语间索性不再顾忌,“你我若是没有关系,许多事情便不至于那么绊手绊脚了。 “和离我一个人去说,父皇有火气要责备,也是冲我来,你本不用担心;找梁家算账的事,报仇的事,我自己去做,你根本不必和他们结下梁子;咱们各自操心各自的,就像现在,你瘸了残了废了也与我无关,不好吗?” 重华公主像是突然捡回了缺失的自知之明,头一次这么诚实地垂目说起了实话,“我一直都知道,我性格不安分,麻烦很多,对于你们这样一户朝中最安分的人家,我就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门前的今秋何曾听见自家殿下如此这般的贬低自己,心中禁不住百感交集,杵在边上悄悄地难过。 “我怕拖累你们,怕牵连你们,总认为孤家寡人一个就不会有后顾之忧。尤其……”商音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尤其发现你爹,你娘人都很好,还有你……人也挺好的,我就更下不了决心……” 她摇摇头,“唉,事已至此讲这些也没有意义。”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她握着他的手,认真道,“就算瘸了也不会扔下你的,下半辈子,你就在公主府,我一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我保证。” 言罢,见到隋策鬓边有一缕碎发贴到了唇角,商音还仔细地替他拂开。 “他疼得受不了,早起已经晕过一回,眼下依旧睡得不踏实,您看要不要替他再开一副止疼的方子……” 外间的说话声逐渐逼近,两道影子飞快从门边过去,接着便有人退了回来。 肩背药箱的老大夫先是瞥了瞥在一旁暗自垂泪的今秋,又看一眼窗前的公主殿下,纳了闷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大宫女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神色迷蒙地把他望着。 对方一语道破,“他又没事儿,就是昨晚喝多了酒,宿醉,头疼,灌了点汤药睡觉罢了。” 重华公主含情脉脉撩头发的手停在半空。 今秋茫然地“啊”道,“不是断了腿呀?” 御医像是觉得她傻得别致,嗤笑一声:“断腿的在隔壁呢。” 说着吩咐一句:“醒了记得告诉他,三日之内饮食清淡,十日之内不得吃酒,清清他的肠胃——个大小伙子一回京便吃香喝辣。” 商音纤细的食指尚触在隋某人的耳畔,她心疼的眉眼显而易见地沉淀下来,目光落在青年安恬平顺的脸上,有那么一瞬,满室寂静。 今秋:“……” 大宫女很识相,悄没声息地退后一步,再退至门外,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给殿下留一点收拾脸面的空间。 商音盯着隋某人近乎安详的容颜,撤回手,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再开口时,语气真是说变就变:“还装?” 凭他那狗耳朵,除非是两腿全断了,否则能不知道自己在旁边吗? 微风轻扫过架子床四角挂着的纱帐,将微明的天光泼进室内,也带来了隔壁杀猪般的哀嚎。 她说完并不催促,只在床边一言不语地死盯着他,视线比蛇信子还毒。 青年躺得四平八稳,乍然看去岁月静好,仔细端详却能发现他额头渗出几滴清晰的薄汗来。 安静了不知多久,榻上装死的隋策蓦地睁开眼,试图为自己解释:“这都是误会……” 重华公主见他竟真的醒着,简直当场炸了毛,怒道:“你果然是装睡!” “不是,我不是装睡……”隋策半撑起身要辩解,刚有所动作,就被她抄起枕头砸了个正着,“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听我说!……” 他一边用手肘抵挡攻击,一边飞快道,“你进来的时候我才醒的,正准备睁眼睛,谁知道你突然讲了那么些话……” 那、么、些、话! 商音脸都气红了,砸得愈发用力。 “你还说,你还说!” “那我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诶,别激动嘛,慢点儿砸,待会儿你胳膊疼。” 商音压根不理他,忿然道:“所以你故意看我笑话咯?!” “不是。”隋策给她扇得发丝凌乱,“我这不是好奇你要说什么吗……” “还说不是故意的!” 她差点跳脚,加重了力道,“你去死吧。” “诶、诶……别……” 这方寸之地他也没地方躲,“你等我把话说完……” 周遭帐幔齐飞,屋内满室扬尘。 公主终于挥累了,拎着枕头在床边直喘气,原本白皙的皮肤这瞧着从头到脚近乎皆是红色。 她气息不定地抄着“凶器”质问:“那你、那你都听到多少?” 隋策半倚在床上,一双星眸漾着细碎的光,闻言流露出几分罕见的赧然之色,居然有些害羞。 他低头掩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而后才抬起眼,促狭又专注地注视着商音:“听到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 商音:“……” 啊啊啊! 重华公主捞起枕头糊了他满头满脸,灭口似地摁着隋策往床上怼了片晌,继而扭头就跑。 “诶,商音——”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0节 后者险些背过气去,拿开软枕,想抓她却没能抓着,只好仓促地穿好鞋子追出门。 今秋本在门外盯着脚尖数蚂蚁,就听见屋内吵得沸反盈天,那阵仗堪比隔壁换伤药的老兵。 她不禁咋舌,颇觉瘆人地搓了搓手臂,冷不防就看到自家公主从屋内跑了出来。 “啊殿下……” 紧接着是隋策。 “啊驸马……” 这可怎么办。 作为重华公主的贴身蛔虫,此情此景她稍作权衡,认为自己还是不追上去的好。 商音负气出走,可谓是目的地全无,纯粹凭着一腔的丢人现眼在城郊驿站外大步笔直而行。 没多久,不远不近的脚步声便响在身后,知道是某个人跟上来了,她索性加快了速度。 疾行一段路,又猛然刹住,回头不讲道理喝止:“你不准跟着我!” 被她这么一嚷嚷,隋策停得突然,挺顺从地往后退了退,唇边漫起无赖的笑意:“你生什么气啊?” 商音愣了愣,当下狗急跳墙般反驳,“我没生气!” “没生气你干什么避着我?” 她甩下一句百试不爽的敷衍话:“要你管!” 说完转身就走。 隋策也不着急追,步调懒洋洋的,仿佛是一直以来提心吊胆的事得到了证实,他笑得既温暖又爽朗,抬起下巴扬声问:“你是不是担心我啊商音。” 重华公主足下踉跄得狼狈,嘴硬否认,“我没有。” 他慢腾腾地往前,继续问:“你刚刚是不是怕我出事?” “没有!” 隋策:“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没有!” 他笑着,刻意逗她:“真没有吗?” 商音捂住耳朵,“没有没有没有……” 只这一会儿工夫,隋策已然行至她身畔,公主殿下梳得玲珑精巧的发髻在一路的奔波中松散了不少。 他眸光打在她侧脸处,神情温柔得不行,只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把人牵过来,面朝自己:“商音。” 重华公主犹在掩耳盗铃地挣扎着,试图用气场威吓,“我告诉你哦,我可是……” 逆光而立的青年忽然低声打断:“先别说话。” 他嗓音压得比平时沉,清脆微冷,带着些许蛊惑的味道,像细沙落于宣纸,商音听之一怔,竟不自控地住了口。 隋策的眼睑为了将她看得更清晰垂得隐约暧昧,长睫扇出一片阴影,阴影之上是流波潋滟的黑瞳。 再下一瞬,合着荒郊凉意的两片唇羽毛一样覆压下来,落在她唇线之间,不轻不重,触感温净柔软。 这是比此前在小阁楼上的意外更为真实地贴合,却又比意外来得还要克制——隋策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浅浅地贴着她,摩挲得较之清风也不遑多让。 商音呆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要推开,然而刚准备别过脸,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竟一把搂住她腰身,两条臂膀抱得严丝合缝,迫得商音不得不扬起下巴。 吻在她嘴唇的温软分明由冰凉变得灼热起来,在下唇或是上唇处辗转颠荡地轻吮,像是明明舍不得放开,但又过分地小心翼翼。 目之所及的隋策是闭着眼睛的,吻得专注且动情。 那模样落入她眸中,无端让商音心头莫名“咯噔”地一响。 因而当他睁开眼时,瞧见的就是重华公主清澈如黑曜的一双眼,这眼睁得还挺大。 隋策松开了唇,任是谁被这么一对眸子盯着看恐怕都会不好意思。 他讪讪地吞了口唾沫,先是给自己抹了抹,然后再伸手去给她抹了抹嘴边的水渍,“睡了一上午,这次敷衍了些……等下次我好好漱过口,喝过茶,再补上一个完整的给你。” 语气信誓旦旦。 商音听他这满嘴的荤话,窘得直着急上脸,咬紧牙要去踩他的脚。 隋策躲得分外熟练,唇边挂着笑,“公主殿下,承认你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我凭什么承认?”她梗起脖子,愠恼地斥问,“你说过吗?还总好意思提旧书库那一晚的事儿。 “那叫什么啊?不清不楚,莫名其妙,从头到尾连一句喜欢都没有,算什么真心实意啊。” 让她这一顿指摘,隋策回头想想,也感觉是自己唐突了,表白心意表白得那么隐晦,高高在上的,对人姑娘家多不公平。 连忙老老实实地应道:“那我说,我喜欢你。” 还不要脸地笑着补上一句,“特别喜欢。” 商音听完唇角就止不住要上翘,她赶紧故作从容地背过身去。 隋策拍拍她的胳膊,一副追着等她礼尚往来的样子,期盼道:“诶,我说完了。” “该你了。” 重华公主唇角的弧度就没落下,眼角笑得像两弯新月,理直气壮地装傻充愣,“说什么啊?什么该我了。” 她仰头望天,“听不明白。” 然后摆起两条胳膊就往回走。 隋策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想不到这种事都能遇上如此没脸没皮的人,还是所谓的皇亲国戚呢。 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叉着腰,在原地里看着她小人得志的背影,“喂,有你这样的吗?” “你说话不算话啊?” 商音听着,唇边的笑意更甚,步子愈发轻快了。 一时间,仿佛连苍穹都变蓝许多。 作者有话说: 嗐,都说了最近放心吃糖嘛。 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嘻嘻嘻。 感谢在2022-05-28 23:42:00~2022-05-30 01:3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瑶 40瓶;时而er 15瓶;果果在这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一章 “是在出西宁的时候遇到了一小波的蛮族兵, 不过很快就击退了。折颜那边生怕这节骨眼儿上再出什么乱子,还特地派军跟了几日。” 回去的途中两人没有乘车,大约是觉得天气不错, 沿官道在城郊的草地信步而走。 “倒是彭县虹山的驻军在巡逻处发现一伙盗墓贼,对方带了几十斤的火药, 两边一冲突,混乱之下炸了锅, 这才有死有伤……谁给你们传的信?这是把两件事记混了吧。” 商音手里揪着一根柳条, 没好气地往灌木丛中甩:“谁知道……左不过是家里那些道听途说的小丫头片子, 一个个大惊小怪, 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们!” 隋策发现自己如今竟很爱看她发小脾气, 抱怀在旁偷偷瞥上一眼, 含笑道:“小丫头的话你也信?如何不多打听打听再过来。” 明知晓她是关心则乱,还偏要问。 “可我到了驿站, 门边便是太医院的车子,又看见送亲的禁军进出, 怎能让人不多想?”重华公主义愤填膺,“再说了,那你的手摸上去也是凉的呀。” 隋策举起胳膊活动两圈, 笑着解释:“我这是喝太多周身热得慌,所以把手臂放在外头冷一冷。” “平日里就很能喝,也没看你醉过……今天倒是喘上了。”商音低低腹诽, 无可奈何地抿嘴, “等述职完回家, 记得到隋府去亲自给你娘报个平安, 免得让老人家惦记。” 隋策闻之心头一紧, “你该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娘了吧?” “当然没有。”她道, “你娘那身子骨,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敢轻易同她说啊,回头吓出毛病了怎么办。” 他可算松口气,轻笑一声,“那就好。” 隋某人脑中闪过些许小心思,眼珠子滴溜一转,小跑两步到她前面去,倒退着与商音并肩而行,像是要观察她的反应。 “诶。” 他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知道我瘸了那会儿,你是不是哭了?” 公主殿下目光凝住,习惯性地视线漫天躲闪,矢口否认:“不是。” “真的不是?我睁开眼就见你眼圈儿是红的。” 他不相信,一边走一边低头凑近她,挨在商音脸颊旁紧盯着她双眸不放,“你看你看。” 隋策食指点点她的腮,故意吓唬,“泪痕还没擦干净。” 商音只好胡乱拿两手一通擦抹,终于败下阵来,“哎呀!哎呀!是了是了是了!你好烦啊。” 她在那边炸了毛,正想拍开他的脸,手腕竟蓦地一紧,隋策的五指顺势轻轻扣上,何其自然地握进掌心里。 周遭暴躁的空气倏忽荡开,她抬眼时,青年那张年轻又明亮的脸便近在咫尺。 他表情安静,眸色却过分深刻,严肃里蕴着温和的笑,难得也有这么正经的一面。 “老实说,在床上装睡时听你开口之后,我心里其实没底。” “四肢齐全你尚且看我不顺眼,我若废了,你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和离。” 他视线低下去,“因此我想着,你多半会说让我宽心,会让陛下补偿我些银钱之类的。” 商音立刻想要替自己正名,刚张嘴便被隋策不着痕迹地用指头压住,“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姑娘家对我说要养我一辈子。” “反正,话是你亲口讲的,我是当真了。”他挑起眉峰威胁,“你可不能反悔啊。” 唇上的手指撤了开去。 商音不自觉地舔舔嘴,秀眉扬成一道弯。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1节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狐疑地打量他,“诶,你到底是从何时起开始对我图谋不轨的?” 隋某人耐着性子翻了个白眼,“能风雅一点吗?这叫什么图谋不轨,分明是一往情深。” “好好好,一个意思嘛。”她打着哈哈揭过去,仍旧推他的小臂催促,“你快说,说说看。” 因见商音发问,隋策也就认真地抚着下巴思索沉吟,“嗯……” “大概是春典之后,你给我摆感谢宴那次?”言罢又拉长了语气,摇头,“不对,再早点吧,可能是南山围场,咱俩被反贼追到山洞里的时候……” 接着推翻,“唉,也不太像——应该算是你我第一回 在小方亭吃饭。” 他终于定下,“对,就是这个。” 重华公主听得直弯嘴角,他不经意瞥见了,被她笑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别开脸强作从容道:“笑什么,我是实话实说。” “诶,有来有往啊。” 隋策也跟着好奇,“你呢?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公主殿下得意地扬着眉梢,抛下一句就蹦跶着跳走了。 “刚刚。” “刚刚?”他加重声调重复一遍,等回过味,自己都给气笑了,“喂,你‘刚刚’是什么意思啊。” 小跑追上,“商音,你没说实话——” ** 朝官述职之处在内廷的同和殿,出门正好会经过内阁。 梁国丈在里间翻阅公文时余光便瞄见一身官服的隋策从外面走过。 公主数天前就抵达了折颜部,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回京了。 这次送亲的禁军是从羽林卫、金吾卫、内卫当中挑选的,此刻八成皆已回到了各自的卫所,要打探消息并不难。 临近傍晚,梁大公子来内阁等父亲一并归家时,便将探到的始末告诉了国丈。 “在临洮地界距离那镇上百里外的茶铺,隋策的确和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有片刻交谈,从随行禁军的描述来看,似乎是对方有求于他,还纠缠了一阵,最后递给他一件东西。” 父子二人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梁少毅立刻回眸:“是什么东西?” “这就不清楚了,但物件并不大,因为隋策启程前信手就扔到了行囊里。”梁敏之推测道,“儿子估计,最多不过巴掌大小。” 国丈若有所思地颔首,“巴掌大小……那应当装着轻薄易折之物,比方……文稿?或是书页?” 大公子却不以为然,“爹,难道就不会是此人为求活命胡编的一套说辞吗?” 梁少毅先是想了想,继而抬手一摆,“他们兄弟二人当初与那几位秀才上京敲登闻鼓,既是告御状,身上绝没有不带证据的道理。 “在那之后被我们的人追杀,一路逃亡,东躲西藏,他恐怕也无暇将此物转移……” 正说着,前面宫墙下的朝官变多了,两人皆不再商谈,没事人一样出了皇城,上了自家的马车,梁国丈才接着道: “在茶铺时保不齐他就已经意识到被我们的人盯上,故而临时起意,将东西塞到隋策手中。一来是图自保,二来也是孤注一掷。毕竟隋将军作为驸马,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如若能搭上他这座桥,可比击鼓鸣冤更便捷。” “您的意思是……”梁敏之很快反应道,“隋驸马或许还不清楚那东西里装的是什么?” “但此物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取回。”梁少毅斩钉截铁。 这是他今生最大的把柄,一朝公之于众,满门都会迎来血光之灾。 ** 月中了,银轮还差一个边角就能圆满。 重华府的卧房内灯火通明,今秋已给商音铺好了床,熏完了香,随时能够就寝。 窗前桌边。 隋某人趴在案几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旁边给自己补衣摆的公主殿下。 商音正专注地在他的破口处绣云纹,眼皮轻描淡写地掀了掀,“干什么老盯着我?” 隋某人张口就来:“你好看啊。” “呵。” 她一个音调都不信,半笑不笑地噘嘴冷哼,“少来。” “以前不是说我‘眼尾狭长,唇角起菱,天生的刻薄寡恩’吗?” 青年松开手直起身,颇感意外地眨眼:“这你都记得。” 言罢不要脸地贴近她,“你挺在乎我的话啊。” 那边送了他一记“快滚”的眼风,威胁似地举起银针:“你再说?” 隋策:“开玩笑开玩笑……” 幸好隋某人脸皮厚起来根本无惧冷嘲热讽,立马像模像样地给自己找补:“我告诉你啊,这‘眼尾狭长’指的就是狐狸眼,所谓的媚眼如丝,妩媚动人,那是夸你眼型好看。” 商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听他扯淡,“‘唇角起菱’呢?” 后者对答如流:“《相书》有云,唇角起菱乃大富大贵之相,天生的骄子,人中龙凤,寻常人想要还没有呢。” 她一副看人渣的眼神望着他,发自肺腑地感慨:“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就会拿这种话讨小姑娘开心。” 隋策闻言忽然顿了下,怕她不高兴,试探性地观察着她的表情,“那这话哄你,你开心吗?” 重华公主不动声色地拉长了针线,刻意清清喉咙,卖了个关子:“嗯……还行吧。” 知道她的还行就是喜欢,隋某人一瞬间展开眉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 “好了。” 商音抚平线头,左看右看甚是满意,“不愧是本公主,补得天衣无缝。” 遂推了推他胳膊肘,“去休息吧,快二更天了。” 她说完捂嘴打呵欠,“我也困了。” 隋策摸着衣角上的绣纹,犹在端详,嘴里顺从地应着:“哦。” 抬脚就往他那张酸枝小榻走去,一看什么也没有,不禁问:“我的被子呢?” “什么被子?”她莫名不解。 隋策指着矮榻:“当然是我夜里盖的被子啊。” 商音拿眼瞪他:“你要睡这里?” 这回轮到隋策震惊:“我不睡这里吗?” “你在东厢不是有住处么?” “我们不都在一起了吗?” 商音:“……” 隋策:“……”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缄默。 大眼瞪小眼了片晌,隋某人率先抗议:“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啊?” 商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太突然:“你、你在这儿不合适。” 她稍作思索后补充,“咱们俩才一天……一天都不到!” “可我们都成亲了。”隋策颇为无奈,“我总不能再娶你一次吧?” “何况一个多月前刚分房那会儿,你不是还不习惯吗?偷偷溜出门找我来着。” “那是不习惯,但现在我习惯了呀。”她理所应当,“睡得挺好。” 隋策心想你这也太快了,不免控诉:“你们女人真是善变。” “分房总得有个期限吧?那敢问殿下我何时能够回归正统。” 商音偏头故作发愁地琢磨道,“看你表现……看我心情。” “怎么又是这句话。”他深感不妥,“不行,你这习惯我得早些替你纠正过来,再适应下去我就不适应了。” 说完高声去叫今秋:“抱床薄被……” 话音没落,隋策耳朵尖蓦地一动,他猛然转向窗外,隐有所觉般呵斥: “谁?” 作者有话说: 隋宝从始至终都惦记着他的狗窝。 你看他还很有自知之明,都不敢提睡床的事。 是谁,以为9点就能修完文没想到修到了下午5点,没错是我() 本章给大家发发红包啦~限时24h 听说上海复工辽,希望疫情可以早些结束,经济赶紧回暖,我要吃不起饭了!!! 感谢在2022-05-30 01:35:25~2022-05-31 16:5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 20瓶;任风吹花、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二章 隔着月色和纱窗, 商音什么也没看见,但隋策对此却颇为警觉,居然一个闪身追出了门外。 公主府上下的侍卫皆按部就班的值夜, 无一被惊扰,他顺着那点微弱的影子飞奔上街, 直至十字路口处方才停下,左右一番张望, 知道是跟丢了。 “隋策!” 身后的商音仅披了件外袍, 怀里还拿着他的衣衫, 满目紧张地小跑上前, “没事吧?” 他见状先是一愣, 随后皱着眉担忧:“怎么你也出来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2节 一干扈从与管事提着灯火站在街边。 “我能不出来吗?你那么大的反应……”她喘匀了气转头四顾, 肃然道,“是什么人?刺客?” “现在还不好说, 没看清他的身形。”隋策接过外衫在手,然而并未穿上, 脸色微沉地瞥向重华府朱红的高墙,“不过这府邸的巡防是该加强了。” 他意有所指地抬高了嗓音:“敢到公主府来撒野,我看有些人是活腻了。” “最好别撞到我手里, 否则,有一个算一个,别想活着出去。” ** “什么?!” 梁国丈是在翌日清早才得知此事的, 劈头盖脸冲儿子一顿骂, “你怎么搞的!这不是打草惊蛇吗?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先商量商量!” 主要是夜里没收获, 所以梁大公子也很急, “儿子只是想早些拿回那物件, 早些能宽心。隋驸马昨日回府, 行囊定然还未来得及收拾,及时止损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才……” “唉!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梁少毅不欲再苛责他,“你既已先斩后奏,便无须再与我解释——你的人呢?可有寻到什么?” 不问还好,这一问,梁敏之愈发觉得没脸,“什……什么也没寻到。” 国丈似笑非笑地冷嘲一声,仿佛是预料之中,“能让你们雇三两个草莽就轻易找到,真当公主府的安防是吃素的吗?” 梁大公子无颜反驳,只能去问父亲的意思,“爹,那依您之见,要如何才能让隋策交出东西来?眼下也不知那姓程的书生对他说过些什么,万一他想起此物……” 梁国丈尔时尚在书房内用早膳,一碗鸡丝肉粥吃了两口,他目光深邃地注视前方,“潜进府里去偷过于明目张胆,况且,你我并不清楚对方给的是什么东西,没头没脑地摸瞎,跟碰运气有什么区别?” 梁少毅习惯性眯起眼:“最好是能有个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得以搜查公主府上下。” 他立时问:“什么理由?” 老父亲仍旧低头舀了一勺热粥,慢条斯理道:“没有理由,当然是想办法制造一个理由出来。” ** 天气日渐酷热,七月是鸿德帝的万寿节,每年五六月京营各部雷打不动地安排兵马操练,以在当天向九五之尊祝寿——大应自开国皇帝以来皆看重京军素养,皇帝生辰上检阅各营的操练成果已成为惯例。 只是前几代帝王寿诞多在春秋两季,不必顶着烈日练兵。永平城的夏长冬短,初夏时节已然是暑气阵阵,为着这个,底下的兵没少叫苦连天,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埋怨这皇帝生得不是时候。 隋策过午才从营地校场返回,卫所里刚刚换班,几位年长的将军趴在栏杆上热得直吐舌头。 “今年的暑热怎么来得比去年还早?” “七日前穿袍子,今儿连软甲都罩不住了。”另一个说,“我看兄弟们也难受,明天叫大伙儿换成轻甲当值吧?” “得嘞,我这就去传话。” 有个闲着没事儿的前辈拿官袍的衣角扇扇脸,颔首去问隋策,“诶,我说隋将军,令尊不是在光禄寺供职吗?咱们卫所的冰,多久开始供应啊?你倒是去催催他老人家。” 年轻的将军正坐下等着批公文,听言笑了一声,“大哥,我爹是管祭祀庆典的膳食,不是在御膳房当差,这你得问内侍省十二监的人。” 他提笔在文书上签姓名,“若想知道改明儿万寿节吃什么,我倒是能替你打听打听。” 对方大概是对寿宴的饭食不抱什么希望,抬手一挥,丧气地摇头转开。 手头的公事才处理了一半,忽就有当班的禁军跑着进来唤他,“将军,卫所外有人找。” 隋策没抬头,只忙着提笔蘸墨:“谁啊?” 小年轻看他不给自己眼神,又顾忌着左右的上峰不敢过分大声,掩着嘴冲他呵气音。 他没听清,随口问:“什么?” “您、您家那位……” 隋策依旧不甚明了,终于颦眉扬起脸。 周遭已有窃笑之声。 那人替他恨铁不成钢,无可奈何地如实说:“唉,您家夫人,重华公主殿下,找上门儿来了。” 隋策当下一怔。 他杵在那里傻子似的顿了片晌,表情像是有些惊讶又觉得惊喜,口中轻轻嘣了个语气词出来,立马把笔一扔,推开椅子起身往外跑。 周遭的几位同僚皆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啧啧你看他你看他,嘴角都要勾到天上去了。” 另一个拢着唇嚷道:“文睿,要笑便好好笑吧,压什么压呀,德行……” 还没出卫所大门,远远的就望见他家公主俏生生地站在树荫下,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替她打着华盖,葱白织金的轻纱长裙勾出一副窈窕修长的好身条,那眉目明媚斐绝,在这大夏天里瞧着清透极了。 商音不经意发现他,身形转了过来,笑得轻俏灵秀,直朝他招手。 隋某人油然而生的自豪浮在眼角眉梢,简直快把“雀跃”两个字写在脑门儿上,小跑出去时,背后的下属胆儿肥地吹着哨音嘘他。 青年回头佯作威慑地瞪了众人一眼。 大伙儿只是闭嘴憋笑,都没往心里去,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将军可乐着呢。 “你怎么来了。”隋策难得不好意思起来,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挠耳根,“这么热的天,当心中暑。” “就是热嘛,在家睡也不睡不踏实,玩也玩不痛快。”商音眸中藏笑,“我想着你们这边应该还没供上冰块,闲的没事,来给你送冰镇的甜碗子吃。” 她打了个手势,底下的仆婢立刻端上一碗琉璃盏盛着的冰雪糯米。 纯白的丸子配上各色瓜果,再撒上细细的一把山楂碎,在炎炎烈阳下直冒寒气,别提多可口了。 “这是我改良的方子,你吃吃看。” 商音在旁期待地等他品尝,“看味道怎么样。” “嗯……” 隋策当场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颇给面子地吃得极香。 她星眸亮得发光,巴巴儿地听他给出回应:“好吃吗?” 羽林将军满口不得空,冻得唇齿险些张不开,就这样还给她比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嗯!呼……好吃!” “你喜欢就行。”商音笑得心满意足,又怕他不方便,“不进去吃么?” “进去干什么?”隋策搅动汤匙,边吃边含糊道,“我一进门准让他们抢光了,你亲自给我带的,才不能便宜了这群铁公鸡。” 她闻言背着手轻点脚尖,好整以暇地挑眉看他吃东西,“你以为我来就只给你一人带吃的啊?”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商音抬了抬下巴,示意卫所门边用板车拉来的两大桶冰雪水,重华府的管事正指使小厮一碗一碗地舀了给今日上职的禁军们送去,人手一份,消暑解渴。 一帮羽林卫沾了自家上峰的光,各自规规矩矩地在远处给公主殿下行礼,恭敬得不行。 隋策望见这帮人那狗腿子样,好笑且无奈地摇头。 “臭小子,我打的江山,他们来享福,唉……” 商音兴致勃勃:“我决定在朝廷供冰之前,日日都来给你们送。” 他险些噎着,艰难吞下口中的冷饮,感慨地抬起头:“日、日日送?” “咱家可真是有闲钱……” 重华公主财大气粗地得意道:“那是。这算什么。” “诶,你自己可得小心着点,日头太大就莫再出门了,让下人送就是,免得晒伤。” “知道。”她指指碗里,“你尝一尝那个樱桃,看甜不甜。” 两人站在亭亭如盖的榕树下,顶着烈日有说有笑,一时间竟没想着进屋聊。隋日知擦着一脑袋的汗经过此处,险些看花了眼,走两步又退回来,才发现自家儿子和公主居然在酷暑的午后这般忘我地说着小话。 “你、你在这儿呢……” 隋策捧着凉水叫了声“老爹”。 商音也跟着唤道:“爹,吃凉碗子。” 隋日知被重华公主这个“爹”叫得差点折寿,一时左右不自在,但不自在归不自在,仆役递来的琉璃盏他也颇为诚实地接来吃了——没办法,这天儿着实太毒辣。 “你在这正好,我也懒得多跑一趟。”他手拖冰凉的器皿缓解炎热,“你娘啊,怕你大夏天的去校场练兵受暑气,给你备了点藿香丸,还有她自个儿做的凉纱衣,什么驱蚊驱虫的香囊啊,一大堆……喏,人在那边车上的,过去和她说说话。” 隋策一抹嘴:“哦,好。” 他将碗信手交给仆役,行至不远处的黑漆平头车旁。 杨氏身体虚,因而只能从门边探出半个身子与之交谈。 隔着炎夏灼灼的光,商音在微暗的树影间看女人絮絮叨叨地和隋策嘱咐着什么,背后拿出的东西一件接着一件,很快塞了他满怀。 隋日知埋头吃冰雪丸子,今秋忙着给羽林卫送冷饮,因此,谁都不曾留意到公主殿下此刻的眼神。 商音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荣贵妃在世时是怎么照顾她的了,年少光阴被皇城深宫中的诸多野望和步步险恶消磨得不剩什么,于是记忆深处,她总觉得那应该是一份极其温暖的回忆。 一年又一年,回忆在她的美化修饰之下,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只是这终究没有实质,即便偶尔幻象也缺乏真实。 商音年长后读书,看遍书中所写的三春晖和倚门情,惜时不知所以然,如今出了宫门,才知道原来真会有喋喋不休的爹娘,真的会有无论寒暑或四时更替,都捧着一颗操不完的心,非得登门耳提面命的长辈。 那边的隋策许是又抖了什么机灵,被杨氏忍无可忍地揪了一把耳朵。 商音漫无边际地想。 如果自己的母妃尚在,待她出降后,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酷暑天里带着大包小包的避暑驱虫之物,来她的府邸絮絮叨叨。 盛夏担心她晒着,隆冬怕她着凉。 既忧心她被驸马欺负,也怕她欺负驸马。 她能将自己的心思悄悄地说与她听,能听听她的建议抑或忠告,可以在最无助崩溃的抱着她大哭一场,而不是埋在绣纹厚重的锦被中…… 商音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空茫起来,悠远地喃喃自语:“有娘真好啊。” 她心想。 可惜我没有。 商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悄声说:“怪不得隋策的性子比我好那么多。” 生在这般家境之中,很难养不出好脾气的人吧。 “……日头虽大,也别太贪凉,吃冷食要适可而止,否则对肠胃不好……文睿,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在、在。”隋策嘴上答得敷衍,耳朵却放任自如地开小差。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3节 他目光正神游天外地到处闲逛,冷不防往后一瞥,不偏不倚就将商音的神态看进眼底。 青年眉梢一动。 “诶。” 送走杨氏后,他用胳膊挡住烈日跑回来,指尖好似拈着什么饰物往她跟前一晃悠,“我娘给你的。” 商音不自觉地随着东西摆动起脑袋。 那是避蚊虫的手链,端午前后民间小孩身上随处可见——不值钱,但编得很精细。 她闻言轻轻一愣,“给我的?” “嗯。”隋策已低头不由分说地替她戴上了,“怕你夜里睡觉被蚊子叮——我告诉过她,府上有防蚊的大帐,她老人家不管那些,非让我拿着。” 言罢挑眉试探性地问,“不嫌弃吧?” 公主殿下摩挲着皓腕上鲜红的链子,垂目颇为满足地抿唇一笑,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小~~~~~~~日常~~~ 全世界都在谈恋爱,只有梁家在认真作怪() 能享受老婆送饭待遇的,也就怼怼基哥隋宝三位了。 话说隋宝真的货真价实的妈宝男啊,上个班老婆送饭,妈送衣服() 这不得洗衣做饭一条龙来回馈媳妇的爱吗 诶嘿,今天继续给大家送红包~限时24h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 10瓶;嘎,未婚妻 8瓶;真能扯 5瓶;七鹿七、不吃豆沙包 2瓶;小金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三章 挨着赏月楼的地方是安善堂, 荣贵妃的牌位就供在这里。 但其实对于商音而言,她平日并不常来。小时候三天两头地往祠堂跑,跪在母亲的灵牌前聒噪念叨, 话多得不行,什么都说, 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如今年纪大了,渐渐地, 来看故人的次数就少了, 偶尔在蒲团前一跪, 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上一阵。 四面浮起一股温厚的香。 没等她回头看, 旁边多出来的人影正对着前方拜了三拜, 将信香插在炉中。 商音眼眸跟着隋策的动作流转, 见他拍去落到案前的香灰,又把临近的一只蒲团拖了来, 在她边上盘膝而坐。 “怎么啦?” 隋策歪头托腮,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心情不好?” 商音搪塞着说不是,“只想起好久没给她上香了,所以过来瞧瞧……准你有娘看你, 就不准我看我娘啊?” 他泛泛一笑,“还说不是。” “你呀,每回嘴上总说不记得、想不起她什么模样了, 不欲让别人同情你, 可怜你。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 重华公主挺直的背脊轻轻打了个弯儿, 似乎在他面前终于不想再费口舌狡辩, 耷拉着脑袋垂眸看香案底下的浮灰, 语气带着点丧:“我这种人, 是不是活得很失败?” “从我知道梁雯雪害死我娘那一天起,仇视整个梁家就成了支撑我的精气神,一想到今后要让他们给我娘陪葬,日子陡然变得有了盼头,连每天早起都神采奕奕的。” “一向只听闻别人拿功成名就当毕生所求,拿出人头地当雄图抱负,还没听说过靠报仇雪恨激励自我的。” 她把玩衣裙上的带子,小声自暴自弃,“我就是自小被养歪了的树,内心阴暗龌龊,还不愿承认。” 隋策看出她情绪低落,于是换了个姿势坐正身体,“理想又不分贵贱,造福苍生是理想,莫非吃饱喝足就不算吗?只不过后者听上去没那么高尚罢了。” 他忽然没由来地开口:“考你一个问题。” 商音:“嗯,讲。” “知不知道如今大应最好的兵,杀敌最勇猛,最善战的,心头怀揣的是什么信念?” 商音支起下巴与之对视片刻,觉得这问题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怀疑又犹豫:“保家卫国,庇佑百姓?” 他嗤笑一声,“是升官发财,富贵显荣。” 公主殿下皱起眉:“什么啊?” 她立时反驳:“胡说,我大应的兵若都这么自私自利,不早被外族打趴下了。” 隋策不置可否地浅笑,“所以殿下你呀,还不够了解人性。” “如今天下太平,江山一统,早不似开国那会儿战火连天,乱世浮沉,民不聊生。百姓缺少血仇,日子并非朝不保夕,又不曾得见亲人死于敌军之手,你跟这些兵谈家国,谈信仰,还不如跟他谈金钱地位美人来得更实在。” 重华公主万万没料到自家王朝下的将士都是这等货色,一时连带看他的眼神都嫌弃鄙夷极了。 “人有所图,才真真实实的能出力气——你还别看不起。” 他道,“像那些穷困之地的人,吃不饱饭,穿不起衣,终生给大老爷们卖命,一辈子看不到头,招他们入伍,既听话又勇武,为了给自己挣个前程,谁在战场是不是豁出命去砍杀。纵然瘸了残了,后半生照样有抚恤可拿,不比在乡下做苦力强?” “这种兵才是最好用的。” 商音听上去隐隐觉得有点道理,又好奇:“那这么说,你战功赫赫,也是一样有所图谋咯?” “有啊。”隋策答得诚实,“我娘的死,就是我的执念。” “如若不是为了她,谁要去那种地方提着脑袋过日子,我在京城当大少爷不好吗?” 他言罢笑道:“省省吧公主殿下,这世间能有几个圣人啊,天下凡夫一般龌龊,不差你一个。” 商音若有所思地颔首,吐出一口气,深感安慰:“你这样说,我好一点了。” 青年抬起手在她发髻上揉小狗似的摸了两把,“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保证你还能再好点儿。” 他自怀中取出一份账簿。 “梁国丈手底下有个心腹主书,这人贪财,小吏受于身份之限无法晋升,因此他就可劲儿地捞钱。借着梁少毅的关系,私下没少收各方的进贡。” “我倒是觉得,你若想对付梁家,不妨可以从此人入手。” 商音接过他递来的证据,边翻看边思忖,“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她来了精神,“那咱们试着商量一下计划。” 隋策:“行啊。” ** 梁大公子心头装不住事,自打得知家中最大的把柄拿捏在了别人手里,三天两头睡不好觉,连上朝眼睛也恨不能钉在隋策身上,妄图从他的举止神情间咂摸出点线索。 因此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近来都格外留心,得到消息就是前后脚的事儿。 “爹,姓隋的开始查咱们底下的人了。” 他急道,“您说,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对此梁国丈便冷静得多,似乎已有预感,“迟早也得被他发现,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他摩挲着棋盒内的黑子沉吟,“既然没有捅到皇上跟前,说明东西还不算致命,咱们犹有转圜的余地……程林青那边有什么进展?” “没……”大公子摇头叹气,“照旧嘴硬,一句也不肯说。怕做得狠了人熬不住,这些天不敢再动手,倒是灌了几碗参汤吊命。” “嗯……” 梁国丈听完,长久地没有表态,眼前浮现起的,是在和元殿外与那位年轻将军的两次擦肩而过。 说不上为什么,他能感觉出对方莫名其妙的敌意,因而潜意识里,就没考虑过要同隋策私底下善了此事。 上次借重华公主的由头,他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这小子不是善茬,如今多半更要抓着此事不放了。 “和隋家这场仗,看来是非打不可。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得先下手为强,否则,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梁敏之是个急性子:“怎么先下手?隋策毕竟背靠重华公主,皇上又倚重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隋氏本身已是江河日下,不足为惧。圣上要他掌管羽林军,不过是看在隋策年轻有为,朝中的背景简单,好为他所用罢了。这样的人,能找一个,就能找第二个。” 他把黑子丢进盒中,“哐当”一声响,抬头看长子,“如若没了重华公主,单他一人摊上什么大错,皇上不会有太多顾忌。” “您的意思是说……”梁大公子瞬间会意,“想办法让他夫妻俩分开?” 言罢又有些犹豫,“万一他将事情告诉了公主呢?” “他二人都反目成仇了,你觉得重华公主还会帮着他吗?”梁国丈轻哼,“何况宇文笙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未必那么嫉恶如仇。她爱财爱名,唯利是图,这些年靠的不就是皇帝的宠爱么? “陛下忌讳女子干政,春典一过,她更是不敢轻易再提朝事。咱们届时软硬兼施,不愁没空子能钻。” “那好。”梁大公子想了想,“我找机会也告知长姐一声,让她在宫中多盯着点重华公主。” 国丈赞同地点头。 就算退一万步讲,宇文笙真的要拿这件事和整个梁家对着干,将他二人分开逐个击破,也比现在的处境好应对得多。 不过,到底怎样才能让公主和离呢…… ** 杨秀登门拜访时,拎了些彭县特产的鲜虾,因担心天气炎热坏了品相,沿途换水又添冰,送到公主府上还活蹦乱跳的。 商音接了礼,叫今秋拿去厨下收拾,一面笑道:“都说让你不用麻烦,你从县里来本就不方便,带着这些个鲜货岂不是更影响赶路了?天儿这么热。” 杨秀擦着汗,忙说不要紧,旁边已有婢女端来冰镇酸梅汤给他解渴。 他在彭县担任知县一职已有四个月,比起初入重华府时的拘谨畏缩,眼下瞧着落落大方了不少。想当日给商音带点茶叶都掏空了积蓄,现在手头宽裕许多,就连送几筐活虾也绰绰有余。 商音问他近况如何:“知县做得还顺利吗?” “托殿下的福,算是渐入佳境了。”他坐在下首放下冰凉的梅子汤,应答自如,“前月处理了几桩积压的公案,也查出一则冤案来,上报了朝廷。这不……刚去刑部交接卷宗,倒早不晚的,就来打搅您了。” “哪里话……是有听父皇提起你,说你办事还算妥帖,为人踏实肯干,本本分分。你做得很好。”她颔首夸赞,继而想起什么,“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留府用饭吧?” 杨秀并未推辞,“不会叨扰吗?” “当然不会。”商音起身邀他,笑说,“正巧府上还有一位来客,弘文馆的校书郎裴茗你可听说?他也在的。我想你们应该能有话聊。” 杨秀闻之愣了一下。 而重华公主已打起手势示意他跟来。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4节 被留用晚膳是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公主府上此刻还有别的客人,而且也是个文官。 穿过水池边曲折的回廊,迎面便是一处极为壮观的园子。 重华公主嗜花爱草早不是什么秘密,据悉她一年在打理花木上耗费的钱两数量令人咋舌,每盆草木都有专人看管,最喜欢的那几株甚至亲力亲为。 似锦繁花当中,一间简洁却不失格调的书房遮蔽在几丛高大的梧桐与红枫之下,一片阴凉,分外清爽。 “这位便是裴茗,裴简之。在王宏朗,王大人手下做事。” 商音转头与之介绍,“我从前和你提过的,杨秀。” 裴茗原在房内给她调试瑶筝的琴弦,听见话语声就撩袍出来了,见到杨秀,知晓是公主殿下的人,客客气气地给他作揖:“杨兄,早闻大名。殿下也常与鄙人夸赞你的文章用词简练,十分流畅。” 杨秀礼尚往来地拱手:“哪里哪里……” 王宏朗从前可是先帝时的重臣,官拜内阁,现今年岁大了才让他在弘文馆做个馆主清闲养老。 这个裴茗俨然是位京官,想必当年科考成绩优异,少说也是二甲进士前十名。 毕竟与人家相比,自己不过是个小县官,区区举子,虽说品级不相上下,但能进内廷的,到底还是比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更高贵。 杨秀瞬间便觉得矮了人家一头,左右有些不大自在。 裴茗倒是全无拘束,很快拉着他称兄道弟起来。 “父皇的寿辰就要到了,我今儿特地找了简之替我改献曲的谱子。”商音见下人们摆好茶点,换了新的冰块,朝杨秀一笑,“他在音律上颇有所长——对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将茶碗一搁,“你来得倒巧,还愁没人帮我看祝寿词,不妨由你来替我斟酌斟酌?” 商音引着他到桌边去,“我记得你的文章不错,词句一向很正,就适合写这个。” 另一头坐在秦筝前手握乐谱的裴茗听言,出声打趣,话亦是冲着杨秀说的,“殿下她啊,辞藻过分华丽,写什么都漫天飞花,还被小方大人嫌弃过……” “要你揭我的短。”她回瞪一眼,颇热络地将纸笔给他准备好,“来来来,麻烦你了,登门一趟还被我抓来公干。” “为公主办事,应该的。”杨秀不着痕迹地谦逊道。 提起笔时,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暗想,重华公主难得有求于己,可不能在旁人面前出洋相,他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才行,得让殿下发现自己是能派上用场的…… 杨秀伏案在桌,一丝不苟地修改贺寿词。 商音则与裴茗讨论着曲谱的调子怎么调为好。 “我觉得这儿还是往高的走……走到这儿,再低下来。” “不不不。”裴茗直接驳回她,“您这曲届时要在大殿上演奏,四壁合围,比露天在外的声音更响亮,适合激亢一点的节奏。既热闹又应景,圣上听了准高兴。” 商音:“我记得有本类似的谱子,是叫什么来着?” 裴茗道:“《流水汤汤》?” “对对对。”她见状招呼不远处的杨秀,“秀,麻烦你,右手边书柜上左数第三格,取来给我一下。” “好……” 他小心翼翼放平笔墨,在柜架中搜寻了一会儿,正翻找之际,指腹不经意地拨开一册手札,内页里赫然是一行字——和离计划。 和离? 谁同谁和离? 杨秀目光诧异,顺手便了取出来,摊开掌心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找到了吗?” 听得重华公主在催,他赶紧答应一声,将手札原封不动地塞回去,转而拿起旁边的乐谱递交给她。 作者有话说: 固定更新……(算了,不存在的) 虽然还差10分钟还是要祝大家端午快乐鸭!!! (顺便我是甜粽白糖粽党和肉粽蛋黄猪肉粽党) 看我配角回收大法! 感谢每一本书的反派,能让我可以快乐地开展剧情(bushi) 谁让音音这么爱做方案!做完了还不好好收拾! 感谢在2022-06-02 01:06:54~2022-06-03 23: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任风吹花 5瓶;啵啵 3瓶;一颗赛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四章 隋策沐浴完出来, 商音还在房中练琴,连着几天被这曲子洗耳朵,他已经快能唱了, 在卫所中无意识的哼小曲,也全是这个调调。 “还弹呢?我都洗完了。” 她将刚才那段又重复一遍, 头也不抬,“你要睡就吹灯吧, 我再找找感觉……” 隋策懒洋洋地拖来一张靠椅, 挨在边上撑着脸颊听她弹, 随口闲话:“嘶……我记得你好像每年的万寿节都是弹琴?有什么说道吗?” 商音拨了一个音, 手指摁住颤动的琴弦, “因为我娘琴技高超啊。” “生前父皇就喜欢听她弹小曲儿, 我年年玩这套也是为了借她的光,一则让父皇睹物思人, 二则算是有意无意提醒他莫忘了故人。” 看不出来她花花肠子这么多。 隋策给比了个拇指佩服:“行啊你,手段不错嘛。” 公主殿下颇受用地抿唇轻哼, “有什么办法,家世背景比不过别人,就只能在小把戏上动心思了。” “其实……你别看我琴棋书画好像都会一点儿, 一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压根就不喜欢这些。” 她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琴弦,“只不过身为公主皇子, 为了在旁人面前作出表率, 为了不丢宇文皇室的脸, 不得不样样精通, 不得不出类拔萃。” 商音说着笑了一下, 侧目看他, 娇俏地一眨眼,“坊间朝堂皆说我受宠,我这算什么受宠啊,真受宠的公主,帝后都不忍心让她累着倦着,不学无术也没人管的。” 隋策想了想,也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 “从前在家便听闻皇子们课业繁重,又要学骑射又要作文章,从早忙到晚,哪像我们这等闲人,爱学不学,不学拉倒。” “是啊。”她重新拾起音律,“这天底下各人有个人的活法,即便是我娘,幼年时也曾偷偷同我抱怨,说她是不爱弹琴的,但因父母想要她入宫得宠,才被迫习得这门手艺。” 流水一样的曲调溢出指尖,隋策在边上剥了葡萄偶尔喂她一两粒。 “诶,你弹归弹,也得注意休息吧?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早干嘛去了?” “管我,我就喜欢临时抱佛脚。”她手中忙活,嘴还不肯闲着,催促道,“再喂一颗。” 真是个天生的公主命,惯会指使人。 青年一面在心里摇头腹诽,一面老老实实地给她喂葡萄。 “听说白天,裴茗和杨秀来家里了?你还让人给你改曲谱,写贺词?” “怎么,不行吗?”她嚼着水果,手指翻动如蝶,“这都是本公主的谋士,做点分内之事不是应该的么?” 他听着发笑,“你倒会收买人心,专挑穷途末路时施以援手,好叫他们死心塌地地跟在你左右。” 商音不以为然:“你不懂,雪中送炭才叫人铭记于心,锦上添花能有什么意思?帮忙也得帮得有价值。如此一来,我身边的人便都是信得过的。” 她说完一笑,“心头才踏实。” “最后一颗,懒得剥了。”隋策递到她唇边,“吃完洗澡去。” 重华公主破天荒地撒了回娇,“再剥一颗吧?” “就一颗!” ** 万寿节前夕去宫里单独给鸿德帝祝寿是商音雷打不动的习惯。 虽说当天仍要献曲,但那到底是做给外人看的,能这样特地上门说说体己话,道几句吉祥如意,作为孤家寡人的天子,自然也是十分高兴。 “……我于是爬到二楼的露台上找,结果您猜怎么着?那帕子竟被喜鹊衔去搭了窝!您说气不气呀!” 重华公主在下坐讲得绘声绘色,“反正我后来不要了,做成香囊送给隋策,他不知道这事儿,还怪喜欢,逢人就要显摆,我这下更没敢告诉他。父皇您可得和我统一口径,届时别说漏嘴啊……” 鸿德帝没见过这么损的人。 一时想骂她,一时又感到好笑,笑得一口气呛在咽喉,没忍住咳嗽起来。 商音脸色微凝,当即紧张地起身。 同样紧张的还有在旁随侍的首领太监。 鸿德帝自己咳了一阵,抬手示意她二人皆不必惊慌,更是摁了摁五指,命商音好好儿坐回去。 等他平息下来,喝完半盏茶水,公主才担忧地问:“父皇您不要紧吧?是最近太累了么?怎么觉得您这咳,比之前还厉害了。” “年纪大了,总会有些毛病的,不算什么。”他似乎不愿多提,摆手一挥将这事揭过去,转而问起她,“倒是没问你,你同隋爱卿近来如何了?” 商音眨了眨眼,想也没想回道:“挺好的呀。” “嗯。”天子闻言,甚是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 万寿节虽在初十之日,但从初八开始各文武官便相继前往国寺替圣上祈福祝寿,初十入宫门等候赐宴,十二还有马球场的比赛,前前后后得忙活四五天。 百官与宗亲的朝贺典礼在大殿外举行。 礼部、教坊司的人早已等在左右,鼓乐未响,场面却声势浩大,彩棚内身着紫红绿三色衣的乐手们整肃安静,后排列着各色乐器,皆摆在镶金彩绘的架子上,四角垂飞着朱红流苏,又喜庆又美观。 商音同一干宗室自禁宫方向走西侧夹道而入。 尚未至殿外,小径处忽有一人匆匆跑来,像是误了时辰还找不着北,步伐慌乱至极。冷不防撞见重华公主,这人不知什么毛病,一根筋绷得比琴弦还直,当场就要摔。 好在宇文效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对方才避免了在皇室宗亲面前丢大脸。 “多谢多谢。” 对方不敢抬头,一个劲儿的道谢。 六皇子看出他官阶不高,人又年轻,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五品以下的文官从凤翔阁东侧过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5节 周逢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还是说不出个新鲜词,“多谢。” 临行前戒备地朝重华公主的方向一瞥,接着逃命似的提着官服撒腿就跑。 商音:“?” 他这畏自己如虎的毛病,是不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辰时正,满朝文武与亲王宗室们已分别站在了殿外的左右两侧。 这恐怕也是皇室女眷唯一能有机会出席外廷的日子。上至皇后、太子妃、王妃,下至公主、妃嫔无一不是朝服披身,隆重端庄。 但商音其实最不耐烦此等大典,七八月炎日灼灼的天穿得臃肿厚实,简直要人命。 伴着乐声响起,乌压压的人冲石阶上的皇帝山呼万岁,一时锣鼓喧天,遥相呼应。 走完三遍拜礼,鸿德帝照例是浅言几句。 知道一众朝臣和王公贵族们都给热得面目狰狞,他向来不说废话,场子过得很快,以免待会儿哪位爱卿当场中了暑气倒地不起。 故而片刻后,众人便挪了地方,往珍宝楼去。 京营各部同禁军的操练就在楼下进行。 以往商音对此项环节从来无感,只盼这帮兵列阵、击鼓、摇旗的迅速能快点,争取早点结束。 但今年不同,领头叫阵的是隋策,冲着这个她也能多出七八分的期待来。 鸿德帝的圣驾刚登上高楼,商音还在楼梯处,遥遥就听见一锤子重鼓平地而响。 她放眼望去。 正对着的塔楼上,她的羽林将军玄甲寒光,独身一人利落挺拔地矗立在其中,手里一柄长旗烈烈飞卷,大红的旗面不时萦绕在他耳边,和脑后高束的青丝一并凌空而起。 隋策晒在初升的艳阳下,面容堪称肃穆刚毅,他暴喝一声。 底下的兵就跟着他一起高喊,那嗓音浑厚雄壮,苍茫辽阔地推开百里之长,恐怕连御街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珍宝楼底的十多名击鼓手纷纷敲起了节奏。 塔楼上的将军便随之挥动大旗。 像一场烟尘滚滚的厮杀。 手持兵刃或骑于马背上的军士们开始列队变阵,前进、后退、再交错重叠,从天翔阵排成偃月阵,彼此进攻又各自防守,将这两个月以来的操练发挥得十足十。 周遭扬起的黄土空有半尺来高,险些没过马蹄。 此时的日头可比方才在大殿外朝贺时更灼烈了。 饶是底下气势恢宏,排山倒海,商音却无甚兴趣,她目光从始至终落在不远处的塔楼中。 以前哪儿有心思看摇旗的人,她能分两眼瞅瞅下面的演练就不错了。 然而今天才发现,那柄旗杆是真重啊。 恐怕有碗口大。 隋策一个人挥旗,前前后后一炷香的时间不带停的,还要随鼓点越摇越急,整场看下来,数他最辛苦。 重华公主提着宫装站在圣驾之后。 她看着隋策神情凛冽地摇旗呐喊,何其认真,何其用力,阳光照耀处似乎满头是汗,但那股遥远的野性和疆场的浩瀚扑面而来。 一时间,让久居温柔乡里的公主殿下也为之震撼。 有那么一刻,商音隐约能感觉到在漫漫岁月长河中被消磨掉的,曾属于大应军士的方刚血气。 他们辉煌过,挣扎过,也沉寂过,但只需要一点火星,烈焰就能再度燃烧。 回到大殿后,商音心头仍旧美滋滋的。 别的不说,隋策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干在满朝文武年轻一辈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作为公主,她在这种场合下萌生出一点小骄傲实在在所难免。 一抬眸,见隋某人已从塔楼处过来了,正站在门外角落里不知和哪位将军交接着什么。青年身条利落,眉眼清俊,偶尔拿袖子抹抹下巴的汗,举手投足她都觉得好看得紧,连鬓边黏住的一缕湿发瞧着也恰到好处。 直把对面的老前辈衬托得形容俗鄙,其貌不扬。 唉,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一章过渡~~~ 不好意思过节去了,写得有点少嘿嘿嘿() 感谢在2022-06-03 23:50:48~2022-06-05 23: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条鱼 15瓶;果果在这里?('w')? 5瓶;学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五章 百官皆已在殿中落座完毕, 四下里助兴的丝竹声渐起。 隋策擦完了汗犹觉得热,在商音旁边坐下时,仍忍不住用手给自己的脸扇扇风。 扇没一会儿, 冷不防发现身侧的公主殿下一双杏眼明眸如星,直盯着他看, 那笑容堪称愉悦,几乎见牙不见眼。 把隋某人笑得周身不自在。 他顿时也顾不上嫌热了, 谨慎地端详了一下自己, 带着不祥的预感小心询问:“我、我这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没有啊, 你挺好的。”商音复审视他一番, 愈发满意地伸出手去拍拍隋策的肩, 认可道, “唉,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这话语表白得如此直接, 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偏头在脖颈后抓了抓, 轻咳着说:“你喜欢就好。” “是不是很累啊?在上面忙活大半天。”她忽然问。 “还行吧,天天练也习惯了。”隋策端起食案上的凉茶润喉,“休息一会儿就没事。” “嗯……” 商音赞许地冲他颔首, “方才表现不错,很给本公主长脸,没输咱们重华府的气势。” 说完胸有成竹, “接下来看我的, 让你见识见识苦练半月的成果。” 他非常捧场, 笑道:“放心, 我保证带头给你喝彩。” 几轮“看盏”结束, 酒宴上的礼仪大致走了一多半, 如今是最放松的时候,众大臣陪着鸿德帝喝喝酒,听听曲儿,横竖满场的乐声,交头接耳一番也无伤大雅。 教坊司的舞者陆续登场,迎合节拍翩然起跳。 旋律都是慢调子,舞步也略显慵懒,一帮年轻姑娘扯着夸张的彩绸,祥云似的在殿上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 正是觥筹交错,低声絮语之际,翻滚的绸缎内忽然传出清越的一声铮响。 “噌”地拨开老远。 商音的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她听得明明白白——是瑶筝的琴音。 几乎同时,大殿正中流出了一段极其灵动的曲调,顷刻间满堂朝官都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往前方投来注视。 音波如涟漪,不疾不徐却波澜壮阔地涤荡开去。 绸带交错闪烁的缝隙里隐约能看见一个低头抚琴的倩影,初时不辨其容,只能从调子上感受一二。 那是首盛世恢弘的乐曲,被周遭滚动的绸带和明媚的舞者衬得愈发蓬勃有力,并非是单纯的图个喜庆高兴,弦上跃出的每一道音都流淌着沁人心脾的祥和太平。 实在是好曲,好技艺。 “这弹琴的是谁呀?” 四面已有窃窃私语声。 “不是四公主吗?” “当然不是,重华殿下不还在那儿坐着吗?” “哟,那这指法,这弦音,可比四公主高超不少啊……” 各王侯的家眷们意有所指道,“我看比之当年的荣贵妃分毫不差。” “岂止呢,荣贵妃力道小,只能弹点江南小调,她若在场,恐怕也得甘拜下风。” 商音咬着牙,万万没想到在她献寿前居然会有横插一脚的筝曲演奏,而且最要紧的是……对方弹得比自己好! 这还怎么玩…… 她正坐不住,今秋悄悄近前来塞了张纸条。 “顾大叔托人带给您的。” 展开一看,是个提醒—— 皇后今日将带一名琴技卓绝的女子上场,殿下最好换他物贺寿。 商音:“……” 晚了! 现在递来有什么意义! 耳畔忽然此起彼伏地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她把头一抬,原来大殿中舞女的彩绸纷纷落下,露出了弹琴者的真容。 但见红裙白衫映衬着霜雪一样的肌肤,清丽的眉眼不染俗尘,这相貌当真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天香国色。 可恶,居然还比她长得好看! 龙椅上的鸿德帝见了也轻轻颔首,朝梁皇后道:“这孩子倒有几分像笙儿。” 皇后听闻,心头顿时愈发有了成算,笑说:“可不是么,臣妾打第一眼瞧她就亲切呢。这是父亲表妹家的女孩儿,打小在这些个琴呀、筝呀、琵琶上就有天赋。知道皇上您爱听曲儿,特地让她排的这一支舞。” “琴弹得不错,回头记得好好地赏一赏。”皇帝言罢,若有所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姝儿走了,你也怪冷清的,要是喜欢,族里有乖巧的孩子偶尔领进宫陪一陪你吧。” 此言真是正中下怀,梁皇后忙合不拢嘴地垂首谢恩。 漂亮姑娘没有人不爱看的,这殿上弹琴的女子登时吸引了满场的目光,尤其是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们,好些已在偷偷打听此人的家世来历。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此等绝色佳丽,美而不艳,容色斐绝,八成不是京城闺秀……一清。”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6节 同僚捅了捅方灵均的胳膊,“你觉得呢?” 后者叫他那么一碰,酒杯中的酒水登时洒出些许,方灵均暗自轻叹,配合着往殿中草草扫了一眼,给出回复:“嗯,她肤白,青丝乌黑油亮,应该是樊州人。” 然而同僚并不在乎对方是哪地的人,只一个劲儿地感慨,“要说咱们永平城,最光艳绝色的当属重华公主,不过再好看,总也有看腻的时候么?我瞧着这姑娘可比重华殿下还美,简直天仙下凡!” 方灵均闻言稍作沉默,随后认真地驳他:“背后少议论女孩子的容貌,有失体统。” “嗐,别那么较真嘛……” 围绕在瑶筝边的舞姬们点足而转,身子刻意偏出空隙来,好让众人能够看清里头弹琴的姑娘。 云思渺指尖紧张地拨捻摇转,视线却不时往底下搜寻。 轻而易举的,她便寻到了四公主,以及那位驸马。 她先是慌张且惊恐地盯了隋策一阵,而后似乎想起梁皇后的嘱咐,口中提醒自己:媚眼,要抛媚眼。 随即生疏僵硬地冲羽林将军递来一个婉转的目光,而后意识到差了点什么,赶紧再补上一抹含情脉脉的微笑。 不远处的隋策将酸枣糕噎在嘴里,通身都打了个激灵,好半晌没想起咽下去。 商音就见他莫名其妙地握着自己双臂,那么大个头还往她背后躲,一副戒备的姿态盯着前方。 “保护我。” 隋某人心有余悸地对她说道,“这姑娘不正常。” “她刚才用眼神狠狠地剜了我一下……” 商音费解地压了压眼角:“什么?” 她回眸打量那边游刃有余弹琴的女子,问:“你同她结过仇?” “……没有,吧。” 等对方随一干舞者款步离去,好些人犹自望着殿外退场的方向,俨然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直到鸿德帝举起酒杯,朝臣才齐刷刷地回头,朝天子敬酒。 商音正琢磨着此时此刻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够补救,梁皇后似乎有意要看她出糗,十分好心地问:“四公主之前不是说有礼要呈给陛下么?” 她一副等着大开眼界的神情:“我也好奇,今年可是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 明知她没花样,问得可真够刻意。 商音缓缓起身,该有的气场不能输,姿态依旧端正:“儿臣……的确有贺礼要送。” 龙椅上的皇帝一看见她,脸上便浮起微微喜色,宽和道:“你日前进宫已献过一回贺寿词,朕很喜欢。” 鸿德帝给她台阶下,“其实不拘什么花样,左右不过是与大家同乐,你送什么朕都高兴。” 商音尴尬又礼貌的“呵呵呵”,只觉老父亲就差没说“你随便弹弹,我不介意。” 她满心犹豫地瞅了眼身后的今秋,主仆二人视线交汇,各自都很纠结。 一旁的隋策握着杯盏瞥向她时,把公主进退两难的迟疑看在了眼里,忽然摩挲着杯沿沉思。 事已至此也别无选择,大宫女躬身一退,赶紧招呼小太监们抬琴架子的抬琴架,收拾场地的收拾场地。 商音深吸了口气,心想来年一定不能再靠这弹小调敷衍了事。 她正准备硬着头皮到殿上去丢脸,刚走没几步,背后忽然听得一个隐含笑意的嗓音轻轻巧巧地叫住她: “殿下。” 重华公主愣了一瞬,怔忡地回身。 隋策居然从桌案后站了起来,隔着半丈距离笑容爽朗地面向着她,语气很自然的样子:“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商音不明所以地揪着眉头,一时间没明白他闹的这是哪出。 羽林将军举止自若地越众而出,站在殿上先是对天子作揖拱手:“陛下,臣有一请求。” 鸿德帝来了兴致,挑眉:“讲。” “臣想请带兵刃上场。” 大殿之上不见刀光,只有门外值守的禁军才配刀剑,按理其余人士入内是不许携带利器的。 但老皇帝似乎对他要耍的把戏格外有兴趣,心情颇好地朗声一笑,说:“好,朕准了。” 他示意首领太监,“让隋爱卿去殿前禁军处挑一把趁手的兵刃吧。横竖是他自己的地方,他也熟。” 眼看隋策捡了把三尺六寸的轻剑回来,商音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问他:“你这是搞什么鬼?怎么事前都不跟我商量……” 然而他只掂了掂剑身,笑道:“怕你的曲儿不够热闹,给它添点乐子。不用操心,老老实实弹你的就对了,记得把整首曲子的节奏快上一拍。” “……你该不是要舞剑吧?你行吗?”她不禁担忧,“才歇没多久。” “这算什么。”隋某人信誓旦旦地眨眼,摆开架势,“小意思。” 今秋和一个小宫女将那架秦筝抬到大殿上。 忽然间,两侧的丝竹声都停了。 毕竟是重华公主演奏,百官就算不怎么期待也颇为捧场的安静下来。 座中的方灵均不自觉放下酒杯,角落里的周逢青依旧战战兢兢,而付临野则正襟危坐,双眸好似淬了光,满目生辉。 暗处先是起了一串鼓声引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但短短几响,迅速就将盛世太平的空气一扫而空,无端就有些肃杀。 商音垂下眼睑,两手轻轻覆在弦上,纤纤五指灵活地拨出一线轻音。 像是给众人示了个警似的,她轻描淡写地停顿片晌。 随后琴弦一扫,摇指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下一瞬,接踵而至的琴声仿若山风卷云,平海呼啸,霎时冲击了整座大殿。 不愧是裴茗给她改过的曲子,当真与这周遭的环境相契合,那当下仿佛满场都被迫拢进了公主殿下的沙场之中,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带着血腥的味道。 隋策便是在这一刻动了。 隋某人很明显压根不会舞剑,但他砍人的手法不错,故而将一把轻巧的长剑挥出了砍刀的气势,大开大合,剑风所过之处锋芒毕露,硬生生在这炎炎夏日里破开了一道寒意森然的光,竟意外的适合这首暴戾无双的曲子。 重华公主在边上指法极快的披荆斩棘,他在场中抡剑如满月,瑶筝每一个铮铮之音都伴着一式足以斩断天河的剑招。 在场众人皆屏住了气息和举动,不知是看公主快速闪电翻花般的十指,还是看驸马行云流水的长锋,眼珠子左右挪动,居然不够用了! “哎哟。” 不知哪户侯府的女眷低声轻呼,朝自家丈夫感叹道,“我瞧着这隋大将军从前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官宦子弟,出去投身行伍几年回来,就这般有出息了……咱们不妨也把儿子送去参军吧?” “诶。” 老侯爷瞪她,“妇道人家懂什么,你以为外头的军营是这么容易混的吗?” “各地驻军的训练强度可不像禁军那些个少爷兵,都是真刀真枪,要跟人玩儿命的。” 言罢,他再度望向殿中步伐利落,招式干净的年轻将军,叹着气感喟,“我听人说,如虎豹骑、长风军这样历史源长的骁锐尤其排斥京中想来混资历的官家少爷。 “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是不在乎你什么出身,家中什么地位的,越没用的兵,上战场时越没人护着。” “隋大将军昔年刚去长风军时,吃了不少苦啊。” 场上的青年臂力刚劲,落剑挥劈刺砍,亦有京中少爷们玩花剑的漂亮身姿,又有狼烟战火间睥睨无双的凛冽杀意,这招式耍得,着实养眼极了。 堪称花架子与真功夫的完美结合。 “为了得到军中同伍的认可,自愿去做斥候。” 老侯爷淡淡道,“斥候这兵种是最难胜任的,既考验耐力,又考验机敏。常年跑前线,在敌营周围探路,丧命的几率极大,别说是少爷兵,正儿八经的虎豹骑也没多少是能做下来的。” “他一干就是两年,两年无伤无死。”他问自己的夫人,“你觉得,这是寻常公子哥能抗住的吗?” 他甚有自知之明:“就别给咱儿子做大梦了。” 轻剑画了个满月般的圆,劲风掀起了两侧喜庆的红绸,隋策似乎还嫌这曲子不够快,途径商音身侧时犹在催她:“你还行不行了!?” 重华公主手里忙得不可开交,不服气地瞪他:“知道!” 她被迫让隋策带得近乎快出了残影,交错的轮指、揉弦、泛音几乎让人眼花缭乱,连龙椅上的鸿德帝竟都跟着抖起了腿。 他还没听过这么有节奏,有气势的曲调。 在那长到不可思议的尾音下,羽林将军原地里将长剑挥出了旋风,开过刃的青锋寒光凛凛,闪得目眩神迷。 他猛然一收势,稳稳当当地以剑尖指地。 商音随之撤了手,琴弦上若有似无地腾起一缕白烟。 四下静得不可思议。 方灵均是第一个回神的,他带头抚掌,于是一干人等纷纷附和。给足了面子鼓掌如雷。 尽管重华公主这曲子颇有刻意炫技的意思,扬长避短地遮了她基本功的不足,但鸿德帝仍旧十分愉悦,拍手连道了三个“好”字。 商音暗暗揉着险些脱臼的手腕起身谢恩,心头长舒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 御宴之后,临近傍晚才散席。 众人零零碎碎地从大殿出来,各自往宫门而去。出了场风头的隋策心情显然挺美,一路走下龙尾道时,步子都是跳着的。 他在鼓楼附近哼曲儿等商音拜别皇帝,付临野亦不知几时行至旁边,也跟着他目不转睛地往高处看。 “怎么样?” 隋某人抱着双臂,遥遥见盛装华服的公主艳丽明媚地立于长阶之上,灼眼得像朵月季花,不由带着炫耀之意问兄弟,“好看吧?” 付临野赞同地点头,语气里满含倾慕:“好看……” “我也觉得。”他唇角挂着掩饰不住的小得意,还踮了踮足尖,雀跃无处安放似的,“从前怎么没觉着她这么招人喜欢呢。” 付御史神色飘飘忽忽,眼睛都不带眨地拍拍隋策的肩膀,“那个,那个是你家公主的婢女吗?” 他指着今秋,“就先前在殿上帮着抱琴的那位,模样真是标致……” “……” 隋策回头瞅他一眼,多有嫌弃的收回视线,“我让你看我媳妇,你看谁去了。” 后者压根不管,仍旧盘问:“诶,她婚配了吗?年方几何啊?” “有心上人吗?月俸八石的七品官会考虑吗?”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7节 作者有话说: 没错,付铁嘴的官配是今秋() 又到了我们卡弹琴戏卡打戏的时候了,你看它这么晚才更,就知道我又卡文了! 不考试好多年,都忘了最近是高考。 虽然感觉已经晚了但还是祝愿高考的小可爱们顺顺利利! 前方的路还很长呢~~ 感谢在2022-06-05 23:56:24~2022-06-07 23:5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单推雪乃 20瓶;南宫亭 10瓶;奔之鹿鸣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六章 朝官与宗室分道之处在第二重宫墙的垂花门前, 周逢青走得慢,挂在一干同僚的最末尾,端着笏板垂着头, 极尽低调地将自己藏在高墙与草木的阴影中。 他从前本就有些自卑,祖父出事, 家道中落之后,这样的卑微情绪便更甚。 一朝圣旨临门, 族内多少人跟着贬官发配甚至杖刑游街, 祖父因年事已高, 还没等拉去刑场就吓死在了牢房里, 周家的荣耀一去不返, 如今他反倒成了一株泥石流下存活的独苗。 这样的稀奇事, 自然遭到不少人非议,朝里说什么的都有。 周逢青好几次不堪流言, 想请命外放,却都被母亲拦下来了。 没办法……他现在是家中唯一的希望, 哪怕官职只芝麻绿豆点大,但留在京城,天子脚下总比去那外面人生地不熟要好。 因得年初的变故, 周逢青现在是今非昔比,连昔日谈好的一门亲也被人家退了。他每天活得浑浑噩噩,不晓得几时是个头。 正跟着队伍往外挪步之际, 旁边便有一行王公宗亲缓缓路过。 先前那替他解围的少年皇子也在其中,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相交, 周逢青带着感激的神色, 冲他拱手作揖。 少年微微愣了片瞬, 随后亦友好地点头回礼。 ** “好在虚惊一场。”回到公主府, 天色已经晚了,商音啧啧感慨,“梁雯雪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琴师,模样如此标致,莫非是要献给我父皇的?” 她自言自语,“可父皇很多年没招秀女进宫了,不像这么饥不择食啊。” 商音打起珠帘走进室内端茶喝,侧目时看见隋策颇为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后,不言不语的,像只温顺极了的大狼狗。 重华公主瞬间萌生起自豪之情,放下杯子过去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揉了两把,“幸好今天你够机灵,想出这讨巧的法子。” 隋策被她当狗似的“爱抚”片晌,勾着脖颈简直要笑出来,等公主殿下收回手,才略抬起头,神色不依不饶:“知道是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还不好好谢谢我?” 听出某人的言外之意,商音视线悄悄飘到了别处,嘴唇倒是别扭地抿上几下,最后转过眼,飞快上前一步,以她认为正确的方式,搂着隋策的颈项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亲。 蜻蜓点水,潦草又匆忙。 末了,迅速地松开手,扭身要走。 那头的隋策还没品出什么滋味,只觉前后就一愣神的功夫,忙不甘心地拉住她。 “喂,你这就算完啦?” 商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不然呢?” 隋某人将她拽到跟前语重心长,“你这跟亲脸亲下巴亲手背有什么区别?也太敷衍了。” “不行……我好歹在台子上那么拼命地替你卖力呢,人家猴子翻筋斗都能得点彩头,我怎么就这么、这么一小下。” 他两指头一捏,分外不满。 重华公主自觉自己是有样学样,没料到他居然还会嫌弃,“我……可我不会啊。” 她皱着眉有些为难,“你上次不也是这样的吗?怎么轮到我就说不行。” 隋策听言先是一笑,不知是在笑什么,表情带着几分温煦的明亮,随即倾身靠近,“那你这次学着点吧……等会儿,我喝口茶。” 他捞起桌上的茶水清清爽爽地灌了一口,微凉的五指握住商音下巴,看向她的刹那,目光瞬间柔和起来,逆着烛光深深吻下去。 商音只觉背脊上亦有股力道将她往前引了引,是隋策扣在后腰上的手。 紧接着,明前龙井的茶香便似清泉潺流,迅速浸过喉舌。 她没想到隋策会伸舌头,猝不及防。那湿润温软从自己的唇缝间挤进来,去找她的,连带另外一只闲着的手也松开了下巴,转而兜住脖颈,近乎是将她抱得严丝合缝。 以至于商音在感受到他唇舌的温度时,胸前的肌肤也隔着彼此轻薄的衣料互相渗透着对方的体热。 青年蓬勃的刚阳血性隐约还残留着不久之前在皇城大殿上一番剑影刀光后的余温,过于滚烫的筋肉散发出浓烈的野性,被炎夏的暑气一蒸,只消片刻她就周身起了汗。 汗湿薄衫。 吻至动情处时,隋策甚至将她的舌牵进自己口中,细细地,来回摩挲似的吮着。 公主殿下没这么与人以口相就过。 既惊惶又紧张。 她仿若天生缺少那么一点含蓄的情意,两次相吻,眼睛都直愣愣睁着,因而能够极清晰地将他含吮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缠绵缱绻,情/欲迷离。 那是一种…… 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四肢的血液里都起了点压制不住的痒,而她挠不到痒处,便只能把放在隋策胸膛的十指用力蜷缩,一寸一寸,合拢在了一起。 “嘶……” 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就已经抽了口凉气。 低头一看,公主殿下修得细长圆润的指尖居然贴着他衣衫抓出了一把五指印。 隋策瞧了一眼之后,望着她就笑,语焉不详道:“这要讨点好处可真不容易啊。” 怀里的少女不说话。 刘海遮挡住双目,那脸却红得格外动人。 他干脆没脸没皮地将头凑近,抵着她的额,“诶,你刚才是不是……” 商音调开眼神,怕他再亲,干脆蹲身低头,从隋策臂膀下钻了出去。 端出镇定自若的姿态朗声宣布道:“我要去沐浴了!” 原地里,隋策抱了个空,他倒并不灰心丧气,反而心情颇好地侧目,手指摸摸鼻尖。 他家公主,好像害羞了。 还……怪可爱的。 ** 皇帝的生辰还长着,第二日得陪他老人家去球场打马球。 虽然鸿德帝这把岁数早就不上场了,但不妨碍看小年轻们在赛场间挥汗如雨,争个热火朝天。 自从年初在南山围场亮了一回身手,商音出门时还跃跃欲试的,准备今天也去杀满城纨绔们一个片甲不留。 当日她作为女眷将一帮大老爷们打得落花流水,好长一段时间里在京中富家子弟中都颇有名望。 重华公主特地换上她定制的骑装,英姿飒爽地跨上马背,就等着收获震耳欲聋的喝彩了。 只是没想到—— 球击进门后,周遭起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皆是由鸿德帝带头,跟着附和的一帮老臣,元老们年纪大了,纵然看得高兴也没那个精力给她放声助威。而赛场边的看台上,有力气嗷嗷叫的青年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左侧女眷们的地方。 其中一位少女衣袂如雪,娉婷安静地待在角落,迎风卷起的夏衫轻薄如蝶翼,美不胜收,实在是炎热天里的一股清流。 “那位便是皇后娘娘远房亲戚家的闺女吗?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听说她姓云。” “皇后娘娘的远亲,再怎么样家世也不会太差吧?” 另一个小声道:“其实略差一点无妨,反正我是不那么在意的。” “要不,咱们待会儿去问一问?” “啊?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商音又一次将马球以一个精妙绝伦的角度擦着挡门肩头而过,她手里摇晃着球杆,贝齿轻轻磨了几下。 鸿德帝耐不住暑气,刚才由太监扶着到阴凉处休息去了。 没了老父亲撑场面,她简直像在街头耍杂技。 重华公主把杆子一扔。 不玩了。 以往她出席酒宴、围场、庆典,哪怕旁人不喜她的臭脾气,目光也都是落在她身上的,毕竟模样出众,天生丽质没办法。 这回公主殿下受到了前所未有地冷落,十分不适应!心绪颇为颠簸。 商音独自在赛场边喝凉茶。 今秋正尽心尽力地给她打扇,怕她晒着热着。 而看台上娇小玲珑的姑娘也离了席,不知要往何处去,她身后苍蝇般跟了一群年轻的朝官,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公子哥们此时都哑巴了,扭捏得比女人还厉害。 “我想送她一首刚写的赋……” “去去去,你昨日不是说人家多半名不副实,是让谣言夸大其词的吗?” 又一个胜券在握,“在下已让家母前去议亲,媒人今早就上门了。” “什么?你也太快了,好卑鄙!” …… 商音听得直翻白眼,她拿过今秋的扇子自己找了个遮阴的凉棚忿忿坐下,疯狂地怼脸扇风。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8节 隋某人便是在此时举止悠闲地一撩袍角,挨在公主身边落座的。 他两臂没个正形,松松垮垮搭在长椅后的靠背上,眼睛虽瞧着马球场上交锋的队伍,语气却带着欠揍的风凉:“唉,从前光艳四射,万众瞩目的重华公主,也有被世人忽视的时候啊。” 她噘起嘴不高兴,朝他哼,“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发笑,“怎么我又跟着不是好东西了?” 知晓她爱出风头,隋策故意挑眉揶揄,“你在永平城美貌如花了多少年,以往走哪儿哪儿一窝蜂的人盯着你瞧,上次南山围场的马球赛可是声势浩大,现在……蹦出来一个比你更漂亮的,没人捧场了吧?也让公主殿下尝尝当普通人的滋味。” 商音听到这话,顿时不舒服极了,挪过身子来面向他:“你也认为她比我好看?” 隋某人望天琢磨片刻:“你要听实话还是听真心话?” 她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听了:“第一时间没站在我这边,不就是想说她比我好看!” 隋策耐着性子辩解:“实话是人家确实五官更标致一点点……不过真心话是我心里你最好看。” 他说完还冲她眨了个眼睛,“怎么样,天下男人皆负心薄幸,还是你相公我好吧?大热的天怕你不开心,特地过来陪你——我可没有多瞄过她一眼。” 见他这上赶着献宝的样子,商音怨怼地目光盯了半晌,最后竟感到有些好笑,她心情好受点了,转了转眼珠发话:“那……我想吃甘草冰雪汤,今秋不在,你帮我盛一碗吧。” “好嘞。”隋某人二话不说,一个箭步翻出了场外,隔着栏杆朝她笑,“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商音没料他动身这么快,连忙把扇子递过去,“挡挡日头,当心晒着。” 球场供应冷饮的地方在西北角树荫下阴凉处,冰块皆是就近从官衙地窖拉来的,管够。隋策借她的扇面避开烈阳,快步横穿看台。 而这时的素衣少女正被一干年轻朝官们纠缠。 有人问她要不要学打马球,有人脱了外袍替她遮暑扇凉,还有的大惊小怪踢开路边石子让她千万小心。 总之,诸位大人的求偶之举真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云思渺让这帮高挑的大男人们挡住了视线,一面应付得心不在焉,一面伸长脖颈往外瞧,恰巧见到羽林将军端着碗冒寒气的凉饮行将走来。 她顾不得别的,赶紧拨开碍事的众人,提着裙子追上去。 “诶,云姑娘——” 怕凉水倾洒,隋策折返时不敢太急。云思渺好不容易才勉强接近,她跑得气喘吁吁,左思右想,记起家中传授的诀窍,呼啦一下,把手帕冲他一扔。 不远处扒着栏杆的重华公主匪夷所思地歪头,皱起了眉。 商音:“???” 绢帕到底没什么重量,轻飘飘擦着隋某人的后背,优雅地落在了地上——准头不好。 那边的驸马爷压根就没留意,大步流星走得很快。 云思渺简直要喘不上气,她拾起自己的帕子,原地里扶着腰歇了歇,认命地又追赶起来。 大家闺秀体力不怎么充沛,眼看是要逼近了,帕子却没拿稳,她没工夫再去捡,事已至此,只能灵机一动。 索性按照临行前姨妈的吩咐,扶着额头,演技拙劣地做晕眩状,身子一扭便朝隋策怀中倒去。 好一招投怀送抱。 驸马爷只见黑影斜里压下来,吓了一跳,本能地担心手上的甜水汤,忙避之不及地往后退步。 就这么一步。 娇弱纤柔的云姑娘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在了他脚边。 云思渺:“……” 隋策:“……” 他一手端碗,讷讷地注视着面前好大一个美人,良久没弄明白状况。 等意识到什么时,隋策茫然又惊愕地抬头看着前方。 栏杆后的商音正在磨牙咬嘴,眸色危险,眼神暗沉,那表情……果然很不妙。 公主殿下用力对他皱了皱鼻子。 尽管听不见,也知道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哼!” 扭头就走了。 隋某人头疼地捂住额角,无措地直舔嘴唇,他这会儿伸手扶人也不是,跨过人家的躯体装作没看见似乎也不是。 简直想去跳河。 冤死他了! 作者有话说: 隋宝儿:我眼里只有我老婆! 麻烦让让,我的水会洒。 这么一看,音音拿的更像是女配剧本诶(。 容貌不是第一名,要复仇,有心机,还很蛮横 幸好是我闺女,不然在别的地方可能会挨打吧(。 今天是伸舌头的亲亲! 讲道理感觉这本的日常互动还挺多的,番外大概没什么内容能写了…… 发红包~~~限时24h~ 谢谢大家的祝福=3= 感谢在2022-06-07 23:53:21~2022-06-09 15:1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幻锦 20瓶;南宫亭 5瓶;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七章 从马球场上出来, 商音闷着头走就不理他,隋策手里的汤水也不敢轻易丢开,边小跑边在后面替自己辩解。 “喂……跟我没关系吧?我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过她的, 你刚刚也看见了。” “诶,商音, 说句话嘛……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重华公主终于停在不远处,一身利落的骑装增加了气势, “还纳闷梁雯雪准备把这尊佛献给谁, 原来是给你的啊。” 见她总算肯开口, 隋策有阳光就灿烂, 唇边的笑意瞬间大绽, 忙举起冰水见缝插针地示好, “渴不渴?喝两口润润嗓子?” “我不喝!”她任性地一甩袖,但人却没真的走开, 气结难消地盯了他一眼,最后怒气冲冲地上前来, 一把夺过碗饮去大半又还给他。 “哼!” 知道公主殿下向来心口不一,隋某人全然不介怀,不仅不介怀, 心头还有点小雀跃,难得她也为自己吃回醋。 于是将剩余的凉饮喝干净,放下碗接着死乞白赖地跟在后面。 如此直到日暮西斜, 行将打道回府了, 付临野仍看见驸马爷不受待见地被重华公主拒之千里外。 御史大人不禁分外担心。 “喂……”他悄悄将隋策拉到一旁, “你这怎么搞的, 兄弟拜托你的事儿, 到底行不行了?” 后者先是往商音那边投去一眼, 犹豫片刻,说:“行,当然行。”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言罢,他领着付临野便朝自家马车走去。 商音刚准备登车,见状便转过身来。 她虽会对隋策耍脾气,但若有外人在场,言行举止依然是得体的,连同他说话都没了先前的脾性,反倒主动问起:“这位是……” “之前和你提过的。”隋策道,“付临野,付子勤。” 旁边的付御史赶紧打躬作揖,“参见嫂嫂。” 他再直起身时,脸上挂着和隋某人德行七八分相似的笑容,“头回见面,也没带什么礼,只有几坛薄酒,望嫂嫂莫要嫌弃。” 商音忙说“哪里”,脸色正经许多,“是你啊,我听隋策提起过你。” 她颔首一笑,“之前春典多亏有你帮忙,都没来得及好好地道句谢。” “嗐,那些不过是小把戏,登不得大雅之堂。”付临野卯足了劲地向她表忠心,“今后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咱们作御史的别的本事没有,撑场子在行,只要有我一张嘴,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 商音正对这场殷勤百思不解,隋策已经挨到近前来,低声解释,“今晚上我请他到家中饮酒……上回为了去旧书库找你,害他在‘杯莫停’白等了一整宿,挺过意不去,得陪个罪。” 他一番话冠冕堂皇,商音闻言,自然是赞同的:“啊,这样……请一顿饭食怎么还要你带酒。” 她既感激又热络道:“回头我命人把府上的几坛陈酿拿出来,你们喝个够。有什么爱吃的菜吗?” 付临野搁那儿装模作样,“这多不好意思,嫂嫂你也太客气了。” “我不挑,我什么都吃的。” …… 三人聊着聊着行将启程。 就在这时,迎面一群女眷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大半是梁家人,那婀娜秀挑的云姑娘扎眼极了,毫无悬念亦在其中。 被暑气熏了半下午,再加上出师不利,云思渺原本精疲力竭,困倦恹恹,然而不经意地瞥见了公主府马车前的隋策。 她双眸强打起精神,立刻不遗余力地冲隋大将军疯狂眨眼睛,唇角扬起的弧度僵硬得堪称骇人,一时间让人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隋策:“……” 这姑娘到底什么毛病? 他剑眉紧皱,满肚子的腹诽转过头,便对上公主殿下阴恻恻的视线。 隋策:“……” 当着外人的面,商音都没收住表情,冷飕飕地直盯着他。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09节 隋策有口难言:“我没有!” “不是,她先看我的,我就、我就不小心瞄到了!” 对方显然不想听,一提裙子踩上脚踏。 今秋垂眸偷偷含笑,配合着打起车帘,让公主进去,接着又在驸马爷行将跟上之时轻描淡写地放下,不着痕迹地将他拦住。 “你自己骑马!” 她在里头理直气壮地吩咐,“车子太小了,闷,两个人挤一块儿难受。” 隋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朝兄弟倾诉,“你说她讲不讲道理?我看她就是看着我难受。” 身侧的付铁嘴只顾着瞧今秋去了,一张脸笑得颇为满足,好半天才回过神问:“啊?你刚说什么了吗?” “……” 他翻了个白眼,自认倒霉。 “唉算了算了……” 一个两个都这样。 付临野毕竟在春典之事上尽了不少心力,这顿饭商音特地嘱咐厨房要认真准备,酒宴摆在水池边的垂花廊下,一侧有清风拂面,一侧有花香沁脾,正适合夏天的夜里。 公主举杯给他敬酒,“这杯多谢你仗义相助,奔前走后,我不爱欠人人情的,将来有本公主能说上话的地方,你大可开口。” “看看,嫂子你这就见外了。” 付铁嘴配合着喝完一盏,套近乎的手段甚是娴熟,“咱们都是一家人,谈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呀,多生分。” 商音活这么大没见识过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奇男子。 据说他同隋策住在一个巷子里,幼年一起掏鸟窝长大的,大少爷出钱,他出力,不是祸害左邻右舍的猫狗,就是折腾亲朋好友的花木,战斗情谊颇为深厚。 她自个儿没有闺中密友,闺中的一生之敌又已远嫁,说来还怪寂寞,于是握着白玉筷子向他打听起永平城的市井轶事。 像是什么,坊间对宫里的辛密都知道哪些啦。 小时候这街头巷尾的百姓对她是什么评价啦。 永平城最美的女人除了她还有别的吗? 诸如此类。 付临野是张嘴信口就来,滔滔不绝的侃大山,反正隋策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小子鬼精得很,惯会拣人家爱听的话说,还讲得滴水不漏,半分不会让她觉察出是奉承的马屁。 商音起先倒是听得乐呵,很快就发现此人有点不对劲。 他左边忙着应付自己,右边倒把今秋缠得一丝不放,斟酒的时候要客套:“怎敢劳今秋姐姐动手呢,自己来,自己来——” 上菜的时候趁机盘问,“今秋姐姐家乡何处呀?家里几口人哪?哦,有个弟弟啊。弟弟好,我最喜欢小男孩儿了……” 付铁嘴一半嘴皮在向重华公主扯淡,另一半嘴皮则同她家宫女聊得天花乱坠。 这特技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商音回过味来,揪住隋某人的衣角将他扯到跟前,眯眼道:“你这好兄弟,真的是冲着吃酒来的吗?我怎么瞧着,他是冲我们家今秋来的啊。” 羽林将军衣衫还被她攥在手心,只能掩饰性地低头笑笑:“呵呵呵……” “我也就是牵个线,让他俩认识认识。” 她食指对着他,“好哇,你们果然是居心不良。” “诶,天地良心,我可就做个中间人。”隋策并指发誓,“今秋姑娘若看不上,立马赶他走!要是死缠烂打见一次我揍他一次。” 她并非在意的是这个,“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作甚么遮遮掩掩的。” 隋策望着她笑,“你下午不是生气呢吗?我都找不到机会。” 背景里的付临野不知讲了什么趣事,正拉着今秋的手似模似样地给她看手相。 说起下午,商音便没什么好心情,捏着喉咙低声斥责,“怪我?还不都是你惹的麻烦,一身风流债……” “这,也不能叫风流债吧……” 她据理力争:“人都扑你怀里了,不叫风流债叫什么?” “那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好不好。”隋策又得压着嗓音,又得压着气性,“你看我从头到尾给过她眼神吗?” “嚯,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在重华公主这儿真是有理也说不通,她咬牙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玉树临风,绝世无双,才招得漂亮姑娘非你不可啊?” 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难道不是吗?我怎么着也是个受害者吧。” “受害者?”商音瞪着他小声怨念,“还说没给过她眼神,她从球场出来的时候,你眼睛都黏在她身上了!” “我哪儿有?”隋策终于破开嗓门,“我眼睛从头到尾全黏在你身上的,你没看见啊!” 他俩此前尚在低声交锋,这么一咋呼,连那头相谈甚欢的金秋二人也齐刷刷看过来。 隋某人这会儿豁出去了脸皮,破罐子破摔地嚷道:“咱俩才在一起多久,我做梦都想着跟你圆房呢,谁有工夫看她!” 商音听得头皮一炸,两手慌里慌张地去捂他的嘴,又窘迫地去瞧对面的付临野。 “别说了,有人在呢……” 可惜隋策这会儿倔劲儿发了,一面躲一面道:“你捂什么,捂我也要说!” 她红着脸直狼狈:“嘘!嘘!……我怕了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 ** 公主殿下的飞醋虽然难得一见,但吃起来也实在受累。 彼此绊了几回嘴,才算勉强翻过一页,大抵是因为最近雷雨多,他可能还有用武之处,商音总不好太使性子,以免届时再找他和好,场面过于尴尬。 趁着无事,为了缓和关系,隋策老早就答应过商音,午后陪她到城郊的小竹子林踏青避暑。 把卫所里的公务交代得七七八八,他正换下官袍出门,抬头就被一抹逼人的白色晃瞎了眼。 云家姑娘天仙似的站在御街边上,树影半是斑驳半是光亮,将好几个路过的巡逻禁军颠倒得险些撞到墙。 人都远在十丈开外了,仍念念不忘地扭过头朝后面看。 平心而论,她作为倾国倾城的妖孽是很有资本的。 见他出来,云思渺一脸的守的云开,不顾烈日当头,举步便要上前。 隋策惊骇万分,吓得不行,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步子愈发急,她干脆就捏着拳头跑起来。这御街的人流和店铺都少,阳光毒辣直晒而下,隋策一个糙汉子没什么,女儿家一路上气不接下气,保不齐半途中暑了呢。 娇滴滴的闺中大小姐给搞得如此窘困,委实叫他有些不忍心,隋策无奈地叹了口气,站住脚回头劝道:“我说,这位姑娘,能别跟着我么?你离我这么近,会给我招来血光之灾的。” 云思渺虽精疲力竭,但见他比自己想象中好说话,只觉欣喜,连忙再追了几步,满眼写着高兴,“隋、隋将军……我我……我姓云。” 隋策扶着额头颔首,“我知道你姓云。” 她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靠近,“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你打听过我了是吗?” “诶别别别……”他抬手隔开对方,“别这样成吗?我害怕。” 云思渺小心翼翼地“哦”一声,倒也听话地收敛了几分,“对不起,我只是想结识一下将军你。” “啊,是吗。”隋策敷衍地别过脸,心不在焉地瞥向街市上的摊铺。 云思渺难得能和他有独处的机会,立时将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脱口而出:“呃,小女子云氏,家在樊州,自听闻隋将军骁勇善战,纵马横刀的过往,便为之倾慕,思念多年……”发现隋策并不看着自己,她又转到他面前去,“……如今得以一见,更是令人朝思暮想,难以忘怀……” 隋策只好侧身躲开,云思渺却不依不饶,再跟着绕过来,“以至于茶饭不思,心神不属,为今只盼将军垂怜,能体会小女子一番思慕之心。” 言罢便又使出她那套眨眼大法,一个劲儿地对他眉目传情。 隋策被缠得无可奈何,干脆也不躲了,插着腰问:“说完了?” 大概没料到对方这样的反应,云思渺不禁发怔,良久才讷讷地点头:“呃,嗯……” “那行,我走了。” 云思渺:“啊?” 见他竟真的说走就走。 她张开双臂拦了一下,“诶——你、你就这么走了吗?你多看我几眼啊。” 云大姑娘再接再厉,踮脚指着自己的脸,比珠宝铺子的掌柜都殷勤。 “看仔细一点!” 隋策被这凑上门来的国色天香堵住去路,他暗自叹气,好脾气地瞧了一阵,将她摁下去,一字一顿道,“云姑娘方才说,倾慕鄙人,是吗?” “嗯!”云思渺连连点头。 “那好,我问你。西北哪场战役是我领兵打的头阵,大获全胜的?” “……” 她万万没想到还有出考题的环节,当场就懵了。 天仙不食人间烟火地瞅着他,轻轻问,“怎么、怎么您还去过西北的呀……” 她以为就只有南疆燕国那场仗呢。 隋策并不与之计较,摇头绕开她,抛下话,“回家叫下人煮碗冬瓜荷叶解暑汤吧,日头大,当心中热毒。” 云思渺反应过来时,正要再寻他,谁知一个晃神,满街行人稀疏,竟没再见到隋将军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我来更新辽! 忽然觉得和女配在一起的隋宝像极了被女妖精缠住的得道高僧(。 酒后吐真言,策子的志向还是很高远的! 加油嗷,看你能不能在正文里吃到肉! 感谢在2022-06-09 15:13:32~2022-06-11 17:5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南宫亭、群青 5瓶;里尔、我睡觉的时候不困 2瓶;杂兴、沐子觅覓、shinecherry 1瓶;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0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八章 商音自府邸大门出来时, 用裂冰纹的月白兰花团扇挡了挡头顶的阳光,自言自语,“怎么觉着有点打阴了。” “那不是正好。”隋策换了身常服跟在后面, 望一眼天色,“免得你又嚷嚷着热。” 马车停在台阶下, 除此还有一架储备着冰块、冷饮和糕点的小车子。 今秋摆好踏蹬,商音却没急着上去, 反而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隋策的衣袖, 眼神示意他注意右斜方。 云家姑娘居然贼心不死, 又出现在视野里。 她午饭前跟丢了隋策, 俨然是直接跑来公主府门口蹲守了, 这七月的天骄阳似火, 也不知她柔弱纤细的一个女孩儿家站了多久。 发现商音在打量自己,云思渺即便被晒得口干舌燥, 依旧挺直了腰背,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姿态。 嚯? 她略感意外。 挺有骨气啊。 重华公主瞬间觉得有点意思。 “走。” 商音一把抱住隋策的胳膊, 颇为亲昵地搂在怀中,炫耀似地冲那边的人一挑眉,趾高气昂地钻进车内。 马匹走得平稳, 周遭热闹的人声褪去,不久便响起暴躁的蝉鸣,城郊河边的凉风自帘外轻轻吹来, 风里有幽微的莲花香。 “上次说的那个书吏姓柳, 他受贿贪墨的证据查得差不多了。东西我都交给了子勤。” 隋策执杯饮了一口凉茶, “届时还得由他们御史来造势。” 商音握着团扇轻轻摇, 点了点头又问, “牵扯进来的人有哪些?多吗?” 他面色遗憾地摆首, “数额大,人呢……多是多,但和梁家扯上关系的几乎没有,只一个边缘的小人物。此事梁国丈未必分了羹,不好正面找他的麻烦。” 隋策将唇上的水渍抿去,放下玉杯,“我想着,只能从金额上做文章了。追究他为官失察,或是管束不严大概还能煽点火星。” “嗯……”公主殿下倚着软靠,将团扇点在唇边思索,忽然道,“或许,得制造一个契机——就像去年的灾民入城案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拍即合,“最好是趁他收钱办事的时候做点手脚,然后捅到皇上跟前,一查下来发现顺藤摸瓜,那才能把事情闹大。” “对!”商音与他达成一致,“我派人将他盯紧点,但凡出现一丝破绽,咱们马上动手。” 正说着话,今秋忽在窗下轻叩两声。 “殿下。” 她信手撩起车帘:“怎么了?” 大宫女嘴上不言语,却意味不明地朝后面使了个眼色,主仆俩隐晦地交换完视线,商音便探出头去。 但见官道笔直,车马寥寥无几,愈发将那跟在不远处的白衣少女衬得格外醒目。 不得不说,这位大家闺秀当真是毅力惊人。 竟如此尾随了一路,自公主府出来再到郊外,路程不近啊。 今秋轻轻询问她的意思,“要让侍卫把她赶走么?” 城郊多树,参天蔽日,悬在半空像一重重华盖,故而不及城里酷热难当。 商音风轻云淡地凝视着脚步疲累的云思渺,片刻后放下帘子,说不必了。 “她要跟就让她跟吧。” 回到车内,面前的隋策刚咬了一口糯米凉糕,没咀嚼两下便僵在唇边。 此前谈笑风生的气氛无端冷却下来,羽林将军瞬间就觉察到一股危机,他甚是心虚地躲开商音的眼神,避嫌似的往角落里挪了挪,免得又被殃及池鱼。 原说到郊外的别庄去赏白莲,没承想行至半途就下起了雨。 这盛夏的天真是捉摸不定,今秋忙命仆役将车赶到僻静处,待得雨势略小些再启程。 “好在没有打雷。”隋策拨开门,抬眼往外端详天色,笃定道,“不要紧,就这团云散去,很快便能放晴。” 夏雨是来得快,势头凶猛,去得也快,仅片刻光景暴风骤雨就化作了蒙蒙细丝。 临着就是护城河,正巧雨势带动了河水,此刻的水面波涛滚动,狂潮澎湃。商音来了兴致,立刻说想去观赏水流,干脆让人驱车到河边的凉亭处歇脚。 亭子偏僻,大雨过去之后,其中的路人也都散了。小老百姓毕竟没有公主殿下的雅兴,她甫一入内,左右护卫迅速将亭子四周围护起来,以防闲杂人等靠近。 今秋则吩咐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摆上茶果,点上驱蚊的药草,铺好坐垫扫清灰尘,转瞬就把四处收拾得妥妥帖帖。 云思渺到底是孤身一人,眼见凉亭有侍卫看护,她自不敢贸然上去,只好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远远地避雨。 少女发丝衣衫皆披着水珠,模样狼狈极了,再怎么高不可攀的娇花也成了落汤鸡,孤立无援地戳在凄风苦雨里抱臂搓手,形容委实有点可怜。 但商音不开口,没人敢放她进来。 隋策从前就因为这类事与她吵过嘴,现在学乖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边上煮水点茶,权当没瞧见。 “殿下。” 今秋捧着巾子递上前给她擦干,想了想,压低声音,“这小雨不见停啊,要给她送把伞去吗?” 商音倚着美人靠若有所思,最终否决了,“不用。” “她吃了苦头撞了南墙,总会走的。不理她。” 于是铺开围棋,连看也不看云思渺,就着滔滔不绝的长河,自己玩自己的。 云家姑娘存的什么心思不必猜都知道。 好好儿的一个大美人不在家中等着贵胄上门提亲,冒雨都要跟在公主府的马车后面,还特地屏退随从,不就是打算使苦肉计吗? 商音打定主意视而不见,但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湿淋淋地站在这荒郊野地里,就好比大街上摆了一块香肉,很快就有闻着味儿摸过来的野狗。 那拐角处忽冒出几个步伐踉跄的地痞,几人许是喝了点猫尿,互相搀扶着准备回永平城,满身酒气地嚷嚷着要叫牛车,冷不防发现了路边树底下的云思渺。 寻常富家小姐出游,身旁总得跟着个把丫鬟或是侍卫,难得见到这么个毫无威胁的漂亮姑娘,三人眼睛都亮了,流着哈喇子上前动手动脚。 “你们……你们做什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嗓子顷刻拔高,“还有没有王法了!” 商音坐在亭中拈棋于指间。 整个公主府的人皆像是充耳不闻,从仆婢到扈从,端正得目不斜视,但实则余光都在悄悄地朝里面瞥。 她刚落了一子,眉头就已经皱起。 官道旁的动静愈发猖狂。 商音牙齿里忍不住“啧”出一声。 不知是在嫌自己这棋下得不好,还是另有什么缘故。 “小姑娘何必那么紧张嘛,咱们不过是怕你着凉,带你去喝碗参汤……” “对对对。”另一个附和,“淋了雨惹上风寒怎么办?” “哥哥家就在这附近,转过那片林子便是了,便宜得很。” …… 隋策手执白子指腹摩挲着把玩,抬眸时就见公主殿下又一脸烦躁不耐的表情,他见怪不怪地牵起唇角,十分淡定地走了一步棋。 隋策:“该你了。” 商音轻舔嘴,闭目纠结片晌没想好怎么下,他倒不急着催,悠闲自得地垂首听雨声。 “诶!” 重华公主终于忍无可忍,把黑子一扔,指使他道:“你去,别让他们在我耳边叨叨,烦死了。” 隋某人那表情像是在意料之中,为保证自身不落口实,还特地欲擒故纵地调开目光,“我不去。” “你回头又要赖我了。” “不赖你。”商音满眼焦灼,见云思渺寡不敌众,心烦意乱地催他,“快去,快点,一会儿人真的出事了。” “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竖起食指反复确认。 “是了是了。”她抬了抬下巴,“顺便把她人带过来,就说我要见她。” 隋某人将捞在掌心中的一把棋子噼里啪啦放回去,慢条斯理地点头应下,“遵命。” 隋策原就是大少爷出身,天生犯懒,出招向来图快图利落,处理个把宵小速度不可谓不快。他办事儿妥帖,将一窝流氓打包系好,招呼两个侍卫让送到衙门里按律处置。 云思渺这回结结实实地给吓坏了,云大姑娘演技拙劣,故而一眼便能看出她是玩的花招还是遇上的真险情。 大小姐淋得脸色发白,通身已经足够窘迫,再叫几个无赖一吓唬,几乎是花容失色,手背抹着泪水磕巴不成语:“多、多谢隋大将军。” 谢完居然不忘老本行,再添上一句,“小女子无以为报,还请……” “诶,打住。”隋策抬手一挡,“先别急着感动,救你是我家公主的意思,与我无关。” 言罢侧身往凉亭处让出路来,微微歪头,语气清淡,“进去吧,她有话同你说。” 朝驸马眉来眼去,重华公主定会勃然大怒,云思渺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一进凉亭,当左右两个侍卫二话不说拉着她的胳膊就将人连头带半个身子摁在桌上时,她还是忍不住一惊。 “说说吧。” 对面的公主殿下懒洋洋地倚在石栏边,“谁派你来的?” 石桌冰凉,云思渺根本抬不起头,她张口就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只是倾慕将……” “你不愿意讲,我也知晓。” 商音不以为意,“梁皇后嘛,我又不瞎。” 她似笑非笑,“怎么,是因为宇文姝远嫁和亲,她心头气不过,所以叫你来给我找不痛快?” 云思渺垂着眉眼,嘴唇轻抿,却从始至终没出一声。 见她是铁了心想当哑巴,商音便不再客气,“不说话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1节 “哼,我告诉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把她一条胳膊松开。” 侍卫听命,按照吩咐撑起云思渺的头,让她能与公主对视。 当着她的面,商音伸手将边上走神的隋策拽到自己跟前,摁下他的肩膀强行搂进怀中,那画面颇有点逼良为娼的违和感。 隋某人不敢动。 重华公主居高临下地挑衅道:“瞧见了?我指东他不会往西,说一他不敢驳二,夫妻感情好着呢,你就省省吧。 “凭这点手段,是斗不过我重华府的。” 云思渺闻之似乎是有几分落寞,长睫一压,表情像在想什么心事。 商音推开隋策,说理说不通,索性来硬的,“行,你既要同我耗,那咱们慢慢聊。” “本公主的威名你应该听过,我呢,一向心狠手辣,尤其是对女人。” 她丢了个眼风出去,今秋立刻捧上小刀。 噌的一声清利的低鸣,锋芒出鞘。 “而今落在我手上,算你倒霉。这可是你自个儿作死在先,怨不得我。” 她煞有介事地轻抚过刀身,啧啧称赞,“前年中秋父皇赏赐的宝刀还一直没机会试试,听说削铁如泥,轻轻那么一划便能皮开肉绽。” “特别是你这样细嫩的肌肤,恐怕都用不了多大的劲儿。” 隋策戳在边上,就见她满口邪气地拿刀刃往云思渺的脸蛋上拍了拍。 这举止,谁看了不得道一句魔女在世——难怪周逢青每回大老远一见她就跑。 商音将神情拿捏得十足十的到位,凑到云家大小姐面前半笑不笑地威胁,“你觉得,我从什么地方下刀子比较好? “是唇角呢,还是鼻尖呀。” 后者闭着眼睛,紧咬牙关直打颤。 “别指望隋策了,他不会替你说情的。皇上偏爱我是世人皆知的事,姑娘知道的吧?” “你信吗?” 她把气息吹过去,“就算我于此地要了你的性命,也没人敢治我的罪!——” 商音说后半句话时,刀片贴着云思渺的面颊,狠狠扎进了石桌之中。 伴着“哐当”脆响,她终于给吓跪了,双膝一软,瘫在地上。 商音见状,趁热打铁地补充一句,“找人,查一查家里什么来路,兄弟姊妹,父母亲眷,一个也别放过。” “我倒要看看,是些什么身份的人,好大的胆子,竟和我作对。” 直到这时,云思渺才猛地睁开眼,她一整日担惊受怕,前脚被人调戏,后脚让人威逼,一开嗓简直能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的错,与我父母姐妹没有关系的。” 作者有话说: 音音:自暴自弃。 语文书给炒的人设,不用白不用嘛,嘿嘿嘿。 最近电脑坏了,让本就不快的码字速度雪上加霜…… 感谢在2022-06-11 17:57:27~2022-06-13 13:4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necherry、不吃豆沙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九章 商音依旧倨傲地倚在围栏边, 一副土匪恶霸逼良为娼的作态,不显山不露水地听她交代。 “是……” 云家姑娘跪在桌下垂头承认,“是皇后娘娘安排我来京的。但其实……我本不算她什么远房表亲, 我并不识得她。” 重华公主和一旁的驸马对视一眼,沉默地等着下文。 “我是土生土长的樊州人, 父亲乃当地州府中的一个小官,老早就给我订下了亲事, 原本……明年便该出嫁的。谁知前不久不知怎的, 爹爹突然惹上了官司, 他官儿也丢了, 人进了大狱, 还欠下一笔不菲的外债。” 云思渺那双眸子又大又澄澈, 像是怕商音不信自己的话,左右观察她同隋策的表情, “家里想尽办法疏通官差,真金白银大把大把地送出去, 可总是石沉大海,托人问结果,得到的答复一直是模棱两可。 “不仅如此, 还隔三差五有来历不明的人上门带着借据找我们讨要银钱。” 她颇有几分委屈地沮丧着眉眼,“家中除了爹爹,再无男丁, 母亲六神无主没了主意。那帮无赖却说十日之内若凑不齐银票, 便要拉我们卖去窑子抵债……” “所以。”商音打断她, “梁皇后的人就找上你了?” “嗯。”云思渺老老实实地点头, “来的是爹爹姨母家……不知哪位姑奶奶, 我也记不清了, 只说有办法帮我们,但条件是要我去一趟京城。” 她问:“你不知道让你上京的意图吗?” “起初并不清楚。家中姨妈说,那位姑奶奶认识皇城宫里了不起的人物,常和妃嫔娘娘们走得很近,这回遇上她,算是我们的造化。叫我一定好好听话,若办成了事,父亲的案子便能得以沉冤昭雪,咱们一家就都有救了。”云思渺底气不足,“彼时我已走投无路,想着哪怕给人做妾、做奴婢也行,只要可以帮家里熬过这关……却不想,召见我的,竟是皇后娘娘。” 商音半点不觉意外,轻哼道:“她安排你在我父皇寿宴上献曲?” 云家姑娘轻轻颔首,小小声说:“原本我更擅长七弦琴的,但她们执意要我弹筝。” 重华公主听言,缓慢地咬咬牙。 合着你不擅长的也比我擅长的厉害咯? “万寿节前一日,皇后娘娘便吩咐我,在大殿上,一定要想尽办法勾引……”她自己也有些难为情,偷瞄一眼隋策,后半句近乎听不见,“勾引隋大将军。” “她会帮我筹谋契机,与隋将军接触。” 隋策听得百般不自在,握拳在唇下轻咳一声。 商音没工夫理会他,不服气道:“她凭什么……凭什么认为你能勾引到他?” 云思渺一根筋着实实在,回答连弯也不带拐:“皇后娘娘说了,隋将军就喜欢温柔端庄,和软淑静的女子,我这种正合适,他一定会对我一见钟情。” 隋策:“……” 他摸着鼻尖,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字,自言自语:“怎么这事儿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跟前的商音没好气地瞪过来,他只能佯作正经地飞快抬头望向凉亭的翘角,专注研究此建筑的构造。 重华公主重重地喷出一口气,面色俨然是越来越不甘心:“就因为这样,你才日日跟着他?你这叫勾引吗?” 看不起谁呀。 云思渺无可奈何,“可我……我真的不会啊。” 她还挺苦恼,“他们特地找了秦楼楚馆的伶人、花魁来传授诀窍,但我学来学去总不得要领。故而姑奶奶便说,实在学不会索性算了,反正我长得好看,只要努力往隋大将军跟前凑,他瞧见我的模样,会喜欢我的。” 隋策:“……” 商音:“……” 她这辈子真是没见过这么自信的人! 如此优越炫耀的话居然从一个走路都会平地摔倒的女子口中道出,不愧是大千万象,无奇不有。 隐隐还有几分妒忌。 商音先是不服气地别过脸生一阵闷气,而后扭头回来,仔仔细细端详了对方一番。 发现人家确实是有这个本钱。 长成这样还让她怎么发脾气啊! 老天爷不公。 “殿、殿下……” 云思渺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反应,态度堪称卑微,“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您可以……不要去找我爹爹的麻烦吗? “他才从狱中放出来,身子很虚,前日里我娘来信说,如今每天得吃十钱的人参,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姑奶奶的意思,是要等我顺利缠上了隋将军,才肯帮忙解决那几笔债款。我……” 商音深吸口气,险些被她逗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是吧?” 云家姑娘戳在地上没吭声。 表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真不怕我一刀取你性命……”她抬手做了个威胁的手势,后者顿时忌惮地缩起脖颈。 商音喝道:“还不走?再不走,我立刻找人去樊州……” 云思渺急忙跌跌撞撞地起身,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好在此刻的天已经不下雨了。 她坐在凉亭里无言以对,甚至还得吩咐下人,“派个侍卫跟着她。” “长得这么招摇还敢孤身到处跑。真是……” 隋策抱怀在一边轻笑。 就知道她,嘴上骂得厉害,该帮忙还是要帮。 郊游赏景的兴致没有了。 等云思渺走远不多时,他们一行也慢悠悠地折返回城。 “梁皇后这一招分明是想挑拨离间。虽说手段拙劣了点儿。”下车进门后,商音支着下巴沉吟思量,“莫非……我们查那书吏的事,已经被梁家知道了?” “不无可能。” 隋策左思右想认为不妥,“此时下手,恐怕对方有诈,将计就计……我看不妨再等等?” “嗯。”她隔了片刻想起什么,“我记得,樊州位于江浙一带,正好天逸在那边做刺史。云家的事,倒可以让他从中周旋周旋。” 羽林将军把这话听进耳中,好久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得意味深长,“我以为你不会管呢。”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2节 “那能怎么办?”公主殿下没好气,“难道眼睁睁看她缠着你啊。” 隋策钟情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这一消息还是当初宇文姝在京时无意中透露给梁皇后的。 今日梁国丈陪夫人进宫看嫡长女,也是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够与梁雯雪面对面说会儿话的日子。 “最近老跟在隋驸马身边儿的那个丫头,是你们谁找来的人?” 她同父亲在御花园内散步,闻言并不隐瞒:“女儿从江浙附近寻到的,家世干净,知根知底,人也好控制。” 梁少毅不置可否地哼笑,“人好控制……” 他负手在后,目光只落在四野里的繁花盛景间,“谁给你出的这种主意?随便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就往三品大将军身上投怀送抱。” 梁雯雪当然听出父亲对自己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不禁惴惴,“日前敏之命人给我带话……不是您说,要想法子拆散重华公主夫妇两个么?” 国丈似是而非地眯起眼,不答反问,“那你的美人计,成功了吗?” “……” 梁皇后没话说,没话说就是一无所获。 他见状一点都不奇怪。 “人家小夫妻才成婚多久?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你这会儿塞个女人过去,那不叫使绊子,那叫给人家送一个稳固感情的契机。 “驸马刚好没个证明自个儿的机会,你倒是会做人情。” 梁国丈对她不算客气,“难怪当初在宫中这么些年,比手段,比伎俩你永远比不过荣妃。若不是她出事一命归西,等孩子生下,就算不是皇子,就算为父有高功在身,也未必是你坐稳后位。” 梁皇后自认理亏地缄口沉默。 她在男女之事上确实缺乏洞察力,否则入宫后鸿德帝也不会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了。 无论长女出息与否,梁家终是在这朝堂上风风雨雨了二十余年,她长不长记性,早就无所谓了。 梁少毅不紧不慢,“他二人瞧着像铁板一块,但往深处挖,不是没有弱点。现在既无从下手,就只能自凿缝隙。 “如你这般简单明了的处事是行不通的,不过为父未曾叫敏之拦着你,是因为……声东击西,正能借此避一避隋策的耳目。” “是。”梁皇后态度甚为恭敬,“女儿今后当自省。” ** 隋策忙完卫所的事,趁时辰还早,拾起那份有关梁国丈底下主书的证据,上都察院找付临野商量对策去了。 过几日是中元,皇城内要设道场祭祀亡魂。 隋日知天不亮就入宫筹备膳食,待到天黑才得归家,他近来忙于公务,一把年纪了还得操持大祭、大宴,着实费心神。 杨氏平日不好打搅他,心头却过意不去,想着到绸缎庄去挑些好点的云纱锦装上安神的草药,做个枕头,以让他夜里睡得更踏实。 伺候她的丫鬟是从小宅院中带过来的,跟了多年的心腹,主仆二人整理好穿戴,便找小厮去备轿子,捞起把纸伞打算出门。 然而今天不知怎的,府邸里的下人举止似乎隐有古怪,她所过之处,背后总听得细碎的议论声。 杨氏虽觉古怪,却未曾多想,钻进轿内依旧往绸缎铺而去。 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的妇人,待她很客气,嘴上称呼她为“杨夫人”,知道是隋寺卿家的哪位妾室,两人来往过多回,彼此也都熟悉。 杨氏到隋西府后不常外出,偶尔上街逛逛,大多是到她这里坐一坐,毕竟大家年纪相仿,亦有话题能聊。 柜架上的两匹缎子是特地给她留的,杨氏命丫鬟付了账,满口道谢,“难为你还想着,听说这几样花色不好买,人家可是重金求购呢。” “哪里的话。”老板娘客气地摆手笑,“你不也总照顾我的生意吗?咱们这叫礼尚往来,有来才有回,大家谁都不亏。” 天气闷得心慌,她略吃完一盏茶,正好伙计包好了布,便就领着丫头告辞了。 小轿的帘子刚一落下,外面忽传来几声低语。 “她便是隋大人偷偷养着的那个外室?” “是啊,听说不久前才正式进隋府的大门。” “诶,我今儿整好得到个消息……”对方大约掩嘴讲了什么悄悄话,轿中没能听清,只见另一个惊呼出声。 “呀,隋大将军不是隋夫人所出啊?” “嘘——” 杨氏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她想要回头看,然而轿子已吱呀吱呀渐行渐远了。 作者有话说: 我的电脑,我的电脑它明天终于要来了!! 好了,现在开始撒糖章也结束啦,准备走剧情。 面对疾风吧!!! 感谢在2022-06-13 13:41:26~2022-06-14 22:1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幻锦 10瓶;果果在这里?('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章 隋策的身世不知从何处传出去的。 六部窃窃私语, 民间众说纷纭。 上午还仅是听人议论,隋夫人昔年因无法有孕,借妾室之子养在膝下, 以为己出,然而到了午后, 言语便急转直下,成了隋大人宠妾灭妻, 为将多年金屋藏娇的外室名正言顺领回府里, 竟谎称对方是隋策生母, 以此博得儿子的认可。 此事一出, 隋夫人的娘家汝南侯国公府第一个不干了, 承袭爵位的谢小侯爷黄昏时分便愤而上门, 面容铁青地坐在厅堂之内等隋日知回来给他交代。 杨氏根本不敢踏出小院一步。 而今连府上的婆子丫鬟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不对劲,她生性原就多疑敏感, 只担心自己举动会否会累及隋日知和隋策,索性闭门不出。 “这隋将军的生母究竟是谁?” “倘若真是那妾室所生, 隋夫人怎么只字不提呢?咱们家里的长辈也没得到一点风声啊。” 各卫所的禁军倒是还好,各自皆有执勤的公务在身,不便闲谈, 皇城中的文官却已讨论得如火如荼。 “还用说吗?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呗。汝南侯府嫡长女生不出孩子,这在哪儿脸上都无光呀。可若不是妾室所生……” 二人相视一笑,神情不言而喻。 “那这事儿就有意思得很了。” 满城闹得沸沸扬扬, 隋日知在光禄寺尽管抽不开身, 却也是火烧了眉毛, 实在无法, 只能仓促告假离开, 急匆匆往府中去。 隋策从都察院出来时, 关于他的八卦已经来回翻了三个不重样的说辞,不过众人到底避讳着他本人,当着面都是堆笑。 待得傍晚踏入隋西府,他大舅舅洪亮的嗓门便从正厅内传出来。 “你要养外室,要纳妾,便是要续弦我们谢家也不会说三道四,可是隋日知,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是是是……”隋寺卿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以不变应万变的路子,在此时此刻分外管用。 “大舅哥稍安勿躁,这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就算是误会,永平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有误会也是你给了旁人可乘之机!”谢小侯爷显然没那么容易被他和稀泥糊弄过去,“隋日知,你扪心自问,我妹妹在你们隋家二十多年,是不是事事替你着想?是不是尽心尽力为你谋划? “身为隋家的媳妇,她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吧!” 隋日知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这些年晚照将西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文睿养大成才,到最后清福没享几天,反而落得个积劳成疾,身亡命殒的下场。我们侯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好指手画脚,但你做人不能失了良心啊!” 隋日知只好道:“大舅哥,这叫怎么说呢,不会的。” 隋策步伐微急地走进来,唇边带了点喘,唤道:“舅舅。” 谢小侯爷一见是他,连忙上前,“诶,文睿来得正好。” 说着一把搂住他肩膀,佯作亲昵之状:“你也是我侯府的外孙,想当年你外祖父,外祖母,你几位舅舅没少疼你呀,不是么?” 他趁机怂恿,“替舅舅好好劝劝你爹,一把年纪了,半辈子小心谨慎,切莫在这阴沟里翻船才是。” 隋策礼节性地颔首一笑,“如何处置,我们会仔细商量的,舅舅尽管放心。” 谢小侯爷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再开口时仍是冲着隋日知,但言语已有所缓和,切切地称他为“妹夫”:“隋氏乃永寿大长公主之后,咱们谢家亦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样的贵胄出身,同样的王公国戚,否则也做不成亲家。” 对方连连点头。 他难得语重心长,“同是皇亲,咱们侯府的难处,你隋府想必不会没有。几句流言蜚语,别让两家脸上都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这一次隋日知稍有停顿,才继续念叨着:“是是是……” 杨氏房中,商音在他父子两人同谢小侯爷周旋之际,已不露声色地进来了。 果如她所料,杨氏丢魂失魄,情绪很不稳定,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时,能感觉到对方打颤的双臂。 前院的动静闹得不小,可传到后宅,只有模棱两可的声响。 愈发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忐忑地问,“外头的人知道文睿是我所生,是不是想要对他不利?” 继而愈发激动,“这会否影响他的前程啊?” “您先别慌,别急。”商音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都是小事情,何况迟早也会禀明我父皇的,如今只是遭有心人利用。 “一点讹言罢了,很快便能压下去,您不必如此风声鹤唳。” 重华公主什么非议没经历过,在其看来,确实不算什么。 末了,便抚上杨氏的心口,“身体要紧,您若病倒,隋策可更没心思应付外面那些人了,岂不是白白吃亏,您说对吗?” 她一番不着痕迹的晓之以情,倒是勉强让杨氏恢复平静。 妇人兀自深思熟虑了片晌,忽然认真地反握住商音的手,“我不要什么名分。” “殿下,我没关系的。” 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说来一介将死之人而已,你们不必考虑我太多,只要文睿平平安安,便使我名声狼藉也无所谓。” 杨氏虽是深宅妇孺,但并非不明白其中的症结。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3节 隋夫人的娘家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是假,探口风利害才是真。要说对隋日知纳妾有意见,她入府都多少时日了,倘若有微词,凭着谢氏一族的脾气早就闹上来了,又怎会等到今日。 打发走了谢小侯爷,隋策很快就往这边走,他进屋时的脸色比平日还轻松三分似的,驾轻就熟地翻开桌上的杯子倒茶吃,与房内的两个女人漫不经心地闲谈聊着。 “唉,这大舅舅的嗓门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洪亮,和他说完话,只觉满世界都清静了不少。” 杨氏忧心他可有被侯爷为难,隋策大概是说渴了,灌完半壶茶才笑道,“哪有,没有的事儿。” “大舅舅向来喜欢我得很,要挨骂也是我爹挨骂。” 他嘴甜,很快岔开这段话题,插科打诨地陪着杨氏扯了一会儿淡,愣是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官袍的甲胄磕胸膛,开始研究着做件什么小袄来垫一垫。 “国公府的人劳师动众地跑这一趟,不是特地找你爹麻烦那么简单的吧?” 商音知道隋策在西府不便提及这个,只等回了自家宅院才开口问他。 青年眉眼间罕见地挂着心事,垂目不置可否地深深呼吸,“是来给我爹和我提个醒的。” “大娘当初假孕应该瞒了侯府,看小侯爷的样子,恐怕也是才知道。毕竟那么多年了,我跟着她又是出入宫禁,又是皇子伴读,受了太多优待。 “对于侯府而言,自然更希望是无中生有的谣传,如若不然,欺君罔上可是大罪,未必不会连累谢氏……” 那倒是。 她险些忘了这一点。 商音不得不感慨。 隋大夫人当初的抉择,实实在在是给后面的人留了一堆棘手的烂摊子。 原本她想等时机成熟,寻个日子,让隋策私下里告知鸿德帝,主动自首再加上面对面交谈,她再在边上帮腔几句,轻易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现在不一样,流言闹大了,又不知被何人散布京中,反倒叫他们骑虎难下。 三品朝臣的轶闻满朝议论,都察院盯在眼里,他或是隋日知是必须亲自上书向天子澄清因果的。 如今隋策要是想认回杨氏,隋大夫人的过失可就作实了,别看她人已故去多年,追究起来,底下的隋日知,汝南侯府的谢家,双方统统脱不了干系。 所以小侯爷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给他敲边鼓。 但若不认杨氏,隋二老爷这突然带回府的外室又从何解释,隋大将军的态度模棱两可,所谓的宠妾灭妻就真的说不清了。 日后在京城,怕是得忍一阵风言风语。 如此两相权衡之下,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隋策虽没说话,可商音侧目时,能瞧见他脸色比起以往凝重许多,明显在杨氏跟前的抖机灵逗乐子多半是佯装。 一时间,心中也跟着不舒服起来。 然而公主学不会怎么哄人开心,只好干巴巴地自责生气,“都怪我把这事给忘了,若早些解决也不至于落下把柄,让旁人捷足先登。” 她越想越不甘,“肯定是有谁特地给谢家带的消息,否则他们动作岂会这么快!” “唉,算了。”隋策轻搂住她宽慰,“我不也没重视么?” “横竖这永平城里不缺新鲜事,今日是你家,明日便是我家,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两天他们就乏味了,没什么要紧。” 商音对此倒不陌生,深以为然地静默片晌,轻嗤道:“这要是宇文姝在,听到如此传闻,恐怕又该她高兴了。” 他听了不禁要笑:“人都远去西北了,你还惦记着呢?” “那自然,我和她结仇七八年,早就习惯了,一日两日的哪儿那么容易忘。” 这话原是自嘲,可话说完的刹那,商音唇角的弧度便蓦地一滞,她像是起了什么念头,窝在隋策胸膛,无端安静下来。 耳畔的羽林将军犹在侃侃闲谈,重华公主却想:今天的事来得太蹊跷,处处透着周全,肯定不是意外。 对方既有实力查到隋策的底,又有人力推波助澜,身份不会一般。 尽管看似冲着隋家去的,可究竟是隋策的仇敌呢,还是,她的仇敌? 联想不久前派云思渺来搅局的梁雯雪,商音忽然轻轻皱了一下眉。 ** 背着非议在身,隋策近来低调了不少,连中元节的祭祀也推了,索性主动将安防要务接手过来,兢兢业业地把皇城内外护卫得固若金汤。 许是知道他家狗屁倒灶的破事,上头倒是没怎么多问。 不过无论如何,这呈文依旧要写的。 念在他是皇帝女婿的份儿上,都察院不好亲自讨要,只派了个值班的御史意思意思地来催催他。 七月十五,五品以上的朝官皆随帝王前往皇家道院参与祭奠军中阵亡将士的法会,都察院里能这么闲的,也就一个人了。 “我说。”横竖百官皆已离宫,付临野毫无顾忌地往他卫所值房中一坐,扯起了家常,“你藏得够深啊,如此大事,我与你光腚子掏鸟窝的情谊都不值得你托付,到头来还和那些外人同时同日知晓,太不够朋友了吧?”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你早知晚知又能如何?” 隋策没工夫搭理他,伏案发愁着这份呈文要怎么下笔。 付临野略一思索:“那倒也是。” 他把搁在案几上的两条腿放下,微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开口:“诶,你这飞来横祸,是不是老梁头的手笔?” “毕竟前些时日,你刚刚查完他底下的人。反正除了他,我没瞧出满朝上下有谁与你结过仇怨的。” 隋策点墨的手略有停滞,口气稀松平常,“我猜也是他,连耍的花招都和当初春典没分别,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路数,不是他,还能有谁?” “你同老梁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付临野不免好奇,“上回春典替你媳妇出口气,我能理解。之后呢?你揪他的小辫子,为的什么?印象里,你没这么嫉恶如仇吧?” 有关于商音的事隋策不欲告知他,稍作犹豫,给的答案潦草而敷衍,“有仇就是有仇,你管我多大的仇……行了,闲着无事不如替我看看遣词行文。” “嗐,你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改吗?”付临野不动声色地给以忠告,“他搞这么一下,恐怕威吓的意味居多,自己当心着点。节骨眼上被别他寻到什么错处,死咬着不放。老头子狡诈着呢。” “我知道。” 隋策在抽屉里翻他的官印,“反正名声不名声的不打紧,也不妨碍我过日子。我不是商音,皮糙肉厚,随他怎么羞辱,我不在乎。” 说着朝付某人不以为意地一笑,“他若想拿我的错处大可试试,小爷的纰漏是那么容易抓的吗?”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名值守的禁军急匆匆跑进来。 “将军!” 他说不好,“道场那边出事了。” 公主府内,管事神色惶急:“祭祀仪式正到诸位大人饮酒之时,却不知为何,频频有人腹中绞痛。此后一查,发现是其中的一坛子酒水出了问题。” 商音握着扶手,冷肃地坐在堂上听他下文。 “那酒八成之前就坏了,本不该送到中元大祭的法会上,眼下身子不适的大人们前后竟倒了十多个,仪式只得半途终止,太医院的大夫们火急火燎地赶着去救治。”管事的不禁叹气,“尚不知是好是歹,这下可见是光禄寺办事不利,圣人发了好大的火,说要严查。隋寺卿……恐怕是首当其冲了。” 作者有话说: 看见我痛苦的挣扎了吗…… 我好卡文。 我的新电脑主板还坏了,我现在已经10天没有电脑了!再加上这个令人痛苦的剧情,码字瞬间成了好艰难的事情呜呜呜…… 来吧隋宝,一起毁灭吧! 感谢在2022-06-14 22:12:29~2022-06-16 22:2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猫屁股 41瓶;卿卿南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一章 隋日知没能回府, 自道场出来,便直接去了刑部等候调查。 朝官集体腹泻可不是个小案子,事关重大, 他作为筹备酒膳的光禄寺卿,哪怕东西未经其手, 也多少得落个失职之罪。 毕竟大应朝建都一百多年,还从未出过此等荒谬的差错, 丢的岂止是光禄寺的脸! 若诸位大人有惊无险倒还罢了, 要真遇着个什么好歹……就算和皇上沾亲带故, 怕是一样不能善了。 商音一直派人盯着太医院的动向, 幸而有位相熟的旧识, 能不时带出点消息给她。 这坛酒原是给诸位朝官祭祀时举杯走场子之用, 喝得不多,也就三盏, 所以众人虽当日窜稀得面色苍白,但用过汤药, 休息一天半宿,已陆续转好至少性命无碍。 唯有三两个年岁稍大的老臣仍需卧床静养一阵。 案情牵连甚广,凡是参与酒水采买的一个没落下, 尽数被押去了刑部审问。 鸿德帝等着要结果,因而三法司皆不敢怠慢,仅三四日就拟了一份结案的文书呈上御前过目。 说是这酒在酿造之际由于保存不善早已损坏, 原本放在库房以待销毁, 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纰漏, 竟给摆上了大祭。 有了这番定论量刑很快颁布, 底下当差的役夫罚得最重, 其次就是经办的主簿, 要么一顿板子,要么一两年的牢饭或是徭役。 至于乌纱那更不用想了,能保住命都不错了。 隋日知这个光禄寺卿自然难辞其咎,在刑部关了几天,甚至不让亲眷探望,最后不出意外地被革了职,放回家去。 许是念在他作为天子的亲家,三法司未曾动用皮肉之刑,全乎人进去,全乎人出来。 闷热的午后天色阴沉,微光被隔绝在云下,厚重得令人窒息。 商音同隋策顶着日头于刑部大牢外等着。 遮阳的两把伞形同虚设,挡不住铺天盖地涌动的热流。 很快,她便见着那栅门后有个干瘦的身影出现。 隋日知好几天不见太阳了,一时有些难当其锐,伸手避开刺目的光,良久方试探性地往外走。 重华公主立时要上前去迎接,门口两个不长眼的护卫公事公办要阻她,被殿下劈头骂回去:“放肆!本公主的驾你也敢拦!” 今秋与隋策左右扶住隋日知,她紧张地在边上打量,“爹,你在里面没吃苦吧?他们可曾对你用刑?有没有屈打成招啊?” 待审的朝官牢狱和寻常疑犯的不同,可监牢始终是监牢,加上极频繁的审讯,阴暗的环境,他分明清减了一圈。 饶是如此,隋日知仍旧扬起一副事事不往心里去的笑脸,宽和道:“不要紧的,大家同朝为官,怎么着也会留点情面,没有用刑,你放心吧。” 见他总忍不住去抚腰背,隋策轻皱起眉:“爹,你这腰是怎么了吗?” 他开口还是说“没事儿”,“里头湿冷,睡不大好,可能是岔了气。我回去躺躺就行。”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4节 马车太颠簸,因而便雇了顶四人抬的大轿,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隋日知一面走一面道:“明日起我也就不必再进宫应卯了,听马尚书的意思,大概四五日后吏部的文书就会送到府上来,你若不忙的话记得帮我去光禄寺收拾收拾,看可有自家遗落的物件。” 商音心中只觉歉疚,“爹,要么再等等吧,我等下进宫去求求我父皇……” “诶,不用不用。”老头子直摆手,语气诚恳之至,“我岁数也不小了,索性趁此机会告老归家。” 他怕公主不信,还解释,“十几二十年的和膳食打交道,如今早没了年轻时的精力,这些个大典啊大祭啊一多起来,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现在放回家了挺好的,即便没这出,我过不了多久也会与陛下提出辞官。只当出了回糗吧,人在官场,哪能不湿鞋呢。” 隋日知倒是看得很开,他有公务做时兢兢业业,无事一身轻时也乐得悠闲,在今秋地搀扶下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然而背后的重华公主却犹自落在远处,两手只用力揪着繁复华贵的襦裙,神情里带着无法自拔的郁结。 商音不是个能轻易被旁人“安慰”到的人。 倘若她自己想不通,外面的言语再多,听着也像是耳旁风。 隋日知回到西府,东府的大夫人和几位姨娘带着压惊礼拜访探望,族中的远亲应该陆续也会登门。 他先是道谢,而后挠头不好意思地解释,直说自己上了年纪,一时不察才有这般的失误。 “哎,老了老了。”他唇边只笑,自嘲道,“眼又花,人又忘事,怎能不出乱子?这饮食的要职看似不起眼,一有疏忽可了不得,还是让年轻一辈的接手更好啊。” 隋日知对外将所有的过错皆往身上揽,那模样好似真的感慨且后悔,无关之人不明就里,于是纷纷替他不值。 多美的闲差呀,纵然当不了三品的寺卿,退下来在弘文馆、翰林院养老也不错。 若没这档子事,隋二老爷满可以再领十多年的俸禄呢。 亲朋好友是糊弄过去了,家中却有个比他更多心的。 杨氏从道场出事当日起便彻夜难以安眠,自责愧疚到无以复加,只觉是此前隋策身世的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方才导致祭祀出错。 越想越不可收拾。 “都是因为我,是我把你们搞成了这样……” 后宅房内,丫鬟给她顺后背的气,杨氏坐立不安,满眼惴惴地朝隋策道:“不如、不如我回去住吧?” 她目光闪烁得厉害,“我近来总做梦,反复自省,或许当初不离开别院可能更好?我若还在那处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了。” “娘……” 他单膝跪在床边,语气显而易见地透着疲惫,“不关你的事,官场上有争斗再正常不过了,哪怕没有你,对方要下手一样能寻到别的理由。” 杨氏不以为然:“那也是我让他们有机可乘,我给他们递了刀子。” 隋策:“这怎么能叫递刀子……” “你看看你,看看你爹。” 她抚上青年的面颊,“大好的前程,多体面的官衔啊,从前十几年安安稳稳的,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的话……” 商音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回过神才轻轻在她肩头摁了摁:“娘。” “眼下追究原因没有意义,你现在即便回去同样于事无补,不仅如此,还会给人落下口实,那些说三道四的,更要编排你是做贼心虚了。” 知道杨氏光口头上劝没用,对她得连哄带吓。 “且不论是否与你有关,仅靠一味躲避绝非良策,届时叫人挖到明面上去,那传出来的话可比如今的流言蜚语还要难听,得不偿失的。” 三两句下来,杨氏逐渐不再焦虑,反而仔细地琢磨起其中的厉害关系。 商音趁机俯身,苦口婆心:“你和爹都不擅于应付此道,不妨在家好好休息,近来暂且别出门,一切就交给我与隋策处理。好么?” 说话间,底下仆婢端着托盘叩门,该是她吃药的时辰了。 重华公主不多作打扰,起身让开,一步一步慢慢地退了出去。 行至门边时,商音扶着墙不知怎的又回头朝屋内望一眼。 隋日知正执汤勺给杨氏试药汁的冷热。 这家里一个惯常息事宁人,一个遇事六神无主。 没了隋大夫人,整座西府都透出一股任人欺凌的羸弱。所谓的人间烟火祥和,不过是摆在窗户纸下的烛火,一碰就灭。 太易碎了。 她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隋家,复杂的心情里多出一丝连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犹豫。 仲夏的夜黑得略迟,半合的银月缀在微蓝的苍穹上,光亮不足,朦胧有余,瞧着璀璨温柔。 尽管为老父亲的案子奔波了数日没合眼,隋策仰头暗吸了口气,落在商音身上的目光依旧是耐心而平和的。 他脸色微显倦然,淡笑着像是感到抱歉:“今晚在这边留一宿,好不好?我还是有点担心,想陪陪他俩。” “嗯。”商音自然毫无异议,忙点点头,接着又补充,“多住几日也行。” 眼见她如此乖顺,隋某人仿佛趁火打劫似的,虽不及平时那么有精神,依旧要调侃,“到我家可就不能住客房了。” “你得睡我房间。” 公主殿下见他这憔悴的眼圈,都不忍心说重话,纵容地叹气:“唉,睡吧睡吧。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了。” 难得在外留宿,尽管隋家高门大户已是十足的气派,今秋仍回了趟重华府将一些必备之物取来。 像是熏香、擦身子的香膏、公主离不得的凉枕等等。 伴驾随行不好讲究太多,但同在永平城内,钱权能解决的便利,她素来不会亏待自己。 晚饭一家子人都用得少,隋日知在牢狱中饥一顿饱一顿,又大受惊吓,胃口着实欠佳,于院内散步消了消食,便回房休息去了。 夏风闷得人周身黏腻。 隋府也有冰,但储备不多,商音特地叫下人从自家拉了好几车,以供夜间解暑之用。 她先沐浴完,光脚坐在床沿边,手执一柄团扇,出神地盯着虚里,好似享受冰山带来的凉意。 隋策成年后回府住的时间就少了,先是入伍离京,很快又成了家,入赘公主府,房间里难免透着点缺乏人气的冷清。 但看得出,周遭常有人打扫,像是桌上整齐的文房四宝,多宝格满满当当的摆件玩意,皆一尘不染。 重华公主对这等凡夫俗子的住处没多大兴趣,反正除了皇宫,哪儿瞧着都寒碜,泛泛一打量,便低头想往里侧挪一挪。 手正撑着被褥,似乎摸到什么硬物。 她拿到眼前来瞧,玉骨丝绢玛瑙坠,居然是把扇子。 “这什么东西……” 商音不紧不慢地展开扇面,只见白绢上画着一幅清雅的山水文士图,歪脖子老松旁站着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举手投足风姿绰约。 她再翻过这一面,可得不了,一行近乎怼脸的粗笔写道:“天下风流我一人。”[注] 重华公主眉头紧皱地脱口而出:“谁这么不要脸。” “什么不要脸?” 隋某人刚冲了个凉,犹自擦着后颈沾上的水,从屏风外绕进来。 作者有话说: [注:“天下风流我一人”——好像是白玉堂的判词] 报意思,最近三次元遇到一些麻烦,更得会比较慢(虽然之前也挺慢了 一直用的笔记本坏了,新买的电脑送来又有故障,正在和商家扯头花,所以码字环境略艰难qaq 接下来就是本文为数不多的同床共枕了! 为表歉意,给大家发点红包~~限时至下次更新前。 感谢在2022-06-16 22:25:25~2022-06-18 23:4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买个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melody11457 2瓶;七星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二章 一眼看见商音手里握着的折扇, 隋策就笑起来。 “这东西居然还在——从哪儿让你翻出来的?以前我怎么没找到。” 她示意枕边,扬起扇柄:“你的吗?” “自然是我的。” 他行至床前挨在一旁坐下,信手抽走, 动作熟练地“唰”声展开,搁在胸前潇洒倜傥地轻摇轻扇, “本少爷昔年当纨绔之时的道具,名家所绘, 亲笔题字。放到今天, 价格恐怕还不便宜。” 公主殿下先将信将疑地瞥他, 继而努努嘴, “上头画着的人呢?” “我啊。”隋某人毫不脸红, “不像吗?” 他摆到眼前细瞧, “很明显嘛。” 商音对此鄙夷不已,“胡说, 哪里像你了,你有那么清秀么?” “啧……”隋策啼笑皆非, “七八年前毕竟年轻面嫩,尚且水灵,小爷我也是曾经做过美男子的好么, 你别不信。” 他满口长叹短叹的感慨,“我是叫吹角连营给耽误了的风流雅士,现在的文坛中没我, 是他们的损失。” 知道隋策自恋起来收不住势, 她皱起鼻子半是嘲讽半是轻嗔:“哼, 我如何不记得你小时候模样好看啊?” 说完自己回忆片晌, 愈发笃定, “感觉挺普通的。” “那是你对我有偏见。”他义正辞严, “我进宫哪回不是屁股后面跟一群小郡主小宫女,甩都甩不掉。” 对方自鸣得意,“暗恋小爷的人,可多了去了。” 商音翻着白眼好笑,没把他的话当真。 羽林将军却有几分怀念地端详着扇面,“以前这玩意大家人手一把,付临野也有,成日里穿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 他怀念地打量周围,“许久没回家了,四壁都翻新了好几次——正巧能让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住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5节 “进门左边的墙上还有十一二岁时做的标记,每日总要叫下人替我观察是否长了身高。唉,房里好玩的或多或少被他们收走,要么就扔掉了,这会儿瞧着可没我离家前满当。” 隋策往床上一躺,到底是睡惯了的地方,大喇喇地舒展四肢,像是只格外放松的柴狗。 商音侧头瞧他片晌,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也住这儿的吗?” “嗯,睡的是同一张床。” 他说着,指尖撩起她后背披散的一缕秀发,懒洋洋地闲谈,“几时也带我去瞧瞧你住的地方?” “那没什么好瞧的。” 她在旁看他,“我不像你,小时候隔三差五地搬宫宇,一点可留恋的物件都没有,看了也是白看。” 隋策:“那倒是……” 他险些忘了这个。 商音落在食指上的青丝被卷成了几道弯,很快又笔直柔顺地落下,青年似乎是乍然想到了什么,蓦地一蹦而起,飞快下床。 “对了——” 隋策跑到桌案处,在旁边的柜子里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翻找,不知是在寻何物,片刻后才窸窸窣窣地握着一件东西神秘地走来。 “干什么?” 商音见他手藏在身后,探头想瞧个究竟,却几次三番被他躲过。 “什么啊?” 隋策绕到她背面,半倚在床上,怕她偷看还不由分说地将脑袋掰回去。 很快颈项间便多出一抹清爽的冰凉。 她夏日的里衣十分轻薄,对此感受得颇为真切。 商音立刻低下头,两指拈起锁骨上那串做工略显拙劣的珍珠链子。珍珠不是上品,大小还各有千秋,实在算不上贵重。 隋策屈腿一搭手,笑道:“我自己做的,少时跟着别人学养蛤蜊,一养就是三四年,好不容易养大了拆开,结果只得这些。” “我于是想着,何等辛苦费力才得一串,可不能随意舍了人,必得等将来成亲,谁是我媳妇就送给谁。” “原本几个月前便准备回家取了给你的,可惜一直有事情耽搁。” 商音目光怀疑地压下眼皮,“我们成亲之日你怎么不给?” “……你那时候像我媳妇吗?” 这理由算是勉勉强强,她手执珠链,再对照不远处的铜镜遥遥观赏,只觉怎么看,怎么难看。 “不行不行不行……太丑了。” 公主殿下说话就要摘。 “……” 隋策没见过如此不给人面子的,忙拉住她手腕,“喂,我一腔温情,我的心意啊,你嫌丑?!” 商音理直气壮,“心意也架不住它真的丑啊!太拉低身价了,我不要戴。” “你有衣裳遮着,戴在里头又没人瞧见!”他继续坚持。 公主依旧我行我素,“怎么瞧不见,我自己就瞧得见。” 两人从争执拌嘴到动手动脚,一个要取,一个反对,不多时便在床上扭打起来。以至于,端奶茶来的婢女们在外头叩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各自掩嘴偷笑。 “少爷。” 府里待得久的侍婢还是习惯如此唤他,“奶茶热好了。” 隋策:“进、进来……” 床上的两位主子张皇收拾好衣着头发,一副凛然肃穆的模样端坐得略显生硬。 临睡前一碗热奶茶是隋家的习惯,据说能够安神助眠。 婢女收拾完杯盘退出去后,外间的灯便灭了,只屋内留了一盏,照得视野昏昏的,漆得油亮的檀木柜椅于烛火下近乎发光。 商音是头一回在旁人府邸过夜。 她枕的虽是自家枕头,但鼻息里深深一嗅,仍能闻到别的香气,同隋策身上的,有些类似。 忍不住,就多嗅了几下。 隋策睡在靠墙一侧,闭着眼睛面朝着她,尽管困得犯懒,仍旧开口问:“怎么了?” 商音道:“闻闻你家床榻上熏的什么香。” 她凑在薄被里专注地琢磨少顷,“和你……衣料中的味道差不多,挺好闻的。” 这回他倒奇了,睁眼问:“是吗?什么味儿?” 隋策还抬起胳膊特地闻了闻,“我身上还带香气?我很少熏香的。” 她答得颇为直白:“有点像烂木头的气味。” 隋策:“……” 不愧是公主殿下,永远都如此能煞风景。 这应当是商音和他第一次头挨着头同床共枕。 在南山围场那会儿,隋策为了避免尴尬,只拥被半靠着软枕而眠,自是没有现在眼对眼来得直接。 与之在同一高度平视时,商音才发觉,自上而下看隋策,他的五官眉眼会比以往更深邃。 青年白日间恣意乖张,仿佛什么事都难往心里去,然而此刻闭目休憩,眉心却若有似无地皱着。 可见,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商音一言不发地注视许久,试探性地伸出手。 尚未触及到他的脸颊,隋策已有所感,掌心覆上来握着她的,先是牵到唇边轻轻蹭了一下,然后才收进怀中。 身后的灯烛不安地跳了跳,墙上都是巨大的灰影。 她终于开了口:“为难老人家了,一把年纪还受这些罪。” 隋策听出来这话里的自责,将五指握得紧了紧,语气尽量自然地表现出轻松:“横竖老爹岁数也大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与其陷于朝里的是是非非,倒不如早点抽身而退。 “他的性子的确不太适合做官。” 话虽如此…… 但主动辞官和被迫革职毕竟是两码事。 “同那边的梁子已经结下。”商音欲言又止,“往后的路,恐怕更不好走,你……我们得做好准备。” 隋策抬起眼皮,瞳眸深处清澈而幽邃,他淡笑着贴在枕上略一点头,说:“嗯。” 绕过她腰肢的手臂没怎么用力气,便已将人捞到近前,环抱着应下:“知道。” 商音在他怀里扬起下巴,“你若在朝中遇到什么麻烦,或是刁难,记得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有我的人脉,说不定能帮到你。” 她其实还想嘱咐什么。 明明一天下来心中很不踏实,可又觉得,隋家最近事多,他已经够烦的了,何况这些事还都是因自己而起。 于心有愧,言行不免就生出诸多犹豫。 隋策:“……好,一定。” 他道完“好”字,语气听着便已经很疲惫了。 商音没舍得再搅他的好梦,只能困在他臂弯间,不大舒适地合眼睡下。 ……贴得太紧,又闷又热,真是一点也不舒坦。 原以为吏部的文书要过两天才到,没想第二日清晨就送来了,还并非吏部下发,而是由内阁审批后皇帝亲笔拟的诏书。 鸿德帝在圣旨上给足了隋日知面子,遣词委婉,对于光禄寺大祭上的疏漏,只轻描淡写一句就遮了过去。 能看出来,天子的气至此也差不多该消了。 隋氏一族的荣耀到这一辈,最风光的便只剩下隋策一人,族里旁支要么远派地方为官,要么就是挂职虚衔。来头虽大,实权却有限。 商音陪着隋家两夫妻用完了中饭才坐马车返回公主府。 午后的太阳正烈,晴空无云阻碍,光便暴虐地当空落下。如此迫人的热浪哪怕是有华盖遮顶,也一样叫人睁不开眼。 她用团扇挡在太阳穴边,急匆匆地准备进门,那石狮子后的一个身影像怕错过了似的,也跟着快步而出。 比骄阳还明媚的云家姑娘单薄地站在不远处看她。 商音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带着几分狐疑停下步子,在炎夏酷烈的大太阳中颦眉端详对方。 云思渺不敢离得太近,一是为避嫌,二来亦畏惧公主殿下的淫威。 她话不好言明,只摆正姿态低头恭恭敬敬地朝商音深鞠一躬。 自从在城郊长亭受公主威胁之后,回到梁家,皇后那边忽然命她不必再去隋驸马跟前晃悠了,而所谓的美人计更是就此不了了之。 梁府上下仿若自顾自地在忙什么,一时间竟无人理会她。 再怎么貌比西施的女子,要是派不上用场,便与花瓶无异。 云思渺好几次追问父亲一事的后续,那位姑奶奶却屡屡搪塞,想回去却也不肯放她走,只叫她安分地在府上等着听皇后娘娘的安排。 梁家已对她不管不顾,云思渺急得没有办法。 恰好日前,樊州的家书传来,娘亲说一位从京城下放的大官替她们还清了所有债务,连父亲的案子也批复重申了。 这事儿办得隐晦,并未向外声张,据那位京官所言,他是奉公主所托而来的。 大应朝哪位公主能管她的闲事,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云思渺不知重华殿下此举是为了堵她的嘴还是为了收买人心,但无论如何,她都感怀于心,即便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于是弯腰下去盯着滚热的地面语焉不详地说道:“多谢四公主。” “公主以后若有何吩咐,思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商音听完,许是压根没放在心上,扫了她一眼就进府躲太阳了。 **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6节 隋日知虽已被革职,此事掀起的流言一时却没那么快过去。 起初是议论他常年豢养外室的丑闻,连带隋策也成了朝堂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音派人狠狠地禁了一回,可惜是扬汤止沸,越不让百姓嚼舌根,他们越逆反着要嚼舌根。最终只能罢了,毕竟她自己的名声都难以挽回,何况替别人呢。 再然后是祭祀酒水的遗症。 原本经太医调理,诸位大臣皆已康复如初,然而回府休养的几个老臣里总有一两个体质弱的,要么从前便有病史,要么年老体衰,这么一折腾,竟有个没能挺过来,一命呜呼。 虽说死的那位死因并非是由酒水引起的,但终归是引火索,家中人咽不下这口气,上门找隋日知理论。 隋寺卿早就没有官职在身,旁人对他自然没了多少忌惮。这老头儿又一贯好脾性,认错、认赔、任人辱骂。 半个月以来隋府周遭都是鸡飞狗跳的,路人经过都得绕着走,生怕沾了晦气。 隋家不好过,隋策再如何豁朗这些天也不□□露出些许心事重重。 商音自己没了主意,跟着不太高兴,找来今秋让她进宫一趟,问问云瑾与顾大叔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此时的官场。 知道重华公主近日颇为不顺,在朝当差的裴茗怎能听不见同僚的议论之声,故而挑了个休沐日,邀上杨秀到公主府拜访。 因得前次商音有意引见,裴茗理所当然的认为杨秀和他是同类人,皆为公主幕僚,受其恩惠。如今于天逸被罚去了地方,殿下身边缺少出谋划策的,故而才将此人收入麾下,这并不难理解。 所以裴茗很热络,偶尔得闲了便去信到彭县与杨秀交流诗文,推心置腹。 不过杨大人作为父母官,俗事繁杂,倒是不常回他。 “殿下瞧着清减了许多。” 荷花厅中阴凉,婢女给二位大人摆上冰镇的瓜果及解暑的甜汤。 裴茗道了句谢,依旧关切商音,“您要留心身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传个一阵也就过去了,您忧思过重,吃亏的还是自己。” 他说完,一旁的杨秀也附和,“是啊殿下,有什么事大可吩咐我们去办。” 重华公主在上座无奈且疲敝地叹了口气,淡笑:“劳烦你们来看我,有心了。” 裴茗:“唉,我们这算得了什么?几句宽慰的话罢了。真正烦心的是殿下您。” 商音颔首以示感谢:“我会想办法找些别的新鲜事调开众人的注意力,届时看要不要送两位老人家到江南一带颐养天年。” 知道重华公主受隋驸马家中的破事连累,杨秀其实并不赞同她与隋日知走得太近。 说白了,公主虽下嫁出降,可到底是隋策入赘,她怎么着都是宇文皇室的人,和隋家关系远着呢,隋大人犯事儿与她什么相干,不如早些撇清为好。 但话不能直说,他只道:“殿下,老人家年纪大了,恐怕不宜舟车劳顿。” “哦对。”商音想起来杨氏有病在身,赞许地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等下人们添完了他们各自碗里的酸梅汤,恭敬地退了出去,裴茗才忽然压低嗓音:“您这段时日行事可得当心点。” 见他似乎话里有话,商音也跟着倾身细听。 裴大人神情严肃:“不久之前梁家大公子梁敏之找上我,听他那旁敲侧击的意思,是想让我为他们所用,好暗中监视殿下的一举一动。” 公主波澜不惊地挑起眉。 “他许了卑职不少好处,不止金银千万,更有刑部郎中这等高官厚禄……恐怕是有备而来,殿下可要警惕。”尽管不知梁国丈与公主有什么仇怨,裴茗却不多问,毕竟是诸位大人物的斗争,好奇太多反倒不妥。 言罢又朝边上的杨秀提醒,“禾如也是,提防着点儿。” 杨知县端着甜汤走神一般恍惚了良久,而后才反应过来,忙道:“嗯、嗯。” 作者有话说: 杨秀:得嘞,马上就去。 别想了,虽然是自己家的床,这种时候也是不可能do的,隋宝子倒头就睡( 所以说啊,这小年轻在想谈恋爱之前,都幻想着以后的困难都不是困难,都能解决。 一旦真的遇上了,还是会觉得现实比理想残酷,没那么容易de~~ 让我们来回顾隋宝子当初的豪言壮语—— (翻书ing) 隋阿宝: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老隋家护不住你,他们方家就行? 隋阿宝:公主殿下,可用的人不嫌多啊,多我一个,我还能保护你,是不是? 隋阿宝:以后谁欺负你了,我就替你欺负回去。 (三杀达成) 感谢在2022-06-18 23:49:16~2022-06-20 18:4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了吗 6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七星草、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三章 星辰升起于吵嚷的市井长街之上, 底下唯有攒动的人头和数不尽的灯火辉煌。 在“杯莫停”二楼的雅间内,付临野匆匆而来,走得满头薄汗衣衫凌乱, 俨然是途中被什么给绊住了。 隋策等他倒是等得耐心,一壶小酒悠悠浅酌, 也才喝了一半。 “唉,热死我了。” 他拿袖子擦脖颈流出的汗水, 拖开椅子坐下, “要不是户部那帮孙子又找茬闹事, 嫌都察院的御史太苛刻, 我还能早半个时辰到。” 付临野径自夺过面前的酒壶, 仰头灌了一大口解渴, 爽快地咂咂嘴,这才开口:“之前你拜托我的事儿, 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眼神倏忽冷肃,“梁敏之的确有一份名单。” 梁大公子是吏部右侍郎, 底下掌管着所有文官生杀大权的吏部文选司,这可是个公认的肥差,与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兵部武库司并称四大油水衙门。 在每年的职位调动之上, 要谁升谁就能升,要谁贬谁就得滚蛋。 梁敏之花钱一向挥霍无度,他格外惜玉, 买起原石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么大的开销, 隋策就赌他一定在文官的选拔调动上做了手脚。 好在, 梁大公子没有让他失望。 该贪的一样没少。 对面的付临野忙着吃喝, 他只若有所思地轻抚杯沿, “就是说,上次我跟踪他一路回到梁府,他在小库房内藏的,便是此物?” “才和通政司的经历碰完头,出来便揣着这东西往家里走,能没有鬼吗?”付临野举着筷子分析,“像他们这种收钱办事的,不留个签字画押的存档,双方心里都不踏实啊。一个怕给了钱打水漂,一个怕被人下套钱权两失。” 他信誓旦旦,“那本名单册子分量不轻,只要能拿到手,梁敏之绝对翻不了身,最轻都得判个削职摘印,流放辽东。” 隋策沉默了一会儿,“他为人谨慎,在小库房附近安插的守卫不少,要想从梁府取东西……光我一个,轻功再好也无法万无一失。” 青年自言自语,“必得有人配合才行。” “什么人啊?”付铁嘴咽了口酒菜,“用我帮忙吗?” 此事参与其中的人自然不宜太多,像付临野这般手无缚鸡之力,战斗力全在嘴上的,带去了也是添麻烦。 他需要一个可以替他声东击西,可以拖延时间,而且还不会惊动梁府侍卫的人……最好是梁家熟悉的,由他出面,方不至于遭到旁人怀疑…… ——“公主以后若有何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脑海里瞬间便浮起一张诚惶诚恐的面容。 是不久之前顶着烈日在午后的公主府外鞠躬至膝的云思渺。 她身处梁家的边缘,平时隐形得仿若空气,但计较起来,的确算是梁氏正正经经请来的客人,纵然无意中出现在禁地,也不会叫守卫生疑。 这丫头心眼实,一门心思扑在家族生死之上,为救族人不惜一切,如今知道是重华府在助她父亲脱险,他若有求,不会不帮。 只是…… 隋策还是犹豫良久。 “盗名册的事,你不必插手了。”他告诉付临野,“我已经有打算。” 对自己的本事颇有自知之明的付御史乐得清闲,“行,反正有吩咐你吱一声就是。” 说完嚼了一口花生米,忽然道,“诶对了,你这夜闯国丈府的计划,告诉咱嫂子了没?她怎么说?” 隋策端酒的手稍作迟疑。 那日在隋家的夜里,床榻之间,商音忧心忡忡说的话不经思索就响在了耳畔。 这些天不是没发觉她的沮丧,大概因为两位长辈的事心怀有愧,更甚的……也是在反思当初放弃方灵均选择他是不是正确之举吧。 越这样想,他心中就越急躁。 “暂时不告诉她。”他抬起眼,“等拿到了名册,再说也不迟,现在讲了她反而要担心。” 况且得知是要找云思渺合作,恐怕商音更会生气。 “唔……”付临野不好的过问别人的家事,随意道,“你自己有数就行。” 隋策联系上云大小姐是在三日后。 这姑娘果然毫无二话,当场答应下来,一副慷慨赴死的决绝,“驸马爷您放心,我虽然跑步慢些,但力气还是有的,实在不行,我可以替您抱住他们的腿!至少能给您争取到离开的时间。” 隋策:“不不不……不必如此。” “你届时按我说的做便是,不出意外,梁府下人不会怀疑你。” “嗯!”云思渺听得认真,“您尽管安排,我一定照办!” 他两手叉起腰,自言自语地仔细琢磨,“现在的问题就剩下定日子了,你可知梁家的守备什么时候会松一些?” “守备……”她凝着神情努力回想,试探性地问,“再过五天小少爷满周岁,届时府上要大办一场,人多口杂,守卫应该也会调走一些去前厅维持秩序吧?” “小少爷的周岁?”隋策略一权衡,就觉得可行,毕竟梁尚书地位尊崇,前来赴宴的朝官肯定不少,他脱身时大可往人堆里一扎,倒是方便,“挺好,你反应挺快。” 云思渺难得让人夸赞一回,不禁松了口气。 隋策:“诸事细节等周岁宴前一日我再告知于你。” “嗯!”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7节 挑梁少毅长孙生辰之日动手也好,他想,按照商音的脾气,是决计不会赴宴的。 这天清晨,隋策照常在外间陪公主用早饭,夏季不思饮食,吃什么都没胃口。他赶时间应卯,三两口喝完粥吃完虾饺,佯作自然地随口说道:“近来城中频频失火,兵部要求加强禁军巡查,夜里我可能得晚些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 商音闻言只点点头:“哦……小厨房要给你备点什么吗?” 他在整理袖口,想了想补充,“就留一碗冰镇的椰奶小汤圆吧。” “嗯,行。” 驸马走后,公主殿下不紧不慢地添了一碗胡辣汤,饶是在这大热天里也吃得甚有滋味。 她收尾时用绢帕轻擦嘴角,一面接过今秋递来的漱口茶水,一面问她:“今天梁国丈的嫡长孙满周岁,让底下准备的贺礼,都置办好了吗?” 今秋颔首:“照您的吩咐,一切妥当。” 她应了一声,漱罢口取了盏凉茶解腻。 梁家的信函是三日前递来的,大宫女倒有些不明白了:“殿下,以往梁家的邀约,您都是只派人带些薄礼走走场子,从不自己亲去的,如何这次来了兴致?” 商音将盖碗一放,冷笑:“哼,他之前热热闹闹地在背地里搅混水看戏,我若不去,岂不是露怯。” 重华公主阴沉着脸:“我不仅要去,还要给他呈上一份大礼,好好儿地给他庆贺庆贺。” 总不能白白叫隋家吃这么大一个闷亏。 隋日知想和气生财,她可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无法叫梁国丈跪下磕头,立一立威也是好的。 于是,就在商音和隋策双方都以为对方不会到场之时,酉正初刻,下职后的朝官纷纷登门给梁侍郎道喜。 “小公子好福气啊,将来必定大富大贵,显赫京城。” “原来是张主事,快请进快请进——” 正院的梁敏之随管事一并迎宾客入内,边上伶俐的小厮嗓音清亮亮的高声唱礼,什么“金镶玉福禄寿的项圈”“金摺丝珊瑚珠坠领”“玉金镶边鹦鹉桃杯”。 隋策一早便踩过了点,驾轻就熟地摸到离那小仓库最近的红墙根,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上,既稳又轻地落地于草丛中。 他一路潜行至后院西厢的梧桐树下,借一簇海棠遮掩身形。 现在天还没全黑,正厅亦未开席,只得在此耐心等一等。 而另一边,商音已经到了。 皇后不能离宫,即便是小侄子生辰,也仅能传一道口谕以表心意,余下丰厚的金银自不多说。 这赴宴的女眷当中,长公主抱恙未至,除了皇太子妃,身份最尊贵的,就属商音了。 念到重华府的名号时,席上笑容慈祥的梁少毅神情确有几分诧异。 公主殿下风姿摇曳,光彩照人,哪怕是远在数丈外,老眼昏花的国丈依旧能辨得一二风采。 她也不管老头子看不看得清,嚣张跋扈又不可一世地冲他丢了个皮笑肉不笑过去,秀眉阴阳怪气地一挑,趾高气昂地由下人引着入了座。 重华公主竟肯出席今日的酒宴,梁国丈眼皮沉了沉,不必猜就知道她是来者不善,待会儿多半要找点什么麻烦。 因为是盛夏,席面摆在离水池颇近的一方院子里。 梁家财大气粗,特地请了永平城最有名气的戏班和杂耍班轮流吹拉弹唱,喝彩声此起彼伏,片刻光景就将席间氛围炒的很是喜跃欢庆。 云思渺地位不高,来历又有些尴尬,被安置在角落的末席,与一帮面都没怎么见过的姨娘、通房们坐在一处。 正好,这地方偏僻,她的举动也不会过于显眼。 云姑娘瞥了瞥左右目不转睛看杂耍的姨娘们,悄悄起身,口中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各位婶子们慢聊,我且去换件衣裳”,妇人们懒得搭理她,帕子一甩让她路上当心,自己仍盯着戏台上花样百出的技艺,还扯着嗓子拍手叫好。 彼时皎月已出,乌云漫天,梁府内进进出出,攒动着的黑影都是忙着端茶送水,上菜撤盘子的侍婢仆役。 云思渺避着众人,鬼祟地往与隋策约定之处而去。 梁氏的那位姑奶奶大约是太没把她当回事了,加之发现这丫头还胆小怯懦,上不得台面,连个盯着她的婢女也没有——起初是有,后来渐渐忘了,那仆婢索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日偷闲耍懒。 不多时,她就摸黑到了柴房外的山阶旁。 这是此前商量好的,梧桐树边学两声猫叫,当作给他的提醒,待得后者回两声猫叫后,才可行动。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离婚大礼包要来了,现在的快乐的倒计时时刻!! 啊,我好期待!! 感谢在2022-06-20 18:44:32~2022-06-22 00:1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lody11457、282866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四章 临着接头了, 隋某人才开始感觉到一丝丝后悔。 他是真的有点叫不出声来,少爷好面子,原地里纠结片晌, 敷衍地回了两句老公猫打呵欠,喵得像是在讨债。谁知那云姑娘天生的实心眼, 认死理,隐约觉着这猫叫和平日里的认知颇有出入, 愣是不依不饶地接着和他对暗号, 非得听到一声像样的才肯罢休。 隋策没办法, 捏着鼻子不阴不阳地哼哼了几声, 极尽别扭之态, 这才把云大小姐送走。 因得前院来客众多, 安排原本在小仓库外巡逻的一班护卫被临时抽调去了戏台边,门口就只四名看守, 远远听得靡靡之音朦胧不清,各自都有几分神往。 云思渺是在此时惊叫出声的。 她演美人计不行, 演聊斋倒很在行,矫揉造作地一“呀”,扭着腰肢瘫倒在地, 惶悚喊道: “有鬼!” 正门处的两人对视一眼,果然分派了一个出去瞧瞧端倪。 “怎么啦?” 她病歪歪地指着近前的一株槐树,食指颤抖, 惊恐万状, “那、那梢头, 梢头飘了一抹白影!” 侍卫将信将疑地顺其所指而望, 说时迟那时快, 当真有什么不明之物闪过, 闪得极快,竟叫人看不清是黑是白。 对方俨然也骇住了,不自觉摆出戒备姿势,“真有东西!” 云思渺配合着花容失色,“呀!” 发现同伴举止异样,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库房余下的几名看守飞快交换了一番视线,再度推出一人过去一探究竟。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侍卫振振有词,“刚才的确发生怪事,这位小姐说是幽魂,我瞧着倒像个人影,就在这儿——莫不是有贼人闯进来了吧?……” 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槐树树梢,库房的西南面,隋策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早已备好的钥匙打开了偏窗,落地轻巧一滚,随即谨慎地将槛窗掩上。 一连串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眨眼之间,漂亮得简直让人想拍手叫好。 屋内弥漫着干燥的霉味儿,大概是不见天日久了,气息十分沉闷。 他把掌心的钥匙一抛,又轻轻接住。 这是第一日跟踪梁敏之后,用计找人摸了来,打造的仿品,一模一样,非常好使。 隋策做了三天的梁上君子,对里面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地绕进了最深处,在角落的酸枝立柜正数第三格翻出一把铜锁,开始专心致志地用银丝绞开。 此时的前院里。 耍杂技的班子退了场,戏台上敲锣打鼓地唱起了昆腔。 商音在席上最好的位置坐着,手里吃着香茶,余光却在瞟那头的梁国丈。老头子态度恭谦地与信王并世子闲谈,只待他聊得差不多了,公主殿下才仪态万方地起身,漫不经心地上去偶遇。 梁少毅在飘香藤边乍见商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礼数周全地作揖:“哟,重华公主殿下,今日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实在是叫老臣纳罕惶恐。” 她唇边挂笑,拂了下衣袖示意他免礼,“梁尚书好福气啊,三代同堂,儿女成行,如今嫡长孙也生得这般讨人喜欢,往后长大成人,怕又是我大应不可多得的一个精英奇才吧。” “借公主吉言,有重华公主惠泽庇佑,想来孙儿哪怕是个不争气的,今后也多少能沾点福运。” 商音微微歪头,脸上的笑意不减,“瞧这回的周岁宴,办得那叫一个精细巧妙,热闹非凡,想必费了尚书不少心思。” 梁少毅还没来得及继续虚与委蛇,便听她接着道:“您这花甲的年岁,一边忙于朝务,一边忙于家务,还要抽出空闲施谋用智,真是辛苦了。” “当心身体啊,大人。”商音意味深长地提醒,“前朝多少入了阁的辅臣殚精竭虑而死,一个不注意,指不定就要交代在案牍之上了。” 梁国丈面色自如地拱手应对,“殿下说哪里话,老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 重华公主颇为赞许地笑着颔首,“说得在理。” 她打起手势,“大人劳苦功高,本公主身为皇室一族,也不能亏待了老臣。正巧恰逢令爱孙周岁,便命下人备得此物,算是给小孩子的一些见面礼。呈上来——” 今秋依言捧起以黄绸遮盖的托案,低头行至公主身畔。 商音把绸缎揭开,语气近乎和蔼地开口:“特地让工匠连夜赶制的纯金长命锁,希望能帮他压压命。” 被周遭的烛火一晃,那其中的珠光宝气简直要溢出来,可见价值不菲,不是等闲之物。 梁少毅只一望就瞧见那长命锁正面雕刻的虎豹兽头,他目光仍旧波澜不惊,心下确已十分了然,恭恭敬敬地替长孙谢了四公主的礼。 待得宇文笙领着她的宫女侍从行远,一直注视着这边动静的梁敏之终于走到父亲旁边,眼睛虽盯着商音不放,话语却甚为不解,“这个重华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破天荒登门,难不成就是送一份厚礼,再不阴不阳两句?” 梁国丈略微侧头,说:“你不明白。” “看清楚她送的那金锁了吗?上头雕的是昔年开国之军虎豹骑的战旗纹样,此纹现今早已不再使用,唯有皇帝颁发的丹书铁券上才会有。” 老尚书揣起衣袖,眯眼打量商音倨傲的背影,淡淡道:“她这是在警告我。” “隋氏曾是功臣之后,又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陛下可以为了一二纰漏惩处隋家,但再进一步,可没那么简单了。” “宇文笙是让咱们别得寸进尺。” 梁敏之闻言当即道:“那儿子去将这锁扔了。” “扔什么?”国丈叫住他,“你活腻了?这什么东西你都敢扔!回头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他恨铁不成钢地收回视线,颦眉吩咐,“告诉管事,改明儿放进库房里锁了便是。” “是。” 长夏炎炎,小仓库密不透风,不多时隋策便给闷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他摆弄那锁芯,良久没寻到关窍处。 虽有预感知道不容易打开,但想不到会如此之难……梁敏之对待这东西足够小心,钥匙藏得十分隐秘,否则自己也不至于兵行险招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8节 弯成了钩子的细丝在其中迂回摸索,忽然间,他眉头一展,直觉碰到了机括,尚未来得及集中精神。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大喊。 “有、有刺客!”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嗓音,仿佛掐紧了咽喉尖嚎。 “快来人哪!有刺客!” 不知自己是几时露了破绽,此刻也顾不得回想了,隋策咬咬牙,迫不得已只能暂且丢下锁头,破开窗户寻路出去。 然而这一声喊,对方明显提高了警觉,不过瞬息功夫,离街巷最近的几面墙下便堵满了人,出口全部封死,原路返回怕是行不通,幸而他所有防备,还另外备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隋某人避开搜查的守卫,沿一排排灌木丛向目的地摸索,很快,那扇下人们为入夜后偷溜出府而私辟的通道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背后忽远忽近的喊打喊杀并没减少。 亮起来的灯火比人头显眼,都在墙下闪动。 “抓刺客!” “你们瞧见贼人没有?” “往那边去了!” 隋策拨开了掩人耳目的柴堆,刚打算翻过去,冷不丁朝旁一瞥,不偏不倚,撞上了那位趴在墙头,脸蒙面巾,呼哧呼哧爬得吃力的黑衣人。 他肩上背着个不小的包袱,沉甸甸的,叮当乱响。 许是觉察到了这处的视线。 那人停下动作,与之相隔两丈,沉默地大眼瞪小眼。 隋策:“……” 他第一反应是:好家伙是真的有贼! 紧接着咬牙切齿:可恶,刺客竟不是自己! 白跑了! “刺客在这儿呢!” 左侧的月洞门,侍卫拎着灯一照,扯着嗓子呼朋引伴。 听见通道的另一头有脚步声急促,这群人分明是想来个前后包抄。 隋策飞快琢磨。 横竖替罪羊在这儿,自己何必横生枝节,反正他穿的不是夜行衣,完全可以扎进哪位贵人的随从堆里蒙混过去。 于是在黑衣窃贼目瞪口呆地凝视下,隋大将军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襟,掸掸 袖口,踩着满地凌乱的柴枝,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了货真价实的刺客吸引火力,他折返时阻碍相对少了许多,还没进正院,前面花荫下歇凉的石桌边,便见得一行侍从与仆婢围拥着一位排场不小的人物,探着脖颈往内院打量,似乎是瞧热闹的。 隋策立时牵起唇角。 真是刚困倦就有人给递枕头,看样子他今天也不是那么倒霉嘛,既然都送上门了,只好却之不恭了。 距离渐渐缩小,他借草木遮挡身形,透过不甚明朗的月华清辉,莫名觉得来者的举止有几分熟悉。 隋策皱眉微眯起眼眸,正走到十丈开外,引路婢女手中拎着的羊角灯烛火一闪,照在对方明艳绚丽的侧脸上。 那浓烈逼人的五官生得端方大气,美得理直气壮,常年带着天底下人都欠她几百两的不高兴——不是商音还是哪个! 隋驸马在心头暗骂了一句要死,连忙掉头就要躲,谁知身后又有一队整肃的侍卫小跑而来。 前有虎狼,后又追兵,他夹在中间真是进退两难。 隋某人闭目挣扎了片晌,终究还是咬咬牙,一头扎进重华公主的扈从堆里。 ** 事情并未在梁府前院闹出太大动静,毕竟戏台上的锣鼓声更为响亮,诸位郡王命妇们只听下人说,是不长眼的小贼翻门而入,便都没怎么在意,接着吃喝看戏。 但落到商音那里,可就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了。 今秋明明白白闻得府中下人喊的是“有刺客”,国丈家里大喜的日子竟潜进贼人行凶,势必不是偶然,她倒要去瞧瞧,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寻梁氏的晦气。 公主殿下说动身就动身,将随侍们一招呼,出了院落走向府邸深处。 甫一远离了宴席,周遭嘈杂凌乱的动静便格外清晰,八成是窃贼还未抓到,因而一片鸡飞狗跳。 这梁家也不似想象中那般游刃有余嘛。 她不便于往人家家中行走,只寻了个清净阴凉的石桌边,听着里头的声音。 不多时,梁敏之带头领着一溜侍卫,个个一手持刀一手提灯,出现在石板道的尽处。 他左右一张望,眼见此地灯火阑珊,人影如丛,转身朝着这边而来。 “原来是重华公主殿下。” 商音与他打交道得少,半笑不笑地掖手平身:“梁侍郎,听闻贵府好像进了贼,可要紧不要?” 梁敏之微垂着头,毕恭毕敬回答:“惊扰殿下了,一点小事,阖府侍卫已在搜查,但愿不会败了您听戏的雅兴。” 反正是别人的后院起火,她信口客套,“无妨,若是梁侍郎缺人手,本公主的扈从也可以借给你们使唤。” “多谢公主抬爱,府上人手充足,倒是不必麻烦。”他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后面的随从一扫,忽然问,“不知殿下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经过?” “可疑之人?”商音不解地一侧目,“那倒没有,本公主半柱香前才到,除了梁侍郎你,没见着有旁人。” 梁敏之盯着她身后乌泱泱的护卫婢女。 重华公主地位尊贵,到梁家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所带的打手可比她平时出门多一倍。 他脱口而出:“您这侍卫……”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商音当下不悦:“我侍卫怎么了?” “公主不要误会。”他耐着脾性,“刚家中小仆声称,在附近见得一人影闪烁,凶徒来历不明,微臣也是担心他混入贵客之中,届时伤了您千金之躯,臣担待不起。” 商音不以为意地抬了抬下巴,轻哼道,“什么小贼能这般厉害,本公主身边皆是一等一的侍卫,难不成还由他鱼目混珠?梁侍郎要是……” 她本想由他搜查,搜完了再借此挑事,言语间不经意地朝扈从当中一瞥,视线就定在了角落幽暗处的那道身影上。 商音对此人再熟悉不过,纵然是看不清容貌,光凭身姿也能一眼认出。 公主的瞳眸先是一凛,到嘴边的话说变就变,立刻蛮横无理道:“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什么身份?竟容得你来猜忌怀疑!?” 她一口气不带停。 “你怀疑我的侍卫,不就是怀疑我从中作梗么?何必拐这道弯,直说便是!” “怎么,你们梁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公主府付不起吗?还派宵小上门来偷。” “不必多言,明日我就告诉父皇,让他来平平这道理!” …… “砰”的一声。 重华府正房内室之中,商音仍是去梁家时的那身隆重打扮,一掌拍在桌上,意难平气不顺地质问对面劲装结束的隋策。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开始吵架,离婚倒计时第二天。 感谢在2022-06-22 00:15:45~2022-06-24 16:2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良月十四、tud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lody11457、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五章 他穿的虽是锦衣, 颜色却偏深,就是为了能在夜间便于行事,和一般鬼祟的窃贼比行头当然敞亮, 但在自家辉煌通明的灯火照耀下,依旧略显扎眼。 此情此景, 隋策多少有几分理亏,故而态度摆得端正且谦顺, “我不是要瞒着你, 只是想等拿到了名单之后, 再同你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商音望着他, 皱眉反驳:“那不还是你擅作主张, 自己行动吗?去当朝内阁大臣梁尚书府邸偷东西——偷东西!” 她加重语气, “你当这是小事不成?” 青年自己也懊恼,“计划其实进行得非常顺利, 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无奈, “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意外,真闯进去一个不要命的贼。我原本可以不必这么早出来,只因为他, 本来是没有问题的……” 他尚未说完,重华公主便抬起头,“你这还叫‘没有问题’?” “分明就没把所有的突发状况筹算妥当, 说到底, 是你孤勇独战的错, 要不是今夜我正好来了兴致去凑热闹, 梁敏之找上来谁保你啊?” “倘若你一早和我商量, 完全能够避免这场意外, 哪有那么多事儿!” 隋策别过脸舔了舔唇,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模样微不可闻地轻叹,而后才面向她:“跟你商量,你也未必能猜到今夜的乌龙啊。再说即便没遇到你,我照样可以脱身的。这就不是安排的失误。” 他反问:“你责怪我瞒着你潜进梁府,那你不也一样去赴宴没告诉我么?梁家递帖子你什么时候亲自登门过。” “这能相提并论吗?”商音自觉有理,“我去梁府只是给梁少毅找点不痛快,嘴上恶心恶心他,出出气,我又不是去搞事的,处境岂有你这么危险。” “你口口声声说没失误,没问题。”她明知故问,“最后东西取到了吗?还不是空手而归,一事无成。” 商音扶着桌沿不看他,嗓音低下来,“这段时日你家里本就不太平,万一再落什么把柄到对方手中,指不定连你的官位也保不住,怎么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隋策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陡然震颤,半个月以来经历的种种决堤般涌上心头。街坊邻里对生母的非议,亲眷朋友对养母的质疑,还有朝廷的闲言碎语,隋日知的革职摘印。 他不是没感觉到自己在应付这些事情上的吃力,可正因为给过她承诺,所以会更加在意,更加敏感,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 哪怕商音其实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怪罪埋怨过他,但他心中仍旧如鲠在喉。 似乎她刻意的体贴全然只是对他的安慰,只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而已。 眼下听得她这么说,隋策不自觉地萌生出一个念头——她还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觉得隋家没办法替她对付梁氏。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19节 她是不是后悔了? “是,我是没有自知之明。”他脱口而出,“你那么在意我单独行动,说到底不过是信不过我,认为我没那个实力与梁家抗衡,从头到尾都不如方灵均!” 商音简直匪夷所思,“关方灵均什么事!我几时嫌弃你这些了,我分明是担心你好不好?” 隋策如是反驳:“你是担心我,那我瞒着你就不是担心你吗?我看你这些天食不知味,睡不好觉,怕你自责,怕你多想,想着等拿到证据给你个惊喜,多少让你高兴一点儿。我就有错了吗?” 他说道,“何况知道此事要找云思渺帮忙,只怕告诉了你会更生气!” 公主的气刚消下去一截,闻言几乎是拍桌而起,与之对视,“你说什么?”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去找云思渺帮忙,所以拦着不让你去?你凭什么这么想我?!” 他忽然一阵心累,“我不是要这么想你,之前好几次,你不都是为了她的事同我起争执吗,我只是……” 商音打断他,“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和大是大非你分不清吗?原来在你心中,我就算遇到大事也不讲道理,任性妄为?” “你这么看我的?”她深锁的远山眉下,乌黑的瞳眸里汪着茫茫星海,满是失望,“你竟这么看我——你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隋策不再说话。 他说不出话。 站在那里看着她时,碎着薄光的眼中悠远又哀凉,眉心一点微蹙的痕迹,神情比古佛青灯还要苍茫。 他总感觉不应该是如此。 可他又无言以对。 商音被他那目光凝视得有些难过,嘴唇嗫嚅片晌,最后道:“你根本不懂我。” 隋策拧着的眉头蓦地打开了少许,他居然点头赞同了:“是,是啊。” “我不懂你。” “这天底下,谁也不懂你,只有你宇文笙,最懂你自己。” 今秋同伺候的大丫鬟立在长廊的滴水檐下,没人敢吭声,偶尔悄悄交换一番目光,各自都带着点发憷。 屋内的两位主子又吵架了,虽说自打去年成婚以来,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总没停过,但今天的氛围之异样,是以往无法比拟的,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不一会儿,里面的言语声竟止息了,紧接着门扉被人“哐”地一下从内推开。 驸马疾步而出,他周身裹挟着愠气一言不发地走过曲廊,头也没回,冷森森的黑影转瞬消失在尽处。 而门还开着,室内如昼的灯光在地上铺成了一抹扇面。今秋与丫鬟对视一眼,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在原地候着,自己则转身进去看公主的情况。 房间里倒不见什么乱象,商音是坐在床上的,捧起没绣完的针线,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轻抚针脚。 她脸上没太多的表情,却也并不好看。 “殿下……” 今秋试探性地唤道,“驸马他,刚刚出去了。” “出去就出去吧。” 她眼皮依旧耷拉着,毫不在意似的,“你管他呢。” 于是,隋策又一次回到东厢的老住处,和商音分了房。 早膳不备在寝室内,也不一同吃了,两人吩咐仆婢时嘴里皆默契地避着提到对方,像是府上就没这人似的,下人们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敢嚼这个舌根。 反正主子吵架司空见惯,过几日总能好的。 唯有今秋隐约意识到,这一次较之以往的争吵不太相同——公主殿下平静极了。 她不生闷气,不嘴硬,更不闹别扭,该吃吃该喝喝,除了偶尔表现出的心事重重,看上去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正常。 但最正常往往便是最不正常。 今年的中秋不逢时,是个雨天,之后连着好几日阴云密布,难见月色。因而一旦入夜,满天灰黑,若无照明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管事的遂命人在各院落点起了灯,即便子夜凌晨,窗外仍有浅淡的光闪烁。 遥远的烛火落在地面,投下方方正正的一块。 拔步床脚踏上的绣鞋便被这样的光蒙了一层银亮的雾。 商音抱着薄被,歪头坐在床边发呆,那敛尽锋芒的眉目柔和得像是洒在脚边的清辉。 婢女们是两个时辰前服侍她睡下的。 四周一片悄悄。 她睡不着,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或许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隔了好一阵才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高墙下传来清脆,朴拙的梆子声。 五更天,就快天亮了。 ** 隋策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 他成日里心不在焉,上朝没精神,例行公事地巡查禁军也频频走错道。一天下来,堆在案前的公文不是批错地方,就是忘了审阅。 羽林将军两手抹了把脸,头疼地摁住眉梢,满脑子充斥着和商音吵架的事。 卫所外应当是有别的禁军过来交接工作,窃窃地不知在同执勤的守卫说着什么,恍惚间有提到他的姓名。 如今偶尔还是能听见关于他的闲言碎语。 隋策现在没什么心思整顿下属,横竖活儿也做不下去了,索性把如山的公务拨到一边,提早放自己下职。 沉郁的阳光照在怀恩街街市上,地气滚烫的夏日,把行人与摊贩晒得疲沓不堪,人人都仿若一滩化了的泥,支不起身来。 路过书局时,隋策停下脚,侧头倒退两步,盯着门前木牌上新出的一批杂书若有所思。 回到公主府已是夜幕降临之后。 因为途中耽搁就错过了晚饭,商音没给他留菜,管事赔着小心,战战兢兢地解释,说庖厨只剩汤面,现做恐怕要耽误点时间。 隋策瞧着并不生气,叫有什么上什么,便就着那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不慌不忙慢慢地吃。 正房的光永远比别处敞亮。 她不喜昏暗,所在之处总要点上通明的灯,足以将门前的半壁回廊映得清晰,包括那条拉得极长,没入幽邃的影子。 隋策垂眸看了看手里的锦盒,其中装着几本新书和一些脂粉。 他闭目在口中念念有词,斟酌着待会儿要说的话,将腹稿修改了一次又推翻了一次,等准备差不多了,才深吸一口气,抬手要去叩门。 指背刚要落下,屋中亮着的灯便倏忽一熄。 青年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不是滋味地左右摩挲,悄悄收了回去。 她睡得早。 隋策心宽地安慰自己。 明日再来吧。 晚上睡不着觉,翌日是休沐,他起了个大早,一面系着领口的结,一面拾起桌上的锦盒准备出门,家中的管事迎面就要上台阶,两人立时撞了个正着。 对方连忙躬身,“驸马爷……” 他皱眉:“什么事?大清早的。” 管事面露难色,“宫里的首领太监亲自上门传旨,说是圣人要您二位即刻进宫。”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了!! 准备离婚的第三天!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吵架了吧(应该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门当户对很重要(bushi 应该是先入为主很重要! 所有的情侣吵架大都是因为翻旧账!所以……最不记事的应该最好命吧(。 商音:大胆!本公主说过的话你也记不得!你不懂我……%……¥%¥# 隋策:…… (真的会谢 感谢在2022-06-24 16:22:37~2022-06-25 22:4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w')?、勇者一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良月十四 1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3瓶;更那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六章 长明宫的御书房内。 一册手札“啪”地扔到他二人面前, 封页虽一字未写,但对于此物,商音和隋策竟都不陌生。 鸿德帝一条胳膊搭在扶手上, 面容瞧着既疲累又恼怒。 “这东西,今早随着禁军的述职文书一并交了上来, 好在中途被通政司拦下,悄悄地送到了朕这里, 否则一旦经由内阁审阅, 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书房周遭屏退了宫人。 隋策虽为朝臣, 但也是皇帝的女婿, 召见他与公主, 通常是不在启政朝房的。 很显然此刻鸿德帝已经看过了里面的内容。 站在堂下的两个人皆无言开口。 因为又是才吵了架, 尚在冷战,现在这么并排而立, 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视线偶有交汇也很快避开, 连辩驳的话似乎都难以启齿。 但堂上的皇帝分明没耐心同他俩慢慢耗,“你们谁来和朕解释解释这个所谓的‘和离计划’?” 他语气冷厉,对待商音很少这样严肃, 看得出是真的生气了。 “去年冬至御花园引蜜蜂,上元节行宫夜宴打翻茶水,睿亲王寿辰因故出言不逊……四月底分房而居, 六月入宫提出和离, 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条理清晰!——咳咳……”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0节 父皇年纪大了, 身体本就欠佳, 这么一咳嗽起来, 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分明。 商音忍不住启唇,却欲言又止地闭了口。 鸿德帝很快平复完毕,“所以说,先前宫中家宴上的恩爱和睦,南山马球场的默契配合,全是骗朕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一掌拍于龙椅,怒声呵斥,到底是天子威仪,两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一怔。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质问:“既是从一开始就不待见这门婚事,当初为何不推拒!一个两个满口答应,原来只是为了敷衍朕吗?” “……还打算借太宁公主的旧例来蒙蔽圣听,胆子倒是不小!朕一片好心赐的婚事,就是拿给你们当把戏来耍的?!” 见她良久不吭声,隋策再也哑巴不下去,只好低头认错:“陛下恕罪,是臣年轻,一时糊涂才有了与……公主嬉闹的念头。手札上所写不可尽信,都是闺房玩乐之语,当不得真。” “玩乐之语?”他居高临下地审视其身,“据府上的下人回禀,不久前你二人刚吵完架,分房也有些时日了,这叫‘当不得真’?你们不要脸面,朕要还脸面!” 鸿德帝对此失望至极,“一个是朕的女儿,一个是朕的表侄,有什么不能与朕当面讲?非得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传出去叫人笑话!” “臣知罪……” 隋策正要再说什么,他却猝然打断,“既不想要这门亲,好!那朕成全你,用不着你绞尽脑汁开口了,这份和离书,朕来写!” 话明显是对着商音说的。 隋策先是飞快看她一眼,随后急声道:“陛下,其实……” “不必向我解释……咳咳咳。”鸿德帝拔高了嗓音,俨然是不愿听他的说辞。 “朕是九五之尊,但同样也身为人父,子不教,父之过。” 他指着地上的手札,朝那头的公主道,“你不是费尽心思都要挣个‘自由’吗?朕就还你自由。” 隋策握紧了拳,他知道此事还能有转机,转头望向商音时,眼睛里的急色近乎带着哀求。 说啊。 他在心中不住地喊。 说啊。 哪怕说一个词,一个字也行。 青年的五指攥进肉中。 然而商音只是无意识地开了开口,她定定地与高座上的皇帝相视,不知是什么话被她止于唇齿之间,那短短片瞬的光景里,重华公主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从贵压京城的公主府,到底蕴深厚,人丁单薄的隋氏西府,再到城中不起眼的小院。 最后她一言未语,甚至从头到尾没给过隋策一个眼神,就那么安静而犹豫地矗立在原地。 鸿德帝掩嘴止住咳嗽,皱眉一挥手,像是看见她就头疼,“走走走,都走!回去听旨吧。” ** 出宫时,隋策根本不等她,仿佛是气得不轻,背影就在前面头也不回,很快便自己牵了匹马,甩下她独自纵马离开。 商音下了轿子左右见不着他人,不多时就明白了什么,心里又倔又犟,憋了口气抿嘴朝御街的方向低低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登上车,高声道:“启程!” 圣旨还未下达府邸,整个重华府已经乱了套。 谁也没想到两位主子大吵小吵闹了一年,竟真的闹到和离这一步。 驸马提早归家,一进门就吩咐管事收拾东西。 他一刻都不想待了。 等商音到时,两尊石狮子前停满了隋西府的马车,仆役们将一口又一口箱笼盘上去,角门里的人进进出出。 她看着心里便萌起一股无名火,两手拢住宫装的裙裾,视而不见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上上下下交头接耳议论的,清点账目库存的,忙着搬东西的,人头满府乱窜,简直成一锅粥。 今秋在院中瞧得不是滋味,进屋见公主犹在桌边坐着生闷气,便试探性地劝道:“殿下,当真要和驸马和离么?” “离啊,怎么不离。” 她不假思索,“反正他也不信我。” 商音别过脸,好似自语,“离了正好,我办我的事,碍不着谁。” 东厢房里的隋策冷着脸往箱子内塞东西,他头脑发热,像周身的血液直逼天灵盖,整个人压根不能正常思考。 知道因为上次吵了架,两人心中都有气。 但气归气,在这种事上,他完全没想到商音会用赌气的方式默许过去。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只是一次争吵她就能这么记恨,纵然自己有错,可谈都不和他好好地谈一回,说不要就不要,说和离就和离,为了在皇帝面前继续做她的乖巧公主,连一句争辩……一句都没有。 好一个顺水推舟。 他心想。 现在如她所愿了,她能名正言顺摆脱自己了。 从前隋策只当商音是有点小脾气,会自私不讲道理,如今才明白,她不是自私,是真的没有心,没有心才可以薄情寡义到如此地步。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喜欢她蛮横任性,还是喜欢她从不拿感情当回事。 衣物塞得急了,不知道哪件旧衣衫里掉出一块木牌子。 他草草一瞥,也懒得在意,一脚踢到了床底下。 宫中内侍手持圣谕来传旨的那日,隋策已经搬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重华公主与隋大将军定亲于去年的九月,成婚于十月之末,那场面声势浩大,红妆十里,连永平城附郭县的衙门也要为之扩建翻修,至今提起都让无数京城女子艳羡不已。 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桩姻亲,最终于鸿德二十三年的八月底草草收场,满打满算凑个整,堪堪一年。 消息在朝野与民间传得尤其热闹。 大应多少年没有过公主和离了,这位本就背了无数非议的重华殿下,眼下又添新的谈资,真乃十足十的一个传奇人物。 大家揣测起缘由纷纷津津乐道。 有人说是隋驸马在外面养了别的女子被公主殿下发现了,一怒之下愤而告上御前;还有人说近来隋家萧条不得势,不是闹出丑闻,就是获罪受罚,重华公主哪儿肯跟着夫家吃这些亏呀?八成是嫌弃驸马不顶用——四殿下多骄矜的一个人,看不起自己的夫婿,吵着闹着要皇上答应,也并非没可能。 据不少休沐日当值的朝官私下里传,和离还是皇帝自个儿的意思呢。 知道坊间会有不少闲话,商音足足半月没往街上去过。 鸿德帝那天大概是气昏了头,事后想想多少觉着有点对不住她,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而他隐晦地给闺女补偿了等同于宫禁皇城的安防,公主府外每十步便有侍卫巡视,岗亭森严,连一直待在六尚局的云瑾也破例送了出来,仿佛是为安抚她似的,命其在身边服侍照顾。 如果是一年前刚建府,云姑姑能出宫,商音肯定喜出望外,做梦都盼着能如从前少年时一样有亲近之人陪伴,然而现在就算云瑾和今秋都在府内,她依旧提不起多少兴致。 公主每日里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 她睡得多了,除了在书房中消磨时光,更频繁地进宫去找太妃值房内的老太监。 云瑾看在眸中,好几次提醒说:“殿下,还是不要和顾玉德走得太近吧。”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诸多事情看得比年轻宫女更深一层,不免语重心长,“这老太监心思缜密,从前也是御前有头有脸的,花花肠子太多,不宜深交。” 对此商音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只回答“知道了”,也不知是真的有所防备,还是不以为意。 而另一边的隋策。 与和离书一并送到的,是他的调职令。 皇城禁军多由驸马掌控,到底是护卫皇帝的近侍,身份至关重要。他已不是天子女婿,自然也就当不得如此重任,转任京营统领,执掌威武军。 东长安街的“驸马府”匾额被摇摇晃晃地摘了下来,换上那块放得略微发旧的“西府”牌子。 摇身一晃,隋西府又是从前的隋西府了。 低调显赫,与世无争。 隋策照旧回家吃住,卯时上职,申时归府,日子过得按部就班。 他在家里的举止寻常得就像从没有过这门婚事,自打带着几车行李踏进院中,他对自己被扫地出门一事只字不提。 好似仅是在外远行了一段日子,张口只问几时能用饭,进膳进得比谁都有滋味。 隋日知和杨氏都是敏感委婉之人,见他这般模样,唯有悄悄议论,皆不好仔细追问什么。 像是他与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如何会落得这个结果。 还有没有得补救…… 他既是不愿开口,两人便不欲强求。 有的人有的事,问多了也是徒劳。 他若想求个安慰早就说了,若是不想,即便知道内情,除了一起陪着叹惋又能改变几多现实呢。 倒不如不知道。 对隋策而言,生活与以往并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换个地方吃喝睡觉,换个地方练兵巡防,他的性子在哪儿都吃得很开。 许是刚到京营上任,隋将军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激情,从早忙到晚不停歇,让一旁偶尔偷闲躲懒的老前辈们颇为咋舌,看得怪不好意思。正午的一餐用完,连惯常的小憩也省了,跟着他一块儿在各换防处检查。 闷头忙一整天,隋策回屋就能倒头睡得人事不省,挺好的,每日的时间几乎满到没空闲去胡思乱想。 只唯一恼人的是,最近上门给他说亲的三姑六婆貌似变多了。 作者有话说: 隋宝:我变成二婚的了!! (相亲市场上价值瞬间下降 芜湖,终于和离了,我好感动(抹眼泪 停了一天的电,最近三次元诸多阻碍,一度让我觉得老天爷这是在阻止我写和离。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1节 但是是不可能不和离,我熬大夜你们俩也必须给我离!!!! 感谢在2022-06-25 22:46:57~2022-06-28 02:5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子觅覓、爱吃清蒸鲈鱼的麦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七章 归月阁的小茶房里。 老太监将一份名册推到商音跟前, 说话时语气还是慢条斯理,吐词清晰,“这是殿下之前要的, 梁氏党羽的名录,已详细补充到正八品主簿。” 言罢, 他又另取出一本来放上去,“梁氏的对敌, 以及不与他亲近的朝臣册子, 我也让人做了一本, 殿下可比对着观看。” 商音口中道了句谢, 却仅信手一翻, “他对家有哪些一目了然, 再清楚不过,便是上册也没几个, 所以才不叫你多费功夫。” “老奴闲在深宫,横竖无事可做, 能替殿下多分担一些是一些。” 顾玉德脾气和顺,动作稳当地给她斟满了茶,貌似不经意地问:“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 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 听到“和离”,她拨弄书页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顿, 容色平常地抬眸, “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我总不能现在放弃。” 他闻之颔首, 试探道:“是……仍去找小方大人?” 公主飞快否认, “不找他!” “这些男人都没什么用。” 她无所畏惧地倨傲道,“求人不如求己,本公主自己来,省得说我连累别人。” 商音若有所思地垂目自语,“总有办法的。” 老太监听完,眼观鼻鼻观心,心领神会地不再提此事,转而说道:“老奴派人整合名册时,倒是得到一个关于梁家父子的秘闻。” 她问:“什么?” “梁氏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数量不少,名为‘长山卫’,多年来除了替他铲除异己,同样帮他打听各处的情报。” “这又怎么。”商音未觉不妥,“高门大户养着给自己咬人的狗并不稀奇,我也有啊。” 老太监不紧不慢,“据底下人带回的话说,梁家‘长山卫’此前一直在找什么人,大江南北满世界地搜寻,似乎颇为重视。” 她秀眉一挑。 听他接下来道:“而恰恰是在近两月,别地的‘长山卫’活动却逐渐没那么频繁,反而往京城聚拢,像是……已经找到了。” “老奴不知此事于殿下是否有所助力,但还请殿下多多留意。” 自宫中出来,下了小轿,皇城边儿的窄巷里停着公主府的马车——寻常坐车入宫的朝官们也多是将自家车子放在此处。 商音犹在回想顾玉德提醒她的那番话。 梁家在找人。 能惊动死士的,肯定不是一般身份。换做商音自己,她若找什么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那也是派出侍卫或托付京兆府帮忙,死士出面是要动刀子的。 所以……对方铁定知道梁国丈的什么秘密。 “殿下。” 云瑾见她要上车,问说,“时候尚早,殿下还打算去哪里吗?” 商音随口应道:“哪儿都不想去,回府吧。” 云姑姑和今秋就这点不一样。 姑姑年长,算起来是公主娘亲那一辈的人,长辈大多爱操心,她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儿对她好,半点也不会松口。 “入秋了,难得天气这般凉爽,作甚么老在家窝着啊,得多往外走走,闻闻人气儿才是。您看您,十天半月没出过门了,不怕闷得慌吗?” 商音觉得阖府进出的又不是鬼,轻轻无奈:“府里有人气儿。” “府里怎比得上外头热闹?下人是下人,下人再多终归是伺候的,打杂的,与桌椅摆设无异,人得往有烟火气儿的地方去才是呀,您看便是那些花啊草啊的,也是闹市里长得更好些。” 今秋在旁帮腔:“就是啊就是啊,殿下总不出府,人瞧着都不及平时水灵了。” 商音连忙捧住自己的脸摸索。 “横竖已经上了街,您不想去看看新上的胭脂水粉,新出的话本杂记,新到的花花草草吗?” “走嘛,走嘛殿下。” 她和云瑾左右施法,烦得公主实在没了脾气,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架着去逛街市。 和离之后,商音就再未见过隋策。 身边的人怕她多想,从不在她面前说起这个名字,便是谈论也仅在背地里。所以商音只知道隋策被了调去京营。 离开羽林卫,他现在一个月才入皇城述职一回,所以尽管自己进宫面圣的次数不少,能偶遇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 大概正因如此,当时隔多日又一次看到他,重华公主才感到这么地意外。 彼时商音正站在常光顾的那家花市架子下挑牡丹,街边的当铺后拐出两个人来,一路有说有笑,嗓音极其爽朗,带着点慵懒上翘的味道。 她听着莫名耳熟,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身。 秋叶红枫当头展开一片浓艳的橙黄,有细碎的微光漏下,照得青年那张脸年轻又明亮,眼角的笑纹刚好弯成一道弧。 隋策一反常态,他穿了身清爽斯文的靛蓝直裰,外罩一件宽袖纱袍,握着柄玉骨的折扇在手,与友人从那边走来时,端方俊雅得像谁家爱附庸风雅的纨绔少爷。 商音有那么一瞬居然没认出来。 “这种事本就该让子勤出马,他最擅长……” 隋策笑了一半,眼里的光就不期而遇地扫到这边,他神情中用于交际的温润逐渐消散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商音再熟悉不过的阴阳怪气。 青年侧目望着她,微微歪头,牙根似乎是咬着的,唇角肌肉绷紧,一副要笑不笑的挑衅之色。 重华公主刚还在怔愣,见状那遇强则强的脾气就上来了,立时不甘示弱地扬眉瞪回去。 就你会甩脸子吗? 谁还不会了。 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仍旧俯身端详掌柜进献的花,“东洋牡丹我要三盆,雪山之巅两盆,黑色银莲种若有了再派人到公主府上取钱。” 隋策经过花店,便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步子。 一侧的友人发现他视线盯着的是“那位”殿下,顿时住了口不敢多问什么——这永平城何人不知他二位的恩怨情仇,当即挪开一小步,在边上背景似的戳着。 掌柜满脸堆笑,应承的话才要说出口,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便行至跟前,指着手底下的花:“老板。” 他故意加重语气:“我也要三盆东洋牡丹,两盆雪山之巅,黑色银莲花种子有多少拿多少。” 商音离他几步之远,闻言腹诽着别过眼。 心道:学人精。 他懂什么种花养草。 掌柜十分为难:“驸……大将军,小店的东洋牡丹和雪山之巅拢共就各四盆,没这么多呀。要不,您且把余下的带走,等新货到了,我亲自让人给您送去?” 隋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只眉梢一吊,唇角勾得简直欠揍,“我出双倍。” 商音星眸一瞪,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此时此刻当然不会服软,立马迎难直上:“我出三倍!” 他好整以暇地继续往下跟,“我出四倍,不仅出四倍,这儿的牡丹与芍药我全包了。” 公主殿下咬了咬牙,一把推着掌柜的肩,“我出五倍,所有的花都不许卖给他!” 掌柜:“……” 这两位怎么打起来了! 隋某人不紧不慢道:“我出六倍。” “我十倍!” “十五倍。” “十五倍。”商音终于忍不住转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 “你管我有没有。”隋策抱着双臂一耸肩,似笑非笑地抿着浓郁的嘲讽,“反正我加得起,四公主若是怕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谁怕了!”重华公主不出所料被气得不轻,她发了狠,扬言道,“整条街的花店我全包下了,从这一刻起,不卖姓隋的一草一木。” 隋某人听得直点头,煞有介事地比了个拇指,给她意思意思地鼓鼓掌。 “不愧是公主殿下,财大气粗,鄙人佩服。” 商音一面气哼哼地磨牙,一面不屑道,“你有本事再加啊。” 不想他能屈能伸地摊开手,“我没本事,不加了。” 她那一口气刚咽下去不过半瞬,很快就回过味儿来,指着他鼻尖质问,“你故意抬我的价?” 隋策眨了下眼,承认得毫不脸红,“是啊,我故意的。” “怎么,后悔了?” 他这一句话仿若一语双关,道出口后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地怔了一怔。 青年挂在唇边的冷嘲热讽不自觉褪去,他像是为了掩饰情绪,一眨眼后便瞥向了别处,展开扇子风度翩翩地装模作样。 商音面不改色地冷哼,“笑话,本公主缺这点钱吗?” 话并非正面回答,隋策意味不明地颔了颔首,“那殿下您慢慢逛,卑职不奉陪了。” 她盯着街上的那道背影,贝齿左右磨得用力。云瑾此时方上前来,与花店掌柜对视一眼,问她家殿下:“花店……当真要买吗?殿下一时气话,其实倒也不必……” “买!” “怎么不买。”商音输什么都不输气势,“让管事开银子。” 隋策或许是与什么人相约在这近处的酒肆赴宴,她离开花市往前行了不多久就看见他摇着扇子进去。 酒楼不及“杯莫停”雅致,许是价格便宜,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在里头吃喝。 他那模样扎眼得很,甫一露面,坐在周围的几个花娘便冲这边抛起了媚眼,惹得边上的世家子们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还拿手肘捅了捅隋策,示意他招姑娘喜欢。 “那公子瞧着好生面熟。”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2节 身后的胭脂铺前,年轻的小姐妹交头接耳议论,“似乎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了。” “哎呀,隋驸马你还记不得?从前常在御街一代巡视的。” “啊,是隋将军呀?” 她颇感诧异,而后定睛打量一番才信了似的,“他从前着戎装倒是不觉着什么,眼下换了装扮,反而清俊了不少。” 另一个赞同,“何止,我瞧比小方大人还好看呢。” 年长的揶揄道:“喜欢啊?反正隋大人孤身一个,你不妨回去让母亲替你说媒呗。” “哪儿轮得上我呀。”她略感遗憾地笑,“想嫁进隋家的大有人在呢,咱们的身份肯定是配不上了。” 这声音自重华公主背后走过去。 她抿着唇面色不愉,云瑾在旁偷偷看时,只觉殿下嘴里的一口银牙咬得滋滋直响,简直能泛出火星来。 和离的旨意虽是鸿德帝派人亲自送到重华府的,但此事一出,挨休的隋策在坊间的名声反而暴涨,人人皆道他不容易,忍受四公主足足一年,最后还没落得个好下场。 而勋贵们的想法更是清奇——能包容宇文笙那么久的男人,他一定不简单!连重华公主都可以忍耐,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自家闺女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一时间上隋府说媒的络绎不绝,隋家大公子莫名成了香饽饽。 反之,对商音的揣测大多是老生常谈了,世人见怪不怪——重华公主嘛,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别说是和离,谋杀亲夫也不稀奇啊。 酒肆内,不晓得哪位阔绰的老板娘给他们送了几壶好酒,京营里的少爷兵们知道是沾了隋策的光,一个劲儿地调侃他。 青年却没说什么,垂眼摆弄手里的酒杯,唇边的笑很寡淡。 不经意瞥到窗外时,明媚鲜妍的少女伫立在人来人往当中,发现商音也同样注视这边,他表情先是一顿,神色随即锋利起来,好似非要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过得多自在似的,得意地挑起眉,朝她一举杯盏。 哼。 “回去了!” 果不其然,公主气得扭头就走。 隋策还维持着得意的神态,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处,视线却也没有挪开,到了最后,反而显得有些落寞。 ** 花市送来的牡丹玫瑰摆满了院子。 夜里,商音将天价请回家的雪山之巅修完枝叶,往窗边一推,正好和桔梗花并排。九月恰是花期,白色的桔梗在她这小半年地精心莳养下开得繁华灿烂。 她拿手指轻轻抚了抚,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桔梗便温柔地一点头,安静得悄无声息。 商音在桌边支着脑袋沐浴月色,她特地熄了所有的灯便于清辉入室,下人们都被打发回房休息,万籁俱寂。 公主侧过身时,背后的酸枝小榻就撞入视野里。 说不上为什么,这张矮榻她没叫人搬走。 但平日几乎也没有用场,被褥枕头全撤了,只露出其中雕刻精细的鸳鸯戏水纹样。 这还是当初成亲时,宫里给置办的。 商音慢条斯理地拂过漆得光亮的刻纹,莫名想起那天黄昏彩绸绣球高挂,乌泱泱的仪仗前呼后拥,华贵的轿辇穿过永平城最热闹的街,喜气洋洋地抬进这座府邸。 彼时她并不高兴。 但如今想想,或许此生也不会再有那么风光的一幕了吧。 真亏啊。 商音自嘲地摇头笑笑,最好的日子也叫她气过去了。 重华公主抬起视线,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环视着自己这方奢靡的住所,想着和隋策吵过的那么多次架,想着在怀恩街惊马,在围场山野躲追兵,想着偷偷背着今秋吃宵夜,想着每回给他留门,他脚步声里的小心。 原来都一年了。 她说:“过得真快。” 隋大将军回府时,他亲娘便觉察到他这次喝得比以往多,尽管人没醉还清醒着,但下盘不太稳。 杨氏忙命小丫鬟去煮酸辣汤来,让他先别睡,否则明早宿醉头疼耽误上职。 隋策坐在桌案前一个劲儿地同她说没事。 “你自己休息吧,不用管我,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真的……” 杨氏替他打扇子,不禁皱眉,“话都啰嗦了那么多还没事哪?” 隋策:“……” “刚刚听子勤说,“她言语娓娓,“你今天在街上同公主起了争执,骗得她花了好大一笔钱。”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心情不好啊?” “没有。” 他眉头一蹙,那样子看上去略显心烦,“跟她没关系。” “还嘴硬。”妇人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你有什么情绪,我能看不出来么?晓得你为此事不高兴,但公主无论如何也是个女孩子,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 隋策脱口而出:“我没想欺负她。” 杨氏温婉地据理力争:“你那就是在欺负她,她会难过的。” 他心头一刺,莫名着急起来,借着酒劲直言道:“我只是……不明白。” 隋策狠狠地抿紧唇角,仿佛找她说理一样,“她在宫里为什么半个字的表态都没有。” “我知道惹恼了皇上,非得和离那没办法,我认。她哪怕维护一句,就算让我跪下来求他收回成命,刀山火海我都不会眨一眼,可她这样,她这样……” 隋策:“我……” 他好似忽然失语,望着杨氏目光里满含挣扎,良久才低声道:“我会觉得是我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业内颜值标尺——小方大人 他除了当怨种,偶尔也兼职国标(。 有些男人,一离婚之后就变骚起来了,噫啧啧啧…… 【其实隋宝在前面就有给音音说过,他以前是个标准的纨绔。 因为结了婚要守男德,所以平时都把自己往丑里打扮。 现在他成了个二婚男,于是特地花枝招展要让闺女看看他多帅多讨小姑娘喜欢——实在是其心可诛(。】 失策了,感觉我应该加个标签叫“破镜重圆”。 感谢在2022-06-28 02:54:02~2022-06-29 23:5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3瓶;南宫亭 4瓶;七星草 3瓶;卿卿南山月 2瓶;北海北、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八章 杨氏张了张口, 欲说还休。 凄茫月夜下的青年容色比白日里更为憔悴,他酒劲消却之后,苍白便浮于唇角。杨氏几乎从没在隋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他天生开朗,凡事都不往坏处想, 哪怕真有什么情绪也不轻易上脸。 今时今日,大概是真的感到委屈。 “或许……” 她试着开解, “公主也有她的难处呢。” “我总瞧着, 她不像那样的人。” “商音……就是觉得以我的身份和家世帮不了她太多, 所以犹豫了。” 这些天, 隋策并非没有仔细想过。 方灵均有堪称无坚不摧的后盾为其作保, 而他没有, 接连几场意外就能将隋府搞得一团乱,再加上那日又大吵了一架, 遇上鸿德帝召见,既然有此一问, 她大概便借坡下驴吧。 “也许……” 他扪心自问,“自打一开始,就是我在为难她。” 而商音其实还和从前一样, 嫁给谁都可以。 不过碰巧嫁给了他。 既然是碰巧,离了也就离了。 只如是一想,隋策才茫茫地发现, 自己真的不懂她。 即便以往认为懂了, 也只是自以为是的懂而已。 青年微颦起眉, 语气里仍有几分醉意地嘀咕:“可我还是……很生她的气。” ** 隋大将军和离是不是脱离苦海没人知晓, 但他就此变成了一条疯狗, 这倒是真的。 尤其梁氏一族对此体会格外深切。 他担任京营统领将军没多久就开始上书弹劾, 只要是大朝会,针对梁家的奏章永远不会缺席,上到贪污受贿,下到言行举止,大凡姓梁无一放过,简直逮谁咬谁。 偏他还有一帮言官帮腔。 早些时候尚且藏着掖着,如今仿若脱缰野马,干脆也不装了,一副要跟梁氏鱼死网破的架势。 就这么犬吠了七八日,梁少毅原想当耳旁风晾晾他们不去理会,谁知彻查敏之的圣谕突然便下来了,说是得到了一份什么名单。 三法司派人去吏部摘印时守口如瓶,而后许是经不住他再三询问,才有个给透了半点风声,说是证据太充分了,您家公子这回恐怕难办。 正好那会儿隋策述职完毕准备出宫,他像是刻意在六部门口停了停,看戏似地矗立良久,直等国丈大人注意到他时,才歪了歪头,送来一抹乖戾十足的笑。 邪气非常。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3节 想都不用想,必然是他所为。 “这小子最近失心疯了,紧咬着不放。” 难得入禁庭见梁皇后一面,提起梁敏之的事,他忍不住就皱眉。 梁雯雪倒是不以为意,“事到而今他怕是早也猜出当日和离是咱们动的手脚,一时有怒气想回击并不奇怪,意料中的事……就是敏之要吃些苦头了。” 梁国丈平复得很快,虽然儿子经此一役多半仕途尽毁,但他心中依旧通透,“也是他自己不小心。” “又想捞些好处,又不把自个儿的屁股擦干净,从小到大不知骂过多少回,还不长记性。该他有这一劫!” 长子虽没了指望,但小儿子尚能栽培,不算穷途末路,梁少毅不紧不慢地想。 姓隋的即便对自己恨之入骨,拿出来的却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铁证,可见程林青留给他的东西并不能直接扳倒梁家,隋策到底是顾虑的。 有顾虑就好啊。 只要人证还捏在他手上,量他再搅合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斟茶时,梁皇后忽地想起什么事来,“日前听人说,隋策同宇文笙在街市遇上,当街就吵翻了天,闹得沸沸扬扬,让永平百姓看了好一阵的热闹。” 国丈对市井八卦不甚感兴趣,低头抿茶,“四公主的脾气一向如此。她这人,要么待你死心塌地,要么就视你如同仇敌。不管东西真是隋策交上去的也好,是人诬陷也罢,怒意上头冲昏了脑,也顾不得细枝末节——梁子算是结上了。” 他咂咂嘴里的香茶,一副运筹帷幄地从容之态,“小夫妻嘛,当初爱得越深,现在恨得就越狠,由他们折腾去。” 皇后若有所思,向他提议,“我倒是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国丈挑了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趁宇文笙与隋策水火不容之际,我们不妨将她笼络过来,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大家同仇敌忾,她未必会拒绝,或许还能从其口中套出隋家此后筹谋打算。” 梁少毅尽管不那么认为这主意能有多少用处,但也并不阻止女儿去做:“你有计划?” 梁雯雪成竹在握地颔首,“略有想法。” “觉得稳妥就自己看着办吧。” 梁国丈进宫的这日,商音恰好也在归月阁内。她多是借口给鸿德帝请安,趁父皇忙于朝政偷溜到此地和顾玉德交谈两句。 公主自然不会吃下人之食,但必要的礼数老太监依然周全着。他上了岁数,天才转凉屋里就得烧炭,炭火分量不够,便只好抱个手炉暖暖。 “殿下可知近来梁大公子因私相授受,滥用文选司之权被革职一事。” 商音本是漫不经心,“听说了。” 老太监并未抬眼看她,像在讲一件平常趣闻,“据老奴得到的消息,这似乎……是出自隋大将军的手笔。” 公主殿下端茶的手一顿,她愣了片晌,随后重重地将杯子往回一放,不晓得是心烦还是责备,“要他多管闲事。” 她声音不算太大,更像是在小声嘀咕,“人都走了还那么不安分,我用得着他多此一举吗……倒显得我受了他什么恩惠似的。” 说完,朝顾玉德道,“不必理会他,让他出了这口气,往后也就消停了。” 老太监恭敬称是。 她却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许久许久,才又开口说起正事,“顾大叔,我近日权衡思索,总觉着对付梁少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些罪名都太不值一提了。 “他当初有平定凌太后党羽造反之功,父皇亲赐丹书铁券以示嘉赏,正如隋氏一样,再大的事左右也不过是贬官。加之他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东山再起轻而易举,要想重创,光靠弹劾恐怕远远不够。” 老太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殿下能有此等考量,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商音无奈地浅笑,“所以最好是能一击致命。” “我这会儿唯一的优势,应该就在于梁家并不知我已在暗地里谋划,他们还算对我没什么戒备。如果我出手失败……” 那她不一定能招架得住对方的攻势。 顾玉德未发一语,却忽然话锋一转,“老奴上次建议殿下调查‘长山卫’的事,有眉目了吗?” “唉,别提了。” 她叹气。 “我的那些侍卫,哪儿比得过梁家的死士机敏,又怕被他们察觉,总是跟到城门外就跟丢了影儿。” 商音自语,“由此可见,城郊八成有问题。” 可惜范围太大,还得顾忌着不能打草惊蛇,实在难以查起。 京郊往彭县去的路上有一片槐树林。 槐字里带“鬼”,附近的村民皆嫌地方阴森晦气,大多忌讳此路,更因离官道甚远,白天也极少有人走动。 林子深处坐落着一间荒废许久的破庙,庙中供奉的神佛雕像已经陈腐,看不清是哪路神仙。 沿塑像后隐蔽的石梯下到最底处,便是长山卫不为人知的驻地。 此刻看守地牢的死士急匆匆跑至二层来,向执勤的领班禀报。 “卫长,不好了。” 对方正在吃酒,烦闷地问他什么事。 “上面让咱们盯着的那个书生……”死士担忧地瞥他一眼,方道,“没气了。” 长山卫头目精神一振,顷刻拍桌而起。 短短瞬间他脑子里闪出数个念头,嘴里却镇静道:“我去看看!” 此人姓程,对他的拷问其实在上个月中就停了。 这些个文人体弱,经不起折腾,怕下手太狠挨不住,故而老早长山卫便不再用刑,也亏得他嘴硬命硬,除了一堆废话什么都没撬出来。 但主子家又不欲叫他死,故而眼见其每况愈下,反倒日日三顿好饭参汤伺候着,比他们当打手的还吃香。 书生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面朝下趴在地上杳无声息。头目先是凑到他鼻下试了试呼吸,而后又探过脉搏,一番施为查验,心知是真的回天乏术。 也是。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血流了一屋,还能指望他靠几副汤药便生龙活虎吗? 底下人小声地问他的意思:“卫长,要……遣人告知主子家么?” 头目那一刻思路非常活泛,猛地抬眸,“你不要命了?!” “上面派下来的差事,连着一个月都相安无恙,轮到咱们这一支便出岔子,你以为能轻轻松松地揭过去吗?你拿什么交代?项上人头?” 长山卫一共四支,是轮流在地牢看守的,平日里各办各的差,互相皆有竞争,不算一条心。 年轻的死士不由迟疑,“那眼下……咱们怎么办?” 这人死也不能复生啊。 头目忽然十分冷静,蹲在地上拍去指尖沾上的血迹,“主子家原本便想杀他,留他一命不过是以防万一。这么久了都不曾过问,多半是没工夫料理……我看,最后终究是会灭口的。” 他再度垂目打量一旁的尸首。 伤痕累累的一个人早被磨得面目全非,脸上不是泥就是血疤,也瞧不出什么模样来。 “暂且将他埋了。” 他说道,“另寻个身形相近的人毒哑了扔在这儿,将容貌一毁,谁知道是谁呢。” “只要不是落在咱们手上出事就行,真问起来,一概推说不知。” 年轻人自无二话,“这主意好!” 头目冷声吩咐,“办事利落点,别留痕迹。” 埋尸是两个人一块儿去的。 地点选在远离驻地三炷香脚程的树林子里,以免遭人怀疑。 长山卫干这种活儿最为拿手,扫尾做得干净漂亮,乍然一看毫无挖掘过的痕迹,再撒上一把碎叶,便是眼睛最毒的捕快也未必能发觉。 两人收拾完四周,身形灵敏地消失在了荒郊野地。 这时节入了秋,不过少顷落叶就将那片埋尸之地遮盖得天衣无缝。 微风过处,满是潮湿腐败的味道。 树林那头忽有交谈声传来。 “姑娘你非得去五月集售卖,若是在京城的绣品铺子,这会儿早便回府了,何必还赶山路呢。” 回应她的是个虽然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却依旧固执的嗓音。 “城中的铺子卖不起价呀……没事,这条小道我常走,出去不过半柱香就能瞧见城门,天黑前一定能回去的。” 云思渺提着罗裙出现在蒙蒙树荫之下。 她是去附近的市集里卖点平日里绣的手帕,做的鞋袜或是打的络子之类。 固然重华公主替家中解了燃眉之急,但父亲抱病在床,想必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云思渺横竖在梁府无事可做,便做些小东西变卖,好给樊州的母亲与妹妹寄去。 自上回府中逮到个飞贼之后,姑奶奶终于记起有她这号人物,多多少少配了个小丫鬟伺候。这丫头也是新入府不久的粗使,心比天大,跟在身边倒是安分。 “真的吗……” 她噘着嘴叹气,“时候晚了,怕是栗子糕都叫她们分完了。” 云思渺回头去牵她,“真要是没剩的,我亲手做给你吃好不好?” “姑娘你自己说的。” “这是自然。” 主仆二人正挎着篮子从枯叶堆旁经过,底下忽有松动,但见“噌”的一下,平地里伸出一只泥泞的手,堪堪落在云思渺脚边。 她定睛看去。 紧接着整片林子都回荡起云姑娘刺耳的惊叫。 “啊啊啊啊——” ** 商音出宫回府后没多久,就收到了长公主宇文泠递来的请柬,九月十五是她的生辰,作为妹妹,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同大姐姐多年来算不上亲近,可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个面子商音不会不给。 然而合上请柬,她却少见地踟蹰了一下,语焉不详地去问今秋:“那个……隋……去吗?” 大宫女岂有不了解她的,欠身回禀:“替殿下打听过了,长公主府派来的人说,没有请隋大将军,您大可安心。”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4节 商音眨眼哦了一下,颔首低声道,“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书生:诶嘿,就是玩儿。 没错,本文命最大的全是读书人。怎么耗都不死。 —— 这两天回去理了一下后面的剧情,内容没多少了,应该这个月就可以完结! 更得略慢实在是因为不太擅长写阴谋诡计,所以写得比较吃力。 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又不能不写啊哈哈哈(请感受这三个哈哈背后心酸的苦意 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写阴谋啦!! 明天请来观赏隋宝挨虐的经典场面! (毕竟欺负了音音,总得让女鹅欺负回来嘛,真金白银都亏出去了,那不得肉偿 感谢在2022-06-29 23:54:18~2022-07-02 00:3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山 20瓶;50355639 14瓶;芝儿麻汤圆 10瓶;大大大西瓜 5瓶;(????`?)、啵啵、沐子觅覓、北海北、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9、第捌玖章 宇文泠比商音年长五岁, 乃先皇后所出,嫁得早,平常也低调, 与她的驸马宣平侯是如出一辙的木讷。 夫妻俩在朝里默默无闻,当真一对闲散度日的贵胄, 闲散到有一回宫宴疏忽忘了请这二位,直至散席, 从鸿德帝到诸皇亲居然没一人想起来, 可见存在感几近于无。 商音和她没太多话好说, 意思意思地客套了两句便出门准备入座。 这厢刚下石阶, 迎面就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彬彬有礼地向她作揖, 直躬了半个身子下去,说: “见过重华公主殿下。” 盯着个后脑勺看不出来者是牛是马, 她不甚在意地让他不必多礼,没精打采地问, “阁下是?” 后者抬起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小人翰林院侍读,陆无询。” 没听过。 商音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 “哦,陆大人啊。” 末了又突然道,“你供职于翰林院, 那和小方大人, 应是同僚了?” 没想到她会主动与自己交谈, 陆无询登时来了精神, 忙笑说, “小方大人月前就调职去了都察院, 时任左副都御史,在东宫手底下办事。我岂敢与他称同僚呢。” 原来方灵均已经高升了。 她内心复杂地感慨了一声,正提裙要走,那翰林见要错失良机,当下想也没想就伸手拦住去路,脱口而出:“诶等等——” 没等公主狐疑,陆无询眼珠子一转飞快指着旁边,“啊,您看那是什么?” 商音同一干侍婢皆匪夷所思地回头。 背后是长公主府邸郁郁葱葱的花木。 只听他大呼小叫:“想不到公主府上也会种罂粟啊。” 重华殿下一副无奈的神情,一边叹气一边给这位受惊的翰林解释,“那是‘丽春’,虽与罂粟有七分相似,但开花后却截然不同。再说,永平城内也是不让种罂粟的……” 嗯? 商音言罢,就感觉这场面好生熟悉。 “竟是如此……” 陆无询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早闻殿下对花木颇有研究,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卑职佩服。” 商音:“还好……” 他紧接着上前两步,忽而触景伤怀似地开始掉书袋,“唉,这丽春花又名‘虞美人’,相传昔年项王四面楚歌之际,唯有宠妾虞姬陪伴在侧,虞姬为追随项王拔剑自刎,其鲜血滋养后开的花朵,便以此为名……” 话音未落,他大袖子里哆嗦了半晌终于“不小心”掉出来一本书册。 陆翰林大惊失色:“哎!呀!” 但见上头几个正楷写着“春亭旧事”四个字,陆无询故作慌张地捡起,做贼心虚似的揣进袖中,满眼的“含羞带怯”。 商音:“……” 这帮人演戏的功夫,是不是都师出同门,一脉相承的不忍直视。 等进了花厅女眷之处,云瑾谨慎地回顾来处,确定无人跟随,才小声提醒她:“殿下。” “陆家是梁皇后妹妹的婆家,这个陆无询是她外甥。” 她鼻中一声冷哼,“我说呢,无事献殷勤。” “怕是当初宇文姝告诉她的吧……此人倒是阴魂不散,都嫁去那么远了,还能给我找麻烦。” 商音稍一思索就明白,“梁雯雪这是见我没了夫家,想趁机加塞一个,不是监视就是控制……梦做得倒挺美。” 她不及其父手段高明,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全是美人计,一看便知道是出自谁手。 云瑾提醒她:“那殿下可得当心些,来者不善。” 花厅入口处分左右两条岔路,中间被莲池隔开。 左侧皆为女眷,右侧则是各家受邀的公子少爷们。 商音正和云瑾说着话,抬眸恰巧望见对面同样往里走的方灵均。自上回春水茶坊一别,就再没有面对面交谈过,连偶遇也少。 当然,商音倒曾在滂沱夏雨里遥遥注视过他许久,但小方大人自己应该是不知情的。 不过很奇怪,两人目光堪堪交汇,他竟在那头温润而和善地率先冲她含笑示意。 公主略有怔愣,忙也报以回礼。 “大公主这日子生得妙,刚过炎夏,又不会太冷。前不久还热得吃不下饭,现在气候正合适,吃什么都香。” “是呀,冷饮吃得,热食也吃得,更赶上蟹膏肥的时候,可不是好日子吗?” 周遭的年轻贵女居多,开宴后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聊开了,没了长辈拘束,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商音前两个月不思饮食,要么烦心事多,要么闷热难耐,此时此刻见那大闸蟹摆上桌,竟真有些饿了。 今日反正不是她的主场,话题不在自己身上,正好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今秋拿小剪子细细地替她剥螃蟹,只片刻光景,一盘汆西葫芦鳇鱼丝就快见了底。 云瑾难得看她胃口不错,心里也高兴,“殿下尝尝这道炙烤鹿肉吧,上好的野鹿,鲜极了。” 右手边坐的是皇太子妃,脾气出了名的和顺,见状笑着示意云姑姑:“妹妹既喜欢鳇鱼丝,我的也一并端去好了,横竖我不爱吃河鲜。” 商音虽在宫里怼天怼地,对太子却十分恭敬,毕竟是未来要继承大统的人,这点考量她还是有的。 先说了句“那怎么使得”,继而乖巧地同她致谢,撒娇道,“我这些个皇嫂里,就属大嫂对我最好了,太子哥哥真有福气。” 皇太子妃果然十分腼腆,“又胡说,你总共才几个皇嫂呀?” “有几个也不耽误您是最好的那个啊。” 这头奉承得尚热闹,彼时对岸的酒宴上乍然一阵起哄声。 ——“来得如此迟,你不罚一盅可说不过去了!” ——“一盅哪儿够,要三盅才有诚意嘛!” 小径深处,年轻的将军信步而至,眉宇间隐有歉意,笑容客气且浅淡。 “我在京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本就离得远,若有事耽搁,赶不及过来不是很正常么。” 一帮少爷们嚷嚷着“不听不听”。 ——“罚酒,该罚!” 眼看酒盅递到跟前了,他尽管无奈可也不扭捏,只好道:“行,我喝。喝就是。” 剥蟹壳的今秋留意到隔壁的动静,手肘轻轻把她家公主一捅,小声说:“殿下……” “嗯,什么?” 后者原吃得正开心,一脸懵懂地嚼着鱼丝,顺她所指之处望去。 只这么一望。 商音刚浮起的那一点轻松之色渐次收敛凝固,连咀嚼的动作似乎都慢下几拍,愈发像在没滋没味地磨后槽牙。 周遭的女眷们陆续发现了这场好戏,各自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挑着眉相视使眼神。 隋策被塞了壶酒,在靠近莲池的地方撩袍坐下,唇角还挂着应酬的笑,便听得人丛中几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诶,那不是重华公主吗?” “没想到她也来了。” “有意思,你说她这是不是故意的,好让人下不来台?” “小点儿声……” 他酒碗堪堪递到嘴边,闻言视线微妙地一转,侧头瞥向一池之隔的那头。 事前没想到商音会出现,因此隋策的神情初时并未带太多敌意,眼睑不经意抬起的时候,长睫下的黑瞳里是有些许微光的。 他在莲池这处意外而专注地迎上公主殿下那张不甚自在的脸,顿了大概半瞬——只有半瞬,很快便轻蔑地收回了目光,仰首饮尽酒水。 几位相熟的朝官怕冷了场子,赶紧岔开话题:“来来来,好些年没同文睿聚一聚了,我敬你,我敬你。” “可不是么,从前你总忙,今日宣平侯做东,等会儿行令、捶丸、投壶,玩遍了才许你走。” 他眉眼间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不冷不热地笑道:“好啊。” 耳畔听不清宴席上的女人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好话,商音心头不满,看谁都不顺眼。 隋策虽然没事儿人一样推杯换盏去了,她却不肯服输,一双杏目杀伤力极强地仍盯着对方,倘若眼眸能化作实质,隋某人应该已经投胎数百回了。 偏他一切自若,偶尔谈笑时余光刮过来,还耀武扬威地把投壶投中的签子捏成一把又唰啦放下,很是不可一世。 在气氛浓厚之际,众人都未曾发现,长公主及宣平侯偷偷离了席,在花厅外碰头。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5节 宇文泠只觉自己这寿宴肃杀非常,遍地飞刀子,压低嗓音与之抱怨:“不是说好的只请一个吗?” “是啊!”宣平侯也是不解,“我去请的隋大将军,吩咐了下人不请四公主的。” 宇文泠跟着道:“是啊,我去请的商音,没叫人喊隋将军。” 宣平侯:“……” 宇文泠:“……” 太子妃是唯恐商音尴尬,上一道菜便劝她多吃点,一个劲儿地找话说。 也正是在此时,左侧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嗤笑,那态度简直鄙夷到了极致,“和离就和离呗,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也值得讨论一番么?一个个,我看是闲的。” 商音这才朝旁睇去一眼。 坐着的是信王家的长女宜伦郡主,刚满十五,听说脾气出了名的嚣张,多少人私底下称呼她为重华公主第二,平时避讳得很。 商音没搭理她,郡主反而自己说得兴起:“我们什么身份?那可是皇家的子孙。王爷世子们尚能娶门第高贵的女子,我们却只是下嫁,这本便不公。现在既是下嫁,挑一挑自己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她语气高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皇家的,夫婿不满意,换了寻个更好的不是理所应当吗?” 说完似乎还颇视商音为知己的样子,冲她坚定地一点头,“重华殿下,我是支持你的。想离就离,离得对!” 商音:“……” 呵呵呵。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礼貌性地敷衍了两声。 然而宜伦郡主却愈发替她愤愤不平,“你不要他,自有他不好的地方。而这些男人却是心机深重,总不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更去背后传你的是非,把你的名声搞臭了,他们落得个清白无辜,成了什么……好夫婿的人选。” 对方冷哼,“真叫我恶心。” 小丫头还没嫁人,满脑子愤世嫉俗,性格看着比自己还偏激。商音本不打算和她一般见识,奈何这姑娘不依不饶,径直从桌案出来走到她桌边,眸中透着搅风搅雨的算计,“重华殿下,我替你出这口气吧?” “咱们可不能白白让那些臭男人诋毁,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商音闻之一怔,双眸便有点躲闪,嘴上还是感激,“多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不在乎。” “怎么不用,人都骑到你头上来了,你不还击吗?”宜伦郡主不禁诧异,感觉这重华公主好似和传闻中不太一样,“趁现下京城有身份的王公贵族都在,杀杀他的威风,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商音头都大了,语气无奈地说:“真的不必……” “作甚么对他如此心软。” 郡主皱眉不满,怀疑地打量起她,“您不会是,下不了狠手……还喜欢他吧?” 话语立时疏远了不少,“莫非提出和离的,是隋驸马不成?” 她心头无端愣了愣,随后似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立刻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郡主松了警惕,势在必得地一笑,“那便交给我。” “我定让他出尽洋相。” 商音不自觉地张了张口,说不清是想阻拦还是想解释,到底也没有言语。 ** 隋策在院中陪他们投壶时,一个小厮打扮的仆役悄无声息地上前提醒:“将军。” “重华府的人命小的将此物交给您。” 掌心里拱进一团纸条。 他等对方勾着脑袋毕恭毕敬地退下去,这才垂眸展开。 是商音的字迹。 言简意赅,约他到花园假山后一见。 隋策将纸团攥在手中,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四下的同僚们兴味浓厚,玩得忘乎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他咬了咬唇,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撤出了人群,往僻静处而去。 走在路上,隋将军的脚步竟难以察觉的轻扬,偶尔还不自控地跳两下,半行半跑地到了花园内。 这里是莲池的源头,大片碧蓝的池塘,荷叶田田。 隋策沿假山环顾片晌,并未发现旁人的踪影。 他试着唤了一声:“商音?” 正奇怪她究竟是有什么要事寻自己,冷不防转过山石,水面浮起的蜀锦绣鞋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仿佛让火苗燎过,隋策心口猛然一紧。 他瞳孔因为过于专注而莫名发疼,一个箭步冲至岸边,居然也始料未及地打了一下滑。 鞋子泡水应是有一阵了,浸湿大半。 附近全是光溜的鹅卵石,一道清晰的擦痕印在上面,恍惚可以猜到此地曾经发生过什么。 隋策想都没想,一头扎入水里。 落水的“噗通”声十分沉闷,一串透明的泡泡直从他身侧往上窜。 长公主府的池子是人工开凿,并非活水,底下弥漫着黑压压的绿藻与莲叶根茎,浑浊得无法视物。 他在一团混沌间仓促摸索,有那么一刻以为找到了商音,却不想用力一捞,只拽到粗糙冰凉的水草。 隋策起起伏伏换了两回气。 他将半壁的水池都摸了个遍,刚游上去浮出水面调整呼吸,耳畔便听得一串铃音般尖锐的笑。 对方好似没忍住,声音隐约模糊,但说的话却格外清楚。 “你瞧他这个样子,活像个大□□!” 宜伦郡主不知几时出现在假山旁,居高临下地抱怀而立,兴致勃勃地看他出糗。 隋策抖开满脸的水,喘息不定地仰头望上去时,小郡主的五官模棱两可,但她背后的人却清晰得仿佛水洗过一般深刻。 青年的星眸清明而凛冽,锐利得有几分刺痛的意味。 触到他目光的瞬间,商音悄然握拢五指,心里当即就后悔了。 “我仅是略作手脚他都能上当。”小郡主得意地高挑起眉,满眼不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嘛——难怪你不要他,笨笨的。 “换做是我,我也瞧不上。” 正说话之际,隋策游上了岸。 他拖着双腿,举止十分疲累似的,慢吞吞踩着光滑的石子一步一步行至干燥处。 商音咬着一点唇肉,眸色担忧地紧盯住他微弯的背脊,根本没留意宜伦喋喋不休地在讲什么。 他并未当场发作,甚至一声未吭,只淡淡拨开黏在肩头的茎叶,波澜不惊地回首,抬眸,那脸颊绷紧的棱角尤其分明。 隋策冷凝地看了她一眼,嘴唇抿作一条直线,狠狠地将掌心紧攥之物扔到地上。 是团泡得发皱的纸条。 隋…… 她愧意丛生,没有喊出口,青年已经背着一身的狼狈,湿淋淋地离开了。 “什么大将军,我见着不过如此。” 宜伦郡主更加坚定了想法,热情地给商音鼓气,“天底下男人多的是,放心,我一定你找个更好的。” 她眼前还残留着方才隋策的背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含混着回了她什么话。 此刻的商音生平第一次如此歉疚。 她轻轻地想。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肉……偿……(发出了苟延残喘的声音 真难写啊。 想虐个男主不容易。 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弥补一下最近怠慢的更新=3=么么啾 感谢在2022-07-02 00:39:41~2022-07-04 01: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vely 2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2瓶;眼窝子浅如醋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章 怀恩街路边的酒肆不及“杯莫停”那样奢华辉煌, 宾客满座,小店里的酒不好,光顾的人也少, 但那酒水极烈,喝两盏便要上头。 付临野端着杯子不敢饮, 反而一个劲儿地劝道:“哥、哥……大哥!你就别喝了吧!” 他觉得此酒伤身,不及大酒坊酿出来的清冽甘甜, 眼见隋策喝得又急又多, 忍不住出手阻拦。 “都没吃几口东西, 肚子里全是酒, 不怕肠胃烧得慌吗……” “烧什么烧。”他根本听不进去, 颦眉挥开对方, 反驳道,“你第一次看我喝这么多酒的吗?” “不是第一次看你喝这么多, 但是第一次看你喝这么猛啊!”付临野颇为无奈。 凭他的身份没资格去赴大公主的寿宴,可见这位爷一出来人就不对劲, 想必是酒席上发生了何事。 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此事恐怕与重华公主有关。 “那又怎么样,就这点还喝不醉我, 担心什么……” 付临野左右为难,赶紧将面前的小菜往他跟前推,“我请不起好酒, 你多垫几口菜吧, 省得待会儿难受。” 隋策正将一大海碗干尽, 那长街上两个醉鬼你搀我扶地往此处走来, 踉跄着满口胡话。 “我就说今日倒霉, 你偏不信。” 那人道:“出门便遇上了四公主的马车, 害我下午又是打碎东西,又是挨师父的骂。”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6节 他口齿含混地吐出两个字,“晦气。” 另一个笑他,“重华公主什么脾气,这种话你也敢说。小心她剥你的皮,拆你的骨头。” “拆!”他倒是酒壮怂人胆,食指对着天高声嚷嚷,“让她拆!像她这样的女人,难怪落得个和离的下场,你瞧瞧今后谁还要她……” 付临野听得额头突突直跳,目之所及里的某人低头呼吸微重,他本就不算太好的情绪此刻似乎被激得愈发膨胀,握着酒碗的手背青筋蹦起。 紧接着,隋策倏然将余下的烈酒饮尽,“砰”地搁下杯盏,起身扭头一拳便朝对方揍去。 “诶诶诶——” 被打的人一头雾水,对坐的付临野也是始料未及,连忙丢开筷子,慌里慌张地去拉架,“大哥,大哥!使不得啊诶——” 隋策这一下根本没收着,力道实打实的重,直将那路人掀翻了一个圈滚倒在地。 后者近乎被打懵了,不知所谓地扬起脸,尚未瞧清对手之人,很快又挨了一记。 付临野从后面抱住他两条胳膊,奈何这疯狗浑起来不管不顾,发了狠非得打个痛快。 买酒的伙计循声出来一看,立刻大惊小怪地挥起他擦桌的巾子:“嗐呀,怎么打起来了!” “别别别,大哥,大爷!” 付御史一介文弱书生,拖住他险些要老命了,“差不多行了,待会儿闹大了!” 他瞥向地上口鼻都在渗血的路人甲,一面同店老板道歉,一面拽着隋策,压着嗓音晓以利害,“走吧,你是生怕人家认不出你怎么的!” …… 与此同时的重华府内。 商音又一次失眠得难以入睡。 她把自己从一堆锦被中挣扎出来,烦躁又惶惶地望向窗外。天分明已经凉了,但就是觉得热,热得火冒三丈。 泛着银光的弦月小巧玲珑地挂在天边,夜色俨然尚早。 商音发愁地用力捂着眉心。 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隋策在莲池岸边看她的最后一个眼神,那眼神分明愠色浓烈,却无端流出一点受伤来。 公主心头忽然莫名地一悸,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打起珠帘直奔到门边。 她指尖抚上门栓,才要拉开时,整个人仿若乍然间回过神似的,懵懵懂懂地撤了手。 好奇怪,那一瞬间她竟然以为隋策家门就在这附近。 仿佛自己只要略跑几步便能看见他似的。 商音转身背靠着门扉,思绪前所未有的荒凉,她沉默地独自待了一阵,方步伐沉重地走回了拔步床去。 也好。 她用力握着拳头,坚定决心。 也好。 如此一来他八成恨透自己,多半也不会再想要插手她的事了。 虽然对不起他…… “吱呀”一声响。 府邸的角门被人拉开半条缝隙,今秋一面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一面小心地张望左右。 付临野在旁边站着,悄悄问她:“怎么样,公主睡了吗?” “唉,睡是睡下了。” 大宫女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里头是热腾腾的驴蹄烧饼,“但多半醒着,辗转难眠——殿下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这样了。” 两人并排挨着在那干净的石阶上落座。 她不满地抱怨:“还不是因为驸马,害得我们公主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眼看人瘦了一大圈,精气神都垮了。” “嚯。”付临野听着就不干了,“我兄弟难道就好过了吗?在朝上替你家主子出气,下了朝给你家主子揍人,忙前跑后,末了却没得个好脸色,养条狗也不至于如此冷情吧。” 今秋据理力争,“谁让他先不信任我们殿下的。” “你家主子还不给他机会辩驳呢!说和离就和离,一点情分都不顾了。” “那是皇上下的旨,和我们殿下什么关系!” …… 双方争辩到一半,各自静默着对视良久,纷纷泄了气。 小巷安谧冷清,弦月的光泼地如水,皎洁得宛若初雪。 付临野惆怅地托腮,对月感慨:“你说他俩这可怎么办呢?” “是啊。” 今秋跟着苦恼,“这可怎么办呢……” ** 自打宇文泠寿宴之后,那陆无询便算是彻彻底底缠上了商音,此人官阶普通又是个虚职,平日里多的是时间招惹她。 尤其有梁皇后推波助澜,几次主动做媒,但凡她入宫,总见缝插针地要把姓陆的带来,非得留出机会让他俩单独相处,搞得商音烦不胜烦。 “重华殿下接下来想去何地?不如卑职送送您?” “用不着。”她出了宫门就被拦住。 “这么大的日头,当心晒着,卑职替你打把伞吧。”他全当没听见,自说自话。 商音翻了个白眼,加快了脚步。 姓陆的毫不介怀,边小跑边道: “对了,上次派人给您带去的《水月镜花》图不知您可喜欢?卑职近来还新得了一幅《锁空庭》,正想邀殿下一同鉴赏呢。” …… 虽然实在恼他,可陆无询每每总挑在人多的场合黏上来,她又不好当场发作,甩了无数次冷脸过去,然而他就是不疼不痒,照样熟视无睹得像块狗皮膏药。 重华公主不管是生气也好,不搭理他也罢,落在旁人眼中一概皆当做欲拒还迎看待。 众人上下职路过总见那陆翰林追在四公主屁股后边儿跑,少不得拿来作一桩笑话讲——谁知道公主是真不喜欢,还是欲情故纵呢? “将军!” 光耀门的墙根下,换班交接的几个年轻禁军望见隋策,大老远就朝他打招呼,神色之欣喜,如见亲人。 “今日你们当班么。” 他先是诧异地抬眸,而后随和地笑,“这是,准备下职回去喝两杯?” 毕竟是共事一年的部下,彼此间相处得还算融洽,因而就算隋策现在统领京营,见着老朋友依然不忘寒暄。 禁军们听他如此问,忍不住面露戚色地苦笑,“哪有那功夫啊,六个时辰便要来顶班,只够吃顿饭,补上一觉罢了。” 隋策闻之奇怪,“时间排得这么紧?” “是啊。”那青年不禁朝他倒苦水,“将军不知道。” “自从您走后,羽林军指挥使一职暂由那位汪同知兼任,他这个人……啧啧啧。” 对方讳莫如深地摇头。 隋策:“汪同知?……汪宁?” 另一个心直口快:“可不就是与梁敏之交好的那个汪宁吗,梁大少爷出事竟没牵连到他,真是运气好。” 同伴低声呵斥,“少说两句吧。” 汪宁乃梁家的亲信,隋策在京营时是有所耳闻,听说他接管羽林卫后一想服众,二想立威,搞出不少破事,动则罚俸罚军棍,脾气也不好相与,使得军中民怨沸起,怨声载道。 “唉,还是将军在的时候好。” 那人说完,旁的几个禁军跟着小声附和,“就是啊,他们都说想调去京营的威武军,在将军手底下做事,我也想了。” 隋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京营可没你们想得那么轻松,每日的训练比禁军繁重得多。” “行了吧。” 他往青年的肩头轻轻一打,宽慰道:“说不定汪同知仅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过些时候就好了呢,别那么悲观。” 一干人等遗憾地叹着气。 正是在此时,一个人影行色匆匆穿过光耀门,许是走得太急未曾留神,撞到了禁军的佩刀上,羽林卫被他碰歪了玄甲,他却不道句歉,自己稳住身形,仍旧大步流星地往外跑。 “什么人呐……” 那禁军扶住帽子,不由嘀咕。 “赶着投胎吗?” 一旁的几个羽林卫倒熟识此人,不以为意地轻笑:“陆翰林么,是这样的,八成追重华公主的轿子去了,他最近简直就是公主的跟屁虫,一听见消息跑得比谁都快,想入赘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啊。” 另一个脑子里根本不过话,便张嘴八卦,“嗐,我瞧这四公主恐怕乐意得很,陆家背靠国公府,如此被人追捧岂不是长脸么?女人嘛,耳根子软,过不了几天多半又能见一回红妆十里的架势……” 边上的同僚狠狠地用手拧了他的胳膊一把。 猛然意识到隋大将军犹在身畔,青年差点吓出冷汗来,嘴唇立刻就白了,老老实实地闭嘴僵直而立,颇忌惮地咽了口唾沫。 “将……军……” 他嗫嚅着不敢高声语。 不曾想隋策好似只失了一会儿神,表情如常地垂着眼睑,唇边甚至还留有余温的笑意,举止合理又得体地一点头。 “我尚有要事告知兵部,不和你们多聊了。” 众人赶紧恭送他。 “将军慢走。” 直到对方拐进了六部,羽林卫们才松口气,纷纷拿脚踹那嘴碎的小年轻。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还真会戳人痛处啊! 作者有话说: 我写得好卡。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7节 感觉离婚的不是他们,是我!!! 痛苦捶地,疯狂磕头。 感谢在2022-07-04 01:01:43~2022-07-05 23:1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八哥酸辣虾 1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更那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一章 隋策从兵部出来时, 已经是下职的辰光了,周遭的朝官们或束着招文袋或揣着文房四宝的木匣,有说有笑地陆续往宫门外而行。 鸿德帝身体愈发不好, 原本每年十月在太玄湖会有禁军骑射夺标之类的比赛,今年也都因他无精力观赏而全数取消。 为了不打扰大家的雅兴, 天子还是命人安排了水戏演出和各色烟火,以与民同乐。 这时候赶着去顺天门大街的, 应该都是去看水戏。 青年坐在黑马上, 为了避开长街繁闹的人群, 马蹄不得不踩着缓慢的节奏踱步前行, 走得比人还悠闲。 在路过太玄湖的西门时, 隋策猛然一下不自觉地收紧了缰索。 慢条斯理走神的玄马被他扯得一惊, 差点没撅蹄子,等反应过来, 只满眼茫然地环顾左右。 西门外停了好几辆达官显贵的车驾。 其中写有“重华府”三个字的红灯笼尤其瞩目,负责驾车的仆役歪在一旁打盹儿, 周遭不见旁人,主人家俨然是在里面游湖。 隋策盯着那黑漆厢车出了好一阵神。 掌心的麻木无意识地蔓延到指尖,他才发现自己的血液比之平常沸腾得更为焦躁, 耳边就响着适才羽林卫说过的话。 ——陆翰林么,八成追重华公主的轿子去了。 ——他想入赘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啊。 ——过不了几天多半又能见一回红妆十里的架势了…… 入赘便入赘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隋大将军斩钉截铁地一夹马腹:我才不在乎。 一炷香后。 隋策站在太玄湖西岸的虹桥下, 看着身侧三五成群游玩赏景的士大夫与官家小姐, 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进来了。 ** 此刻的商音正坐在临水的一方石桌边, 探头张望片晌, 问云瑾, “人到了吗?” 云姑姑笑着摇头, “还没呢。” “时候尚早,裴大人或许被弘文馆的事绊住了也未可知。殿下不妨吃些点心,看看湖边灯火,难得来一趟,别总顾着聊事情。” “好。”她拖长了尾音,依言答应,“我也没说马上回府。” 商音摁着太阳穴心累道:“这段时日被那个姓陆的搅得一团乱,日子都没法好好过了,连和裴茗碰面也不敢在宫里……烦得要死。” 她把胳膊一放,“这人赶又赶不走,骂又骂不动,反而衬得我不讲道理,真是好无赖!” 见公主越说越气,云瑾只得上前替她抚抚心口。 “算了算了,殿下不值当为这种事动怒。” “我知道。”商音就着手边清茶一饮而尽,勉强算是压下了火,“不提他了,今秋呢?” “不是让她去买桂花糯米团子吗,怎么还没回来?” 云瑾听着就要规劝:“这外面的吃食不干净,还是少吃些……” “可我就是想吃。”公主皱着眉不悦,“府上的厨子都快吃腻了,偶尔换换口味也无妨嘛。” 正说着,背后就听得一个使人厌烦的嗓音。 “商音想吃什么好的宫里没有,还得差人去外头买。” 来者语气里明明带笑,传入耳中瞬间就令她犯起翻江倒海的恶心。 商音先是闭目深吸了口气,把眼皮一掀,便见梁皇后被一大帮宫人侍卫簇拥着,仪态万方地走过来。 身侧还跟着一个同样倒胃口的人——陆无询。 就猜到是她。 重华公主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宽慰才起身似模似样地行礼。 “皇后娘娘。” 梁雯雪不似宇文姝那般沉不住气,她不喜欢逞口舌之争,因而在人前,商音也不便平白下她的脸面,到底装着一副听话乖巧之相。 “这儿离宫城可有一段距离,都要入夜了,您还亲自过来?” 梁皇后笑道,“陛下龙体抱恙,故而今夜禁军的水戏赛由本宫替他出面。这不,正要去临水殿里,远远地见你在此处,所以顺路来瞧瞧。” 不等商音开口,她就示意手边的陆翰林,“恰巧询儿也在找你呢,难为他平日忙于编纂修书,还想着替你买点心。” 陆无询即刻向她打躬作揖,“重华殿下。” “知道您爱吃南门口的糯米丸子,卑职特地买了几碗,按照您的口味放了山楂和芝麻。” 太玄湖是皇家禁地,此番进出的多为贵戚权门,人多眼杂,很快便有好事者发现了这头的好戏。 “诶,那不是皇后吗?” 闺秀们拿团扇遮住嘴窃窃私语,“还有重华公主呢。” “旁边的男子是谁?”不识得陆无询的官家小姐们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揣测,“莫不是四公主相中的新驸马,这是要请皇后赐婚么?” “谁知道呢……” 商音所在的地方三面环水,又有一大片花木遮挡,隔得远压根听不清声音,只能看见几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想必你们年轻人更有话说,本宫有事在身,便不打搅了。” 梁皇后故意亲自带姓陆的上门,就是料到当着她的面,商音总不好打发他滚蛋。 她领着那帮前呼后拥的随从们乌泱泱地往大殿方向而去,朝自己的侍婢使了个眼色,宫女当即会意,在小径前头唤了一声。 “云姑姑,你来一下。” 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云瑾忙小跑几步上去听管事宫女吩咐。 商音原本还挺期待这碗甜汤,然而遇着这两位倒胃口的,她顿时连糯米丸子吃着也不香了,汤匙在碗里搅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哐当丢回去。 “殿下。” 陆无询倒是一如既往地脸大,挨近她跟前斯文地开口:“您是在等裴茗,裴大人吧?” 见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者笑容愈发灿烂,“临行前裴大人托卑职给您带个话,他今日琐事缠身来不了了,等明日下职再去您府上登门拜访。” “哦。”商音爱答不理地抿唇,勉为其难点头,“知道了,有劳你跑一趟。” “对了,另有一封书信,是裴大人要卑职交给殿下的。” 她怀疑地颦起眉:“书信?” 暮色渐次从四周合围聚拢,梢头仅有几团余晖未尽的红云,没了夺标赛,朝中的武将皆对这片繁华似锦的池景失了兴趣,闲逛的多是附庸风雅的文臣墨客。 隋策在人群中高得有些鹤立鸡群,几乎不怎么费力,就穿过攒动的男男女女望见了在水一方的商音。 公主殿下和那位传言中的陆翰林交头接耳,凑得很近,不知是在谈什么。 京兆府的烟火行将点燃,如织的人流忽然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向池畔大殿处,他戳在原地,就像潺潺河水里直立着的一根树枝,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隋策不言不动地凝视着石桌前侧头与对方说话的商音,她先是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随即打算站起身来,却似乎是脚下没站稳,蓦地往后轻晃。 他看在眼里,当下本能地朝前迈出一步。 但只是一晃,陆无询立马动作自然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甚至颇为暧昧地往怀中带了一带,满脸是柔情。 周遭的灯火尚未点上,从这不甚明朗的视线里看去,两人便像是如胶似漆地相拥着,情意正浓。 有路过瞥到一两眼的姑娘们羞怯地低声揶揄:“那不是公主和‘新驸马’么?” “这么快就好上了呀。” “嘘——” 而男人大多心领神会,视线一番交汇,笑得意味深长。 隋策整个人如一把钢枪笔直而立,轻拧的眉峰下一双眼眸燧石般冷峻。 他唇角抿成了锋利的线条,周身的肌肉都是绷紧的。 漫天的戏谑如何议论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商音并未把对方推开。 陆无询一路搂着公主行至花木丛生的茂密处,很快湮没了身形。 商音努力定了定神,试图让眼睛能够清晰地聚焦,她先是活动五指想要恢复一点力气,口中狠狠地咬牙:“你故意的……” 陆翰林笑容依旧风度翩翩,“殿下哪里话,卑职不过是见您弱不禁风,想扶您回去休息罢了。”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就是想叫我在众人面前和你不清不楚,让我骑虎难下好不得已答应你的请求么?”她手指在腕上摸索了良久,终于捏到那根红线。 陆无询面不改色,“卑职对殿下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商音将裹在大袖里的雕花小刀抖出,寒光噌然一亮,刀锋便吻上他脖颈,“你当我傻的吗?” 重华公主生气了。 横竖戏也演得差不多,陆无询收回他的爪子晾在两侧,似笑非笑道,“殿下何必动怒呢。” “好大的胆子!” 她喘得发急,脸色满是忿然的红,“敢在我的饮食里下东西,等明日我就进宫告诉父皇,让你不得好死。” “殿下!”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8节 发现此处情况不对劲,云瑾当即撇开了皇后跟前的宫女,急匆匆跑来扶住她。 隐约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梁皇后即便行远,也不着痕迹地略一回头。 商音半边身子都得靠云姑姑借力,刀尖却不肯服输地对准姓陆的鼻尖,分明神情恍惚,嘴里依旧尖锐,“你等着。” 陆无询倒也机灵,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攻击范围,话语冠冕堂皇,“既如此,卑职就回去好好等着。重华殿下可要当心身体啊。” 重华公主几近七窍生烟。 她一面感觉到四肢发软,一面脑子里还不忘发狠。 我要劈了他。 她心想。 陆翰林走得姿态从容。 端着桂花糯米丸子的今秋这时才与之擦肩而过,姗姗而归,她目光狐疑地跟了陆无询一会儿,转眼见自家公主的模样,顾不得甜汤外洒,急忙跑上前。 “殿下?!” 她同云瑾一并扶着商音的胳膊,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姑姑一言难尽地摇头,目光避讳地扫过左右,小声叹气,“回去再说吧。” ** 所幸那碗糯米丸子商音吃得不多,或许药量下得也不多,她昏沉了一阵,到家时人已大半清醒,仅是脑袋还有点疼。 商音坐在床边,略疲乏地用冷帕子敷额头,沉沉道:“什么裴茗有事耽搁,八成也是拿来骗我的话……皇后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替他张罗,不怕我借题发挥吗?” 今秋担忧地替她揉太阳穴,“要我说,您就不该嚷着吃什么桂花丸子,外头的东西果然碰不得。” 云瑾将浸过冷水的帕子递给商音更换,仍旧不放心,“我看明日还是请个太医来妥当些,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那最好!” 商音咬牙切齿,“闹得越大才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实在没料到他们竟会下药。 何止是无法无天,简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她发了一通火,忽然想了想,“太医的事先不着急,明早我要进宫面圣,届时自会安排大夫把脉。” “也好。”云姑姑赞同道,“当着陛下的面诊治才好叫人信服。” 毕竟是服了少量的迷药,尽管怒意冲顶,但疲累还是占了上风,商音睡得比平时早,若非底下人唤她还不一定能在辰时起床。 公主特地不施粉黛,素着张脸,气色苍白地入宫去准备向鸿德帝告状。 她连说辞都打好腹稿了,就等着发挥自己高超的演技,谁知还没等进天子寝殿,御前掌事的内侍便颇为遗憾地近前回话。 “公主来得不巧,陛下刚吃了药,这几日实在倦怠,不见外人。” “侍疾?侍疾有太子呢,您大可安心。” “……真不是奴婢隐瞒,别说您了,连朝事都推了半月。公主不妨过些天再来,奴婢定将话给陛下带去。” “陛下是最心疼您的,精神头一好,肯定召您进宫。” 商音拢着两袖宫装气冲冲地走出甬道,言辞间甚是不齿。 “我说呢,他们怎么敢这么做,合着是一早就知道父皇闭门养病,不会见我。” 沿途有路过的太监宫女路过,皆向她驻足行礼。 今秋小跑着跟上自家主子,“殿下接下来如何打算,是要回府么?” 她先是稍作犹豫,随后道,“不急。” “你去一趟弘文馆请裴茗,就说……让他到龙首殿正南的石亭中等我,我有话问他。” 今秋:“好。” 这时辰,恐怕启政朝堂里的内阁议事还没有结束,裴茗作为文官依惯例也会到场,大概是要等上一阵了。 石亭的美人靠微微冰凉,昨日的药劲似乎至今仍有余威,在日头底下站了没一会儿,她就感到困倦。 瞥见亭子斜对面刚好是旧书库的耳室,横竖无事,商音索性进去坐一坐。 此地约莫是用以休息的值房,摆着桌椅矮榻和一壁旧书,左右没见到有下人,地上倒是浮着浅浅的灰尘。 她先略坐片刻恢复了些许精神,而后行至那柜架之下想看看都摆着什么书。 纸张发出扑鼻潮气,不晓得多久无人翻看了。 商音扇了扇霉味儿,也就是在这时,她耳畔捕捉到一点动静。 伴随着牙酸的吱呀响,门扉在背后砰然关上。 青天白日,屋中没点灯火,只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故而大门甫一合拢,四下里便瞬间没入黑暗。 商音回头时望见幽邃处模模糊糊映出一道瘦高的影子。 她捧着书开口:“谁?” 继而又试探性地问:“简之?” 简之是裴茗的表字。 对方顿在那里,显然当听见这个名字后他周身的火气比之前更涨几分。 没等商音看清来者的容貌,手腕猛地一紧。 她脑中犹在发愣,人已被大力拽向他跟前朝门上狠狠一压,背脊撞着隔扇哐当轻响,这半壁门墙登时轻颤不止。 公主皱着眉心倒抽了口凉气。 她怒意横生地抬眸要说话,冷不防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里的愠恼居然不比她少。 商音没来由地一“咯噔”,顷刻便泄了气。 青年居高临下投落的阴影堪堪将她整个笼罩其中,他鼻息既克制又隐忍,脸颊凸起的肌肉分明流露出此时的情绪。 “隋策?” 她道,“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肉……肉偿(bushi 我真是卡得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眼看着都90多章了,总得来点激情四射的内容吧(疯狂暗示 感谢在2022-07-05 23:19:07~2022-07-08 23:1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学酥、南宫亭 5瓶;(????`?) 3瓶;28286621 2瓶;果果在这里?('w')?、哈哈、嘟噜dou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二章 听到她的语气, 隋策竟像是从郁愤中匀出了一线冷笑,眼含嘲讽地反问道:“是我你很失望吗?” 头顶疏漏的天光正从他发梢照过去,一半在地上落了个棱形, 一半在他玉冠间莹莹闪烁。 商音右手被他箍着摁于脸侧,发现对方这身打扮根本不是去述职的装束, 秀眉当即皱起:“你跟踪我?” 隋策眼神轻飘飘地一撩,并不否认, “跟踪你怎么样?” 她眼角跳了跳, 感觉到来者不善, 分明是来找茬的, 当即别开视线试图挣扎, “你放手——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然而任凭她如何扭动手腕, 青年也分毫不让,似乎和她来真的。 隋策忽地握住她肩膀, 愈发用力地摁向门扉。 四周“哐”的一声。 伴随着他牙根里咬出的字:“你就当真为了对付梁家,跟谁在一起都可以是吗?” “是吗?!” 商音原本便晕眩着不大舒服, 一连叫他往满是隔窗的木门上撞了好几次,周身作痛,此刻也来了火气, 对吼道:“关你什么事啊!我们早就和离了!我同谁在一起用你管吗?” 他嗓音比她更大:“你说和离就和离啊?!” 重华公主的嘴不减当年,言词字句一如既往的带毒。 回想起这数日来浑浑噩噩的每一刻,隋策只觉心里满是不值, “宇文笙你耍我该耍够了吧?当别人没脾气是不是!” 他觉得那天在长公主府的莲池里是戏弄, 之后在太玄湖边的事也是戏弄。 乃至于皇宫御前的质问, 或是更早时候答应他的那些暧昧不清全是戏弄, 从始至终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商音正张口要反驳, 青年猝然吻上来, 就着她微启的唇霸道地探舌而入,气息浓烈滚烫,近乎封得严丝合缝,甚至不必花功夫抵开贝齿牙关。 涌至嘴边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濡湿打断,她险些岔了气,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去推他。 但隋策吻得之粗暴蛮横,唇齿颠转缠搅,没有一丝温存可言,全然是在咬她泄愤。 背后已是房门,商音退无可退。 她朝旁一瞥,意识到自己还有一条胳膊空着,便想也不想一巴掌冲他侧脸扇去—— 青年眼眸蓦地淬亮,反应极快地半途抓住,他松开了唇口,未曾费多大力气便轻而易举地将公主牢牢钳制在墙上。 商音喘着气瞪他,双颊通红却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愤。 未承想隋策也在瞪她,唇角紧抿,瞳孔间流转着不忿之气。 如此四目相对,公主先还在不服,随后没由来地感到一丝不安。 她对这般姿势和他俯视自己的眼神感到不安。 在两相悬殊的力量对比下,那一瞬,商音竟有点害怕。 隋策大约是叫她那未遂的一巴掌惹恼,嗓音愈发失了克制,“一直以来我都让着你,纵着你,高高在上地把你捧着,是不是就让你觉得我很好说话啊!” 商音思绪凛然,想起存心要她名声扫地的卑鄙小人们,再闻得此言鼻尖忍不住一酸,发了狠似的低头要挣开。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29节 “你放手,放手!” “大胆你……敢对我放肆!” 隋策没料到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手劲不自觉撤了一半。 商音剧烈地拼命反抗,“这什么地方,你不怕旁人看见我还怕!” 得知是这个理由,他胸腔莫名地浮起钝痛,不禁感到讽刺,“你现在怕旁人看见了?” “那你在太玄湖的时候呢!” 她听不进去,仍在抵死挣脱,那样子像是格外反感这样的触碰,隋策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讨厌自己。 仅仅只是独处,她就如此难受吗。 桌案边积灰的笔墨在扭打下尽数掀翻,满室乒乒乓乓,一地狼藉,半明半暗的耳房中难辨形势,混乱之中两人摔倒在矮榻上。 窗外的日光刚好洒落商音半身。 她在明,他在暗。 商音看着头顶上方的隋策,即便宫装凌乱狼狈不堪,她依旧不忘公主的威仪,泛着泪花呵斥道:“隋策你敢碰我!” 隋策握着她两只手腕,心底里一面泛起悲哀,口中一面自嘲着咬牙:“是,我不敢碰你。” “成亲一年了,我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你!你呢!” 他们俩为何会闹成今天这样。 “和离才多久?转头你就向别人投怀送抱。看我在乎你,看我为你着急,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你很开心是吗?!” “我隋策算什么?我算什么?” 他越说越悲愤,怒意冲顶,就着宫装松开的胸襟扯下,张口便咬住商音的肩颈。 细腻的肌肤下流淌着血液的筋脉在他齿尖鼓动着。 隋策却不收敛,他紧紧压着她,怒睁的双眸里满是不甘,甚至还加重了几分力道。 这一口咬得瓷实,想来是真的被伤到了。 商音颈项一阵吃痛,骤然目眩,视线里洒满了星星,连陈旧的房梁也一并跟着扭曲起来。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时凉时烫。 皮肉的痛楚终于牵扯出了这些天的委屈,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压抑与难过齐齐决堤奔流,兜头将她淹没。 商音忽然冤枉极了,带着哭腔放声控诉: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 她用力摇头,不断徒劳的捶打,“他欺负我,是他欺负我!” “你们都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我!” 这番话听进隋策耳中轰然一炸。 他登时怔住,顿在那里良久,仅一深想就立即明白了此间原委,青年混沌的眸色褪去冲动,转而漫出冷峭的寒凉,古井般沉不见底。 直到旁边传来商音小小声的啜泣,隋策才懵然回过神,忙轻拿轻放地松开她,又收去獠牙,小心翼翼地支起身。 眼见两手的禁锢消失,商音也不客气,她抿住唇二话未说奋力扇了他脸颊一耳光。 “啪” 声音响亮。 隋策丝毫未躲,甚至停在原处结结实实地受了,等她打完,方起身坐在旁边,俨然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公主头一次在人前哭,她倒是不憋屈自己,横竖哭了索性就哭个痛快,坐着认认真真地嚎啕一场。也不顾及什么颜面,什么庄重了,就这么全无形象地抽噎,哭得伤心欲绝,满脸泪水。 隋策在旁手足无措,简直不知要怎么是好。 他左右慌乱地轻声朝她说:“对不起。” 见商音不理会自己。 犹豫片刻,又伸手去想替她穿好衣衫。 刚碰到衣角,她就挥开他的手,一边哭一边喘息着横过来一眼,目光凶狠。 隋策只能不敢再动了,垂首又垂眸,待在榻上等她发落。 商音抽得不能自己,好几回险些没缓过气,不晓得过去多长时间。她抹干眼泪,一言不发地拉起领口,遮住颈窝处深红的牙印,重新系上腰带与环佩。 隋策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公主殿下倒一点不觉得丢脸和尴尬,情绪宣泄完毕她又是那个颐指气使的宇文笙了,商音抬手把他推开,拢起繁复的衣裙没事儿人一般往外走。 他目光跟上去本欲开口,但终究知道是没脸叫住她。 隋策环顾着地上散落的鸡零狗碎,内疚且后悔地捂住额角,想不明白怎么就做出这种事。 敞亮的光在商音开门的刹那泼进来。 她眼睛还有些肿,嘴唇发红,下巴却扬得倨傲,倨傲里透出不易察觉的委屈,明艳万千地抬脚出去。 裴茗已经在对岸的石亭中踱步赏景,应当是到了有一会儿了。 商音一路整理衣袍,理顺鬓边的碎发,借迎面而来的微风镇定心神。 “殿下。” 大老远望见她,裴茗就开始作揖行礼。 “嗯。” 商音不冷不热地应了。 这厢的文臣刚抬头,甫一看清她脸上的痕迹,不自觉怔愣:“殿下,你……” “没什么。”公主心烦意乱地随意抹了一把,“说正事。” 许是发觉自己僭越了,裴茗不敢再多过问,公事公办地颔首:“是……” 他正色道:“殿下可知晓如今的杨秀去了何处高就么?” ** 秋夜里的月有冷意了,微霜凝满枝叶,如若不点灯,地面便是大片雪光,一汪碧水平波似镜。 起风时,杨氏抱着大氅准备去给隋日知送外衣。 她从廊上经过,青年正盘膝坐在木梯的最后一阶,面朝枯败的水池微微仰头,那背影难得不张扬,反而莫名有几分形单影只的落寞。 杨氏见了,悄悄把大氅交给丫鬟,打发她先去,自己则下得台阶,慢步至儿子身旁。 知道是她,隋策仅是侧目并未回身。 “为何一个人在这儿啊?” 她轻言细语地问。 他还是平视前方。 或许根本没在看着什么,视线只漫无目的地落在虚空里。 在外多年征途,记忆里杨氏还当他是那个容易鲁莽性急的孩子,却不想也常有这般安静自省的时候。 “我去见商音了。” 过了很久,隋策才答非所问。 杨氏学他的样子坐在冷硬的台阶上。 青年似乎正想寻个什么人倾吐,并不在乎她要不要回复,抑或怎么回复,自顾自地往下说: “从前不觉得,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真的没有好好了解过她……” ——连你也不相信我。 ——连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听风就是雨…… 同样的话她竟对他说过两次。 他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她色厉内荏,嘴硬心软,自以为是的认为她灿烂且坚强,张牙舞爪得可爱。 他张口闭口缠着她说喜欢,如今想想竟也喜欢得如此肤浅。 商音最在乎的是什么,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她没有朋友……” 隋策轻轻道,“即便总说有衷心于自己的宫女、太监,但我能看出来,她始终无法真正和他们交心。” 公主到底是公主,许多话不是做仆婢的人能够共情的,她没办法说,如若不然,便不至于连哭也要紧闭房门偷偷地哭了。 “她怕遭人背叛,怕让人欺骗。” 她其实最不想他瞒着她的。 “是我不好。” 隋策眉心一蹙,目光就此投在了足尖,“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却不该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擅自行动。” 杨氏听完了自家孩子的肺腑之言,搂着双膝感慨万千地轻叹。 她深觉坐在这儿的不应该是自己,而该是公主殿下才对啊。 “我为什么……” 隋策像是颇自责地闭上双目,“我为什么就没信她呢。” 他回想起白日里的事情,稍稍易地而处,便悔得难受万分,不由捂住脸骂道:“我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做母亲的不知要怎么宽慰,半晌只伸出手,在青年宽阔的后背上温柔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 陆无询是更声过三时从“杯莫停”出来的。 今夜他喝得高兴,略有点上头,当街就哼起了一首不太文雅的小调,幸而人静之初并无多少过客。 友人与他在十字路口分别。 临行前犹开着玩笑调侃:“多谢陆兄款待,下回的喜酒也可别忘了咱们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0节 他闻之心情更好,咧着嘴说:“一定,一定。” 陆无询一早得知商音今晨进宫面圣的事,也知道她吃了口闭门羹。 四公主一介女流,除了背靠皇上还能有什么倚仗?这不,皇帝一病倒,她当场跟卸了臂膀的山猫似的,瞧着凶悍,实则不过是虚张声势。 梁皇后已允诺他,不日就替他应下这门婚事。 从此以后,自己便是天子女婿了! 想想脚下都能生风,将来在永平城那还不横着走? 陆翰林说生风就生风,夜路行至一半便踢踢踏踏跳起了舞,小曲儿还哼哼着,谁想一口麻袋从天而降,把他照了个结实。 “诶?!嗐、嗐,什么人?什么人啊你们!” 他在袋子里嚷,没等到对方回答,很快就有乱棍拳脚挥下。 陆翰林急得惨叫: “你们怎么打人啊!你们还……唉!……还有没有王法……唉!” …… 在那之后没多久。 早起今秋给商音梳头时,便拿此事当笑话讲。 “这陆大人不晓得得罪了京城哪位惹不起的人物,挨了顿暴打,找不着凶手不说,自己倒落得瘫痪在床,好不凄惨呢。” “哼。” 公主殿下哼得意味不明。 接着就是付临野带领一帮言官拱火,上演弹劾、申讨、上书启奏一条龙的传统节目。 陆无询官阶低,人又半死不活地靠汤药续命,家里人招架不住,只得草草地递了封折子,称病回家养身子去了。 作者有话说: 看我们激情四射的…………咬了一口! 唉,偶尔强制play一下也挺带感的,写得我真是肉心大起(审核请听我解释!! 可惜我绿江已经皈依佛门很多年了(bushi 本来这段剧情应该接一段前期确定关系后,两个人试图doi但是商音因为怕疼,所以最后不了了之的情节。 但是苦于写的时候一直没找到机会穿插这段内容,所以被弃掉了。 完结之后会大修文,或许能补上。 感谢在2022-07-08 23:12:26~2022-07-11 00:3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杂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诺大王、(????`?)、北海北、卿卿南山月 3瓶;嘟噜double.、七鹿七 2瓶;果果在这里?('w')?、28286621、shinecherry、长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三章 铜镜里是重华公主那张明媚清贵的脸, 趁身侧的两位宫女不在,她拉下衣襟查看肩上的伤。 隋策堪堪咬在颈窝处,也亏得天冷衣衫厚, 这若换在夏日皆着薄纱轻衣,恐怕还不好遮掩。 过去三四天了, 那牙印犹在,深红的一圈结了疤, 周遭尚有淤青……可见他下口有多狠! 商音愤愤地撅嘴打开药膏涂抹, 又是气又是疼, 手指不知轻重, 反而把自己弄得龇牙咧嘴。 冷不防听见今秋在外头叫“殿下”, 吓得她赶紧理好衣裙, 手忙脚乱地藏起膏药盒子。 “怎、怎么?” 大宫女笑得灿烂如花,“今天难得放晴, 您不是总嚷着说想看红枫吗?云姑姑找到一处绝佳的赏景之地,正适合您喝一杯香茶, 吃一块点心,看上一整日都不会腻呢。” 听她吹得天花乱坠,商音将信将疑地皱眉, “有这么夸张?” “真的不骗您,您去瞧了便知道了呀。” 今秋拉她起身,“走嘛殿下, 连午睡的躺椅都给您备好了, 您只管放心地去, 全当换换心情。” 连日来是觉得抑闷烦躁, 见她如此说, 商音也就松了口。 “好吧……” 地方在南坊的玉皇庙附近。 下了马车还要往前行一段路。 今秋在前面引着, 公主在后面跟随,周遭景致是山清水秀别有风味,不过不见游人,反而远处的寒光湖,隐有画船若隐若现。 “还没到么?” 商音提起裙子避开小径上的青苔,“早知这么偏僻,应该雇顶轿子的。” “前面便到了。”今秋回身去搀扶她,“人太多会扫了雅兴呀,何况坐轿子怎么看风景呢,您说是吧?” 公主没工夫与之耍嘴皮,抬眼时依稀能望见红枫艳艳的一抹山色,水榭幽静安适,云姑姑似乎就在里头。 心知是将近了,她正要高兴,等快步行至亭台曲廊下,却蓦地看清眼前之人。 青年换上了他从前常穿的玄色织红箭袖,英俊的眉眼干干净净,分明有乍见她时的欣喜,欣喜里又带着点愧疚的讨好之意,情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 一见是他,商音挂在唇上的笑说散就散,不悦之色取而代之,立刻揪着裙子掉转头,大步往回走。 “诶,商音……” 隋策在身后叫住她。 公主停是停了,分明不悦地横了一眼旁边的今秋,大宫女自知理亏,缩着脖子朝她吐吐舌头。 就猜到是他们几人联合搞的鬼,她随即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生硬地侧头:“干什么?” 青年试探性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 “但对不起我还是要说的,无论你要不要接受。” 商音背对着隋策一言不发地凝视地面。 她提着长裙的两手放下来垂在腿边,听他说话时不自觉地用手指揪起了一节衣料。 隋策打量她的背影,语气带着小心,“我特地多等了几日,怕你气没消——不怪他们,全是我的主意——不找这样的借口,你想必不会答应见我。” 她嘴角动了两下,故作倨傲:“知道我不要见你,那你还使手段约我出来作甚么?” 青年的声音低沉中透出一丝疲惫,偏他还在淡笑,“我想和你聊一聊关于梁家的事。” 商音顺口而出:“对付梁家我自己……” 他轻轻打断,“你自己会有办法,我明白。” “不过。”隋策不着痕迹地引诱着,“白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吗?”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商音着实是再找不出什么不近人情的推辞来,她终于犹犹豫豫地转过身。 只这么一转身,抬眸触及到他的目光,公主心头瞬间一软。 接着莫名地感觉喉头哽痛,舌尖发酸。 隋策好憔悴啊。 商音捏紧了五指。 此前在旧书库时光线昏暗,竟没发现他整个人如此清瘦了。 “坐下说吧。” 隋策往石桌边让了一让,颇识相的拣了一个离她最远的位置。 多不容易两位主子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说会儿话,今秋与云瑾皆知情识趣地没有上前碍眼,只远远地守在水榭外,替他二人把风。 隋策将一份手抄的稿子递过去。 “和离之后我仔仔细细地彻查了梁少毅的底,他在皇史宬里的卷宗我调来看了,这是偷偷誊抄的几页。” 商音接了,低头飞快一目十行。 他的字其实比较飘,总写得龙飞凤舞,虽不难看却常常潦草得难辨其形。从前她就说过他好几次,如今放在自己手里的这份竟出乎意料的工整,像是刻意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西南一带一直是梁家的势力范围,耳目众多,虽说年初倒了个周伯年,可依旧不影响他对这块地方的掌控。” 隋策说道,“你我都清楚,当年梁家是靠平定凌太后的党羽方取信于陛下的。” 鸿德帝虽是太后亲生,但昔年登基时过于年轻,加之凌后权欲旺盛,朝中亦有凌、蒙两家一手遮天,根本难以真正掌权。 甚至只能等到熬死了自己母亲,才慢慢开始收拾朝政。 天子对于太后一党恨之入骨,自然也憎恨企图卷土重来的凌家势力。 “据说梁少毅正是在西南的大石子坡附近发现了叛党踪迹,并在夜间突袭敌营才将对方一举歼灭。” 他吐了一口悠长的气,思索着缓缓而言,“那时我还小,听了也没往深里想,如今琢磨起来却只觉得奇怪。” 商音从稿子中抬起头:“哪里奇怪?” “我翻过大石子坡附近的地形图,屯兵的话,此地并非是上上之选,反而因四面群山合围,只一条险道进出而显得非常局促逼仄。实在不像用兵之人会考虑的安营之处。” “会不会……”公主揣测,“是凌家人的确不熟悉兵法呢?” “他们也许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就算这样,那地方易攻难守,连最基本的物资运输都十分不便。” 他解释,“而在皇史宬的记录上却写‘凌氏于此密谋始自太后驾崩前’,整整一年,粮草、军备以及传信上诸多受阻,他们难道没想过搬去别处吗?” 商音因不通军事,只能沉默地思量其中利害。 隋策指腹拂过鼻尖沉吟道,“我总隐隐有预感,此事或许另怀蹊跷。” 青年自言自语:“西南平叛是梁氏立足的根基,我在想,若能从这事上入手,揪出点什么,那将会事半功倍,不比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茬管用?” 商音闻言眸光里灿然生辉,竟忘了和他的嫌隙:“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1节 看见她在笑,隋策顿时轻松了不少,眼神无端柔和下来,哪怕数日忙前跑后,缺眠少觉也感到很值了。 “正好最近西南会川卫来报,说军械库的军备有异,不是数目对不上就是质量参差不齐,想请京中派人彻查。” “我已经去兵部请命,打算借这个机会亲自到大石子坡一趟。” 她听完却不似想象中那么赞同,目光迟疑片晌,“你……别去了吧。” 商音垂了垂眸,“我手下还是有人能用的,不过是跑腿的功夫,让他们做就行。” 隋策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反应,轻轻调侃道:“你关心我啊?” 不等公主皱眉反驳,他很快笑完了,正色补充,“我去更妥当些,跑腿是跑腿,勘察是勘察,他们未必有我做得好。” 隋策伸手探向怀中,一面不由分说地决定:“七日后,也便是下个月,我启程。” “若有进展随时与你联系。” 商音还要再开口,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盒子就推到了她面前。 重华公主尚在奇怪,对面的青年便慢吞吞地开口:“不知道你的伤好的怎么样……” 商音下意识地迅速捂住脖颈,脸一下子便红了。 “这是从前番邦进贡的玉茸膏,对祛疤痕有奇效,你要是能用上的话,就收着。” 公主殿下嘴里支吾道:“用、用不上……我早好了。” 手却不自觉地将盒子抄走,打开来闻了闻里头的清香。 ** 隋策出发前照常去兵部领文书与令牌。 时近半下午,六部各司都在忙碌,几乎没什么人进出,因而途经第二道宫门,他就瞧见几个禁军戳在那儿偷闲聊天。 言语间谈论着何事他没听清,倒见几人一声接一声地哀叹。 隋策收起公文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怎么了?一个个没精打采的。” 一干人等给吓出了冷汗,差点没站稳,待得发现是他,羽林军们才算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隋将军你啊。” “可吓死人了。” “就是,就是。” “是啊,得亏是我。”他打趣,“若叫你们汪同知撞见,你们今天可就麻烦大了。” 听他提到汪宁,在场的羽林军脸色顷刻难看起来,左右避讳地一打量,掩嘴朝他道:“何止是麻烦大那么简单呐。” 隋策看出他们神情有异,不着痕迹地挑起眉。 “您是不晓得,日前咱有个兄弟犯了点小错处,姓汪的要杀一儆百,直接军棍往死里打,把人给打死了!” 青年目光一烁。 “他主事以来大伙儿多不怎么服他,汪宁心知肚明,所以才想杀鸡给猴看。唉,现在军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羽林军摇头不已,“谁还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隋策眼眸深邃:“没上报兵部?” “报了,上头压着呢,咱又担心遭他报复,只能不了了之。” 言罢就都是无能为力的感慨之声。 他听完同样觉得难办,摩挲着下巴遗憾道,“可惜我现在不在禁军里供职,想替你们挣个公道也名不正言不顺。” 几名年轻的将士连忙摆手,“不必不必。” “大将军您已去了京营,与汪大人算是同僚,再帮着我们说话总有僭越之嫌,哪能叫您费这心思呢。” 虽是这么说,隋策终究不大放心,到底是共事一年的战友,他想了想,“如今我要出京南下,少则半月多则数月,此事我会好好斟酌,待回京后再考虑如何回禀兵部。” 从前只当他好相处,没太多做上峰的架子,现下难能得此承诺,哪怕是句客套话呢,众人依旧深感宽慰,连送他出去都带了几分不舍。 “行了。”隋策笑道,“好好值守吧,免得又挨军棍。” 行至御街时,渺远的山外不知从哪间庙宇里传来空茫的撞钟之声,沉郁而悠长,余音不绝。 他步子忽然一停,回头望向身后巍峨高耸,颀伟壮阔的城楼。 皇城是盛世的皇城,阳光照耀处,有檐角金碧生辉,蓬勃兴旺。 他想起汗青上毫不吝惜笔墨的书写建国之初的硝烟战火,民不聊生。 彼时的大应还是百废待兴的大应,帝王心系苍生,朝臣鞠躬尽瘁。 而眼下的这座王朝正处在它一生中最鼎盛的时期。 既无穷明亮,又走下辉煌。 作者有话说: 建国之初请大家左转专栏《我家少年郎》(好硬核的广告! 咳咳咳。 差不多要到尾声了,接下来多是剧情,让我们愉快的迎来大决战吧~~~ 感谢在2022-07-11 00:32:46~2022-07-12 23:4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20瓶;良月十四 15瓶;明虞 10瓶;魚、七星草 5瓶;bg战士 2瓶;果果在这里?('w')?、卿卿南山月、嘟噜doub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四章 南方比北方略暖, 隋策抵达会川时沿途的木槿花居然还没凋谢,开得芬芳绚烂。 他此行名为督查实为钦差,临时挂了个巡抚的头衔。但隋大将军军功赫赫, 威震宇内,地方上的驻军及兵备道佥事老早就带人在官道处迎他。 军备失窃, 再加上滥竽充数,会川州的都指挥为了避嫌, 当然不好主持事宜, 这才上书朝廷下派钦差, 以免落得个监守自盗的污名。 隋策先是跟着兵备佥事到军需库走了一圈, 看过那些掺了劣质渣铁打造的铠甲, 也清点过缺斤少两的武器。 “兵工作坊那边对接的人呢?还有运输的将士, 平时的轮班怎么安排的?” “人都问了。”佥事回道,“说是交货时仔细核对过, 没出岔子,入库的记录也都能对上, 但就是后来抽查出了事。” 隋策略一思索,“这么说,问题多半是出在咱们自己军中。” 他想了想, 打了个响指,“保险起见,还是再将这些人叫来, 我从头审一次。” “是。” 事情处理得很顺利, 未出半月就将五六个不老实的低阶军官揪了出来, 一干人等供认不讳, 只说是因手头紧, 才一并合计着偷些军备换银子。 哥儿几个里应外合, 从修改记录到库房值守,皆有他们的人,故而做得滴水不漏。 但问起军备被卖去了何处,几人却又支支吾吾推说记不清。 横竖已经查明了原委,拷问下落的事儿不归他管,隋策只将相关的卷宗要走,回官驿写呈文去了。 他也想早些了结这桩公案,以便着手暗查梁家与大石子坡。 驿站外有官兵把守,青年伏案在桌,文稿上笔走游龙字迹飘得张牙舞爪像要起飞,俨然一副书院小儿赶课业的架势。 毕竟是京中大官儿,兵备佥事端了茶水进来,毕恭毕敬地亲自给他满上。 隋策只匆忙投去一眼,道了声谢。 待得对方快出门时,他似想起什么,又飞快叫住:“对了——” 佥事忙驻足听他吩咐。 “过两日我有私事要办,会离开会川几天,若有什么要紧公务你暂且替我周旋着,等我回来再处置。” 他应着说:“是。” 低眉顺眼地倒退着出了房门,兵备佥事这才隐晦地冲两侧的守门卫交换视线。 ** 永平城,禁宫之中。 梁皇后站在鸿德帝的寝殿外,见那侍奉汤药的昭仪领着她的贴身宫女对着门扉又一次摇头叹气。 她悄悄挑眉,能看清青玉碗里的药汁份量分毫未减。 显然皇帝还是没能喝下去。 梁雯雪故作诧异地问:“陛下依旧进不得汤水么?” 年轻的妃嫔见是她在侧,赶紧欠身行礼,随后发愁地不知怎么是好,“可不是,喝一碗吐大半。 “偏御医又说得腹中有食儿才能服药,这可难为人了,总不能捂着圣上的嘴不让吐吧?” “你是最细心的。”皇后跟着惆怅,“连你都没法子,旁的人更伺候不好了。” “唉!伺候得好不好有什么用,得陛下自己肯吃才行呀!” 昭仪一甩袖子同她告辞,“嫔妾先去换身衣衫,过会儿再来服侍圣体。” 梁雯雪十分温和:“你忙吧。” 送走了后妃,她却没有进屋打搅鸿德帝,反而带着心腹步出禁庭,行至前朝与后宫交界的甬道处。 天子病重,梁国丈如今也不遮遮掩掩地去太监值房喝茶了,明目张胆地站在那儿等她。 “怎么样?” 皇后朝周遭一番警惕地环视,方压低声音:“人还在病中,几时能醒暂且没有定数,但可以肯定的是—— “这些天他是无力理会朝事了。” 梁少毅点头,“那就好。” “时候正好。” 他补充道: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2节 “我们的人也差不多准备上了。” 此刻的商音犹在重华府里握着一卷仅看了几页的书册托腮出神。 窗外的天阴云密布,眼见行将下雨,院中的丫鬟仆役们忙着把不耐风雨的花木都搬到廊下去,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云瑾自院外进屋时,公主的醒目陡然发亮,转身问:“如何?是不是来信了?” 老宫女不忍她失望,但又无能为力,只好抱歉地牵了牵唇角,那表情不言而喻。 商音眼底的光暗淡下来,没奈何地抿起嘴,轻轻一垮双肩,仍旧坐了回去。 她安慰:“驸马也才去了半个多月,早着呢。殿下耐心等等,或许明日就有消息了。” 隋策说,有进展才和他联系。 既然书信迟迟未至,就意味着没有进展。 大石子坡在元江州。 离会川足足一天一夜的路程。 到了元江还不算完,这地方实在太偏了,一时半刻无法抵达,得从州到县,从县再到乡里,辗转半日山路,还要由当地经验老到的猎户指引方才能寻得当年遗迹。 天色渐暗,隋策打发猎户离开,自己则驱马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荒草往地图上勾出的旧址蹚去。 大石子坡之所以以此为名,是因周遭山壁皆为大块光滑峻峭的白石,石头在日晒风吹下愈发沧桑,几乎寸草不生。 倒是底下的山路叫野草埋没得不见其形。 入口在两山相间,比一线天略宽敞些。 他循着这条高耸的夹道走进谷底。 甫一穿过“一线天”,视线倏忽开阔起来,飞鹰自头顶展翅翱翔,有清丽的鸣啼声回荡在山坳。 眼前是广袤的平地,和隋策想象中的“坡”相去甚远,更似个过于规整的碗状。 说不清已有多少年无人涉足,山谷遍野生着堪称张狂的杂草,好些竟没过了玄马的膝头。青年握着马缰穿梭于这片荒凉的野地,万籁俱静,他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死寂,这种感觉和以往杳无人迹的山林是不一样的,是完完全全没有生命的静。 十多年前平叛之战留下的残骸早被经年累月,沧海桑田得不剩什么。 听闻梁少毅上缴了近千颗叛军人头,将凌氏一族杀得断子绝孙,想必这片土地曾染遍了鲜血,但此刻也都沉淀在荒芜之下。 隋策忽然像瞧见了什么,勒住缰绳利落地抬腿下马。 他用腰间轻剑斩断碍眼的草,旋即屈膝蹲身,拨开地面盘根错节的野茎。 底下是一口铁锅的残片,有烧焦的痕迹。 再往旁边探索,很快便摸到一块浸着泥土和潮气的不明之物,他用力一扯,仿佛牵出萝卜带出泥,呼啦啦□□一大片鸡零狗碎。 锅铲、碎布、半边拨浪鼓,以及没有被火舌卷尽的木料,砖瓦,锅碗瓢盆…… 隋策不禁皱起眉。 怎么会有这么多寻常的生活物品? 难道凌氏叛党当初除了在此地招兵买马,也收留妇孺吗? 还是说,此处本有人生活,后来才让凌家人赶跑的…… 有那么一刻,他萌生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偏偏四下里微风正轻拂,长势骇人的蒿草们即刻杂乱无章地开始招摇,在他周遭诡谲得仿佛有游魂低鸣。 隋策注视着充斥满眼的青绿,牵马一面走,一面打量足下深埋在泥泞与荒草地里的断壁残垣。 不多时他停住脚步,前方半凹进去的山壁间隐约放置着什么,东西不旧,看上去还很新。 他将马暂且系在旁边的树上,打起垂下的一簇藤草钻到洞内。 那里头居然搁着几口大箱子,边沿以桐油密封。 隋策拨开匕首,不怎么费劲便拆了开来。 箱顶一掀,沉甸甸的玄甲战袍顿时反着微光射在他眼角。 几乎是在瞬间,青年的心里便暗道不好。 还没等他松手往外走,远处就听得一个嗓音带着比捉奸还兴奋的语气趾高气昂道: “好啊,隋大将军。” “早看出你心怀不轨,本是多个心眼盯着你的举动,想不到现在竟捉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你的好友阿怼发来贺电] 怼怼:哇喔,这发展我熟啊! 感谢在2022-07-12 23:41:49~2022-07-13 23:5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i0831、yq 5瓶;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五章 隋策打起顶上碍眼的一串藤草, 阳光有些刺目,他回眸时多带了点不耐烦的神色。 背后排开一行成三角的骑兵。 为首那人重甲披身,从头到尾防护得十分严实, 他眯眼看了好久才看出是第一天在官道上迎接自己的会川卫千户。 难怪从那之后就没再看见他。 隋策听完觉得好笑,吊儿郎当地将手臂搭在膝上, 似乎被对方给逗乐了,“我说怎么这么顺利, 原来在这儿等呢。” 他一抬下巴, “守好几天了吧?真难为你。” 千户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 依旧大义凛然:“隋策, 你原驻守京师, 此番竟主动要求下西南调查兵备一案, 可见心怀不轨,怕是老早就与地方上这些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暗通款曲了吧?” “不妨告诉你。” 他得意地挺直了背脊, “那几个让你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已在酷刑之下招供了。你——” 千户扬刀一指, 活像戏台上耍大刀的老将军,“私窃朝廷军备,私造兵刃武器, 有谋逆之嫌。其心可诛,罪大恶极!” 隋策索性坐在了山洞门口,全当是听了个屁, 好整以暇地问他:“诶, 是老梁头派你来的吗?” “大胆!” 他还在唱, “人证物证聚在, 看你如今怎么抵赖!说!其余兵备被你转移去了何处?你的同伙呢?” 青年凝眸思索, 颇为好奇, “所以……此番是梁国丈故意引我出京?” 他说完就忍不住笑,“你们就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手段抓我……唬小孩儿呢?” “上峰那叫高瞻远瞩。”千户朝天遥遥一拱手,“早看出朝中奸佞有不臣之心,特使巧计诱乱党上钩!” 见两人全然是各说各的,鸡同鸭讲,青年也就不再强求,叹了口气,只拿尾指挖挖耳朵。 千户看他如此态度,心中了然地点点头,“好啊,你不肯招认是吧。” 言罢便指使左右,“大狱里头总有撬开嘴法子——把他给我拿下!” 知道隋大将军并不好惹,却也只带了寥寥几个兵卒,俨然是想逼他动手,他若一动手,反贼的罪名可就落实了。 隋策才没这么傻。 他轻慢地坐在原处,任由这帮人拽起来,从始至终连根指头都未伸一下,便被迅速解除了武装,长刀一横架在脖颈上。 收押得如此顺利,那位气势汹汹的千户自己都有些意外,眼角跳得仿佛绷不住,最终才勉强维持冷面:“带走!” 商音一直等到十月底也没能等来隋策答应过要给她寄的书信。 今秋把消息带给她时,她起初还不敢相信,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公主从桌案前猝然起身,“指认他谋反?” 大宫女认真地颔首。 她匪夷所思:“不是去西南巡查的吗?怎么回来一趟自己反而惹了一身腥……他这是在搞什么!” 简直前所未有的事情。 今秋也是在付临野那里探听到的:“外面的说辞是说驸马爷从前就在西南一带做驻军,人脉广阔,便于他发展势力,加上有长风军里服过役的几名军官指控,证据虽然看着离谱,但实在齐全。即便是刑部,也不得不把人扣下详查再审。” “胡说八道,乱七八糟,这叫什么齐全!” 公主先是大怒,随后似想到什么,慌忙问,“抓他的时候,他反抗了吗?” “没有,驸马很配合。” 她听之,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无论如何,他还算理智。 公主很快又重新浮起担忧,目光六神不安地来回闪烁,终于暗暗咬了咬唇:“人现在到哪里了?” “大概下午入京。” “不行。”她果断挽起披散的长发往外走,“我要进宫去见父皇,替我更衣。” 云瑾一面紧随其后,一面满目担忧,“殿下,可是圣上龙体抱恙,已许久不曾召见旁人了。” 商音依旧固执地朝闺房而去,并不甘心,“那我就去多求求掌事公公,在寝殿门口候上一日……两日,父皇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公主迎着料峭的风,从疾步到提裙小跑,脑子被吹得十分清晰,事情必定不是偶然——梁家人干的? 她忽然想起来,梁家有丹书铁券,隋家也有。 如若不是谋逆造反的大罪,轻易是不可能撼动双方的根基,他们会这样想,梁少毅未必不会,所以他出此诡计,借父皇病倒榻上无人能为隋策做主……等等,这病是不是来得太巧了,谁知里头有没有被做过手脚! 因为心神不属,商音进屋时竟没留意脚下的门槛,险些绊了一跤。 京城东长安街一侧的隋西府内,成群结队的官兵破开大门,乌泱泱涌入院中。 彼时尚不知自家长子下落的隋日知正在前厅用饭,抄家的差役手持朴刀训练有素地将八仙桌团团围住。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3节 杨氏当场没端稳汤碗,哐当乱响地洒了一地。纵然这架势骇人,隋家的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地从容不迫,他另取了一只碗,满上汤水仍递给身旁的杨氏,自己则低头一勺一勺地吃肉粥,压根不在意四下乱翻的官差。 府邸里的仆役们惊叫不已,抱头乱作一团。 搜屋的亦不晓得是哪路官兵,说是抄家倒更像在找什么东西,尤其是隋策的房间,里里外外杂物全数打包装箱,连寻常的信件书册也没放过。 “都仔细点!” 站在院内巡视督工的武将踱着步朝一干下属吆喝,“什么匣子、锦盒、首饰、腰牌统统别落下。” “错漏一两件,丢的可是你们自己的脑袋!别同谋反的判臣沾上什么关系——” 隋策被押至刑部大牢时,整个永平城阴云罩顶,邪风吹得街巷尘沙弥漫,帘布烈烈卷动,行走在路上的人们皆用袖摆遮住头脸,举步维艰。 大朝会和小朝会已经罢了有一个月。 朝政之事全由内阁诸大臣商议决断,说不上为什么,身为首辅的方阁老望向天边逼近的风雨,只觉有淡淡的不详之感。 鸿德帝在病中无法批复奏章,除了太子他谁也不见,于是储君顺理成章地接手监国,大小朝事落实前一应得在他这里点了头方才作数。 隋策的案子沸沸扬扬,众人自然都已有所听闻,一帮老臣交头接耳片晌,上前问太子的意思。 “隋大将军谋反的卷宗……呃,似有疑点,依大殿下看,如今是接着审呢,还是……重新再查?” 开口的是户部尚书,顶替周伯年的前右侍郎。 他话音刚落,旁边翻阅敷奏的梁少毅便冷哼出声,眼皮也不抬,只意味不明道:“人都还没审过,这么快就‘有疑点’了?我朝办案向来没有拿到证据不问嫌犯,先质问证据的道理吧。” 户部尚书毕竟是内阁新人,意识到刑部本乃国丈的地盘,此言确实大有指责对方办案粗疏的意味,当即连声承认“梁大人说的是”。 偏国丈还不肯放过他,眯眼道:“袁大人,老夫记得你与前光禄寺卿隋老先生是忘年之交,关系一直不错。” 梁少毅似笑非笑地合上奏本,“别不是,想替老友的儿子开脱罪名,故意施为吧?” 户部尚书大惊失色,赶紧摆手,“啊哟,这哪里的话,没有的事!梁大人您多虑了,多虑了……” 两人一番虚与委蛇地交锋。 那头的太子显才终于放下挡住了半张脸的书册。 他模样生得很“清淡”,五官算不上俊朗,但过分清秀,乍看几眼都不一定能留下多少印象,容貌随鸿德帝更多些。 宇文显好脾气地安抚两位肱骨,“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一般朝臣。” 他向梁少毅温和一笑,论起来这还是他的外祖父,“刑部诸事一向是梁大人负责,想必不会比旁人更清楚个中流程,梁大人既说要先审,便先审吧。” 梁尚书即刻摆正姿态,有模有样地向太子作揖。 ** 刑部大牢里,重犯尤其是因政事下狱的朝官,关押之处与普通百姓不同,地方在众牢房的尽头,挨着的就是死牢。 有了梁国丈此前的“嘱托”,主审隋策的推官颇为尽心尽力。 但毕竟是显赫一时的羽林军指挥使,曾经的驸马爷,在都察院最后盖棺定论前,不好做得太明显,因而他用的手段十分高明,肉眼看不出血肉模糊,但刑具伤的全是内里,精准戳在痛处,不可谓不巧妙。 阴暗的牢狱中常年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推官坐在陈旧的桌边轻描淡写地抿了一口茶,听见对面自牙根里传出的压抑且克制地呻/吟声。 到底是在长风军千锤百炼出来的名将,骨头就是比一般人要硬,好似筋脉里的血都流着不屈的骄傲,单凭皮肉折磨恐怕套不出话。 对付这种人,还是得一点一点将他的自尊磨掉,磨到见了血,伤了骨,里子面子都没了,也就无所谓要不要嘴硬了。 推官喝完了茶,朝正往他胸口上刑的狱卒打了个手势,慢条斯理地问,“隋大将军。” “这剜也剜了,煮也煮了,您总该说句实话了吧?你我时间都珍贵,别一会儿逼得大伙儿上那些伤眼睛的玩意儿,闹得大家都没脸啊……” 青年颦眉咳了两声,将一口堵在咽喉的血水呛到地上,泼出巴掌大的朱红墨迹。 推官扶着座椅微微倾身,“那‘兵备’,究竟被你藏在了何处?” 隋策两手吊着,垂头单腿半蹲着,闻言竟还有心思笑,抬眸不紧不慢地苍白道:“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到这份儿上了,何必冠冕堂皇地说‘兵备’。” 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对方将他双臂悬着,就是想叫他撑不住双膝跪下,但隋策偏不,故而动作难免吃力了些。 “戏瞧得差不多了。”青年唇边犹挂着血,不甚在意地淡笑,“让梁国丈过来吧,他八成也等得不耐烦。我跟你——” 他虽只是一闭眼,表情竟透出显而易见的轻蔑,“没话说。” 见姓隋的嚣张至此,推官似乎明白接下来的话或许自己不应当听,稍作思索,便立刻唤人去请梁少毅。 大概是怕隋将军狗急跳墙要咬人,当梁国丈屈尊来到这四面嗜血的屠场时,青年还维持着那个姿势。 他看上去血流了不少,一张脸毫无颜色,但不知为何,推官就是觉得这位从前的大将军颇有攻击性——即便隋策全程出乎意料的顺从。 梁少毅甫一到场,周遭的无关人等立刻识相地躬身而退,只几个心腹守在门边。 青年那双幽静的瞳眸异常清澈,眼皮不经意一撩起,周遭的血迹将他的神情衬得格外凌冽,锋利得像把尖刀。 隋策的语气照旧不着调,“国丈您可算来了。” 他满不在乎地笑,“再晚一些,卑职只怕没力气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写战损了,还有一点子不太适应(。 啊,快乐,看看这个血淋淋的□□——吸溜感谢在2022-07-13 23:51:16~2022-07-16 00:0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茶清欢 20瓶;南山 10瓶;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六章 梁国丈听得此言, 似乎只当是年轻人撑着脸皮最后的那点嘴硬,颇为宽容地和睦一笑,撩袍在适才推官吃茶的旧木桌后落座。 心腹立刻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 他并不伸手, 只拂去肘边的一点碎木屑,“听将军这嗓门儿, 倒是中气十足得很。果然人年轻,精力就是比我们这帮老东西要旺盛。” 隋策咽下一口涌到了喉咙处的腥甜, 仍旧摆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低笑一声, 说还行。 “算起来。” 梁尚书整理着袖口, 若有所思, “老夫与将军如此面对面地推心置腹, 怕是这些年来的头一回吧?” 第一次,两人在皇城的元和殿下擦肩而过, 彼时各自视对方为寻常路人,只不带感情地颔首示意。 第二次, 还是在元和殿下相对而行,国丈告诫他别得寸进尺,隋大公子不以为意, 桀骜地嗤之以鼻。 似乎梁子就是自此结下的——不算上商音的恩怨。 而之后双方的交锋大多在朝堂上,无非是你揭我的短,我揪你的小辫子, 都想拿住对方最大的错处。只可惜, 他晚了一步。 隋策笑得模棱两可, “好像真是。” 笑完, 青年慢吞吞地抬起头, 貌似闲谈一般问:“所以国丈是故意诱我下西南的?” 不得不说这手段用得隐秘, 自己起初是一点没怀疑。 梁少毅随口道:“你对它感兴趣,不是吗?” 它? 隋策因失血过多不甚清醒的脑子里忽然莫名打了个激灵。 它指的什么? 大石子坡当年的古怪吗? 可自己调查此事是仅出于疑惑和猜测,但听梁少毅这个口气,似乎算准了他一定会去这里。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 ……莫非皇史宬的旧档有问题? 被篡改过? 不应该啊,也没有需要画蛇添足的地方,他的丰功伟绩不是早已众所周知了吗。 难道说,并非他多想,是的的确确,那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汗水混着血液黏在额头的伤口附近,咬得痛处又痒又疼。 隋策定了定神,忽然发现这里头似乎有门儿。 他于是顺着老头子的话开始往下套:“不愧是国丈,您的确足够敏锐,这么快,就被您查到了。” 梁少毅把茶碗的盖子抬起又清脆的“哐当”放下,“老夫也没想到隋将军竟如此爱多管闲事,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给的线索都要放在心上。” 言至于此,他不禁费解,“隋家这么些年与世无争,我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非得对我梁氏憎恨至此,处心积虑要将我等置于死地。” 来历不明之人。 隋策目光隐有迟钝,片刻后才敷衍地笑道:“没办法,谁让本人打小熟读四书五经,分外嫉恶如仇呢。” “那将军既找人寻我过来,看样子,是想通了?”他问。 没听到多少有用的,隋策继续周全,“国丈,我现在被您扣了这么大一顶黑锅,谋逆不是小罪名,丹书铁券也保不了我的性命,我拿什么信你?” “这个好说。”梁少毅态度淡淡的,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只要你交出他给你的那件东西,老夫就能洗清你的冤情,找人替罪——刑部是一审,我若不开口,证据口供便送不到大理寺,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东西。 他心思活泛起来。 原来真的有东西? 自己一开始只当是这帮人为了挑事儿编出来的说辞。 隋策回过神,接着摆出那副年少轻狂的铁骨铮铮,佯作逞能道:“那东西,我看过之后就销毁了。” “此等证物何其重要,留在世上总是个隐患,不妥当,还是彻底消失的好。” 梁少毅当然不信他,吹起胡须冷笑,“将军这样,可不是商量的态度。” 刑具下的青年居然还歪了歪头,这动作配合着他此时的形容与周身气势,竟无端透出一股带着邪气的乖戾。 ……隋日知和他那三句崩不出个屁的小户外室,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的! 说是隋大夫人亲生的也不为过!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4节 “国丈啊……”他拖长了尾音阴阳怪气,“好处不能您一个人全占了去,不是吗?” “您看看您,吊着我,绑着我,屈打成招,完了就空口给个承诺,我便要感恩戴德的奉上自己的保命符——您瞧我像三岁小孩儿么?” 梁少毅气得不轻,袖袍冷冷地一拂,“你倒同我谈起条件来了!隋将军怕是对眼下的处境认识得还不够深刻啊。” 不等他再威胁,隋策先就打断,“深不深的,再厉害不过一条贱命么?不耽误投胎。我既有此一举,您以为会对如今的局面全然没防备?” 其实他是没有的,但不妨碍诈一诈国丈。 梁少毅自己老奸巨猾,便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他一般心眼儿多如莲蓬。 听完,竟真有几分迟疑。 “您要折磨随意,要杀,也随意。但我死以后,某些事情会不会公之于众,可就不好说了。” 国丈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复心绪,不与他一般见识,“那么,隋将军意欲何为呢?” 居然松口了? 隋策着实意外,孤高如梁少毅竟会迫不得已低头,纡尊降贵地要听他一通无理取闹后开出的条件。 青年这一刻隐约意识到,那件不知是什么来路的证物,恐怕不简单。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致命。 “这得看国丈配不配合了。” 隋策扬起脸,底气十足,“此物一共被我分作五份收藏着,国丈先撤掉驻守在我隋西府的人马,我便给一份于你。” 分散风险,此法倒是合理。 梁少毅道:“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等国丈办完了第一件,我再告诉你如何?” 其实是还没想好。 但必须得承认,故弄玄虚用来对付姓梁的当真好使,事情越复杂,他越不会起疑,隋策十句话里七句掺着假,来回讨价还价半日,终于将国丈逼得不耐烦,忍无可忍地起身离去。 青年在背后添油加醋:“我等国丈的好消息——” 梁少毅从刑部大牢出来时,迎头阳光刺目,儿子梁敏之就在旁边候着,挨近前急不可耐地问:“爹,怎么样?” 他在阴暗之处待久了,难免不适应炽白的天光,皱眉睁不开眼,同长子一壁走一壁道:“他在拖延时间。” 国丈用绢帕擦手上所沾染的牢狱腥气,“告诉他们,程林青不必留了,灭口吧。” 梁敏之松了口气,一听灭口比听什么都高兴,“好!” 长山卫是半月轮班一次,据上回偷天换日已过去一个多月,中途连换了两队人马,一直相安无事。 那书生早脏得看不出五官,每天苟延残喘地躺在铺满干草的破床上等着喝参汤,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而今终于等到结果他的命令,杀手们简直求之不得,赶紧利利索索地将对方抹了脖子,拉去乱葬岗深埋了事。 “这下轻松了,少了一桩麻烦。” 善后的长山卫拍去泥灰,扛起铲子,朝同伴道,“不用日日跟个狱卒似的陪他蹲大牢。” “可不是么,一连半月都不见天日。还不如出门杀几个人痛快。” “难得有闲暇。”他盛情邀请,“喝酒去?” “求之不得啊!” 与此同时,五月集里一家寻常的农户院落中。 病榻上的程林青呛了一口汤药,表情痛苦地拧眉咳嗽起来。 云思渺见状连忙放下碗,拿帕子替他擦去唇角和流到脖颈衣襟里的药汁。 刚进屋的农妇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将熬好的稀粥搁在一旁,只当是大家闺秀和落魄书生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情,在脑中想象了一出大戏,也不多打扰,向这位高门世家的小姐和善的笑了笑,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丫头直待她行远才冲云思渺抱怨:“小姐呀,您干嘛把一个死人捡回来,又要负担饮食,又要准备医药,您月例银子本就少,如此一来岂不更难加过。” 云大姑娘捧着碗,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救人一命嘛,人家都从地底下爬出来揪着我不放了,我若不帮他,岂不是夜夜做噩梦。” 丫头:“……” 那倒也是。 “诶——”她抬手一指,警告说,“你可不能告诉大姑奶奶哦。” 云思渺眯起眼威胁,“若叫她晓得了,我就把你捡到二小姐珍珠耳环私自当掉的事抖出去。” “啊……” 丫头一阵吃惊,“小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不出来,她家姑娘平日里不声不响,心眼子竟挺多! ** 隋策是晚上被押进牢门内的。 这几日他都宿在刑房,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住所。 刑部给诸位“前”大人多少留了点体面,环境算不上优良,至少干燥不潮湿,下脚之处还是有的,连破棉被也比普通牢房里的要整齐。 他后背上被剜了一小块肉,不敢躺下,只能盘腿端坐着,饶是如此都让隋策好受了许多,毕竟在刑讯室时坐立无能,想活动手脚都不容易。 大牢中人睡得早,眼看头顶小窗那唯一的光亮沉入了月色里,众人多没了什么唉声叹气的兴致,兀自盖好薄被缩成大虾打哆嗦。 四周一片安静,隋策才有更清晰的思路来梳理白日间套出的话。 梁国丈着手对付他,似乎并不是因为自己挑衅得太过——他是另有所图的,以为他手里得到了什么关于梁氏的把柄。 这般推算,再回想之前的种种,隋策蓦地浮起一股“原来如此”的豁然。 记得当日公主府就曾有来历不明的飞贼闯入。 大概也是梁家的手笔,他们那时便有试图神不知鬼不觉顺走证物的打算,只可惜用偷的行不通,反而打草惊蛇,之后宫中调来了一倍的巡防,这条路几乎是堵死了。 所以…… 分化他与商音,对隋日知,对杨氏下手,皆是为了要让他二人和离,只有和离之后冠以谋反的罪名,作为内阁辅臣兼刑部尚书的梁国丈,才可以明正眼熟的……抄家。 哈,搞半天抄家才是他的目的。 隋策忍不住扶着额头,像自嘲又像在咬牙切齿,低低讪笑。 “梁少毅,好一步环环相扣的棋啊。” 可他至今都不明白,他们一家揪着自己讨要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天底下有这么冤枉的死对头吗? “重华府闯入刺客,我记得是在五六月的时候……” 青年捏着脚边随手拾起的一粒石子琢磨。 他和梁家以往又没有结过仇,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应该就是五月之前……不会隔得太久。 “五月。”隋策沉吟道,“那会儿刚好送了三公主去折颜部和亲,和亲完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会有什么……” 一个五官模糊的脸赫然在他眼前闪过。 ——“小人是个秀才,对您崇拜已久,敬仰多年……” ——“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此物送给大将军,全当做个纪念。” ——“对啊,这就是入场牌子。” 而梁少毅曾说—— 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给的线索都要放在心上。 彼时自己满心只顾惦记着早些抵达京城听商音给他的答复,竟然压根没深想过这件事,若不是今日特地回忆,甚至快要记不起来! 这里头分明大有深意,他怎么就没留心呢。 作者有话说: 还用想吗,因为你恋爱脑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无论男女,一遇到感情的事情脑子就不太好用了 你看离了婚一个个的就知道开始搞反派了(并不是我要走剧情的意思 下章一定见面!!(现在都不敢说明天了qaq 感谢在2022-07-16 00:07:32~2022-07-18 00:3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单推雪乃 78瓶;良月十四 10瓶;七星草 5瓶;眼窝子浅如醋碟 4瓶;卿卿南山月 3瓶;成熟性感的小蜜蜂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七章 “重华殿下, 不是卑职有意阻拦,这尚在审问当中的犯人,按律是不允许探视的。” 刑部衙门外, 掌管提牢厅的右侍郎亲自出面向四公主解释,知道这位姑奶奶不好惹, 上峰们早闻声避退,便把他派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胡说八道!” 殿下果然气焰十足, “《大应律》你当本公主没读过吗?何来的不许探视, 你们刑部几时自成一国了, 怎么, 是想造反吗?” “哎, 公主您这可不能乱说的呀……” 右侍郎连忙打着手势慌里慌张地制止, 偏她嗓子尖锐,一开腔整个六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 是……” 他好言好语地点头承认,“朝官犯事, 五品以上的确可以让家中亲眷入内探望,但须得递上呈文由陛下批复首肯才行啊。” “笑话!”商音瞪起眼,拿气势压他, “你明知父皇尚在病中,连我也无法得见天颜,叫我从何处给你弄来批复——你是有意埋汰本公主的吗?” “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 他一连扣了好几顶帽子, 头都大了, “没有陛下的批文, 公主也可以递交内阁的, 如今的朝事都是由内阁与太子做主。” “内阁……”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5节 送去内阁正能名正言顺地被姓梁的拦下, 当她那么好骗。 商音深吸一口气,打算胡搅蛮缠:“所以,你今日是铁了心要阻我去路了?” 右侍郎快给她跪下了,“公主殿下,您就别让卑职为难了……” 商音:“你!——” “唉,算了算了。”隋策不在,一旁的付临野只得临时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适时上前打圆场,“嫂子,他不过就是个传话的,您朝他发火也没用。咱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想想别的办法……” 难得有人替自己说话,那侍郎忙不迭点头如捣蒜,被公主一眼横得不敢再动弹。 商音先是看看这个只会车轱辘的倒霉蛋,又看看边上拉架的自己人,一时烦躁得不知怎么是好,冲对方狠狠地火冒三丈:“哼!” 提起裙子转身出去了。 无论如何,这该走的流程怕是躲不过。隋日知揣着两袖在衙门口皱着眉头沉吟,左思右想没有更好的门路。 “既这么着,我就先回去写呈文吧,好歹为官几十载,朝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脉,届时我找他们帮帮忙,探监应该不成问题。” 重华公主抱着双臂在边上直叹气摇头,“爹啊,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这时候人家对你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急着撇清关系,怎么可能还应允替你奔忙,即便嘴上答应了,私下也不敢真帮,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 “……” 隋日知先是给她那声爹叫得满心感慨,紧接着又被后面的一席话训得无言以对,一时五味杂陈。 商音没工夫理会他复杂的情绪,手指难以安定地不住敲击着胳膊,自言自语,“能不能用别的法子糊弄过去……比如伪造一份?” 付临野有些担忧看向公主殿下,只觉得她的念头越发危险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粒石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商音脚尖。 她不解地抬起头,四下里片刻环视,很轻易地就发现了站在宫墙后面,玉色圆领襕衫的年轻文官。 方灵均依旧是那副清润温厚的模样,带着点将行坏事的小心翼翼,既谨慎又顾忌地打量左右,而后敛袖朝她轻轻招了招手。 “小方大人?” 商音小跑上前去。 付临野一看,老情人见面这还了得!出于对兄弟的维护,立刻也棒槌似的紧随其后。 “你在这作甚么?”她问。 方灵均声音不大,眸色却凛然严肃,“公主是不是想进刑部大牢看隋将军?” 商音神情登时燃起光亮,立马道:“嗯!” 她不由期盼:“你有办法吗?” 青年点头,“不才已供职于户部文选司,在太子殿下处做事,呈文朱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替你们遮掩过去。” 商音闻言顷刻喜不自胜,“真的?” 方灵均:“你们尽快将文书备好,我去安排。” “好。” 难得他肯帮忙,连付临野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多谢你了!” 商音说完,回头琢磨了下,似乎感到哪里奇怪:“等等……户部文选司?你不是……之前在都察院吗?” “是啊。”方灵均自自然然道,“最近刚调任,哦,就是梁家大公子让出来的那个位子。” 商音:“……” 你升得也太快了吧! ** 隋策隔壁住的不知是哪位高官,夜里鼾声如雷,打到兴起时偶有几回居然还将自个儿惊醒了,这人倒是见怪不怪,挠挠后背又接着睡。 看他的反应,八成已在此地待了不少年月。 天刚蒙蒙亮起,隋策想了一整夜的事情,此刻终于猛然醒悟,开始感到后悔—— 糟了,对梁少毅提的第一个条件过于草率,应该让他同意付铁嘴进来见自己一面的。 这下怎么办? 消息要怎么带出去? 他瞎编乱造的五份证物,总得拿得出手叫他信服才行…… 许是气急攻心,隋策甫一激动,逆行的气血牵动了胸口的伤,他眉峰不可抑制地狠狠皱起,当场吐出一滩淤血。 青年闭目咬牙,一手捂着心口,一边拿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迹。 疼归疼,倒是舒服许多。 “啧啧啧,哟哟哟……” 隔壁的老头睡了个好觉,大清早就见芳邻这副狼狈相,委实给他无趣的生活增添了一点乐子。 “看这口血,又浓又新鲜,得是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年轻人才能有的呀。” 他嘲谑道,“我们这等糟老头子,连肺腑掏出来也是干瘪的。” 隋策避开伤口,半靠着墙仰起脖颈,线条分明的下颌正沐浴在撒了金粉的阳光中,他还在笑,附和着说:“可不是么,白白浪费了。” “拿去做药引也值钱啊。” 大爷似乎对他的乐观颇感诧异,直起身端端正正地打量起隋策来。 “臭小子,你岁数不大嘛,有二十了没?竟能被关到此地……你从前当的什么官儿,哪个司下头的?” 他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过奖过奖,今年二十有二,至于哪个司么……啧。” 隋某人不要脸地装模作样,“皇城里,禁军大概有六个司是归我管辖吧,不知道有没有记漏呢。” “嚯,好大的口气。”对方隔空啐他,冷嘲热讽,“你以为自己姓隋吗?” “纵观这永平城的才俊青年,也就隋大人家的长子有这个能耐,普天之下,还有几个姓隋的?” 那头的年轻人未听完便牵唇笑,笑得无声无息却又疏狂无边。 “人家隋将军尚了公主,前途光明仕途坦荡,不知道过得多自在……公主啊!那可是皇亲国戚,是这么容易犯事儿进来的吗?” 隋策从善如流地颔首,颇以为然:“是啊,当隋将军真好,这么多人惦记着。” 话说到此处,他忽然一顿,星眸深处微光暗闪:“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人惦记我呢。” 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狱卒腰上的佩刀与革带相撞摩擦的动静渐次朝这边靠近。 不远处有人说话:“就在前面了……您脚下当心,仔细台阶。” 牢门外出现几道人影。 青年抬头望去时,被栅栏阻隔的姑娘目光几乎懵然地注视着他,饶是一身足够素淡的藕色暗花绫罗,也让她在这片晦暗的泥泞里清明秀丽,不染纤尘。 在那一刻。 隋策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前所未有地满足。 他想,就应该这样的。 她就应该这样。 永远负责美若天仙,骄纵任性。 我大国的公主,本就该雍容华贵,无忧无虑,何必牵扯到腌臜不堪的破事里去。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了解她便好了。 早点了解她,就可以早点替她把这一切扛过来,那个连名字也要高雅的小姑娘,就不必总是强撑骄傲,不安多疑了。 商音在看见隋策的瞬间脑子里“轰”一声,一片空白。 她猜到姓梁的会对他用刑,但没猜到他们下手竟这么重……公主殿下还是在富贵乡里待得太久,对牢狱中的阴秽一无所知,只单纯地以为会挨点鞭打或饿几餐之类的惩罚。 她嫌狱卒锁开得太慢,不等其动手自己就先推门而入。 然而等商音进去之后,却又像是被他此时的模样骇住,定在两步之外,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隋策仍屈着一条腿坐在破床上,他视线扫过公主层叠的裙裾,再望向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薄责。 “到这儿来作甚么,地上那么脏,等下弄污了衣……” 青年的话还未说完,但见她蓦地踏前一步,毫不在意地蹲身下去,两手捧住他脸颊,全无顾忌与避讳地吻到他唇上。 少女温香的柔软和他皲裂的干涩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隋策此前那副游刃有余,玩世不恭的神态当场一扫而空。 他眼睛渐渐睁大,宛若骤起波澜的水面,不可思议似的,既惊讶又恍惚,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商音却并无更亲密的进展。 她仅是纯粹的、简单的贴着他,嗅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连以往熟悉的陈木味儿也被浓郁的阴寒覆盖住。 都是因为我。 公主广袖下的五指紧握成拳,她无法释怀地自责道。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此情此景,叫周遭的狱卒和牢狱中的囚犯们皆瞠目结舌,许是画面过于违背世俗,谁都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四公主殿下竟有此等震撼之举。 众人怔得鸦雀无声,连方灵均也有几分不自在的尴尬。 商音很快松了口。 她睁眼时,视线是落在隋策胸前的。 然而青年的目光却仿佛定死了一般,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等我。” 商音紧绷着面颊冷然道,“我一定救你出去。” 隋策摊开了的掌心自她背后扬起,他原是想兜住她的头,然而目之所及见自己的手沾满血污,便不舍得碰她了。 “好啊。”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6节 他嗓音里带笑,几夜未眠的疲惫也遮不住眼底的温柔。 青年轻凑上前,嘴唇贴在她耳畔。 因得发丝凌乱散落,从旁瞧着,就好像他亲昵地蹭着商音的鬓边厮磨温存。 ——东厢,我房间的床铺底下,藏着攸关梁国丈性命的证物,必要好好参详。 末了,稍停顿片刻,他呼吸间的热气轻喷起公主的碎发。 ——我一直都等你。 青丝落回她颊边,商音缓慢地侧目与之相视。那一眼,她看得极深,而后又仿佛是有些心酸,拼命地压制住想要落泪的冲动。 公主殿下一咬牙,猛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牢门。 当铁锁再度一圈圈扣回门上,确定她已行远,隋策才留恋不已地靠着墙,气定神闲地回味刚刚那以血肉换得的一点微甜。 这是连月辗转反侧,劳筋苦骨的回报。 他感觉很值。 “诶、诶——” 隔壁的大爷扒拉着栅栏惊喜地伸手招呼他,“你,你真是隋家的将军啊?” 隋策起初只是笑了一下没搭理。 大爷压根不觉臊面子,不依不饶地打探:“那方才那位,就是传说中的重华公主咯?是真的么?” 青年正阖着双目小憩,闻言却破天荒开了口,言语中满是自豪:“是啊。” 他挑眉说,“羡慕吗?我媳妇。” * 从刑部出来后,商音的眼神无端比之前坚毅了许多。 “小方大人。”她平复好情绪,朝他道谢,“此番多亏有你帮忙,商音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方灵均笑容清和,“殿下客气了,在下不过是滴水之恩,结草衔环。何况……” 他微微慨然地抿了抿唇,“见殿下与隋将军彼此情深不弃,矢志不渝,在下……着实羡慕得很。” 听他此言,只当是对宇文姝一事还未能完全放下,公主不由愧疚地致歉:“对不起啊。” “那时候我不懂事,一心想着要利用你去对付梁尚书,结果平白给你惹来那么多无妄之灾。” “没事。” 方灵均模棱两可地摇摇头,淡笑道,“也是我自己没那个福分。” 他飞快遮掩似得叹了口气,“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把隋将军救出刑部大牢,那地方不是待人的,拖太久,我怕撑不住。” “嗯。” 商音瞳眸里流露出一股不动声色的戾气,她冷厉道,“敢欺负我男人——我宇文笙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作者有话说: 流血抄家一条龙服务之后,你将会拥有女主香吻,并达成和解~ 看吧看吧!我说面包牛奶都会有的吧! 嘿嘿…… 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限时留言24h=3= 感谢在2022-07-18 00:32:21~2022-07-19 22:4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八哥酸辣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熬夜了呜呜呜 5瓶;嘟噜double.、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八章 甫一回到公主府, 商音就马不停蹄地往东厢跑。 碍于她的脾气,府中下人不常整理隋策这间屋的东西,一切还维持着原样, 她进门后就直奔架子床。 重华公主连她贵胄的仪态与端方也顾不得在乎了,趴下身去在床底摸索。 “哎呀殿下!” 今秋见状, 眼皮突突直跳,“让我来吧, 我来——” “不用。”商音拨开她, “替我掌灯。” 那块木牌正安静地躺在墙角最里处, 隋策这一脚踹得过于实惠, 她用手探不到, 命人取来摘灯笼的钩子才总算将东西取出。 “这……到底是什么?” 偏厅内, 一干人等围着她手里貌不惊人的牌子各自陷入了沉思。 木牌正面写着时日、地点:鸿德二十二年,秋, 陈州贡院。 背面写着考生名姓、籍贯:程林青,陈州桐花县平桥乡。 付临野不假思索:“科举考场的身份牌。” 商音白他一眼:“我还能不知道这是身份牌吗?” “问题是, 这东西哪里长得像能威胁到梁国丈的把柄了?” 方灵均到底是前翰林,对科考的敏锐高过在场的所有,他低吟片刻, 忽然道:“这人是去年秋闱的考生。” “陈州贡院……” 他看向商音,神情凝重,“殿下还记得, 年初的科考舞弊案吗?” 自己一举成名的那桩公案, 她岂会不记得。 公主稍作思索, 立刻扬眉道:“他也是这一年的考生?” 怎么还偏这么巧, 亦在陈州。 莫非……舞弊案另有玄机?和梁国丈有关系? 她急忙里里外外检查这块入场牌, 然而官府制造全是一个模板, 并无多余之处。 今秋见他们定睛专研,三个人对着巴掌大的木头来回琢磨,甚为不解:“要不,切开来看看呢?” …… 牌子不厚,横着对半切怕损坏了什么要紧的证据,只能竖着,这可就是个精细活儿了。 奈何隋策不在,于是临时找来府中的大厨顶上。 公主殿下一直在旁叮嘱他轻点、轻点:“若你感觉切到何物,立刻就停下,别硬来知道吗?” 大厨给她那紧张的态度搞得投鼠忌器,一脑门儿的汗。 锋锐的刀刃对准正中的位置,他纠结起臂膀的肌肉,刚要用力,谁承想仿佛是劈到了什么纹路,只听“啪”的脆响,很快便一分为二。 “里面有暗格!”付临野提醒。 木牌的中间果真被掏空了一小块,正好装着张叠了好几折的纸。 商音忙展开来瞧,纸张许是年深日久,呈现出泛黄的颜色,四周还有毛边。 只见上面记载着一户夏姓人家的田产亩数,人口详情,赋税徭役等等。 “户主名为夏少惜……”她不解地喃喃自语,“这份资料……” 背后一个嗓音接话道:“是户籍。” 屋内的年轻人同时朝门边望去,云瑾捧着托盘好整以暇地进门,给他们几人换上新茶和果点。 今秋闻言复又看了一眼,“虽说内容相似,可我见过我家的户籍,不是这样的啊。” 云姑姑直起身,“这是鸿德十二年新政之前的旧版,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和如今用的当然不同。” “你们年轻人怕是没几个有印象了。”她兀自收拾杯盘,“我们这岁数的倒是不陌生。” 商音:“旧版?” 她同方灵均、付临野二人对视过眼神,年轻的户部侍郎当下明白:“交给我吧,我来查这份户籍。” 公主仅犹豫了半瞬,便毫无怀疑地将证物递给了他,“那一切就拜托你。” 方灵均:“嗯。” “殿下——” 偏厅外忽听得有人轻叩,侍卫打扮的青年躬身向她行礼,“时候差不多了。” 商音这才敛容深吸了口气,回应说:“知道了。” ** 皇城酉正下钥,六部大概在申时左右就陆续有朝官离宫归家。 这通往丹凤门的路上满是各部各司的大人们,连显赫如方阁老不时也能偶遇上几回,洒扫得光可鉴人的青石砖迎天下才子,送八方文人。 杨秀走在其中,背脊挺得笔直,间或与一两位同僚客客气气地作揖寒暄,叫一声“某大人好”“某大人下职了?”“改日一同赴诗会”云云。 如此地位与身份,是二十几年来在家乡背负农活儿苦读的书生从没体会过的,也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渴望。 思及这般,杨秀愈发昂起了头颅,脚步轻快欲飞,脸上的得意之色简直要溢出来。 “杨大人,回家啊?” 沿途碰到乘马车的鸿胪寺少卿。 杨秀笑得斯文,“是啊。” 少卿十分热络,“要不,我送大人一程?” “诶,不必。”他礼貌地推拒,“在下还要去玲珑街给家母买些糕点,多谢李大人美意。” 杨秀自认为自己这番言谈很符合眼下的官衔,儒雅且不失体面,颇觉飘飘然。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7节 告别了同僚,他顶着那身大红袍子,在御街上招摇过市,正转进一处窄巷,脑后一杆闷棍打下,他翻了个白眼,哼都没哼出一声,倒地不起。 杨大人悠悠转醒时,只觉自己正趴在一席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迷迷糊糊中,四周的陈设隐约有些眼熟。 他手脚被束,艰难地抬高视线,堪堪对上那玫瑰椅内翘腿撑头,冷眼望着自己的重华公主。 杨秀打了个激灵,像是被脑袋的伤疼清醒了,眼里瞬间有了神色——惶恐万分。 他蠕动着直起身,“殿、殿下……” 再看屋中。 一旁是文选司的小方大人,另一旁是都察院有名的铁嘴,那边还站着面带鄙夷的裴茗。 “杨大人好官运啊。” 公主脸上挂着笑,扶桌而起,步子迈得懒散又轻蔑,“多日不见,您都从城郊小小的一介知县坐到了京城六部郎中的位子。” “这官儿升得可谓平步登天啊,真叫本公主望尘莫及。” 杨秀贼胆大,人胆却小,咽了口唾沫勉强稳住心态,犹冲她讪笑:“是……是卑职不知礼数,高兴得,都忘了上门来感谢殿下的提拔之恩。” “我的提拔之恩?” 说话间商音已行至他跟前,公主一腿屈膝连蹲身的动作也格外优雅,刚和杨秀对视上,商音就出手捏住他的脸,“我看,是梁国丈的提拔之恩吧?” 她指甲留得长,修得也尖,稍一用力便在其面颊上钳出深深的凹印来。 商音恨得近乎切齿,“杨秀,我待你不薄啊。”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那份和离计划,是你交给梁少毅的,对吗?” 杨秀:“殿下,这其中有误会,卑职、卑职……” “误会?”她打断的同时,指尖愈发收紧了力道,掐得杨大人直抽凉气。女人的指甲也不是善茬啊! “杨秀,我宇文笙这辈子最记恨旁人骗我,尤其是我信任的人。” “你可真是步步都踩在我的忌讳之上。” 商音抓着他的下巴扔到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侧的侍卫上前。 杨秀起初还没明白她此举的意思,待到重华府豢养的江湖打手们揍到他头脸上时,他才开始大惊失色。 “你们、你们……” 他夹杂一声惨叫,“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 因得浑身被捆成了粽子,杨秀只得原地打起滚,边喊边嗷:“我可是朝廷命官!” “公主!” 他哀嚎,“您不能殴打朝廷……诶!命官的……啊!” 商音仍回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今秋递来的绢帕,极度厌恶地仔细擦着手指。 “对付不了姓梁的,我还对付不了你了。” 她趾高气昂地梗着脖子,“他说本公主不能殴打朝廷命官,付御史,你念给他听听。” 付临野向来热爱显眼,闻声清了清喉咙,抖抖袖子取出一份奏章。 “刑部郎中杨秀,自到任以来四处结党,其心不良,共受贿银钱百余两,无故因私事逗留在外两日未归,懈怠职责,罔顾法纪,对重华公主大不敬……” 杨秀支起一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辩驳道:“卑职几时对公主不敬……” 商音瞪着眼喝道:“说你有就有,嚷什么!” 付临野合上文书,笑得和善仁厚,“杨大人,这份奏章在下不日便会呈往内阁,有太子亲笔的朱批,您明天去不去上职都不重要了,横竖也要摘印的,何必让诸位大人们见了丢面子呢。” 杨秀:“你们……” 姓杨的可算不上梁少毅的什么心腹,他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关系,便是叫她整死了也未必会管。 江湖草莽的拳头没轻重,杨秀滚了几圈之后气息逐渐微弱,连叫疼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突然灵光一闪,混乱中喊道:“殿下、殿下……” “我有关于梁尚书的情报,我有情报——” 商音抬起胳膊。 侍卫们即刻停了手。 杨秀一脸血,大虾似的朝她脚下蹭了几步,“卑职……哦不是,草民此前曾经意外发现,梁尚书将一名秀才关在了城郊的地牢里。他对此讳莫如深,十分鬼祟,还威胁过小人不要宣扬,可见干的不是光彩事!” “秀才?” 她与自己的“军师”们交换了一番眼神,不露声色地接着问,“这个秀才是不是姓程。” “对对对。” 后者点头如捣蒜,“程林青,小人认识的!他与我同在陈州贡院考试,我们还相约一起上京敲登闻鼓!” 说完,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草民这,算不算……将功折罪了?” 商音不答反问:“城郊何处?” 谨慎如梁少毅,素来会给自己准备多条后路,他调/教出的死士也不遑多让。等重华府的侍卫闯进林间的破庙之下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杨秀不甘心,脸青鼻肿地想讨个说法。 “不管怎么说,小人算是向您提供了线索了呀,您好歹放小人回家吧。” “公主,重华公主……” 商音对他的哭诉置若罔闻,听完侍卫的回禀后,愈发肯定了这书生的重要之处。 “可惜了,这条线索拿到手就是断的。” 她叹了口气,依旧吩咐,“还是继续盯着梁家,有消息立马告诉我。” 今秋则努努嘴,示意堂上之人,“殿下,那他怎么办?” 商音翻了个白眼,“押进柴房,找人日夜守着,看他还会不会再吐点别的出来。” ** 梁敏之在家中着急忙慌地寻了半日,才总算于书房处找到老父的踪影。 “爹!” 梁国丈皱起眉。 长子近来是愈发毛躁了。 自打被隋策阴得削了官,他成天不是琢磨着怎么找隋家的茬,就是琢磨着上哪儿揪对方的错处,俨然成了一副市井泼妇之相,看久了他也嫌烦。 梁敏之兴冲冲道:“您知道今天谁去刑部大牢探视了吗?” 国丈翻开一页书,淡然说:“隋日知?” “是重华公主!” 他指尖一顿,一双精明的细眼若有所思地抬起,“重华公主?” 老朝官只会算计下套,却没想到这对怨偶竟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们还藕断丝连啊。 梁少毅许是有些年头没遇上如此戏码了,似笑非笑地觉得新鲜,“那倒有意思,不知这二位演的是破镜重圆呢,还是棒打鸳鸯。” 不管是什么,梁敏之都全无兴趣,绝情绝爱得像个得道高僧:“他们见面肯定说了什么!姓隋的不老实!” 国丈合上书,“隋策拖延时间也算意料之中的事了,不奇怪。既然公主和他独处过,想来会受他什么嘱托,你派人留意宇文笙的动向。” “至于隋策……” 他慢条斯理地眯起双目,“不妨再添把火,他若与公主情深义重,保不齐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而宇文笙会松口呢?” “女人嘛,总是比较心软的。” ** 这些天,梁府中的氛围比之平常更为古怪。 最明显的便是限制下人进出,为此,小丫头不止一次劝云思渺放弃那个养在五月集里的书生。 “宅子好像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人,近来老瞧见有侍卫到下人房去搜查,隔三差五就要抓一两个带走,可吓死人了。” 她不以为意,“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 小丫头差点跳脚:“我们在外头收留了一个男的!” 这还不算亏心事吗? 她可亏心了! 云思渺淡然从容地纠正:“我们是在做好事,胜造七级浮屠……行了,前面就到‘月华流’了,快去买桃花酥吧。” 对方听完便要苦着脸,“哈……又让我买,每回都排好长时间的队呢。” “大姑奶奶爱吃嘛,讨好了她,你我都有光明的未来呀。快去快去。” 等哄着小丫环不情不愿地在点心铺的长龙外排上队,云思渺这才偷偷取出帷帽,往头顶一罩,飞快穿过一条小路,直奔重华府的角门。 偏厅里。 方灵均正坐在旁边吃茶,他是为户籍一事而来,专在此地等商音的。 同摆糕点的婢女道了句谢,他垂头拨开茶叶刚啜了一口,便见一位头戴白纱幂篱的姑娘风风火火地进门,二话不说坐在了他对面。 女子约莫是有什么急事,走得气喘吁吁,她一下摘了帷帽,赶紧端起茶解渴。 一连喝了好几口,才总算拨了点目光送给正对着的方灵均。 四目相交。 这倒把小方大人难住了。 方灵均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起身与之见礼,还是问她可否需要再来一杯。 犹豫片刻,最后只试探性地一点头,算是示好。 云思渺愣了一下,忙也捧着茶碗,规规矩矩地回了一颔首。 作者有话说: 【因为发现下章接的剧情有点突兀,所以略修了一点内容】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8节 我来了! 走了一章剧情,还没有男主!(呃…… 没事,下章就放他出来了。 唉,其实本文后半部分的剧情还是做了一些调整,原本是要开另一个地图的,可惜想写的很多东西因为情节设计受限,只能做了取舍。 比如这对隐藏cp,你不当它是cp也毫无违和感(。 感谢在2022-07-19 22:44:28~2022-07-20 23:3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单推雪乃、嘎,未婚妻 20瓶;我睡觉的时候不困 3瓶;果果在这里?('w')?、杂兴、北海北、卿卿南山月、嘟噜double.、沐子觅覓、啊皮咔噗呲咔啦、282866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九章 商音整宿没合眼, 公主府夜里不许有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子时过后她甚至听见远在东院柴房内的哀哀嚎叫。 大概是被谁呵斥了, 那响动很快消停下去。 公主心倦神乏,正午食之无味地用完一顿饭, 靠在榻上略打了个小盹,因听云瑾说方灵均找她, 连忙披衣就起来了。 等入得偏厅, 发现云家那位脑子不太好使的大姑娘居然也在。 商音没顾得上揉摁微疼的太阳穴, 忍住疲倦问道:“你们俩一块儿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方灵均只觉此言有歧义, 本能地想解释, 然而边上的云思渺一口打断:“我不认识他的!” 方灵均:“……” 云思渺急切:“公主, 我有要紧事,是关于隋将军。” “今早在梁府偷偷听到的消息, 梁老大人对将军下了狠手,用的是什么……什么梳……我也不大懂。” 她心情一下子悬了起来——梳洗之刑等同于活剐皮肉, 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 紧接着云思渺道:“他说隋将军若明日再不招,就要上宫刑,要他生不如死!” 这话她倒是听得一字不差。 “……” 重华公主脸上无甚表情, 身体却没撑住,毫无征兆地往后倒去。 “诶——殿下!” “殿下!” 云瑾和今秋各在其后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连对面的方灵均与云思渺也给吓出了冷汗, 本能地要去接她。 商音由两个宫女扶住胳膊, 像是才回过神似的, 摆摆手说没事, “我不过是, 昨日睡得不好……” 一行人赶紧搀她到椅子上坐下。 梁少毅……故意的! 重华公主牙都快咬碎了。 她把今秋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给自己缓了缓情绪,很快迫使心中的颠荡平复下去。 不行,等不了了,她今天就得把隋策弄出大牢。 商音的目光从眼前围着的人当中扫过,飞快落定在方灵均身上,小方大人无端被她注视,不禁有些发懵。 “那份夏氏的户籍还在你这儿对吗?” 方灵均点点头:“在。” 说话间忙取了出来交还给她。 商音只是草草看过,吩咐今秋,“半个时辰内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记得找的人嘴要紧,手要麻利,最好是和咱们有交情的。” 今秋:“好。” 她正待出发又被商音叫住,“诶等等。” 公主想了想,“还是别一模一样了,你酌情在文字、数字上做些小的改动。” “嗯,我知道了!” 方灵均见状,不由迟疑:“殿下您……这是想用假的证物去和梁大人交换隋将军?” 太冒险了。 商音摇头,“老头子没那么蠢,未必能瞒得过他。” “但我需要争取一点时间。” 她认真道,“只这么一点就够了。” 公主深吸了口气,再唤来云瑾,有条不紊地安排:“云姑姑替我跑一趟宫里,到归月阁找顾玉德,我需要他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 自打鸿德帝病倒之后,寝殿外长廊上前来问安的,请脉的,求见的,从早到晚就没断过。 宫人们端着铜盆巾栉细步轻轻,皆怕打搅了圣安,迎面撞见广袖大带,一身端庄的重华公主神色匆匆而来,太监宫女皆立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 殿下连视线都没挪一分,手中捏着书信似的物件,面容冷肃,仿佛隐有怒意。 四公主想见皇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稀奇得很,她竟是为了自个儿那锒铛入狱的前驸马,跑来找陛下求情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两人和离好几个月了,传闻夫妻关系颇为不睦,这无论驸马还是公主在外头都有不清不楚的情儿,没道理如此费心。 可这位平时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祖宗竟肯拉下脸面,不厌其烦地让掌事公公通融。 看样子,背后的故事多半不简单。 私下里宫中的人可没少议论。 猜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八卦。 “唉,殿下,您上次来老奴已经告诉过您了,皇上身体是真的不好。”大内官拢着拂尘语重心长,“知道您担心驸马,可陛下他日日昏睡,难能有清醒之时,总不能硬将人喊醒啊,您说是不是?” “我是真有紧要的事。” 商音急道,“您就当是帮我这个忙了,让我进去见父皇一面,他指不定听见是我,人就转醒了呢。” 掌事太监一听,连声说“使不得”,“御医有吩咐,皇上喝了药,当睡时是不能随意吵醒的。” “殿下啊,驸马是您的夫婿,可皇上也是您的父亲啊,这驸马的命是命,皇上的性命难道就不金贵了吗?” “可是……” 这种对话,在寝殿外几乎每隔几日便要上演一回,周遭伺候的宫人听也都听腻了。两人无非是那套车轱辘的说辞,该着急的着急,该打太极的接着打太极。 来回折腾了快半个时辰,重华公主终于不出意外,又被气走了。 而此次因她转身太过突然,还和一个送羹汤的宫女撞了正着。 杯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连公主手中的东西也没拿稳,一并落下。 这可了不得。 重华殿下原就不是个好脾性的主儿,现又在气头上,简直是火上浇油,那宫女果不其然挨了她一顿骂,低头跪地,连哭都不敢太大声。亏得大内官上前调停,告诫公主皇上还在休息,不宜吵闹,事情方才算是过去了。 六皇子宇文效走进月洞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乌烟瘴气的场面。 有重华公主出没的地方准没个清净。 女魔头就是女魔头。 对此他深有体会。 宇文效是来给鸿德帝请安的。 父亲虽已缠绵病榻多日,也不许非亲近之人探望——连宇文笙都被拒之门外,更别说自己这不受宠的皇子了——可该有的礼节依然不能少,以免落人口实,若他日父皇痊愈,也不至于被秋后算账,说是没心没肝,不知孝义。 尽管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预言父皇熬不过今年的冬天。 “六殿下。” 掌事太监见他登门,照旧温和地躬身行礼。 “大内官。”宇文效冲他一点头,“我来给父皇请安。” “今日也辛苦六殿下了,老奴会替您将话带到。” “那就多谢,父皇还要劳烦你费心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 例行公事地在寝殿外报了到,他一面留心着天色,一面加快脚步往第二道宫门方向走,出了龙首池,拐过书库,抬眼就在凉亭子里看见了周逢青。 他正摆弄一只鲁班锁打发时间。 “景云!” 六皇子人还没到,先就欢快地冲他招手。 周逢青脸上堆起笑,放下手中之物,远远地朝宇文效打躬作揖。 “诶,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对方几步上了台阶把他胳膊一扶,“免礼免礼。” “快瞧瞧我又寻到什么有意思的读本。” 他将袖子里的几册旧书宝贝似的搁到石桌上,两人头挨头一块儿鉴赏。 宇文效同周逢青是在七月鸿德帝寿宴中结识的。 一开始宫里偶遇过几次,彼此仅混了个眼熟,可后来一番交谈下来,愈发觉得相见恨晚,如逢知音,尤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宇文笙。 人的友谊大多在相同的喜好上初步建立,在相同的厌恶上加固加深,闲来无事,两人一起聊聊女魔头的危害,谈谈女魔头的可怖,抱头沉痛深受其害,以此达成共识,分外意气相投。 他们一个是母亲身份低微,可有可无的皇子,一个是家道中落,一事无成的小官,颇有些惺惺相惜。 说起商音方才在寝殿外求见不成朝宫女发火的事,宇文效就忍不住感叹:“自从父皇重病无暇处理朝政,我瞧这宫里宫外是越来越乱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39节 “是啊。”周逢青也跟着感慨。 他是芝麻绿豆大的文官,山雨欲来时便如避于树叶下的蝼蚁,大风卷在漫天的枝繁叶茂间,他对一切束手无策,能抬头看看黑云压城的壮景,也能在下一刻被风雨席卷吞并。 生死都是没办法左右的。 叹完气,宇文效很快便宽慰起来,朝他咧开嘴:“还好,我一个不惹眼的皇子,就算闹破天,火也烧不到我身上。” 周逢青点头赞同:“没用处,有没用处的好。” 即便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六皇子半点不觉着是嘲讽,反而一把揽住他的肩,“幸而这满朝文武中还有你肯与我做朋友,旁的人都怕跟我沾上什么关系。” 去年灾民闯城一事之后,许多朝官明里暗里皆同他保持着距离,别说是亲近了,连交谈也是极少。 “多亏你不嫌弃我。” 周逢青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是不招人待见的皇子,我是不招人待见的罪臣之子,我们处在一处,不是正合适么?” 宇文效:“你说得对!” ** 永平城有一段日子没下过雨了,云倒是渐聚渐多,空气中弥漫着行将汹涌的潮意和湿闷的味道。 归月阁的值房内,小太监替他师父守着茶炉,人昏昏欲睡,哈喇子挂在了嘴角。 伺候老太妃是最清闲的活儿,也是阖宫里最没油水的,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内侍省还要克扣月份,所以闲有闲的难处,但凡是个愿意上进的,没谁想待在这。 “哐哐”两声,小太监吸溜着口水由梦中而醒,眼神迷茫地盯着他师父。 顾玉德只把一件黑布包着的长条物放到他手里。 “今日出宫时,记得交到重华府去。” “好嘞。” 他擦了一把嘴,答应得很顺溜。 “什么呀师父?沉甸甸的……” 眼见这孩子没轻没重地要掀开,老太监毫不留情地往他手背一打,“想活命就别瞎看!” 对方吓了个机灵,赶紧将黑布盖回去,一面甩着自己的手嘶哈嘶哈地呵气。 顾玉德意味深长地递了个眼神,“宫里头想混个平安到老,得学会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好奇心全咽到肚子里去,生肖里也不长猫的,懂了吗?” “是……”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听训。 他这才咳了两声,慢悠悠行至窗边,虽未至傍晚,天光却阴得像是夜幕将至。 “永平城的天啊,就快变了……” ** 隋策从黑牢中醒来时,神志尚有几分恍惚。 因为周遭着实太暗,如果不是后背锥心刺骨的疼痛,他一时半刻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家里。 口齿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被刑具刮过的伤处黏住了衣衫,又叫冷风吹干,此刻凝固在肩头,硬得像把刀子,仅是稍稍动作就够他喝一壶了。 这些天隋策哪怕挨打受刑也绝不亏待自己,送来的牢饭纵然是馊的他照吃不误,毕竟还得留着体力熬出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放出来……(啪! 呃……反正下集预告这种事,本来就很容易失误嘛对不对! 隋宝再不出去就要成司马迁了…… 感谢在2022-07-20 23:31:22~2022-07-22 23:5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眼窝子浅如醋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4瓶;cci0831、任风吹花 2瓶;果果在这里?('w')?、卿卿南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章 梁国丈毕竟是要留他一条命的, 所以动手时声势无论有多吓人,都还不至于让他元气大损。 隋策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自己当初弃文从武,经得起折腾, 这要换成方灵均,八成第二天就不行了。 饶是如此, 他就着浑水吃下一个窝头后,还是不可抑制地捂住小腹, 吐了个一干二净。 隔壁的老头从栅栏后看得此情此景, 忍不住啧啧暗叹。 八成是伤到五脏六腑啦。 看来威震宇内, 名声都能响亮到刑部黑牢的大将军也没什么稀罕, 既没有三头六臂又没有无上神通, 该挨揍还是得挨揍。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倒比他过得自在呢, 好歹不必一日挨三顿打,顿顿当饭吃。 这时的刑部衙门外。 宫装下的绣鞋脚步急促, 近乎走出了生风的错觉,连一旁劝阻的狱卒都有些跟不上。 公主一回生二回熟, 对沿途的污秽肮脏视若无睹,手举着一柄黄锦,目中无人地昂首往深处而行。 “殿下, 殿下,我们大人正在路上了,殿下您……” 商音拂袖说让开, 嗓音厉得掷地有声:“好大的胆子!圣旨你也敢拦吗?” 狱卒:“……” 就是因为不敢, 这位祖宗闯大门时他们才如此束手束脚。 重华公主抵达牢房之外时, 刻意没有深看里面的情况, 那右侍郎得到消息, 摁着官帽, 提着衣袍形容狼狈地匆匆赶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公主啊,公主您……怎么又来了。” 商音托着黄锦面向他,“你这什么破地方,当本公主稀罕吗?我是带着皇上圣旨来的,圣旨有谕,你还不放人!” 右侍郎擦了把汗,语气略有几分怀疑,“皇上不是人在病中么?还能……批旨啊?” 公主殿下把沉甸甸的玉轴往他手上一摔,愤然开口:“本公主去闹去吵去求的,怎么样,不行吗?!你不服,你也去皇上跟前闹啊!” 她撒起泼实在是不讲道理,右侍郎哪里应付得了这等场面,手忙脚乱接住圣旨,连道“不敢”。 那确实不敢。 都清楚重华公主什么性子,她若真的去御前哭哭啼啼,倒也不是不可能让天子松口。 右侍郎展开黄锦犹在核查上面的内容。 商音压根不管他,已招呼自己带来的手下进去抬人。 “当心点,你们当心点……别碰到他身上的伤。” 隋策实实在在是被架着出牢门的。 不知他此前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衫,但映入商音眼底的刹那,一径都成了深红。 她脸上尽量维持着平静,揪着衣裙的手指却瞬间收紧,满心都在想。 要给他补补,要好好的补一补,鸡鸭、大枣、猪肝、参汤……流了多少血全都得给她补回来才可以。 这位小爷生性倔强,尽管腿脚不见得能站多稳,依旧不让旁人扶他上担架,死撑着都要自己走着回去。 “诶,殿下……” 右侍郎收了圣旨仍在犹豫,“微臣还得再去内阁核实……” 商音一巴掌挥开他,“你核实你的,关我什么事。” 不仅如此,她指头对准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威胁,“我告诉你,你们刑部上下一个都跑不了,本公主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右侍郎无故挨了这番狠话,自己也憋屈得很,来不及解释,重华府的侍卫已将他推到边上,簇拥着自家主子,乌泱泱离开了刑部大牢。 住在隔壁的老头子扒着栏杆围观了全程,分明瞧见那隋某人路过他门前时还分出半个侧脸,散发遮面,朝自己扬了一个堪称挑衅的笑。 “……” 真是好不得意!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软饭硬吃的男人! ** 重华府一早就备好了热水、热食、干净衣衫和床铺,太医等在卧房门外,另有两个学徒作副手,隋策几乎是一进去,上上下下都有人接应打理。 商音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墙边咬唇揪心地探头张望。 端着血衣、药膏的婢女陆续从她身侧经过,一看见那染了半盆清水的血色,重华公主当场后退一步,撞在了屏风上。 “哎呀。” 今秋赶紧搀住她人,又命小丫鬟扶起倒地的鸡零狗碎,叹着气语重心长:“殿下,里头已经够忙的了,您就别添乱了行吗,出去坐会儿吧。” 她哄孩子似的:“等大家把驸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您再进来瞧他,好不好?” “不好。” 她像是什么倔脾气上来,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床榻的方向,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没掩饰住的忧惶,“我就要在这儿看着。” 云瑾搬了把椅子放到她身后。 今秋没办法:“行吧行吧,那您安分坐着,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一屋子的人忙忙碌碌,商音兀自待在角落里,茫然得像个局外人。在自己的事情上,她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御书房内面对鸿德帝的质问时,她未必没有把隋氏一家推出局外的念头。 可商音实在太低估隋策的自尊心了。 她越是不想要他插手,他便越以为是嫌他无能为力,拼着一身是血,拼着万劫不复也要替她达成所愿。 ——“白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吗?” ——“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 “但对不起我还是要说的,无论你要不要接受。”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0节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阵难过,心头没由来地发酸,只红着眼圈朝那头的青年低声自语道: “你到底是在跟谁较劲嘛……” 因为失血太多,大夫疗伤上药时,隋策短暂的昏睡了过去。 当他脑中浑浑噩噩地开始有意识,就听见旁边有人在哭,哭得稀里哗啦,像场倾盆的大雨。 隋某人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早就全黑,屋内婢女下人皆已屏退,桌上的长信宫灯隐隐绰绰,带着些许诡谲的味道。 而他家公主就坐在床边对着他哭,模样伤心极了,仿佛自己很快便要命不久矣,这是给他送行的。 隋策艰难地撑起头看了她一下,又重重倒回去,牵着唇角闭眼笑: “我今儿算明白孟姜女是怎么哭倒长城的了。” 商音没来得及欣喜他的苏醒,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凶道:“你还有心思玩笑!大夫说以后右手都拿不了重剑了!” 青年想了想,顺理成章地找到解决之法:“拿不了重剑,那就改拿轻剑好了,反正怎么着都比你能打些,不是么?” 论抖机灵,隋某人舍我其谁。 公主顿时被气得语无伦次:“我有侍卫啊!我能不能打有什么关系!” 她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又是气又是恼:“你这样值得吗,把自己搞得一乱团,根本不值得啊!” 隋策躺在软枕上,凝望着头顶黑压压的房梁,眸色流过一瞬清峭。 “值得,怎么不值得。” 他说,“你都对我哭两回了。” “从前听人家说,欠女孩子的‘眼泪债’是要用命偿还的。” 青年别过眼,目光里落进一缕似是而非的温柔,仍旧不着调地揶揄她,“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真的没命还了。” 商音听得一阵愤懑,“什么命不命的,胡说八道!我要你还了吗?自作多情。” 似乎是很久没见到她这蛮不讲理耍脾气的模样了,隋策不禁生出久违的怀念来,饶是周身疼得连说话都吃力,他还在虚弱地取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不在人前哭了,公主殿下,你哭起来好丑啊。” 即便满脸的狼狈,商音竟仍不忘怒气冲冲地替自己正名:“胡说,我哭……好看呢!” 他也不憋着,突然在那头笑出了声,眼角眉梢全是飞扬的颜色,温暖得宛若春水。 商音实在是没遇到过不要脸到如此地步的男人,残余的那点心疼和担忧瞬间就不够用了,当场便想发作。 正要开口,冷不防隋策一只手伸过来,粗粝而干燥地抚上她面颊。 他掌心的热度刚刚好,仿佛浸过温水的巾子,指腹擦去眼底下的泪渍时,那些薄茧尚有几许生硬。 她一下子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刻,商音从隋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似乎能够命名为疼惜的情绪,有一种不愿看她难过的心意。 青年顿时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但肩背的伤着实太重,刚有所动作就钻心刺骨,纵然是他也不得不认输,安安分分地躺回去。 世上果然没有比残废更戒色的东西了—— 隋策叹了口气:“唉,我如今当真是柔弱可欺,有心无力……就辛苦你了,你来亲我吧。” 商音刚还陷在满腔的感动中没出来,冷不防听他这句话,漫天的温存顷刻一扫而空,公主殿下立刻欲盖弥彰地炸毛道:“什、什么呀?!” 他理所当然:“就之前你在大牢里的那个啊。” 她一张脸说红就红,直烧耳根,好在方才哭了一场,还能勉强拿感伤敷衍过去,“那、那能一样吗……” 商音这辈子都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干过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原就想当作两个人的秘密,心照不宣便完了,谁承想对方居然这么堂而皇之地讲出口。 公主恼羞成怒:“你你、你提它干嘛,好好的!” 隋某人一贯的没脸没皮,顶着最苍白的面容,说最无耻的话:“我想让你亲我啊。” “你!……我现在,我现在怎么亲得出来嘛!” 她捂着两颊索性侧过身去。 隋策躺在床上欲言又止,末了灵机一动,眉心蹙起夸张地抽了口凉气:“嘶……唉……” 他呻/吟之际还抽空瞅她的反应,“好疼,伤口好像……裂开了……” 商音果真大惊失色,顾不得她女儿家的矜持,连忙凑上前紧张地打量,“哪里疼,哪里疼了吗……” 也就是在这时,青年趁人之危地抬起手兜住她的头,略施了一点力道,下巴轻扬的瞬间,正好吻住商音的嘴唇。 不愧是今秋承诺的——干干净净的驸马。 他口齿中没了上次的血腥气,混着药汁与清茶的余味,纠缠缱绻着她的每一处感官,舌尖舔着她的舌尖,细致又认真,双目却难得没闭上,长睫扇下时,瞳孔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公主明艳剔透的眉眼。 背后宫灯的烛火疏忽被拉成了几道长而亮的光,闪烁在两人相贴的唇与鼻峰之间。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着实是个罕见的姿势。 当隋策轻浅地吮咬落在商音下唇处时,她半勾着的腰终于酸得支撑不住,手臂一弯,压到了他身上去。 “不行了,我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亲到一半没电了……(没错是我没电了! 难得腻腻歪歪了一整章。 用隋宝流的血换来的……众所周知,男主流血的数量将和他所能获得的互动成正比(。 感谢在2022-07-22 23:53:42~2022-07-25 00:1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了吗、apei 5瓶;果果在这里?('w')?、杂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一章 隋策也不嫌她压着自己的伤口, 顺势探出两臂将商音环抱住,拢着一团锦被似的,舒舒服服地揽在怀中, 语气透着好笑: “咱们俩,到底谁是病人啊……” 不过诸事虽然艰苦, 但最后他总算没吃亏就是了。 商音靠在他颈窝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委实觉得这个姿势不大自在——压根不像相拥, 反倒像战场上自己替他挡刀剑一样, 还不敢压得太重。 公主终于慢慢挣开, 坐回到床边去。 “诶。”隋策好歹把自己翻了个身, 面向着她, “话又说回来, 你是怎么见到皇上,让他答应签下圣旨的?不是说他病重卧床不起, 连进汤药都困难吗?” “是啊。”公主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 “所以圣旨是假的,你连这都猜不出?” 这谁猜得出来! 青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是真没料到这姑娘平时看着处事谨慎,紧要关头竟如此艺高人胆大。 “你……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隋策差点被她吓得惊坐而起:“假传圣旨, 十个重华公主也不够你死的!” 一个他涉嫌谋逆,现在再加上她欺君罔上,好家伙, 罪上加罪, 多少个丹书铁券都不顶事, 怕是得太/祖亲自从地底下爬出来开口赦免才行。 “那有我什么办法。” 商音轻轻掀了个白眼, 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谁让他们都要给你去势了, 我难不成眼睁睁瞧着你断子绝孙啊。” 隋策眨了好几下眼皮:“去去……去什么?” 她噘嘴回答:“宫刑啊,云家那位大姑娘特地来传的消息,可怕你受委屈了。” “……” 隋某人无端面临绝后之灾,舔了舔唇揣测道,“是……剜刑……吧,啧,她怎么做事总缺斤少两的。” 隋策叹了口气,“多半是梁国丈特地放出的风声,就想让你担心。” “不管什么刑。”商音打断他,“自己瞧瞧你这副样子,在那儿待下去迟早没命。” 公主殿下冷着一张脸端坐在绣墩上,却也并非十分慌张,“反正父皇人事不省,他内阁辅臣可以仗着山中无老虎,捏着一把伪证横行霸道,我为什么不行? “谁又能证明我的圣旨是假的?白纸黑字,金印在上,我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有本事自己问天子去!” 商音哼了一声,“重华公主既然嚣张跋扈,恃宠而骄,那我便坐实了给他们看。” 这些她一早想好了,不就是比谁更无赖么,还能怕他是怎么的,大不了一块儿鱼死网破。 隋策没听说过这种公主式的强盗逻辑,一时觉得新鲜,不由失笑:“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至少她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花招,大概能短暂地打梁国丈一个措手不及。 就是不知道梁家此刻会怎么应对。 当重华公主跑去大闹刑部黑牢时,在宫禁中调包了信纸的梁敏之已将东西交到了自家父亲手里。 梁少毅拆开来迅速地上下一观,心下瞬间了然:“居然是户籍。” 梁敏之:“户籍?” “不错,夏氏的户籍。”他收起那单薄的一页纸轻轻折拢,若有所思地自语,“难怪程林青会堂而皇之把此物塞给隋策,哪怕之后他被我们灭口,单凭这个,未必不能查出端倪。” 梁大公子连声“太好了”,催促道:“咱们赶紧烧了它,以绝后患。” “烧什么。”老国丈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是假的。” “什么……假的?” 梁敏之可谓是全程护送,亲自保管,他一把拿到手中,里里外外琢磨个遍,并未瞧出有何不妥之处。 国丈连解释给他听的兴致也无,“你没听说宇文笙带着圣旨去黑牢接隋策的事吗?” “……”大公子望着他,茫然且老实地摇头。 他一路上就顾着高兴去了,哪有心思打听别的。 梁少毅这回已经懒得叹气了,慢条斯理地坐到桌边端茶水,“我看你这心眼,哪怕再长八个,也照样会被姓隋的抓到把柄从头到尾撸干净,你还心疼什么文选司的前程!”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1节 梁敏之:“……” 他喝了两口茶润完嗓子,抬头见儿子这副倒霉相,只能恨铁不成钢,“怕什么。” “重华公主假传圣旨,天大的漏洞摆在面前,这些时日好好儿的准备证据等着拉他们两夫妻……前夫妻下大狱就行了,何愁拿不回真户籍。” “对啊。” 梁大公子重新振作起来,两眼放光,“那儿子这就去准备!” 永平城郊刮了一夜的大风,雨还是没能落下,不仅如此,眼见着头顶的乌云都有被吹散的架势。 天光未启的黎明铺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五月集里住的大多是清贫百姓,屋檐不挂灯,一眼望去是看不见星火的黑沉。 不知何处传来两声突兀的犬吠,紧接着听到清脆地“吱呀”——某间农院的大门开了。 衣着低调的大夫肩背药箱,从那昏睡了数日的书生房中出来,身后紧跟着这家的女主人。 农妇知道这位先生来历不简单,他每每总是等入夜或清晨时分方登门为这年轻人医治,却不收取任何费用,反而还要付她一笔钱,要她守口如瓶。 显然是和那位漂亮到过分的姑娘并不相识。 “今日另换了一剂药方,还是一天两服,早晚各一次。” 临行前,老先生照旧递上一封价值不菲的银票,“这是补贴你家用的。那人应该不多久就能转醒,此后我不会再来。记住,我的行踪不可告诉任何人,一旦泄露,可就不是你一人性命的事了。” 农妇接过信封来,都不必数便知数额定然不小。 她精明极了,一点就通,“先生放心,小妇人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的。” 云思渺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这样好,在她的悉心照料之下,阎王爷前记了名姓的人居然也被拉回了阳间,连大夫都说这是神迹降临,难得一见的奇迹。 大约是她的真诚感动了满天神佛,老天爷都开眼了!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不错,照旧打发走了小丫鬟,想起隋驸马似乎不久前刚出狱,于是转去市集买了些瓜果,戴上她那欲盖弥彰的帷帽,偷偷到重华府探望。 不曾想一进院子,迎头遇着一个同样举止鬼祟,不走正门的,两人在隋策的卧房外不期而遇,忽然各自客气了起来。 方灵均往边上让了一步:“姑娘您先请。” 她回过神,意识到前次就插了他的话,忙谦辞:“哦不不不,您请,您请。” 方灵均:“无妨,您先。” 云思渺:“我也无妨,公子先吧……” …… 商音彼时正坐在床前给隋策喂羹汤,闻言转过头提议:“二位要不出去辨个输赢再做决定?” “……” 方灵均是来详陈夏氏户籍一事,昨日因被意外打断,故而今天他不得不再次上门。 “此物毕竟是旧档,但想查也不是没有门路,即便是革新以前的资料,按理说在后湖的黄册库里都会留存一份以便日后调取。” 隋策半靠在软枕上翻看那一页户籍。 东西虽是他让商音找出来的,可他自己也不知其中装的究竟是什么,这还是第一次见。 “怪就怪在……”方灵均朝他道,“黄册库内并无备份。” 商音捞起小刀对着一只梨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她想削给隋策润嗓子,因听他如是说,便抬眸问:“会不会是损坏,或弄丢了?” “黄册库虽容纳天下档案,可毕竟数量庞杂,有一两个疏漏也不奇怪——以往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方灵均摇头:“不,不是这一页户籍没有备份。” 他道:“是整个大石子村的户籍都没有备份。” 隋策刚从商音手里接过刀和梨,闻之不自觉地开口:“大石子村?” 他想起什么,再度展开那份旧档,果然在住址一列上找到了夏氏的祖籍。 陈州柳林县大石子村。 “对。”方灵均颔首,“我甚至翻遍了所有记载,柳林县下辖一共十五个村子,并无一处是这个名字。倒是有一块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叫作……” 隋策:“大石子坡。” “不错。如果照公主所言,梁尚书是为此物费尽心思把隋将军坑害入狱,那么夏氏的户籍肯定不会有假,既然如此,问题的所在就应该是这个地方。” 他点了点户籍上的地址。 隋策肃然道:“大石子坡,是当年梁少毅剿灭凌氏叛党之处。我正是去调查此地时,被他下套扣了黑锅。” 商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姓梁的功劳得来有异?” “那是一大片谷地,乍一看很奇怪。”他握拳在唇下沉吟回忆,“四周明明冷清得不见活物,却不像是天生的荒地,杂草下面竟然有人居住过的旧迹,而且数量不少,不会是一户两户那么简单。” “倘若大石子村,真的曾经存在呢?” 方灵均接着他的话,“如果存在,那抹去整个村落的人,必然是想销毁什么罪证。” 他们三人你来我往,探讨得十分高深莫测,云思渺听不大明白,自己坐在边上剥橘子吃,一双眼睛颇为懵懂而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脸上的表情。 隋策:“比如……他那件丰功伟绩的真相?” 商音揣测:“是子虚乌有?” 方灵均:“欺上瞒下。” “……” 一干人等倒是情绪高涨,言语间颇为热烈,最后面面相觑,又都冷下心来。 隋策将手中的雪梨抛起又接住,犯愁地重重叹气:“可惜,除了一张旧户籍,眼下再没别的证据,不管我们如何推测都只是猜想,对梁家仍旧束手无策。” 公主托起腮,“倘若能有个知道当初来龙去脉的人证就好了,省得大家费功夫找线索。我可是顶着假传圣旨的死罪呢……” 云思渺已经吃完了两个橘子,她无事可做,干脆把手边的干果盘拖来,百无聊赖地嗑起了瓜子。 隋策:“说到人证……我怀疑,那个交给我科考身份牌子的书生,恐怕十有八/九便是这个大石子村的人。” 否则梁国丈不会追杀他,他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找自己求助,还求助得如此隐晦。 方灵均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或许他正是这个‘夏少惜’?看上头登记的生辰年月,此人若活着,今年也不过二十一,算上考童生、考秀才都还顺利,恰好是这个岁数乡试。” “是与不是,现在也没意义了。”商音支着下巴,拖长了尾音垂头丧气,“数日前审杨秀的时候,他就吐出过这书生的下落,我派人去找了,关押的黑屋子里全是血,多半凶多吉少。” 倘若死无对证,光靠一张似是而非的户籍,还真不容易给梁家定罪。 想到此处,三人同时叹出了一口气,周遭甫一安静,反而衬得某人嗑瓜子的声音格外突兀清脆。 商音皱着眉本要嫌她,云思渺抿了抿唇边的碎屑,忽然道:“书生?” “什么书生?” 她还挺有兴味,全然当趣事来讲,“我不久之前就在城郊小路上遇到一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读书人,浑身是伤,眼看活不成了,连镇上大夫都说药石无医,怎料今天去瞧,他竟都有意识了呢。” 言罢又想了想,“会跟你们要找的人有关吗?” “……” 几乎是同时,对面的三张脸皆转了过来。 隋策匪夷所思地压了压眼角:“你在城郊捡到一个书生?” 云思渺:“是啊。” 方灵均斟酌着重复:“……还,浑身是伤?” “嗯!” 她嗯得这么流畅!都不觉得奇怪吗? 换作正常人也应该是先报官啊! 商音捂着额头有一阵了,她居然有些习以为常,安抚旁边的两位大男人,“算了算了,这姑娘脑子一直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波是笨蛋美人的胜利! 我最喜欢三个臭皮匠组队打怪的剧情了……可惜戏份不多(。 感觉,应该,快,完结了……吧,这个进度。 感谢在2022-07-25 00:11:00~2022-07-26 18:4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哈哈哈哈哈哈 6瓶;玉藻 5瓶;果果在这里?('w')?、282866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二章 程林青倒是很会挑时辰, 商音的人才将他从五月集接进公主府不到半日,他便悠悠地睁开了眼,等再过几炷香之后, 已经能坐起身自己吃粥了。 但毕竟受过严刑拷打,五内俱虚, 得亏梁国丈日日给他灌参汤,否则这柔弱不能自理的书生未必能撑到今日。 按照他自己的话说, 是当真命大。 “老天爷都不想让我死。” 他是病人, 隋策也是病人, 俩都离不开床, 现下又要谈事情, 只能一间屋中各躺各的榻, 画面别提多诡异了。 “草民其实不叫程林青。”他半倚在床上,实诚道, “如殿下所想,我本名夏少惜, 是陈州柳林县,大石子村人。” “我们查过你给的那张户籍。” 隋策同样靠着软枕,和对方遥相呼应, 他也不尴尬,似乎相同的处境与姿态之下,隋某人依旧风流倜傥, 绝世无双。 “官府的记录里, 根本没有‘大石子村’这个地方。” “是……” 他说话吃力, 由于睡得太久, 思路尚且不够活泛, 一件事需要在脑中来回梳理多次才敢开口, “因为本来的‘大石子村’已经在昔年国丈的‘剿匪’之下,不复存在了。” 方灵均坐在一旁,闻言试探性地问:“是……凌氏叛党霸占了你们的村子,战火烧起来殃及池鱼,才让夏氏一族遭此无妄之灾?” “不是!”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2节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激动,攥着衣衫的手背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地否认,“不是的!” “根本就没有凌氏叛党!” 年轻的书生捂着胸膛满身的伤,义愤填膺地瞪红了双目,“从始至终,都是梁家的一个谎言!” 当程林青被偷偷抬入重华府时,天色还没有暗,侍卫们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角门。 马车进不去,过了没一会儿,踢踢踏踏地被牵往了别处。 也就是在这一刻,墙角树影间的人倏忽一闪。 “姓程的被宇文笙救走了?!” 梁府大宅内,梁敏之接到下属带来的消息时,几乎不可置信,“怎么会呢?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来报的是府邸门口的守卫,递上一根刻了字的竹签。 “这是方才‘那边’留下的……卑职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他匆匆一观,便急忙转交给一旁的老父亲。 梁少毅接过签子来,面沉如水地端详其中字迹。 “爹,若是他的话,那还是有几分可信。”梁敏之立在边上干着急,“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 这回梁国丈难得没有反驳他的提议,收起签子起身下令:“把‘长山卫’叫来,问他们埋尸在何处。” 入夜后的城郊从三里地开始便没了灯火,离官道更远的树林近乎黑成了不见五指的幽潭,唯灌木丛中一点光亮忽明忽暗。 心腹长随给国丈举着伞挡郊外的风,他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冷眼盯着面前的长山卫们重新撅开土堆。 当得见土坑下刨出尸首一角,梁敏之就先松了口气,面上浮起喜色。 尽管已经下葬快十来天,但尸体还未曾腐烂得面目全非,国丈执意要擦干净此人的脸。 一众死士都忍着恶心,待那张遍布疤痕与蛆虫的面容暴露在火光之下,梁少毅目光一动,抬脚就往那侍卫长身上踹去,破天荒开了粗口。 “没用的东西!” 他怒道:“连人什么时候被换走的都不知晓,你们这几个月到底守的什么!” ** “大石子村在柳林县的最西边,三面环山,由于地势之故,与别的村子相距甚远。 “村中一共百八十户,都姓夏,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耕为主,山货为辅,日子一直过得相安无事。” 程林青靠在床上,手中还端着一杯没动过的热茶,“直到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陈州兵备副使忽然从一线天进来,身后还跟着大批官兵,个个兵强马壮,披坚执锐。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征兵,最糟糕也不过是征粮。谁想,之后他们找上了村长,声称凌氏逆贼的党羽已集结了上千兵马,准备攻下这片谷地作为据点。” “众人听完自然都吓坏了,纷纷恳求军爷们庇护保佑。” 言至于此,他苦笑了一声,“干了一辈子农活儿的乡里人,对山外的事能知晓多少?尤其是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官们,瞧着比神仙还厉害,自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昔年兵备道给出的解决办法是要全村撤离,并且选在半夜子时之际,扬言是为掩人耳目。 在山谷里土生土长的乡民,忽然背井离乡,没有不舍得的,但活命要紧,又听闻赶走了叛军还能回来,也就不再坚持。 “启程的前一日,兵备道让各保长将军中劣一等的甲胄、兵器分发下去,要家家户户穿戴在身,以免途中遭遇匪徒时不能自保,毕竟刀剑不长眼。” 当听到这里时,隋策和方灵均各自皱起了眉,已然觉得不对劲。 “那夜正好有微雨,子时刚至,村长便领头一家一户地敲门,提醒众人上路。” “而村口还停着一队整肃的兵马,是来护送村民安全离开的。有朝廷出面,又有村长打头阵,听上去是不是靠谱极了?一时间谁也不曾多想,就这么跟着大军走出了两山夹道。” 隋策闭眼摇了摇头,便听他忿然说:“可正是在出山的那一刻,伏击在外的‘叛军’突然发难,趁着夜色窜出了草丛,直奔山口杀来。” 商音扬眉:“那不是叛军?” “他们杀的只有村民,只有村民!”程林青抓着床沿重复道,“出去的路堵死了,等大家往回跑时,发现回村的路也被封住,所有人皆被困在一线天的夹缝里,他们是活生生被乱箭射死的!” 上到八十老叟,下至襁褓幼儿一个没剩。 说是整个村子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他咬牙:“若不是我与邻家大哥去镇上念书,晚了半日回村,只怕在十年前我们也一样惨死其中。 “而偏就那么巧,梁国丈没多久便上报朝廷说大石子坡大捷,剿灭了凌氏余孽上千人,甚至有人头呈上,这里面敢说没有大石子村的血吗?他梁少毅敢清清白白的承认自己没用大应百姓的命给自己的前程铺路吗……” 话未讲完,程林青便垂头一阵猛咳,脚下星星点点的溅着血丝。 隋策看出他情况不对,“你的病……” 程林青抬手挡住想上前替他擦拭的今秋,星眸如刀,刀刃上锋芒毕露,“我的病怎样都不打紧,只要能让梁家……能让梁国丈伏法,哪怕是得知判决后当场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将军。” “祸难生于邪心。” 他忍不住往前倾身,“我们二人作为大石子村唯一的活口,十多年来无不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踏入京城,以举子身份走进皇宫之内,向天子陈述冤情。” 但皇天待人如此苛刻,他们分明已然更名改姓,潜藏在别处相安无事数年,却竟在乡试时不知为何被梁家人认了出来。 以至于上京敲登闻鼓的途中遭到不止一批杀手灭口,还连累不少无辜的秀才惨到毒手。 “大哥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我。” 程林青认真道,“我若丧命,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说出真相,梁家就要踩在上千人的尸骨上吮血噬肉,不知多少年!” “你放心。”商音与他晓之以情,“我们和梁家一样有不共戴天的仇,但如今皇上重病不起,内阁又有半数在梁氏的掌控之下,事情急不得的……” “倒也并非全然没有门路。” 说话的是方灵均,他略一思索,“我可以去找太子陈冤。” 商音:“太子哥哥?” 她当下一皱眉,“行不行啊,他可是梁少毅的外孙——亲外孙。” “行。”他语气笃定,“你们或许不了解太子殿下,他同梁家不见得是一条心。” 再说方灵均背后还有方阁老,他能帮忙确实事半功倍。 商音一瞬间就宽慰了不少。 到底是自己曾经看上的男人,不怪她当初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嫁去方家。 公主正色地在小方大人肩头拍了一拍,委以重任,“那就靠你了。” 他颔首,“事不宜迟,我即刻跑一趟太子府。” ** 此刻在重华府外盯梢的人几乎是从前的三倍,府中的任何风吹草动,不到半柱香就能传进梁家书房。 “方灵均居然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梁敏之急得团团转,他自己原地拉了一会儿磨,又朝老父亲道,“大半夜的,他不回自己的府邸,竟辗转去打搅太子,您说他安的什么心。” “还能安什么心?”梁国丈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指尖在上头轻敲,“这愣头青是去告状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手中,皇帝病不病倒又能如何?方玄远护犊子不说,这些年早看自己不顺眼了,而宇文显又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要不。” 梁大公子灵机一动,“我们现在就派人,去把程林青给杀了,一了百了。” 他抬起头冷哼,“你以为,人是这么容易杀的吗?” “自从上次你稀里糊涂到公主府找东西,皇帝下旨足足添了一倍的巡防,都快赶上皇城了!怎么杀?” 梁敏之:“……” 可恶竟是他的失策。 紧接着他想到曲线救国:“那不如,去杀了方灵均?” 梁国丈缓了好久没当场发作:“你杀他有什么用!” “你脑子里除了灭口就没别的招了吗?” “……” 梁大公子仔细地沉思片晌,发现还真没有。 “爹,不过再怎么说,太子也算咱们自家人吧?即便方灵均找上门,他恐怕多少能留一点余地?” 梁少毅目光仍旧落在地面,对此却不置可否,“太子……” 他想起在内阁里,宇文显望向他时的神情。 这孩子,未必把他当外祖父看待啊。 国丈眸色一清,蓦地有了什么主意,当机立断:“命人去准备,我要入宫。” ** 方灵均离开后,程林青很快也被送回了住处休息。 他身体伤得比隋策还重,撑着说了这许多话早就到了极限,现下得保存体力,明日起恐怕需要他开口的场合不会少了。 夜深人静,此前还聊得热闹,只半晌工夫,东厢房一下子便空荡了起来。 隋策足足躺了两日,躺得腰酸背疼,比挨刀子的地方还难受,他索性撑着坐在床边,侧头看重华公主削水果。 这画面可是一绝,平常轻易是不容易观赏到的。 公主今天不知怎么,就心心念念想给他削雪梨,刀子找不到落脚处,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最后切了个完整的方形。 商音:“……” 瞧着是和普通的水果不大一样。 她犹豫片刻,尽管不太能拿得出手,却还是递过去:“你吃吗?” 隋策打量着眼前四四方方的雪梨,低头牵了下嘴角,笑得纵容且无奈,感觉自己恐怕不敢不吃。 “吃,当然吃。” 作者有话说: 请珍惜这完结前为数不多的互动(。 老梁一家快下线了吧……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3节 相信我,我比你们还想让他赶紧下线…… 趁现在没啥聊的,要不,给番外提提意见? 我目前为止还确实没什么想法,顶多能憋一两章,如果最后也没找到灵感,可能这本的番外就真的不多了。 (ps:不写生孩子,我已经写了很多生孩子了,我生累了,真的…… 感谢在2022-07-26 18:42:30~2022-07-27 23:3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10瓶;cci0831 2瓶;cryonix、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三章 见他表情里确实没有嫌弃之色, 商音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趁隋策在吃梨,便捞起床上的薄被细细地替青年披在肩头。 此番举动堪称贤惠之至, 纵然公主伺候人的手艺是生疏了些,但她肯纡尊降贵, 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破例都是因为自己,隋某人不免就要得意地翘起尾巴。 商音笨拙地整理了好一会儿, 才将薄被的边角理顺, 冷不防瞥到隋策吃梨还不忘盯着自己, 动作顿时一停, 不解地皱眉头:“你, 看我干什么啊?” 隋策堂而皇之地承认:“你好看啊, 不能看吗?” “……” 商音听完,瞬间就要脸红, 旋即又想着不能总在他面前落下风,便梗着脖子回应, “我本来就好看,你才知道啊!” 继而小声地横他一眼,抱怨道:“笑得像个臭流氓似的。” 隋策:“……” 目光正落在他胸前, 宽松的里衣本就微微敞开,隐约能看见包扎的白布条,有血迹斑驳, 出于关心, 商音伸手去撩开了一点, 想瞧瞧他的伤。 隋策却挑起眉, 顿时来了精神, 把头往前一凑, 眼眸闪起揶揄的光,“诶,你从前不是不感兴趣的吗?怎么,现在忽然想看了?” “谁想看了!”公主生气地瞪他,“我是在瞧你的伤。” 青年任由她掀开衣襟,自己也不客气地伸手,礼尚往来,“那我也要看你的伤。” 说着真就将商音的领子一拨,一节细□□致的脖颈露了出来,粉白光润,他咬过的地方只剩极浅的一点痕迹。 隋策不免有几分失落,“哦,都快好啦……” 商音恼恨地拍开他的手,“干嘛啊,动手动脚的……怎么,没留疤你很失望是不是?” 隋某人啃着梨子核小声嘀咕:“一点点。” 商音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正色道:“当然不是,女儿家身上怎么能留疤呢。” 公主才懒得听他满嘴跑大马,见伤口未曾裂开,方重新拢好衣服,嘴里轻轻地抱怨:“好在事情是峰回路转了,否则假传圣旨的罪名肯定会被姓梁的拿来大做文章……也不知我们这算不算将功抵过。” 然而隋策在意却不是这个问题。 “你当时……” 他忽然开口,“就没想过,要是因这件事,连累你公主的地位都保不住……那该怎么办?” 商音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烦躁语气,“能怎么办?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总得先救下你再说啊。” 她虽噘着嘴,那模样依旧倨傲跋扈,“何况我可是公主,哪怕闯出天大的祸,也没人敢要我的性命。” 大应百年历史中并非没有先例,最不济贬为庶民,无论如何终究是能活的。 但半生荣华富贵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未必都有那个胆量去接受吃糠咽菜。 她没想过,也或许是想了,依旧如此抉择。 像是猜到商音会如是回答,隋策从听见第一句话时,唇边便抿起一缕笑,盖在长睫下的星眸泛着些许微光,不待听至结尾,他就猝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眼底里满是明艳的少年气。 “啊——” 商音尚在说话,乍然被他揽进怀中抱了个清脆干净,那浓烈的体温夹杂着药膏的苦和伤口的淡淡血气,她愣过半瞬后便炸毛道,“伤啊,你的伤!” “诶,伤嘛,不要紧的。” 她紧接着又要跳脚,“你吃了梨没洗手!” 这回他不反驳了,可依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拥得更紧更深,那种牵扯着伤口的疼痛并着满足一齐漫上心头,居然令他萌生出一点畸形的欢愉。 隋策的脸颊贴着少女乌黑的鬓发,神色竟是温柔的,他低低道:“那天……” “在御前,你不愿意出声辩解,是觉得我很没用吗?” “很没用”三个字刺进商音耳朵里,她双目一热,心头无端发酸。 就知道了他这段时日拼命着,奔波着,到底是在证明什么。 公主用力皱了皱鼻子,狠狠道:“是啊,没用死了!” “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这么落魄,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没用死了!” 商音挥着拳头砸在他身下的软垫上。 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蛮横生硬,隋策却半分没有沮丧,就那么安静地将她抱着,听商音在耳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喋喋不休地责备。 直到她停下来,埋首在他颈窝。 有这么一瞬,两个人默默地相拥着,一言不发,但在那场悄无声息的沉默里,又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水珠子砸在院中的芭蕉上,长风终于送来了绵绵秋雨,噼里啪啦一直响到宫禁深处。 梁少毅是在心腹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宫门的。 皇帝昏睡以后,他的许多举动都大胆了起来,连梁雯雪也始料未及。 “这……这未免太冒险了!” 听完老父亲的想法,她登时从座椅上站起身。 “事到如今不得不冒险。” 梁国丈压着嗓音严厉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牵扯多大,一旦捅出去,整个梁家就全完了!” “可是,可是……” 皇后在屋中犹豫不决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弑君乃杀头的大罪啊……若有差池,你我一样是万劫不复。我们,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国丈自然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皇后乃一国之母,太子又是她所出,哪怕什么都不做,将来照样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何必非得跟着梁氏一起蹚浑水。 他当场一声冷笑,“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吧。” 父女做到这个份儿上,说是血亲,倒不如说盟友更贴切,一旦哪方心思动摇,另一方瞬间就能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咱们家十多年的筹谋计划,里面哪一件没有你的痕迹? “当初借势打压妃嫔巩固地位,之后拉拢朝官女眷买官卖官,退一万步讲,皇帝就算看在你是储君生母的份儿上不便动你,但未来的太后母家如此不堪,你觉得你这太后的头衔,当真揣得稳吗?” 梁少毅字字戳在要害,“别忘了,你可是姓梁的!” 怕自家父亲狗急跳墙,见他发了狠话,皇后连忙安抚:“当然不会忘,怎么会呢,您多虑了。 “女儿不过是担心计划仓促,才想着或许多些时间再斟酌斟酌更好。” “这你不必操心。”她态度有所松动,梁国丈渐渐缓和了语气,“虽说我此番来得突然,但具体的布局,早在数年前已开始着手准备,如今不过是养兵千日,到了该用兵之时。你只管照吩咐去办,别的我自有安排。” 他凡事喜欢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眼下的情况虽不算预料之中,可也做好了万全的应对。 梁少毅平复好心绪,耐着性子开导她:“太子天生寡情冷性,与你不亲和,如他像三公主那样听你的话,我们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从小到大他何曾同你有过母子间的亲近?皇帝防着我,也防着你,太子由他一手调/教,只对他一人言听计从。” 梁皇后若有所思。 “待显儿继承大统,若是清缴起梁家,你的日子会好过吗?你根本就压不住他。昔年孝康皇太后的教训还字字带血地挂在史书上呢。” 国丈手指点了点桌面,“骨肉亲情抵什么用?民间都有‘亲兄弟明算账’的例子,何况你皇室。 “倒不如走凌太后的路,捡那宫中年岁小的皇嗣扶上龙座,不说永保太平,至少十几年的荣华不成问题。届时后宫、前朝皆拿捏在咱们手里,想要什么不能有?” “是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还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生,你自己衡量衡量吧。” 这一番利弊权衡,皇后委实给他说得心动了,忍不住深感惆怅。 “唉,终究是我不会管教,不知怎的,显这孩子打小和我就生分。尤其开蒙以后,简直像变了个人。” 但生分归生分,到底是从腹中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母子闹得争锋相对,要朝他下手,皇后还是迟疑。 “能不能,多少留他一命……” 梁少毅简直要发笑,“都什么时候了,先顾好自己吧。” “这就开始给他求情了,指不定谁留谁的命呢!” “……” 永平城的雨黏黏腻腻落了一整宿,将天子脚下笼于阴霾当中,长空苍茫得不可思议,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冷白。 这一场秋雨过去,除了让空气愈发寒冷之外,似乎还带来了一些别的变化。 起初是六皇子宇文效所在的殿宇,守卫无端增加了一倍,从宫门到院落,均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连皇子本人的身影也难看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国丈梁尚书称病不再入阁上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客亦不出门,看似是有行将告老隐退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朝里流出传言,说发现大理寺的人在暗地调查国丈的旧档,约莫是和多年前的凌氏剿匪案有关。 帝王犹在病榻缠绵。 和元殿已许久不曾见到朝会之景了。 长明宫的一切明面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照常运作,然而有敏锐的人已嗅出平湖下,近乎沸腾的暗潮。 识时务的老狐狸们都低调起来,比平日还要谨慎三分。 霜降这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总算止息。 宫门落锁后的酉时,本该是黄昏的时辰,天却黑透了。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4节 正值羽林卫换班的间隙,交班的年轻军官垮下腰杆,活动一身僵硬的筋骨。 他和同僚诉苦:“中饭没几块肥肉果然不成,站这会儿就饿了,腿还发酸。” 对方笑道:“知足吧,才刚深秋,等到了冬夜可有你受的。” 两人闲谈着从值守的宫门出来沿长廊打算回卫所,也就是在此时,隔着白墙上的窗棂,一队黑影斑驳着自眼前晃过去。 “嘶……”羽林卫目光跟了一阵,“那不是汪宁的人吗?” “这夜里,怎么去了东宫。”边上的人本就看他们不顺眼,难免嘀咕两句,“那一片也不归他们巡逻吧?” “又越俎代庖的不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个的,当汪宁的狗还当出优越感了。” 二人在空寂的甬道上骂骂咧咧,发泄着数月以来深受其害的怨愤,等快要出禁宫,其中一个蓦地停下来,眉头深锁。 “你有没有发觉。” 同僚忽然问,“最近禁军的安防好像不大对劲……” 话音刚落,沿途的草丛内便传出窸窣的动静。 长年养在富贵乡里的野猫鬼魅似的跃上墙头,它走了两步,甚至还回首看了一眼底下的两脚兽。 冷风吹过穿堂一般的夹道,将两个羽林卫生生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双双对视一眼。 而此时的皇宫三宫门之中,六部九卿的朝官几乎走尽了,除了一两个司尚在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地干活儿,其余房舍内一应是漆黑成片。 在萧索的秋风里,有一道奔跑的身影。 这身影还不太利落,跑两步居然会平地摔,可见日常不怎么强身健体,是个弱不禁风的少爷。 “少爷”周逢青正跌跌撞撞地从东北方向一路往南狂奔。 他是在两日前觉察到事情有异的。 六皇子分明与自己约定好在旧书库外碰面,然而连着好几天周逢青都等不来人,甚至没个小太监传话。 一打听之下,方知宫内竟无缘无故地戒严了。 宇文效自柔嘉公主一事后便长了不少心眼,加上他五哥沛王从中提点,多少染上点疑心病。 他和周逢青的来往不敢过于密切,于是两人偶尔有什么邀约也会写在纸上,放在一处隐秘之地。 周大公子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惊天大消息的。 ——景云,救我,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他得去找人才行。 找谁呢? 现在找谁呢…… 周逢青人虽在跑,脑子却还停在原地。 沛王一个月前就出京去江南巡察了,五皇子算是宇文效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皇亲,没了他,余下还能有谁? 太子……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时,他脚步微有凝滞。 储位之争太敏感了,去找太子澄清,人家能信吗?他回头会不会秋后算账? 等事情平息,等多年后承袭皇权,万一哪日茶余饭后忽然回想起这桩往事,人家觉得膈应,想要就此以绝后患呢? 周逢青捏着足以让他死一万次的秘密,放眼望巍巍皇城,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出谋划策的。 突然之间,青年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宇文笙。 ** 戌初一刻。 寝殿外早亮了一路的灯笼,鸿德帝进罢晚膳,来往都是撤杯盘的宫女太监,再过不久就该服食汤药了。 梁皇后站在廊庑下用力攥着手里的一个小纸包,踟蹰地询问父亲,“这、这真的行得通么……” 国丈声音冷肃,“只有今日,太子难得留宿宫中,错失此良机,我们就再无翻身的机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梁氏等不起了!” 看她还在纠结,梁少毅沉下眉眼,加了把猛料:“如果不能成事,宇文笙和隋家那边不见得会轻易放过你,你可要做好准备。” 皇后额心微蹙,深吸一口气,表情挣扎地走了出去。 十一月里的天,夜晚比白日漫长,明明才是日暮时分,却像入夜许久一般。 在遥远的更声下,皇城内多方势力已纷纷行动,直指同一方向——东宫。 但宇文显此刻并不在旧宫宇内。 距离第三道宫墙不到十丈是少阳院,乃太子党们平日里聚集说话的地方。 眼下,这院内破天荒的多出一个人——重华公主。 商音是来同太子陈述梁少毅当年借大石子村村民人头假冒功勋一案的细节。 没办法,多少人盯着重华府,在三法司正式审问梁氏之前,她根本不敢将程林青带出来。 不过很奇怪。 这桩案子物证人证俱全,又牵扯甚大,完全可以传唤梁少毅开始走流程了,却不知为何,宇文显的态度颇为暧昧,办事一直拖拖拉拉,不见他对梁家有什么行动,倒是将她叫去反复盘问过多次。 商音不得不生起疑心。 太子真的可靠吗? 方灵均那么信誓旦旦的……或许自己不该太草率相信他。不是不信方灵均,是不相信他的眼光,毕竟这位小方大人当初轻而易举就被宇文姝骗得团团转。 “程林青受了内伤,情况不算太好,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敢彻底倒下去。” 她不由皱起眉,轻轻催促,“二哥哥,不能再拖了,我怕他撑不住。” “我知道。” 宇文显将茶水满上,推过去,“你先别急,前因后果大理寺正在查,很快会有让你满意的答复。” “我能不急吗?”商音头疼地别过脸,“家里隋策也伤着呢。” 太子轻描淡写地一眨眼,“隋将军的案子,我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商音:“可是……” 她话未说完,外面就有人打断:“重华殿下,周家的大公子求见。” “周大公子?” 商音一时没想起是谁。 “是,他口口声声称有顶要紧的事,今日必须见到您才行。” 她心烦意乱:“什么要紧事……” 周逢青憋着一股气热血上头地冲进来,刚想开口,迎面就撞上了女魔头对桌的太子。 周逢青:“……” 完蛋! 太子! 看见是他,商音倒很意外。 没想到姓周的现今胆子这么大,竟能主动提出要见自己,公主原本寡淡的兴致骤然被他吊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挑起眉。 周逢青:“……” “你有要紧事找我?”商音端正了姿态,“说说看。” “我……” 周逢青从前就患有对着重华公主便结巴的病,这会儿突然又添了个太子,他病上加病,顿时磕绊得更厉害了。 “我……” 年轻的公子咬了咬牙,咽了好几口唾沫,“六皇子他……” 宇文显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抬。 那头的人仍旧费力地吐词,“六皇子他……他……被人……” 重华公主恰坐在窗边,帘子半卷着,灯火幽微的院中有什么银亮的东西疏忽闪烁。 周逢青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猛地一捏拳头,“他被人挟持,意图不轨,想谋夺皇位——” 几乎是在同时,门前的侍卫大喝道:“什么人!” 耳畔利刃刺破空气的嘶鸣声穿透窗纸,从商音的眼前嗖的一下,铮然钉在墙柱上。 是巴掌大的一柄暗器,尾端犹在轻颤。 “保护太子!” “有刺客!——”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这段憋完,看来是失败了…… 天天都在对着wps磕头,真难写啊这结局。 以后将政斗和权谋拉入黑名单(。 感谢在2022-07-27 23:37:06~2022-07-30 23:1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念之间 15瓶;嘀嘀哒嘀嘟、单推雪乃 10瓶;我睡觉的时候不困 3瓶;果果在这里?('w')?、卿卿南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四章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5节 屋内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扶桌而起。 周逢青本就站着, 倒是没那么大反应了。 异变突生的那一刻,商音瞬间便明白了梁家的意图。 东窗事发他躲无可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先控制住宇文效,再杀皇太子, 等明日一早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宣布储君丧命后继无人, 堂而皇之地把小六供上去…… 等等, 不对, 如果恰好此时龙驭上宾, 岂不是更省了许多麻烦?本来父皇就久病多日药石无医, “刚巧”病逝也不算奇怪。 重华公主飞快抬眸, 凝重地望着宇文显:“他们是冲你来的。” 闻言,他却并不十分惊慌, 神色毫无变化。 毕竟是当了多年太子的人,大概见过的刺客能够绕长明宫一圈, 这恐怕还是小场面。 “无妨,我身边的侍卫皆是精心挑选,兵强马壮, 足以应付。”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轰然巨响,原本守在院外的东宫内卫压着门板被人掀翻在地, 脖颈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分明是一刀封喉! 商音与皇太子齐齐盯着地上的侍卫尸体, 又整齐地对视。 重华公主不耻下问:“这就是你‘兵强马壮’的侍卫?” 周逢青:“……” 那提刀冲进来的并非什么黑衣蒙面的武林高手, 竟一水的是作禁军打扮。 这批羽林卫动手前按照梁大人的吩咐, 要对太子一党格杀勿论, 但此刻定睛一瞧,没想到意外收获了一个重华公主,简直像撞上买一赠一的天大好运。 “看什么看,跑啊!” 宇文显的反应速度熟练得令人惊叹,不必提醒,转眼就跳窗而出,而周逢青还在原地里愣着。 商音一巴掌扇醒他,将人跌跌撞撞地踹出去。 险恶的回旋镖堪堪在公主落地的刹那擦着衣袂一角钉死在墙上,她顾不得许多,三两下脱了外袍,拽着太子夺路而逃。 刚准备追上前的反贼似乎是让院中侍卫们拖住了,一时半刻没见踪影。 “喊抓刺客的居然是这帮人,他们什么意思?”商音这身宫装繁复,好在刚才扔了一件,饶是如此她跑起来依旧拖泥带水,拽着裙摆吃力费劲。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反了吗?” 宇文显面不改色,“造势。” “喊得越大声越叫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刺客’而不是‘乱臣贼子’。如果我命丧刀下,今夜只会是场暴/乱,届时找几个替死鬼就能把事情揭过。” 商音了然:“原来如此。” 她灵机一动:“那我们也可以喊‘造反’啊?” 太子边跑边抬手示意:“你大可试试。” 公主说干就干,纵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奋力气沉于丹田,扯着嗓子:“来人护驾!有反贼,有……” 甫一听见她的声音,四面八方的汪氏走狗整齐地开口:“抓刺客——” “刺客伤了太子!” “有刺客!——” 根本不让她的话音冒头。 商音:“……” 这是在比什么,谁嗓门儿更大吗? 她又不是农家野犬! 只两句话的工夫,背后凌乱的脚步和飞刀割破枝叶的动静陡然又近了。周逢青小声道:“殿下……你好像把他们引过来了……” 商音没好气地龇牙:“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太子跟前的那帮侍卫看样子八成是凶多吉少,到底没能挡住对方太久,三个人眼见前面有拐角,连忙钻入其内。 幽邃冷硬的几重宫墙下,甬道、宫殿与垂花月洞门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阵,公主皇子并一个朝臣撒腿乱窜,这画面简直再狼狈没有了,哪儿还谈什么端庄仪态。 周逢青原就刚从六皇子处跑来,还没等歇一盏茶又开始撒腿狂奔,力气俨然跟不上,不多时便落在后面。 “不行了……” 年轻的公子到了极限,他扶着墙摆手,唇色苍白喘息不定,“我不行了……实在是,跑不动了……” 周逢青只觉肺腑像个烂风箱,火烧火燎地疼,“两位殿下先行吧,不必……不必管我……” 商音在数丈外刹住脚,耳边听到这话,脾气立马上来了,皱着眉大步转身,每一步都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一个大男人,这才多久就撑不住了?有胆量替六皇子解围,没勇气给自己挣命吗?” 周逢青累得说不出话,稍稍呼吸胸口就痛苦万分,满眼都在冒星星,连重华公主都成了两个重影,压力成倍增加。 “从小到大,遇事只会哭,畏畏缩缩,唯唯诺诺。” 她口下毫不留情,“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能扛起家族的嫡长孙。你不是讨厌我吗?光在背后叨叨几句坏话有什么用啊?当初害你祖父下狱,病死狱中我也有份,周逢青你要是个男人就该来找我、找姓梁的报仇雪恨! “今日你给太子通风报信,来日一朝天子还怕少了你的高官厚禄吗?周家兴旺眼看着指日可待,你若真死在这,那你就白死了!” 商音掷地有声,“你不会以为宇文效单凭你一句话便能得救了吧?你若没命留下给他作证,他照样得死!还是被你这话害死的,你信不信!” 这丫头一张嘴麻利得令人瞠目结舌,又因情况紧急,语速不是一般的快,太子在不远处听得心里直犯咯噔。 好家伙,她还真敢说,挑唆复仇,质疑律法,私相授受,阴谋揣测五毒俱全……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吗? 他好歹也是东宫太子呢。 然而这招激将法虽险恶,效果竟颇为显著,不知是哪一句戳到了周大公子的伤处,只听他大喝一声,闭着眼睛捏紧拳,昂首嗷嗷往前冲,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啊——!” 宇文显挑着眉朝商音道:“他还挺快。” “别惊叹了,走吧!” 三个人从少阳院辗转到了旧书库,行将出第二道宫门,沿途一路却没遇上半个靠谱的侍卫,冷清得近乎诡异。 商音抱着一裙子的宫装,不由奇怪:“怎么都没人的?” 太子:“梁氏把持了一□□林卫,想必是提前动过手脚,调走了。” 她咬牙冷笑:“看来他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啊。” 正说着话,迎面的矮墙后隐隐闪烁着一抹火光,一队提灯持刀的夜巡禁军出现在视线中。周逢青见是护卫队,立刻喜出望外,忙加了把劲,一面狂奔一面嚷道: “救命!快救命!” 他捞着袍角抬手挥舞,“反了!羽林军反了!……” 周大公子这一口破嗓当场就让禁军们抽了兵刃戒备,还道是何处窜出的妖孽鬼怪,如临大敌地拱起腰背。 “别误会,是我。” 他足下未停,嘴里解释,“我乃刑部司门员外郎周逢青,身后的是太子殿下与重华公主,我们刚从少阳院而来,那里……” 冷铁反射着弦月与纸扎灯笼的光,寒意森森的打在商音脸上,她忽然眸色一凛,呵斥道:“周逢青回来!” 长刀的锋锐划出趋近于满月的弧,电闪雷鸣似的亮起一道白炽。 文臣束发的玉冠摔落在地,一并落下的还有周大公子的几缕青丝。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砖地上,而禁军的刀尖离两腿不过三寸距离。 周逢青浑身都在发抖,简直魂不附体,这时候别说是重华公主激他,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爬不起来了! 这支禁军不属于羽林卫,应该是内卫的人。 百户好似对两股战战的书生并不感兴趣,握着刀柄只目光冷森森地望向前面的两位皇室,笑容晦暗不明。 商音猛地扭头——偏这么不凑巧,少阳院的追兵也及时赶到,正堵在来路上。 前有凶险后有危难,简直把他们包成了饺子。 眼前的内卫与身后的羽林逆贼正在缓缓往前推进,收缩起了这道包围圈。 宇文显再怎么样也是当兄长的,尽管手无寸铁,依旧把商音护在了手臂之后,不住打量着行将逼近的刀锋。 “殿下何必作此无畏挣扎,今夜这东宫三十二道墙均由我等把守,您就算逃到天子的寝殿,也还是逃不过一死。” 百户信步越过碍事的周逢青,站在灯火通明处势在必得地晃悠着长刀。 “少点抵抗,也少受点罪不是?” 宇文显若有所思,“原来内卫也有你们的人。” 对方笑而不答。 倏忽间白刃反射的光有那么几道落在商音脸上,她蹙着眉被刺得睁不开眼,这百户却似发现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竟然轻了几分。 “重华公主不必担忧。” “今日是太子殿下惨遭刺客乱刀砍死,与您没什么相干,您放心,吾等粉身碎骨,不惜性命也会保证,公主的安危——” 商音眼睁睁看他扬起兵刃,立刻下意识地把头埋进宇文显的胳膊下,耳畔又有周大公子公鸭嗓一般的尖叫,让人一颗心悬不起都难。 “啊!!” 她似乎听见清脆的尖啸,气氛短暂地凝滞了片瞬,紧接着是“哐当”声响,仿佛刀柄刀刃砸在地面又弹起。 死人了吗? 重华公主扒着太子的手臂试探性地冒出脑袋,目之所及里的百户仍旧维持着举刀将劈的姿势,整个人仿若定在了原地,双眼圆瞪,好一会儿才面朝下直挺挺地倒去。 周逢青宛如给踩了尾巴的猫,不自控地咋呼。 而在那百户背后,渐次露出一张朗隽清俊的脸,他逆着灯火的五官比之平日里瞧着更清晰深刻,每一笔的线条都分外流畅。仅是一抬眸一掀眼的细微表情,便有一股张扬的贵胄之气从其眉枝间透出来。 商音展开额心,拿自家兄长的手臂当栏杆,欣喜地边拍边跳脚:“隋策!” 隋某人穿着一身家常的箭袖,懒洋洋地把手里的剑扛在肩头,冲地上的尸首啧啧风凉道:“废话这么多,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百夫长。” “凭你也配调戏人家媳妇,什么东西……” 只片刻光景,藏于暗处的羽林军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前将一帮内卫抹了脖子,有那些个警觉的立刻抽身想跑,同围上来的禁军杀成了一片。 隋策挂在唇边的阴阳怪气尚没消散,面前冷不防一道倩影朝他扑来,两只膀子八爪鱼似的环过他脖颈,险些撞到剑锋。 公主殿下这一抱可谓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干脆且清爽,带着义无反顾的架势。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6节 青年连忙将长剑远远拿开,怕伤到她,随后才腾出一只手回揽。 商音靠在他胸前抬起头,既惊讶又欢喜,语气里尽是欣慰,“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好吗?”隋策笑道,“我不来你就该受委屈了。” 毕竟太子在场,他不多时松了手,十分恭敬地朝宇文显行礼,“臣护驾来迟……事出紧急,虽无军职在身,却擅自调遣禁军,等此间事了,择日定当上书请罪。” “诶,免礼。” 皇太子亲自扶他,“隋将军说哪里话,此前本就是内阁小人作祟,冤枉了你,怎能因奸贼之过治你之罪呢?一家人,何必过分紧张。” 不知是不是现在得仰仗自己保命,宇文显这言词着实戳他心窝子。 隋策飞快打量周遭形势,正色道:“我带的都是旧部,人数不算多,太子还是先出东宫为好,二墙外有京营接应。” “好。”宇文显说完想起什么,“你整顿兵马我们即刻去陛下寝殿,听他们的语气,恐怕长明殿外情况严峻。” “是。” 青年拎着剑在前开道,跟着的几个羽林卫颇懂眼色给他们断后。 公主同他手牵手一壁走一壁讲悄悄话。 “你伤好得怎样了?就冒冒失失地与人交手,打输了怎么办?” 隋策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他记得商音离家时宫装外有件袍子,料想是半途丢了。 “我不是说过么,重剑使不了,我还能使轻剑,对付一两个废物不算麻烦。” “况且……” 隋某人挑着眉,鸡贼地给她示意左右,低声说:“咱们这是打群架,不是我单挑,撑不住了,索性往人堆里一扎,混一混让他们上嘛。” 商音食指对准他,“你啊!”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将军! 大概正因如此,才很少操心他在外头会不会受伤吧。 公主抿嘴翻了个大白眼,好奇问:“你又是如何得知今晚宫里出事情的?” 隋策拿指背轻轻一蹭鼻尖,眼角眉梢满是小得意,“没办法,谁让小爷人缘好呢。” 革职了待在前妻家中混吃混喝都能有人上赶着寻他通风报信。 也是汪宁长期压得底下人怨入骨髓,想要他栽跟头的禁军太多了,这回更像是借题发挥,以泄众怒,羽林卫那帮人出力最多,从东打到西,恨不得将姓汪的就地正法。 “诶。”隋某人在家躺了数日,难得露一次手,摇着尾巴问她,“我刚刚来救你,是不是特像神兵天降?” 公主心里在笑他,倒也肯给面子,“是啦是啦,像的。” 他愈发神采飞扬,“有没有很俊?” 商音笑着承认:“俊!” “好看吗?” “好看。” 两个人脚步欢实地走在宫墙下,不远处跟随的太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一言难尽地摇头叹气。 ** 梁国丈与皇后一直守在大殿外等动静。 报信的禁卫跑得满头是汗,单膝跪地朝他回禀。 “什么?”梁雯雪心跳得极快,“让太子跑了?” 干这等掉脑袋的大事,最忌讳出师不利,她一瞬间预感就不好。 梁少毅沉声问:“人现在何处,还在宫中吗?” “在。”对方道,“隋策率领着羽林卫半途杀出将太子救走,但都没出皇城,瞧着是要往大殿方向来。京大营那边正调了几百骑陆续进宫,我们的人恐怕顶不住。” 梁皇后失声:“已经惊动京营了?” 她身形立时不稳,国丈倒是镇定,回头斥她一句:“你怕什么!他们有京营的兵,难道咱们没有?” 战局已开就容不得人退缩,如今他们也无路可走,只能把一切身家性命堵在上面。梁少毅不惜血本,让大儿子即刻出城,“找陈副统领调兵,我此前和他打过招呼,他会答应的。” “是。” 随后又问宇文效:“六皇子那边呢?” “李大人和张大人看着呢。” 他点点头,继而转向梁雯雪,“你这头没问题吧?” 皇后不安地攥着衣袖,“我亲眼瞧他咽下去的,错不了。” 有她此言,梁国丈方稳住了心绪。 只要天子殒命一切就都好说,至于宇文显……杀不了还能嫁祸,黄口小儿可成什么气候。 隋策在钟鼓楼外与前来支援的京大营汇合,跟着就马不停蹄赶往鸿德帝所居的长明大殿。整肃的队伍中火把犹如一条直线,通明利落,有条不紊。 刚进院内,廊下一队禁卫顷刻鱼贯而出,皆抽刀执剑严阵以待,黑压压地挡在石阶之前。 梁国丈掖手在台阶上朗声道:“太子殿下深夜带兵闯入天子寝宫,又这般来势汹汹,不忌刀锋的,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皇上还没咽气呢,您莫非就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 宇文显没有开口,隋策反而被他逗笑。 “多日不见,国丈这颠倒是非的本事,真是愈发精进了。” 商音在旁给他撑场子,“梁大人好会睁眼说瞎话,对面这乌泱泱扬刀子的侍卫,难不成是我们自己找来杀自己的?” 梁少毅应付自如,“长明殿外出现的,自然是当夜值守的禁军,却不知诸位领来的,是何处的反臣逆贼……” 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左右回廊突然窜出两队人马,挡在前面的禁军数量竟又增了一倍。 隋策扣紧剑柄,顿时就感觉不好对付了。 此刻,宇文显眼里一丝情绪不动声色地流过。 他问:“来的那是哪一支?” 隋策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不是宫城禁军,是看守皇陵的那批。” “哦。” 太子颔首会意,“李家人。” “殿下,现在怎么打算?”隋策问他的意思,“离宫撤去安全之处没有问题,但若突围的话,胜算仅五五分。” 也就是说,救皇帝和救他自己,只能选一个,而且当下救自己的风险还更低点儿。隋策其实是不着痕迹地劝他保命要紧。 宇文显摸了摸下巴,语出惊人:“再等等。” 隋策:“……” 再等命都没了! 正在此时,梁少毅背后走出一个正二品装束的官员,掩嘴挨在他耳边商议着什么。 宇文显借着灯火眯眼打量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颔首:“都察院……张家的人。” 领兵副将催促:“殿下,不能再等了!” 禁军里一人挤到前面来报军情,“将军,京营有动静,城北步兵营无令擅入,在皇城外和城门兵打起来了!” 这次连商音都有些着急:“二哥。” 周遭的羽林卫纷纷劝阻。 “走吧殿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殿下……” 宇文显从皇后继承后位起就开始做储君,多年来行事稳妥低调,从未被人挑出什么错处。 他如今这么犹豫。 是当真担忧天子的安危,还是,另有打算…… 说不上为什么,看见围着皇太子七嘴八舌的禁军们,隋策却感到一股诡异的违和,他蓦地拉住准备上前的商音,将她轻拽到自己身侧。 “我们……” 公主狐疑着想开口,冷不防觉出他神情不对,话至嘴边就咽了回去。 “趁天没亮,赶紧……” 正当吵吵嚷嚷的太子党和窃窃私语的梁氏一族各自为政的时候,乱局中传出一声极尖细的“吱呀”。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一干人等瞬间安静下来。 寝殿朱红的门扉仿佛试探性地拉开一道缝,随后来自里面的亮光才缓缓放大。 老太监佝偻的身形出现在视线里。 梁国丈和皇后都松了口气。 但凡圣人宾天,总是御前内侍报丧的。 鸿德帝咽气了。 国丈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老内官身后蓦地多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恭敬地勾腰往边上让开。 宇文焕不声不响地负手而立,依旧是单薄的寝衣,略微凌乱的灰白头发,面色不算红润,但离命不久矣似乎还差那么一大截。 他目光扫向殿外的乌烟瘴气,浑浊的瞳孔里看不出半分惊慌。 商音意外地呢喃:“父皇?” 隋策却仅是将他上下一番端详,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陛下!” “是陛下!” 在场的禁军与京营的长/枪兵皆喜不自胜,帝王驾到无形中是极大的鼓励。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7节 鸿德帝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几声,瘦削苍老的手指只那么一抬,不知匿于何处的十三道黑影骤然现身。 “锦衣十三卫!” 副将反应甚快,知道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扬着嗓音道:“还愣着作甚么,保护皇上!” “保护皇上!” 这十三个人是鸿德帝养大的狗,梁少毅起事前不是没想过除掉,可一则怕打草惊蛇,二则也以为区区大内高手,寡不敌众不足为惧。 想不到宇文焕不是拿他们当护卫使,是拿他们偷鸡摸狗的! 两拨人杀作一团,刀光与剑影相织相交,隋策护着商音退出战局之外,而在长明殿前,隔着窜动的人头,梁少毅细长的老眼狠狠地凝视着他对面的皇帝。 然而鸿德帝依旧不动如山,寡淡的面容像一口不起波澜的老井。 “爹,怎么办啊?” 梁皇后六神无主,她现下百口莫辩,被皇帝的眼风只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扫,就羞愤欲绝,恨不能一头撞死。 “我是真的亲眼看他吃下的。” 她拽住老父亲的手臂,慌不择路地问,“赢得了吗?我们的人今夜赢得了吗?” 梁少毅被她搡得轻晃,视线依旧戳在鸿德老儿身上。 梁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贵族,青年时的梁少毅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昔年他同大多数刚入仕的读书人一般无二,也会仗义执言,也有铮铮傲骨,也曾因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硬着骨头顶撞上峰。 但傲骨毕竟不能当饭吃,在先帝朝他很快就因为得罪内阁而被贬外派。 十年寒窗又如何,学不会做官,书都是白读了。 为此他郁郁寡欢许久,无数次怀疑自我。 从那一刻起,梁少毅才终于看明白一个道理。 原来朝廷官场本就是一潭黑水,太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永不出头。 三年后,他靠着父亲的多方走动重回京城,彻底脱胎换骨,开始圆滑处事,左右逢源,对凌家、蒙家各种谄媚讨好,曲意逢迎。 没多久宪宗过世,太子登基,凌太后掌权垂帘听政。 那会儿朝中一窝蜂的想往皇上的后宫里塞人,都明白这是个好时机,他也不例外,托凌家的关系将长女梁雯雪送入宫中,成了鸿德帝的昭容。 但梁家就像嫡女一样,在凌蒙势力之下黯淡无光,只是众多家族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连圣眷都乏善可陈。 直到那年,凌太后病故,凌、蒙两家相继失势。 他一方面处在风口浪尖,担心会受牵连,一方面又想趁这个内阁空悬的机会爬上高位。 可往上爬需得有门路,有实绩,有切切实实拿得出手的东西。 结合当日的时局,他苦思多日,最终才出此下策。 虽是下策,可十多年来并非没有让梁氏一族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如果不是那两个漏网之鱼,若不是他们企图上京敲登闻鼓,自己也不会…… 也不会…… ——等等。 梁少毅的脑中“嗡”地一炸。 有那么一刻半刻,他神思空白如纸,只听着刀枪兵刃清利铮然的撞击之声。 隋策将商音掩在身后,看见梁国丈额头青筋暴起,义愤填膺地指着大殿外的皇帝,颤着喉咙咬牙切齿怒喝道: “宇文焕!” “宇文焕!——是你!”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朋友! 啊不是…… 看我苟延残喘终于扯完了这段剧情…… 这波皇帝在大气层! 感谢在2022-07-30 23:11:49~2022-08-02 22:4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米糯米 20瓶;兔八哥酸辣虾 14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shinecherry 3瓶;小金石、28286621、果果在这里?('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五章 十一月初六这天深夜发生的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为朝中众臣所津津乐道。 除了当日参与的禁军,谁也不清楚其间细节,甚至连好些禁卫都只是一知半解, 几头雾水,酣战一夜都不知道敌方是谁。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从前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的梁国丈因此犯了事, 似乎还是那不敢轻易道出口的大忌讳, 第二天天不亮, 就有官差上府邸拿人。 应天府的衙役、京大营的官兵把偌大的宅院里外围住, 男男女女, 三老四少的全给赶了出来, 虽没明说是抄家,但这阵势也差不离了。 于是街巷外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地猜测。 国丈是什么人物?皇后的亲爹。能造多大的事才有这等待遇?怕不是图谋不轨, 大逆无道? 可转念又一想,太子乃皇后嫡出, 犯得着吗? 梁少毅的案子很快由三法司接手共审,但被上面讳莫如深地压了下去,是暗审, 除了方阁老与大理寺卿并太子宇文显,再无朝官插足。 而诸如周逢青、程林青等人倒是前后传唤了几次。 国丈先有屠杀无辜百姓,冒领军功的罪名, 后有觊觎皇位, 结交朋党谋反之举, 想不死都难, 与之相比, 前者竟都不算什么大过了。 “方才顾玉德托人带话, 说皇后从昨天起就被软禁在了宫中,后续怎么处置,暂时还没有消息。” 花厅里,云瑾端茶奉上时,顺便给商音通了气。 付临野知道他们这儿有八卦可听,一下朝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讨茶喝,抱憾得不行,“你们晚上闹得那么刺激,怎么也不带上我!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我还替你们打掩护。” “拯救太子,皇宫逃亡,最后天降正义……不比外面的话本子精彩吗!我就算打架帮不上忙,替你们喊两声救命还是凑合的啊,小爷嗓门可比禁军嘹亮,一个顶十!” 隋策坐在边上掀开盖碗,头也没抬,“得了吧一个顶十,你当去玩的?” “突发的意外谁料得到,反贼要起事前难不成会大张旗鼓,搞得人人皆知吗?再说我光是护着他仨都够呛了,还带个你。” 梁国丈一下狱,他现在顺理成章洗清了罪名,摇身一变又是清清白白的大将军了,连语气都高贵起来。 付临野在那头啧啧他,拿手里的茉莉花去扔一旁的方灵均,“诶——” “大才子,你们家那边有什么话说吗?” 朝廷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判决还未下来,各方的猜测早已沸沸扬扬,虽然不让明讲,其实众人都心领神会。 梁少毅这回算是一把火烧了个大的,血本无归。 如今就看陛下念不念旧情,皇帝的心是硬呢还是软。 方家乃这案子的主审之一,方阁老没道理不告诉自己儿子。 方灵均倒是不瞒着他们,“证据确凿,梁少毅也并不否认,所以流程上走得很快,只是他怎么都不肯画押,非说要见陛下一面,还要单独见。” 他摇摇头,“上面没有应允。” “肯定不答应的。”商音合上茶杯,不以为意,“他当自己是什么人,说见天子就见天子?何况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锦衣玉食尚且妄图弑君罔上,更别说做阶下囚了。” 反正这桩案子画不画押也无关紧要,最后都逃不过斩立决。 不仅是他,包括梁敏之,梁家宗族,还有与之来往的朝中大小勋贵。梁雯雪自不必说,她可是亲手给皇帝的汤药做手脚……但事关太子,或许另有考量。 “想来想去,到底是我父皇高瞻远瞩。” 商音眸中闪着光,不由抚掌赞叹,“早看出梁家心怀不轨,特地装病诱他们上钩,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姓梁的多少年的根基,在朝堂上几乎快把文武百官扎透了,也就年初周伯年的事对他稍有影响。 若不是瞧着鸿德帝奄奄一息,纵然他们这边查出大石子村的来龙去脉,他也未必会那么快狗急跳墙对皇位下手,之后恐怕有得磨,哪会如今日这般大厦一夕崩塌。 “像我就笨笨的,只会揪着点小事儿做文章。唉,要是一开始父皇能告诉我就好了。”她想起闹的这场和离就觉得亏,“也不至于中间受这么多惊吓……” 听商音提起鸿德帝,隋策喝茶的动作倏忽一顿,他埋在茶碗下的脸隐有所思,很快打趣着岔开话题:“你还笨?你那份圣旨以假乱真连内阁都没发现端倪,幸好你是个女儿家……” 说着他一副想起什么的模样,转向方灵均,“皇上没怪罪吧?” 他提到这个,商音顿时也有几分紧张。 无论如何伪造玉玺,模仿天子字迹可是大罪过,追究下去不是闹着玩的。 “小方大人……” 方灵均执杯盯着水中茶叶轻轻一笑,抬眸望向她,“我此番正是为这个而来。” 他站起身,“先前梁氏叛乱危及皇室命脉,公主和将军舍生忘死,功不可没,陛下商量着得好好嘉赏一番,所以不日应该各有晋封。卑职在此,先给两位道喜了。” 假传圣旨不是小事,商音起初以为至少能将功补过,着实没想到会有晋封,她不免意外地上前,半是欣喜半是疑惑,“父皇真的没生气?” 方灵均含笑,“陛下一向偏爱公主,怎么会真生你的气呢,再说这也是事出有因,乃受梁氏逆贼的迫害所致,其情可悯,其行可恕。” 一说到“偏爱”,商音瞬间便欢喜起来,不自觉地点头,“也对,也对。” “唉,这下就好了。” 她握拳踏实地安了一颗心,“皆大欢喜!” 公主心情格外舒畅,打了个响指吩咐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快去准备祭品,我要给我娘上柱香。” 方灵均见状,颇为识相地告辞离开。 今秋上前来收拾果盘,挑着眉朝付某人敲边鼓:“我们公主要祭奠贵妃,人家小方大人都避嫌了,你还不走?难不成想留下来吃中饭啊。” 付临野把剥好的花生米吃进口中,百般不乐意地努努嘴,甩着他没换的官袍大袖,扑棱蛾子似的跟上方灵均。 隋策翘腿坐在帽椅里,唇角轻扬,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看付临野被人赶,有滋有味地抿了口茶水,愉悦地咂咂嘴。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8节 才咂到一半,他冷不防瞥见边上人的表情。 商音双臂抱怀,杏目半阖不闭地睇他,“都走了,你呢?” 隋策先是莫名其妙,“什么我?关我什么事吗?” 公主殿下抛来一个不言而喻的眼风。 他看明白后终于震惊:“你不会是要我也走吧?” 商音歪头反问得很无辜:“那不然呢?” “……这可是我家!” “这哪是你家。”她把两手一摊,就事论事,“咱俩都和离了。” 隋某人端着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终于一舔嘴唇,“你不是吧宇文笙……你过河拆桥!” 商音一副“拆桥就拆桥”的蛮横姿态,拽他起身,“之前留你是因为你受着伤又背着案子,现在伤也好了,罪也洗清了,还待在公主府像什么,让人笑话。” “喂、喂……” 隋策让她半推半搡地赶出门。 “你真不要我了啊你!” 他控诉道: “诶——” 房门在背后关得十分及时,隋大将军拍了两下门。 “不带你这样的吧……诶,宇文笙!” 商音就听他在外面绘声绘色地表演,“啊,我的伤口又疼了……” “真的好疼,大概是内伤,皮肉上看不出的那种……” 她捂着嘴笑,怕笑出声,直接跌坐到了地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永平城的百姓们都很奇怪,前不久还遍地传着皇帝命不久矣,太子行将继位的风声,堪堪一两日光景,那老病缠身的天子居然再度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大殿之上。 不仅如此,他还比从前更精神了似的,甫一上朝便血洗了六部九卿,那和梁家有牵连的,或是直接间接沾手了初六宫变的人一个不剩,或死或贬或流放,半月不到整个朝廷几乎大变样。从前年迈的,尸位素餐的,或是祖上荫封的世袭们不是死就是抄,深深刺进大应官场中盘根错节的裙带联姻在梁氏这桩案子的推动下被连根拔起。 内阁更是六个去了五个,最终方阁老也明白了什么,自己上书请辞归家养老。 年轻陌生的面孔们涌入了百年皇城之中。 照这么一看,当初因小事早早革职回府的隋大人似乎还是因祸得福了。 刑部黑牢内,那位狱龄不小的糟老头子又迎来了新的邻居,梁少毅日日内中气十足地叫嚷,说什么也要鸿德帝亲自来见他。 只可惜狱卒们全当耳旁风,狱友们嫌他聒噪,牢门连老鼠都倦于光顾。 梁国丈蓄意弑君谋逆的事是在三日后昭告天下的,判的绞立决。 然而昔年有关大石子村的公案却秘而未宣,通告上只写了初六宫变,对此只字不提。 不过老百姓关注的总是正经事里头最不那么正经的。 告示上说,化解梁贼叛乱,重华四公主与其驸马隋大将军功不可没,原来夫妻二人竟是做戏假意和离使得梁贼放松警惕,此后种种皆为算计,什么当街吵架,互不和睦,远赴西南,投身大狱——全然是一个缜密的大圈套! 两口子关系好着呢,都是做给乱臣贼子看的,否则哪儿能这么轻易识破奸贼的阴谋。 这精妙的布局,任谁看了不得夸一句厉害! “重华公主现在可不一样了,论地位,论身份,比大公主还高一节儿。” 给围观过客念榜文的穷书生抚了抚方巾,竖起食指,“人家多了一个封号,现在不是重华公主啦,是镇国——重华公主!” 此时“镇国”的这位正和隋策一并戳在鸿德帝的书房里,两个人动作一致地低头看脚尖,背影瞧着一个赛一个的倒霉。 “你说你们俩,你说说你们……” 尽管装病骗梁少毅是假,但身体不好确实是真,刚开口没几句,鸿德帝就又起了咳嗽。 商音手攥着衣裙,小声叫他当心龙体。 “你们二人不气朕,朕的龙体就能少受点罪了!” 他扶额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左思右想想不通,再度抬头指责,“夫妻俩平日拌个嘴吵个架,也就罢了,动不动便要和离,说两句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回头又来后悔!” “照你们这样过,一辈子该离几回,又好几回啊?婚姻大事,如此儿戏吗?!” 隋策老老实实地认错:“陛下,我们知道错了,下次不会的。” 商音那边倒是头铁地撅嘴嘀咕,“……明明当初非要和离的是父皇你吧。” 隋策:“……” 隋策在暗处狠狠地扯了一把公主的袖摆,好歹让她快点闭嘴。 鸿德帝耳朵不大灵敏:“你说什么?” 她在隋某人又是掐又是拉的威吓之下规矩道:“父皇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上头甩下一声“哼”,老皇帝还挺端架子。 “还想有下次?下次可没人替你们兜底儿。”鸿德帝摇摇头,摆手让这两个不省心的快滚,“去吧去吧。” 商音朝隋策悄悄吐舌头,提起盛装,飞快地溜出了书房。 她一边走还一边回顾身后,心有余悸:“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好吗!” 隋策气不打一处来,“姑奶奶,两回了!我都快对这书房有阴影了。” “哎呀,父皇不会为这种事计较的。”公主心情甚好,撒娇也带着有恃无恐,她眉梢高挑,娇俏地一晃脑袋,“再者说,本公主已是镇国重华公主,矜持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哪能那么快答应,有失身份。” “好好好,是是是……” 他无可奈何地双手合十,认命告饶,转念一想,“这么说我此生是没机会盖过你的风头了?” “那当然,干嘛,你不服气呀?” 隋策翻了个白眼,笑得纵容,拖长尾音颔首奉承道,“不敢,岂敢——” 商音听出他的认输之意,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偏探出五指来,清清嗓子,“咳,知道不敢就对了,还不扶本公主。” 他看不下去,一面皱着鼻子说“真是惯得你”,一面上前搭住她纤纤玉指,跟班似的由着商音放肆。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穿过御花园,刚到后宫与前廷的分叉处,她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 “诶,你以前不是说想去我住的地方瞧瞧吗?” 但身为外臣是不允许入禁庭的,商音让他在这儿等着,“正好来了,我回去取样东西给你。” “吩咐今秋去不就好了。” 隋策在背后叫住她。 公主却只略一回头,脚步匆匆,“我说不明白,她不见得能找到,还是自己去寻的好,你别乱跑哦——” “这八宝珠串做得又不精致,是您小时候自己鼓捣着玩儿的,昔年出降都没带走。”今秋陪着她自重华宫出来,“您非得捡它作甚么?” 商音摆弄着手里的香串儿,笑意渐盛,“你不懂,他此前送了我一条链子,我现在回他一串手珠,礼尚往来嘛。” 前方不远处是皇后的荣喜殿,听闻圣谕已下旨废后,过不了几日梁雯雪便要出宫去往大慈恩寺皈依佛门思过,今生怕是也回不了皇城。 以往辉煌热闹的宫阙,此刻门庭寥落,只一个宫婢在外扫枯叶。 惨淡虽惨淡,可对她而言,相较自己父亲兄弟的下场,这算是格外开恩了。 商音自诩是胜利之师,但也不喜欢在落败者面前耀武扬威,故而自宫变当夜起,无论是皇后被禁足也好,国丈被下狱也好,皆不曾去落井下石。 所以即便路过宫门,她也全作视而不见。 “殿下,留步,公主殿下——” 商音回头时,刚才扫地的小宫女急匆匆跑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殿下。” 她低着眉眼。 “我们娘娘想请你进去一叙。” 梁皇后的寝宫内,东西应该是收拾过,周遭显得格外空旷,也是,都是要走的人了,该抄的,该打包的,该送人的,删繁就简下来,仅是些大件的家具,能不空吗。 梁雯雪今年也是四十一岁的年纪,不算年轻了,歪坐在小榻上,不施脂粉的脸苍白而羸弱,缺乏血气。 瞧见地上落下的人影,她抬眸瞥了一眼,开口说:“哦,商音啊。” 继而信手示意,“昨日下人整理箱笼,翻出几本旧琴谱,是你母亲当年留给我的。” 她疲累地吐着字,“原说找人送到重华府去,你今天既进宫来,就拿去吧。” 大宫女捧上几册书,由今秋小心翼翼地接了。 商音略翻了两页,认出是贵妃的字迹,秀眉不经意地轻轻一拧,语气复杂地朝榻上的废后道:“我娘从前待你,是真的好。” “是啊。” 梁雯雪像是隐约回想起了什么,微微抬起的目光落在虚里,嗓音苍茫道,“她人的确不错,温婉知礼,平和谦顺。如果不是走得那么早,凭她的姿色,膝下儿女大概不会比那位钱氏少。你小时候,也就不至于那么辛苦了。” 听她提起从前,商音眼角的筋肉猛然绷紧。 原来她也知道啊,自己幼年时过得不好…… “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冷眼轻嘲,“人都死了。” 梁雯雪松开撑头的手,难得附和地长叹一句,“对,人都死了。我左不过是比她多活十年罢了,反正都是要死的,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商音用力抿着唇,十分看不惯她这得了便宜还要伤春悲秋的样子,讥诮道,“区别大着呢。” “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我娘若是在,后位还有你什么事情?” 不曾想,她闻言却轻笑一声,仿佛是觉得她此话过分孩子气。 梁雯雪靠在引枕上瞧她,“商音啊,你莫非以为你娘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真就能被选为太子吧? “别说她怀的不知男女,就算是皇子,前面排着队的也有三个,轮得到她什么事儿?就因为皇上多宠她几日?” “我告诉你。”她毫不客气地讥讽,“你娘温顺是温顺,可不代表她不会使手段。阖宫上下没有不争的,谁不争?你若不争,活得到现在吗?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商音迎着她的目光并不示弱,笑得冷傲,“不用替自己找借口。”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49节 “要真不担心,你当初何必对她下手,你不也是忌惮的吗?她是不光彩,你也未必磊落!” 说完,她扭身便要往外走。 今秋忙紧跟在后。 梁雯雪却在这时蓦地扬头拍案而起,“站住!” 商音才不站住,她照旧大步流星,行至门边听得她在背后厉声说:“你说我对她下手?” “谁对她下手了,那天推她下池子的是蒙氏可不是我!” 公主气性上来,扶着门狠狠转头。 “这说辞你拿去哄别人吧,蒙氏有没有推她我不清楚,但你在羹汤中做手脚的事我可是明明白白——” 梁雯雪皱眉重复道:“我给她的羹汤有问题?” “你可以不承认,反正而今已是死无对证。那碗羹,是我亲眼看到她喝下去,也是我亲耳听她说起身体不适。” 对方难得没有打断,沉默着仿佛是理屈词穷。 “你是不是担心我娘腹中的胎儿威胁你的地位,是不是借蒙氏的手一箭双雕,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非黑白,你自己心里有数。” 商音言罢,正待出门之时,荣喜宫内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且尖锐的笑。 梁雯雪好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高兴了,她站在小榻前,疲乏的脸上少见地多出几分色彩来,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们梁家针对你母亲荣家,将荣氏一族赶出了京城,你才这样不待见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是为了这个怀恨在心。” 梁皇后唇角的弧度透出一点阴鸷,“宇文笙,你既是如此坚信那碗羹汤有问题,为何不去调查调查,那碗汤昔年是谁交给我的呢?” 商音心头无端一钝,将信将疑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去问问那个在归月阁里等死的老太监不就知道了。”她笑道,“你们二人不是一向走得很近吗?” “他难道没告诉过你,他是什么来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结局了! 过七夕不存在的……我这辈子都没有七夕节过! 咳咳咳,完结之后会全文大修,所以……养肥的可以再等半个月,诶嘿 感谢在2022-08-02 22:41:23~2022-08-05 22:0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沐子觅覓、果果在这里?('w')?、shinecherry、282866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百六章 商音从荣喜殿出来之后, 脚步便一直很快,快到今秋甚至得用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梁雯雪那番话她听了,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姓梁的不老实, 想挑拨离间。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家举家覆灭, 趁此机会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好让他们心生嫌隙, 能作多少妖是多少, 换成商音八成也会这么干。 对, 一定是这样。 纵然理智上已经想得很明白, 但她心头却依旧蒙着一层无可名状的不适。 寻常人如果知道对方是在拱火, 哪怕言辞如何天花乱坠, 也只会觉得是胡说八道,可有那么一刻, 商音竟生出几分凝滞的动摇。 ——为何不去查一查,那碗汤昔年是谁交给我的呢? ——他难道没告诉过你, 他是什么来历? 顾玉德在去伺候老太妃之前,是她母亲宫里管事的太监,当初鸿德帝由于偏爱, 特地从身边拨来给她使唤。 荣贵妃生前每日一碗银耳燕窝雷打不动,饮食都由小厨房准备,如果不是自己宫里的东西, 伺候的宫人会放心地让她食用吗? 如果真是自己宫里的饮食, 那又为什么要让梁雯雪送来? 商音像是被日光照得陡然目眩, 她停住脚, 眼前发昏似的伸手摁着额头。 “殿下!”今秋连忙搀扶她。 “你脸色不好, 要不要传太医?” 公主抬手拦住她, 魂不守舍地轻声说“不必”,依旧固执地往前走。 商音想起很多年前与顾玉德重逢。 荣妃过世,宫内的所有侍婢太监悉数遣至各宫听用,她是在一次祭典结束偷供果时,无意中撞见了值守的老内官。 顾玉德似乎对四公主如今的境况很是惊讶和意外,在得知她那一年半载里的经历之后,老太监沉默良久,继而就开始频繁来往起来。 他很尽心,耳报神一样给她搜罗宫内的大小消息,教她面对宫妃与皇帝该怎么应对,甚至对于梁家下毒的事,也同她不谋而合。 在商音面前,这个老太监说是老奴婢,倒更像一个稳重的长辈,事事替她出谋划策。 ——他一个在贵妃宫中做掌事不过两年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凭什么对你这么巴心巴肠? ——你猜,他是因为念旧情呢,还是因为心怀有愧? ——抑或者,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你的注意。 商音借路旁的一株春桃稳住身形。 当初母亲不明缘故地落入池水之中,冬日寒浸骨的冷水导致她流产终于血崩而亡,因此没有太医去深究她到底是死于生产还是死于饮食。 那场面太乱了。 可倘若没有落水呢? 倘若她未曾外出,羹汤里掺了别的东西,那么事发之后一试便知,梁雯雪就算要害她,明目张胆的端着吃食上门,岂不是给自己落下如此显而易见的把柄。 是啊…… 她不是没脑子的人,就连给鸿德帝的汤药做文章也是借了其他妃嫔的手,人命关天,梁雯雪不会那么疏忽。 “为什么我现在才留意到……” 商音癔症一般自言自语。 ——“梁家近来受此事牵连,小心得紧,怕是不好再拿住他们的短了。” ——“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 ——“老奴上次建议殿下调查‘长山卫’的事,有眉目了吗?” 八/九年来,梁家是罪魁祸首的认知已经被顾玉德牢牢地钉在了她心里,每回两人碰面总少不了这个话题。 因此,她从来没有对当年的看法动摇过。 可那时……她仅仅八岁。 ——看见我们家的下场,你还没明白吗? ——只当你有多得意呢,原来忙忙碌碌小半辈子,到头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你和我有什么分别?你一样是他手里的一颗棋而已。 ——他要你荣华富贵,你就能一步登天,他要你家破人亡,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梁氏的嗓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此刻方意识到宇文姝同她确实是血脉相承,剥去了皇后的皮囊,内里的阴恻刻薄母女俩如出一辙。 商音深皱着眉心,似乎连视线都无端模糊了起来,口中喃喃道: “他给我的荣华富贵……” 她骤然发觉周遭吵闹极了,梁雯雪的声音和顾玉德的言语反复回荡,更替交织,呼啸着仿佛想要挣个输赢,而那些浓墨重彩的画面里,扭曲的脸孔愈发狰狞,梁氏的脸愈发畸形诡异,隐隐约约和宇文姝重叠在了一起。 商音不禁痛苦地闭眼捂住双耳。 “殿下,殿下!” 而后在一切嘈嘈杂杂中,她听见另一个熟悉的音色。 带着几分着急,肃然问:“怎么了?” “商音……商音?” 青年捧起她的脸,在涣散的目光里,重华公主渐渐聚焦在他身上,忽然大喘了一口气,“隋策……” 今秋在旁解释荣喜殿内发生的事情:“梁氏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就像这样了!” 隋策闻之星眸暗闪,他何等清明,只听到此处就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商音抱着他的腰闷头靠了一阵,随即赫然睁开眼,语气坚决,“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等等!” “你现在贸然过去,能问出什么来!” 青年的手臂横在腰间,她扒着他的五指,剧烈挣扎着要出来,任凭隋策怎么安抚,商音情绪仍然十分激愤。 “别管我!你别管。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真相,是死是活都要知道!” 她反抗得厉害,手背青筋凸起,像是不顾一切压抑着某种巨大的痛苦,隋策险些快要抱不住。 “不要拦我,你现在拦住我,我恐怕以后,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到底是怕伤到她,隋策终究松开了力度。 商音丢下他疾步朝皇城之东,靠墙的那一排旧宫殿而去。 一路上,她脑子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繁杂。 世人谈及怀着龙胎的宫妃枉死,总少不了要往女人争风吃醋上去揣测,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殒命,得益的似乎应该是屈居其下的妃嫔。 比如靠山刚倒的蒙氏一族,可以借此机会东山再起。 又比如二皇子的母亲梁氏,能够为自己扫清障碍,让储位得来更加名正言顺。 但她从没想过,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拔除了在朝中盘根错节的蒙家党羽,又让凌太后的族人从此臭名昭著,再无翻身之机。 我与宿敌成双对 第150节 正是因为这场变故,得以叫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拢皇权,坐稳这大应的千秋江山。 甚至当初,是他那一句若生男孩儿就立为储君,才使得荣氏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说…… 万千宠爱本就是假的呢? 这个念头一起,重华公主忽然在晴天朗日下打了个寒意透骨的冷战。 假如所谓的“偏爱”“荣宠”“贵不可言”也只是为了给这件事蓄力呢? 那么她曾经一厢情愿的旧时光,那些她自以为美好的孩提时光,又算什么…… 轿辇停下的瞬间,不等宫女打起帘子,商音已率先冲出门,扶在白栏杆上难以抑制地低头干呕。 身后的太监婢女一窝蜂簇拥上来,满口“公主”的惊慌失措着。 可她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放……手——” 商音喉头一滚,紧拧着眉头挥开一干宫人,神情既愤懑又悲凉,提着盛装的长裙独自走进归月阁内。 老太监犹坐在炕上眯眼守着茶炉,因见她造访,当即便起身要行礼。 “殿下……” 却不料公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问你。” “我娘那碗羹汤,是你交给梁氏的,是吗?” 顾玉德闻言面色不改,眼光里连个闪烁都没有,老僧入定般在她的逼问下淡声道:“公主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你只用回答是与不是,不用跟我打太极,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过招。” 商音打断他,句句直接了当,“你究竟是谁的人?” “是不是他派来的?” 重华公主两手拎着他的领子,非得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不可。 老太监年过半百,一生的提心吊胆兼操劳让他瞧着比寻常同龄人更为老迈,双眼黄斑遍布,浑浊不清。 他不带感情地与之对视良久,眉目间不经意地透出几丝木然来。 商音看着看着,忽地牵起嘴角冷笑,五指的力道渐次抽走,她笑得嘲讽且阴鸷,泰然自若地退后两步。 顾玉德双腿一弯,低头冲她跪下。 “你不愿说,没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我想查,一年、五年、十年,我都会查下去,你是知道我的。” “我宇文笙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冷着脸正转身要出去,就在这时,背后的老太监沉声提了音量:“老奴——” “是江陵人士。” 他静静道:“年少时因和荣家有过节,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数十年来怀恨在心,故而才寻此契机向贵妃复仇。” 一言刚毕,冲上来的重华公主已然攥住了他咽喉。 “你同荣家有过节?” 商音好似被引燃了怒火,力道比先前还重上几分,咬着牙齿反问,“你若真是因为这个,待在御前的时候就该动手;你若真是因为这个,荣氏败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我,还费尽心思的帮我作甚么!” 她狠狠一搡,将老太监推倒在旁。 “当我不知你的底细吗?你家中人早就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让你在宫里养老。死无对证的事,刚好可以借来编这个理由搪塞我,是吧?你编多久了等着现在用!” 商音说完长长地调匀了一口气,旋即失望透顶似的,起身迎着炽亮的正午阳光步出长廊。 她太明白顾玉德为什么会让梁雯雪去送羹汤了。 禁宫之内,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上面主子一声令下,当奴婢的自己也左右为难,一旦东窗事发,不管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得送命。 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他才会内疚。 他才要拼命地将祸水东引。 而梁雯雪堂堂正二品的昭容,凭什么肯轻易受一个太监的嘱托。 答案只有一个。 他曾经做过御前太监首领。 从老太妃处至前殿仅两盏茶的脚程,商音是徒步的。 再度回到御书房的石阶下。 那室内没点灯,光只能照了半壁进去,端坐于其中的人堪堪在阴暗之处,唯有上头赤金九龙的匾额流着微微明黄。 商音奔忙了半日,匆匆又仓皇,等行至阶前,她浮躁的脚步无缘故地便慢了下来,仰望着那块大匾渐次清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 像是一直以来压在众生头顶的天命亦在渐渐向她靠近,高悬,巍峨,足以令人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前她才轻快自在地离开,不想眼下回来,会是这样沉重迟疑。 跨进门槛,鸿德帝的脸随之分明地出现在视线里,仿佛是在等她,而一并出现的,还有角落中那个长年侍奉顾玉德左右的小太监。 甫一瞥见此人,商音就什么都懂了。 仅是前后几炷香的光景,父女俩的神态几乎判若两人。 天子高高倚着靠背,那眉眼中不见一贯的溺爱慈和,只浮着一股疲惫苍凉的老态龙钟。 而娇俏烂漫的重华公主则定定地立于丈许之外,面容深沉肃穆。 好似一夕间,双方都撕破了长久以来的伪装,终于用真面目相视一回。 这应该是第一次商音如此不带掩饰地面对她的父亲。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四下里一应宫人皆已屏退。 商音站在中央凝望他时,胸腔猛然涌起潮水般的酸涩,她看进鸿德帝的眼中,就像此前注视顾玉德的双目一样,所望见的是毫无波澜宛如死水的颜色。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公主握着拳悲声开口,她别的一句没说,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她这话后,有些许不可察的惋惜,他语气淡而平,甫一出口就有叹息似的。 “朕……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他并未称其为“苦衷”,或许自己也不欲将这个比作“苦”。 宇文焕少年登基,在凌太后一手遮天的朝局里,韬光养晦地做了十年傀儡,才总算熬死生母。 太后驾崩之日,那是除掉凌家和与之姻亲的蒙家最好的时机。 倘若不能迅速连根拔起,日后待人缓过神,恐怕就再难动手了。 但蒙氏为避风头,半年来低调行事,不露风雨,实在是抓不住把柄。 而此时,正巧荣妃诊出了喜脉…… 他的大智若愚演了太多年,深入人心得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出那副皮囊。以至于梁家……或是上上下下文武百官,依然把他当好拿捏的软柿子看待。 连梁雯雪也是今时今日才明白—— “那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商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后悔吗?” 鸿德帝半阖着眼目,语速沉而缓慢,“至亲骨肉,换来这十数年的安稳,它也不枉为一遭大应皇室。” 他不缺孩子。 优秀的皇子长成的都有两位,更莫说是这种尚未落地的胎儿。 “难怪。” 公主似笑非笑地闭了一会儿眼,视线朦胧地注视着堂上之人,“难怪你从不叫我商音。” 宇文焕深深地皱眉,商音不知道他现下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叫作挣扎,沉默良久,才听他缓缓道:“是朕,对不起你。” 她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就随着这句话落了下来。 商音心想。 对不起又怎么样呢? 就算对不起也已经对不起了。 她这半生的蹉跎不会消失,她所养成的脾性亦不会回转。 死了的人白骨也成了灰,活着的人旧伤疤都成了新血肉。 所以这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到底值几个钱? 而她根本无能为力。 “父皇……” 商音忽然在那头和着眼泪温婉地笑了一下。 鸿德帝静默地看她拢起袖袍,敛目躬身一拜,行着大礼庄重道: “千秋万代。” 再抬头时,重华公主迅速地转过脸,背身朝后,那满头的珠翠摇曳叮当,富贵的盛装像永平城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在天子的眼中逆光而去,纤细的双肩端得板正,背脊笔直得像柄翠竹,从头到脚都是铮铮傲骨。 这是他大应,最骄傲的公主。 商音两颊的水渍还没有干,迎着拂面料峭的风,脚步坚定得仿佛一去不返。 她如今回想起自己身后走过的路。 那在宫城里跌跌撞撞的岁月,在太监或宫女的指点下,讨好奉承,曲意逢迎的日子,以及怀揣着想要惩奸除恶,沉冤昭雪的企望,拼命生长至今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宛如一个笑话。 包括她,乃至宇文姝,以及那蛰伏十年的大石子村秀才。